他出言阻拦的话刚一说出,便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实在过激了点。


    而他下意识脱口的用词并没有被霍绫错过。


    “是不能杀还是不该杀?”


    对上她看似清冷,实则藏了几分兴味的目光,狄飞惊沉下心神回道:“该杀,但不能杀。”


    即便方应看无意中透露出的招式有私通外敌之嫌,但从方应看入京以来,与内宫的米苍穹米公公联合,整出了个有桥集团开始,他所代表的就已经不只是与霍绫相识的那位方巨侠。


    神通侯的封号的确来源于他的义父,可方应看此人能在京城这盘根错节的势力中坐定,却已隐约有了自己的班底。


    若论实力他当然绝无可能是霍绫的对手。


    方才的那一出也已经足够证明,纵然他身边带着那么些个人手,也只是给她送菜的份。


    她能用朱笔在他眉间点上那么一道玩笑,便也能用手中剑取了他的性命。


    狄飞惊收拢了手掌。


    霍绫出手袭向方应看之时,将那把摇光剑丢给了他,现在剑柄握在他的手中。


    形貌上如冰似雪的长剑,在与手心相触之时同样透着一股凉意。


    这道冷意足以让他平复下方才的失态。


    他并未说出口的另一句则是,方应看好杀,但她若还是按照这样的方式杀下去,纵然如今看起来是有六分半堂在她身后,也迟早会有些麻烦的。


    至于这个麻烦到底来自江湖还是来自天家,那就实在不好说了。


    “你不必这么紧张。”


    霍绫没错过在这颔首低眉的青年脸上浮动的神情。


    他流露出的迟疑和一刹慌乱,让他在京城中向来处事沉稳的形象又一次荡然无存了。


    却也无端让她觉得,昨夜那句“尽管她用”没能真来尝试一番,多少是有点可惜。


    不过现在好像也不迟。


    在她看似清透澄明,实则始终带着一种进攻性的目光注视下,狄飞惊的脸也透出了三分像是还因为日光映照才加剧的薄红。


    跟刚才气势不小地对上方应看之时,又是不大一样的好看。


    “我并非想问他们该不该杀。”霍绫说道,“我不过想跟你说,方才你也见到了,他们几个不顶什么用处,你有我一个便顶他们十个了。”


    这话又显得有些歧义。


    以至于从她唇齿间说出的时候,让狄飞惊觉得有种微妙的缱绻。


    “这样说起来……你比那位方小侯爷有排面得多。”


    狄飞惊眼帘微动。


    讲究这点排场的区别实在没什么必要。


    非要说的话,那位金风细雨楼的苏公子甚至时不时就只带着三两个人出行,可谁又能说他不够排场。


    “剑君何必开这个玩笑,总堂主也说了,您在六分半堂内虽是新来,却是六分半堂要扫榻相迎之人。今日到底是我替剑君开路,还是剑君为我护持,本就是个没什么争议的问题。”狄飞惊回道。


    他话音刚落,便对上了霍绫若有所思的眸光。


    在这目光的打量中,他又疑心自己是说错了什么话。


    可他紧跟着便看到,一抹轻淡却也分明的笑意从霍绫的唇畔浮现了起来,显得她心情不差。


    起码方才被方应看打断的汴京城中一游的兴致,已经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


    “狄大堂主说的不错。”她说道,“只是,你不要这点殊荣吗?”


    她的声音又距离他靠近了几分。


    狄飞惊本以为她是要从他手中拿回自己的摇光剑,正准备伸手将剑递出去,却没感觉到她接剑回去的举动,而是她的手攥住了他的衣袍。


    什么殊荣?


    “护你周全的殊荣。”


    狄飞惊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霍绫话中的意思,便已经在侧颈上感到了一阵温热。


    那是一道落下之时轻柔,却又暗藏着几分凶狠的亲吻。


    或许说是凶狠并不合适。


    狄飞惊此前脖颈上被摇光剑划开的伤口,不知道是因为摇光剑的材质特殊还是因为其中蕴藏的剑气特殊,虽在表面上形成了一道愈合的结痂,实则并没有好得这般快。


    现在在这亲吻中,更是因为索取之行被蹭破了表层,也或许是被略有些锐利的齿尖撕裂开了一道裂隙,在濡湿的唇舌舔/舐中,夹杂着一缕说不清的疼痛与麻痒。


    他一惊之下,本能地松开了手。


    摇光剑从他的手中砸到了车厢内的软垫上,没有发出一丝半缕的声响,却仿佛是一块天外巨石重重地砸在了他的心湖之上,意图掀起滔天巨浪。


    这突如其来的刺激让他只想仰头叹息,可偏偏他的头颅只能低垂着。


    让他只能在这个有些像是臣服与认命的姿态中,看着面前姑娘的半张清丽绝伦的面容。


    看着她白衣之上现在垂坠在了他衣袍上的彩绦,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眉眼间缠绕着的一缕——


    与其说是温柔不如说更像是占有欲的东西。


    这分明与她神仙中人的气度并不相吻合,却又无端让狄飞惊觉得,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她。


    狄飞惊自认眼力不差,却实在无法看出,在他未能将她彻底收入眼中的眸光中,其中到底有几分是真情实意,又有几分不过是随心所欲而已。


    他甚至在这惊雷一般搅乱的思绪中,想到这也极有可能不过是对他方才表现满意的嘉奖,又或者是对自己索要之物的盖章宣判,又或者——


    又或者是因为她的杀招被阻拦的不满。


    可他做不出分毫躲闪的动作。


    在她说完殊荣二字,便亲吻上他的脖颈的时候,他所有的冷静都已经彻底在心思翻覆中荡然无存。


    霍绫抬眼就能看到,这张尚带着苍白与薄红的脸上,他的薄唇紧抿成了一线的纠结和挣扎,直到变成沉沦其中的失神。


    她松开了那道泛出血痕的伤口,将尚带着一缕血腥味的唇印在他的唇角,仿佛也将那点血色也印在他的唇上。


    在这一刻,她更能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与她相碰的双唇紧绷着,带着几分不自然的颤抖。


    但又在似乎放任自流中舒展开了这种紧绷,变成了一种稍纵即逝的回应。


    她没有看漏这一星半点的变化,神态自若地将舌尖凝结的一点鲜血咒印烙在了对方的唇上。


    狄飞惊尝到了一点血腥味。


    这有些微苦的味道,和她唇上清冽又极淡的味道交织在一起,在交错混合之中让他一时之间难以分清,自己到底应该做出何种应对才好。


    下一刻,他感觉到唇上覆压的温度突然消失,也听到霍绫开口问道:“你不会现在还要说什么霍姑娘自重吧?”


    不会。


    就算他不必揽镜自照,也知道他现在的模样。


    那应当是一副眼中焦距重新集中回来,丢了魂一般的模样。


    所以他也当然不会这么回答。


    只是他一向都知道自己不是个适合坠入情网中的人。


    或者说,京城势力风云中的大部分人,都不会放任感情成为牵绊住自己脚步的东西。


    可这无人得见的车厢中的片刻纠缠,让他的冷静和理智都暂时离他而去了。


    毕竟谁又能抗拒多年思慕,只需听到她在江湖上一星半点的消息便于愿足矣的明月,就这么坠入自己的怀中呢。


    起码狄飞惊做不到。


    他揽住了霍绫的后腰,却丝毫也不敢在这只手上发力,就仿佛只是一个虚扶的动作一样。


    他所能做的只不过是在这个心跳暂缓的空当,不太受控地从唇齿间问出了两个字,“为何?”


    为何正好是我?


    “因为你实在可爱。”


    霍绫托住了他的下颌。


    她此前用她那把剑做出过这样的举动,现在用的是她的手。


    但这两者并无什么区别,对于狄飞惊来说,这都是一种此前绝无可能有人做出的冒犯举动。


    而在这个动作中,他那张秀色惊人,如今更有微红平添艳色的脸,清晰地呈现在了霍绫的面前。


    人大多是视觉动物,霍绫从不觉得自己便是仙风道骨独树一帜。


    起码她有些庆幸,这位与她任务相关的狄大堂主,实在长了一张让人觉得赏心悦目的脸。


    他脸上的直觉反应更是当得起霍绫的一句可爱。


    虽然狄飞惊从不觉得自己可爱。


    他甚至觉得自己能算得上是个睚眦必报之人。


    当年雷损的那匹爱马对他造成的伤害,他也毫无顾忌地以毒杀相报。


    雷损让他立功十倍还回来,他便能以与这温善外表迥异的还功二十倍的军令状回应。


    事实上他也确实证明了,他是个能给雷总堂主带来何止二十倍收获的人。


    但当可爱两个字从他面前的姑娘口中说出来的时候,他却无端觉得有几分信服力。


    下颌上的受力让他清醒,也或许是她说出的这个答案让他宁愿就这么欺骗自己,暂时忘记他所怀疑之处的情意真假。


    甚至就连她忽然抽身而退,将那把落在车厢内的剑也拿回到了手中的动作,在狄飞惊眼中都未尝没有一种牵动心绪的动人。


    他看得见她唇上的一点红痕,在她抿唇间仿佛被她不自觉地吞咽了下去。


    这分明只是个抹去她所为的动作,却让他感觉到了一种异常让人心神动荡的暗示。


    他也下意识地伸手抚摸上了自己的侧颈。


    那上面依稀还残留着霍绫留在上面的温度,以及剑刃所造成的伤口所产生的起伏和血渍。


    这还带着刺痛的伤口,无疑让他清楚地知道,方才发生的一切并非是他一厢情愿的错觉。


    “狄大堂主,你若是还这么魂不守舍的……”霍绫出声打断了他的绮念,“恐怕出去之后别人便要觉得你就在这京中行车,白日宣淫了。”


    狄飞惊秀眉微动。


    他极力以面容上的正色压住了飞红。


    在他用身边的绢布擦拭干净了脖颈与手上残余的血痕后,除了耳后迟到一步褪去的红热,光从外表看,他已又是此前那个光风霁月的低首神龙。


    只是他如何能够佯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在这一晚的梦境中,他觉得自己又重新坐在了这辆本是带人了解京城风光的马车上,那一个突如其来的亲吻却不是一触而分,而是更深切的索取。


    那只彼时按住了他的衣领的手,更是落入了更隐秘的位置。


    他尚残存的理智让他纵然在梦醒之中,都还记得自己和她正处在同一间房中,唯恐梦中呓语被她听到。


    于是这种梦境与清醒的挣扎,让他在终于醒转之时,只感觉到而来一种狼狈逃离的庆幸。


    他将脸浸入了水中。


    清澈见底的银盆中倒映出了他泛着血丝的双眼。


    谁见了都不会觉得这是那位靠着眼力在京城里出名的狄大堂主,该当在这样全新一日的早晨该呈现出的眼神。


    起码,雷损都觉得他是不是生病了。


    这让他本带着几分怒气的沉声喝问都稍微柔和了些腔调,“你没与我汇报,她还杀了太师手底下的人。”


    “……”


    狄飞惊并不想承认,他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