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毕,季旷柔懒散起身站定,目光又落在了身后那装着相泊云遗体的漆黑棺椁,略微皱了皱眉,神情有些嫌弃。


    覆雨听到了门内的动静,知晓主子要出来了,所以率先打开了门,与翻云一左一右在门前站定等着季旷柔。


    二人只见季旷柔走出堂门,在经过那口金丝楠木棺材时又顿住了脚步。


    季旷柔瞥了眼那口棺材,背对着堂内的人说道,“这口棺材乃皇家御用,是本郡主向皇上求来的,皇上感念相尚书中正仁义,你姐姐相翰林又颇有相尚书的风范,特赏赐,既然你们相府不愿意用,也无碍。”


    她说着顿了顿,嘴角荡起一抹笑。


    翻云和覆雨对视一眼,默默地垂下了头,虽说自家主子说这话时表面是带着笑,可她们胸中了然,郡主怕是心里已然因相府人的不识抬举而愠怒了。


    “不若一把火烧了,落得个轻松又自在。”


    果然。


    损坏御赐之物便是藐视龙威,乃是大罪,严重者可诛九族。


    话毕,季旷柔一拂衣袖走了。


    未瞧见身后男子蓦然攥紧手指的动作。


    季旷柔刚被拥簇着走出相府,右脚刚踏上覆雨为她备好的马凳,思索了须臾又收回了脚。


    转而着人解开了马车最前头那只通体金白不染一丝杂色的枣骝马的挽具,季旷柔单手抓住它的辔头,利索地翻身上马。


    “你们先回府,不必跟着!”


    说完,身下的马儿十分兴奋,不等她夹马腹,便一声嘶鸣,向着前方直冲而去。


    看得身后的一众奴仆心惊肉跳,翻云更是焦急地大喊出声。


    “郡主,回来,青铮没有配鞍鞯!”


    可她话还没说完,那匹名叫青铮的马已带着季旷柔已经跑得无影了。


    覆雨最初也是担心,但一想到自家主子的骑术以及极通人性的青铮,遂也就放心了下来,拍了拍翻云的肩膀,示意她赶快上马,回府等郡主。


    直到后半夜,季旷柔才携着一身湿寒匆匆回府,都来不及更衣,径直朝着母亲安定王院中而去。


    侍人随即燃烛,直亮了一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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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日里,阳光已不甚毒辣。


    昨夜季旷柔与章云舒拼酒太过,宿醉过后,这头还是疼的,刚歇下没多久,便又被吵醒了,现下楼下经过的殡队,奏着呕哑嘲哳的哀乐,扰得她不甚心烦。


    她烦躁地皱了皱眉,长眉还没蹙在一起,却被人温柔地抹开了。


    “郡主应过奴的,不会再皱眉了。”


    身后的倦春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侧,纤长白皙的长指搭在了季旷柔的太阳穴,轻缓地揉了起来。


    倦春的指腹微凉,力道又十分地适度,声音清清润润的,如春风拂面,很好地舒缓了季旷柔烦乱的心绪。


    在这整个南风馆内,季旷柔之所以单单包下了他,一是倦春容貌是整个馆内最佳,二是他聪明进退有度,不会过分谄媚。


    “奴前日新学了个新曲子,奏于郡主听可好?”


    倦春的琴技一流,当初也是凭着这如昆山玉碎般的琴音,才成功惹得季旷柔注意到他。


    刚轻嗯一声表示应允,谁知下一刻,内帘轻轻晃动,覆雨走了进来。


    “郡主,林小将军来了。”


    话音刚落,林漠谣便自覆雨身后走了过来,看到她与倦春亲密的姿势后,促狭地眨了眨眼,朗声道。


    “可以啊柔郡主,一大早便有这么好的兴致。”


    季旷柔瞥了她一眼,懒散地避开了倦春的手,示意他先下去。


    倦春见状,敛住眼底溢散的失落,朝季旷柔和林漠谣福了福身后,便与覆雨一道退了出去。


    “我怎敢与林将军相比,毕竟林将军可是有着一夜驭十郎的美誉。”


    见人都下去了,季旷柔才瞥了她一眼,笑着回讥道。


    林漠谣就知道她会拿这说事,也怪自己方才嘴贱,招惹了她。


    于是连忙转移话题。


    “听闻你前些日子遇刺了,可有大碍?”


    林漠谣上前一步,坐在了木榻的另一侧,一条腿支在榻上,大马金刀地坐着。


    关切的眼神将她从头扫到尾。


    季旷柔不想多言,于是随意地将果盘中的一颗新鲜的桃子掷到了她怀里。


    对方顺势接过,凑到面前闻了闻味儿,随后面露喜色。


    “又是自你那封邑送来的?”


    如今已是深秋,想要吃个新鲜桃子着实不易,更别说这品相香味俱佳的,现如今还能产桃的,便只能是那江州。


    江州四季如春,盛产水稻和瓜果、人杰地灵,当年高祖皇帝立国后,给皇女们大封城邑,可唯独留下江州与衍州这两个地界。


    衍州是军事要塞,定然不能被赏赐。


    而江州因为极为富庶,还被高祖皇帝誉为是景国最耀眼的一颗明珠。


    然而这颗明珠,到了建元帝这儿,便被送给了季旷柔。


    当时季旷柔不过及笄,当时不是没有不赞成这种做法的顽固大臣,可奈何建元帝对她这个皇侄女疼爱得紧,宁愿让自己同样渴求封江州许久的小皇女受委屈,也要将江州做季旷柔的生辰礼物送予她。


    林漠谣啃了一大口桃子,鲜甜清香的桃汁瞬间流进她的口腔,好吃得她眯起了眼睛。


    咀嚼的同时,还在喋喋不休。


    “要我说啊,郡主你命真好,有个那么疼爱你的皇帝姨娘,还......”


    话还没说完,林漠谣便只觉口中被塞进了一个硬物,涨得她下巴发酸。


    拿出来一看,竟然是个硕大的苹果。


    季旷柔收回手,顿时觉得耳根子清净了不少,这林将军哪里都好,就是嘴太碎,也不知她一个大女子,哪来的那么多话讲。


    聒噪。


    “一个桃子不够堵你的嘴,那就再吃个苹果。”


    季旷柔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后,收回了眼神,继续斜倚着窗朝楼下望去。


    只见远处的丧队正缓缓向楼下驶来,三匹马拉着一口漆黑的棺柩,清道、撒纸钱以及哭灵的,统共只有六人。


    生前受过相尚书和她女儿恩惠的百姓,看样子倒是挺多。


    都自发地跟在她的灵柩后面,伏地跪拜为相泊云送行。


    季旷柔的目光向前滑动,很快便来到了那人的身上。


    没办法,相泊月那周身清冷无尘的气质着实是惹眼的紧,明明与他人皆是一身缟素,可季旷柔却能一眼在人群中瞧见他。


    虽然只是一个清瘦挺拓的背影。


    也竟能让季旷柔无端忆起江州那迎着春雨挺立的青竹,塞北那纷飞大雪中绽放的墨梅。


    以及昨日的惊鸿一瞥。


    “郡主看什么呢,那么入迷?”


    林漠谣咔咔三两下吃完了一个苹果,还想伸手再拿个桃儿时才发现季旷柔的异样,当即便凑了过去。


    顺着她的视线往下看,发现楼下原是有人在送葬。


    林漠谣砸了砸嘴,无聊地又坐了回去,送葬又有什么好看的,她在漠北和外族打仗的时候,天天都能见到死人。


    就在这时,覆雨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垂头向季旷柔报告。


    “主子,相府并未用您赏赐的棺椁下葬。”


    闻言,季旷柔右手拇指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食指上的玉戒,面上无甚表情。


    方才她便看到了,马车上拉的,还是原来那口漆黑的柏木棺材。


    覆雨看了自家主子一眼,接着又补充道:“不过相府差人给咱们府上送来谢礼,还说金丝楠木奢华贵重,相翰林生性节俭,若是用了那金丝楠木,怕是相翰林死后魂灵难安,但金丝楠木是御上所赐,相府定会好好保存,日日感念圣恩的。”


    她说着,将一张浅褐的信纸双手呈递给了榻上的季旷柔。


    季旷柔信手拆开,入眼的便是一行灵动飘逸的墨字,下笔利落,颇具风骨。


    信中说的和覆雨方才所言一个意思,不过遣词造句更加讲究。


    她的视线下移,最终来到了落款处。


    寥星书。


    只一瞬,季旷柔便了然,廖星应是相泊月的字。


    猝不及防地,二人便听到她轻笑了一声。


    就在这时,林漠谣凑了上来。


    微微睁大了双眼,惊愕地说道:“下面送葬的,竟是相府?是养出了一个相泊月的那个相府吗?”


    见季旷柔不回话,便直接当她是默认了。


    接着,林漠谣便微微蹙起了墨眉,疑惑道:“你怎么和他牵扯上关系了?”


    季旷柔知道若是不答她,便会一直被林漠谣纠缠不休,但她又不想多说。


    便淡淡只回了句:“他姐姐相泊云为救我死了,走之前让我照看他。”


    季旷柔说这话的时候,正斜倚着窗棂往下看,楼下相府的殡队已经到了末尾。


    跟在队伍末尾的,是一排甲卫。


    只一眼她便认出,都是萧茗的人。


    季旷柔轻嗤一声,心道:还真是宝贝。


    林漠谣闻言面露讶然,吃惊了好半晌后才脱口而出道:“疯了吧,这相泊月和萧茗可是有婚约的,况且她又不是不知咱们与那萧茗交恶许久,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说完,她又一屁股坐到季旷柔的面前,蹙着眉说道:“你真应了此事?”


    闻言,季旷柔淡淡地扫了她一眼。


    “你觉得我会是那般背信弃义之人吗?”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三岁稚子都习得的道理。


    听她这般反问,林漠谣发愁地搓了搓自己的脸,低声问道:“如今相泊月算是半个萧家人了,你想怎么看顾他?”


    闻言,季旷柔眸中划过一丝笑意,慵懒开口道。


    “当然是,将人放在身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