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羽曾与武安侯上过北周战场,战功赫赫,先皇赐其国号为姓。至姜瑶摄政,成由她提为如今武安大将军。
聂让木讷半晌,俯身叩首:“奴定竭尽全力。”
肃王死于护卫不周,主人还愿意信任他。
…不会有第二次。
姜瑶听得地面被他撞出咚得一声,觉得头疼,下榻俯身虚扶他起来:“现在人在都城,秋后才走。你且继续泡着,莫让左手落残。”
他俯身:“是。”
明明身上还有伤,可聂让看上去高兴极了。
她不自禁也笑起来,风轻云淡,却道:“送他归去后,你就留在那里吧。”
聂让微微凝住:“主人?”
“北周战火将起。你既通胡语又知事务,替本宫挣几个军功回来,也不算亏了这么多年统领。”
她笑:“本宫想亲手拟诏替你封侯。”
“……”
这句话,当然是骗人的。
让他去北周,只是去避难,武安军军营里没插玄卫的人,如果她身死,玄卫落到姜鸿手里,那里是最安全的地方。
聂让不知道,只是微的懵然。
…替他封侯?
他对封赏没有兴趣,却忍不住产生了一瞬有画面的幻想。
和主人并肩站在一起,像赵羽一样。
他可以吗?
她说得太过美好,他不敢信,也不敢问真假,只低头如常应下:“是。”
门外,有响动传来。
“主人。”
送信的小九敲门,进屋见到聂让杵在屋内后稍怔,迅速将视线移开,视若无睹地向座上人半跪,“信已送达。”
“辛苦了。”姜瑶自持大方,“还有一件事。阿让手伤,托你去可好?”
“主人放心,小九必不辱命。”
面对旁人时,小九仍是那副面具似的喜庆笑脸。
座上人继续吩咐:“江州北有一处山庄,李继在那里藏了个人,你去替本宫探一探,看好他们即可,莫要打草惊蛇。”
“是。”小九又问,“可需奴跑一趟银龙营?”
“不必。远水救不了近火,只稍盯着。”
她想到什么:“若他们想转移湘王世子。江州青州间有条水路,派几个人提前去河道伏着暗中捉拿,但不可声张。还有,张阁老不日将前往通州,派几个甲等跟随,保护阁老安全。”
小九领命办事,出走后,殿内又安静下来。
聂让不曾发一言,微微蜷起的指尖暴露了一点不宁。
主人想派他去哪,即便刀山火海,他也当听从。
可为何,心中总是莫名惴惴不安。
不是权利被渐渐抽除的不安,而是……一种无由来的恐惧。
见他面不改色依然冷峻,姜瑶心中轻叹:“便这样吧,今日不需要你戒备周围,安心把伤养好了。”
“是。”
聂让告辞退下,走出寝殿,敏锐地注意到角落里的视线。
小九站门口,借夜色与他低语:“你欲如何?”
“什么?”
“你也看到了,主人在削你在玄卫的分量,恐要杀你。”
毕竟是昔日同入生死的兄弟,他忍不住:“双拳难敌四手,凭你的功夫,现在逃吧。”
聂让冷看他一眼,不虞:“胡言乱语。”
“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别忘了,当年的首领是怎么死的。”小九皱眉,“先皇赐死他前,就是这个做法。”
太像了,这对父女的做法都太像了。
叫他不自觉担忧起来。
人不是工具,哪怕暗卫也是这样。
十二毕竟陪了姜瑶十来年。
平日里无论明里私下,只要有人敢说长公主一句不是,聂让都会拔刀相对。
可最终……
终归是兄弟,如何能眼睁睁看他落个伤心伤身的结局。
推刀归鞘,聂让头也不回地往耳室走。
空气有声音沉沉:“若主人要取我性命,当双手奉上。”
他让这样说,也这样想。
如果主人真的要用他的性命换什么东西,聂让会眼也不眨地交出。
他话说得不似伪,小九左思右想不理解:“你这……”
话没说完,对方已进了耳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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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之后的几周,姜瑶过得四平八稳。
聂让安安分分泡在池子里,门下省也准点派人送来成堆的折子和密报,贴心确保长公主告病的每一日都能安稳办公。
白豸山庄的日子相较公主府而言还算静谧安详,庄子按先皇后素净雅致的喜好设计,亦合姜瑶心意。
收到门下侍中第不知多少封暗催促的折子后,姜瑶决定返程。
走前阿骨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孙绝两眼不见徒儿的丢人样,只嘱托她小心聂让伤势,他右手短时间内不可动武,及她本人切忌饮酒。
銮驾前脚刚到公主府,宫里的大太监钱思贤后脚就迎了上门,老太监圆滚滚的脸上褶子向阳花似的喜庆。
“陛下请殿下去宫里一叙。”
“知道了。”
姜瑶告病的这几日,朝中很是热闹。
少帝从始至终对据伏于天子最近的和州行动一无所知,世家也仅在出兵才反应过来。只有长公主,第一时间点人追回了萧廻生尸首。
钱思贤得了赏开开心心地走了,梅玉还在担心。
她自少侍奉公主,也知道点门道。
殿下身体不好,未来总是要还政权给陛下的。
“殿下。还是莫去了。”
“莫怕,本宫亦有事需同陛下商榷。阿让。”
梅玉看见一直不远不近跟在姜瑶身后的聂让,似松了口气。
白马并驷,姜瑶大摇大摆地进了宫。
太极殿内,英朗少年皇帝年纪轻轻唇红齿白,婴儿肥未退,十分稚嫩,黛蓝翼善冠仍添几分威严,正持笔笔练字,神情十足不耐烦。
听见钱思贤踏进门通报,他兴高采烈地丢下笔,抬首:“阿…长公主!”
少帝方才的苦瓜脸消失了,唇边的笑意怎么也收不住。
“见过陛下。”姜瑶福礼。
姜鸿屏退了周围侍从,忙拉着姜瑶的手坐下,一个劲地絮絮叨叨。
“阿姊身体怎么样了?圣手怎么说?去去去,钱思贤,还不去拿个手炉来?”
“得嘞。”胖太监一拱手,贴心地阖上门后,笑意一瞬散了。
屋外潜在阴影处的聂让见状皱眉,稍紧腰间玄横刀,确保一个能第一时间破门而入的角度。
屋里人却不知屋外人的想法,等人撤了干净,姜鸿立即没了好形,懒懒散散地软靠在龙椅边的软塌上,不见一点儿皇帝的架子。
“这椅子坐得人腰疼。阿姊给我做个靠枕吧!”
姜鸿作委屈,“宫闱局尽会敷衍。”
闻言,姜瑶立即皱眉:“有此事?”
皇帝年少,若真有胆敢敷衍者,那宫闱局就可以大换血了。
少帝见状便知,长姐的多疑病又犯了,一叹:“我和阿姊开玩笑呢!阿姊不给鸿儿做就算了,可不干宫闱的事儿。”
姜瑶一顿,哑然失笑,“知道了。还是拿蜀锦修好金边,用鹅绒填芯子?”
“阿姊懂我!”
少帝立刻扬唇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说罢。寻臣来是为何事?”
姜鸿眼珠子一转:“北边传来塘报,说北周国主派使臣穆元吉来贺阿姊生辰。我觉这群人不安好心。”
长公主生于立秋,天高气爽,自从北周国主登基以来,每年立秋北周虽也派使臣道贺,但都简单了事。
而这次似乎不同,穆元吉不仅是北周大族,还是四辅之一的大右弼。
姜瑶略一沉吟:“北周肃王反叛,内乱方止。屋漏偏逢连夜雨,西南四州大旱灾民者无数。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不会主动提肃王一事,陛下放心。”
“大旱?”姜鸿微讶,登时兴奋起来,“这不顺势打他们一打?”
“不可。相反,我们需要帮他们赈灾,且要大张旗鼓的赈灾。”
少帝愣住,半天没想明白:“为什么?”
她俯身取出格下舆图,缓缓摊开后,指腹在北周南赵的交界处不远的北周土地上圈出一大片地方。
“北方常起义,陛下认为为何?”
“佃租过重,苛捐杂税。”
“是,但非全部。”
姜瑶指尖落在北周与赵接壤的四郡。
“北方常旱,士兵多历灾情,江南富庶,衣食无忧。因此自古以来北方民情剽悍,南北兵马悬殊。”
“清明至今,北周陇西地区滴水未降,赈灾不至,正是民情激愤时,不宜北上,否则定遭群民反抗。”
少帝蓦地了悟:“所以我们要先一步替北周赈灾,他们肃王刚乱,国库亏空定是管不了的,届时我们可兵不刃血的拿下四州,之后北上,就能占得先机!”
这八年来,大赵国库日益充裕,她又提前在通州屯了粮,赈灾所需不过九牛一毛。
姜瑶欣慰点头:“北周也不想看到他们的叛军与大赵联合。此番前来,或有重修旧好之意。”
条例清晰,情报可靠,明明她坐在高堂腹地,却对敌国事务一清二楚。
“还有。”
她起身,走至屋檐下,轻敲窗扉:“阿让。”
——虽然不知道他召她来到底想做什么,但也是赶巧。
她话音刚落,如夜枭落地,玄黑劲装行衣的暗卫悄无声息从屋顶飞下,自门扉间的缝隙入正殿,向姜瑶叩首。
“见过主人。陛下。”
少帝侧目,见他微曲的卷发和过分深邃的五官一怔。
西戎?
他知道聂让,说是早年他未出生时,姜瑶从暗卫营里拿了个半胡少年取名聂让。
后来这人就一直跟着阿姊,平日里行事低调,如影子般不露踪影,鲜少有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