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云峤唇角微扬,瞳底飞快的闪过一缕暗芒。
将才那一手,他将温钰的嗅觉颠倒,香臭互换,现下温钰再看见这乌衣镇的东西怕是生不出什么其它念头,只想先跑为敬。
果然,温钰一张脸绿的发沉,两根手指死死捏着鼻子瓮声瓮气地骂:“臭死了你们的东西!这般如此还敢拿出来丢人现眼?我要是新郎新娘我也不吃!”
这话如同打破了什么禁忌,空气中陡然弥散起一阵刺鼻的、令人作呕的酸腐之气。
红衣女子直勾勾地盯着他们,喉咙中溢出尖锐的嘶吼,红唇愈咧愈大,露出两排森然而雪白的獠牙,破坏了原有的美感,将那张娇俏的面容变得狰狞悚然。
“不知好歹。”她阴冷地嗤笑。
非是这个女人,方才的老头乃至周遭所有白面人都在彼刻卸下了和善的伪装,惨白的皮肤下黑气狂涌,身上眨眼间攀满红艳的、不祥的裂纹,茹毛饮血的眼神落在柳云峤三人身上,叫人头皮发麻,毛骨悚然。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柳云峤冷呵一声,不再迟疑,星目一凛,沉声喝道:“千山雪来!”
他的心口光影喷涌,如璀璨辰星,又似湖泊涟漪,下一刻苦雪的气息轩然而至,冲淡了屋中呛人的腐气。
一把锐意锋利的长剑落在柳云峤手上,无数细小的霜花黏连在上面,他却只松散地握住剑,姿态漫不经心,连剑鞘都不曾解封。
没人看清他是怎么动的手,“刷啦”一声,可怖的剑意倏尔拔地起,将欲要围堵的众人齐齐掀倒在地。
温钰几乎看呆了,君子扇“啪嗒”掉在地上。
他震惊地望着柳云峤,嘴唇抖了又抖,终是倒嘶一口凉气。
面前的男人虽着一身女子嫁衣却风姿不减,其华灼灼,弗若一根炽热的、笔直的雪竹。
斯情斯景,温钰竟恍惚觉得沧海未减,桑田未变,光阴逆转,奇异的领略到了当年人皆羡艳的天榜第一是何等风采,不由自主的失神呢喃:“这就是执澜剑?真不愧是天榜第一啊……”
这话针扎样的刺入陆京尧的耳膜,他清澈的眼底隐约升起某种深刻的怀念,以及……
浓重的化不开的遗憾。
他垂下眼帘,掩住眸中汹涌的、沸腾的刀光剑影,想:这才哪儿到哪儿?
他们不知道的柳云峤可多了去了,何止世人眼中的那一个意气风发的他?
柳云峤乌发飞扬,衣摆烈烈动荡,短短几瞬便已一马当先的扫清了障碍,盈盈一跃,长身立在屋门之外。
他陡然回首命令:“陆京尧!”
陆京尧神思遽归,锐利的眉峰一抬,不待白面人从地下爬起,反手拎起了温钰。
温钰双脚离地,惨叫:“本宗主的扇子!”
陆京尧啧了一声。
“麻烦。”
脚尖将扇子一勾,呼啦一翻,正中温钰的脸,嫌弃甚重道:“拿着。”
边迅速地祭出止戈,脚后一点,踏在剑上,风似的直奔柳云峤。
众人再一次被剑意掠倒,东倒西歪地插在地上。
柳云峤转眸看了一眼,对飞来的二人下令:“走!”
浩大的风意漩涡般聚起,须臾之间,三人御剑直上苍穹,不过眨眼,片衣不留。
“该死,该死!”红衣女子发疯一般从地上爬起,面目狰狞地冲出门外,见到那几个空中黑点,怒不可遏的将竹篮摔下。
“就差一点儿——他们就能自愿吃下去了!”
白面人同样在屋里低低咒骂:“操他妈的——!”
他们的皮肤在烛火的映照下泛起青灰色的光泽,细细看去衣衫遮掩的颈上无一例外布满着一道道鲜红的缝补之线。
金兰神经质地摸上了自己的脸,胸脯发出空风箱似的噪音,她紧紧攥住红衣,深深吸了口气。
“进了这乌衣镇,活着还不如死了,出去就是做梦,他们现在跑了又如何?”
“早晚——”
她阴沉道:“早晚要落到我们手里。”
*
果然如陆京尧所说,外面皆是雾境,灰蒙混沌,万事万物都看不真切。
柳云峤余光里那浑是白面人的屋子已经不见踪迹,便给身后的二人打了个手势,踏着剑朝地面俯降。
温钰甫一落地,便马不停蹄的自袖里挥出几十张照明符,点了一圈将自己围起来。
旋即一屁股坐在地上,双臂撑着向后一仰,心有余悸地喊:“这镇子——真邪门!”
“还有……”他嘶嘶吸着气,抖着身上的鸡皮疙瘩嘀咕道,“你们觉不觉得,那些闹喜的人特别像……像……”
温钰像了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最后笼统糊弄说:“……邪祟。”
柳云峤:“……”
……这用你说??
柳云峤面无表情地睨他,神情古怪:“你家学堂长老竟这般好脾气?基础课业学成这个样子也不怕丢他的脸?”
仙都子弟,自小接触修习之术,对于各大宗门来讲更是恨不得让年轻一辈自娘胎里就开始修炼,是以,无论是大宗小门都格外在意自家弟子的课业情况。
譬如《邪祟注引》、《剑修须知准则》、《符篆八百八十八式》、《历代年表》这四本书乃是少年时期的仙都子弟人手一本的标配。
尤其是《邪祟注引》,虽然足足有三十二卷,一卷十二册,一册五百页,但玄门子弟为了除魔降祟可没少头悬梁,锥刺股的去玩命背它,而当年的柳云峤别说是正背,便是倒背都玩出花来。
……也不知道温钰是怎么差成这个鬼德行的。
温钰自打知道柳云峤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柳云峤”后,就怂的要死,话都不敢高声怼回去,完全不如一开始那趾高气昂的孔雀样。
闻言,抖了一下,心虚的干笑:“……哈哈哈,年代久远,一时忘了,一时忘了……”
柳云峤懒得信他鬼话,冷笑:我今天就要叫个比你小几十岁的臊一臊你的老脸。
他言简意赅,直接点名:“陆京尧,你说。”
……完全没有发觉自己与当年令人发指的在课堂点名抽背长老的言行举止如出一辙。
陆京尧几乎在柳云峤话落的一刻便顺从如流道:“《邪祟注引·难经·十四难》有云:‘脉再呼一至,再吸一至,呼吸再至,名为无魂,无魂者当死也,人虽能行,名曰行尸。’”1
看看人家。
柳云峤满意了,冲他微抬下巴:“嗯,学的不错。”
陆京尧微微地笑:“哥哥谬赞。”
柳云峤意有所指:“不像某些人。”
“……”
温钰吃瘪不语,但被陆京尧点醒,这才后知后觉,又有些不敢置信地问:“也就是说刚刚那些……都是行尸?”
柳云峤心知他的错愕。
毕竟自打三百年前仙阁楚天遥溃散之后,少有如此数量之多的行尸群居出现。
这乌衣镇真是越发有意思了。
他眯了眯眼,又抛下一个雷:“并且这些行尸想必还有主操控,只是不知那位主人如今何在?”
如果不是有主,这些行尸不会如此意识明晰,形如活人,因为……
无主的行尸只会犹如野兽,只知喝血啖肉。
柳云峤又扯扯唇角,意味深长地一瞥温钰,音调不冷不热的:“不过本尊倒是还想问问温宗主,方才那喜糖、喜糕味道如何?不如也给我们说说?本尊看宗主的口水都要从嘴角淌下来了,也不知是何等珍馐美味?”
温钰:“……”
温钰自知理亏,面露讪讪:“……倒也,倒也没有……”
柳云峤不回答他,淡淡的眸光顺着鼻梁落下,又落到陆京尧身上,开始第二次“课堂”提问。
“你可知为何温钰方才如此怪异?”
陆京尧轻轻“嗯”,不急不缓地道:“将才他们所予之物,喜糖、喜糕其上皆烙符文,如果我没有看错,那当是缚魂咒。”
所谓“缚魂”便是将他人之魂占为己用,被擒魂者不得转生,日受煎熬,直至消散。
但它有一个苛刻的前提条件。
此符需要被使用者自愿,也因而这符篆会有极强的惑人之效。
而他们当时成为那场结亲中的当事人,自与其有一份因果,惑人之效只会更强,若不是他与陆京尧修为要远远高过这些诡符,想必也会着了道。
比起温钰,陆京尧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成熟稳重的心思,不可谓不出类拔萃。
柳云峤心下小小的慨叹,目色不禁流露出几分赞赏之意,为他轻拍了下掌,真心实意地说:“真是厉害。”
陆京尧莞尔:“小小卖弄罢了。”
温钰打开扇子半遮脸,小小声打断二人,提出质疑:“可这地方煞气冲天,难道不该是聚煞这类的符咒,好让这些东西长长久久存活,聚魂又是什么意思?”
他百思不得其解,默默用扇柄来回拨拉着身旁的矮墙:“真不知道,那些人到底是怎么想……”
“啊”一声惊叫,温钰“噌”地跳起,拿扇页顶着土墙往鼻前扇了一下,满脸的错愕:“这、这墙上都是血!”
“血?”
柳云峤与陆京尧对视一眼,又一同靠近那面墙,前者环顾逡巡后,突兀的指向温钰鞋下那一团灰败的东西。
“那是什么?”
闻言,温钰弓身将所言之物拾了起来。
“哎,真是奇了,”他捏起那未燃完的软纸片,放在眼前仔细打量,迟疑地说,“这个地方还有人来烧纸钱?呃……上面还写着‘什么陆阁’?”
柳云峤也没听过这个地方,不由诧异:“何处?何地?”
陆京尧眸光微晃,却并没有开口。
“叮叮咚咚——”
“叮叮咚咚——”
腥湿的风中传来一阵飘渺的铃铛声,几人不约而同地戛然,循声抬首,一道黑影在面前疾掠而过。
那黑影是人型却又比人庞大更多,仿佛一头狗熊。
执澜在柳云峤腰间蓦然轰鸣,上窜下跳,如踩逆鳞。
他匆匆摸去两下,稍作安抚,视线再次落到黑影身上,心中一动,忽然叫出一个名字。
“程念?”
这一声,声音极小又相隔甚远黑影根本不可能听到,但此话一出,那黑影的身躯耸然一抖。
见状,柳云峤心中顿滞,目光变得深邃起来。
“你说谁?程什么?”温钰扭头问。
柳云峤盯着那黑影,神情莫测。
“陆京尧。”他叫。
陆京尧会意:“走。”
温钰满头雾水:“……啊??你们又在打什么哑迷??”
“有要事。”柳云峤指节微屈,一点黑影,“我们要跟去看看。”
温钰欲言又止:“我与你们一起?”
柳云峤:“……”
你要与我们一同前去,搞不好还得帮倒忙。
面色不变,十分镇定的拒绝他:“不必,你且在这里等着,我们很快回来。”
温钰略作做迟疑,比给二人一个“小心”的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