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复日,年复年……”
金兰千娇百媚地倚着喜堂的门框,泛红的眼珠死死盯着面前瓢泼的红,痴痴笑:“红绸、红绫、红花,哈哈哈,这些东西我都要看烂了,恶心的要命呐。”
话音未落,一妩媚女人穿行大堂,朱唇皓齿,金钗银饰,身着锦衣襦裙,似是主母的一类的人物。
她携一方手帕轻掩嘴角,聘婷婀娜,巧笑倩兮,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儿,身上散有稀薄白光,可本人却熟视无睹。
金兰直勾勾地凝视那女人,尤其是她的脸蛋,忍不住抚摸起自己凹凸不平的颈。
一个,两个,三个……
血痂变成陈年老疤烙印其上,她一寸一寸地摸过,难以言喻的痒意与痛意在掌下交杂,金兰深吸一口气,面色一点点变得阴沉:“……从那一日到如今已经过了多久?”
老头混浊黯淡的眼睛微不可闻地颤了一下,干枯的手指僵硬地捏着掌心的喜糖,塞到自己嘴里,缓慢地嚼:“……五万天,五万天了……”
“五万天……”金兰重复他的话,声音散在漆黑的夜色中,“……那还真是久。”
“咦?”她话音戛然,青白的脸上横生几分暧昧之意,拉长了语调,“哟,这是谁?”
她一理衣摆,似笑非笑地瞧着将才走来的青年,轻盈地走了两步,涂着豆蔻的指抵住他的胸膛,在一片沉冷中缓缓打转。
“这不是我们赫赫有名的陈大公子么?半月不见,如今怎么倒是舍得回来了?”她的红唇贴近青年的耳廓轻轻吹气,手指摸过他脖颈上的一圈疤痕,“怎样?英雄救美好是不好?”
青年没应声,只用那双漆黑的眼静静看着金兰,弗若一只乖顺可欺的鹿。
“哈。”金兰心中燃起一把火,升起不可抑的怒意,盯着他冷笑,“陈大少爷,你怎么不说话?”
她又恍然大悟,阴阳怪气道:“哦——我知道了。”
“那小丫头后来是不是被你吓跑了?那双含情眼到底还在不在?她对得起我们陈大少爷的一片痴心吗?”
“我说——”
金兰面上的娇笑戛然而止,她狠狠推开青年,面露讥诮:“陈大少爷,你的春秋大梦也该醒醒了罢?”
她双肩轻颤,爆发出一阵癫狂的嘲笑:“哈哈哈哈,你瞧,你居然妄图救她?在乌衣镇这般久,你怎么就还没看透?我们什么德行?哪里轮得到我们去救人?我们自个儿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啊。”
“自身难保?”陈子丘打断他,低低发笑,“你说我们自身难保?”
金兰被他说得一怔,古怪道:“你说什么?”
“金兰。“陈子丘猛然伸手将她拉过,强硬地捏住她的后颈,双指细细摩擦掌下的皮肉,迫使她抬起下巴,“你这张嘴,小巧玲珑,生得倒是可爱精妙。”
金兰避无可避,只能与陈子丘二目相对,然而只一眼便头皮发麻,自心底溢出一阵密密麻麻的凉意。
他的那双眼睛深不见底,是浓郁的而可怕的黑,没有光,仿佛深渊地狱。
“可惜……”陈子丘不紧不慢地收拢手,惋惜地叹,“就是不会好好说话,你说你,还要它还做些什么呢?”
金兰浑身汗毛在这一刹倒竖,耳鼓发出一阵炸裂之声,过分凝滞的呼吸叫她不得不用力去掰陈子丘的双手,眼眶里凸起了狰狞的血丝。
“陈、陈子丘……咳,放……放开我……咳咳……”
陈子丘嘴角含笑,不为所动地观览她的挣扎,良久,恩赐般松开了手,从怀中掏出帕子细细地擦拭手指,似乎方才碰着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金兰被摔在地上,劫后余生,大口呼吸着空气,旋即尖叫一声,发疯似的朝陈子丘扑来,口中怒骂:“好你个……”
“咚――咚――”
重重钟声自乌衣镇的东南幽然传来,诡异的铃铛声也随之响起,喜堂的灯忽明忽灭,不多时四周陷入一片浓稠的漆黑,唯有窗外的月亮高坠天际,散着如血般殷红的芒。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那死东西又要发疯了”,各行尸的脸色便俱又不同程度的青上一层,发出蛇一样,“嘶嘶”倒吸凉气之声。
陈子丘面色未变,站在原地哼笑了一下,朝东南转身,走了几步,似乎发觉没人跟上他,不由停在原地无可奈何地的叹息:“怎么?知道是什么还不快走?”
谁想快走!
那东西怎么又发疯?!
金兰心中呕得几欲吐血,想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躯体便不由自主地打颤,却又不得不站起来。
各行尸也仿佛陡然惊醒,青白的脸色更甚,彼此望望,死寂良久,终于颤颤巍巍的动了起来。
月色微亮,无人觉察他们的身后多出两幢黑影,不远不近,不近不远,悄无声息地缀着,在黑夜之中如影随形。
*
朱门横亘在众行尸面前,这门久无人修,皲裂出密密麻麻的口子,宛如一张老旧人皮,两旁悬挂着红纸灯笼,散着点点幽光,四周昏暗更衬着此方极亮。
是一间寺庙。
众行尸跟在陈子丘身后,一行人死一般的缄默。
陈子丘驻足,微弱的灯火照着他的脸庞,他眼睛里冒出两团精亮的火,明明灭灭,令人心生惧意,诡谲的笑悬在嘴角,宣告般道:“好了。”
他一清嗓子:“进寺庙吧各位,原地愣着是意欲为何啊?”
金兰抬头定定地仰看红灯笼,神情复杂,听闻此言,一时忘了将才的后果,忍不住出声嘲讽:“哟,送个死还这么积极,陈大少爷脑袋坏掉了不成?”
柳云峤与陆京尧二人委身檐上,躯体与砖瓦紧贴,几乎与夜色相融,成为一道极为流畅的曲线。
柳云峤将下面光景一一尽览,在众行尸面前快速掠过,眸光晦暗。
这铃铛声跟昨晚那怨绝身上发出来的相差无几,怎么?他们竟把那玩意儿藏在这寺庙里不曾?
可如果是他们圈养的……
柳云峤眯了眯眼。
又为何会一听铃铛声就抖成这个德行?
可若不是主仆关系,那还能是什么关系?
陆京尧长睫垂落,无声地扫着下方,瞳底异色一闪而过,旋即两指一抖,将一张朱红灵符夹在两指间,
“哥哥。”他叫。
柳云峤压低声音:“怎么?”
“给你这个。”陆京尧将符篆飞快地塞进他怀里。
“……”柳云峤被吓了一跳,低头默默一瞧怀中的符篆,莫名,“什么意思?”
“隔音。”陆京尧言简意赅,目光落在他的胸前停顿了两息,嗓音低缓,像是在叮嘱顽劣的稚子,“放好,别掉了。”
柳云峤:“……”
隔音符篆好倒是好,但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总觉得,陆京尧此举像是将他当成了易碎的纸人。
……可他堂堂魔尊是哪门子的纸人??
柳云峤心情十分微妙,正欲辩解几句,便见檐下的陈子丘等人陆续进入寺庙,顿了一瞬,将话咽回肚子,与陆京尧心照不宣的对视一眼,猫着腰悄声跟进。
庙里荒凉,铃铛声却不小,甫一进入,排山倒海的铃铛声便要将人掀翻出去。
叮叮铃铃,一声赛过一声,如霹雳惊雷,振聋发聩。霎那间金兰等行尸面色惨白,身屈如弓。
柳云峤俯在屋顶,虽也能听见铃铛声,却只是觉得吵闹,并未有其他不妥,他不动声色地舔了舔唇,微暗的余光悄无声息落在陆京尧身上。
他这样子定然与陆京尧那张灵符脱不了干系。
柳云峤心里一啧,默不作声地思忖。
陆京尧这人年纪轻轻却深不可测,别不是哪家宗门跑出来装嫩的“老妖怪”吧?
这个念头刚一出来,柳云峤便打了个寒颤,旋即否定自己。
也不对……这满身的意气风发,也不像是被什么蹉跎岁月磨灭了棱角的模样。
“啊——”
不及他再深想下去,行尸凄厉的嚎叫直冲云霄。
所有行尸喘.息.粗.重,五官痛苦的紧缩成一团,乍一看去,好像一张张皱巴巴、干瘪瘪的纸,青白的脸上齐齐浮现病态的红晕,裂纹颜色愈发鲜艳,仿佛被人蘸着血勾勒了一番。
“扑簌簌——扑簌簌——”
柳云峤看到有东西从他们身上轻飘飘的剥离下来。
细微清浅,薄如蝉翼。
是人皮。
“啊、啊啊——”
一声尖叫再次将沉寂打破。
“掉了,掉了……”一行尸瑟缩道。
话音未落,他疯了似的趴下,手抖得不像话,把那掉下的皮拾起来,慌不择法的往身上粘。
粘了又掉,掉了又粘,反反复复,来来回回,可怜又滑稽。
他的眼里满是青黑血丝,弗若一层粘稠脏乱的蛛网,看起来已经烂透了,脸上更是毫无完好之处,白骨森森,见之骇人,他神经质地扣弄指甲,口中嘟嘟囔囔。
“我、我的脸,我的脸……”
“不想死……我不想死……不、不我不能死……”
他魔障般的捧着地上的那团东西,直到它化成细沙自指缝里流落,方才神志清醒又失神落魄地捂住脸,踉跄地站了起来,自言自语:“没了……没了……”
“唉。”喜糖老头心有戚戚焉地看了一眼,长叹,“这人皮可是愈发老化了,也不知我们还有几年活头?”
“老头你糊涂了?”
有人冷笑:“皮掉了又如何,我们又不会死,顶多顶着一摊肉,一把骨。”
金兰一僵,仿佛被人凭空定住,怔愣半晌,倏然去摸自己的脸,却仿佛遭受火焰燎烧“腾”地收回,瑟缩两秒又猛然出手捏住,力道之大竟将青脸掐红。
“还在……还在……”她如释重负的长舒一口气,笑得比哭还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