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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不识抬举


    宣乐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借庆祝之名放纵享乐的机会, 更遑论辞旧迎新、意义深重的年节。


    除夕当晚,布置得奢靡喜庆的宫廷宴厅里坐满了皇亲国戚及各种亲信宠臣,人人推杯换盏, 同高坐龙椅之上的宣乐帝说着阿谀讨喜的话,一张张或男或女、或年轻或年长的脸上挤出极尽谄笑媚态的表情。


    林鹿坐在角落里, 与周围热闹得过分的人群格格不入。


    他本应同纪修予坐在除嫔妃之外距离皇帝最近的位置, 可这一整日林鹿都是在应付类似的场面, 实在有些疲累, 这才终于借口吃多了酒, 找了处人少通风的席位躲着休息。


    此时宴席临近尾声,酒过三巡,宣乐帝已有七八分醉意, 全然不在意形象地歪在龙椅里, 张着嘴等唤过来伺候的灵嫔给自己投喂水果。


    林鹿抱臂坐得端正,轻阖了眼眸,整个人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沈行舟从景州带回的消息不可谓不重要,加之还须分神留意皇帝、纪修予、三皇子等人动向,一时间需要思索的事情变得更多, 这让林鹿几乎无法放松片刻,神经始终绷着根弦,生怕漏算了什么以致满盘皆输。


    这几天, 林鹿抽空见了藏身京中的许青野一面, 把那枚鱼符交给他,让他去查死去玄羽女子阿雅口中所谓“天山之巅缘生城”是什么地方。


    又与林娘有什么关系。


    过重的思虑让林鹿头脑一直算不上舒适,这会儿正想着额角忽然跳着一痛, 突兀而尖锐的疼痛刺激得他眉头一皱,继而抬手在太阳穴的位置打圈揉着, 揉了两下发现并无作用,遂作罢,放下手的同时缓缓睁开了眼睛。


    这双黑眸甫一睁开就骤然绽出冷芒,令所有明里暗里看向这边的人都暗自打了个冷战。


    “林秉笔,别来无恙啊。”


    一道说不上友好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林鹿抬眼看去,只见三皇子沈煜杭端了杯酒走至跟前,正假模假样地看着他笑。


    林鹿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身形依旧不动,淡淡回了句:“托您的福,一切安好。”


    沈煜杭不请自坐,朝林鹿扬了扬手中酒杯,“新年伊始,本王敬秉笔一杯,愿明年我们都能…万事称心如意。”说罢一饮而尽,不给林鹿拒绝的时间,便冲林鹿亮了亮空空如也的杯底。


    林鹿盯着沈煜杭的脸,从上面看出五六分形似宣乐帝的影子来。


    随着时间推移,宣乐帝本就不务朝政,到今天已是上了年纪、步入暮年,而他的儿子们却正值如狼似豹的大好年华——比皇帝还更值得巴结讨好的,只有年轻的皇帝。


    这一情况下,朝中众臣不免纷纷各起心思。


    从前皇子尚幼,又有纪修予只手遮天,无人敢动非分之想;而今形势大不相同,沈君铎入主东宫数年,身边追随者影从,沈煜杭依凭生母柔妃母家势力与其平分秋色,愿为其效忠者同样大有人在。


    况且,看宣乐帝不闻不问的态度,显然是有些默许夺嫡党争行为的,只要不将事态闹大至无法挽回,这位随心所欲的帝王并不会出手干涉。


    按常理而言,没有皇帝的命令,任他纪修予权势滔天,也不好太过约束群臣择主相帮。


    然而,这是纪修予。


    以司礼监掌印之位独揽大权,无论世家大族还是六部高官都要让他三份薄面的,权宦纪修予。


    举国上下大事小情都要经他之手运转处置,皇帝管的事,他管;皇帝不管的事,他也要管,且身兼圣宠、行事有分有寸,并不会惹来宣乐帝厌弃。


    有了这一旗号,纪修予毫不手软,麾下东厂如鹰似犬,以雷霆之势席卷数个以为攀上皇嗣便高枕无忧的大家,一时间朝野肃然,颇有杀鸡儆猴之效,太子与宣王的势力扩张也都从明目张胆转为地下,不敢再越雷池一步。


    直到这时,众人才回过神来,纪修予与宣乐帝之间,看似后者溺爱宦官,放权到甚至有些危险的地步,但实际上是二人互相成就。


    有纪修予保驾护航,宣乐帝在位时的政绩就不会因其贪图玩乐而在日后背上昏君的骂名,而纪修予也得到了他最享受的、凌驾于万千身体健全臣子之上的至高权力。


    至于皇子争权,同样有纪修予严防死守,宣乐帝乐得坐享其成,既不会沦落到不体面地跌下王位,又不会被世人诟病对待儿女过于严厉。


    也就是说,宣乐帝只是什么都不做地躺在那里,名声和实事,纪修予都会替他得到。


    这些道理林鹿一清二楚,明白以当下实力还不足以、甚至还谈不上与纪修予对抗。


    既然已经决定帮助二皇子沈清岸夺嫡,那么分散在其他皇子手里的权力,林鹿都要为其一一争取过来。


    林鹿的想法与沈清岸不谋而合,他近日谋划也都是为了率先拿沈煜杭开刀。


    眼下三皇子沈煜杭主动找上门来,林鹿岂有不招待的道理?


    沈煜杭面上沾染饮多了酒的酡红,林鹿看不出他的来意,于是见招拆招,弯唇一笑,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只是冲沈煜杭微微一抬,连句场面话也没说,十分痛快地挨到唇边一饮而尽。


    “酒,奴才喝了,看宣王殿下像是醉了,没什么事便请回罢。”一声轻响,林鹿将空了的酒杯端端放在案上,一副不愿多话的模样。


    为了应付官场、讨皇上欢心,林鹿到现在其实已经饮了不少酒,这一杯完全是看在沈煜杭封了宣王的身份才喝的。


    谁知沈煜杭不依不饶,竟伸了手捞过酒壶,往自己空杯里再次斟满,凑在鼻下闻了闻,醉醺醺地笑道:“林秉笔,你不老实呀,以茶代酒就想糊弄本王吗?”


    林鹿垂着眼眸,低低地道:“若奴才记得不错,奴才与殿下并无交情,喝什么是奴才的自由,礼节到了即可,殿下何必非要与奴才论个对错呢。”


    “本王最后问你一次,”沈煜杭收紧手指握住了酒杯,声音一瞬变得沉重,眼中演戏似的轻佻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阴鸷:“林鹿,你当真要同本王作对到底吗?”


    林鹿四下瞥了两眼,发现周围哄闹的人群都被人刻意拦着攀谈,竟无一人望向这边。


    一个是风头正盛、比肩太子的宣王,一个是心狠手辣、地位仅次于纪修予的掌权太监,放在哪个场合下,二人的单独会面都会引起注意。


    前段日子,朝中拥戴三皇子的一派纷纷上书请奏,言说沈煜杭已到封王立府的年纪,再加柔妃时时在宣乐帝耳旁吹“不愿母子分离”的枕头风,是而如愿没有离开京城遣去外地,在兴京择了处地界为其开设宣王府。


    离开皇宫以后,沈煜杭自诩不再时时受纪修予掣肘,背后有柔妃母家、兴京四大家之一的薛氏支持,又有兵部、工部宣誓效忠,门客幕僚众多均养在府内,可谓一时风头无两。


    若不是纪修予从中制衡,大周那庸碌无为的皇太子沈君铎是断不可能有机会与其争锋的,好在手掌六部中较为关键的户部与刑部,目前来看,他还不至于全无反击之力。


    然而在见过无数人之后,沈煜杭不得不承认,众生芸芸,唯有林鹿独一无二。


    他做事果决、从不拖泥带水,不会让多余的仁慈为自己日后惹来不必要的后顾之忧,且在东厂与朝堂都有一席之地,对于上位者的价值不言而喻——简言之,林鹿就像是一柄极为锋利趁手的,好用的刀。


    说是趋之若鹜也不为过。


    若能得到他的帮助,无疑如虎添翼,坐上皇位也是指日可待之事。


    只可惜二人先前已经因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产生嫌隙。


    这样的人,收不到自己手下,那便是宁可毁掉也万不可留给旁人所用!


    沈煜杭恨恨想着,目光中不自觉流露出一丝不甘,这次再找上林鹿,也只是最后试着投一次橄榄枝。


    他就不信,凭他沈煜杭如今在朝中的势力,还打不动区区一个需要攀附高枝才能茍活性命的死太监?


    “嗤。”


    林鹿一声轻嗤打断了沈煜杭不停转动的思绪,将他拉回现实。


    “您说笑了,奴才怎么敢跟殿下作对呢?”林鹿说话时也不看沈煜杭,轻轻抚平身上皱起的一块衣料,语气平淡地就像说起今日天气:“其中定是有甚么误会。”


    他的态度说不上好,却也说不上坏。


    沈煜杭不死心,放下手中酒杯,伸出手就想去按林鹿的肩膀,想要表示亲近。


    林鹿察出他的意图,唇角勾出一抹凉薄的笑,一动不动,并未阻止。


    就在沈煜杭的手掌将欲落在林鹿身上时,一只手突然从旁探来,精准无比地钳住了沈煜杭手腕。


    “嘶!……大胆!”沈煜杭当即痛得皱眉,碍于周围场合又不敢喊得太大声,只得压抑着嗓音抬头看去。


    正对上沈行舟睁得滚圆的明眸。


    “见过三皇兄,值此佳节,行舟在这里问皇兄的安。”沈行舟不卑不亢地说着见礼的话,手上却是在制止了沈煜杭动作后,带着不怎么轻的劲道将他的手掷了回去,随后矮身在林鹿身边坐下,横插在二人中间,隐有将林鹿护在身后的意思。


    “沈行舟?”


    沈煜杭先是难以置信地看着二人,按了按被捏痛的手腕,反应过来后朝四周看了看,只见那些奉命守在不远处的臣子皆一脸惭愧地低了头,沈煜杭不禁在心里暗骂一句“废物”,而后简直要被气得发笑:“本王与林公公有要事相商,你未加通传擅自搅局……自打你从景州回来,真真是愈发不懂规矩了!”


    “宣王殿下此言差矣,”林鹿的目光越过沈行舟肩头,落在脸色铁青的沈煜杭身上,“奴才本就与六殿下有约,宣王殿下才是那个不速之客。”


    沈煜杭面色瞬间变得更黑。


    沈行舟始终看着他,既没有因沈煜杭先前问责的话显出怯意,也没有露出分毫不自然的神色,眼神干净清澈,就这么安静默然地注视着沈煜杭。


    颇有点光亮之下黑暗无处遁形的意味。


    将沈煜杭满腹见不得光的算计心思衬得更加龌龊肮脏。


    这些时日过去,手里的权力越多,沈煜杭的性子非但没能沉淀下来,反而愈发目中无人,甚至不再把所谓司礼监放在眼里,想着自己上位已是十拿九稳,除了纪修予这个魔头之外,已不必再看任何人的脸色。


    况且,瞧这两人的样子,就是傻子也看得出来,他们之间关系匪浅。


    沈煜杭突然恍然明悟过来:林鹿其实一直是向着沈行舟的,与其他皇子交好只是他迷惑众人的手段!


    他想掩饰真正选择追随的皇子,好让沈行舟在京中站稳脚跟,再在暗中辅佐于他,京中形势诡谲,林鹿是想与沈行舟处于进可攻、退可守的绝对安全之地!


    难怪一向不声不响的傻六子,突然有那份心思,请奏父皇说要去甚么景州边疆!


    联想沈行舟近来收获的赞誉,沈煜杭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自己还天真地以为林鹿是在慎重观望,没成想他堂堂宣王爷,竟是被这该死的阉狗蒙在鼓里了!


    林鹿看他几度变幻之下越来越骇人的神色,就知沈煜杭已猜出自己故意示给他的信息,故而有意露了一抹蔑意十足的笑。


    “你故意的,你从一开始就已经认定了这个草包饭袋,都是你故意的!”沈煜杭恨恨一指头戳向沈行舟,双目猩红地瞪视着林鹿:“好,好啊!林鹿,算你有本事!”


    一想到从前那些为讨好林鹿流水一般送进他院中的财宝,沈煜杭就止不住地心里发恨——若说先前的不敬之举尚可勉强找理由原谅,如今却将他当傻子戏耍,林鹿在沈煜杭眼中已是完全的罪无可恕了。


    沈煜杭没有刻意压低音量,附近席位上的大臣纷纷侧目,好在场中歌舞不断,并未引起大范围的骚动。


    “宣王殿下,您说的话奴才怎么听不明白,奴才身为司礼监中人,自然是效忠于大周皇帝的,何错之有呢?”林鹿伸手拍掉沈煜杭横在沈行舟面前的指头,不轻不重地说道。


    “大周皇帝”四字轻而易举地再次刺痛沈煜杭醉酒上头的神经。


    旁边已有看不过眼的从属走近,想要拉走气得面庞泛起不自然潮红的自家主子。


    沈煜杭一把挣开,余光瞟到依然不为所动的沈行舟,又是一阵光火,调转矛头说道:“还有你!身为大周的皇子,每天不想着如何为父皇分忧、为社稷做出贡献,反而全副心思去讨好一个…一个太监?沈行舟,若教父皇知道了,定不会轻饶于你!”


    “我、我……”沈行舟不擅打嘴仗,支吾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囫囵话。


    林鹿自然不会让沈行舟在外人面前堕了面子,轻巧地截过话头,冲沈煜杭道:“宣王殿下,那么你呢?”


    沈煜杭一愣。


    他只是借机撒气,所说之言冲口而出,并未做过多考虑,于是在面对林鹿反问时不由思绪一滞。


    “你说六殿下适才是在讨好奴才,”林鹿语带奚落,眼神像是毒蝎尾后针一般直直蜇向沈煜杭:“那殿下方才,又是在做什么?”


    经林鹿提醒,沈煜杭后知后觉回想起此行最初目的,正是欲劝其归顺于己。


    “本王那是……”


    “殿下还是死心吧,”林鹿拿起沈煜杭放在桌案上的酒杯,缓缓举至半空,又低又快地道了一句:“尔非明主,奴才就是以死明志,也断然不会追随于你。”


    说着,林鹿手腕一翻,杯中所盛茶水尽数浇在沈煜杭头上。


    而后林鹿恢复正常语气,在沈煜杭错愕的眼神中还是那副游刃有余的模样,“奴才观殿下吃醉了酒不甚清醒,此番帮殿下醒一醒神,奴才是好意,还望殿下不要怪罪才是。”


    “你!”沈煜杭没想到事到如今这阉狗竟还敢对自己如此不敬,左右看去众人纷纷避开目光,不敢在这个当口撞他的晦气,沈煜杭虽气极却也好歹记得当下是个什么场合,于是用力抹了一把脸,咬着牙说道:“好,好,好!林鹿,林公公,你可真是好大的本事,好极了!”


    “哼,本想留你一命,现在看来你就是不识抬举的货色!”沈煜杭气得浑身颤抖,从怀中摸出绢帕擦着一头一脸的水渍,一口白牙将欲咬碎:“你给本王等着,有你哭的一天!到时,你就是跪着求本王,本王也不会放过你!”


    说罢,沈煜杭将那方用过的绢帕甩到地上,起身拂袖离去。


    第72章 十指相扣


    临近午夜, 冗长的宴会终于结束。


    林鹿没有随纪修予回栖雁阁,而是在所有人散去之后改道前往霁月宫。


    自从林鹿成为这里的常客,夏贵人根本没有拒绝的资格, 只是默默将宫里伺候的宫人上下轮换清洗好几遍,直至全部信得过为止。


    知子莫若母。


    沈行舟对林鹿的感情瞒不过夏贵人, 她自然不希望儿子成为世人眼中的“怪胎”, 一辈子背负世俗异样的眼光存活下去, 可林鹿的身份摆在那里, 惹恼了他, 他们母子二人在宫中都没有好果子吃。


    上面两点只是客观陈述,夏贵人终究不是那种讲得出大道理的达官显贵,到底是民间出身, 进宫多年修习的礼仪再多, 本质上仍淳朴简单——她见沈行舟有林鹿在时总是欢愉快活的,就足够了。


    于是这事成了她一个不受宠的贵人无论如何也左右不了的,时间一长,夏贵人便也默许此事。


    今时今刻,是林鹿入宫以来度过的第六个除夕之夜。


    他坐在院中, 身下垫着厚厚的垫子,手里揣着烧得热乎的手炉,目光静静看向漆黑一片的天幕。


    一年到头很难有像现在这样安静闲适的夜晚。


    按民间习俗, 除夕当晚是得守夜至子时的, 宫里没这个说法,是以前五年林鹿都是随其他同住的太监早早睡下。


    时至今日才终于可以随心所欲,却也为此付出了常人难以承受的代价。


    今夜月光皎洁明亮, 映在院中积雪上别有一番风味。


    沈行舟从房内取了一件大衣,走过来披在林鹿身上, 轻声关怀道:“别冻着了。”


    回来之后,林鹿觉得从宴会上带来了满身的热气,蒸腾在脑海、体内怎么都散不出去,索性便坐在院中晾一晾那些燥热扰人的酒气。


    沈行舟搬过来另一把藤椅,并排挨着林鹿坐下,看向他侧脸,有些心疼地问:“鹿哥哥……你还好吗?”


    “我看上去不好吗?”林鹿应声转头,目光沉沉地与沈行舟对视,没什么感情地反问道。


    “没有没有,”沈行舟慌忙坐正身子,“就是担心三皇兄日后会对鹿哥哥不利。”


    林鹿抬手摸了摸沈行舟脸侧。


    手炉暖得他掌心一片温热,贴在颊边很是舒适,沈行舟顺从地蹭了蹭。


    “你什么都不用想,”林鹿重新望向黑夜,“万事,我都自有打算。”


    沈行舟点点头,同他一起欣赏着除夕的夜色。


    无风无雪,是个难得的晴夜,小院里除了他二人再无旁人,一时间落寞无声,谁都没有说话。


    林鹿心中却在无言中升起一股说不上来的、熨帖不已的感觉。


    并非炽烈灼热,而是一种缓缓流淌着的、温暖和煦的情愫,正在不声不响中一丝一毫地修补着林鹿破碎的灵魂。


    “你也焐一会儿。”林鹿随手将手炉递给沈行舟。


    “不要,”沈行舟弯唇笑着摘下手炉塞进他怀里,捉住林鹿空出来的手,拢到自己手中握着,“我焐这个就好。”


    沈行舟得逞似的捏了捏林鹿手指,面上满是发自内心的笑意。


    上一秒还撇着嘴,下一秒就能绽出如此不掺瑕疵的笑,沈行舟着实有点没心没肺。


    林鹿对他说不必担心,他就真的全然不去多虑,完完全全地信任林鹿,无论是背后还是全副身家性命,沈行舟都能毫无保留地交给林鹿。


    林鹿没说什么,只是顺着指缝伸了进去。


    十指相扣。


    沈行舟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乱蹦,下意识紧紧回握住林鹿的手。


    林鹿安慰似的用拇指摩挲了下沈行舟微凉的手背,后者意识到自己失了分寸,这才倏地放松下来,仍紧握着林鹿的手,不留分毫空隙。


    随军多日,不免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计,日常也少不了骑射习练,沈行舟的手掌不再像是皇子,而是变得同真正军人那样有些粗糙,但却格外有力,覆在人手上莫名使人心安。


    “什么时辰了?”林鹿任由沈行舟把玩着自己的手。


    “应该还有一刻到子时。”沈行舟孩子气地将林鹿的手掌展平、再握拳,仿佛欣赏一件珍宝般翻来覆去地看着。


    林鹿的手生得修长又骨节分明,在月光照耀下镀上一层冷白的光感,也难怪沈行舟爱不释手。


    “去陪陪你母亲吧。”林鹿抽回手,在沈行舟松开地手上拍了两下。


    沈行舟心里一暖,面上笑得更开心,重新抱着林鹿胳膊不撒手,“鹿哥哥有所不知,若我现在去找她,阿娘定会以为是我惹怒了你被撵出来的,到时才更教她犯愁呢。”


    林鹿闻言也牵了牵嘴角,任由他抱着自己靠在身边。


    又过了半晌,远处传来隐隐约约欢闹嘈杂的声响,霁月宫坐落于后宫深处,自然看不见升空而起绚烂的烟火,可饶是这样,两相反差之下林鹿却并不觉得寂寞。


    只因那个最想见的人此时此刻就在这里。


    “子时已过,鹿哥哥,新年快乐!”


    就在林鹿晃神的空当,沈行舟变戏法一般亮出一根燃着的烟火棒。


    初始时是很小一团亮光,很快便燃烧着盛开,发出噼噼啪啪的轻响。


    明灿发白的火光宛若流金一般朝四面八方跳跃着离去,在昏暗朦胧的小院中显得格外炫目,就像一颗坠下天边的星辰。


    林鹿愣愣地接过烟火棒,目光挪到沈行舟脸上。


    跃动着的光影落在他脸上,依旧不能掩盖沈行舟那张笑意盈盈的俊朗面庞。


    小簇的火苗倒映在沈行舟如同宝石般明亮的眼眸中,他献宝似的看着林鹿,满眼是不加掩饰的、极为纯粹的爱意与柔光。


    林鹿轻浅的呼吸乱了一瞬。


    “新年快乐。”他说道。


    沈行舟见他喜欢,得逞似的唇边笑意更深。


    “谢谢。”林鹿又道。


    “谢什么……”


    “等一切结束,我们就离开兴京。”林鹿仿佛呓语一般张了张嘴。


    声音轻得就像此时若有似无的夜风,还不等人感受清楚,只在人耳畔打了个转儿就消失于无形之中。


    但他的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笃定。


    沈行舟没听清,凑近了问他:“…鹿哥哥刚刚说了什么吗?”


    烟火的璀璨只持续了几息,随时间流逝转而渐淡,不一会儿就没了声响,光亮熄灭,仅剩下一缕扶摇而上的青烟。


    “没什么,”林鹿随手将燃剩的木杆搁至一旁,起身朝沈行舟伸出手,“夜深了,回屋休息。”


    沈行舟再自然不过地牵着他的手站起来,同林鹿一道回到屋内。


    二人在宽衣洗漱之后躺在榻上。


    烛光熄灭,屋里光线暗了下去。


    沈行舟抖开床上明显远大于一个人盖的被子在林鹿身上,悉心掖了掖被角,一骨碌钻了进去躺在林鹿旁边,侧身炯炯地望着他看。


    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骤然包裹住全身的暖意让林鹿不禁打了个寒噤。


    “有点冷。”林鹿说道。


    沈行舟二话不说将林鹿抱了个满怀,他身上倒是热乎得很,仿佛方才一起在雪地里受冻吹风的不是他一样,此时紧紧挨在身上活像个人形火炉。


    傻小子火力旺。林鹿略带好笑地想着。


    “现在呢?还冷吗?”过了一会儿,沈行舟小心翼翼去摸林鹿的手,发现只是温凉的便放下心来,并没有染上风寒的前兆。


    其实林鹿一挨到枕头就泛起了困意,此时被沈行舟小太阳一般地体温烘着更是止不住地犯困。


    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沈行舟发现林鹿的呼吸变得悠长平稳,悄悄撤回手,凑到他脸侧吻了吻,也不管林鹿听不听得见,气音说了句:“无论你去哪、做什么,我都会一直一直陪着你。”


    林鹿闭着眼睛,纤长睫羽安静地低垂着,整个人陷入久违平和的睡眠之中,也就没能听到沈行舟这句剖白的话。


    不过沈行舟也不在意。


    翌日,新年祭礼如期举行。


    从前宣乐帝还会出面应付,而今有了皇太子,宣乐帝恨不得将应由皇帝亲历的大小事宜全部推到沈君铎身上。


    祭礼前须斋戒沐浴七日,宣乐帝轻飘飘一句“人老了,做不到”,便将举行祭礼的重任压在了沈君铎肩头。


    这可是一年伊始第一件、也是最为重要的祭礼,若不慎出了差错,仅是文臣的口水就能把年及弱冠不到五年的皇太子淹死。


    宣乐帝才不会分心思管旁人的死活,只顾着自己过得舒坦,哪怕这个人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也不会例外。


    清晨,太庙。


    天还蒙蒙亮,偌大的空场里就已站满文武百官,皆身着华服、神情肃穆,纪修予与林鹿站在群臣首位,与之同排的还有内阁首辅及几位德高望重的阁中老臣。


    再往前是出身皇室沈家的一众贵戚,而最前一排站着的是除沈君铎之外的三位皇子。


    沈君铎身穿金黄色的四爪蟒袍站在最前方,整座太庙气势恢宏,仅是往人群前面那么一站,加之大周太子的名头,这位刚过二十四岁生辰的青年此时就大有统领群臣的慨然风姿。


    ——只是从背后看上去如此。


    在场人数众多,不约而同保持着寂静肃穆的庄重神态,全都默默等待着,没有一丝一毫的异动声响。


    不多时,一直留意着日晷的太监猛一甩拂尘,操着尖软阴柔的嗓音唱道:“吉时已到,请皇太子登台祝祷——”


    若有人能在正面瞧一眼沈君铎,就知其实际上已到了异常紧张的地步。


    他的眼神虽没有左顾右盼,却也一直是飘忽不定盯着面前台阶的,心里控制不住地暗告自己绝对不可走错一步,可越是这样想,心里积攒的压力就越大,整个人也就更加难以平静。


    听到身旁太监的声音,沈君铎甚至肉眼可见地抖了一下。


    沈煜杭当即不屑地发出鼻音,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附近几位皇子听见。


    也包括几步之外的沈君铎。


    沈君铎咬咬牙强打精神,深呼吸了一气,提步向台阶上迈去。


    沈煜杭目光沉沉地盯着沈君铎不甚坚定的背影,缓缓勾起嘴角,不动声色地偏头朝身后一处角落看去。


    他的目光落向一个侍立在侧的小太监,那人心领神会地与之对上视线,而后快速略一点头,沈煜杭便心满意足地转正回来,面上笑意更显得意之情。


    这些小动作都没能逃过一直暗中留意着他的沈行舟的眼睛。


    几息过后,沈君铎已走至台阶的一半。


    “等等!”沈行舟倏地开口断喝。


    声音之大,令沈君铎身形一晃,收回脚步,勉强停稳在下一阶之前。


    全场哗然,无数双眼睛一齐望向沈行舟。


    只见六皇子从人群中拱手而出,冲着转身看向台下的沈君铎朗声说道:“太子殿下且慢!据行舟所知,若再往前一阶,则必有地陷台塌之祸!”


    第73章 敢冒不韪


    此言一出, 就好像在平静凝重的水面上投下一粒石子,虽不至于激起千层浪,却也层层迭迭地荡开一圈圈的涟漪。


    在场者最低也有五六品的官职在身, 闻言皆惊,不敢大声议论喧哗, 纷纷前后望动、压低了声音交头接耳起来。


    站在高阶之上的沈君铎更是白了脸色, 险些站不稳脚步, 下意识四下寻了寻, 将目光投向几人之后的纪修予。


    “沈行舟, 你当这是什么场合,容你在此胡说八道?”沈煜杭长眉一拧,当即出声反驳:“一年伊始的新年祭礼, 那可是由陛下钦点的太子殿下亲自监督, 提前数月筹备,所用皆上上成佳品,而太子的性子最是持重谨慎,怎会出如此纰漏?你说高台会塌,岂不是在打他的脸!”


    这话说得极具煽动力, 不少略带责备的目光顿时从四面八方扎在沈行舟身上。


    沈行舟不为所动,回身望向立在群臣首位的纪修予。


    “干爹。”站在纪修予身旁的林鹿适时低低出声。


    纪修予面上仍挂着写意的笑,听到林鹿唤他便看了过去。


    只见林鹿恭谨地微躬着腰, 凑近了小声说道:“且不论六殿下的话有几分可信, 台高数丈,若真跌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无论如何都不能拿太子殿下的性命做赌注, 依儿子愚见,应中断祭礼, 将殿下请下台来,确保安全才是。”


    纪修予眉头一挑,同样朝林鹿跟前挨近几分,“那你可知,误了祭礼吉时,是动辄掉脑袋的大罪过。”


    “儿子愿一力承担罪过,”林鹿低垂着睫羽,“只求不冒任何风险,保太子殿下平安。”


    纪修予深深看了林鹿一眼,从他的角度看去,眼前的小太监眉眼恭顺,好看的唇形轻轻抿着,面白如玉,不露一丝破绽,面对突发事件也没有分毫慌乱,这副表情这让一向自诩林鹿是其最完美“作品”的纪修予很是受用。


    于是摆正身形,沉沉“嗯”了一声。


    长久以来的相处,不说对纪修予知根知底,却也让林鹿对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深明其意。


    ——纪修予是想让林鹿出面解决此事。


    林鹿便直起身子,声音不大,但足以震撼听到话中内容的所有人:“祭礼中止,请太子殿下下台。”


    说罢,不顾比之先前更加沸腾的哗声,林鹿朝前扬了扬手,一队锦衣卫从旁鱼贯而出,护在祭台周围,顾忌沈行舟话中所言不敢轻易登台,只得守在阶下朝沈君铎抱拳,高声喝道:“太子殿下,为了您的安全,请速速下台!”


    “林鹿!放肆!你好大的胆子!”阁臣中一名上了年岁的老臣见此情形气得白须直抖,忍无可忍地出声骂道:“开年祭礼系一年当中最重要的仪式,为的是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国运昌隆!你竟仅听六殿下一面之词,就枉顾章程,擅自中断祭礼——早听闻你这阉贼在朝中为非作歹,日前就曾残忍屠戮荣阳侯满门,又做下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如今已是饶你不得,你该当何罪?!”


    此人是工部尚书罗衍忠,三朝老臣、德高望重,入阁多年,是沈煜杭最早拉拢入党的臣子。


    有他出头,身后许多臣子纷纷响应,一时间指责林鹿、不满其作为的声音汇成一片。


    沈君铎站定原地,看看台下目光切切望着自己的锦衣卫,又眺目看了看气定神闲立于人群之中的纪修予,见后者噙着抹浅淡笑意稍稍颔首后,才终于松了口气,僵着后脊转身朝台下走去。


    林鹿不为所动,仍冷着一张脸。


    罗衍忠还没来得及对林鹿发起第二波言语攻击,转而瞥见沈君铎动作,急忙开口又道:“太子!万万不可啊!吉时已到,我大周自百年前立国初始年年如此,风雨无阻,战事亦然,未曾有一年中断,而今您肩担监国之责,万不可让陛下替您背上不仁不义的千古骂名啊!”


    这番言论入了沈君铎的耳,正正戳中他不自信的软肋,很是有振聋发聩之效,让他立时又止了脚步,为难地四下看去,不知到底该听命于谁。


    就在沈君铎几乎承受不住全场目光,定定神决计硬着头皮登台之时,引起风波的沈行舟发话了。


    “等等!”


    沈君铎此时冷汗涔涔,浑身微微颤抖地再次站住了脚。


    “六殿下!我等顾念您年纪尚轻,不知一年祭礼于国家的重要性也是情有可原,”罗衍忠兀然打断,“可您千不该万不该拿此事当玩笑,就算您贵为皇子,圣上追究起来也是您承担不起的!”


    “罗大人。”沈行舟被他打断也不生气,声音沉静得让罗衍忠为之一愣,都说这皇六子出身平平、为人软懦,从小能力凡庸、毫无出彩过人之处,除却皇子这重身份不过是枚软柿子,就算从军中历练而归也不能证明什么,现下看来,好像并非传闻中那般不堪,若不提防,难免日后成为大患。


    罗衍忠的思绪转瞬之间几度变幻,最终凝聚成一个愿闻其详的表情,回道:“臣在。”


    “你费尽心机催促太子登台,”沈行舟的语速不快,足够周围人听清每一个字,“难不成是想看太子跌台受伤,甚至……命丧当场?”


    “老臣不敢!”罗衍忠没想到这看似人畜无害的六皇子一出口就是戕害皇嗣的帽子,硬生生往自己头上扣来,他可承接不起,但这须发尽白的老头反应也快,只听他朗声又道:“六殿下,老臣尽心尽力为国为民数十载,您不能血口喷人……”


    “我也觉得罗大人不是那样的人,”沈行舟冲他露了一个安慰似的笑,语气坚决地道:“既然不是有所预谋,那便好办了,本殿下斗胆请教罗大人,大人以为,求问鬼神的祭礼,和一国太子的性命相比,孰轻,孰重?”


    林鹿到底没绷住嘴角,听到沈行舟这么说,悄悄弯了下唇。


    “自然是……”罗衍忠刚想冲口而出,猛地瞧见沈煜杭目露凶光地瞪了过来,心中一凛,说出的话变成了:“太子乃国之根本,自然是太子更重要……”


    罗衍忠吃了暗亏,并不打算轻易放过沈行舟,无不尖锐地又问:“不过新年祭礼是从祖宗辈传承至今的风俗传统,数代帝王都对其重视有加,六殿下竟将之与当代太子相比,可是犯下僭越无礼之罪?”


    “有礼无礼自有礼部定夺,”沈行舟也不生气,一本正经地回道:“当下最关键事宜还是应让太子殿下先走下危台,再言其他,罗大人,你说呢?”


    “老臣、老臣……”罗衍忠深知这个问题再纠结下去,无疑会背上不爱护太子的骂名,更何况……


    “请太子殿下下台。”林鹿没给罗衍忠回过神来重新组织语言的机会,一字一顿地再次重复道。


    罗衍忠忿忿闭了嘴,沈君铎这才得以顺利走下高台。


    明明他才是今日主角,却因这一插曲,被人左一句、右一句的两相摆布,此时站在平地上隐隐有些小腿发软。


    与此同时,皇太子没能在吉时登高完成仪式,正式宣告着新年祭礼被彻底捣毁殆尽,再无挽回可能,由于眼前高台仍好好的立在那里,周围褒贬不一的议论声纷然,沈行舟充耳不闻,径直朝沈君铎迎了过去,口中再自然不过地说着安慰的话。


    沈君铎惶惶不安的心情得到了些许缓解,望向自己这个年纪最小弟弟的目光柔和了许多。


    “沈行舟!”沈煜杭三两步走到近前,一把扯起他的衣襟,将沈行舟拽得一趔趄,怒不可遏地斥道:“你都干了什么好事!太子代父皇行祭祀之礼,无上荣光!我看你就是见不得太子承此恩泽,才说出疯话搅扰祭礼,贻误时辰,落得无法挽回的地步,好让太子在父皇面前抬不起头,意图篡权夺位,是不是?!”


    沈煜杭连珠炮似的一口气说出无数罪名,虽无凭无据,字字句句却都正中朝臣心思,众人听后深以为然,一时间各色不怀好意的眼神再次往沈行舟身上投射而去。


    沈行舟顿感压力倍增,加之沈煜杭紧紧攥在胸前衣领的手,无形的恶意更宛若实质一般扼住他的咽喉,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还不等沈行舟出言辩解,一道清冽的男声划破那些蚊蝇似的低声议论,清晰异常地在每个人耳旁响起:“说够了没?”


    先前来请太子、此时正站在一旁的秦惇几乎在林鹿出声的同时出手,一拆一挡荡开沈煜杭抓在沈行舟衣领上的手臂。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动本王!把他给我拿下!”沈煜杭认出秦惇是林鹿身边的人,有心借由头灭他的威风,一声令下之后,顿时冲过来几位侍卫朝秦惇身上抓去。


    可他忘了,秦惇不仅是林鹿的贴身护卫,更是锦衣卫中的头目,同样负责护卫的锦衣卫见状也一齐围拢过来,两方僵持,大有剑拔弩张之势。


    “退下。”林鹿见情形危机也不急躁,较之先前更加阴冷的声线再次响起,足让这些久闻其凶名的各路人等心惊不已。


    沈煜杭不情不愿地挥退了侍卫。


    林鹿看向秦惇,后者立时会意,喝了声“诸位看好了!”就脚尖点地地飞身掠上高台,停在方才沈君铎行至最高的位置处。


    “你干什么!”“林鹿,快让你的人下来!”“祭台尊贵无比,自古只有皇室成员登得,你纵下行此不敬之事,等着掉脑袋吧!”


    一时间,四下骂声骤然放大,各种指责不堪入耳。


    众臣是在借题发挥,有宣王沈煜杭牵头表达不满,又有彼此互相掩护,就算林鹿日后想要追查,也不可能一次性惩处数量如此众多的大臣。


    林鹿始终不为所动,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对这一场面习以为常。


    “秦惇。”


    “是。”秦惇应声而动,抬步朝上一阶踏去。


    众人虽口中宣泄着平时积压而来对林鹿的不满,但还是全都看向高台之上的秦惇,同样想为此事做个论证。


    秦惇才刚踩上木板搭就、铺上厚厚红毯的台阶,只听清晰可闻喀嚓一声脆响,那层阶面从踩踏位置瞬间断裂开来,紧接着整座高台仿佛撑力点受到损坏似的摇摇欲坠起来。


    在周边人等的惊呼声中,秦惇整个人随之坠下高台,好在他提前早有准备,在半空中几下借力,身轻如燕地腾挪回沈行舟等人跟前,而那座乘载着祭祀桌台、象征大周皇室脸面的高台,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轰然倒塌,坍成一地难以辨认的碎片!


    坍塌震响之大荡出微弱回音,激起满地铺滚而起的烟尘。


    “诸位亲眼所见,奴才的部下只是像寻常那般轻轻踩了上去,这台子就整个塌了下来,若非有人动过手脚,岂会是这种下场?”全场霎时鸦雀无声,只听林鹿冷淡的嗓音出言解释道。


    诚然,如果不是沈行舟敢冒不韪叫停祭礼,沈君铎无论如何也不会有锦衣卫那样好的身手、能够逃脱此劫的。


    也就是说,有人存心想置沈君铎于死地。


    就算不死,也要他落个断臂残腿、行事差错的境地。


    第74章 贼心可诛


    纪修予的神色当即变了, 眼神暗沉,遥遥落在林鹿身上。


    林鹿对于来自纪修予的目光实在是太过熟悉,不消转身, 都能知道这位司礼监掌印正看着自己。


    ——那种阴湿黏腻,仿佛被世上最脏污之物包裹全身的感觉, 恐怕也只有纪修予一人能给林鹿了。


    全场目光加身, 林鹿突然露了个笑。


    林鹿知道, 这样的举动已然触及纪修予逆鳞。


    而他盯过来的目光只会有两种可能, 一是怀疑自己, 二是…想借林鹿出头除掉此人。


    听闻林鹿此言,沈煜杭的脸色同样变得阴晴不定,当即驳道:“林秉笔所说确有道理, 只是……你可有实据?谁人不知, 这新年祭礼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皆由太子殿下一人操持。”


    “小到祭品装盘摆放,大到场景搭建,你问问在场其他大人,哪样不是经他一人之手独自完成?如此重要的祭礼,任谁有泼天的胆子, 也不敢坏了国家运势啊!”


    他越说越自信,到最后竟做出一副皱眉看好戏的姿态,诘问林鹿道:“要我说, 这不过是一次被六皇子瞎猫碰死耗子的意外。林鹿, 你要是还不服,倒是说说,是谁想加害太子?”


    林鹿没有回答, 而是转向惊魂未定的沈君铎,语气和缓地问道:“太子殿下, 奴才斗胆询问一句,这祭祀用的高台,可是由殿下您亲自监督建造而成?”


    沈君铎强装镇定,紧攥拳头,用指甲掐着掌心才能勉强维持面上的表情,他不自然地笑了笑,勉强说道:“自…自然。”


    沈煜杭听到这个答案,一直提防的最后一件事终于落地,整个人看上去稳操胜券般满是得色。


    “林鹿,你还有什么好说?”沈煜杭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补充一句,众臣也在他牵头之下纷纷出言指责林鹿无端猜测,贼心可诛,妄图挑拨君臣关系等等。


    林鹿神色不变,施施然转身,目光静静扫视过身后站着的一众大臣。


    甚至不含半点威胁之意。


    方才那些仗着林鹿背身相对的大臣们纷纷噤声,争先恐后地或低下头或别开眼睛不与其对视。


    待安静下来,林鹿不紧不慢地回道:“太庙圣地一向守卫森严,非重要祀日不得入,而在太子殿下布置新年祭礼场地期间只会更加戒严……”


    “你废什么话,这些谁人不知?况且太子已经承认祭台由他亲自督建,这种事……暗中查处就得了,谁都知道怎么回事,难不成你还要在众目睽睽之下羞辱太子,说他办事不力、咎由自取吗?”沈煜杭见他态度就气不打一处来,硬是回嘴道:“本王问的是,既然你说有人想害太子,那你就把凶手揪出来,东扯西扯,很难不让人怀疑你这是在拖延时间!”


    沈煜杭言语中满溢讥讽之意,每一句都像尖刀戳进沈君铎心窝。


    沈君铎的脸色变得一阵红一阵白。


    是啊,他也承认高台是他负责建造的,如今出了事故,不是他的失职,还能是什么呢?


    沈君铎看着场下个个瞧戏一样的大臣,忽然不想再继续这场闹剧,反正他的庸才之名早已坐实,多这么一件事也……


    正当沈君铎想唤止林鹿收场时,林鹿却发话了。


    被人无礼打断林鹿也不生气,而是缓缓将目光挪到沈煜杭脸上,盯着他一字一顿、无比清楚地说道:“宣王殿下言之有理,只是此案涉及甚广,奴才不敢轻易当众言明。”


    沈煜杭被他阴恻恻的眼神看得不舒服,心里一个咯噔,讪讪地闭了嘴。


    “由现场情状看来,定是这祭台台阶及内部构架上被人动过手脚,”没了沈煜杭,旁人再不敢随便出言,便由着林鹿继续说道:“奴才方才也说过,祭祀开始前的太庙只会守卫重重,进出都需接受严格审查,更遑论在重中之重的祭台上偷做手脚了。”


    “这…这不对呀林秉笔,”沈君铎已将林鹿说的话听了进去,开始顺着话意思考,不自觉提问:“守卫森严,又确有人动过手脚,岂不是前后矛盾?”


    林鹿笑而不答。


    “就在今日。”


    沈行舟一语道破此案关键,迎着众人惊诧不解的目光,重复道:“就在今日,太庙开启,众臣按时入内,侍卫、太监、锦衣卫混作一处,人多而忙乱,正是破坏高台的好时机。”


    “太子殿下不妨回想一下,今日一早,您来到太庙之后,可曾专注留意过都有什么人经过或在高台边上逗留?”林鹿顺势问道。


    沈君铎认真想了半晌,犹豫着回答:“按往年习惯,前一天布置好祭台后当天除了吉时不得登台,本殿还真没注意过……”


    正说着,沈君铎兀然睁大双眼,如梦方醒地看着林鹿道:“前一天…前一天!就在前一天我还亲自登台查看过祭品摆放!那时的祭台还好好的!”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要知道林鹿与太子素无太深的交情,事发突然,若按寻常人思路,为摆脱自己办事疏漏的庸名,沈君铎应全力将此事罪责甩到林鹿从中作梗上,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全无好处的情况下帮林鹿说话。


    可沈君铎心思终归是不甚急智的,说便说、做便做了,当下言论已然顺势印证林鹿推断,说明高台受损正是出于今日之人祸。


    而非太子沈君铎的疏忽。


    慢半拍意识到这一点的沈君铎,后知后觉地深深看了林鹿一眼。


    林鹿冲他颔首一笑,十分自然地挪开目光,落在场边角落一个小太监身上。


    那人仿佛感觉到什么,猛一个转身撒腿便跑。


    林鹿恍若不见,唇边牵动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就、就算如此,你还是没说凶手是谁啊!”沈煜杭皱起眉头,嘴硬嚷道。


    “站住!往哪跑!”“再跑腿给你打断!”“哎哟哎哟!不跑了,不跑了!”


    就在这时,场边突然暴起一阵骚乱,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几名锦衣卫反手拧着一太监双臂,像是搬运什么死物一样将其押到林鹿跟前。


    沈煜杭脸色一变,刚准备先发制人,就被林鹿抢先出声:“宣王殿下,此人,你可认识?”


    这话问得暧昧,沈煜杭皱着眉头强硬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事态闹得足够大,是时候谢幕收场。


    “您不用装傻充愣,这人是谁派来的,想必宣王殿下比谁都更心知肚明罢。”林鹿说完冲面前的锦衣卫使了个眼色,后者立时会意,手下加重力气,只听“喀嚓”一声令人牙酸的断响,那小太监的左臂应声软了下去,同时从他口中爆发出高亢尖锐的哀嚎声。


    众大臣不忍直视,纷纷避开耳目,面露不忍与隐隐的嫌恶。


    “大人饶命!……饶命啊大人……我说,我全都说……!”小太监烂泥似的委顿在地,脸上涕泗横流,为保住另一只手臂,连珠炮似的交待着:“是宣王殿下,奴才是他一早安插在太子殿下身边的眼线,多年来不曾给奴才安排任务,为的就是博得太子信任,用兵一时……”


    “放肆!”沈煜杭上前一脚踹在小太监身上,而后被锦衣卫拦了下来,形容可怖地瞪着匍匐在地的小太监:“是谁教你这么说的?是谁派你来的?你到底是何居心?!”


    “林鹿?是你…是你对不对?!”沈煜杭奋力挣扎,伸长了手臂,以手作爪似要朝林鹿喉间抓去,只是周围死死相拦的锦衣卫断不会教他得逞。


    眼看场面哄乱成一团。


    “行了。”


    一道极轻的男声从人群中飘了出来。


    虽只有简短两字,却在转瞬间让整片空地上的人安静下来,无人再发出任何声响。


    纪修予慢步而出。


    沈煜杭恨恨卸了力气,锦衣卫们也都退散开来,低头朝向纪修予来的方向。


    “新年祭礼遭歹人破坏,还险些害了太子性命,”纪修予一步步走到众人跟前,直到小太监身前停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数罪并罚已是死罪难逃,来人。”


    锦衣卫快速上前将已经哭得浑身颤抖的小太监从地上拖了起来。


    “带下去。”


    话意点到为止,可无人不知,小太监这一去,恐怕就再也看不见明日的朝阳。


    小太监猛然抬头,眼里迸射出惊恐的光,一迭声地告饶:“掌印饶命啊!都、都是宣王!都是他让奴才……”


    话未说完,几乎无人看清是如何动作的,纪修予快准狠地扼上他的脖颈,轻巧发力一拧,后面的话便连同小太监的性命一起散在了冷沁的晨风里。


    “死到临头还在攀咬皇亲,真是罪加一等。”


    纪修予悠然撤回手,林鹿在一旁递上干净帕子,纪修予一边擦着手一边不轻不重地瞧了他一眼。


    众臣见状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今日之事,咱家自会向陛下呈明,诸位大人不必过于忧虑,仔细想想今后的路怎么走、跟谁走,方为正道。”


    “掌印圣明——”


    山呼声过后,本应隆重庄严的新年祭礼终以闹剧作结,众人三两散去,林鹿跟在纪修予身后上了回宫的马车。


    木轮轱辘转动,碾动石板的声音将外界一切嘈杂带离车中二人。


    林鹿与纪修予相对而坐,后者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你一早就发现沈煜杭有心破坏祭礼?”


    虽是问句,语气却十足笃定。


    不等林鹿开口,纪修予接着又道:“没有提前与咱家说明,让我猜猜,一来是担心证据不足无以定罪,二来……”


    纪修予轻轻抬起林鹿微低的下巴,迫使他与自己对视:“二来是想为六殿下搏一个出头的机会,对不对?”


    林鹿漆黑的眸子里没什么感情,只道:“确如干爹所言,还请干爹责罚。”


    “呵,”纪修予倏地笑了,松开手,转向一旁掀起布帘一角,带着冷意的朔风吹了进来,他却恍然不觉,不甚在意地道:“鹿儿做的不错,罚你做什么?”


    林鹿再次垂着眼眸安静下来。


    他想到纪修予能将他的行事动机分析个七七八八,却没猜到纪修予知道后会是这么个无关痛痒的态度。


    要知道纪修予曾三令五申绝不可牵连皇嗣性命,这事显然已经触及底线,纪修予不应该无动于衷。


    林鹿在试探,试纪修予与太子沈君铎之间的关系,到底是否会如沈清岸推断的那样。


    正当林鹿以为沈清岸想错了的时候,纪修予从窗外收回目光,放下布帘,面上重新挂上他那副标志性的温和浅笑,对林鹿说道:“放手去做吧。”


    林鹿有些怔愣地抬了头。


    “去帮你的六殿下,把沈煜杭手中的权力一一抢走。”


    林鹿还在揣测纪修予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纪修予眼中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狠戾,语气仍轻缓:“他不配再当一个皇子,咱家要看着他从距离天空最近的位子上,跌下来。”


    “你做得到吗?”纪修予玩笑似的抬手捏了捏林鹿脸颊。


    林鹿登时拱手低头,“儿子遵命。”


    “乖。”纪修予喟叹着发出一个音节,此后便再没说话。


    第75章 难堪大用


    在纪修予授意下, 这桩闹剧很快变成:某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太监为报与太子沈君铎的私仇,胆大妄为,在祭台上偷做手脚, 多亏六皇子沈行舟事先发现,阻止了惨剧的发生。


    至于小太监口中的“宣王指使”, 则是空口无凭, 临死前胡乱攀咬, 歹毒心肠, 意图拉个皇亲垫背, 仅此而已。


    这件事没再查下去。


    颇有点死无对证、不了了之的意味。


    宣乐帝闻后勃然大怒,一张口就下旨诛其九族——虽说是九族,可又有谁会在意蚁群聚集一般的九族呢, 这年头, 下面人的性命比草都贱。


    这件事被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没有人受到不必要的牵连,沈行舟甚至还因此得了太子青睐,从前无甚交集的两人在这之后时常走动,大有结盟示好之势。


    哐啷!!!


    沈煜杭狠狠将桌上茶杯拂到地上, 价值不菲的精致茶盏在地上碎成千百片四散飞去。


    落点正摔在最后进门报信那人脚前,将他吓得后撤半步。


    “殿下息怒……”厅中站着的都是沈煜杭心腹,见状纷纷出言劝慰, 可说来说去也只能干巴巴地“息怒”, 再说不出甚么别的花样来。


    诚然,用破坏祭台的方式扳倒太子实在是过于粗糙,却是最为简单快捷的方法, 一经提出就受到了沈煜杭的采纳,任旁人再三劝阻也无用, 事到如今东窗事发,没有遭其反噬已是不幸中的万幸,实在没什么好抱怨。


    朝中混迹多年,大家都心知肚明,争权夺嫡本就是将脑袋别在裤腰上的危险事,这都是一早就知晓了的。


    “息怒息怒,你们叫我怎能不气!”沈煜杭一掌拍在桌上,顺势撑着身子,胸膛因动怒不住起伏,声音也蕴了十足的火气:“当初是谁出的馊主意?哈!现在好了,走漏风声,沈君铎不仅没死成,还让那阉狗和傻六截夺了好处,他们倒全和沈君铎混作一处了!”


    话及此处,沈煜杭猛一转头看向堂下站着的几人,“本王什么时候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他们偏偏联合起来与本王作对!你们说,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


    充斥着不甘的目光一一扫视,被看到的无不汗颜低头,终有一人提议:“既然六皇子不知好歹地攀上了太子,殿下何不与五殿下连手共谋?”


    宣乐帝年至暮岁后一贯耽于享乐,别说是家国大事,就连亲生皇子皇女他也鲜少过问,若说他在早年间曾宠爱过什么儿女的话,那想必就一定是五皇子沈今墨了。


    “五弟?”沈煜杭眼睛一眯,想起了那个谁也不得罪、总是与人和气的沈今墨。


    “是啊,张兄所言不失为一个好主意!”又有人闻声附和,“五殿下生母斓贵妃出身将门,母族在军中有一定,而且听闻……”


    “听闻什么?”沈煜杭很快追问。


    说话那人也不卖关子,脸上挂着谄媚的笑:“听闻五殿下与吏部尚书家的二千金情投意合,近来正有意筹备两人的婚事呢。”


    沈煜杭眼中闪过危险的光,口中喃喃:“好一个沈今墨,还以为他全无心思,险些被他骗了,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殿下,那咱们……?”


    “备轿!”沈煜杭刚往门口走出两步,又想到什么似的停住了,改口道:“等等!本王改主意了,先探探虚实再说!”接着,便又与几人为此事商议起来-


    待结束议事已是暮时,张兆从宣王府后门离开。


    冷风直往行人衣领里钻,他径直登上停在路边一架不甚起眼的马车,很快便嘚嘚往街上行去。


    宣王府坐落在兴京最繁华的地段,此时天寒,路上行人是平时的一半还少,张兆比往常更快回到家中。


    可他这一回来,就发现了些许不对。


    “兆哥儿回来了…”马车刚一在门前停下,管家就迎上前来。


    张兆扶着管家递过来的胳膊下了马车,多看了他两眼:“康伯,你这是怎么了?瞧着面色不太好,这两日天冷,记得加衣,仔细别染了风寒。”


    “是、是…多谢主子挂念……”康伯脸色并没有因他的关怀而变好,反之更加不自然了几分,这让张兆颇感好奇,提步往门内走去,刚要再说些什么,谁知康伯竟直接一把抓住他手臂,神秘兮兮凑到他耳旁,小声道:“不好了,家中……”


    正想提醒时,院内遥遥传来一道因强装镇定而微微颤抖的男声:“可是兆儿回来了?”


    “叔父来了?”张兆闻声面上一喜,推开康伯的手,有些嗔怪地道了一句“既是叔父来,怎的不早些告诉我?”就快步朝内院走去。


    “哎…!”康伯下意识朝他背影伸了伸手,却也是徒劳,重重叹了口气。


    张兆一路走至前厅,还没进门就扬声唤道:“叔父!”


    说着推开门,门后有人替他掀开挡门遮风的厚帘,张兆矮身搓着手往屋里钻,一边还道:“今天真冷!叔父来时……”


    他十分突兀地截住了话头。


    只因屋内不仅有叔父,更多了几名不速之客,为首一人端坐在上座,叔父张全裕躬着腰陪站在身侧,竟是连坐都不敢坐。


    张兆怔怔看向一脸难色的张全裕,就听后者低声催道:“兆儿,还不快快见礼?”


    “这位是……?”张兆将目光重新落在那人身上。


    当真是一张艳丽得令人一见难忘的脸。


    来人气质清举,瞧着年纪不过弱冠,可他身上穿着的却是整座兴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飞鱼服,甚至形制品阶比普通锦衣卫还要更高,与他极轻年纪形成的鲜明反差让张兆隐隐心惊。


    林鹿自他进来就没看过一眼,自顾自用杯盖撇着茶沫,白瓷碰撞发出叮叮轻响。


    “咱家名唤林鹿。”面前相貌出众的男子悠然启唇,声线冷淡,教人听不出喜怒。


    在场者无不知道这一名字的分量,张兆听后更是膝盖一软,直接跪在地上,朗声道:“下下…下官乃礼部主事张兆,参、参见林秉笔!不知秉笔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秉笔大人恕恕恕…恕下官不敬之罪!”


    侧立一旁的张全裕脸上露出赧然的神色,暗叹这小子果然还是难堪大用。


    张家并非兴京大家,全凭张全裕一人因表现尚佳擢升至礼部侍郎之后,举家得了搬迁入京的机会,勉强跻身京中上人行列末流。


    张兆是张全裕的亲侄儿,来到兴京自然得帮扶一二,于是同在礼部为其谋了个小小主事的职位。


    林鹿轻笑一声,啜了口茶,不紧不慢地将茶盏放于一旁,才终于正眼瞧上趴在地上的张兆,偏了偏头,好笑似的道:“张兆,你我同为圣上做事,何须行此大礼,岂不是折煞我也?若传出去,非教人笑掉大牙,顺带还能参咱家一本也未可知呢。”


    “啊?”张兆看着林鹿的脸,莫名有些恍惚。


    饶是入京多日,见过无数贵女公子,却无一人如眼前人这般面容姣好、气度不凡。


    林鹿收了笑意,落在张兆身上的眼神渐冷。


    “大胆张兆!”秦惇作势抽出半截雪亮刀锋,喝道:“你可知这位是什么人?竟敢如此失敬无礼,该当何罪!”


    张兆吓得向后交倒坐在地上,张全裕更是出了一身急汗,赶忙上前为自己这个不争气的侄儿找补:“官爷恕罪,秉笔恕罪,都是卑职没教好这不成器的呆货,冲撞贵人,但并非有意,还请秉笔宽宏大量饶他这一次……”


    秦惇这才在林鹿的示意下收刀回鞘,默默站回身后。


    “张全裕,你可知咱家今日为何前来?”林鹿转而看向身侧这位约莫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


    “这…这……卑职不知。”


    张全裕为官清廉正直,正因如此才能登上今天这个地位,为报答知遇之恩,一心跟着顶头上司礼部尚书,从不参与党争,是当今朝中难得的清流之一。


    所以得他举荐进入礼部的人,众人没有不信服的道理,且又仅是个无关紧要的主事,张兆也就无需避嫌地当职了。


    “你不知,他知。”林鹿抬了抬下巴,冲仍煞白着脸色跌坐在地的张兆。


    张全裕难以置信地回头看向地上的张兆。


    张兆心头巨震,暗道:坏了。


    从他听到林鹿名字的那一刻起,张兆就已经知道,这位凶名在外的太监今日是冲着自己来的。


    原因无他,想必定是自己在暗中协助沈煜杭的事暴露了,不然林鹿也不会特地登门拜访,还在如此巧合的时机专候于他。


    “张兆,戕害皇嗣在本朝是重罪中的重罪,十有八九是要诛九族的。”林鹿没给张兆反应思考的时间,径直发问道:“你可知罪?”


    \"这、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张全裕闻言大惊失色,忙不迭护在张兆身前,连连拱手道:“卑职这侄儿素来听话懂事,平时放衙就会回家,无论如何也不至于犯下如此滔天大祸呀!”


    “那张侍郎的意思是,咱家在说谎?”林鹿不紧不慢,上身微微前倾,这一细微动作落在他二人眼中无疑带来了更大威压,张家叔侄均被骇得瑟瑟不敢动。


    张全裕忽的大发雷霆,转身俯下来狠狠赏了张兆正反两耳光,嘴里骂道:“你这蠢货!仔细想想,可是哪里开罪了林公公而不自知,遭瘟的崽子,公公大人大量给你活命的机会,还不快给公公请罪!”


    林鹿神色淡淡,看向张全裕的目光中多了几分玩味。


    与张兆不同,张全裕可是凭一己之力在官场沉浮中过五关斩六将,一路升到现下这个在礼部举足轻重的位置的,林鹿差人查过,张家背后并无后台,也就是说,张全裕的上位毫无家底支持,全靠个人能力,过程辛苦不足为外人道,但一张巧嘴和活络心思定是张全裕行事之倚仗,这才能有如今的地位。


    事发突然,且不论张兆是张全裕从小看着长大的,为了张家上下十余口人性命,张全裕必须在转瞬之间分析林鹿动机及此事是否留有转圜余地,而他也切实做到了,这一应变能力让林鹿颇有些刮目相看。


    林鹿亲自到访,而非率锦衣卫闯门拿人,就证明此事仍可商量,只要还有一线生机,张全裕就须得尽力争取全家人活命的机会。


    张兆一向被叔父宠惯了,兀然挨了巴掌被打得两耳嗡嗡作响,同时也将他打醒,知道了此事的严重性,再不敢怠慢,向前扑倒一头磕在地上,声音里染上哭腔:“我说…我说!我全都说,只求公公别、别杀我全家!!”


    第76章 开门见山


    张兆跪在地上哭得涕泗横流, 断断续续将事情原委交代了个一清二楚。


    若非礼部中人透露,仅凭一个久居深宫的小太监,绝对不可能知道破坏哪处方可致使祭台实现一踩即塌。


    祭礼相关事宜本就由礼部负责, 张兆身为主事,将祭台搭建图纸盗拓一份送进宣王府并非难事。


    林鹿对他吐露的实情不为所动, 仿佛一早料到, 面上没什么表情, 修长手指随意搭在座椅扶手上, 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 就这么一个微小的动作,却好像催命丧钟似的一声声在张兆心中擂响,惴惴等待这位掌权太监的最终发落。


    “你…你……!”张全裕听完却是两眼发黑, 两三步踉跄着几乎站不稳, 扼腕痛惜道:“你胡涂,你好胡涂呀!唉……”


    张全裕是个聪明人,虽然时时怀揣带领张家在京中站稳脚跟的想法,却也知明哲保身、事事求稳。


    他一早言明万事以对他有知遇之恩的尚书大人马首是瞻,而那尚书体弱年迈, 礼部又并非党派必争之地,因此才能在风浪中勉强存活,不至于在党派倾轧中失去向上求职的资格。


    张全裕深知收益与风险并存的道理, 站队皇子是可以一步登天, 但也在无时不刻面临着沦为党派弃子的危厄。


    能拉扯着张家挣到今天的成就已是不易,张全裕只是天下百姓中最寻常的一个,他不可能用家庭兴衰来赌五子夺嫡的微末可能。


    可他的良苦用心并没被亲侄儿张兆理解, 张兆其人与张全裕完全不同,他心思简单, 初来礼部时还很兴奋,渐渐被周围明里暗里嘲讽他“裙带关系”的声音影响,不甘被叔父张全裕的名头盖过,一心想做出番事业来证明自己。


    三皇子沈煜杭就在这时找上门来,这对张兆来说无疑是莫大的认可,无甚考虑便答应了他。


    此后,张兆便以幕僚身份秘密出入宣王府,而在祭台上动手脚的诡计自然也少不了他的助力。


    “都记下来了么?”林鹿偏头问道。


    “回秉笔,记下来了。”身后一同样锦衣卫模样打扮的人应声搁笔,恭恭敬敬将写好的供词奉给林鹿查阅。


    林鹿接过后上下扫了两眼,随手递向秦惇:“让他签字画押。”


    “秉笔!林秉笔!”张全裕一听这话再也顾不上什么,直接拽上林鹿伸在半空的胳膊,“使不得,万万使不得,若是签字画押,那可就板上钉钉坐实张兆之罪了!秉笔这番来寻,肯定是有用得上咱们的地方,卑职斗胆,还请您高抬贵手,放我那不成器的侄儿一马,今后……”


    不等他话说完,林鹿垂眸落在张全裕手上。


    秦惇刚要出言示警,张全裕已经自觉收了手,嘿嘿赔笑道:“卑职虽不涉党争,却也有所耳闻,您放心,今后卑职当以全家之力拥护六殿下,从此绝无二心!”


    说罢,张全裕两步挪到张兆身侧跪下,按着他的头一齐朝林鹿磕头跪拜,口中一刻不停说着恰到好处的奉承话。


    林鹿冲秦惇使了个眼色。


    秦惇心领神会,招呼其他锦衣卫出了门,待一声阖门轻响后,屋内只余张家叔侄、林鹿与负责记录的锦衣卫四人。


    张兆不解其意,张全裕却已收敛笑容,深深看向座位上的林鹿。


    官场沉浮,光有能力是远远不够的,察言观色、在何时做何事都是十分重要的本事,张全裕能坐到今天的位子显然已是游刃有余,但他依旧看不透面前这个人。


    明眼人都能看出张兆不是良材,沈煜杭主动拉他入伙,看上的就是他与张全裕的这层关系。


    而林鹿此行,恐怕与那三皇子的想法如出一辙。


    “张全裕,你是聪明人。”林鹿起身,走到堂下跪着的二人面前,居高临下地道:“与聪明人打交道,咱家不妨开门见山,张全裕,我要你为我所用,但扶持的不是六皇子,而是……”


    “二皇子。”


    张全裕睁大了眼睛,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林鹿朝他虚一抬手,示意他起来回话。


    “二皇子…”张全裕边起身边喃喃忖思,“您没跟卑职开玩笑吧?那名不见经传的二皇子……”


    说到这,张全裕忽然截住了话头,只因在他不停转动的思绪里,突然回想起许多细枝末节的小事来,无论是友人谈笑时的随口夸赞,还是在当前形势下仍有数目不少的中立官员,桩桩件件虽不起眼,却无一不在无形中聚沙成塔般汇集成独属沈清岸的力量。


    直到这时,张全裕才意识到,如果事非偶然,那么这位皇子的野心似乎不比其他任何一位要小。


    甚至,能如此完美地伪装自己,他的欲念只会更加膨胀。


    这让张全裕有些不寒而栗,同时也在转瞬中明白,比起骄横跋扈的沈煜杭、或是过于软弱的沈君铎,沈清岸的隐忍与谋略的确更胜一筹。


    林鹿仅看张全裕表情,就知道他已经在提示下惊悟出沈清岸确是可以选择,而非林鹿一时玩笑。


    “好,卑职明白。”张全裕没有拒绝的理由,十分爽利地点头答应。


    “啊…?”张兆还未从这三言两语中回过味来,懵懵怔怔跟着张全裕起身,惧怕的眼神中透出些许迷茫。


    张全裕回头看了张兆一眼,又叹了口气,无奈道:“签字画押吧。”


    张兆立马再次露出一副要哭的表情来,“咱们、咱们不是已经……”


    “让你签就签,哪那么多废话!”张全裕先是毕恭毕敬从林鹿手中接过供纸,一转身就黑着脸甩到张兆身上,催促他照做。


    一向温和的叔父如今再不给自己半分好脸色,张兆揣着一肚子委屈签上了自己名字,又一狠心咬破手指,将鲜红的指印盖在名字旁边。


    做完这一切后,张全裕重新将供纸还给林鹿。


    林鹿妥善折好收进怀中,点点头,对张全裕道:“张大人放心,如今咱们算是一条船上的,若非万不得已,咱家也不愿意失去你们的助力。”


    这话说得隐晦,张兆听不出话外之意,张全裕却已心知肚明:只要他安分守己不去做多余的事,这张足以让张家一朝倾覆的供词便是废纸一张。


    反之,若是有所违抗,那名“替罪羊”小太监的下场,就是他张家的前车之鉴。


    “卑职定当竭尽所能。”张全裕眉间藏着不易察觉的愁绪,却仍硬撑出坚定恭顺的神情:“只是不知二殿下需要我等为其做些什么?”


    “如常即可,到时便知。”


    林鹿留下这一句,带着身后那名锦衣卫离开了。


    张全裕错愕地看着林鹿擦肩而过的背影,下意识道:“…卑职须得提醒秉笔,礼部一年到头比其余五部清闲得多,实在没有油水可捞……”


    林鹿没有回头,竟是那名落后半步的锦衣卫扭过脸来,露出一张真诚明灿的笑脸:“张大人放心,林公公行事有道,断不会让您做违背天地良心之事。”


    说罢,冲着张家叔侄略一点头,跟在林鹿身后出了大门。


    直到林鹿一行离开许久,张全裕都没有回过神来。


    还是张兆率先猛松一口气,一屁股坐进椅子里,不住地抚着心口:“吓死我了,真是吓死我了…还以为这次真就没命了……”


    张全裕闻声瞪他一眼,冷哼道:“你还有脸说!”


    张兆反应过来,知道自己背着叔父投靠宣王的事终究是包不住了,讪讪地凑到他跟前低头认错:“叔父…侄儿知错了……”


    “你呀你,真是给咱家捅了个大篓子!”张全裕一指头戳上张兆脑门,恨铁不成钢:“叔父为官这多年都不敢轻易涉及党争,你也不动脑想想却是何故?”


    张兆觑他脸色并不是太过难看,缩着脖子小声嘀咕:“难道不是叔父胆小怕事所致……”


    “你说什么?”张全裕一把揪起张兆耳朵。


    “哎哟哎哟,没、没什么…”张兆整张脸皱成一团,“那是什么原因?侄儿愿闻其详!”


    张全裕终是狠不下心来让张兆太过难受,却也知再放纵他如此行事,不知下次还会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恰巧碰上的林鹿这样的人了,于是恨恨松手,佯装冷硬地道:“平时让你多读书,你总是懒惰推脱!你可知历朝历代参与党争落败一方都是何下场?有资格夺嫡的都是些同父异母、血脉相连的亲兄弟,可皇位只有一个,他们为登宝座不惜明争暗斗、手足相残,更何况咱们这些底下卖命的人了?”


    “你想想,连兄弟姐妹都可以踏在脚下的人,会在乎你小小一枚棋子的性命吗?”张全裕的声音忽的变得低沉,“是,宣王殿下定是许了你寻常人难以触及得到的金银与仕途,可是兆儿,你有没有想过,如若事发追究起来,你同那替宣王挡了罪的小太监有何分别?”


    张兆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不会的…宣王殿下待我们……”


    见他还要辩驳,张全裕摇着头恨恨打断道:“若不是我在上位者眼中还有几分用处,那林鹿既能查到你身上,定然也会寻出你背后是有宣王坐镇,你想想,人家身为司礼监秉笔专奉皇权,已经尝到手眼通天的大权力了,又是个这辈子出不了皇城的太监,谁当皇帝对他来说其实无甚关系,有什么理由包庇宣王?”


    “而一旦让宣王的名字出现在这桩案子里,那位殿下必定不会因小失大,设法从中脱身才是他首要考虑的,到那时,你们这些所谓幕僚,就是他第一个要推出去挡刀的人!你到底明不明白!”


    “可、可是决定都是他……”张兆面上终于浮出后怕的神情,声音也弱了下去。


    张兆虽仍在弱弱反驳,却已在心中接受了这一事实,心里止不住的泛起凉意。


    是啊,人家是皇亲国戚,天生的贵命,正因如此,就算行事出格也不会有性命之忧,而他们底下人可就不一样了。


    张全裕言尽于此,走到窗边,目光望向林鹿他们来时的路。


    被林鹿盯上,还不知是好是坏……但总比违逆了他以致今朝事发、祸连全家的好。


    “叔父……今后我该怎么办?”张兆吞了吞口水,磨蹭着走到张全裕身边询问。


    “照旧,”张全裕身形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走一步看一步罢。”


    屋中安静下来,张兆忖思半晌,莫名打了个寒噤,小声咕哝一句:“……这天儿…可真冷啊。”


    而地龙分明燃得很旺。


    第77章 虚张声势


    北风怒号, 室外滴水成冰,天阴沉沉的,仿佛随时都会降下雪来。


    为避人耳目, 秦惇在领命而出时就遣散了随行的锦衣卫,只留下一驾马车候在街边。


    不多时, 林鹿从张家后门现出身影, 径直登上马车。


    厢外天寒地冻, 厢内温暖如春, 林鹿坐稳后开始动手除解身上外袍。


    这时车帘一掀, 又钻进另外一人,是方才那名笔录供词、一直跟在林鹿身后的锦衣卫。


    他十分自然地坐在林鹿对侧的位子上,从一旁放着的包裹里抖出一件林鹿寻常穿的衣袍, 动作流畅地伺候林鹿更衣。


    林鹿没有拒绝, 眸光淡淡地看向对面男子。


    一袭玄衣劲装,腰间束带勾勒得身形挺拔如松,举手投足皆是少年意气。


    不是六皇子沈行舟,还能是谁。


    ——这是沈行舟磨了林鹿好久,才得来的换上锦衣卫装束与他同行的机会。


    见林鹿望向自己, 沈行舟顿时弯了眉眼,左右转了转,问道:“走得急一直没机会问, 如何, 这飞鱼服,我穿着好看吗?”


    这身衣服每每出现,大多时候都只会带来腥风血雨, 并不会给人太好的联想,可这时被沈行舟穿着, 许是他身上气质的缘故,不显肃杀,反倒处处透着飒拓,足以担得起一句称赞。


    …话虽如此,可哪有直接向人讨问的!


    沈行舟眼里的光亮太过直白,林鹿别过目光,假装低头系束腰带。


    “一般。”林鹿自以为将情绪掩藏得很好,孰不知他那过于白皙的肌肤比常人更易透出绯色。


    淡淡红晕不自觉飞上颊侧,为他素来寡淡的表情增添了几分生气。


    马车内空间有限,沈行舟借着帮林鹿整理衣领的动作凑近他,偏着头,表情因林鹿先前评价有些失落,语气干巴巴的:“……哦,既然不好看,那下次便不穿了。”


    林鹿眼睫忽闪两下,抿了抿唇,呼吸间尽是沈行舟身上浅淡的檀香味。


    没听到林鹿回答,沈行舟结束动作后转正脑袋,双目直直望进林鹿眼中,不死心又问:“真的不好看…吗?”


    此时两人之间距离极近,鼻尖几乎快要挨上鼻尖,林鹿有些不自在地推开他,“就…还行。”


    沈行舟顺着林鹿动作坐回原位,他认真看了林鹿半晌,兀然出声:“阿鹿。”


    林鹿心头猛地一跳,没说话。


    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事实上,林鹿虽已习惯沈行舟时时黏在身旁,却仍旧没学会如何与亲近之人相处。


    尤其在这种当下只有他们两人的情况下,当往常惯用的虚张声势赶不走沈行舟时,一向冷面示人的林鹿便有些不知所措。


    耳畔中除了远方呼号的风声,就只剩下马车行进时蹄声嘚嘚,与木轱辘碾在石板路上发出的轻响。


    “阿鹿。”沈行舟无比自若地重复了一遍。


    林鹿眼神暗了暗,缓缓对上少年明亮如星的眼眸,薄唇紧紧抿成一线。


    不等林鹿张口,沈行舟自顾自又道:“以后就这么唤你。”


    沈行舟的想法很简单,“哥哥”一词虽然足够亲近,却始终是在提醒二人之间年纪、甚至是能力上的差距,心理上不自觉就会矮林鹿一头。


    他不想一直以年龄之差当林鹿的“弟弟”,爱人之外,他更想成为对林鹿有用的人。


    一想到这,沈行舟的神情变得柔和,目光里盛满认真的情愫。


    “随便你。”林鹿别开脸不去看他,有意控制着呼吸频率来压制胸腔里莫名开始鼓噪的心跳。


    待林鹿穿戴整齐,沈行舟又手脚麻利地为自己更换便服。


    这时,许是马车轧到石块,车厢猛地一颠,沈行舟正专注拢着衣衫,一时不察整个人朝前倾去。


    林鹿下意识伸手扶住了他。


    两人距离再次拉近。


    沈行舟抬头看了看林鹿阴晴不定的脸,一下笑出了声,也没有起来的意思,反而双手一松,任由没系紧的衣带软软散下开来,笑眼弯弯地撒娇道:“哎呀,我摔倒了,要阿鹿亲亲才起来。”


    林鹿闻声短暂呛了一下,登时微蹙起眉头,“沉死了,赶紧起来。”


    “我不。”沈行舟又得寸进尺地卸了两分力,若从旁看去,就仿佛挂在林鹿身上一般。


    林鹿眼神暗了下来,垂眸对上沈行舟睁得滚圆的眸子——后者还,不知死活地,挑衅似的,无辜地眨了两下。


    “……”


    “你自找的。”


    林鹿忍无可忍,几乎是揪着沈行舟衣领,一把将他向后抵到厢壁上,力气不小,发出“哐”的一声响动,连坐在厢外驾马的秦惇都有所察觉,狐疑往身后紧闭的车门上扫了一眼,扬声问道:“主子,没事吧?”


    过了好半天没人回话,秦惇还得时时关注路面情况,不由分神又问:“…主子?”


    “……没事。”


    终于,林鹿低沉的声音传了出来,秦惇“哎”了一声,暗自诽腹一句这俩人搞的什么幺蛾子,就继续赶车去了。


    厢内,沈行舟脸红红地整饬着身上略显凌乱的外衣,丰润唇瓣上晶亮一片,好似被什么人不甚怜惜地磋磨过一般红肿起来。


    而另一边的林鹿则气定神闲地坐正身形,身上连一丝褶皱也无,就像先前什么都没发生过,轻阖了眼眸,施施然端坐着。


    ——只他的嘴角,不易察觉地勾起微末餍足的弧度。


    二人换过便装去了陶然轩,与一早候在那儿的沈清岸碰了个头,三人短暂会面彼此交换信息,继而在不引起任何注意下各自离开。


    新年祭礼上太子险些坠台一事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揭了过去,一切都将回归正轨。


    翌日,朝堂。


    众臣照例各述其职,宣乐帝窝在龙椅上昏昏欲睡,耷拉着眼皮,间或从鼻腔里不情不愿地“嗯”一声以示模棱两可的态度。


    这一场景倒也司空见惯,说话的大臣此时就会将目光投向纪修予,再由这位司礼监掌印加以定夺。


    大小事宜,无一例外。


    正当朝会临近尾声,宣乐帝打着呵欠看了眼从窗外漏进来的天光,想着一会儿就能退朝,于是伸着懒腰坐正了身子。


    “父皇在上,儿臣有事请奏。”五皇子沈今墨拱手上前,蓦然出声道。


    “哦?”宣乐帝掀了掀眼皮,“皇儿何事?”


    “儿臣斗胆向父皇求一门亲事,还请父皇成全。”沈今墨恳切地抬了头。


    “这是好事哇!”宣乐帝来了精神,混不在乎形象地用手支着下巴:“是谁家女儿?想来墨儿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岁,若有相中的姑娘,父皇乐得成全好事、为你赐婚!”


    沈今墨面上一喜,谢恩的话还未说出口,就听一道声音从旁打断道:“父皇,且慢!”


    宣乐帝也不恼,循声望去,只见如今已经成为宣王的三皇子沈煜杭几步上前与沈今墨同站殿中,笑道:“父皇,这我可不愿意了!老五上面三位兄长皆未婚配,怎可让他抢先了去?”


    他的语气玩笑轻松,与持续了一整场的死板腔调形成强烈反差。


    宣乐帝听后朗声大笑,连声称是,一看就心情很好地道:“杭儿所言甚是!不错,确是这个道理,那…你且说说,该当如何?”


    沈煜杭无不得意地看了沈今墨一眼,后者脸上却并无想象中的阴鸷与不甘,只有一丝明显勉力维持着的莞尔微笑。


    “当然是大哥先娶,之后再各凭本事了!”沈煜杭道。


    这便又把太子推了上去。


    宣乐帝又是一阵笑,“好好好,好一句‘各凭本事’!如此也好,太子娶亲当是国家大事,众爱卿今日回去也一齐帮朕物色物色,各家适龄女儿有贤良者,皆可上奏举荐,朕当与皇后商议后定下此事!”


    “可……”沈今墨面上终于裂出几分为难的神色。


    “皇上圣明——”众臣纷纷山呼而应,盖过了沈今墨原本就不大的声音。


    退朝后,众人散去,沈煜杭如预料中拦在了沈今墨身前。


    沈今墨不自然笑了笑,还是姿势端正地行了礼:“三皇兄。”


    “三皇兄?”沈煜杭大喇喇插着袖子,面上尽是不屑:“沈今墨,你无名无权,合该唤本王一声‘宣王爷’才对。”


    沈今墨暗自咬牙,很快恭顺地道:“宣王爷。”


    “礼也要重新行过。”沈煜杭抬起下巴,态度极尽倨傲。


    沈今墨却是一声不吭地按他的话照做,语气平淡:“宣王爷。”


    沈煜杭对这一称呼很是受用,眯了眯眼:“嗯——知道今□□上为何坏你好事吗?”


    “愚弟不知。”沈今墨微低了头,敛着眸子看不出情绪。


    沈煜杭只当他对自己言听计从,应是心悦诚服的,于是顾左右而言他地道:“你可知,最近太子与傻六走得很近。”


    沈今墨这才明白沈煜杭今日突然发难的缘由,仰起脸,露出一个欣然的笑来:“原来三皇兄今日为的是这事,早与愚弟明说便是,何必……?”


    见他如此识相,沈煜杭满意地拍了拍沈今墨肩膀,半真半假地说道:“婚嫁之事,急不得,你年纪还小,若抢在太子前头娶亲,日后难免惹人非议,哥哥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


    “皇兄所言极是。”沈今墨笑容更甚,眼里却没有半点温度。


    两人又寒暄几句,沈煜杭边走边把沈今墨引向僻静处,兜了半天圈子说出了内心目的:“今墨,不是我托大,如今形势你也见得,父皇的儿子中属我赢面最大,可那太子既然寻了帮手却也不得不防。若你愿意,待到功成之日,论功行赏,你想要什么为兄都给你。”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沈今墨在听到这句话时,心脏还是无可避免地颤了一颤。


    在沈煜杭一早决定夺嫡时,沈今墨就知道,若非形势所逼,这位刚愎自用的三皇兄是不屑于拉拢实力远不如他的自己的,这样一来也不失为一件好事,远离朝堂争斗,就不会成为他人的枪杆或是靶子。


    可事到如今已是避无可避,沈今墨必须做出抉择——按父皇这个享乐不知节制的状态来看,身子亏空是早晚的事,是以沈煜杭急于尽快与太子分出高下,在这种情况下,在他面前的便只有同盟或对手,沈煜杭绝不会允许还有中立势力的存在——要么归顺,要么与宣王一派为敌。


    沈今墨顿了顿,收在袖下的手指缓缓收紧,面上却扬起一个毫无破绽的、先惊后喜的表情:“这这…这真是……!得皇兄青睐是今墨之幸,恕愚弟妄言,无论才学还是胆识,谁人不知太子样样不如三皇兄,他能有今天的地位全凭几年前误打误撞救了父皇一命罢了!”


    “哎……!”这话说到沈煜杭心坎,他却还要装出一副拙劣的谦态来。


    “话已至此,愚弟正好有一事可禀。”沈今墨垂了眼睫,凑近沈煜杭,低声以气音说道:“…关于灵嫔。”


    沈煜杭皱着眉问:“那个蛮女?”


    “皇兄近来出宫立府有所不知,听闻,此女与林鹿关系匪浅,更有传闻说,灵嫔复宠正是林鹿襄助的缘故。”


    “有这等事?!”沈煜杭不自觉扬了声调,神色一瞬变得阴冷。


    宫中无人不知,能分走柔妃宠爱的唯有这位来自外族的灵嫔,作为柔妃仅剩的儿子,沈煜杭自然也会对母亲的处境上几份心。


    “十有八九。”沈今墨笃定。


    忽的一阵寒风吹拂而过,沈煜杭紧了紧身上华贵无比的外袍,道:“无妨,本王自有手段。”


    第78章 众矢之的


    既然已经打通了与张全裕的关系, 那么接下来如何交际应酬,都将全权交由沈清岸。


    林鹿并不完全信任他,因而两人之间总是模模糊糊地隔着一层, 谁也无法真正探得对方实底。


    好在彼此的能力毋庸置疑,林鹿出面争取人脉, 沈清岸动用手段收为己用, 自从二人连手, 虽进展缓慢, 但势力确实是在潜移默化之中逐步壮大的, 这便够了。


    毕竟,不管是林鹿还是沈清岸,对他们而言最重要的并不是一步登天, 而是避人耳目。


    另一边, 林鹿与六皇子结党的消息不胫而走,沈行舟整日更加正大光明地与林鹿混在一处,外人看来,除了过分亲密之外,主君与得力干将关系亲近倒也没什么可指摘的, 无人相阻,这让沈行舟很是高兴了一阵子。


    最不愿见到这一情状的沈煜杭却没趁机做些文章。


    这令林鹿有些意外,但也知道沈煜杭其人绝不会善罢罢休——除非一击致命, 先手出招其实风险更大、更易引起皇帝不快——可以说, 还就怕他没有动作。


    直到这天。


    早朝时间已过,宣乐帝照例同灵嫔共进午膳,内侍吕禧侧立一旁, 从门外走近一名小太监,附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吕禧面上一怔,挥退那人,旋即快步走上前,一抬眼瞥见沈延正忙着张嘴接取从美人所持银勺舀过来的食物,慌忙收回目光,硬着头皮低声说道:“陛下……”


    宣乐帝连个眼神都没给他,一错不错望着身旁灵嫔,咀嚼了两下,含糊不清地哼了声:“说。”


    “这……这……”吕禧显然对先前消息有所顾忌,隐晦地看向灵嫔。


    仓幼羚虽以余光注意到吕禧面露难色,却权当不见,仍笑意盈盈地伺候沈延用膳。


    宣乐帝又接连从灵嫔递过来的筷尖上接了几口菜肴,终于发现不远处空地上还站着一人,语气稀奇似的道:“你还杵在这儿作甚?有话快说,吞吞吐吐的,徒惹朕心烦!”


    话至此处,宣乐帝顺手抓起面前的筷子丢到吕禧头上,力道不大,后者手忙脚乱地接住,“扑通”跪在地上,诚惶诚恐地道:“不好了陛下,京南运河岸坝决堤,冲垮临近数座村落,死者万千……”


    宣乐帝闻言头都没抬一下,“噢,还以为是什么,让修予差人去修便是。”


    仓幼羚依旧有条不紊地为帝王和自己奉着吃食,甚至在这段对话过程中都没停过布菜用膳的动作。


    吕禧知道宣乐帝是不会在灵嫔面前避讳谈及国事了,眼观鼻鼻观心地断断续续道:“除、除此之外,还…还……”


    “你这狗奴才,今天是怎么回事!”宣乐帝终于察出吕禧态度不对,佯装扬起巴掌唬他:“能说就说,说不出滚蛋!你找死是不是?”


    吕禧吓得一缩脖颈,忙道:“不敢不敢,奴才不敢!”


    然后这才汗流如注地将后面的话叙述完全,待吕禧说完最后一个字,浑身已被冷汗浸透,整个人更是瑟缩不已,连抬抬眼偷看宣乐帝反应的胆子都生不出半点。


    “岂有此理!简直荒谬至极!”


    砰!


    沈延一掌拍在桌上豁然起身,桌子上碗倒杯翻,叮叮当当响成一片,仓幼羚忙不迭跟着去扶男人因动怒而微晃的身形,口中软语:“龙体要紧,陛下息怒……”


    她一刻不停地伸出柔荑在宣乐帝胸膛上下拂动,心中想的却是另一副光景。


    ——苍天有眼,全都活该。


    原来,大坝决堤已是天灾人祸,不料被滚滚河水冲破的河岸竟露出了其下埋着的一块巨石来。


    若是寻常河石,倒也没什么值得奇怪的,可怪就怪在这顽石形状诡异,远远观去,像是…像是一颗硕大狰狞的鬼头!


    谁人都知宣乐帝最是崇敬鬼神,在他所治期间发生这样不寻常的事,难怪他会大动肝火。


    “起驾出宫!”宣乐帝一把推开灵嫔,大踏步出了门,“修予呢?”


    吕禧见状赶忙捉了挂在一旁的龙纹大氅,急急追上宣乐帝脚步往他身上披去,“回陛下,掌印此时正候在殿外,哎哟,您慢点……”


    两人渐行渐远,一众随侍也在宣乐帝出门后一并离开了钟灵宫。


    宣乐帝情急之下并没有收着力气,仓幼羚被那一推掼倒在地,额角不知碰在什么地方,登时青红一片。


    晴翠从外面进来时看到的就是面前一幕,蹙着眉小跑着冲到仓幼羚身边,边把她从地上扶起边急切地道:“…您没事吧?”


    仓幼羚在她搀扶下站起身子,冷哼一声,低低咕哝“谁有事谁没事还不一定呢”。


    晴翠闻言摇摇头,眉宇间皱纹加深,小声提醒:“奴婢在外间都听到了,这种事……历朝历代多多少少都会发生,无一例外都是冲着人去的。”


    主仆二人往里间走着,仓幼羚好奇地看向面有愁容的晴翠:“就像那些老女人在后宫使的手段一样,这次的怪石也会是人为造成?”


    晴翠轻叹口气,扶着仓幼羚在榻上坐下,自己则返身出去寻了个药箱进来,置在桌上,十分熟练地从中找出活血化瘀的药膏,拿着挨过来在她额上撞伤的位置轻轻打圈揉着,才道:“很有可能。”


    就算是再坚强的女子,在遇到把淤血揉开的过程时也绝不会是毫无感觉,可仓幼羚就仿佛习以为常般安静坐着,自顾自揉着手腕被磕痛的地方。


    半晌谁都没有说话,晴翠揉好后转身收了药膏,顿了顿,道:“就算不是人为,也定会被有心之人利用。”


    “如何利用?”仓幼羚问。


    晴翠却没再回答,只不过,这个问题的答案很快就会以事实发生在众人眼前-


    就在林鹿跟着纪修予调查大坝决堤期间,朝堂中不知从何时起流传了一个说法。


    最开始只是在林鹿经过时隐有两三句窃窃私语声,后来愈演愈烈,那些本就看不惯林鹿的大臣纷纷上书指责林鹿自上位以来行事乖张无度,大有暗地里站队沈煜杭的趋势。


    林鹿几乎在朝夕间沦为众矢之的。


    甚至就连一向对他青眼有加的宣乐帝,在林鹿看不见的地方,目光中也多了些晦暗不清的东西。


    可这些变故林鹿只是捕风捉影的听了个风声,他日夜跟着纪修予查案,实在分身乏术,无暇顾及其他。


    至于沈行舟,他根基尚浅,消息来得并不比林鹿快,况且林鹿觉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未真正发生的事多一个人烦恼也无果,还不若等着他们真正亮出爪牙后再见招拆招。


    这种微妙的气氛并没有持续太久。


    一日早朝,钦天监监正薄罡毅率先启奏,神情慨然,义正严词地说道:“启禀圣上,近日京南运河大坝决堤生灵涂炭,更有怪石乱象,微臣连日里夜观天象,并在前天夜里观测到孛星现世,实在不敢小觑,是以昼夜不停问灵卜卦,终于昨日深夜得出结论!”


    宣乐帝像是一点也不意外,淡淡出声:“哦?”


    “古语有云:‘孛星现,灾祸起。’”薄罡毅丝毫不卖关子,一字一顿:“这一切,皆是因为天降灾星,而这不详妖孽,如今正混在我大周朝文武百官之中!造祸于人间,罪该万死!”


    此言一出满众哗然,有少部分消息灵通的官员则面露讥诮,明里暗里将瞧好戏的目光落在林鹿挺得笔直的背脊上。


    林鹿对众多说不上友好的目光并不是全无所感,但闻言只是牵唇一笑。


    “妖孽?薄卿家,你且说说是什么样的妖孽?姓甚名谁,样貌几两,如何才能辨认得出?”


    薄罡毅显然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回皇上,经臣掐算,那妖孽样貌出众,最擅床笫功夫,男女皆易受其蛊惑,是个美艳坯子。”


    在金碧辉煌的太和殿中说出这一番堪称亵渎的话,在场众人无人觉得不妥,反倒有更多的目光投向林鹿的方向。


    不知是谁小声说了句,“臣依稀记得宫中有位相貌极佳的小太监”。


    “对!若说样貌姣好称得上‘妖孽’二字的,除了他再想不出第二人了!”“是啊!听说一开始他就是个在御马监养马的,若非会些邪魅妖术,怎可能这么快获得掌印与皇上的宠爱!”“不错,肯定是他!”


    林鹿百口莫辩。


    不过他也没想着辩解什么。


    纪修予没去打断群臣义愤填词,垂眸看向身侧缄默的林鹿,语气带了三分调笑:“摊上这种事,干爹也帮不了你。”


    林鹿点点头。


    沈煜杭一直留意着这边,生怕纪修予出面替林鹿解围,见状当时出声:“掌印!事关国体运势,相信掌印深明大义,断不会为了一己私情袒护妖孽吧!”


    宣乐帝也将不虞的目光挪到二人身上。


    周围哄乱的声音戛然而止,均的屏息静待纪修予反应:如果他选择包庇林鹿,相当于不顾天意也要违逆圣心,就算此时宣乐帝不显,也定会因此生出芥蒂;而纪修予若选择将林鹿推出去,那就是自断臂膀,日后沈煜杭上位途中便少了很大阻碍。


    无论他怎么选,对宣王一党只会百利而无一害。


    诚然,随着沈煜杭势大,许多长久以来被压在纪修予手下的臣子也都纷纷动了心思——太监这重身份到底还是宫里的下人,谁会心甘情愿一辈子屈居在连身体都不全整的宦官之下呢。


    纪修予面上一哂,声音中夹杂笑意:“诸位大臣既然已得定论,那便按规矩做吧,不必顾忌奴才,为了大周,有什么舍不得的呢?”


    话音刚落,沈煜杭放下心来,冲着薄罡毅递过来的眼神点了下头。


    “陛下,兹事体大,依微臣之见……”薄罡毅满面正色就开了口。


    “不过林秉笔到底是内臣,如何处置还须陛下亲自定夺。”纪修予嗓音很轻地打断道。


    薄罡毅不敢再言,沈煜杭压抑再三,终是将隐忍期待的目光投向龙椅上的人。


    经他提醒,宣乐帝原本阴沉的表情怔了一瞬,似是回想起林鹿自上位以来兢兢业业,做事得心、无半点出格之举,又容貌上佳,光是远远看着就足够赏心悦目,处死林鹿的决心忽然变得不再坚定,于是说出口的话变成了:


    “嗯……”宣乐帝沉吟着捋了捋胡须,“林爱卿多年来有功无过、劳苦功高,武断处决难免寒了忠臣的心……先…先关起来禁足吧,之后再慢慢查证。”


    “父皇!”沈煜杭急了。


    “陛下!妖孽乱世,每拖一天危险更甚啊陛下!”薄罡毅在沈煜杭眼色下硬着头皮谏言。


    宣乐帝却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就这么定了,朕乏了,诸位爱卿退朝罢!”


    二人还想再言,被纪修予笑里藏刀的眼神骇得闭了嘴。


    事发突然,群臣还未反应过来,皆静观不语,眼睁睁看着两名侍卫从殿外走进,径直到林鹿身前恭敬行礼,比了个向外的手势,道:“林公公,请。”


    林鹿颔首,回眸轻看了沈煜杭一眼,便神色淡淡地率先走了出去。


    那双凤眸里分明什么情绪都无,却在最大程度上刺痛了沈煜杭敏感的神经。


    ——这次分明是沈煜杭胜了,没人帮林鹿说话,甚至就要沦为阶下囚,眼看不日便死期将至,可他脸上仍没有半分惧意,落在沈煜杭眼中不亚于莫大的挑衅与蔑视。


    接二连三在林鹿这讨不到得逞的快意,这让一向骄傲的沈煜杭如何受得了。


    直到人群退去,沈煜杭仍气得浑身发抖地钉在原地,一口牙恨恨咬得咯吱乱响。


    这回一定要他死!


    此时沈煜杭再听不见外界任何声音,脑海里只反复回荡着诅咒似的一句话。


    第79章 再无所求


    林鹿被困栖雁阁已有三日。


    一朝失势, “妖孽”之名在刻意引导下闹得人尽皆知,期间的日子并不舒适,却也比遭受纪修予磋磨时不知好了多少倍不止。


    人言可畏, 三人成虎。


    时人多迷信,总能轻易将现世之象与过于出众的相貌联想到一起, 古来宫中不乏因此获罪处死的宫妃嫔妾, 至于个中真伪、以及用一人之血换来的天下太平维持了多久, 似乎并不会引起太多关注。


    除却推波助澜的幕后得利者, 大多数人都在享受这种摧折美丽事物的扭曲快感罢了。


    林鹿这遭也未能免俗。


    那些苦心经营的人脉一夜消失殆尽, 就连往日寸步不离的秦惇也不见踪影。


    林鹿独自一人住在僻静小院,大门紧锁,早晚有人送来吃食。


    未出冬季, 屋里仍需烧炭, 可林鹿如今的境况能有口吊命的食水已是不易,根本不敢奢求更多,好在小院里有些存放了不知多久的剩炭,每日少燃些,不至于让林鹿冻死在呵气成冰的冬夜。


    “咳咳…”


    林鹿低低咳了两声, 抬手掩了掩口鼻。


    好不容易找到的炭块都是不知放了多久的陈炭,烧起来浓烟不断,很是呛人。


    林鹿整个人缩在床榻最里侧, 身上胡乱盖着几条破被, 门窗紧闭,却仍被冻得不停打着寒噤。


    许是从前经历早已耗尽这具驱壳里的全部泪水,林鹿此刻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斗不过沈煜杭又如何, 横竖不过一死。


    被允许参与早朝的皇子只有宣王与太子,事情发生得太快, 无论是沈清岸还是沈行舟都没办法在第一时间出手保他——林鹿也不希望他们这么做,只因灾星玄学一说素来是皇家大忌,任谁沾上,不死也要脱层皮,而二皇子与六皇子皆是刚刚站稳脚跟,于情于理,都不适合在此事尚至风口浪尖时盲目参局。


    这也正中沈煜杭下怀。


    事态只要没在刚有苗头时被扼止停歇,那么接下来沈煜杭就会暗中渲染造势、放纵言论发酵,时间一长,假的也会变成真的,“林鹿是祸国妖孽”的罪名便真真切切地坐实了。


    死也得死。


    不死,也得死。


    到那时,就算沈行舟回过神来不顾一切想要挽救林鹿也晚了,甚至更会因此事惹恼父皇,落得人人厌弃的下场。


    可谓一箭双雕。


    林鹿自然想得到这些,因此并不对现状抱太大希望,但低垂睫羽掩去的是眼中浓重而压抑的不甘。


    他还没查清自己的身世,还没有给阿娘报仇……


    他像一缕被困于世的鬼魂,只剩“复仇”二字苦苦支撑着他的脊骨。


    夜深了,正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候。


    漫长寂静又寒冷的独处时光,轻而易举就能勾动林鹿生命中最不堪的那段回忆,梦魇一般让他的神智变得不甚清明。


    床边的炭盆忽明忽暗,最后一点火光也在窗棂漏风中渐渐消散,屋子里再无半点亮光。


    时间点滴推移,室内温度骤降。


    林鹿浑身抖如筛糠,眼睫颤了几下缓缓睁开,点漆似的眼瞳与周遭黑暗相融,仿佛生来便是潜伏于此。


    还不是等死的时候。


    他的脑海倏地浮现出这么一个念头。


    如此想着,林鹿瑟缩着掀开身上破被,想要下床再燃些炭块。


    不料刚起身就是一阵头晕目眩,他的身形在晃动中难以支撑平衡,一头朝地上栽去。


    还不等身上传来痛感,林鹿就在失重感中一下昏了过去。


    林鹿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梦里他回到了六年前,那时他还没有入宫遇到纪修予,也还没有变成如今冷漠沉郁的模样。


    他与阿娘住在村子外缘的寒窑里,日子苦寒无比,阿娘强势,动辄对他非打即骂,村中人也都因林娘出卖皮肉的生存手段而对这对母子白眼相加。


    然而就是这样的过往,现在竟成为林鹿内心深处最怀念的时光。


    清晨雾气朦胧,林鹿依稀觉出自己身在荒芜的后山,身上背着漏了处破洞的背篓,跪趴在地上,用皲裂的手指一遍遍翻掘冻得冷硬的土地,试图找些未被人挖走的白薯,用以他和阿娘果腹。


    林鹿记得这天,很快回忆出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心中有了准备,也就不再害怕。


    几名尾随而来的半大孩子将林鹿围了起来,口中说着戏谑嘲弄的言语,推来搡去之间,好不容易寻来的野菜白薯散落一地,筐篓也被踩踏得不成样子,林鹿身材不及他们强壮,皮球似的被他们踢倒在地,只能徒劳护着头颅,忍受着落在身上的拳脚。


    阿娘很快会来救我。林鹿暗暗想着。


    如果是多年前真实发生过的事,确实会如林鹿所想,那时他总是被村中孩童随意欺凌,后山这次最为过分,险些将他打断了气,是阿娘倒提了把柴刀,吓得欺负林鹿的孩童屁滚尿流地下了山还不算完,安顿好林鹿后,一个个找上门去,以一己之力舌战数位村妇,众人慑于她手中力气,眼睁睁看着林娘一刀刀劈下,给每家门上都砍出一个潦草的“贱”字才罢休离去。


    自此再无人敢在明面上欺侮林鹿。


    可林鹿却也因这件事挨了林娘好一顿揍,林娘骂他“怂包”,林鹿生生受着,一声不吭。


    梦中的林鹿知道事情走向,心性仿佛一同回到那时,身上又冷又痛也不反抗。


    “阿鹿!”


    意识游走间,林鹿听到有人唤他。


    定是阿娘来了。林鹿模糊地想着,唇边不自觉露出些笑意。


    许是看到林鹿笑,落在身上的拳脚力气更重,可林鹿恍若不觉,想着阿娘很快就会救他离开。


    可这是梦中,并不会全然按照心中所想。


    提着柴刀的林娘并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道看不清的人影,他分开人群,压在林鹿身上,替他承受着那些力气愈发加大的拳脚。


    林鹿挣扎着转过脸颊,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阿鹿,阿鹿。”


    他什么都没说,只一声声唤着自己,周围人影晃动,污言秽语不绝于耳,暴雨般的拳打脚踢降了下来,可林鹿再没感受到一点痛楚。


    头脑依旧昏沉,林鹿眼睁睁看着那人被打得口吐鲜血,原本整齐的发冠也被扯散开来,凌乱的发丝混着血水黏在额上,林鹿顺着蜿蜒而下的血迹向上看去,赫然看到那人额角处一道小小的疤。


    林鹿一下睁开了眼睛。


    他醒了。


    略微急促的呼吸间尽是带着焦味的空气,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方才只是做梦。


    却在下一瞬,转头望见了梦中人。


    晨光熹微,照亮了沈行舟冻得煞白的面庞——他紧紧将裹着被子的林鹿搂在怀里,不知道维持了这个姿势多久。


    林鹿确实没那么冷了,眼神一偏,看见不远处放着一个胡乱打开着的包裹,想必是沈行舟带进来的。


    “…你醒了?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察觉到怀中人轻微细动,沈行舟很快睁开了眼睛,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往林鹿额上探去:“可吓死我了,我来时你有些发烧,还好我提前带了些驱寒的药物……”


    他絮絮说着,林鹿也看到不远处桌上多了个药碗,后知后觉尝出嘴里浓重的苦味。


    沈行舟变戏法似的从怀中摸出一块手帕,轻轻在林鹿脸上擦着,语气中带着笑意:“…你当时昏迷不醒,牙关咬得死紧,我就只能一口口渡到你嘴里,天太黑没留意,将你喂成个花猫……”


    他开玩笑似的笑着,动作却是又轻又柔,像是对待这世上最珍贵的宝物一般。


    细软的帕子挨在林鹿唇边,一下下擦拭掉那些溢出来的药渍。


    林鹿抬眸,逆着光有些恍惚。


    待擦干净了,沈行舟收好帕子去看林鹿的眼睛:“冻傻了?怎的不说话?”


    说着,沈行舟狐疑地再次伸手往林鹿额头上摸去。


    林鹿睁着眸子,任由那只有些凉的手掌落在自己头上。


    “你怎么来了?”一开口,林鹿才发现自己嗓音沙哑得不象话。


    沈行舟同样意识到,松开林鹿,下地走到桌边倒了杯冷茶过来,重新环抱住林鹿,递到他唇边:“翻墙进来的。”


    “磨了两日他们不许我来看你,三皇兄还扬言要到父皇面前告御状,”沈行舟看着林鹿小口小口抿着茶,眼里漾出餍足的笑意:“我又不是小孩子了,白日装出样子迷惑他们,到晚上趁夜色翻墙进来的。”


    林鹿有些诧异地睁大了眼睛:就算栖雁阁是纪修予的地盘,沈煜杭也绝对会在暗中布下天罗地网防备林鹿出逃,不会漏下一丝可乘之机,他无法想象如此守卫森严的情况下,沈行舟是如何……


    沈行舟却浑然不觉林鹿的讶异,仍自顾自抱着他说道:“说来也巧,我刚进来时就看到你失去意识往床下栽去,还好、还好……”


    他顿了顿,“我都不敢想象如果晚来一步会、会……”


    说着,沈行舟有些哽咽。


    林鹿缓缓转向他,望见一双后怕得泛了红的眼睛。


    是啊,他也不敢想象,以沈行舟这副软和心肠,如果一进门看见的是自己血流如注的模样,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林鹿从沈行舟臂弯中抽出手,安慰似的摸了摸他的发顶。


    “我没事。”林鹿浅淡的嗓音在沈行舟耳边响起。


    不说还好,这句话一出,沈行舟像是满腔委屈终于有了发泄的出口,眼睛一热,一瞬盛满将落未落的泪水,声音也染上哭腔:“那些欺负阿鹿的人,他们一定都会付出代价……一定。”


    林鹿戳了戳沈行舟光洁的额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他顿了顿斟酌字眼:“不…善良了?”


    沈行舟却摇摇头,一把抓过林鹿的手捧在两手合拢的掌心中间,一瞬不瞬地望着他:“这种眼睁睁看着你受苦的窝囊善良,我宁可不要。”


    林鹿心里一动,面上仍不显,只暗自攥了攥拳。


    他一直以为,在这个世上,除了大仇得报再无所求,却在这一刻忽然明白。


    ——他希望沈行舟能一直保持本心,就好像…替那个早已死在六年前的自己,继续活在这个世上。


    第80章 非我族类


    林鹿摇摇头, 什么也没说。


    沈行舟就这么留在栖雁阁照顾了林鹿两天,令林鹿奇怪的是,那些照例送进来的食水却在潜移默化中变成了双份。


    就好像外面的人知晓并默许沈行舟存在一样。


    林鹿第一时间就想到了纪修予, 可京南水患还须赈灾善后,再加平时繁重的政务, 林鹿知道这位司礼监掌印是断不会有时间操心林鹿是否能吃饱穿暖的。


    那会是谁?沈清岸?更不可能, 目前来看他并没有将手伸进司礼监的能力。


    便只剩下秦惇, 想到这, 林鹿一哂, 略略放下心来。


    也正如林鹿所想,在他被宣乐帝亲口勒令禁足的第五天傍晚,院门传来一阵锁链哗啦的声响。


    沈行舟正给林鹿念话本上的志怪故事, 忽然听到外面传来声响, 有点紧张地朝林鹿看去:“我…我用不用躲起来?”


    原来他也知道留在这里陪林鹿不合规矩。


    林鹿露了个安慰的笑,抬手揉一把沈行舟发顶,语气带着让人莫名安心的镇定:“无妨,有我在。”


    沈行舟就红着脸帮林鹿整理仪容,东扯扯压皱的衣角, 西捋捋散下来的鬓发,然后无比自然地站到林鹿身侧,一副随时都能挡在林鹿身前的模样。


    很快, 一队人走进小院, 为首那人径直推开门来到堂前,一掀袍单膝跪地,行了个再标准不过的跪礼, 朗声道:“属下来迟,还请少主恕罪!”


    此声之下, 留在门外的一队锦衣卫齐声附和重复,一并朝屋内方向跪身行礼。


    一时间山呼激荡,在狭小院落内形成回音。


    来人果然是秦惇。


    沈行舟被眼前一幕惊得瞪大双眼,紧绷以待的身子松懈几分,但还有些搞不清当前形势。


    而林鹿看上去并不意外,只是奚落道:“足足五天,平时嫌我苛待,你故意的?”


    “属下不敢!”秦惇慌忙抬了头,在看到林鹿明显透着青灰的面庞时眉头一皱,压低声音解释:“这五天发生了不少事,还请少主回去后,容属下细细详禀。”


    “嗯,不急,”林鹿在沈行舟搀扶下起身,慢慢往门外走去,“先说说是怎么解决的。”


    秦惇自然明白林鹿所谓何事,也不避讳沈行舟,落后两人半步言简意赅地说了几句。


    原来,在钦天监监正还未当朝浑说灾星一事前,林鹿就已与秦惇有所准备,敌暗我明,虽然不知如何出招,但总归可以确定是冲着林鹿来的。因此,林鹿与秦惇约定,若此番难以拆招,秦惇就会在京中设计几桩重案牵扯视线,为林鹿破局争取时间。


    然而饶是有张兆等眼线布在沈煜杭身边,可这回的宣王却仿若灵智开了光,硬是没走漏半点风声,单是这一点就足够林鹿琢磨一阵了。


    按两人推算,顶多不过三日,就可让林鹿脱离困境。


    谁知却漏算了朝中大臣对灾星一事的迷信程度,以及沈煜杭势必一举击垮林鹿的决心。


    就在林鹿禁足的前两日,京中乃至宫中、重臣家中都是怪事频发,瞬间令舆情沸然,无论是置身事外的还是有意推波助澜的,无一不在叫嚣着处死林鹿,借以平息所谓“天怒”。


    很显然,这种情况并不适合秦惇再按原计划行事了,多余的动作只会火上浇油。


    秦惇一脸后怕,回想到这里时竟在额上出了薄薄一层冷汗:“当时…嗐,说来不怕主子笑话,属下当时都做好硬闯栖雁阁,救您出宫的打算了……”


    林鹿眯着眼瞧他,直截了当地戳穿:“就凭你,在纪掌印手下走得过几招?”


    秦惇颇为汗颜地摇摇头,嘟囔:“…但属下能保证,要死,您肯定得死在我后头……”


    林鹿恢复了神色,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一般示意他接着说,沈行舟却借着袖袍遮掩紧紧握住了林鹿的手。


    这一无声动作仿佛在说,他也一样。


    林鹿有些好笑,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感觉,轻轻捏了捏沈行舟攥得死紧的手指。


    秦惇恪尽守礼地微垂着头,并没有注意到二人的小动作,继续道:“是灵嫔。”


    “灵嫔?”林鹿在听到这个名字时有一瞬间的诧异,但很快又平复下来。


    秦惇低低“嗯”了一声,语气中掺杂着沉重的情绪,说出口时莫名有些凝滞:“她一介女子,替您扛下了这个污名。”


    “你找的她?”林鹿剎时顿住脚步,拧眉不悦地看向秦惇。


    倒不是关心灵嫔,他只是不喜有人替他受过。


    “没有命令,属下哪敢!”秦惇慌忙辩驳,“您被关在栖雁阁当日她就缠上了陛下,接连几日都……”


    秦惇说不下去了,但联想钦天监捏造妖孽时的形容,林鹿不难猜到灵嫔都做了什么。


    “那这五日……”林鹿忽然有些喉头发紧。


    秦惇隐晦地点了点头,又道:“陛下连着五日不早朝,再加上灵嫔本就样貌冶艳异于大周女子,‘妖孽’之名,自然而然就转移到了她的头上。”


    林鹿蹙结的眉头一直没有展开。


    他想不出灵嫔冒险相帮的理由,一时间沉默下来。


    禁足刚解,沈行舟知道林鹿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更何况身处栖雁阁,不知在暗处藏了多少纪修予的眼线,于是自觉离开。


    送走沈行舟后,林鹿连衣服都没换,直接来到纪修予院中。


    “干爹。”林鹿一路畅通来到纪修予面前,规规矩矩低头行礼。


    “来了,”纪修予正站在案前提笔画着什么,也不抬头,似是不意外林鹿的到来,随意地道:“过来看看这幅画。”


    林鹿依言走近,垂眸望见纸上画着寥寥疏竹、山路蜿蜒,天空留白得恰到好处,处处透着作画人的意境与功底。


    “少点什么?”纪修予噙着笑偏过头,询问林鹿。


    林鹿沉默端详片刻,如实回道:“儿子愚钝,不通书画之道,实在看不出所缺何物。”


    纪修予轻笑出声,从镇纸下抽出画卷,一扬手,画卷脱手飞出,在林鹿不解的目光中端端落在不远处的炭盆里。


    火舌很快卷噬着透纸而出,将画中景致一点点燃烧殆尽,就像燃了一场盛大的山火。


    “世间之美,唯有转瞬即逝方为极致,留不住的,才最能在人心里印刻痕迹。”


    “往往容易得到的,最不被人珍惜。”纪修予起身,居高临下地站在林鹿面前,后者因身份之差不得不微低了头,做出一副乖顺样子来,“个中道理,鹿儿可明白?”


    林鹿始终没猜出这回纪修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规矩地道:“儿子谨记干爹教诲。”


    纪修予突然一把抓住林鹿头发,用力向后一拽,迫使林鹿昂起脸。


    “你与灵嫔……?”纪修予意味不明地凑近过来。


    动作来得突然,从头上传来的刺痛瞬间传回大脑,林鹿以一个极不舒服的姿势后仰着,下意识伸手撑在案上,不小心碰翻了堆得不矮的一摞奏折。


    “仅几面之缘。”林鹿努力舒展开总是因痛楚几度将欲蹙起的眉心。


    尽心讨好的模样成功取悦了纪修予。


    他松开手,转而卡着林鹿的下颌,细细欣赏眼前人精致妍丽的五官,语气又轻又缓:“非我族类,必不会长久,而且……”


    纪修予没有说下去,只是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正当林鹿不解其意暗暗揣度之时,纪修予捏着林鹿脸颊的手倏地用力,林鹿一个不设防张了嘴,纪修予另一手手腕一翻,亮出一粒通体乌黑的药丸,还未等林鹿看清,就被纪修予动作迅速地塞入了口中。


    “唔。”林鹿下意识抗拒,抵着舌头就要吐出药丸。


    可纪修予又哪会给林鹿违逆自己的机会,只见他手上连动,一手屈指顶起林鹿下巴,另一手点中林鹿顺势舒展脖颈上的某处穴道,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咽了下口水,那粒被塞进嘴里的药丸也就顺势滑进林鹿喉咙,继而落入胃袋。


    林鹿心下一片骇然,却仍须撑出面上滴水不漏。


    来不及细想,林鹿被嗓子里传来的刺辣闷痛之感搅得长眉紧皱,捂着胸口两三步退至堂下,双膝直直跪下,不假思索地以头触地,因这一遭变得更加沙哑的声线传了出来:“儿子该死。”


    纪修予哈哈笑了起来,最开始只是几声,到后来放声大笑,以至毫无形象地前仰后合。


    林鹿趴在地上,看不见纪修予神色,笑声在耳畔回响,他只觉得浑身抑制不住地发寒。


    半晌,纪修予笑够了,胡乱踢了踢先前被林鹿无意碰落在地的奏折,正巧有一本滑到林鹿面前,轻轻碰到林鹿按在地上的手指,就这么一个细微的接触,竟吓得林鹿整个人猛地一颤。


    纪修予留意到这一动作,仿佛看到什么有趣的事似的又多笑了几声。


    “哈哈,瞧你吓得,林鹿呀林鹿,咱家还真有点舍不得杀你了。”纪修予犹带笑意的声音传入林鹿耳中,“宝贝乖儿子,猜一猜方才喂你吃下的,是何物?”


    林鹿维持姿势不动,“儿子不知。”


    “是毒药。”


    纪修予很快答道,顿了顿又补充:“一定会置人于死地的那种。”


    林鹿几乎在听到瞬间就出了一身冷汗,埋在臂弯下的面庞露出了些许阴鸷。


    他太了解纪修予了,别听他现在语调轻快、似是在与人说笑,可林鹿知道,纪修予是绝不会在取人性命上有所保留,一旦动了杀心,再难平息。


    果然,不管是宣乐帝的免死金牌,还是太子沈君铎的示好,都无法在纪修予真正起意时阻挡一二。


    时至今日,林鹿再次领会到眼前人的可怕之处,不好金钱美色让他几乎没有弱点,最令人头疼的还有宣乐帝对纪修予过于放纵的信任。


    难道只能到这里了?


    须臾之间林鹿想了很多,可那所谓毒药入腹后毫无征兆,若是纪修予想要欣赏他毒发身亡的惨状,应不会是现在这种明显有话要说的态度。


    林鹿的大脑在紧张下飞速运转,搜肠刮肚地思索究竟是哪里露出马脚让纪修予起了杀心,想了半天也毫无头绪,甚至开始怀疑秦惇的忠诚。


    见林鹿不出声,绕着林鹿踱步的纪修予停了下来,站在林鹿身前:“三个月。”


    一滴汗珠无声中顺着林鹿鼻梁幽幽滑至鼻尖。


    “三个月,杀了沈煜杭,否则,你替他死。”纪修予的声音冷了下来,与先前笑意盈盈形成的反差之强,饶是林鹿惯于相处,在此刻的情景下也觉得毛骨悚然。


    还不等林鹿回神,纪修予堪称温柔地从地上扶起林鹿,浑不在意地扯出袖缘,一点点擦拭他脸上的冷汗,看着林鹿布满惶惑的瞳孔,一字一顿道:“小鹿儿,这次的事,咱家很不满意。”


    “若不是那位灵嫔,”纪修予目露爱怜地替林鹿将散乱的发丝别在耳后,“恐怕明日午时,咱家就要亲自为你监斩了。”


    林鹿浑身微微打着颤。


    “所以,与其让你死在别人手里,还不如…”纪修予的手继续游移到林鹿颈间,随着每吐出一字便加重一分手上的力气:“还不如死在咱家手里。”


    林鹿不敢挣扎,微张着嘴,感受着空气一点一滴剥离的窒息感,难耐地憋红了脸。


    纪修予又笑,在林鹿头晕眼花之际松了手,在他肩头轻推了一把,道:“去吧。”


    “咳咳咳…咳咳……”林鹿踉跄着后退数步,再顾不上形象地大口呼吸起来。


    “三月之后,若沈煜杭还是宣王,你便不必再来求见,随便死在咱家看不见的地方即可。”纪修予说完不再看他,背身挥挥手,而后自顾自弯腰捡拾起散在地上的奏折。


    林鹿终于喘匀了气,艰难从喉中挤出几字:“遵、遵命,儿子告退……”


    说罢,林鹿脚步虚浮地走出房间。


    ——却在转身之后,那双在纪修予面前从不掩饰露出惊恐之色的眼瞳,微微敛了眸,再睁开时一切情绪消散,只剩下冷如寒霜的沉郁,折射着刀锋一般狠厉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