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裴泽心心念念, 自认为理由十分合理,裴夫人听了他的话后却是面色立时一沉。裴泽见状,长长叹息一声, 不敢多言, 摆摆手,接受现实:“好吧好吧。”
那勉为其难的模样, 好像他做出了多大的让步。
一行人说笑着到了上课的地方, 恰与几位来送孩子的族中妇人遇上。寒暄罢, 一道进了小院, 见屋中已色色都布置齐备, 隔窗一望,便能看出裴家给众人的待遇都是一样的, 心下放心之余, 待裴夫人与明棠越发多了几分亲热。
略看过一时, 众人移步到花厅说话,裴夫人自有府中事务要处理,留下明棠待客。
裴家绵延数代, 族中嫡支袭国公爵, 代代皆有出色子弟, 因而始终站在京都豪门前列。而支脉无爵可袭,虽说借着国公府的威名, 族中对贫寒些的每逢年节自也有钱粮帮衬,因而便是过得最差的人家,也还算是衣食无忧, 自然也还是渐渐分出了高低。
嫡支千挑万选,给小世子裴泽选出来的三个伴读里倒有两个是族中中下等人家里的孩子,唯有一个, 父亲现在军中,官位却也有限。
因而这次得了机会,几家的妇人都颇是重视,先时已经在家中叮嘱过几日,亲自见了,知道嫡支不是单纯为了找几个孩子陪着小世子玩儿,是真的与小世子一道上课,感激之情越发真挚。
一方是心存感激,一方是单纯把自己看成幼儿园园长兼家长,明棠此前还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交流之时颇感新奇。双方都没存着什么别样心思,气氛自然也就越发和乐。
家长会么,话题自然是孩子们,在座的都是每日里时时照看着家中小辈的,多的是趣事可以交谈,一时就听厅中笑语不断。
眼见着几人说笑,明棠悄悄起身,随闻荷到厅外略站了一站,说了几句话,安排了午间的膳食,转回厅中,捡了偏些的位置坐了,却见个容长脸的妇人起身,片刻间已到了自己跟前。
明棠往日里代裴夫人与族中人交际,来往的多是各家长辈,与同龄的妇人交往不多,对眼前这人却是有印象的。她是裴泽新同学裴杨的母亲石氏,此次是与她婆婆一道来的,方才并不见怎么说话。
石氏想也知道自己的举动略有些突兀,端端正正行了礼,口称“婶娘”,又认真道了谢,见明棠稍稍一怔后扶她起身,便也在明棠身边坐了,犹豫几息,低声道:“前儿遇着一桩奇事,侄媳待要略过不理,却觉得实在放不下,婶娘出身名门,如今又与夫人一道当家,见识比侄媳宽广了不止多少层。今日好容易有了机会,婶娘只当是听个故事吧。”
便低声絮絮说来。
明棠这些日子为给裴泽选同学,对这些人家里都细细做过背景调查,知道裴杨一家素来风评不错,都说这是一家子正经人。今日她亲眼所见,石氏衣饰简薄却整洁,在公府待客的花厅神色亦是自如,只是话不多,可见是个谨慎人。
谨慎人犹豫之后说出的话,明棠自然不会忽视,当下多了几分郑重,拧眉细细听了,心中却是微讶:虽是小事,细琢磨之下,能牵连出的事可不小。
石氏说完之后便是眉梢一松,略带几分羞赧:“婶娘勿怪,事是小事,侄媳只是略觉得有几分不妥,扰了婶娘的清静了。”
“你能想着把这样的事说与我听,正是我们亲戚间的情份,便是再小的事,我高兴还来不及,再没有‘扰了清静’这样的说法。只是你这话可不许再往旁处说去,毕竟涉及族中长辈,若传出去,并不好听。”
见明棠语气真挚,并不因人微而嫌言轻,石氏心中微松,也露出个宽慰的笑意。心道怪不得这位婶娘入了裴家门之后再无一人诟病她为人处世的,便是有人背后说些酸话,也不过把那不能生育一条拿出来翻来覆去的说,旁的再说不出什么。
也不想想,若是裴夫人与裴世子在意这个,焉能让她入门?
换句话说,能让这二位不在意生育这一条,这位婶娘必有其过人之处。如今亲眼所见,可不就应了这一条?
想着,她朝明棠一笑,低声道:“婶娘放心,侄媳省的。”若不是瞧着塘二老爷家几次三番与这位婶娘不睦,这位婶娘也真就不许塘二老爷家里的孙子进府给小世子伴读,她也不敢就这样在她面前说人家的闲话,毕竟是与主支关系最近的一支呢,稍有不慎,便要吃挂落。
明棠将石氏的话暗暗记在心上,想着等散了后寻人去暗中盯一盯。裴塘家中管家与楚王府的管事有来往这事,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能算小,端看这来往之间究竟是为了何事了。
当世之人看重宗族,裴塘到底是当代定国公的弟弟,裴钺血缘上的亲二叔,若是真掺和进了大事之中,裴钺几个是再不能扯得清的。
心中念头纷杂,明棠面上半分也不显露,只与眼前的石氏说些闲话,倒让石氏又在心中暗赞了几句“婶娘好定力”。
长辈们有长辈们的交际,小辈们也自有自己的相处之道。裴泽先前已是知道以后会有人与自己一道上课,坐在位置上老老实实待了一会儿,等窗外没了窃窃私语的声音,知道是祖母她们离开了,立时就恢复了好奇的本性。
小小学堂里人数扩充了四倍,裴泽坐在前面,先生面前不好光明正大扭头去看,便悄悄摸摸转动着视线,打量着身边的人,却恰好与之对上视线,不由自主便露出个大大的笑容。
他身旁的恰好便是较她年长两岁的裴杨,见裴泽友善,绷得紧紧的面上也松快了许多,流露出几分笑意,点头低声道:“泽叔叔好,小侄裴杨。”
定国公嫡脉近些年子嗣不丰,裴泽亦算是父母的老来得子,因而年纪虽小,辈分却高,却还是头一回真正遇到与自己同龄的小辈。听旁边的裴杨称呼他为“叔叔”,登时一呆,指了指自己:“你叫我叔叔?”
裴杨认真点点头,板着手指一板一眼:“泽叔叔与我父亲一样,都是水字辈,我是父亲的儿子,当然该称呼您‘叔叔’。”
裴泽往常所见,“叔叔”这个词指代的最鲜明的形象自然便是裴钺,却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被人这样称呼。回想裴钺寻常对待自己时的模样,立时有了长辈的自觉,忍不住悄悄端正了坐姿,十分庄重、沉稳地点点头:“嗯,要好好听陆先生讲课,长大了,为长辈分忧。”
裴杨也肃容听了,认真应道:“是,谨遵叔叔教诲。”
一旁给足了孩子们交际时间,正等着他们互相认识,暂时没开始讲课的陆先生禁不住一乐。
一对一变成了一对多,因各人年纪差距都不大,陆先生倒也不觉得为难,询问了几人在家时开蒙的进度,见大差不差,便按往常习惯,先给进度接近的裴泽与裴杨上了课,布置了任务,自己细细为余下两位另行讲课。
裴泽手握为他特制的毛笔,照着纸上描红,一板一眼写着大字,注意力却禁不住被陆先生吸引,耳闻他讲的都是自己未听过的内容,手上动作逐渐缓慢。
待回了静华堂,见裴泽不似往日一般先来撒娇玩耍,竟是先去了书房,仔仔细细写着大字,裴夫人不由得心生疑惑:这是受了什么刺激了?
裴泽这一用功,时间便飞速流逝,到了晚间明棠过来一道用饭时,竟还不见他的人影。婆媳二人安坐桌旁,明棠不禁奇道:“阿泽呢?”
“估摸着是在学里受了什么刺激,一回来就点灯熬油的写字呢。”裴夫人抿嘴笑。
说着话,裴泽就在侍女陪伴下净了手,过来用饭,许是没听见两人说的话,安安生生地便坐到了桌旁。
如今他用筷子已经颇为熟练,不过是因着人小胳膊短,够不到远些的饭菜,奶娘为他夹了菜放到跟前小碟子里,他也就认认真真夹起来吃了。虽长辈们没真正教过,因常受着熏陶,明棠在旁看着,倒觉得有几分裴夫人的风采,不复当年吃饭似打仗的模样。
裴家并没有什么食不语的规矩,明棠又素来是个喜欢在饭桌上聊天的,裴夫人时常与她一道,早已习惯,见明棠时不时抬头看裴泽,心中就有些预感。
果然,下一瞬就听见明棠笑着问裴泽:“听母亲说,今儿有人放了学十分用功呢,可是学里有了什么新鲜事,可愿说给祖母和婶娘听一听?”
“没什么新鲜事。”裴泽放下筷子,仔仔细细回想了一下今天的经历,确认没什么新奇的:就是学里来同窗了呀,还是祖母和婶娘给他选的呢。
“我听说陆先生今日是分开给你们讲的课,可是因着这个,阿泽觉得自己落后了?”明棠托腮,看着裴泽笑道。
裴泽沉思,摇头,随后认认真真复述了陆先生的话:“陆先生说因两个哥哥开蒙早些,学的东西也多些,如今要分别讲些日子,待过些日子进度赶上了,再一道讲。”
他上课偷偷听了,十个字倒有六个字听不懂,简直跟婶娘晚上哄他睡觉时念的书差不多。
不过,这也很正常,裴泽十分看得开:“娘先前说过,你们比我年纪大,懂得自然比我多。如今学里几个都比我年纪大,自然比我要懂得多了。”
他说的自然,裴夫人两个却是有些诧异,对视一眼,显而易见猜测都落了空。
不是因为进度落后?
明棠垂眸想了一瞬,恍然,笑道:“那必然是因为阿泽如今也是当长辈的了,自然要当个表率,我说得可对?”
裴泽丝毫不见羞赧,理直气壮点头:“这是自然。阿泽既为长辈,自然要以身作则。”
“长辈”两个字,连音量都要高些。
比不过同辈的兄长就算了,总不能比不过小辈的侄子,裴泽回想以往明棠的模样,昂首挺胸,握拳,狠狠点头。
孩子有上进心自然是好事,虽则他这副小小人儿硬充长辈的模样十分可乐,裴夫人也没有拆台的意思,忍着笑肃容称赞:“有志气的好孩子!”
得了祖母称赞,裴泽越发坚定了意志,早将早间还在求放假的自己抛之脑后,满心想着的都是他可不能丢了身为长辈的颜面,要好好的给侄儿做个表率。
以往玩闹着教裴泽那些蒙学书籍时,明棠就已发现他十分聪颖,如今既是正经开蒙,裴泽又端正了态度,进步是肉眼可见。
她们每日里见着,倒还不觉,裴钺归家见了他,没说几句话,见裴泽虽然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却是按捺着进了书房,登时一呆。
眼睁睁看着上一瞬还赖在自己身边撒娇的小侄子下一瞬便依依不舍离了眼前,裴钺立刻低声询问,连话都是跟裴夫人当日一样的。
“阿泽这是受了什么刺激?”
第85章
裴钺加班这么些日子才回家, 虽有家下人常常送些消息进来,还是不如在家中时消息灵通,尽管早知道裴泽现下已进了学, 亲眼见着裴泽端端正正行了礼, 只稍稍耽搁了一会儿就进了书房,心下难免诧异, 不由脱口而出。
话一出口, 却察觉屋中侍女们大都有些异动, 下意识往书房方向看了看, 又都松了口气似的, 各安其职。
裴钺这才察觉到违和之处——回府进了静华堂这些时候,除了他们说话, 竟还没听见旁的声响。裴夫人虽素来端严, 规矩并不严苛, 不强求什么“出入不闻人声”一类的规矩,今日竟是如此,裴钺心中不免越发疑惑。
他不过是在皇城中住了些时日, 怎么连静华堂的规矩都变了?
裴夫人却不答他的话, 起身朝西侧宴息室过去。几人挪了地方各自坐了, 林妈妈带着侍女换了茶,边笑着道:“世子这些日子不在家, 不知道小世子自进了学,有了伴儿,现下可是用功得很了。底下人见了, 难免小心些,如今出入都不敢高声儿的。”
裴泽近些时日勤奋情状人尽皆知,静华堂的大小丫鬟们日日与裴泽在一处, 眼见着自家小世子几乎是刚把话说顺畅,立刻开始无缝进入苦读状态,也就不自觉紧张起来,生怕误了裴泽学业。如今静华堂真真是应了那句话——不敢高声语,恐惊房中人。
“方才在正堂,隔一道门就是书房,她们这是怕你说话声音大,扰了小读书人呢。”明棠欣赏了半晌裴钺的疑惑神态,此时终于舍得为他解惑,跟在林妈妈身后悠悠补充,“至于他眼下为什么这么用功阿泽现下也是当长辈的人了,日日与小辈一道念书,总不好在陆先生跟前露了怯,只好放了学自己偷偷学了。”
裴钺是忽然归家,家里上上下下都没什么准备,明棠不过是家常打扮。因已近三月,近些日子天气明媚,便捡了轻薄些的春装来穿,如今一声鹅黄裙衫,发间点缀着蜜蜡珠花,坐在裴夫人身侧说话时,窗外未来得及湮灭的余晖透过窗纸映在她脸上,明媚又温柔,裴钺听她说话时视线移过去,不自觉就看住了,一时又有些怔怔的。
裴夫人旁观者清,唇边噙着笑意,倒也不欲打扰,端了茶盏了悠悠抿了一口,饶有趣味地看着明棠原本镇定的姿态渐渐带上几分不自然,唇边笑意更甚。
“好了,你才从外面回来,我这里你也来拜见过了,这些日子每日里劳心劳力的,如今总算是能稍歇一歇,快回去换了衣裳松泛松泛,待会儿再来。”裴夫人摆摆手,立时就有侍女作势要送二人出门。
春风已经悄悄吹绿了枝稍,正是换季时节,府中事务不少,来往侍女们换了颜色轻柔的春裳,见着二人时皆往后退一步轻声问好,一路上都没断过,与裴钺想象中二人相携安静回房的气氛相去甚远,却让他生不出旁的念头,只觉得这样也是极好的。
迈过大门,绕过影壁,裴钺脚步却是不由又停了一停,目光略过阶下多出来的陶瓮,给明棠递了个眼神。
“我嫌这院中没什么花木,光秃秃我的不好看,便找人移了株花木过来,世子目光如炬,不若猜猜是什么花?”
说话间已到了跟前,裴钺看着那瓮中空空荡荡,无语片刻,见明棠仍在笑,身后跟着的侍女也不接话,定是要他来猜的模样,竟也不再追问,而是稍一沉吟:“既放在阶下,靠着廊柱,想来以后是要往上攀附的,那定然不是紫藤就是蔷薇了。”
见明棠眉目间略过一丝讶然,裴钺心中越发肯定,再一思索,笃定道:“是蔷薇吧?”
“世子料事如神。”明棠是真有些佩服了,未免种不活,她只是令人选定了苗木,要等天再热些移过来,现在这里是真真正正的就一个空花盆,这也能猜出来?
说话间已进了宴息室,裴钺甫一进门,熟悉的气味扑面而来,他心弦不由一松,连声音都放柔了许多,带着些微笑意:“想知道我如何猜出来的?”
“自然。”明棠还在思索是哪里漏了线索,竟让裴钺这么快就得了答案,没留意原本跟在她身后的折柳几人已是悄无声息停下了脚步,连宴息室的门都无声无息合上了。
裴钺已是进了内室,一望之下立时发觉各色帐幔已换了应季的颜色,净是一色的轻粉浅红,点缀着几样浅绿嫩黄,越发显得春意盎然。
这样明显的喜好,还想不明白他为何能猜出来?裴钺脚步轻快,偏是暂时不应她的话,转去屏风后,转眼已是去了大衣裳。
明棠在屏风前止住脚步,看着后面影影绰绰的身影,到嘴边的话一时竟忘了,转而嘱咐道:“净房中应已给你备了水,旁边架子上叠着的是给你备的衣裳,母亲那儿知道你才回来,着意嘱咐了晚些用膳,戌时初过去也使得,不必急。”
已是春日,明棠前儿刚命人将这屏风换成了应季的花色。裴钺立在后面,精致馥郁的花丛中映出个秀丽的人影儿,裴钺低低应了,又道:“你素来瞧着安静,私底下总有许多活泼念头,蔷薇花开得热闹,故而我猜那是株蔷薇。”
他声音放得低,明棠不免靠近了些,映在花丛中的身影越发清晰,裴钺继续道:“再者说,我记得府中花园有一架紫藤,你既寻了花匠,知道园子里有紫藤花架,想来是不肯多费这些心力在眼前再植一株的。”
明棠恍然,这才知道裴钺的确没有那从空陶瓮中猜出要种的花木的本事,却有着抽丝剥茧,从旁入手的能力。
该说不愧是军中世家的子弟吗?自幼就要学着如何掌管一军上下,自然不能放过这些看似不起眼的细节。
“世子果真是家学渊源,闻一知十。”
话一出口,顿时有些后悔——裴钺自小由他长兄教导文韬武略,长兄偏又战死沙场,这“家学渊源”四字,难免让他想到伤心事。
知道裴家母子三人感情深厚,明棠一向避免提及,此时不免暗暗懊恼:怎么连话都不会说了?
裴钺却似没有察觉,丝毫没有停顿,语气温和中带些感慨:“我幼时顽劣,不如阿泽多矣,兄长教导我时,也免不了生几场气。如今我虽没什么大长进,也还不算个废物,阿泽以后是定然要胜过我了。”
明棠低低吐了口气,知道裴钺并无伤怀之意,不由也微微笑起来:“阿泽人小,主意却正,天资也聪颖,好生教导着,再过十几年,又是京城一‘玉郎’了。”
屏风后裴钺动作一停,心下放松的明棠已是想起了旁的事,指尖描摹着屏风上的花瓣,有几分心不在焉:“你既然回了家,看来陛下是大好了,明日就要恢复早朝了吧?先前陛下总病着,你要在皇城里备着不说,城里各家也不好走动。往年这时候,各家约着去庙里上香的可多着。”
上完香,能看得上眼的多半也就定下了。
“说起来,我倒有件事要同你打听。那日秋猎,我记得虞国公的三公子曾说要请教你箭术,后来他又被陛下放到金吾卫中,正在你手下当差,你后来和他果真交往过吗?他素日为人如何?”
要不裴钺忽然回来了,她今天写信时也要问他一问的,现在倒是省事了。
如今正当“京城玉郎”的裴钺耳闻着明棠的话,眼珠一错不错地跟着明棠的指尖在花瓣上移动。
隔了层朦胧的绢纱,艳丽的颜色更衬出那抹细白,他心中微动,下一瞬微微迈出一步,猿臂轻舒,准确握住明棠手腕,轻轻一带,已将明棠也带到屏风后狭小的空处,意有所指:“怎么幼娘书信上不提自己的事,亲眼见了也只说旁人?果真是跟着母亲管家管惯了的,眼里心里装得事情多,倒把正经事忘了。”
明棠本就神游,哪里想得到裴钺这样突然的动作,回过神时已经成了个很符合亲密夫妻的姿势。
裴钺已是半裸,毫不在意地袒露着胸腹,屏风后地方不大,光线更是昏暗,却越发衬出他身姿优美,明棠稍一挣动,掌心立刻触到他温热的皮肤。
明棠倒不觉羞赧,还下意识揉了揉。
裴钺手上力气一紧,明棠立时有所察觉,抬头看了一眼,干脆放松倚在他怀里,眼皮一撩:“世子的正经事可是不正经的很了。”
“闺房之乐,谁敢说不正经?”
作为已婚男人在金吾卫中过了些日子,裴钺的脸皮厚度显然比以往有所增长,此时一句话说来,倒是理直气壮。
下一瞬,推开净室小门,拥着明棠,跌入已经雾气腾腾的小间中。
日落星起,定国公府各处渐次掌起了灯,自诚毅堂到静华堂的一路自然是灯光最明亮的所在。
洗去疲惫,换了衣裳的裴钺仿佛换了个人似的,眉目间越发舒展自然,他如朗月清风般刚一迈入静华堂中,笑意就止不住地从裴夫人眼中流淌出来。
看了眼不过是跟着裴钺回去打点内务,却也换了身衣裳的明棠,裴夫人笑意更深,意味深长地睨了眼裴钺,转头什么也没说,招手叫裴泽过来。
裴泽自觉已经完成了今天身为长辈该做的功课,现下在场的又都是他的长辈,也就自然而然恢复了身为小辈的情态,坐在位中,由奶娘服侍着用饭时,不忘尽孝道,指挥着侍女仆妇们给裴钺添菜。
小辈关心,裴钺还是很受用的,默许了裴泽名为尽孝道,实则乱指挥添乱的行为,时隔不知多少年再次享受到了小时候那种被人服侍着用饭的待遇。
裴夫人与明棠自也不会去管,婆媳两个慢条斯理用着饭,看着裴钺跟前很快被堆了个尖儿。裴泽这才满意了似的,长长叹了口气:“看叔叔饿的,脸都瘦了。”
瘦了吗?明棠目光在他面上一转,似乎的确轮廓清晰了些,可她怎么觉得,不是瘦了,是更结实了?
脑中不期然闪过些画面,明棠轻咳一声,喝汤压惊。
裴泽还沉浸在“叔叔瘦了”的情节中无法自拔,情真意切地怜惜了他身长八尺、玉树临风的叔叔一把,继续叹气:“陛下病了,叔叔就要跟着瘦,还好他病好了,要不然叔叔恐怕也要生病了,到时候可要祖母和娘怎么办呢?”
裴钺就是再宠爱他这小侄子,如今也是忍不了了,皱着眉,沉声呵斥:“说得这是什么话!”他一个垂髫小童,如何能说出这样的话?
看向裴夫人,“母亲近来可是见了什么人?”不然怎会让裴泽学了这样的话去。
裴泽眨着眼睛,丝毫不怵:“这是陆先生说的。他说叔叔给一个叫陛下的人当差,陛下生病了,叔叔要尽心尽力,才不能回家的。”
“陆先生说得对。”明棠眨眨眼,摸了摸裴泽头发,“只是陛下身份尊贵,阿泽只可以在家人面前这样说,不可以被其他人听到你谈论陛下,可记住了吗?”
裴泽点头乖乖应是:“陆先生也这样说。”
裴钺面色这才好了些许,颔首:“陛下如今已是大好了,明日就要开大朝会,日后叔叔也会保重身体,不让阿泽担忧。”
裴泽这便好了,笑容满面地拿勺子舀了鱼圆吃,时不时还要抬头看裴钺一眼。
小人儿只要亲人都在眼前,便没有丝毫烦恼,裴夫人看着人带他去休息,转头却是不由叹了口气:“陛下到底年纪大了,又病了这一场,只怕日后有的是事呢。”
这些日子裴钺掌管皇城内外,出了多少大大小小的事,裴夫人也是有所耳闻的。她岁数大了,又处在这个位置,自不会觉得陛下病好了,事情便是了了。
经了这一遭,不知有多少人家要被发落呢
正入神,裴钺却是轻咳一声,忽而放了个大消息:“陛下似是有意叫几位王爷入朝。”
裴夫人与明棠皆是一惊,抬头去看,却见裴钺目光郑重,显然不是说笑,裴夫人更觉头疼:“要说这也是应该的事,可放在陛下大病初愈之时,便显得有些”
哪怕是放在半年前,皇帝素来乾纲独断,成年皇子入朝也是应有之事,不过是依旧例罢了。就算为人臣子的有些偏向,总也要想想上头的皇帝。如今偏生是皇帝病了一场,满朝上下都知道陛下身体状况不如以往好,怕是不知多少人寻思着掺和那立储之事。
王爷们在这个时候入朝
明棠自知自己的政治素养与裴夫人比起来算不得什么,见她如此心忧,免不了宽慰道:“说到底,这也不过是天底下最大的一桩争产官司罢了。我们家既不图现下的老爷给我们多分润些东西,也不图早早巴上以后的新老爷,只做好自己该做的事,不被人钻了空子就好了,何必想那么多呢?”
裴夫人原也不过是一时心乱,都是早有心理准备的事,明棠不疾不徐一番话说完,她也就恢复了平常的镇定,取过两人的手掌握在一起,轻轻拍了拍:“看阿钺的样儿也是不急的,倒是我,年纪越长,越是没了决断了。”
“正是你说的这个理儿,我们家无欲则刚,自不必过多烦忧。若是有人想拿捏一二,我们也不是真的软柿子!”
第86章
冬随一夜去, 春还五更来。对于京城的百姓来说,当那场大雪渐渐消融,道旁柳树渐渐泛出绿意时, 春天就已经渐渐来临。对于朝臣们来说, 直到定国公世子裴钺归了家,放松了对皇城的过于严格的管控, 春天才总算来了。
皇帝久病不朝, 京都并未起什么风波, 私底下却是暗潮涌动, 如今裴世子归家, 天子显见已是大愈,可以临朝。总算是回归了以往的秩序, 少不得让人从心底长长松口气。
倒不是说皇帝真有那么厚重的君威, 病才刚好, 一切暗潮涌动都立即止息,而是一个养病的皇帝和一个健康的皇帝,对于储位的影响自然是天差地别。
前番京城中那堪称风声鹤唳的氛围, 也着实是让京城一众官宦勋贵都有些不适应。
天还未明, 有资格列于朝上的朝臣们已经如往日一般, 收拾齐整,从京城的四面八方, 朝皇城汇聚而去。
一路上按官品高低,自有顺序。那官位高的,或乘车或乘轿, 一路不停;官位低的,远远瞧见车轿前挂着的灯笼,便已知该不该让路。
是以朝臣虽多, 若从上空俯瞰而下,直是井然有序,夜色中如流动的灯河,流畅至极。
谨身殿大学士、礼部明尚书如今身居阁老位,自然是从出了明府起,一路畅行无阻,直到了皇城门前才稍停了一停,待守门卫士放行后,沿长街直到宫门前。
到了这里,以他的官位,也须得下车步行。明尚书素来身体康健,从宫门到大殿这一段距离虽长,一路漫步而行,丝毫不见面色有变。首辅俞尚书却是毕竟年纪大了,立在殿中时,还稍稍有些气喘,好在陛下未至,静立片刻也就罢了。
皇帝病愈后首次临朝,自然开的是大朝会,凡是能动弹的,尽皆立于殿中,一丝声响不闻,如同木塑一般。直到皇帝于宝座上坐定,群臣见礼时,才被点化,齐声恭迎。
丹陛之上,皇帝垂眸扫视一遍,抬手叫起,却是待听罢称颂,又随手处理几件不痛不痒的事后,立即命人颁旨。
殿中自是无人敢抬头去看皇帝的表情,也没人敢远远看一看皇帝的面色,只听其中气十足,心中感慨:看来陛下的确是彻底大好了,而不是病情稍一好转便出来稳定局势。看来一切都在陛下掌握之中。
而这纷乱的念头却随着内侍汪伸一句一句念来,完全被其吸引。
抛去那些套话,这旨意仔细听来,就一个意思:皇帝命四位皇子入朝观政,分领兵部、户部、刑部、工部诸事。
旨意既下,自是无可置疑,见群臣无事,皇帝隐在冕毓下的面容上浮出一个浅淡的笑,便命散朝,自回御书房中批阅奏折。
散去的朝中大臣们也免不了三三两两,谈论起这道出乎意料的旨意。
皇帝素来身体康健,登基以来一步步收拢权力,如今朝中高官多半是皇帝一手提拔上来,想要做的事基本没有做不成的,称一句乾纲独断也不为过。
而其自来身体康健,思维敏捷,朝臣们习惯了在这位陛下手中做事,君臣之间不止有默契,也有情谊。是以虽然王爷们渐渐长成,皇帝也逐渐年老,因察觉其不喜欢有关储位的话题,朝臣们也就不去提起。
反正陛下康健,宫里去年还有小皇子降世,若是陛下再康健个一二十年,到时候再提储位之事,连候选人都不一定是谁呢。
至于私底下是否有所偏向,这就是另一回事了。
可皇帝突然病了,还是在处理朝政耗费了太多精神,不慎受凉后病的,还病到不能视朝,又命人加强皇城戒备,这就让朝臣们不得不思量。
昨日裴钺归家,昨天夜里点灯到夜深的宅院可颇是不少。
甚至有人连折子都写好了,就等着今日当面上本,请求皇帝早立储位。
说句该掉脑袋的话——这次只是生病以至于不能视朝,下次万一一病以如今的局势,这朝中恐怕立即就要乱起来。
不过,圣天子果真是智谋如海,目光长远啊!
今日这圣旨一出,陛下已有意立储简直是摆在台面上的事嘛,就不知哪位王爷有这样的福气了。
这人摸了摸袖里藏好的折子,一边与同僚闲谈,一边漫步长长的宫道中,朝门口的侍卫递了个笑脸,混不在意侍卫诧异的眼神。
——这侍卫又怎能明白今日发生了一件什么样的大事呢?他只要站好他的岗就是了。
六部衙门都在皇城中,阁臣们办公的地点却是在宫门内,以便随时与皇帝交流。
而今朝会散去,各阁臣回办公地点的方向自然也不与众人同,除了首辅一出殿门就被内侍请去面圣,剩下六位阁臣前前后后,也自然而然分出了亲疏远近。
明家女如今是章家妇,明尚书与章尚书自然要比旁人更亲近,此时也就落在众人身后。
章尚书身在刑部,也练就了一张不苟言笑的威严面孔,如今这张威严面孔上微显愁意,面孔的主人也长长叹了口气:“还是亲家你好福气。”
这次六部之中唯吏部与礼部没有皇子来观政。
章尚书领着刑部尚书的衔儿,虽不怎么管具体的事务,刑部若是有什么大事自然要以他的意见为主。且他在刑部之中自然有些门生故旧,而今来了位观政的燕王,难免担忧这位天潢贵胄会不会引发什么风波。
明尚书微微一笑:“礼部向来循旧例办事,明年又是春闱之年,小事锻炼不到,春闱又是国之大事,陛下自不会把人放到我这里来。”
至于吏部,地位超然,连吏部尚书都有个“天官”的称号,让皇子去吏部观政就更不可能了。
这话两人心知肚明,章尚书也不过是白抱怨一句,不至于真就应付不了,在亲家跟前叹一句也就到此为止了。
倒是有另一件事,章尚书觉得还更要紧些,轻咳一声,话还未出口,先有了三分笑:“亲家,你又要做外祖父了。”
明尚书果真是又惊又喜,竟是拉着章尚书止了脚步,两人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站定,浑不在意前面已有人转头来看。
“元娘有喜了?多久了?”话至一半,转喜为忧,“元娘年岁可是不小了,如今有喜,身体可还好吗?”
章尚书自知这位亲家是个看重儿女的,以往长媳有孕,明家就十足重视,如今也不觉明尚书这番情态有何不妥,只一样样答道:“昨日请了大夫,说是已有月余,一切都好。”
正说着,登时懊恼,“拙荆叮嘱过,说是未至三月,不许我往外说的。”
给明尚书一个严肃的眼神:“万万拦住亲家母,暂且别往我府中送礼物,好歹等到了日子再说。”
明尚书已经知道了,章尚书根本不指望他瞒着明夫人,只好亡羊补牢。
明尚书喜中含忧,恨不得现下就去亲眼看一看自己的长女,哪有心情理会上一刻还相谈甚欢的亲家,已是大步流星,抛下他往前走了。
待至门前,掀帘而入,却见户部钱尚书正在堂屋中喝茶,见了他,点头示意,却是好奇问道:“礼尚面容光焕发,可是家有喜事吗?”
以阁臣之贵重,在宫中也不过是据有这一座小小院落,也需两人共用这三间房。明尚书入阁最晚,继承上一位尚书的屋子,正是跟这位户部钱尚书共用。
钱尚书年长他十余岁,亦是早他两榜登科,说来奇怪,各自在官场中辗转数十年,还真没什么交际,只不过同朝为官,知道有对方这个人罢了。
如今有了同屋的情份,明尚书闻言微微一笑,闻言点头:“正是。”
却也不说是什么事,略一拱手,便转进了西侧他的屋子,留下一个微微有些错愕的钱尚书,回想了几息——方才明章二位似乎的确是落在了后面。
家有喜事,又涉章家难道明家嫁一女入章家还觉不足,要再嫁一个孙女过去?
这两家之间的关系,看来是要比旁人想象的要深厚些的。钱尚书放下茶盏,回了东侧,手中把玩着镇纸慢慢琢磨。
高门大户向来喜好联姻,根深错节之下,几乎家家都能攀一攀关系,章明两家是儿女亲家他自然知道,可也并未多当回事。
嫁娶之事自是平常,他的长孙也正在议亲,妻子看中的名门闺秀背景也是不俗。但娶回来就代表会因之改变立场吗?
不过,像明章两家这样关系紧密,就又是两说了。
内阁七阁臣,如今又是这样的局势,还有那位要入户部观政的楚王钱尚书脑中千头万绪,笔下毫无凝滞,处理着大小事务,时不时唤人传递消息,倒也充实。
与他一屋之隔,同样处理着事务的明尚书却是归心似箭,凝神办完公,几乎是一到了时辰,立即起身,片刻间就已不见了人影。
匆匆回了家,明夫人一如往常,正在正房中等候,目中隐含笑意,见了明尚书,起身迎了两步,又在位上坐下,含笑看着侍女服侍明尚书去了外面的大衣裳,换了身轻便些的。
夫妻二人素来亲近,对方面有喜色,与往日不同,那都是一眼能看出来的事,心中都是一阵嘀咕:谁这样嘴快?
待明尚书坐下,两人竟是异口同声:“你已是知道了?”
对视一眼,明夫人看了眼窗外:“好机灵的耳报神。”
明尚书也是不甘示弱:“夫人也是消息灵通。老章早上还不好叮嘱我不要告诉你,谁知夫人根本用不上我,为夫还没开口,你已是知道了。”
明夫人眉心一跳:“今日幼娘归家,关章尚书什么事?”
话一出口,便知晓哪里出了问题,立时追问:“他叮嘱什么了?是元娘有事?什么事不能告诉我这个当娘的?”
谁知明尚书也被转移了重点,亦在懊恼:“怎么幼娘归家也不派个人来提前送个信儿?也让人有个准备。虽不在休沐日,我早些回来却也不妨事。”
上次见明棠还是送明礼明让两家出京时候呢。
几个小的都随父母外放了,大些的明瑕明琢又去了城外书院,等闲不得回家一趟,如今府中唯余长孙女明琬。
虽则孙女懂事,日日晨昏定省,陪伴祖父母,明尚书也颇是觉得府中空寂了不少。难得女儿回来一次,妻子竟不使人来送信,以至于没见到,明尚书很有些埋怨。
明夫人斜他一眼:“幼娘不过是回一趟家,想回便回了,送什么信?难不成回来一趟还要给你这堂堂尚书府递了拜帖,得了允准,才准上门?要怪也只能怪你今日不是休沐日了。”
“陛下病愈,今日临朝,我如何能休沐?”话说到这个份上,明尚书只好讨饶,转而道,“那也该留幼娘在家用晚饭的,好歹陪我吃顿饭再走。裴家住得又近,一时半会儿的就回去了。”
当然,若是觉得天晚了,不便行路,在家里住两天再走就更好了。现成的安乐居还好好地放在那儿,连收拾屋子都不必的。
“为什么不留?”明夫人反问一句,笑意却是越来越深,“女婿与幼娘一道来的,我说家中没人招待,让他晚些时候来接,他偏是不答应,一刻都离不开似的,只在幼娘的安乐居里看闲书。想来女婿也是好容易得了假,我也懒得做那讨人嫌的王母娘娘,少不得放人了。”
明尚书长叹一声:“真个讨人嫌。”这会儿却把当时心中对裴钺的几分满意尽数抹去了,转而关心起明棠今日归家所为何事。
“虞国公夫人前儿找人递了口风给我,打听咱们家阿琬呢。”以目光示意丈夫不许说话,明夫人继续道,“这样的勋贵人家,从前我自是不会考虑了,毕竟交往不多,不甚了解。可如今不是有幼娘么?我们家跟虞国公不熟,亲家家里对虞国公的家事自然要熟悉些,更别说那虞三就在女婿手底下当差了。”
“正好女婿放了假,幼娘打听到消息,自然赶着回来告诉我了。”
自然,用半个时辰说完话,剩下时间叫了席面、又与女儿、孙女打叶子牌,乐了一天这种事就不必跟丈夫说了。
明尚书听完,眉梢微拧,问道:“虞国公夫人如何会问到咱们家阿琬身上?”
明琬翻过了年才十四岁,尚未及笄,如今商议婚事,倒不算早。只是明家与虞家素无交往,这突如其来的“打听”,倒让明尚书颇觉疑惑。
没记错的话,那虞三还差两年及冠,比阿琬大了足有三四岁,竟还未定亲?
这些事向来是明夫人管着,虞国公夫人托的中间人也是明夫人亲自见的,此时不免细细分说:“说是早年间有和尚批过命,那虞三不宜早婚,顶好是及冠后再成亲。虞国公夫人也想过先定下婚事,但虞三一团孩气,常常闹着不肯,虞夫人因疼爱他,也就由着他的性子了。”
“去岁秋猎,虞三得了差使,虞夫人瞧着他大有长进,又不似往常般闹着不肯娶亲,这才重提婚事。大约是见过我们家幼娘,喜爱她人品,想着‘养女随姑’的缘故,知道我们家阿琬年岁差不离,就来探探口风。”
明尚书摇摇头:“虞国公素来谨慎,虞国公世子也是个妥当人。若是那虞三不错,结一门亲事也还使得。”看了明夫人一眼,低声道,“只是明年又是春闱之年”
他不提春闱还好,一旦提起,明夫人立时拍了下桌子,那声音不轻不重,在这无人的内室却是响亮得很:“再别与我提什么少年才子!”
见明尚书低眉敛目,果真不再提,她也就收了脾气,沉吟道:“总归是一家有女百家求,从前我带阿琬出去交际,也有人稍稍露过话风,不过是因为那意思不甚明确,我没考虑罢了。虞夫人行事也是果断,也不知什么时候起了心思,立即就请了人来打听,才让她抢了个先。”
“反正阿琬年纪还小,也不是打听了那虞三是个什么样的人就立时定下了。待我稍稍放些风声出去,再做考虑。”
如今皇帝也好了,又到了春天,少不了这家花会那家踏青的,带着明琬赴几场宴会,有意无意的,也就差不离了。
明尚书连连点头,十分叹服,故作小心翼翼给明夫人添了茶,叹道:“家中诸事,全赖夫人之功。”
堂堂阁老作此情状,明夫人禁不住一乐,把先时那几分恼意尽去了,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想起明尚书先前的话,心中疑惑又起:“元娘那里有什么事,你还没跟我说呢!”
明尚书立时喜上眉梢,抚须而笑:“元娘有孕了,已有月余。”
明夫人却是一时大怒:“这样大的事,竟到现在才说!”
说着已经起身,却是衣袖一抚之下带翻了茶杯,恰恰明尚书才添了茶,那水还是微烫的,浸透了衣裳,灼的身上也疼起来
屋子里叮叮咣咣的响,自家夫人又惊呼出声,外间的侍女们便是没得到吩咐,此时也是顾不得了,立即进了屋,服侍着明夫人换了衣裳,擦了药膏,又收拾了屋中狼藉,才陆续退下。
一番忙乱,明夫人原先的怒火也被浇熄了几分,见明尚书一脸愧色,心又软了,询问他道:“是亲家跟你说的?”
明尚书得了台阶,也就顺势在她身旁坐了,点头道:“说是昨日请了大夫,一切都好。”
明夫人自己就是三十有余的年纪添了明棠,焉能不知道这样岁数有孕的感受?一时又心急起来,叫来侍女和嬷嬷,一迭声吩咐开库房,要收拾药材等物,再命人往章府送帖子,要后日上门拜访。
长女有孕,明尚书自也欢喜,见妻子这样情状,想起章尚书的话,不禁拦了一拦:“这大半夜的,开库房何其麻烦?况且元娘初初有孕,你立即上门,一则有些忌讳,二则倒要劳动她接待你。依我说,当年那位窦大夫还在世,你不若请他或者他徒弟到章府看看,比胡乱送些药材也更妥当些。”
窦大夫就是先前明夫人怀明棠时给她看诊的大夫,族中亦有人在太医院为官。
因有当年为明夫人调理身体的情分,明府每年过年向各处送年礼时都不忘往窦府送上一份,并不贵重,不过是聊表心意。
明夫人亲自处理年礼之事,自然对窦家也还算清楚,知道那位窦大夫的确是还在世,身体也还硬朗,只是久不出诊了。
倒是他儿子,听说是他教养长大的,如今亦是青出于蓝。
平日里明夫人自然也是这样的妥当人,不过是被这消息一惊,乍然失了分寸。把丈夫的话细细听了,也就渐渐恢复了往日的模样,转眼就把窦家事想得清清楚楚,点头应了,叹道:“真是再也想不到的事。”
她这一辈子两个女儿,长女倒是随了她,三十岁了还能有孕息,幼女却是不知道撞了哪里的霉运,竟难以有孕,以致婚事坎坷。
如今自然是一切都好了,明夫人心里还是不免有遗憾。若不是那姓陈的长子都快半岁了,明夫人少不得要疑一疑到底是谁的问题的。
窗外一缕春风吹过,似把明夫人的疑惑带去了别处,让彼处另一人也发出了同样的疑问:“小姐,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给姑爷瞧一瞧。”
吴大小姐这月的月事又是如期而至,如今正是心情不好的时候,却也懒得发脾气,只懒懒道:“急什么?”
这才几个月?
她如今已是看开了,郎君身体康健,她也不是不能生,孩子早晚会有。她现下放在心上的是另一件事:“太太今儿又去后街了?”
侍女犹豫着点点头:“是,说是在那儿待了半晌,午后过去,晚饭时才回来的。”
吴大小姐冷哼一声:“小门小户的,真是拎不清,拿个妾生的庶子当宝,整日里着三不着两的,也亏得她在我面前摆威风。”
主仆两个同仇敌忾,你一言我一语,把个陈太太骂的是一无是处,才觉心里出了口气。
吴大小姐发泄一通,又是来了月事,人就不禁有些懒懒的,脑中竟也不觉想起了一个早也没什么交集的人:也不知那姓明的如今在做什么?
那位裴夫人威严天成,站在她面前都有种说不出话来的感觉,更别说与之顶嘴了。
姓明的给裴夫人当儿媳妇,恐怕就是背地里也不敢说她一句坏话吧?
哪像她,顶回去也就是顶回去了,半点儿事都不会有。
被她想象中明棠在无人处也战战兢兢的模样逗乐了,吴大小姐笑了一通,吩咐侍女:“去告诉陈郎,我今日不方便,叫他就在外院歇了吧,再吩咐厨房,夜间预备些吃食送去书房。”
便是吴氏不说,陈文耀今夜也没有回去睡的念头——今晨陛下那封旨意传出来后,他不知有多少事要忙呢。
他如今实则是做着幕僚的活,东主楚王如今总算能正大光明参与政事,这一天内不知安排了多少事下去。
身在御史台,他消息本就要比旁处灵通些,原先总是处处看不惯他的前舅兄又不知为何外放了去,如今颇有些如鱼得水的感觉,正是要大展拳脚,发挥作用的时候,晚上自然要在书房挑灯处理事务,哪有功夫回去与吴氏说话?
吴氏先来说不方便,这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陈文耀踌躇满志,笔下墨迹蜿蜒,直是展翅欲飞。
而今夜,像他这样的人,京中还有很多。
第87章
几位王爷以往自然也是天潢贵胄, 京中几无人敢招惹的万金之躯,如今得圣上命,进六部观政, 与以往自然又有不同。
便是从前四王明面上没什么不同的时候, 也有人自几位的母族、妻族,甚或封号来分析哪一位更得圣心, 一条条一件件, 细细听来, 都是万分的有道理。
那做生意的人家, 大东家想要培养儿子, 预备着让儿子接班时,他手下干了一辈子的掌柜们、伙计们还要掂量掂量几位少东家的份量, 看看少东家的成色, 免得虎父犬子, 不能成事。
莫说是这位“大东家”要托付的是万里江山,要交出的是这天底下最大的一份家业。
况若是那做生意的所托非人,家老们联合掌柜的, 振臂一呼, 换个东家也不是难事。这江山要是所托非人, 振臂一呼想要换个皇帝,可就是异想天开了。
如今的陛下称得上明君, 在他手下做事只要有能力便可,可万一下一位是个有什么喜好的,那做官的方式也得顺势变上一变才好。
这天下非独皇家之天下, 主弱臣强也并非奇事,古皆有之。
是以从几位开始观政起,京中大大小小, 不知起了多少事端,那集中在几位王爷身上的目光比之以往也是只多不少。
在兵部观政的晋王固然是大气豪爽,与人相处时不拘小节。于边防、训练、驿传等具体的事务上却也足够小心谨慎,摆出一副来学习的虚心态度,并不轻易给意见,只将不懂之处牢牢记下,或请教兵部尚书,或者干脆就去请教皇帝。
皇帝年前对晋王是有些不满,可毕竟是长子,也还愿意教一教,一来二去,父子间关系和缓了许多。
在户部观政的楚王则是温文尔雅,颇有礼贤下士的风范,也并不干涉户部事务,日日到了衙门都只要了卷宗来看,未见有什么动作。
谁知户部众人刚稍稍放心,把个楚王只看成是来镀金的皇子,那边楚王就敏锐察觉出账目上有些不大不小的问题,却是一位户部主事动了些小手段,自以为楚王不通细务,定然查不出来。
涉及金额倒也不多,楚王却是公正无私,立即上奏。以他的身份,直接进宫求见皇帝面陈都是极容易的事,上一封折子自是无人敢拦。
天子一怒,连户部钱尚书都扫了颜面,还是看在果然是这小主事胆大包天的份上,只处理了他一人便罢,这事到此为止,没有闹得满朝自危。
经此一事,户部自然警醒,楚王却是不声不响,在户部立住了脚,再不似先时一般只能闲坐一旁,看看卷宗。
在工部观政的燕王亦是沉默寡言,却是才进了工部不久,就展示出了非同一般的行动力。
寒泉别宫还是先帝那会儿建造的避暑行宫,今上不喜兴师动众,往年夏日都是挪到宫中寒凉殿居住,今年却是已明言要出宫避暑,前些日子才下旨命人修缮。
才遭了雪灾,收了工部的造价单子,户部自也要讨价还价一番。官司打到皇帝那里,楚王还没想好该怎样措辞才能又不惹怒父皇,又展现出他的皇子担当,燕王已是请旨,立下军令状,自皇帝内库里支了三万银子,自工部点了人,直奔城外,就开始了别宫的修缮工作。
要知道,工部那边给的各色木石、漆等物的预算可是至少十万两,这还不算其中动用的人力。
燕王向来不甚起眼,乍然有所行动,京中人都是惊了一番。可皇家别宫,哪怕实在城外,哪容人去看热闹?随着燕王出城,讨论一阵也就算了。
三位兄长各有各的行动,常常是一动而京中皆知,声名远扬,闹得整个京城波澜四起,被皇帝指去刑部的平王却是真如个锯了嘴的葫芦。
他倒也是日日点卯,却也日日在刑部给他辟的屋子里看闲书,对刑部事务毫不关心。
初时还有人疑心这位平王是在做样子,小一个月过去,所有人都失了好奇心,不得不承认:平王许是真的毫无争储念头。
但凡稍稍有些争上之心,也不该在刑部衙门里看《镜中缘》这种痴男怨女的话本子吧!
便是看个《山河志》这样的游记,也能让人探讨一下是否平王有掌握山河之心。整日里看话本子,难道要让人往平王志在收服天下佳丽这方面发散吗?
这也不需发散,人家贵为王爷,本就能收不少姬妾,便不说佳丽三千,府中收容几十女眷也是常事。
他要真收容几十女眷也还好些,也算是笔谈资,大可作为素材让人编些“平王荒淫”、“平王路遇孤女而收之”一类市井小民最喜欢听的艳闻轶事,偏他又还真是个洁身自好的,整日里看话本子,府中却是唯一王妃,连个侧妃都没有,实在让人不解他到底是好不好女色。
京城里整日大小传闻不断,一个个说得活灵活现,明棠每每听之,总要感慨:可见京城里没事干的人还是多啊。
哪像她,春天到了,加班的时节也到了,整日里不是这家的老太太过寿,就是那家的老夫人办宴会,邀人过去玩乐。
裴家是京都名门,亲朋故旧颇多,关系密切的自然要亲自过去,关系疏远些的却也不能失了礼数。那各色邀请中有需要裴夫人和她一道过去的,倒还好些,只要拿出做人儿媳妇的本分,坐在裴夫人后面喝茶看戏就是了。
有的却是够不上裴夫人亲自到场的级别,她也只好独自前往,拿出定国公府世子夫人的体面与人寒暄,说些场面话。
且日日宴会不断,她的衣裳首饰也要各自搭配了,总是要不重样的才好。陪她出门的闻荷红缨自然忙碌,留在诚毅堂中的折柳青玉也不得闲。
便是不需出门,裴氏族中有些婚丧嫁娶诸事,定国公府也少不得要命人出面。明棠是下一任的宗妇,这些事自然也不能不管,少不得跟在裴夫人身边听了满腹的陈年旧事——俗称听八卦。
回到诚毅堂,躺在软榻上长长呼气时,觉得自己吐出来的气息里都带着八卦的味道,仿佛能立地升仙。
遥想往年,她哪有这么多的事情要忙?念及往日闲暇,明棠又不禁叹了口气,指挥红缨:“左边稍重一点儿。”
再一抬头,裴钺正坐在她不远处,一手拿着书看的入神,一手却是陷在黑猫那越发油滑的皮毛中,有一搭没一搭的抚摸着,越发衬得指尖白皙如玉。
几步之遥,闻荷正慢慢过来,手上拿着本眼熟的、厚重的菜单子。
已到唇边的叹气声是再也叹不出来了,只好化作一个明媚的笑。
也算是幸福的烦恼吧
忙忙碌碌,展眼又是浴佛节。
裴钺这一日自是休沐。在家里上私人幼儿园的裴泽知道了家中长辈过几日要结伴出行,再扳着手指一算,那一日他恰是轮着上课,不到假日,登时便有些坐不住了。
但他毕竟已是进了学的人,自觉不能像从前那样跟长辈撒娇,要展现出他身为成熟男子的风范和担当。
于是饭毕,见婶娘和叔叔要相携而去,立即轻咳一声,从椅子上跳下来,恭恭敬敬把几位长辈请到堂屋坐定,神色倒是坦然得很:“陆先生说,要孝顺长辈。阿泽上学以来,不能天天跟祖母和娘见面,没有从前孝顺,让阿泽明天孝顺孝顺你们吧!”
也不知这话他在心里想了多久,又私底下练了多久,此时说出来,当真是如水银泻地,一气呵成,再配上他那十分严肃认真的表情,明棠生生把笑容憋了回去,做出一个这些日子出门时常摆在脸上的端庄微笑:“阿泽所言有理,明日记得早些起身来给婶娘请安。晨昏定省,本是应当。”
裴泽一时哑住,点头应下,回忆了一下自己跟小伙伴们商量出来的说法,固执地继续往下说道:“长辈出门,阿泽应该随随身服侍,怎么好在家里安坐呢?”
裴钺淡淡:“你在家里,我们事情还少些。”明天要是带着裴泽出门,少不得又是幼娘的事情了。
接连碰壁,裴泽立时转向还没发言的祖母:“祖母,阿泽本就有休沐日,就当是挪到明天了好不好?”
裴夫人似是沉吟片刻,见裴泽面色急切,终是点头:“那就挪到明日吧,明天出去玩一天,大后日的休沐却是没了,要连着上七日的课。”
裴泽哪里管得了这许多,只要自己明日能出门就够了,立即兴高采烈起来,带着奶娘回屋,要亲自挑明天出门的衣服,丝毫没留意到明棠同情的眼神。
阿泽就是年纪小啊,不晓得调休这种万恶的制度千万不能随便接受。
当然,更值得同情的是
裴夫人下午就派人去裴泽几个幼儿园同学的家里说过了,明天浴佛节,放假一天,不必送他们过来了。
这就是情报工作没做好的后果啊,只知道家里要出门,不知道原本就是要带着他的,白白赔了一天的假期
至于那天裴泽照常去上课见不到同学怎么办?
明棠不用想就知道,私人幼儿园,扯一个单独授课之类的由头还是相当容易的。
且不说裴泽晚上是如何激动,人在床上躺着,心已经飞到了府外去。毕竟是小孩子,习惯了上学堂的心还是挡不住对出去玩儿的渴望,迷迷糊糊到将近夜半方才沉沉睡了过去。
明棠坐在妆台前看着折柳等人收拾明天要穿的衣物时,也稍有几分感慨。
去岁浴佛节,她才和离不久,住在家中,外界的压力也还不甚清晰,只有些闲言碎语,她也并不在意。今年浴佛节,她再婚都已经大半年了,更是很少有什么话能递到她跟前,更别说让她烦恼了。
只愿年年皆如今日吧。
翌日天气晴好,又不是什么正经的交际场合,明棠装扮也简洁许多,一身的浅绿淡青,乌发间点缀着温润的珍珠,如一副浅淡悠远的山水画。若非头发尽皆挽起,昭示着已婚的身份,与闺阁女儿别无二致。
裴钺这些天已经习惯了明棠晨起慢慢将长发挽成髻,再簪上各色华贵首饰,而后一派雍容娴雅出门赴宴的模样,乍见她这样清爽,竟还有些不惯,目光不自觉多停顿几息,惹得身后侍女们各自对视偷笑。
待到静华堂见了裴泽,裴钺明棠二人却是也禁不住笑起来。
——不知道这小朋友记忆力怎么就那样好,身上穿的竟是去岁秋猎时为他做的小小骑装。
深秋时做的衣裳,原本就是预备着里面还要穿夹衣,做得宽松了些,如今数月过去,裴泽虽长了个子,穿着也还合身,只是那斑斓的色彩,着实鲜艳夺目。
初春时节,这衣裳也尚算应季,裴泽定要穿着,裴夫人也就放任了,见儿子与儿媳都在笑,还为裴泽说了句话:“正是乱穿衣的时候,随他去吧。”
裴泽在一旁附和点头,还用同情的目光看了眼裴钺的通身天水碧。待上了车,隔绝了裴钺的目光,立时凑到明棠身边,将憋了许久的话说出口:“叔叔怎么不穿好看的衣服?”
裴小世子分明记得,他叔叔也是很有几件符合他审美的衣服的。
裴夫人看了眼明棠,意味深长:“你觉得好看与否,那是无关紧要的事。”
作为一个已经进学的优秀学子,裴小世子的智慧和学识显然不足以支撑他领会祖母的深意,只能听出来祖母是说他的意见不重要,当即轻哼一声,偷偷掀开车帘,望着街上的喧闹,兴致勃勃。
今年开年以来,先是突然降雪,又是皇帝生病,如今好容易冬去春来,京中自上到下,心中不安的大有人在,对封建迷信活动的兴趣显然比去年又有提升,盼着借浴佛节的运势去去晦气,也好保佑今年剩下的时光平平安安,街上的人潮也比去岁更汹涌些。
裴夫人自车帘缝隙往外看了一眼,见着那可称拥挤的人潮,却是不禁想起去岁的事,看了眼明棠,笑道:“去岁浴佛节时,我满心想着见你一面,奈何却是无缘相见,当时却是没料到我们还有这样一段缘法。”
去岁路上偶发意外,又被明棠派人解决的事仿佛还历历在目,她当时也是坐在车中,想着能办成和离这样事的姑娘定然是个坚韧的,不知是否有缘得以一见。
转眼一年过去,那坚韧的姑娘已成了她的儿媳妇,与阿钺琴瑟和鸣,正坐在车中与她同去栖霞寺听方丈讲经。
世间事,果真千回百转,让人难以预料。当日她膝下二子,裴钧稳重有气魄,裴钺跳脱又机敏,谁能想到转眼裴钧战死,长媳诞下裴泽不久亦是离世,而她白发人送黑发人,如今过去已有近四年了。
明棠却是不知裴夫人那时就想见她,见她面有悲伤之色,知她心绪不佳,不由展颜而笑:“凡事皆在人为,若无此后的事,只凭缘分二字,幼娘今日断断不会与母亲同坐一车,自然也就听不了母亲这‘缘分’一说了。”
裴夫人一怔,随即亦是笑道:“是了,凡事皆在人为。”
若她不允,他两人自然是无法成婚的,哪怕再是情愫暗生也不能成事,哪里还有什么缘分不缘分?
许是吸取了去岁的教训,今年有衙役沿路照管,倒是没再有什么堵路一类的意外,马车一路畅行,说笑间已是进了栖霞寺山门。
京都贵眷,来得时间差不离,也都是被引到同一个院子里停车下马,又要往同一处禅院过去,路上自然少不得遇见熟人。
明棠扶着裴夫人下了马车,举目一看,已经看见了不远处的明夫人和明琬二人,立时奉上大大笑脸,又转头去寻长姐。
既然遇见,少不得一道前行,明棠问候过母亲,立时询问:“方才瞧见了章夫人,怎么却不是长姐与她一道过来?母亲可知道吗?”
第88章
说话间已到了栖霞寺, 马车如往年一般长驱直入,在寺中僧人带领下停至院中。
正是春日,天光明朗, 寺中草木萌发, 满目绿意,往来各家女眷也多着了应景的衣装, 满目柔和色彩中闯入一抹斑斓色彩, 少不得引人注目些。待看清他前面的竟是裴夫人, 立时便知道了他是裴家那位据说已经开蒙了的小世子。
还是个小小童子, 已经预定了一生的锦绣前程, 自有人在心中羡慕。也有人心道,这个岁数的童子正是最不服管教的时候, 敢带到讲经会这样的地方, 若是待会儿闹出些什么事来, 定国公府也要面上无光,裴夫人倒是丝毫不顾忌这些。
各色目光扫过,被众人明里暗里看着的裴泽丝毫不觉不适, 被奶娘抱在怀里东张西望, 遇上有人正看着他时也不觉羞赧, 大大方方露出笑容后继续睁着双黑亮的眼睛四处观望,时不时仰头跟身边的明棠说句话。
他生得如玉童一般, 又是这样大方的情态,待分位次坐了,裴泽在裴夫人示意下与几位年高德劭的老夫人行了礼, 立时被其中一位搂在了怀里。
“这孩子真是生得好,可恨阿林以往藏着掖着,竟不带他出来走动, 让我们今儿才见着,白白少见了好几面。”
裴夫人出身兴国侯林家人人皆知,以她如今的身份地位,敢这样称呼她的数遍京城也寥寥无几了,说话的靖国公府老夫人却正是其中一位,身份摆在这里,辈份又长,称呼裴夫人一句“阿林”反倒显得亲近。
裴泽也不认生,乖乖被老夫人揽在怀里,听完了话,左右看看,也不知他是怎么反应过来话中人是自家祖母的,眨着眼睛替裴夫人解释道:“不是祖母不带阿泽出来,是我要上学,太忙了,实在不得闲呀。”
说完,还似模似样长长叹了口气,一副无奈模样。
方丈还未过来,讲经会也要过会儿才开始,正是惯例中互相交际的时候,前面的坐席上忽然爆发出阵阵笑声,坐在后方的好奇看去,却见那些鬓发皆白的老夫人们对着裴泽笑得正欢,不由暗暗后悔。
——早知道老夫人们都喜欢这样大的孩子,怎不把自己家的领过来,也好讨个巧?
裴泽如今说话流利得很,虽然大人们说的话,他有些地方听不懂,不妨碍他按照自己的理解对答,越发逗得几位老夫人笑个不住。
裴夫人一旁看着,只淡淡的笑,任由裴泽被老夫人们轮流抱在怀里揉捏,见他笑个不停,发着人来疯,却也不去管他,回身与明棠道:“我这里没什么事,你去陪你母亲坐坐吧。”
明棠坐在裴夫人身后,早在暗暗留意场中的人,瞧见章夫人身后竟不是自家长姐,心里正奇怪,得了裴夫人的话,低低应了一句,起身悄悄坐到明夫人身侧。
两个儿媳都随着儿子们去了任上,明夫人今日只带了长孙女明琬过来,见明棠在她身旁坐下,满含笑意:“今日这身装扮倒是好看。”
虽无太多珠玉堆砌,但女儿面色红润,容光焕发,明夫人一见便觉得欢喜。
况且去岁这个时候,明棠只能戴着帷帽在外等候,今朝却是大大方方坐在靠前的坐席上与那些贵夫人们交际,两相对比,饶是明夫人素日里并不在意这些场面上的事,也觉得还是这样的场景才衬得上她。
母亲夸赞,明棠丝毫不见谦虚,满脸写着“我娘就是有眼光”,跟明琬打了招呼,立时低声询问明夫人:“娘可知道今日长姐为什么没来么?”
长姐是章家的长媳,早站稳了脚跟,这样的场合素来跟在章夫人身旁,既不见人,明棠少不得担忧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明夫人眉梢眼角却是忍不住流露出笑意,同样低声道:“你又要做姨母了。”
明棠又惊又喜,又禁不住担忧:“长姐可是已经三十有余了。”放在后世也是有些危险的年龄,遑论现在。
两个女儿素来关系好,明夫人也知道自己这个小女儿总将生育视作洪水猛兽,自然知道她是在忧心什么,拍了拍她手掌,也不说些虚话,只缓声道:“我请窦大夫去看过,说是你姐姐上次生产已是六年前,这些年又善于保养,身体康健,并无大碍的。”
窦大夫是谁,明棠还是知道的,知道他去看过,悄悄松了口气。
明夫人一见她这模样就想笑:“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你不就是我三十几岁生下来的?”
心里忍不住嘀咕,若是亲邻家里有因生育而伤着的事还好说,偏幼娘自幼见着的都是生产顺利的妇人。况且未免女子出嫁后害怕生育反倒耽搁了,家中也从不向未嫁女渲染生育的艰险,只在出嫁前后才与她略讲了些其中的关窍,倒不知幼娘这闻生色变的想头是什么时候有的。
以往明夫人还担心过明棠若是怀上了却多思多虑累得身子不好该如何是好,如今自然是不用再念着这一茬——都板上钉钉的生育艰难了,想这些有什么用?
因如今已拨云见日,明夫人也不像以往那样觉得这是什么大事,还有心调笑:“你这性子,倒也还好是”
明棠也觉幸运,却不愿多在自己身上打转,抓着母亲询问明芍的事,知道明芍已孕满三月,胃口很好,精神也好,就是今天人多,怕出来冲撞了,才没到栖霞寺来。
她心下宽松许多,也有了心思说笑,扭头与明琬道:“等这里散了,下午带你出去玩儿。”
明琬眼前一亮,想起去年跟明棠出去时所见的热闹景象,生怕明棠改了主意似的,连连点头,显出几分少女的活泼气来。
明家三人说着话,身后其他人也没闲着,不远处张家二夫人带着满满笑意的声音晃荡着飘过来:“年前定下那门婚事,两边都有些不顺,请了苦缘大师看了,说是都是极好的命格,偏生不能凑到一起…也是这孩子运道好,转头又得了这个好去处…如今已是定下了,今年九月份出阁。”
几位王爷入朝观政,与王爷们沾亲带故的自然地位也是水涨船高。跟他们一个姓的本就是宗室,领着国家的禄米,倒不必说。
他们各自的妻族、母族却是眼睁睁看着门槛都要被踏破。
张家又出了驸马,又出了王妃,虽然都是大房的事,但一家一姓之间同气连枝,这二房的姑娘便显出尊贵来了。
还真是动作快啊……明棠不禁感叹。
年前还听说那位张蕊姑娘与江西布政使家的长孙定下了婚事,如今这眼看着却要进户部钱尚书家的门。
晋王妻族的姑娘有了去处,母族荣国公府也是枝繁叶茂,光嫡支适龄的姑娘就有三四位,也不知都定了哪家
明棠一边与母亲闲聊,抬眸一看,却见荣国公夫人正坐在虞国公夫人身侧言笑晏晏,身后还坐着两个低眉敛目的少女,衣饰颇见华丽。
这俩人一个热火朝天地说着话,一个却是心不在焉地敷衍,瞧见明棠正在跟一豆蔻少女说话,不由自主便多看了两眼,好在是想起来明家那边还没给答复,才按捺住了心急,没招手叫人到她跟前去看一看。
正说着话,一众僧侣陪着方丈进了门,知道这是要开始了,明琬立时坐好,在自家姑姑的揶揄目光中恢复了端庄的模样。
众人渐渐息声,裴泽也终于从一众老夫人那里脱了身,回到自家祖母身边,乖乖倚在她怀里,安安静静听了两刻钟,终于渐渐坐不住了。
这方丈既已得了方丈位,又是个世人眼里的得道高僧,自然年事已高,哪怕声音依旧中气十足、颇有韵律,也耐不住内容枯燥,裴泽现下已经被陆先生那样风趣的读书人俘去了心神,哪里耐烦听这个?
如果出来玩要一直听老和尚念经,还不如在家里呢!
心里有了想法,小动作就多了起来,扒在裴夫人身上往后看,却是没找到明棠,禁不住一呆,又下意识往两边看,这下一眼便看见了坐在不远处的明棠,立刻眼前一亮。
他也知道现下是正式的场合,却不好随便出声的,就只站在裴夫人身侧对着明棠招手,见明棠留意到他了,张开口却不出声,指望着婶娘能从口型里判断出来他讲了什么。
裴泽动作小心,拿出了上课时趁着陆先生出门小声跟同桌说话时的仔细劲儿,奈何人整个倚在裴夫人身上,无论如何也瞒不过她去。
裴夫人也知道他这是年纪小有些坐不住了,侧身吩咐身后侍女一句。
侍女便弯腰,牵着他无声走到明棠身侧,裴泽笑得一派阳光灿烂,倚在明棠身侧,用手在明棠掌心写道“阿泽,出去。”
等写完了,还抬头对明棠眨眼睛,想确认自己的意思有没有传达出去。
明棠却是故意使坏,明知道裴泽现在肯定记不住这是什么字,还是慢吞吞在裴泽手心写了个“等”字。
忍着手心的痒意看了半晌,裴泽竭力在心里将这些笔划一个个组在一起,只知道她写了半天才写完,却是丝毫没有头绪,甚至连明棠到底写了几个字都想不出来,又不好意思说自己不认识字,苦恼得不得了。
裴家位次本就靠前,明尚书如今位列尚书位,明夫人也身居前列,这一番动作完完整整落在后面的人眼中,因他们全程都没什么动静,那专心听讲经的倒不觉厌烦,本就不专心的却是顺势就放开了心神,想着些不着边际的事。
有人只在感慨定国公府果真是名门,这位小世子年纪虽小,虽也还是耐不住性子,要与长辈做些小动作。单单没当场闹起来就已经比寻常人家的孩童懂事许多了,可见平日里长辈教养的也是严格。
貌似心无旁骛的吴夫人看看明棠,再想想坐在自己身后的女儿,却是颇有些不自在。
按理来说,吴家与明家素无来往,奈何女儿嫁了那姓陈的。若明棠和离后出了家或是远远嫁了也还好说,总归遇不上。偏得了门那样好的亲事,这样的场合是无论如何也避不开的。
如今明棠显眼,有着这样一层关系,她便忍不住多心会有人看见明棠便想起了自家女儿,又在背地里说些闲话。
想到此,恰那方丈暂时歇了口,知客僧人命人给众位夫人小姐们换了茶水,又说了些俏皮话,见气氛宽松了许多,她便扭身低声道:“今天浴佛节,难得的好日子,我知道你往日不喜栖霞寺,但如今都已经在栖霞寺山门里了,待这里散了,往观音那里拜一拜吧。”
“行,都听母亲的。”以往每次母亲提这个话题,吴大小姐都要摆摆脸色的,如今却是难得没有与母亲扭着来,而是分外的顺从。
她也觉得与明棠同处一室有些不舒服,却有别的事能让她压下这种不快:无他,前日楚王得了圣上的赞,那主意却是陈文耀为他出的,自然要记上一功。
现下的局势,连她这样向来对朝政不关心的人都能如数家珍,自然也存着那从龙的想头。她虽不知丈夫何时投靠了楚王,但也知道这是好事。
况且陈文耀还明里暗里对她提起过几次,要她在家中稍稍吹吹风,如今她是万万不可能与母亲顶嘴的。
见吴夫人有些意外的模样,她一挑眉,有些得意的模样:“母亲也太小看人了,我如今已为人妇,是个大人了,自然不能像以前一般,总跟你对着来了。”
吴夫人老怀大慰,点头称赞,目光又不由飘向了前方,那里现如今正是一片热闹。
——裴夫人正拉着原先坐在明夫人身后那小姑娘的手与旁边人说话,似是在介绍此人是谁。明夫人身为亲祖母,也不说话,嘴角只带着笑,就任由裴夫人担了她的职责,两家显而易见的关系极好。
明琬素来稳重,这种场合丝毫不见局促,行礼时流畅而从容,嘴角拿捏着亲切的笑,让人看了便觉得舒服。
花花架子众人抬,裴夫人表现得郑重,又有明家做后盾,明琬自身素质亦是不差,立时便是交口称赞。
趁着热闹,知道现下可以说话的裴泽却是再按捺不住了,示意明棠稍稍弯腰,自己凑在她耳边,一字一句说得异常清晰:“娘,出去玩儿~”
有裴泽做引子,明棠心安理得便离了这会场,逃了下半场的讲经会,牵着裴泽的手出了门。
寺院的建筑风格与定国公府自然是不一样的风格,红墙青树,庄严中透着静谧,与定国公府的大气雍容截然不同。
往来香客行走在青石板上,来去步履都缓慢,裴泽看得目不暇接,只恨眼睛不太够用。
走路不看路的下场就是即使牵着明棠的手,也在不良长辈刻意不出声提醒的情况下“碰了壁”,一头撞在了裴钺的腿上。
裴泽懵了一瞬,抬起头看见是自家叔叔,连疼都忘了,立刻伸出另一只手给裴钺:“叔叔牵阿泽手,不然阿泽要走丢了~”
裴钺心道谁要牵你这胖乎乎的小孩儿手,目光略过明棠细白的手指,认命般将手递给裴泽,与明棠一左一右牵着他往前走。
“想到哪里去转转?”
“已经应了下午带阿琬到外面玩,眼下就在这寺里走一走吧。来都来了,去求些平安符。”
寺中人流如织,一行人慢慢踱步至大雄宝殿附近,转过弯便看见正殿前方堪称拥挤,宽阔的广场上满是形形色色来祈福的人。
裴泽牵着明棠的手跨过门槛,抬头一看,立时被引住了心神:他上次见着这么多人都是元宵节那时候的事了。
灯流之下随着人流行走自然有趣,明朗日光之下看着人群喧闹着去上香、或是排队领佛水也是一种活泼鲜明的体验。
他年岁小,偏坚持要自己走,明棠无奈,只得与裴钺两人瓜分了裴泽的两只小手,一左一右牵着他,随着队伍慢慢前进。
这样的场面,栖霞寺是操办惯了的,广场上人虽多,在僧人的指引下也称得上井然有序。三人不一时便排到了最前列,那正向往来香客分发佛豆的老和尚一见竟是个这样出众的小孩儿,也禁不住多了几分喜爱,手掌松松一抓,拿起的豆子都要比给旁人的多些。
“阿弥陀佛,小郎君福寿绵延~”
裴泽笑得眯了眼,抽出双手捧在一起,接住从老和尚手中漏下来的豆子,礼尚往来:“您也福寿绵延~”
他毕竟年纪不大,两只手捧着也才能够把那佛豆们乖乖拿在手里,见裴钺弯腰要帮他分担一些,还往后躲了一躲:“阿泽自己拿!”
当事人自己都坚持要自己来,裴钺也不坚持,顺势直起身,垂下眼看了看专心致志走路的裴泽,得了空的手掌轻轻一捉,与明棠握在一处,行走时垂下的衣袖时不时擦过裴泽头顶。
头上时不时传来痒痒的触感,抬头看了眼,见是叔叔与婶娘的衣袖,裴泽安心低头,小乌龟似的慢慢挪出了人群,看见不远处一群人围成圈喧闹阵阵,立时又来了兴致,脚一抬就想过去。
垂下眼看了看手里的东西,却是犯了难,果断向长辈求助,双手往上面送了送,将佛豆高高举起,却不说自己是拿不住,而是讨巧道:“给婶娘送福气~”
见明棠微微一笑后自腰间解下荷包递给他,裴泽送上个十足乖巧的笑,将东西放在里面,系好荷包递给明棠,与她打着商量:“娘一半,我一半。”话刚说完,看见一旁站着的裴泽,立刻改口,“阿泽和祖母一半,娘和叔叔一半。”
说完,点点头,自认为这个分配方式十分公平,见两位长辈也点头表示认可,立刻将这件事抛之脑后,指着不远处的人群,目标明确:“去那里!”
如今凡是大些的院子,多半要在院中挖池造景,取其纳福之意,寺院也不例外。不知何时流传起的风俗,因总有人往池子里扔些铜钱碎银类的小物件以求个好意头,本朝寺院中留出块地方充作鱼池的就更多了。
栖霞寺是京城寺庙界首屈一指的大道场,为了满足信众们求好运的需求,自然也少不了这样的地方,非但如此,这池子较之寻常寺院都更宽阔些,显出栖霞寺作为知名寺院的底气来。
池子正中央立着尊松鹤延年的雕像,仙鹤仰天长啸,长长的足下却放着个似是给仙鹤喝水的碗。这许愿池修的大,雕像在正中央,离四周的栏杆也远,在这样的情形下把钱扔进那碗里自然也成了池水周遭信众们的终极目标,但凡有人丢中了,立时就会有人配合着发出叫好的声音。
裴泽如今越发活泼,看着这样的景象自然挪不动步,十分跃跃欲试。
有了目标,他也不执着于一定要自己走过去,双臂一伸,被裴钺抱在怀里,顺顺当当到了栏杆旁,见明棠摊开的手掌上放着几枚铜钱,立刻意会,这就要扔一枚试一试。
他甫一伸手,明棠却将手合拢,如是戏弄了他几次,见裴泽可怜巴巴看着她,终于大发善心,没再收回手掌,任裴泽拿起枚铜钱,挥舞着手臂,重重一丢,在空中划过一道圆满的弧线,然后普通一声落在水池子里。
池水清澈见底,阳光透水而过,映得里面一片各色铜钱碎银闪闪发亮,裴泽目光顺着那弧线看了半晌,连哪个是刚刚自己扔的都分不清了,失望地叹息一声,旋即却是越发来了劲头。
不过是出来上香,明棠方才从折柳她们几个身上搜刮了半晌才凑出来十几个铜钱,转眼就一个个打了水漂。
见池水中叮咚声不断,明棠不由感叹:“我看谁家若是缺了钱,在家门口也照样挖一个这样的水池子,找人散播些灵验的谣言,过得几年,怕是连房子都能重修一遍了。”
闻荷刚去找人换了铜钱拿回来给自家小世子玩儿,听见这话,立时笑了:“小姐又说怪话了。”
在人家的地界儿拐弯抹角说寺院骗钱,若是被人听见了可不好。
那头的裴泽孜孜不倦给栖霞寺当了回送财童子,见一次也没中,终究还是有些没了兴致,左右看了一番,瞧见不远处也有个孩童正被大人抱在怀里扔铜钱玩儿,立时目不转睛地看过去。
心里默默数着,那人也足扔了三四个都没中一个,裴泽终于确认了不是自己的问题,复又高兴起来。
正准备重整旗鼓再次努力,那孩子却突然发起脾气来,把钱塞到抱着他的大人手里,指着雕像说了些什么,瞧见他一扔即中,闪着黄光的铜钱落到仙鹤的翅膀上才掉到池子里,立时欢呼起来,还朝着裴泽做了个鬼脸,高高抬起了下巴。
裴泽先是一呆,随即有样学样,把铜钱放到裴钺手中,为了避免影响他发挥,还执意换了个人抱,坐在奶娘怀里发号施令。
裴钺是从小练出来的眼力、臂力,本没什么兴致,为了哄裴泽玩儿,倒也不吝惜发挥,简直是指哪打哪,眼到手到,只要是裴泽指着的地方,下一瞬必有枚铜钱点到,登时引起阵阵呼声。虞高轩被这声音吸引,远远看着,认出是裴钺一行,立时动了念头,朝那边过去。
人群中间享受着众人欢呼声的裴泽却是比自己被陆先生夸奖了还得意,似模似样摆了摆手,好似那是他的壮举一般。
还仿佛不经意般转向了旁边那小孩儿,学着他方才的模样,高高抬了抬下巴。那意思相当明显:我家长辈比你家长辈厉害~
直气得人家立时就拉着长辈要走。
小孩子斗气,明棠只觉好笑,裴钺瞧着越来越高的日头,却是微微皱了皱眉,与明棠道:“这里越发晒得很了,我们往后面过去吧,不是要给长姐求几张平安符?”
裴泽已是尽兴,日光也的确明晃晃晃人眼睛,明棠点点头,一行人在周遭敬佩的目光中往后面各处求平安符。
穿过正殿,后面便幽静了许多,阳光透过树荫漏下来,也没了那种肆意挥洒时的灼热,明棠不易察觉地表情放松了些许,跨过高高的门槛,真诚祈愿这小小的平安符能带给长姐平安。
她表现得虔诚,连带着裴泽也多了几分郑重,学着明棠的模样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念念有词,等明棠都起身添过香油钱站起来了还是保持着虔诚的姿态。
明棠自僧人手中领了开过光的平安符,见裴泽还未起身,不由震惊:“阿泽这是有多少愿望要许?难道我不知道的时候家里谁给了他气受?”
如若不然,平素裴泽可说是要什么有什么了,怎么还这么多的愿望。
亲眼目睹了裴泽每做一个动作都瞧一眼明棠,然后原样照搬的裴钺:
“兴许是闭着眼睛,没看见你起来了吧。”裴钺语气幽幽。
果然,不管进学后举止稳重了多少,裴泽永远会在这些小事上暴露他的孩童本性。
第89章
“你说, 阿泽要到什么时候才发觉不对劲?”
他们两个在这里小声嘀咕,前头双手合十了半晌的裴泽终于按捺不住,悄悄撩起眼皮, 往旁边看去。
待见身侧已经无人, 不由一呆:我那么大一个婶娘去哪里了?刚刚还在旁边呢。
裴泽可是亲自旁观过抓拐子的人,还跟被拐走的朋友相处过, 知道作为小朋友, 被陌生大人抱走之后, 就再也见不到自己的亲人了, 因而出门在外, 十分注意自身安全。
这观音殿十分轩敞,观世音在莲台上高高俯视着下方, 底下遍铺着磨得光滑黝黑的石砖, 更远处的角落隐没在一片模糊的昏暗里, 裴泽几乎是立刻被勾起了元宵节时的记忆,生怕从黑洞洞的角落里钻出个人,抱起他就跑。
慌乱起身, 一转头, 眼前就出现了裴钺与明棠那两件在裴泽眼中都可归为“不好看”之中的衣服, 登时心里一松。
一口气还没松完,发现这两人竟是都背对着他, 一丝注意力都没分到他身上,裴泽两条眉毛立刻皱起,绷着小脸, 绕到两人身前,严肃批评:
“我们是一家人,要互相关爱, 身为大人,在外面要好好照看小孩子,要不然别人把阿泽抱走了怎么办?家里从哪里再找一个阿泽回去养哦!”
明棠也留意到裴泽那稍许的慌张,微微讶然,随即蹲下身,笑着安抚他:“阿泽说得对,叔叔婶娘给你赔个不是,你就小人不记大人过了,好不好?”
小人?
裴钺眉梢一动,忍住笑意,沉声回应:“这屋子就一扇门,外面里又有家里人等着,怎么会把你给丢了?”
裴泽探头向外一望,果然见折柳姐姐她们几个正在院子里站着说话,知道自己是误会了,摆摆手,十分大度道:“好啦好啦,小人不记大人过啦!”
明棠刚说过的话,又字面上十分容易理解,裴泽记在脑子里,立刻活学活用。
却不知为何,他一句话出口,原先还正常的婶娘忽然笑个不住,就着还未起身的姿势,将他搂在怀里,随即在他左脸上重重亲了一下:“阿泽,阿泽,你怎么就这么可爱呢?”
裴泽眨眨眼,不知为何,直觉般抬起头,恰好与叔叔裴钺对上视线。
目睹着叔叔那只能称为面无表情的表情,裴泽茫然转头,将右脸也递给明棠,略微害羞:“右边也要~”
裴钺:……
“时间不早了,不是还要去药王殿那边?”他淡淡道。
幼娘何时在他面前也会有这样自然而然的亲昵呢?
相处多日,裴钺能察觉到,明棠在他面前越来越放松、自在,甚至床笫间也越发缠绵了些,但好像离了床榻,鲜少主动与他有这样亲密的举动……
思及此,裴钺脚步一顿,回眸看了眼正牵着裴泽慢吞吞走路的明棠。
春日阳光正好,透过绿意萌发的枝叶打下耀眼的光斑,明棠一身的浅绿淡青融化在光柱里,莹莹地散着光,仿佛是裁取了一截春天化成的精灵。
见他转身,明棠疑惑示意,却只得到一个忽而绽开如三月春风的笑,与一只伸到她身前的手掌。
掌心交叠,三个人从矮到高,排成整齐的一行,走在青石板路上,引来无数好奇与善意兼备的目光。
一上午散了不知多少香油钱,又求回来各式各样不知多少个平安符、开过光的玉佛坠,回到歇息的禅院时,讲经会归来歇息的裴夫人都坐了盏茶的功夫了。
见裴泽问过安后兴高采烈奔过来,裴夫人立时带了满面笑意,张开双臂紧紧搂他一搂,听着马上从她怀里挣出来的裴泽一个个向她介绍这些平安符都是从哪里取回来的。
末了,献宝似的打开荷包,与裴夫人说悄悄话:“老和尚喜欢阿泽,送我好多福气。阿泽偷偷看了,别人的都没我的多!”
被陌生人送福气,裴泽可骄傲了,自认为这都是自己的功劳。
随后大方分配:“我和祖母一半,叔叔和娘一半,大家都有福~”
裴夫人也果真就将之倒出来仔细分配,丝毫不介意这不过是栖霞寺用来送给信众的晒干的罗汉豆,一颗一颗数得极为认真。
等分配好了,揉了揉裴泽的头发,欣慰道:“这豆子毕竟不易存放,回头祖母命人照样儿给你打一荷包金佛豆,保佑我们阿泽长长久久有福气。”
领着侍女们进来摆膳的林妈妈不由咋舌:“依我看,佛祖保佑倒是次要,小世子能投身成夫人的孙儿,这才是真正的有福呢!”
说的一屋子人都笑了,裴泽稍有些羞意,趴在裴夫人怀里撒着娇。
一众人说笑着用了午饭,各自去禅房稍作休息,才刚过了午后日头最盛那会儿,明夫人与明琬相携而至。
明琬心里惦记着要与明棠一道出去逛一逛,早就等不及要过来,面上却还能端得住,跟几位长辈问过安,就凑到明棠身边,小声说话:“我惦记着要买些新鲜样式的小玩意儿,也不知今日能不能遇见。”
侄女要与自己说悄悄话,明棠当然是配合她,亦是低声道:“今年比往年还要热闹,想来是少不了的。”
明琬点点头,轻轻一撩眼皮,犹豫道:“姑父也一道去吗?”
元宵节那会儿,姑父看到他们几个后,似乎不大高兴来着。
明棠点头:“自然。”若是他不去,可少一个人看顾裴泽。
果然,如她所想,一听说明棠下午要出去,裴泽立时表示自己不累,不要跟祖母一道,而是要出门游玩。
裴夫人本想着裴泽上午转了一晌,也该有些累了,想把他拘在自己身边,陪着歇一歇,谁知裴泽精神头足得很,见他执意,只好无奈应了。
因要带上他,队伍越发显得庞大。周奶娘抱着裴泽走在最前,明棠与裴钺两人紧随其后,身后稍落半步则跟着明琬,周遭折柳等人并侍卫隐隐围绕着,一看就是高门大户出行,在熙攘的人群中倒也还能顺畅通行。
正是春日里,较之冬日出行,街上行人衣着都轻薄了些,颜色也更鲜艳,街旁按照栖霞寺的管理划分成了不同的摊位,售卖各色物件的商贩们昨日夜里就已经陆续到场,如今正趁着人多大声招揽客人。
耳边除了各种对于商品的推销声外,还有清脆的鸟鸣,那是街头卖艺之人正在指使他调教好的鸟儿为游人表演节目,时不时引来一阵欢呼声。
行走之间,目之所及之人面上都带着笑,看得明棠也不自觉心情飞扬起来。再次感慨还好自己虽然到了古代,却是个太平的年景,若是一过来就是乱世,以她这早把对于穿越者来说最有用的初高中物理化学知识忘光的文化水平,现在还不知道正处于什么样的境地中。
裴钺如今越发繁忙,今日也是难得一日闲暇,陪着家里人出来逛一逛,察觉明棠心情好,唇边亦是挂上了笑容。
行走在人群之中,时不时微微扭头与明琬说上一句话,明棠难免有些分心。恰有一行十余人齐齐挑着水从道中路过,过往行人纷纷向两侧避让,一时没察觉,险些被人流冲散,好在是及时被裴钺握住手腕才稳稳站住。
明琬是明家第三代里头一位孙女,上面是与她姐妹相处似的小姑姑,下面又有与她岁数相差颇多的弟弟妹妹,自来就有一种稳重的气派,且向来有眼色,及时避开了人流,抬头却见前方姑姑与姑父不知何时已牵起了手,不由抿嘴一笑。
对上明棠关心的目光,摇摇头道:“我没事,姑姑不要担心。”
后面却不再找明棠说话,而是三言两语与如今到了自己身旁的裴泽并周奶娘搭上了话。
周奶娘老成持重,又是个常在外面行走的,见识自然比明琬这养在深闺里的少女多上许多,又有裴泽并不认生,三个人竟是说得十分投机。
裴泽尤其深感欣慰,拉着明琬的手不肯松,大声感慨:“明琬姐姐就是我的第三位知音啊!”
明棠恰巧见前面有个卖竹编的小动物并各色小篮子、竹筒一类精巧物件儿的摊位,正要扭身喊明琬一起过去,就听见这句话,瞧见裴泽那一脸的感慨,有些无语:“上了几天的学,连这个典故都知道了?”
裴泽可自豪得很:“陆先生说,伯牙和子期有说不完的话,所以被后世人称为知音。我和明琬姐姐也有话说,当然也是知音了!”
明琬倒不觉裴泽说话幼稚,饶有兴趣问道:“你说我是第三位知音,前面两位又是谁?”
“第一位当然是杨哥儿,这可是陆先生亲口说的,他跟我们讲故事时候,就拿我和杨哥儿举例。”
瞧出明琬不解,明棠解释道:“是他学里的同桌,与他坐在一处,现在因为跟另外两个进度不大一样,正天天在陆先生那里一道上小课呢。”
明琬点点头,稍稍一联想,已是忍不住笑了:伯牙和子期是知音,有说不完的话,想必小阿泽是课上与同桌说话,被那位陆先生拐弯抹角地表示不满呢!
就是可惜话说得太过隐晦,裴泽是半点儿没领会到陆先生的意思,只学会了个新词,迫不及待拿出来用,如今还在滔滔不绝:“我的第二位知音当然就是娘了。”说着还叹了口气,“其实我本来觉得娘是第一位的,可惜是从陆先生那里学来的,他又亲口说了我和杨哥儿,也只好委屈娘当第二位了。”
明棠才不委屈呢。
她伸手拿起个编的精巧无比的小篮子到手里细瞧,竟没看出来那竹条有一丝一毫不均匀的地方,仿佛是机器精准分隔过的一般,一边感慨过不愧是手艺人,一边漫不经心回裴泽:“我好歹还是第二位呢,哪里就委屈到我了?就是可惜了你叔叔,正在你面前站着,也捞不到一个名词,可见平日里是白疼了你了,还是他更委屈些。”
说着话,裴泽不由看了裴钺一眼,恰好与他四目相对,不由得挪开了目光,心虚道:“嗯叔叔不喜欢说话嘛。”
连忙转移了视线,凑到明琬身边,跟他的第三位知己一起欣赏一只编得精巧无比的鹦鹉,竹编的小鸟上虽没粘羽毛,却也形神具备,略动一动,就有清脆的铃铛声传出来,十分有趣。
摊主观其衣着,知道这些人是大主顾,察其言观其色,但凡裴泽多看一眼,下一瞬就必然会拿到他眼前给裴泽展示。
裴泽从小到大,哪里经过这样的事,这个也想要那个也想要,偏这些东西料都不值什么钱,只费些工夫,价都不贵,裴泽选了半晌,也不过花费二三两银子,明琬随手就命侍女给了。
明棠不过是与裴钺多说了几句闲话,回头一看,几个侍从手里竟都拎得满满的,眼看着再拿不下什么东西了,简直哭笑不得:“这才出来多久?”
这里明棠挑着人让把东西先送回去,不远处早就在外面徘徊的虞高轩却是终于找到了目标,立时眼前一亮,在人群中穿梭来往,到了几人跟前,一个个问了好,目光却没停住,搜寻似的往明棠身后看了一眼,旋即收回,朝裴泽拱了拱手:“小泽弟上午好啊~”
他这里跟裴泽论起了兄弟长幼,裴钺心知肚明是为何,却也不明说,只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郑玄那几个不是早说休沐日要寻你,怎么你今日倒有空到这里来了?”
同僚哪里比得上终身大事?虞高轩心里嘀咕着,笑着打哈哈:“大哥今天有事,二哥又不在京城,我这个当儿子的,今天自然要陪着母亲出行。也是趁着她现下有事,我出来转一转。”
明棠见他虽然过来就往自己身后看了一眼,说话时却规规矩矩,知道他恐怕也知道两家正在议亲的事,如今是少年心性,找个机会来见一面。
人来人往的街上,又有长辈在场,在当今之世也不算唐突,明棠思来想去,今天这还真算是合适的场合,也只做不知,与明琬介绍了他的身份,只说是裴家的世交,要叫裴钺一声“世叔”的。
明琬是分毫不知,长辈既然说了,她便上前一步,微微蹲身行了礼,按着明棠的介绍轻声道:“虞世兄好。”
起身时终究忍不住撩起眼皮,好奇地看了一眼,看清长相,满足了好奇心后便安静站了回去。心里却不由胡乱想道:听说小姑父也是老来子,果然跟小姑姑一样,幺房出长辈,这虞世兄看起来比小姑父小不了几岁,倒跟自己一样,也是个小辈,只能跟小阿泽论一论长幼了。
裴泽却是没想那么多,他还依稀记得,自己上次与眼前这个人见面,就听他与自己抢叔叔,如今他自认已经不是去年的小孩儿,对这个称呼接受得更加自然,回忆着明棠的教导,煞有介事地对他拱拱手:“虞世兄好。”
一回生二回熟,虞高轩自己过来的,也对这个称呼接受良好,摸了摸裴泽的头,笑着调侃:“泽弟又长高了。”
倒不是体态变化太多,而是进学之后,虽然还是孩童,却比去年见时少了许多稚气。
虞高轩算着年龄,想想自己小时候的经历,不由为这位年方四岁的小弟暗自啧了啧舌:想当初他觉得自己都算是被父兄操练得早的了,也还是浑玩到了六七岁。
“你还有事?”裴钺却是忍不住开始赶人,“我们还要继续转一转,你呢?”
虞高轩倒是想说“我想跟着你们一起”,但贸然过来已经算是唐突,再给他八个胆子也不敢这样说,便识趣告别,又挥了挥手,叫来身后跟着的人,笑道:“我一个人逛一逛,也不需要人跟着,倒是你们这里人多,离不了人。瞧着叔叔要差人送东西回去,就让他们帮着跑一趟吧,左右车马都是在一起停着的。”
说完,一转身,很快消失到人群中去。
小小的插曲很快过去,明琬只当是遇上了认识的人,分毫没放在心上,照旧趁着难得出来,兴致勃勃看着这些对她来说十分新鲜的景象。
兴尽而归时已是傍晚时分,裴泽窝在周奶娘怀里睡得正香,明琬也觉得疲累,见自家祖母和裴家夫人相携而至,行礼后回到明夫人身旁,又恢复了以往的沉静模样。
裴夫人见裴泽已睡了,摇头叹道:“真是个人来疯。”出来一趟非要把自己累成这样才肯作罢,以后也这样可不成。
明夫人倒司空见惯:“幼娘小时候也这样,一出了府,活像出了笼子似的,长大了也就好了。”
说着闲话,到了车马旁,奶娘抱着裴泽正要上车,怀里的人却忽然醒了过来,挣扎着掀起眼皮看了一圈,瞧见明琬,知道这是要各回各家了,十分不舍:“明琬姐姐改天来我们家里玩儿~”
明琬如今对这个小表弟也多了几分真心喜爱,弯腰摸了摸他脸蛋,笑着答应:“等你休沐,好不好?”
她和弟弟们在府里上学也是几日一沐的,裴泽如今开蒙,正是立规矩的时候,想也知道只有休沐日才许他玩一玩。
裴泽只听到一个“好”字,胡乱地点点头,片刻间就沉沉睡了过去。
“阿泽这孩子倒是与我们家对了缘法。”与明棠亲近,与明琬也亲近。
裴夫人点头:“也是幼娘待他好。”裴泽小时候可挑人得很,足换了三个奶娘才定下来,屋子里的侍女也总有不喜欢的,虽不能拿明棠与这些人对比,可也足见裴泽有多挑剔。
她也算是一步步看着裴泽与明棠亲近起来的,自然知道这其中有明棠多少功劳,每每想起,都不由心中庆幸,还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但凡换一个人来,都不一定能有现在的模样。
两位都觉得这亲家没结错的夫人相视一笑,彼此分别,上了马车,踏着夕阳分别回家。
甫一到家,知道明琬累了,明夫人便赶她回去,自己回了正房,更衣后坐在榻前听人回话。
如今两个儿媳妇都不在,府里的事她自要亲力亲为,出去了这一天,府里也有两三件拿不定的小事等她发落。
三言两语拿下主意,明夫人这才安下心,唤了小丫头来给自己捏肩,却见明琬身边的侍女折返回来,不由问道:“可是阿琬有什么东西落下了?”
那侍女摇摇头,低声道:“倒不是忘了东西,是四姑奶奶叮嘱,让回来禀报您,今日”便将今天在街上遇上虞高轩的事一一道来。
明夫人是过来人,倒也能理解少年人的心情,却还是不由微微蹙了眉,思及毕竟有长辈在场,便是两家没有这事,偶然遇见,上前问候也是应该的,方才放开心胸,寻思着改日该找个好时机问一问阿琬的意思。
——倒不是说见一面就能看出些什么,只是第一印象显然很重要,若是阿琬对虞家那孩子没什么好印象,哪怕虞夫人再积极,此事自然用不着再提。
倒是虞家那孩子,不知费了多少心思才来撞了一撞,也不知一见之后,如今虞家又会怎样。
明夫人在这里寻思着今天见了明琬之后,言语间微微朝她露出些口风的几家,心中暗自与虞家做着对比,掂量着哪一家更合适些,虞夫人那里知道了自家幼子今天下午的行踪,却是忍不住动了气:“你这也太唐突了些!”
虞高轩倒是不以为然:“就当我是街上遇见了长辈,去问候一句,这也说得过去。况且我又不是那唐突的人,明家小姑姑都没当回事,让我与明姑娘互相问候,母亲就别再啰嗦了。”
虞夫人不过是担忧自家幼子行事鲁莽,惹得女方不喜,听说明棠没生气,心里便是一松——她今日又见了明琬,暗暗看了一会儿,心里现下正是喜欢这姑娘的时候,况且还有自家丈夫叮嘱她的话:
“明尚书行事向来稳妥,如今稳稳地在内阁站住了脚,几位皇子入朝观政这样的大事也向来是片叶不沾身,眼看着越发得圣上看重。明家如今又有另一桩好处,竟与裴家结了婚事,一脚踩在清流,一脚踩在勋贵,再合适不过的人家了。虽说娶妻娶贤,小三儿是幼子,明家的长孙女就是稍差些,也无妨,左右老大媳妇行事稳妥。”
虞夫人得了丈夫的叮嘱,自然万分用心,况且她常有交际,对明棠十分熟悉,知道明棠嫁入裴家之后处处妥帖。都说养女随姑,她见明琬的几次都觉那姑娘是个稳重人,又有这样的姑姑,想来不是个笨人,心里就越发情愿了。
知道明家没因为自家儿子的唐突生气,她先是眉梢微松,复又担心起自己家这边,斟酌了半晌词句,问道:“你既然知道了,又想法子见了人家,如今是怎么个想法?”
牛不喝水不能强按头,她这个儿子素来是个有主意的,这样想办法变相相看的事都能做得出来,要是心里不愿意,虞夫人自认怎么也说服不了,还是想办法劝劝自家丈夫来得正经。
虞高轩一愣:“什么什么想法?”随即恍然,笑道,“母亲想哪里去了,婚姻大事自来是父母之命,我不过是不甘心不知道那人长什么模样便定下终身大事,故而去撞了一撞罢了。若是家里有意与明家结亲,我哪里能有什么想法?”
虞夫人迟疑道:“虽说如此,以后是要过一辈子的”倒是不否认家中有意与明家结亲。
虞高轩便正经道:“即便如此,单单见了一面,母亲总不会认为我现如今便会生出情愫来吧?”况且那姑娘应是还未及笄不过有一把好嗓音是真的,虞高轩恍惚一瞬,若有所思,“有裴少夫人那样的姑姑,又是明家人,儿子相信她是个心里清明的。只要不是笨人,我以后一心一意待她,她也必定一心一意待我,何必现在想什么有情无情的事?”
见儿子是这样的态度,虞夫人老怀大慰:“既这样说,我就放下心了。”儿子平日里是有些叛逆,大事上却从不糊涂,虞夫人着实是松了口气,“若是亲事成了,你以后可要好好待她。裴少夫人先前的事你也清楚,明家人向来是疼女儿的,若是你以后对不住她,明姑娘这一辈可是足有三个兄弟。”
见母亲没话要说了,虞高轩立时起身,伸了个懒腰,便要告退,听见母亲在后面问他“做什么去?”,头也不回:“去寻些花草,改天母亲往明家送信时带过去。”
瞧着明琬手中一直拿着草编的兰花,想来对兰花该是有几分偏爱的。
明棠几日后收到明夫人差人送来的信,不由笑出来,惹来闻荷好奇的一瞥:“夫人写了什么好事,惹得小姐这样开怀?”
明棠笑眯眯道:“阿琬的亲事差不多有眉目了,算不算好事?”
虞高轩自身素质不差,对明琬又上心,明夫人那边旁敲侧击过,明琬对虞高轩印象也不错,如今看来,便能称得上不错的亲事了。
不过,明棠最高兴的还是明琬自己清醒,“门当户对,看起来对这门亲事也上心,又是家中幼子,是小姑父家知根知底的人,已算不错。再不济,总还有家里护着我。”
能说出这样话的少女,明棠不得不感慨现如今的小朋友都早熟。
自家孙小姐有了归宿,闻荷果真惊喜,见明棠不说是哪家,知道是事情没定下,不好往外说,她便也不问,只顺着喜气洋洋地道贺,又闹着让明棠给众人加菜,也好沾一沾喜气。
这也算是喜事,明棠自不会拒绝,让闻荷找个过得去的理由去寻厨房,自己则转到了后面的库房,寻思着有没有什么合适的珠石拿去给明琬添几件首饰戴一戴。
她经营的几家铺子去岁收益颇丰,首饰铺子向来是瞧着有好的先给她挑一挑,再有嫁妆里的物件,如今在昏暗库房中打开匣子,几乎满室生辉。
正挑选,瞧见匣子里有块田黄石,印钮的位置已雕成了卧鹿,心中一动,将之取出来,一并带到了外面。
夜间裴钺回来时,明棠难得没有在宴息室,而是在书房中仔细勾画着什么,裴钺好奇之下过去细看,却见纸上方方正正四个字“裴钺之印”,字体与时下流行的各色字体都不相同,笔锋瘦劲,字形规整中带着轻盈,十分别致。
裴钺记得明棠的笔迹分明不是如此,而是柔中带刚,如今这几个字便显然是为给他刻章写的了。
明棠搁下笔,因知道裴钺回来了,也不起身,指着桌上搁的石头笑道:“便宜你了,瞧见匣子里有块没用的石头,改天拿去给你刻个闲章。”
裴钺将那块田黄石拿在手中仔细摩挲半晌:“果真是便宜我了,原还想着我自己动手刻一个,也不辜负你的心意,这石头这样好,却不好随意动手了。”
明棠好奇:“你还会刻章?”
裴钺点头:“手上功夫要紧,之前为了练手,白日里练枪法,晚上稍好些就跟着兄长刻章,那时候家里到处都是被我练手刻废的石头,如今已是多年没碰过了。”
说着,略顿了片刻,转身抽开书架上一个小抽屉,从中拿出把钥匙,径自走向书房中那扇明棠很久之前曾好奇过的门。
裴钺打开上面悬挂的小锁,推开门扉,转身邀请明棠:“里面收着许多我幼时的东西,过来看看?”
第90章
烛火明亮, 自内向外扩散出温暖的光芒,被照耀的部分皆被染上了蜜蜡一样的光泽,余下的部分则渐渐被吞没进模糊的昏暗中。
裴钺一半沐浴在烛光下, 一半隐在门扉投下的阴影中, 神情是那样专注,姿态又是那样诚恳, 明棠坐在桌案后面, 与他对视, 却不由踟蹰。
自与裴钺成婚的第一天, 诚毅堂几乎毫无保留地向她敞开, 几乎成为她私人的领地,只除了这扇门背后的房间。
明棠初时自然好奇, 可也仅仅是有一些好奇罢了。
如今这地方原本的主人正在邀请她踏入最后一块领地, 这其中的意味, 明棠怎会察觉不到?
那么,真的要应邀过去吗?
裴钺说的轻巧,“幼时物件”, 若当真是些无关紧要的幼时物件, 又怎会一直安放在那扇门后?
端午时遥遥看见的那个翩若惊鸿的身影, 亲事初定时他诚恳的言语,成婚后的点点滴滴仿佛在眼前一一浮现, 明棠依旧踟蹰,却不自觉自椅中起身,指尖轻轻扣着桌面, 柔软的指腹被压出有些泛红的印记。
明棠难得有些头脑空白,因她没有动作,室内一时也陷入静谧中, 几乎能听到烛火静静燃烧的声音,如同她燃烧的思绪。
“为何?”良久,明棠只能这样问。
为什么这时忽然提起?为什么这时候表明心意?
裴钺却只道:“因为想让你知道。”
只是想让你知道而已。
裴钺从未与其他女子相处过,自然不知道这世间女子是何面貌,但他很庆幸当日因那点小小的误会与明棠定下了婚约,而有幸与她成为家人。
他已渐渐察觉自己的心意,对明棠的犹豫不决自然看在眼中,却没有一定要强求的意思。正如方才所说,只是突然觉得,应该让明棠知道而已。他们已注定要是一辈子的夫妻,往后都要一起度过,裴钺却仍觉有些不够。
从前既然已经错过,通过讲述来分享却也足可慰藉。
又是一阵沉默,仿佛时光被拉成了绵长的线,沉沉坠下来,明棠终于伸出手,覆在裴钺掌心。
并非第一次牵手,两人却都心头一颤。对视一眼,裴钺轻轻用力,带着明棠踏足这块陌生的领域。
时下向来讲究对称,身为正房的一部分,这间房与他们的寝室自然是一样大小,烛光渐渐侵染黑暗的同时,里面摆放的物件也露出全貌。
出乎明棠预料,这里只有一张低矮的坐榻,墙角堆放着几个箱笼,上面已浮了层淡淡的灰尘。倒是墙上悬挂着几张大小不一的长弓,让她心头有了几丝明悟。
果然,裴钺已开口解释道:“这些都是兄长曾做了送给我练习弓箭用的。兄长是长子,又自小就透出了习武的天分,因性情有些疏狂,祖父一向对他管教严格,向来不许他做这些不务正业的事,怕他移了性情。”
指了指墙上的物件,裴钺淡笑:“不过,你也看见了。”
一张张大小不一的弓明明白白挂在墙上,可见裴钧也不负“性情疏狂”的这个评价,即便家里有相关的规矩,还是不知从何处学了一身制弓的本领。明棠不通射术,自然分辨不出这些长弓的制式如何,但判断做工还是相当容易的。以她之见,即便裴钧有做木工的天分,花费的时间也定然不是少数了。
“兄长果真待你极好。”她不由感慨。
以裴家的家势,请了天底下最顶尖的匠人,用最珍贵的木料给家中小辈制作习武用的长弓也是不在话下,可那些又如何比得上亲兄长实实在在亲手打磨?
两人说着话自最小的那张弓一一看起,裴钺每张弓的来历都记得清清楚楚,边看边为明棠讲述这是他几岁得的。
及至最后一张,他声音忽而低了些许,看了眼明棠,方才接着道:“这是我十六岁那年得的,是兄长曾缴获的一张两石弓,那时正气盛,自觉能开两石弓已经十分了不得,欣喜之下,没遣人送信便带了护卫亲去榆林寻他。”
“正是冬日,匈奴人南下来打草谷,兄长见我忽然去了,倒也不生气,带着我和一队骑兵四处追击,说是带我见见世面。”
“我就是用这张弓杀了第一个人。”
明棠看向这张弓的目光瞬时有些变化。
她此前自然知道裴钺去过边关,十之八九也亲自动手终结过他人的性命,却向来未深想过,此时听见裴钺轻描淡写说出来,因早先做过心理建设,不算惊讶,但也无法再平静下去,脑中纷纷乱乱不知闪过了些什么念头,回过神来,下意识问道:“当时是什么情形,可有受伤?”
按裴钺的描述,虽然当时规模不大,应该是类似游击,但他当时毕竟是个兴冲冲去寻兄长的少年人,初出茅庐就被兄长带去与人厮杀,恐怕很难适应。
裴钺摇摇头,笑意渐深:“并无。”
现在回想当时的情景,初次杀人的不适已经烟消云散,事实上因用的是远程兵器,裴钺一箭射出,对方应声而倒,很难让他有过于鲜明的记忆。
倒是归营后的场景让他时至今日依旧难以忘怀。
彼时寒风凌冽,营中旗帜随风漫卷,战斗过后,士卒们坐在篝火旁饮着大碗的酒,裴钧甲胄仍未离身,听着亲卫们带着赞许地评价裴钺今日的表现,朗笑出声,随后重重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什么都没说,转身席地而坐,与士卒们举碗共饮。
而也正是裴钧当时的表现让裴钺彻底对兄长明明可以留在京城,却仍要常驻边关的行为释怀。
明棠非是亲历者,也只能通过裴钺的转述获知当时的情景,自然也便能轻易判断出裴钺话中蕴含的情感,犹豫着问道:“你似乎并不遗憾兄长常年在外?”
提起那时的情景,裴钺有释然,有怀念,却看不出遗憾。
裴钺点点头,举目环顾一周,拉着她在坐榻上坐下,轻声道:“你大约也知道一些我们家中的事。”
明棠点点头,裴家在京都豪门重,嫡支一向算少的,家里的事也不多,她当日决意嫁过来,自然不可能对裴家之事一无所知。只是定然不可能有裴钺知道得清楚就是了。
裴钺大约早已决定从头说起,也不去问明棠知道的是哪些部分,只轻声道:“母亲当日嫁入裴家家门,两人也算是公府侯门,门当户对,祖父祖母又一向喜欢母亲,初时大约也有过一段琴瑟和鸣的日子。兄长就是在这时候降生的。以母亲对待阿泽的模样,你大约能想见当日她初为人母,对兄长有多疼爱。据家中老人所说,家中其余人对兄长的疼爱又要更甚十倍。”
原来你们家疼孩子是一脉相传更甚十倍,明棠真有些无法想象。
前儿裴夫人刚把浴佛节时许给裴泽的一荷包金佛豆兑现了,足金足两,裴泽兴冲冲去接时险些没捧住,旋即就开始拿金佛豆扔着玩儿。那天他身边跟着的奶娘侍女等人不知多提了多少心,生怕一个没看住,让他丢了佛豆,或是更严重些,吞一个下去。
不过,以此开篇,又亲眼所见裴钺与定国公关系有多僵硬,明棠早已被压下的好奇心重又翻腾而上,总不能长子还是疼宠非凡,次子却是如同仇寇吧。
裴钺已陷入了回忆中,继续道:“好景不长,兄长五岁那年,他从府外带回来一个女子,十分宠爱。祖父祖母多番训斥也不改他心意。待那女子怀有身孕后,更是闹得府中不成样子,更是冲撞了那时身怀有孕的母亲。”
“府中不安稳,母亲那段时日本就多思多虑,我的二哥或是二姐就没有保住。外祖母去得早,母亲本就性情强硬,向来眼中揉不得沙子,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带着陪房强闯了他的院落,把那自知犯了错的女子拖出来杖毙。”
话至此处,都是京城中早就流传过的八卦,明棠此前已有所耳闻,更知道裴夫人因这件事一直被一些人私下诟病性子太过傲慢,此时坐在裴钺身旁,却是不由道:“母亲实在坚强,倒是兄长,当时恐怕心下十分惶惑。”
那女子既怀有身孕,当时的情形定然不是强闯二字就能带过的,便是为此训斥过定国公的老国公老夫人,恐怕也不会乐见裴夫人对那女子下杀手,十有八九提过等那孩子降世再做处置。裴夫人还沉浸在丧子之痛中,身体或许还没康复,立时就能硬顶着压力把这件事办成了,这之后的小二十年还能住着静华堂,安稳地当着定国公府的家,明棠越想越觉得她了不起。
而裴钧,作为独生子,之前还是京城模范家庭,一夜之间父母翻脸,搞出这样的大事,就算当时年纪不大,兴许不记事,怕也要受到一些影响的。
裴钺点点头:“母亲的确非常人。”兴许也不知该用怎样的话语来形容了,裴钺只好维持着语调的平静,淡淡道,“那日过后,母亲与他便再未同过房,后来母亲调养好了身子,想再要一个孩子作伴,请他去了几日,便有了我。至于兄长,幼时家中一切和睦,因而与我不同,对他很有几分孺慕之情,后来他常年留在边城,多半也有不想亲见家中如此的缘故在。”
请他去了几日明棠这才解了心中疑惑:怪不得以裴夫人和定国公的夫妻关系,在那件事之后竟然还能再养育二胎原来是这么回事。
这也算是一种另类的去父留子?
这事便是放到后世也称不上常见,裴夫人竟然早在二十余年前就已经做出来了,怪不得裴钺说话时语气这么奇怪
但明棠不由追问:“你是如何得知的?”按理来说,作为家中小辈,想查一些家里早年的事,难度不算太大,但涉及当事人主观的想法,这又不一样了。
总不能是裴钺去问了林妈妈吧?跟了裴夫人一辈子,的确有可能知道裴夫人那段时间的想法。
裴钺顺畅了一晚上,竟有些卡壳,语塞了半晌,方才轻咳一声,有些尴尬:“我那时候在家中到处想知道那些年发生的事,自然瞒不过母亲她把我叫去,自己告诉我的。”
七八岁,狗都嫌,裴钺七八岁的时候也逃不脱这个定律。家里气氛那么奇怪,他作为一个天资聪颖的小孩当然会有自己的想法,便自以为能瞒过大人,自顾自做着小动作,每天寻找着蛛丝马迹。
但这就如同在老师眼皮底下做小动作,他在府中询问旧事怎么可能瞒得过管着家中上上下下的裴夫人?
冷眼旁观了几天,见裴钺的确好奇,也知道了许多零零碎碎的消息,眼看着裴钺随着查到的越来越多,性情都有些蔫儿了,裴夫人当机立断,直接与裴钺来了个促膝长谈。
待裴钺从当事人那里确认了父母感情已经破裂,父亲还是那个在他观念里错得更多的人,立时也开始疑惑为什么都这样了还会有他。
裴夫人当时那淡然又理直气壮的语调裴钺直到现在都记忆犹新——
“阿钺,是母亲想要你,就有了你,你只要知道这事就好了。”
等被震住的裴钺渐渐知道了生儿育女是怎么一回事,再回忆裴夫人当时的话,自然又有了不一样的体会,心中那个原本就模糊的父亲的形象也越发淡了。
的确如裴夫人所说——他只要知道母亲是期许着他的出生的,这就够了。
许是知道即便不甚在意世人口舌,初次听到这样的消息也要心下震惊,裴钺贴心地沉默片刻,给明棠留足了反映的时间。
明棠也的确一时忘了回话,却是禁不住在脑中想象当年裴夫人是何等样风采。待渐渐从联想中回过神,心中也有所明悟:这么来讲,当年定国公与裴夫人已是相看两厌,却因裴夫人想要再要个孩子不得不配合,对裴钺是现如今的态度也就可以想见了。
而裴钺与母亲亲近,即便幼时可能向往过父爱,此后知道了当时的事,定国公又不主动软化关系,何况还有个如父般的长兄,对定国公冷淡以至于冷漠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至于裴钧幼时也是被家人捧在手心过的,而后在将将记事的年纪家庭破裂,待有了个比自己小十余岁的弟弟后,加倍用心,也是可以想见的事。
明棠环视一周,轻声询问:“这里都是兄长曾送给过你的旧物吗?”
裴钺点点头:“是。这屋子曾是兄长磨我性子用的地方,但凡我有不是处,总要在里面这里一个人待上几个时辰。后来兄长战死,未免时日久了有所遗漏,就把诚毅堂中与兄长有关的物件都收了进来,大都是我幼时用过的。”
他说着话,露出回忆的神色,起身到墙边开了其中一只箱笼,将烛光一照,躬身取出箱中一支才及他小臂长的马鞭,笑着道:“差点把这个忘了,年前把照夜怀的小马驹许给了阿泽,几个月过去,怕是照夜要生小马了。这鞭子还是我这个岁数学骑马时候用过的,正合阿泽用。”
明棠见那马鞭玲珑细巧,不禁问道:“这也是兄长做的?真是长兄如父了,考虑得这样周到。”
裴钺一怔:“这倒不是,不过是他亲自盯着做的,也差不离。”说着,忽而将手中鞭子挽了个鞭花,笑道,“如今也不怕幼娘你笑话,我小时候还真想过为何兄长不是我父亲。如今已年长,自然知道有些事强求不来,即便身上流着同样的血,也未必有亲人的情份。如今既然是两相无缘,他既不认我,我亦不认他,他的血脉我自然也不必传承下去罢了。”
裴钺轻描淡写,又透露出一件明棠早先好奇过的答案,由不得她心中有些复杂。——因没有父子缘分,连身体里传承自父亲的血脉都不愿继续传承,这在时下极其看重香火传承的风气中可谓是极其罕见了。
见气氛微微沉重,明棠有意调节,悄悄往门边蹭了几步,笑道:“原来是这样。阿钺你可知道,当然裴家明知我子嗣不利,却还求亲与我,我私下里很是怀疑过你是不是有些妨碍,要拿我做遮掩呢!”
裴钺登时愣住,再没想过他还有被人怀疑那方面有问题的一天,还是被他的妻子。
大约身为男性,总有些奇怪的执念,裴钺平日里再是稳重,如今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乍听此言,自然羞恼,立时就要拿住明棠,抬头却只见她脚步轻灵,早往外间去了。
两人一个追一个走,明棠哪里是裴钺的对手?还没走出书房就被拿住了手腕,只好一脚踏在正堂,一脚踩在书房,倚在书房的门框上与裴钺求饶:“都是先时不知道的缘故,如今自不会这样想了。”
说笑几句,早先那有些沉郁的气氛早已不翼而飞,转而聊起了各自幼时的趣事。
正说到幼时因为什么缘故被家里罚过,闻荷掀帘而入,见两人的模样,立时止步,就要作势出去。
明棠不用想就知道,她必定是代表诚毅堂上下其他侍女们过来为明琬的喜事道贺的,若让她就这样出去了,不知道那些人要脑补些什么,挥手叫她:“急什么,折柳呢,怎么不见?”
“折柳今儿在铺子里有事,不回来了。”闻荷说着话,就势过去,偷偷看了眼已踱步到书桌旁的裴钺,凑到明棠身旁,嘿嘿一笑,正要说笑两句,忽而轻咳一声,惊讶道:“小姐你是钻了哪里的灰窝,怎么一身的灰尘气?”
明棠:
那屋子关了怕不是有多半年,可不是积了一层灰?方才不觉得,此时被指了出来,明棠也不免奇怪自己怎么后知后觉。
到净房洗了手,一边随口叮嘱闻荷:“寻两个妥当人,明日把书房东边那间屋子细细整理一遍,别乱了里面的东西。”
闻荷闻言立时大喜,激动地惊呼一声:“赢了赢了!”
话一出口,见明棠已经停住动作,意味深长地看过来,立时露出个大大的笑容,和盘托出:“那屋子我们也好奇过嘛,都知道那地方兴许很重要,就赌世子爷什么时候邀您进去看看。折柳说是,以小姐您的心性,怕是世子下了锁,您也不会进去,兴许最早也要今年秋晒书时候了。我觉得小姐您和世子现下琴瑟和鸣,我瞧着比先头那个姑爷还要更亲近些,定然晚不到那时候,说不得哪天一时兴起,就进去看一看了。”
果不其然,这两位一会儿没见,就去弄了一身的灰。
闻荷想着自己要赢到手的十两银子心情大好,明棠却是一时怔住,哪还不明白自己已不知不觉往前走了一步。
若不然,就像折柳说的,她今日定会找个旁的理由推辞了去
果真是当局者迷吗?
明棠不觉一笑,见闻荷依旧在傻乐,指尖在她额头轻轻一点,把她从发财梦中唤醒,“哼”了一声,道:“私底下拿我作筏子,还敢当着我的面说出来,难道不知道‘见一面、分一半’的道理?你也算是托我的福赢了折柳的钱,回头记得拿到手了往我匣子里分一半。”
闻荷笑容登时一滞,见自家小姐已擦了手往外走了,拖长声音,无奈道:“好——”
果真是,什么都耽搁不了自家小姐的爱财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