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裴钺正领着小队人马在城外巡视, 身后扈从多半都是他这些日子以来从军中简拔出的勇武之人,随他冲杀过几次,又见识了他的手段, 眼下对裴钺可算得上心悦诚服。
他初到陕西时自也不像家书上所写, 一切都顺利。
上一任总兵是个世子,他也是个世子, 年岁还要更轻些, 叫那些刚从战事中稍稍脱身, 稳住局势, 等着朝廷派人过来主持大局的将军和千户们怎么看怎么心生疑虑, 私底下很是抱怨了几番朝中大人们不把他们边境之地放在心上,才灰溜溜回去一个, 又送来一个听着就没什么用的。
有人质疑, 自然也有人一听裴钺是裴家人就先放下心的。
陕西军中虽说不似榆林那般多是裴家旧部, 但都是西北之地,裴家数代人积累下来的赫赫声名也仿佛给裴钺涂上了一层金光。即便裴钺刚到,还没展现出什么真本事, 也足以让他们对裴钺生出信任。
有提前对裴钺心生期待, 打定主意要跟着裴钺谋个前程的, 也有一心觉得裴钺多半也是个草包,谋划着趁机将他架空了的, 众人各怀心思,却是在迎接裴钺到来的第一眼就被震住了:裴钺显然是日夜兼程而来,身后跟着十数人, 远远过来时身后扬起一阵烟尘,让人不免意外于这位新上峰的不拘小节,甚至有人小声说“上一个灰头土脸的走了, 这一个怎么才来就灰头土脸的?”
然而待裴钺逐渐接近,所有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了:这也叫灰头土脸的话,他们不如都找个地方上吊算了。裴钺神色间倒的确透着一丝疲惫,却不过是为他那昳丽的面孔增添了三分倦意,配上他举手投足间浑然天成的贵气,一个世家公子的形象顿时生动起来。
世人多爱以貌取人,他们这些在军营惯了的人更不能免俗,因被裴钺惊着,许多人连早想好的开场白都忘了。关键时候还是见过世面,最关键的是曾经远远见过裴钺一面的李知府稳得住,圆过了场面,带着众人为裴钺接风洗尘。
自来文臣武将多有看不惯的,陕西却是因为先总兵实在丢人得很,副总兵也是个惯在先总兵跟前唯唯诺诺的,叫众将看不上眼,待那一批惯在先总兵跟前的人夹起尾巴往后退了,剩下的习惯了听李知府分派,又想掂量一下这个新的,倒显得一派和谐。
裴钺来之前就预料到这些情况,自是不动声色,席间与众位副将喝酒谈天来者不拒,也不见他形容如何威严,说得话更是不疾不徐,却听得有些人不自觉坐直了身子,连酒后有些微醺的头脑都清醒了,只觉得先前觉得这是个贵公子的想法实在是大错特错。
先前是哪个说他乳臭未干管不了事的?听听这人是怎么聊天的,这些人也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才几句话的功夫,就差把今天穿的裤头是什么颜色告诉人家了。
那举手投足间也不是什么贵气,分明就是习惯了事事都在掌握中的笃定和自信,这哪里像个刚刚千里奔袭到了任上的年轻人?
许是第一印象实在过于深刻,随着裴钺过来的裴城三人开展工作时都容易了许多。几人也不因此骄矜,就踏踏实实做着分内事,逐渐习惯着军队的行事作风,也侧面让人知晓了裴钺是怎样的行事风格——以带来的部下来论,裴总兵带来的这几个可比上一任总兵安插的人好多了。
此后半月,裴钺抓大放小,有功则赏,有过则罚,也不见他有怎样疾如风烈如火的举措,军中几位有才干的将领提起裴钺时已有几分认可,连带着因主将不争气而颇觉灰头土脸的军士们都有了几分精气神。
待到裴钺先是在军中演了几次武,当众与几个军中好手切磋一番,又选了人亲自带队,埋伏全歼了几支鞑靼人的小股部队,连先前最看不上裴钺,觉得他是绣花枕头的几位千户都再按捺不住,主动请缨,要跟裴钺去跟鞑靼人干仗。
彼时离他在城门被众将迎进城时恰好一个月。
也兴许是天遂人意,去岁倒了春寒闹了雪灾,以至于年成不好,朝廷四处免了税,今年也降了大雪,却是因在物候里,全然不耽搁收成,年后又按着日子一天天暖和起来,更是隔段时间就降一场绵绵的春雨,田里的麦苗简直是转眼就绿了起来。
虽才是阳春三月,已有积年的老农断定今年是个好年成,恨不得趁着风调雨顺,一日日悉心照料,好多打三五斗麦子。
事实上农人们也的确如此。
年前边境不安稳那段时日,家家户户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等局势稳定下来,新来的小总兵又时不时领着人四处打猎似的跟鞑靼人打各种小股歼灭战,反过来驱赶敌人,如今农人们也敢在有朝廷军队路过的前后结伴去地里了。
有了土地,心就安稳,能亲手打理庄稼,民心就渐渐安定下来。
与之相对的,鞑靼人就心烦意乱了。
对农人来说的好天时,对鞑靼人来说也是一样。但他们早在年前的大雪里就被冻死了不少牛羊,如今眼看着草原一日日水草丰美起来,去岁的损失却是无论如何也补不回来了,只能照料好现有的那些。
鞑靼人年前来抢过几次,也得手了不少粮食草料,却在陕西总兵受伤之后没多长时间就恢复了守备,很快就占不到便宜了。为着这个,鞑靼人还曾特意审讯了递了消息的细作,问他所谓“擒贼先擒王”之计为何一点效果都没有?难道消息是错的,去年废了力气搞了半残的那个不是陕西总兵?
自然,这个疑问在裴钺到达后得到了解答——那的确是陕西总兵,没看汉人朝廷这不是又派了一个新的来吗?只是鞑靼人不知道,会发号施令的先总兵起到的说不定是副作用。没了他,虽会乱一阵子,一点点升上来的各级将领们却不会放任外族人撒野。这才是鞑靼人那保密程度极高,废了极大心力的斩首计划没能起到预定效果的原因。
等裴钺到了,鞑靼人听闻他生得俊美,又是个年轻人,不免也想探探他的成色,却被使计一小股一小股的歼灭了不少壮年男子,单被缴获的骏马就有了数百匹。眼看着得不偿失,又到了转移牲畜的时节,悄无声息地,分队出去“打猎”的军士们再也难寻到鞑靼人的踪迹了。
一连半月都是如此,不管陕西军中人有多失望,也只得宣布:鞑靼人退兵了。
又一封战报送到京中,朝廷众人自然是松了口气,论功行赏罢,京城的氛围也轻松了些。
裴钺却不敢就这样放松下来。
——鞑靼人退兵是因青黄不接的季节,田里的麦子还在生长,去岁的陈粮又消耗的差不多了,来抢也抢不到多少东西,占不到便宜,可不是就这么死心抑或是转性了。
眼下还是该谨慎操练,以防来日。
他这样小心谨慎,手下的军士们因早服了这位箭法奇准,枪法更是狠辣卓绝的主将而不叫苦叫累,更有心里也隐隐期盼着再有大战,好拼一个前程的,一时间军中可称上下一心。
倒让经历过上一位总兵的李知府心下又是吃惊又是懊恼:要是早前来陕西的是这位裴世子,哪还会有先前那一遭事呢?任上有了这样丢人的事,虽说主要责任不在他,来年吏部考评也难免落到下等里去了。
李知府刚过四旬,能在西安这等重地任知府,自然也有些许背景。想着先总兵荣国公世子任上种种事迹,又有了裴钺的对比,少不得在给亲朋好友的信里略略提上一笔,自然有人去给现荣伯府使绊子。墙倒众人推,自来的惯例么,做得小心些,谁又能发现呢?给亲友出口气才是最要紧的。
京都居,大不易,荣伯府这样家里家外一同生乱的何止是“不易”两个字能形容的?
端午竞渡时,昆玉河畔,玉台上再见荣伯夫人时,她已是目光浑浊,不似以往自矜是皇长子外祖母时的风光,只腰背依旧笔挺,下巴亦是微微抬起,不肯在众人面前露了颓势的模样。压彩头时,手笔也大,压的却是一艘已经落到末尾的龙舟,这就是明摆着要捐钱了。
众人不自觉停下动作,侧耳细听她要说些什么——贵重物件都捐了,再不给人家一个说话的机会,不符合京城人来往交际时克制又婉转的风格。
她也果然有话要说,见注意到她的人越来越多,才开了口:“老身养儿不肖酿成大错,承蒙陛下不弃,好歹留了命在。如今幸得边防有裴世子接手,世子天纵英才,如今一切安稳,总算没让不肖儿罪孽更深。因历年端午都有此惯例,老身就厚颜借此为那些可怜人捐些钱财,也当是为不肖儿赎罪了。”说到后面,已是眼眶微红。
话音刚落,河中竞渡分出胜负,荣伯夫人指定的龙舟果然没能上演什么绝地翻盘的好戏,依旧是最后一名。
第一名不好押中,最后一名也同样如此,历来负责典当并购买衣食赠予慈幼局的京兆尹夫人虽觉她来者不善,却也不会因此说些什么,起身郑重替慈幼局众人谢过荣伯夫人。
她这里正不假思索地说着应酬的套话,座下却有不少视线若有若无地围着定国公婆媳两个坐着的位置打转。
定国公府与荣国公府倒是向来没什么龃龉的。同为公府,荣国公府前有孕育了皇长子的德妃,又有在陕西重镇任总兵的世子,声势一向煊赫。定国公府先前也不遑多让,嫡支两个长成的儿子都是有名的才俊,也就是先世子去世之后低调了许多,次子请封世子又去了金吾卫之后就更让人不敢忽视了。
两家虽然不算亲近,也没什么沾亲带故的关系,但哪怕是几个月前,恐怕荣国公府还抱着跟裴家人搞好关系的心态,可谁知天不遂人愿,荣国公世子偏偏就丢了大人,接手烂摊子的偏偏就是裴世子。
当日战报送来,朝中公推定国公世子接手陕西防务,朝中上下都是一副只要裴钺去了就不需要再担心的模样。而裴世子也果然没有辜负诸公期望,一封封战报送来,虽没大战,鞑靼人居然退兵了,越发把荣伯府一家人衬得灰头土脸的。
眼下荣伯夫人起来说话,出手就是个把在场所有人压下的贵重彩头,话里话外又涉及裴钺,就有不少人暗戳戳等着定国公府的人也起来说点什么。“天纵英才”倒是好话,可也看是谁说出来的。
要知道定国公夫人年轻时候可是个眼里容不下人的性子,她这儿媳也是个口齿伶俐的,若是真打起机锋来,不知该有多好看!
各色目光注视中,裴夫人果然坐直了身子,身后明棠亦是整了整衣袖。
要来了,要来了!众人不禁一阵激动,目光都更集中了些。
停顿片刻,却是明棠慢条斯理起了身,朝着荣伯夫人只微微一点头,语调倒是温温柔柔,丝毫不带烟火气的:“本来该向夫人行个礼的,如今倒是不大方便,还望夫人恕罪了。”
——以前自然是方便的,论身份论年龄,明棠遇到这些公府夫人们总要行个礼。如今不方便,自然是荣国公府降了爵。论理她占着辈分,又毕竟还是伯夫人,让明棠问礼也说得过去。可明棠恰好有个在礼部当尚书的老爹,知道这一家子只有荣伯有爵位,请封伯夫人和新世子的折子到现在都没递上去。
也就是说她现在还是个白身。一个白身,大家给面子叫声夫人,若是不给面子,怕是昆玉台都没了她的座位,自然不方便再受明棠的礼。
想通了这一节,就有以往对明棠有所耳闻的情不自禁同情起荣伯夫人:早知道裴世子夫人口齿伶俐,何必咽不下那口气,提起裴世子呢?这可不是把脸送过去给人抽?
明棠的话却还没说完,依旧是那样不疾不徐的语速:“至于什么‘天纵英才’,外子当不起这样的称赞。他往来家信中数次提及,能有今日全赖陛下英明,将士用命,陕西前番受辱,上下一心,他身居其位,不过是尽忠职守而已,换了朝中众将,皆能有所作为,还请夫人以后休要再提这样的话,倒显得外子夸耀自身一般。”
说完,她便坐下,将压注的彩头交给不远处的侍女——今年她与裴夫人也小小作赌一番,两人却是一个押中第三,一个押中第二,都没有押中头名,婆媳两个先时还在争论,如今结果出来,相视一笑,也就罢了,转而小声说起话来。
两人丝毫不把输赢放在心上,也丝毫不似方才还起身与人言语交锋的模样,生生把荣伯夫人晾在了那里,倒让围观众人更觉得这一老一少算是碰到一起了,行事这样默契又气人。这位世子夫人也果然不愧是家学渊源,文官家里出来的,连说话都要更周道些,一番话把所有人讨好了个遍,还踩得连“尽忠职守”都做不到的人话都说不出来。
再看两人分明是一家的,偏偏各自出了东西,算起来便不是今日最贵重的,怕也差不离了。便有人目光不自觉有变化了——若不是荣伯夫人突然起身,怕是今日根本就不会有几个人注意到定国公府捐赠的数目这样有分量。
对比起来,倒显得口口声声要“赎罪”的那个不那么诚心了。
留意到氛围变化,还在场中站着的荣伯夫人面色不由一僵,不再纠缠,转头与京兆尹夫人说起了话。
京兆尹夫人嫁了个能在京城平平安安当了几年京兆尹的丈夫,自己也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向来不会让任何人觉得难堪,不过几句话就让场面恢复了和谐,端着往日的风范统计了各色彩头,又恭喜了押中的几位,走了个“捐赠”的过场,慢慢便有人散去了。
她着意看了一遭:果然,定国公府婆媳两个又是走得早的。
她也习惯了,凡是交际场合,这一对身份不低的婆媳若是没人招惹,说起话来倒是和气得很,哪家搭话都有话说,丝毫不显得倨傲。可一旦正事完了,最早离开的那些人里总是有这两位,平素里也只在重要场合出现,一看就不是那等喜欢各家坐坐的爱热闹的人,也不知她们在家里都做些什么?
定国公府主子又少,等闲怕是连个牌桌都支不起来,再不出门,怕不是要闷死了?京兆尹夫人光是想想都不自觉打了个寒噤,连忙去寻相熟的人说话,三两句话间就说定了要去赴一位老夫人的寿宴。
被人暗自嫌闷的定国公府却正热闹着:战报是送到了,裴钺的家书与捎回来的东西却是今日才到。临出门时遇上回京来的车队,若不是端午竞渡有个捐物件儿的传统不好不去,裴夫人与明棠怕是就一道在家里了。
回到家中,两人照旧是先看裴钺的信件,裴夫人看完后不由一笑:“你看看,这不是跟你今天在玉台上说得一个意思?看来你们夫妻两个果真是心意相通。”
明棠接过,定睛一看,果真跟她今天胡诌的那几句差不多一个意思:夸下属、夸后勤,能夸的夸一个遍,又写了两件自己生活里的小事,左不过是让牵挂他的人放心的说辞罢了。
“母亲怎么确认我没有提前看过?”
裴夫人不由一怔,看见明棠要笑出来了,才反应过来,摇摇头:“差点真要被你唬住了。”
都是实在太巧,信上写的连前后顺序都跟明棠说的一样,显得她是看完后又总结了一遍似的。
也是两个人都放松下来的缘故:都有功夫往家里送东西了,定然是能拿得住手中事务才是。这跟她们出嫁也是一样的,若是在婆家过得不好,平常哪有心情和余力往娘家送东西的,定然是立住了脚才有功夫琢磨别的。
裴钺身在陕西,让人捎的也没什么贵重物件儿,都是些当地的土仪,图个新鲜别致罢了,倒是两只硕大的牛角让一家人颇摸不着头脑,不知他是什么个意思。
“难不成是要放在房里做个摆件的意思?”这牛角的确生得不错,修长而光滑,不是那种粗苯的模样,寻匠人打磨了,细细用丝线缠了根部,配个架子摆在前院厅堂里倒也合宜。
“阿钺怕是欣赏不来,倒是阿泽肯定喜欢得紧。”裴钺兴许自己都没发觉,他毕竟是公府豪门精心教养出来的公子哥,虽说也不是吃不了苦,平日里看得上眼的东西都是偏精致那一挂的。
倒是裴泽,长这么大恐怕还没见过牛,见了没见过的东西,光是为了图新鲜,都要抱着不撒手了。
果然,裴泽放了学来寻长辈,刚关心过裴钺的现状,小大人似的说了句“知道叔叔一切安好,我就放心了。”转头见了那两只牛角就眼睛放光,非要让人将之竖在地上与他比比是谁个子高些。看那模样,若是没安排,他立时就要抱走拿去给小伙伴们看了。
好在是明棠收信时从信封里翻出一张方才粘在信封里侧没被拿出来的条子,让裴夫人免于亲眼看着自己的乖孙在满府里现眼的命运。
“阿钺说是送信回来前两日刚得的,最适宜做弓的角,陕西没有好匠人,便让捎回来,拿到匠人那里,给阿泽做把牛角弓来使。”
裴夫人这便了然了:“说得定然是武长安了,阿钧就是跟着他学的做弓箭的本事,眼下正在大兴那边住着,明日我使人送去就是了。”
有了说法,再看这一对牛角,果然是做弓的好材料。
倒是裴泽失望得很:“原来不是叔叔送给我玩儿的啊。我还想拿给清哥和侄儿他们赏玩一番呢。”
裴夫人:“现在拿去就是了,只不许让嬷嬷和姐姐们下去,须得有大人看着才能玩儿。”毕竟还有些尖锐,若碰着了可不是小事。
“小小年纪,用词还挺高级。”明棠小声嘀咕,见裴泽捧着就要行礼告退,连忙出声唤他停下,“既然是赏玩,总不好干巴巴的,要不要我送些小食饮品给你们?”
裴泽眼前一亮,左脸写着“还有这种好事”,右脸写着“我怎么没想到”,连声跟明棠道了谢,兴高采烈地便要出去,路过门槛时因不肯撒手还绊了一下,好在他比去岁长高了许多,一双小短腿也变长了些许,往后退了几步,不等人扶就已经站稳,再出门时就顺顺当当,没出什么意外了。
他一路走还一路分派任务,坐在屋里也能听见他那清亮的声音——不仅要请几个同窗,还要请陆先生和裴师傅。
小世子要“宴客”,女主人们又默许,家下人们牟足了劲儿,任裴泽提出什么要求都尽快满足,闹了足有两三个时辰才散了,好悬没耽搁了睡觉的时辰,引得明棠都好奇起来了:说什么能说这么久?陆先生和裴师傅也肯陪着几个小学生瞎闹?两个成年人总不至于稀奇这一对牛角吧。
隔日明棠才知道,能持续那么长时间全是因一文一武两位先生临时加了课:学里近来讲了些韵书,陆先生就要几个小学生做诗文来记载,最后收上来几篇夹杂着错字的硬凑起来的“诗”,才算笑眯眯消了自己要临时加班的怨气。
裴师傅更有话说——他也是会做弓箭的,听裴泽他们好奇牛角怎么能做成长弓,就当真从头到尾讲了一遍,裴泽是一句也没听懂,只记住了要花的时间,不由得心痒难耐又满腹怨念:竟要一两年才能到手,到手了还不一定能使,让他怎么等得及?
明棠光看小学生诗集就够乐的了,见裴泽被吊胃口吊得吃早饭都不香了更是心下大笑:陆先生是被搅了夜间的安排刻意使坏,裴师傅就是无心插柳了,也是小学生还在热爱学习,课后跟小伙伴玩儿也想着老师,却不想想老师愿不愿意加班。
笑完了,给他夹一个小小的三鲜包子:“阿泽耐心些,先用小弓练好技艺,等你射术到了火候,再换上新弓,岂不是正好相得益彰?若不然,就算现在得了,却拉不开,用不了,岂不是辜负了它?”
裴泽拧眉半晌,终于接受了这个解释的模样,点点头,此后的武课上越发用心。
天已渐渐热了起来,从上到下都换上了轻薄的衣衫,裴泽等人的武课依旧是在府中校场上进行。无遮无拦的空地上,即便是初夏时节,太阳照射下也似乎有了炎夏的热度。
在裴师傅手下锤炼了小半年的小朋友们自然觉得辛苦,却没有一个哭喊着不要上课的,顶多是在课业结束后,多喝几盏温好的果子露,好当做对自己的奖赏。时间一长,连肤色都黑了许多。
家长们得知,又是心疼,又是欣慰,更有几分对裴家的感激:自家孩子虽然并不是那种无理取闹的性子,可在裴家随裴泽一同读书,其实跟伴读也没什么区别,可这么长时间下来,在教养上一直这样用心,让人怎么不为此心生感谢?
至于穆清,因还有险些被拐的先例,亲人皆不在意他学问上有没有长进,欣慰的他性格上的改变:小大人似的穆清现在越发活泼爱笑,可见平日里环境不错。
裴家以诚相待,小朋友的家长们感受到孩子的变化,投桃报李,自然也对裴夫人和明棠多了几分亲近,时不时便送些收来的新鲜瓜菜,抑或是自家做的小菜一类,以示亲近。也有发觉了明棠似乎很爱听些不同人家家长里短故事的,便隔些时日上门,与她闲聊一会儿。
这就好比有人现场说书,说得故事还要比书上的更离奇,有时候还能听见某某家的旧事的,与裴夫人口中所讲颇有出入,多了些想象的成分,却变得更加跌宕起伏又吸引人。唯一的后遗症就是明棠再出门做客时,见着故事里涉及的某家的人,总忍不住想这家在不同人层层加工后的形象,险些误了跟人交谈。
时间就这样缓缓流淌,转眼就是裴泽的生辰。依旧是没有大肆庆贺,不过是一家人聚在一起吃了顿饭,但因新认识的小朋友们都送了生辰礼,裴泽颇觉惊喜。用过长寿面,又认认真真借着生日的机会许了愿,愿在天上的父母保佑在远方的叔叔一切平安。
裴泽是个知足且知道轻重缓急的小朋友,许完最重要的愿望,就不再“麻烦”父母,转而在心里悄悄关心了一下父母衣食住行如何,就腻在裴夫人与明棠身边,享受着现下对他来说颇为得之不易的假期。
生辰这日不在休沐的时间里,裴泽这段时日又顶着长辈欣慰的目光不愿意堕了自己的形象,不好意思去找长辈问能不能休沐的事,临近生辰时很是担忧了几日,知道不用上课才放下心来。
即便如此,在得知竟有三天的假期时,还是按捺住激动的心情,迈着端正的步伐半真半假地跟明棠来了个“三辞三让”,做足了勤奋刻苦的好学生本分,才激动万分地回去挑衣裳——都三天假期了,肯定有出门的行程。
裴泽这些时日也有照镜子,对自己的肤色变化那是清楚得很,回去望着满榻的衣服就不禁有些发愁:哎呀,哪一件能把他现下的黑炭模样衬得清俊些呢?
第102章
裴泽的一番纠结明棠等人自然无从知晓, 只是第二日看着裴泽明显很用心的装扮夸了又夸,连腰间悬挂的白玉佩都成了他“学有所成、风度翩翩”的例证。
倒不是她们身为长辈看裴泽时自动带上了滤镜,而是他本身就生得好, 现下沉稳了许多, 身姿又挺拔,因武课虽然黑了些许, 却更显得他活力满满, 早晨踏着晨光欢快过来时, 正是无论长幼都最喜爱的那款小孩子的模样。
而答应了裴泽出行时要骑马的请求, 就是货真价实禁不住长辈的喜爱之情后的结果了——谁能抗拒自己最疼爱的小辈伏在膝头上撒娇呢?反正裴夫人不能。
好悬她在裴泽的目光攻势下还保留着基本的理智, 同意之后立马打上了“须有护卫贴身跟着”“不许纵马”“若是路上人多就要回车上来”等一系列补丁,盯着裴泽一一同意并保证了才算结束了出行准备。
裴泽只要能出门就够了, 骑在马上看什么都新奇, 丝毫不关心目的地是哪里, 单是一路上的遇到的各种路人就够他高兴的了,左顾右盼,看什么都看不够。
还学着裴钺的样子, 靠近马车, 在外面敲敲车窗, 看着明棠将车帘朝一侧掀开,正要凑上前笑嘻嘻跟两位长辈打个招呼, 笑容都摆出来了,却发现了一个致命的问题:他自己年纪就小,抽条抽得再多现在也还是个小豆丁, 骑得马更是小马,拼尽全力仰起头,却还是只能对上明棠俯视的目光。
明棠倒是方便得很, 伸出手来刚好能摸到裴泽的头:“你和大猫都要努力长高,过几年就能像你叔叔一样了。”
裴泽摇摇头摆脱明棠,转身又从后面绕到了马车的另一侧,去跟裴夫人打招呼。
却因他换了一侧后就到了来往行人和车马更多的那一侧,被裴夫人委婉叫停:“阿泽还是上车来吧,一会儿路不好走。”
此时大户人家女眷出行,要么是去别人家做客,要么就是去寺庙道观一类的地方上香游玩,裴家一行人也不例外。因此时天气炎热,又带着裴泽出去,商议过后,两人便决定去红螺寺盘桓一天:虽然寺中最著名的是求子业务,对不上她们的需求,但寺中药师佛和观音也算有名。此外,红螺寺最为凉爽,寺中又做得一手好素斋,夏日里过去最为适宜不过。
凉爽的地方多半在山中,裴夫人说路不好走倒也不算是骗裴泽,只是离上山那段路还早罢了。
裴泽的骑行活动被叫停,乖乖上了车,便凑在窗边往外看,数着路过了多少行人,一直数到“一百五十六”,马车拐上山道,持久没见着人,这活动才停止了,转而数起了路边有多少大树。
山上凉爽,路却难修,马车不久便不能前进,一行人便下车拾阶而上。
举目四望,满眼绿意,裴夫人一下车便不由深深吸了口气,对选择的这个出行地点十分满意:“夏日果然还是要多来山里走动,能使人静心。”
台阶不高,裴泽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早早站在最上面的平台上,声音清亮,惊起山间雀鸟:“阿泽第一名!”
这声音也惊动了寺中人,不多时就有满面笑意的知客僧人推门而出,先不动声色打量了一下裴泽的穿着,随即笑意更深,双手合十,站在一旁。
片刻,裴夫人与明棠先后踏上台阶,知客僧人连忙上前迎接,看见明棠时,微微一怔,随即掩饰过去,引着三人进门:“小僧圆法,见过诸位檀越。若求平安,本寺供奉有药师佛、观音菩萨,皆极灵验。若无所求,寺中圆通师兄善解签,或可一试。”
进庙不拜也说不过去,裴夫人便道:“便去拜一拜药师佛,再去解一签试试。还请师父给我们安排个清静些的小院歇脚,午间安排一桌素席。”
圆法闻弦歌而知雅意,心中忖度着恐怕这素席才是这几位今日来了红螺寺的缘故,怪道这一行人今日会来他们这素来以求子为主要业务的地方。他知道了来意,心中有底,便缓步行在前面,一边为裴夫人等人介绍寺中有些趣味的景色,一边带着她们不动声色地绕了个路,错过送子观音殿,到了供奉药师佛的地方。
裴夫人便与明棠先后进去,拈香下拜,虽没商量过,心中响起的却是同一个愿望:保佑裴钺一切平安。
随后起身,自殿中僧人捧来的各色平安符、菩提串和竹牌中挑了两样,便相携出来。
红螺寺当初建造时也请人画过图纸,安排过各色花木与院落,如今正是处处浓荫、清风拂面,虽然无论如何也比不过定国公府花园的雅致幽静,但因是陌生的地方,裴泽只觉得处处新奇,又充满了家里没有的趣味。
两人在内上香时,他就在院落中四处观看,等人出来时,他已经跑到了院落西侧,仰头看着墙壁上不知谁留下的诗句,睁大眼睛仔细辨认着,却是几十个字里只认出了两三个,颇为扫兴。
明棠远远看见墙上那一片草书,又见裴泽急冲冲过来,生怕他要自己帮忙认字,立即开口截断,询问圆法:“不知何时方便解签?”
刚准备介绍一下墙上诗句的圆法:“现下就可以,只是师兄算过,签筒这月放在观音殿最灵验,所以还得劳烦几位,到观音殿参拜。”
不就是延长旅游路线创收一下吗,明棠表示理解,一行人在圆法带领下前行,顺势就转开了裴泽的注意力,将那大片草书抛之脑后。
观音殿离此处不远,面积却要大得多,裴夫人和明棠照旧参拜了,便有殿内僧人引着两人到一侧的签筒处。
这签筒做得与众不同,竞有半人高,稍一弯腰便能伸手拈出一只竹签来。明棠这才知道为何签筒还是个流动道具,这个月放在观音殿,下个月就要到别处。这么大一个物件儿,若是每个殿里都配备一个,成本着实是有些高了,不如现在这样,还能增加些心理暗示。
她们是今天的大客户,捐的香油钱不少,圆法和尚就笑眯眯称三人都是有缘人,都可抽一签,拿去请圆通师兄解签。
裴泽在这种事上向来积极,那签筒又正合适他去抽签,都不用弯腰,直接伸手,便随意拿了一支出来,正是支上上签。
裴夫人见状,也随手拿出一支,还未去解,就已笑出来:“我看也不必解了,两支都是上上签,想必也解不出什么不重样的话来听。”
圆法和尚双手合十,微微一笑:“女檀越福泽绵长,自然得签上上。只是圆通师兄一向被分派去解读签文,最是妙语如珠,说话向来有趣,女檀越若是不嫌耽误时间,说不定能从他那里听到些不重样的话。”
裴夫人不禁一乐:“那就去听听看吧。”
到了解签处,不必说自然还有别的项目等着,裴夫人心里清楚,可还是自愿“上钩”,可见即便是不甚相信这些的人,抽出了上上签,也会不自觉高兴些。
说完,却不急着过去,而是站在原处,等着明棠也抽一支。
明棠也就随手抽了一支竹签,没料到这支竟跟另外一支粘在了一起,她刚抽出来,袖子碰到,那一支便掉了下去。
裴泽手快,立即蹲下来捡起,跟自己的放在一处,签文不认识,最上头的红字却看得清楚,这一支与他手中的一样,也是一支上上签。
裴夫人摇头一笑:这签筒里恐怕多数都是上上签,也难为这些出家人,在这些地方动灵巧心思。她指着明棠,朝圆法笑道:“你方才说我们三个今日是有缘人,我这媳妇不妨拿出了两支,自然也是她的缘法,只是我们带着这四支过去解签了,后面来的香客不会没有上上签可抽了吧?”
圆法苦笑:“恐怕还真有些难抽到了。不瞒女檀越,这筒中一共便只得九支上上,您这一家人运势之好,实在是小僧平生仅见。”
裴夫人这才吃了一惊,随即笑容更盛——先后给裴钺许了两次愿,随后一家人被盖章了运势好,再没有比这更能让裴夫人舒心的了。
明棠却在此时笑说:“不必为难,我把这一支放回去就是了,原也用不着多贪这一支签的运气。”说罢,将手中那一支放回去,还随手搅了一下。
裴夫人一怔,随即点点头,一家人去了另一侧,听这位被盛情推荐的圆通大师用三套完全不重合的吉祥话为她们解了签,又领了三支同款缩小版的竹签做纪念。
裴泽手中握着那三只竹签看得高兴,眉目间一派稚子天然活泼之色,一抬头,却见不知何时多了个比自己高一头的小和尚。小和尚一身僧衣,跟大和尚一样没有头发,正安静地站在一旁。
听了一会儿,裴泽才知道原来这小和尚叫净尘,大和尚有别的事要做,要先告罪离开,让小和尚带大家去休息。
去安排的院落而已,自然无须知客僧领路,况且裴泽的眼睛已经完全粘到了人家小和尚身上,裴夫人轻轻颔首,目送圆法合十一礼后离去。
净尘想来也是在寺中养成了少说多做的习惯,见师伯走了,便自动上前。他人虽小,走路却不慢,只是一路上一句话也不说,只管闷头走在前面,因红螺寺在山间建起,依势而行,多有需要转弯处,净尘便每每在转弯处停下,悄悄回头看一眼,若是大家离得远了,就站在原地稍微等一等。
如此默然前行一段,终于转进了一段小径,一眼望得到头,再没有转弯的余地,净尘的脚步也就更快了一些。
裴泽头一次见着跟自己岁数差不多,发型大不相同的小朋友,又对小和尚的生活满是好奇,十分想了解他日常生活是怎样的,跟自己有什么不同,见状就悄悄加快脚步跟在净尘身后,又竭力压低了脚步声。
净尘习惯性回头张望,立即跟裴泽面对面,不由瞪大了眼睛,连连往后退了几步,随即转身,继续闷头带路。说实话,明棠这还是头一次见到人瞳孔地震,因他表情实在生动有趣,自抽签后有些低沉的心绪都不由轻松了些。
裴泽没料到真吓到了人,原本的跃跃欲试变成了惴惴不安,连忙绕到他身边,小声与净尘道歉。
净尘却不言语,只是一味前行,裴泽则是愈挫愈勇,跟着加快脚步。直行的道路又不用费心想着大家有没有跟上,到最后这两人简直是一前一后小跑着进了寺中给裴家安排好的院落,倒把正在洗樱桃的闻荷给吓了一跳。
她们先一步过来,早已把这里收拾妥当,院落里树木早已撑起了繁茂的枝叶,为院中投下一片浓荫,树下石桌石凳上已被铺上了锦垫,一旁的红泥小炉里咕噜噜地烧着水,桌上则放着几样家里带来的糕点和还挂着水珠的樱桃和李子等应季的水果。
闻荷见两个小朋友着急忙慌的样,下意识就把手中东西向前一递:“小世子怎么走得这样急?夫人和少夫人不回来吗?这里洗了樱桃,要不要招待这位小师傅吃一些?”
净尘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长长松了口气,双手合十,轻轻一躬身,也不看裴泽,只跟闻荷说话:“多谢女施主,小僧先告退了,午间会有师兄们送斋菜来,还请施主们稍微等一等。”
裴泽还正是新奇的时候,哪里愿意就这样看着他离开,眼巴巴看着他往外走,不自觉朝刚进门的明棠投去求助的目光。
明棠心绪正有些烦乱,看见小朋友互动后才稍微好些,见状也有心想出去走一走散散心,就招手叫裴泽过来,朝裴夫人道:“母亲,难得阿泽出来一趟,方才也没逛什么地方,我想带他出去一趟,午间回来。”
裴夫人车马劳顿,却是早有心想坐一坐,点点头,在树下坐了,自有侍女上前服侍茶水。
明棠举目看了看,低声问闻荷:“可有什么东西方便带点樱桃李子的?小朋友想找人说话,带些零食方便点。”
闻荷还真带了东西,小跑着去一旁提过来一个编得精巧的小篓,往里面装了些洗过的樱桃:“看来这东西真是带对了,原本是预备着夫人和少夫人若想出门走动时带着方便的,便宜了小和尚了。”
“知道你自己编的自己心疼,我带回来给你就是了。”
裴夫人在一旁,闻荷不敢太活泼,低声笑道:“这倒不用,改天您容我告两天假就是了,上次回家,夫人院里几个姐姐约我去西大街做衣裳呢,我还没答复。”
裴泽在一旁已经是等不及,生怕出去连净尘的背影都看不见了,明棠只好匆匆比了个同意的手势,带着裴泽出了院门。
兴许是自觉完成了任务,净尘的背影并没有离得很远,裴泽从明棠手中接过那一篓樱桃,小跑着就跟了上去。这次很留神,快接近他时,刻意让脚步声更重了些,才从容跟净尘并肩。
察觉到裴泽的善意,意识到裴泽不似以往所见那些顽劣的小施主,净尘也就放松了很多,没有立刻躲开,而是默默前行,接过裴泽递来的樱桃拿在手里,听他好奇的言语。
明棠看着两个小朋友的背影,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给足了两个人交流的空间,也放松了自己的思维,想着那根被她丢回了签筒中的竹签——认真算起来,那根才是她抽到的,说起来也不算坏,中平而已,签文上“不利刀兵”一句却让她随意一眼就无法忘记。
与裴夫人一道,又是到了庙里,即便两人都没有认真求神拜佛让人保佑的意思,但身在此地,明棠相信两人两次在不同的佛像前面上香时,心中都想着裴钺。
陕西现下一切安好,但明棠和裴夫人都清楚,这只会是暂时的事。
别说鞑靼人可能只是占不到便宜暂时退兵,待到秋收时节可能卷土重来。就说裴钺提及鞑靼三王子时的语气和神情,明棠都曾经想过裴钺会不会主动挑起事端,好找个由头手刃了他,送他去跟天上的大王子团聚,以泄心头之恨。
因而说是没有认真求神拜佛的意思,裴夫人上香敬拜时十足尊重,捐香油钱时手笔也大,连连抽出好签时那宽慰的神情明棠完全看在眼中,心里自然明白她所思所想。
那签文指向实在有些过于明显,偏又那么巧,一共四支签,连她不当心带出来的那支都是上上签。裴泽先手捡起来,裴夫人和僧人就开始感慨运气问题,明棠自然也不会在那个时候出声更正,就这么当做都是好签,混了过去,然而心中还是不免被蒙上了阴影。
——不是她突然变得信这些了。是一行人一起抽签,只有自己一个人结果不尽如人意,偏又涉及了现在最关心的人或事,总会有些烦乱。
这会儿被裴泽打了岔,鼻息间又是山间湿润而清凉的空气,明棠深深吸了口气,将那句话暂时抛之脑后,找了个能看见裴泽的不远不近的地方,站在一株花树下,随手牵过一支枝条,摸了摸粉白的花瓣。
裴泽和净尘不知道怎样交流了一番,现在两个人看起来完全就是好朋友的样子,肩并肩坐在一处台阶上,中间的空地上放着小竹篓,裴泽还贡献了自己的帕子出来放樱桃核,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吃樱桃。
小和尚净尘看起来也是个熟了之后话就多起来的人,不似先前那般拘谨。明棠站的不远,依稀听得到一点声音,大部分都是净尘在说话,裴泽偶尔说两句,偶尔也长篇大论。
过了一会儿,不知道裴泽说了什么,明棠只见他低下头,而净尘似乎是犹豫了一下,伸手轻轻摸了一下裴泽的头顶。
这一连串动作让明棠不禁陷入疑惑:这几天陆先生给他们讲了“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可这是个小和尚,专业也不对口啊。阿泽要是真想复刻一下,在京郊道观里找一个仙气飘飘的老道人也不是件难事,回头请一个上门,挨个摸一摸他和班里同学们。
随后就见净尘又犹豫了一瞬,也在裴泽跟前低下头,明棠这才明了:原来是她想太多,只是交换摸头。
说不定还是因为裴泽想摸一摸小和尚的光头,怕提出来太唐突,拐弯抹角提出的小仪式。
想来裴泽也知道他能摸到和尚光头的机会不多,因而十分郑重。他在怀里摸了摸,随即发现帕子早就被他拿了出来,上面也已经堆了一小堆樱桃核,不由失望地收回手。
随后他看见花树下的明棠,终于想起来他不是一个人出来的,还有一个长辈跟在后面,连忙起身小跑过来,借了明棠的帕子,把手擦干净,又小跑回去。
看得出来,他这么郑重的表现搞得净尘更加紧张了,隔着一段距离,明棠都看出来净尘的坐姿变僵硬了,眼巴巴看着裴泽,却没有旁的动作。不止没有动作,明棠觉得他连呼吸都屏住了。
裴泽没有让他等待太久,在他身前站起来,小心翼翼伸出手,在净尘光滑的脑袋上蹭了蹭,露出满足的表情,随即继续坐下,跟净尘小声说起话。
没有互动看了,明棠不禁将注意力转回眼前的海棠花树上,想起上次裴钺送信提及,说等他回来,要亲自往府中花园里移两棵西府海棠。海棠移植最好是在秋季,是秋天有可能回来一趟的意思吗?
若战事又起,好歹今日裴夫人和裴泽抽到的都是上上签,若运气果真灵验,至少也能中和一下吧?如果裴钺那里出了意外,与他息息相关的这两人怎么看也不可能算得上运势好。若是不灵验,那自然是最好,人力能做到的,就有成功的把握。
正在分神,不远处却走来一行人,当头的是个有些眼熟的年轻女子,身后跟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并两个侍女,明棠分明记得自己见过她,却一时想不起身份,正在纠结,她却先开口了:“明四?你来红螺寺求子?裴世子又不在京城,你这时候来求子有什么用?”
这语气,明棠瞬间明了,看了眼这位吴家大小姐,见她不似先前玉台上见面时那样盛气凌人,就知道她恐怕现下也并不顺心。
原来这里就是供着送子娘娘的地方,就说先前大和尚带着她们拜药师佛和观音的时候隐隐好像在绕路,看来是一照面就猜出了她的身份,不想明棠跟眼前这位碰上面。一个前任一个现任,又在求子的地方碰了面,说起来确实有些尴尬。
明棠正分神,她已经又开口道:“对不住,是我忘了,就算裴世子在京城,你来此处也是无用功。劝你好好照料着那边那个,要是他也没了,裴家岂能容忍你占着这个位子?再和离一次也不好看啊。”
这话实在恶毒,明棠又正是为裴钺担心的时候,听见她语涉裴泽,不由勃然,松开花枝,一步步朝她走过去。
被明棠气势所慑,吴氏竟不由后退了一步,回过神来,不免羞恼。
明棠却是被这一步熄了怒火,不禁摇头失笑:便是真有所谓鬼神,这种色厉内荏之人随口说出的话,也断然不会有效验。
她情绪平静下来,思维反倒更清晰,唇边挂上笑容:“多谢你关怀,只是这份心思你还是用在自己身上比较好。现在就来求子,若是过几年还无所出,你的如意郎君又升了官,你的位子也要不好坐起来了。”
说着,明棠又靠近了些,低声在她耳边道:“说实在话,有时候夫妇无子,并非是女子的问题。你与其到处求神拜佛,不如换个方向想想。”
吴氏听懂明棠言外之意,却是断然反驳:“怎么可能!夫君已有长子!”他们夫妻生活又一向正常。向来男子不孕只听说有天阉这一类,无法行房自然无子,却没听说过一切如常却无法令人有孕的。
明棠就知道她不会相信,似是随口:“这长子可是他母亲在外宅有孕,借子进门,又拿了文书的。”
吴氏又是一梗,明显心情烦乱起来,目送着明棠慢步走过去摸了摸裴泽的头,随即那小孩就拉着她的手站起来,指了指地上的帕子,露出个有些羞涩的笑。
裴泽本就是容貌顶尖的漂亮孩子,这一笑简直让人心都化了。
吴氏上午刚求了子,想到方才自己就是对这个孩子口出恶言,顿时心生后悔之意。回身看了眼被乳娘抱在怀中的陈家的长子,觉得以前夸赞过的那些生得清秀的地方也变得平庸起来,竟是又不由自主看向了裴泽。
裴泽似乎已经跟那个小和尚说完了话,地上的帕子也被他叠起来捧在了手中,指了指小竹篓,摆手似乎要说再见。
见人已经要离开,吴氏踌躇半晌,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她竟然真的能说出口:“方才是我不对。小世子定然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明棠讶然,随即颔首道谢。坏话必然不灵验,好话则是要照单全收的。思及此,念头更加通达。回头在府库中找找有没有裴钺可能用得上的东西,让家里老人再走一趟陕西吧。运势好坏可能无关紧要,人力所至却是可以改变的东西。
见明棠反应平静,没有趁机讥讽几句,吴氏更是浑身不自在,一句话也不想多说,转头匆匆离去。脑中不自觉回想起方才明棠无意之间说的那句话,不禁又转头仔细端详起这个被婆婆夸过好几次跟陈文耀生得像的孩子。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以往年岁更小些,眉目还没张开,如今则已经稍具形状,她不管怎么看,都觉得这孩子与陈文耀生得并不相似。
陈文耀是年少探花,本就生得清俊,如今入官场几年,又得人赏识,这些时日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比之以往更盛几分。吴氏心甘情愿嫁给他,自然也图他的一张好脸。
而这孩子虽然也算得上清秀,眉眼的形状甚至鼻梁高度都与陈文耀并不相似。
没人提起时还好,现如今被明棠指出,吴氏回家的一路上脑中回荡的都是这些想法,上个香却把自己上的心烦意乱,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不要去查一查。
若是查出来果真雅云这个贱人是以假乱真,岂不是说明夫君真的有可能跟那些天阉一样,不能让女子受孕?那到时候她又该何去何从?
明棠自然无从知道吴氏的这些想法,若是知道了,以她现如今大可以隔岸观火的情形,自然是希望吴氏好好查一查。不知为何,按她对她的印象,总觉得若是真的查出了些什么,陈家会有很大的热闹可以看。
至于眼下,明棠正在为裴泽和净尘感到无语——这两人依依惜别了怕是有五分钟了,还是站在路口小声说话。
从台阶走到这里,两人走路的速度简直可以用挪动来形容,路边的蚂蚁都要比大家走得快了。偏偏两个人的神态举止都正常得很,明棠走几步回头一看,发现他们几乎还在原地时,都要怀疑是不是自己走得太快了,没有考虑到小朋友的身高。
难道说小朋友的友谊就是如此简单,互相摸过头就是好朋友了?
钟声响起,净尘回过神,意识到自己不过是受师伯指派,去给香客引路,居然就偷闲了一上午,立时站不住了,匆匆跟裴泽摆手告别——这是他刚刚跟裴泽学的。
裴泽也不停挥手,目送小和尚的背影飞快消失。待钟声渐低,就听见明棠问他:“阿泽,我很好奇,樱桃核拿了这么久,有没有被你的手捂热呀?”
终于发现了自己手里还拿着聊天时产生的垃圾的裴泽:怎么办,感觉手心好像被浸湿了。
即便知道自己用帕子隔了好几层,裴泽还是立刻被想象激得浑身一震,立即小跑着往院落的方向回去。
难为他就走了一遍,居然记得每个拐弯处怎么走。跟在裴泽后面一路回了歇脚处的明棠不由有些羡慕:难道说这就是所谓的兵家之人的天赋?她小时候可完全不是这样,是长大了才一点点学会怎么认路记路的,到现在有些复杂的地方还记不清楚。
已经洗干净手等在饭桌旁的裴泽毫无自己正在被人羡慕的自觉,看见明棠终于回来了,早就等不及了的他立刻开始分享今天的感受:“祖母,娘,你们知道吗,净尘早晨比我起得还早,而且没有头发,头皮会冷冷的。原来做和尚也这么辛苦,我再也不想当和尚了。”
他兀自兴致勃勃,明棠和裴夫人对视一眼,同时看到了彼此的疑惑:阿泽什么时候还有过这个想法?
明棠不禁沉默:原来养孩子还有这样的风险,还好这风险出现的就跟它消失的一样莫名其妙。难道说这才是这次出行最大的意义?
第103章
自山中一路回京城, 车轮碾过门前的青石板发出“辘辘”的声响,不知谁家的树上已经爬上了破壳而出的蝉,在傍晚时分还未散的热气中发出嘹亮的蝉鸣, 叫得吴氏的心情越发烦躁。
下人们开了门, 马车一路畅通无阻驶进家门,吴氏带着人下了车, 看了眼身后抱着孩子的乳娘, 眉梢不禁又是一跳。
想了想, 没有直接回自己的住处, 而是去了婆婆陈太太住的院子。
陈太太显然对儿媳妇的到来十分惊讶, 脱口而出:“你怎么来了?”
话毕意识到不对,才连忙补救:“上香回来了, 不知道菩萨怎么说?”
吴氏心中存着别的念头, 没了以往那种挑到不对就要讥讽几句的心情, 一边思索,一边漫不经心道:“菩萨灵不灵,还得过些时日才知道, 眼下怎么说得准?”
见婆婆的眼神已经飘向了身后她的好长孙, 不禁心下冷笑, 让乳娘把孩子放在陈太太身边。陈太太一把接过,将孩子抱在怀里, 喜爱之情溢于言表:“人都说养儿得儿,大哥儿养在你身边,你身子又不差, 且放宽心,早晚也能得一个聪明伶俐的儿子,到时候也像他爹一样会读书, 养一二十年,考一个状元回来给你长脸。”
这样宽慰人的话陈太太可不常说,可惜今日吴氏心不在焉,丝毫没给到陈太太该有的反应,让她不禁有种媚眼抛给瞎子看的郁闷。难道说拜菩萨的结果很不好?不然这儿媳妇虽然要比前面那个还要嘴上不饶人,平常可是最喜欢听人哄的,怎么也不会跟没听见一般。
吴氏却是想到了雅云,按说这女人当年跟陈文耀时间也不长。据陈文耀本人所说,不过两三次而已,本来也没有把她养作外宅的想法,只不过是她有了身孕,又碍于明四定然不会让她进门,才不得已养在了外面。
按理来说,如今已经又过去两三年了,她怎么会一点动静都没有?吴氏可不相信她会想法子不生。
现如今她住在后面,离得这么近,有时候夫妻偶有争吵,或者她身上不舒服,陈文耀也会去后面睡一睡雅云。吴氏心里清楚得很,就是不管不问,觉得眼不见心不烦罢了。
思及此处,吴氏心中越发疑窦丛生,见陈太太还在逗着孩子说话,不免旁敲侧击道:“哥儿现在大了,倒不像小时候了,我看着越大越有些不像夫君了,不若夫君俊美。”
陈太太本能不悦,立刻反驳:“小孩子哪有什么俊美不俊美的?还没长开呢。”说着,仔细端详着他的五官,“你看这眉毛眼睛是有些不像文耀小时候,恍惚看着跟他那个姨娘倒是像的。”
说到后面,不免失望:“文耀小时候可是左邻右舍都夸赞的样貌,都说是仙童托生的,再没见过这样生得好的孩子。长大了脑子也灵光,会念书,才十几岁就成了进士老爷当了官儿。这孩子长得不若文耀好,以后念书像他就好了。”
吴氏以往唯一能跟陈太太聊得起来的话题就是听她讲陈文耀小时候的事,每每听着总觉得与有荣焉。今日再听,脑中却本能有些不屑——夫君小时候生得便是再好,以现在他的长相来看,小时候便称作仙童也未免太过夸张。裴家那个小的,京城里见过他的人恐怕也不少了,也没听说有人用这样的口气来形容他的,明明那才是个真正无可挑剔的俊秀孩子。
听见婆婆又提起那些说过不知几百次的话,皱着眉头听完,又换了个问法:“我听说这孩子不是足月生的,现在看着倒是健康得很,向来没病没灾的。”
陈太太这才如吴氏所想,露出了追忆的神色:“这孩子虽然不是足月出生,但的确生下来就康健,个子大,生得也齐整。原先说是他姨娘不当心摔了一跤等不急要生了,我还怕万一生产时候出什么事,好在菩萨保佑,一切平安。可见也是我们陈家有福气,先走了一个恶妇,转头就有了长孙,又有了你这么个比她强百倍的,转年你也生个一儿半女的,文耀再升了官,这日子慢慢就越来越好了。”
吴氏只注意到了前半段,心中正不知道该松一口气说“果然如此”好还是该怀疑是明四早就知道这些事,刻意拿来误导她,转头就听见婆婆又在憧憬将来的事,就有些腻歪,深觉跟这等人没什么好说的,还不如她自己回去想办法查一查的好。
就是这事也有三四年了,也不知还有没有痕迹。
打定主意,起身便要走:“我今日去山里走了一趟,累的不轻,就不陪您说话了,我先回去歇着了。大哥儿今天就睡您这里吧,我回头让人把他的东西送来。”
陈太太连连摆手:“去吧去吧,早些歇着,大哥儿的东西不用拿了,我这里都有。”
目送吴氏离去,心中不免嘀咕:以前可没这么容易累的,难不成是已经有了,自己没注意?偏巧她今天又是去的红螺寺,送子娘娘的道场。
想着想着,不由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要是我这媳妇真有了,等瓜熟蒂落,一定阖家去给送子娘娘还愿。
那头的吴氏一回到房里,却是立即叫来了陪嫁的嬷嬷,屏退所有人,低声把今天遇到明棠的事和她自己的想法全都说了,才低低道:“嬷嬷可得帮我想想办法,我一定得知道这大哥儿到底是不是大爷的种。若真是的话,还好说,我身子健康,没道理别人能怀得上我怀不上。要不是大爷的”
要不是陈文耀的,她竟然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嬷嬷毕竟年长,经的事多,虽然从她讲的第一句话开始就紧紧皱着眉头,还是勉强维持着心绪的平静,仔细听完了,替自家小姐盘算着:“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三四年了,总有痕迹,我现在还能走动,慢慢问着,总有法子得一些消息。便是真查不到什么确切的证据,大不了把那个雅云捉了,想法子诈一诈,要是她心里有鬼,总不至于一点痕迹都不露。”
又看了眼吴氏,继续道,“只是如果那孩子真是个野种,这事儿小姐不能先在姑爷跟前泄露出去,得回家跟夫人和老爷商量清楚日后的事,才好走下一步。”
吴氏这才点点头。
晚间待陈文耀回来,她如以往一般,上前迎接,却不知为何,看着他这张如往常一般文质彬彬的面孔,总有些提不起劲,趁着他换了衣裳去问候陈太太,自己好好整理了心情,才恢复了以往的模样。
夫妻二人说了会儿闲话,先后上了床,室内灯烛明亮,陈文耀倚在外侧,手中捧着一卷书看得入神。
吴氏最喜欢的便是他这副书生的模样,与她自幼接触的长辈与兄长们都不一样,不禁语带感慨:“难为夫君了,白日里忙于公务,晚间回来还能手不释卷。”
陈文耀将书一合,放在被上,自上而下看过去,刚好对上吴氏倾慕的神色,心中一软,语调也软下来:“没办法,楚王现下在户部观政,我又是经了王爷的示意被调进户部的,已经有人察觉我和王爷有往来。王爷眼下又比以往更引人瞩目,我总要更用功些,总不能因我之过让人认为王爷没有识人之明。”
事实上,因为有个现如今做了阁老的前岳父,不少人都私下嘲笑过他不知轻重,不该为了一个外室子得罪妻子也岳父,这些陈文耀也不是不知道。但日子总是要自己过的,与明棠夫妻三年,陈文耀从未觉得自己在她眼中有何特殊之处,无论他做什么,明棠都有自己的日子要过,好像他不是她的丈夫,而是一个她为了生活不得不拥有的摆设而已。
自然,表面上,她一切都做得合乎世间规范,妻子该做的明棠都做得很好。他在翰林院时常有同僚夸赞他的衣□□心,一看就知道家中妻子贤惠。但那种无论你做什么都无法影响她的步调的感觉,真的能把人逼疯。
他先前还期望过,等两人有了孩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就算明棠再有自己的生活,有着两人血缘的孩子总会改变她的,总不可能还像之前一样。但不知是否是天意弄人,明棠竟然不可能有他的孩子。从大夫那里知道消息之后,他不知自己的失望有几分是因为他要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有孩子,又有几分是因为明棠永远不可能跟他有更深层次的联系了。
是以他才一时心烦意乱,跟雅云有了不该有的关系,又有了不该有的孩子。
不是没想过明棠知道后可能会失望,可能会愤怒,但是他还是想看一看明棠的反应,只是没想到那反应完全在他意料之外。
如今时过境迁,他已经有了新的枕边人。陈文耀看得出来,吴氏对他有情意,生活中处处以他为重。而如今他又有了新的发展,在户部如鱼得水,再想起那些曾经嘲笑过他不知轻重的人时,只觉得路总是要自己走的,现在也没什么不好的么。
思绪万千之时,不免又与吴氏多说了几句,讲他如今在户部都做些什么,讲他跟同僚之间的往来,讲他现在有多被主官看好,又被多少人赞过年轻能任事。
这些事,吴氏隐约也是知道的。虽然对官场上的事不算太了解,但为官繁忙总比整日闲着要好。是以这些时日陈文耀常常很晚归家,今日她去上香,陈文耀也没空陪着,她都没有丝毫怨言。
而今天不知为何,陈文耀难得多说了些他在外面的事情,吴氏再看他面上可称为意气风发的表情时,却不自觉有
些走神了。
好在陈文耀兀自说的起兴,倒没发现吴氏听得不认真,只在留意到陈文耀说完了时道:“夫君近些日子辛苦了。”
陈文耀这才觉出不对,低头看了眼吴氏,见她面上表情淡淡,不似以往专注,略微思忖了一瞬,想起今天她是出门上香求子去了,不免觉得自己猜到了她为何有些心不在焉。他将书卷随手放到一旁,低下身,将吴氏揽入怀中,在她耳旁低声道:“你有时间有空闲去求菩萨给你一个孩子,不若多来求一求我,我们夫妻亲密,孩子总会有的。”
云收雨歇,吴氏轻轻抚着小腹,陈文耀见状,也不禁将手与她交叠在一起,宽慰地轻轻拍了拍。不得不说,妻子这种心心念念要给他诞下子嗣的表现很合他的心意,让他因公事繁忙而总有些放不开的心绪都更轻松了许多。
与他亲密躺在一处的吴氏却不如他所想那般,而是在犹豫了良久后,小声问道:“夫君,若是我数年都未能有孕”
陈文耀立刻打断,自认体贴:“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的妻子。”
吴氏却不肯就这么停下:“夫君可愿意也寻个大夫跟我一起调理身体?”说不定猜测不成立,他是能让女子有孕的,只是苦读这些年伤了身体,需要进补。
被隐晦地指责,陈文耀立即勃然,当即就要指出自己是有子嗣的人,却在话出口前硬生生咽了下去,将吴氏搂得更紧:“不要多想,你想要我如何进补我就听你的就是了。只是找大夫这样的话不可再说,若让人知道了,为夫岂不让人耻笑?”
夫妻一夜同床异梦,醒来后一人去上朝,一人却是迫不及待将嬷嬷派了出去,又分派了银子给身边的侍女们,让她们去找这家里的老人打听消息。
一场小小的风波正在酝酿中,却因只涉及这一座小小的院子而很快在波及了整个京城有读书人家的浪涛中消隐无踪。天气越来越炎热,也意味着离今年的乡试越来越近了。
三年一度的考试,不知道有多少落榜数次的书生等着这次证明自己,无论后面会试能否有所斩获,有了举人功名身份之后便可以选官了,虽然职级不高,也算了却一桩人生大事。亦有不知道多少年少成名的年轻人等着一鸣惊人,让少年秀才变成少年举人。
而对于明瑕与明琢两人来说,他们不属于以上任何一种,他们只是两个迫切盼着乡试快些到来,好结束这场漫长的折磨的可怜的无用书生。
自从知道两人私下里在担心到了考场上紧张,也不知祖父是怎么动了心思,同意了小姑姑那“模拟考试”的主意,真个让人在家里搭了两个跟贡院号房一模一样的房间,说是要让他们按照乡试的流程一个月模拟两次。
要知道,这考试可是分成三场,一场考个三日,一个月模拟两次,相当于整个月有大半时间要在那号房里度过了。明尚书可是管着礼部,对那贡院情形如何再清楚不过,明瑕和明琢在建好后偷偷去看过一次,回去就趁着还没开始模拟考试,在自己的床上好好躺了半晌。
以往再觉得家里管得严,不许睡高床软枕,现在再看,也比那劳什子号房好得多了。
明尚书却是难得兴致勃勃——他早说了今年家里有子孙要应考,他要避嫌,这次乡试的事是完全的一点没管。现在在家里折腾两个考生,倒让他找到了一点往年组织考试时候的兴致似的,下班后闲来无事,随手就出了七八套卷子,还亲自挑了两个伶俐的家仆,指点着他们学了贡院里的规矩,叫他们专管两位小少爷考试的流程。
待到一切准备好了,明尚书上朝前随手一抽,取出一套交给家下人,自己潇潇洒洒去宫中,留下两个考生经历过搜身后拎着备好的考箱进了考棚。
考完第一次,才在里面过了三天的两兄弟简直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脱了层皮,还没休息好,转头又被拉进去开始第一场的第二次考试。
等这漫长的九天折磨过去,明瑕简直心有余悸:“还好家里自小让我们多运动,身体还算健康,不然这九天怕不是半条命都要丢了。”
明琢亦是如此,不过他向来跳脱,转瞬已经想到自己祖父和父亲伯父他们年轻时候也有过这样的经历,顿时向往道:“可惜不能亲见父亲刚考完时的狼狈情状。”
恰被听说了两人惨状过来看热闹的明棠听了个正着:“你父亲考完出来依旧风度翩翩,可比你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强多了,我怕你真看见了,忍不住羞死。”
明琢无法接受:“父亲分明平常都不愿多走两步路的!”他上次还偷偷观察到父亲的肚子上都有赘肉了。
“那是中了进士当了官之后的事了。”明棠好笑道,“三哥没中进士前可是勤勉得很,骑术比二哥要好许多,是当了官又娶妻生子之后慢慢稳重起来的。”
明琢只得接受现实,继续长吁短叹。明瑕毕竟要比他稳重些,支着耳朵偷偷听完了叔父的八卦,朝明棠道谢,谢她提的这主意,让他们兄弟二人得以在考试前提前有了点底。
明棠摆摆手:“真要谢我的话,还是跟阿琢一样,摆出一出备受摧残的模样让我看看热闹,你这样让人多没有成就感,不好玩儿了。”
这话刚一说完,明瑕还没什么反应,明琢却是立刻正经起来了,起身后身板挺得笔直,一副平常用来唬人的翩翩少年样:“姑姑今天到来,琢有失远迎。不知道泽弟有没有一起来?怎么不见他?听说他也入学开蒙了,不知道现在念得哪本书?”
明棠本就是来喊他们过去的,一边笑,一边道:“阿泽跟小三儿玩儿呢,今天长姐带着小六两过来了,现在母亲那里正热闹呢,就差你们两个了。”
明夫人那里果然热闹得不成样子,裴泽、章敦两个年纪差不多的正在一旁不知嘀咕些什么,明芍坐在明夫人对面,明琬坐在两人身边的小凳上陪着说话,一面还紧张地看着地上的小六两。小六两则任事不知,只是摆弄着手指,间或被乳娘用玩具逗弄着往前爬两步,拿到手后笑得满面灿烂。
见备考二人组过来了,又是一阵热闹。
明芍丰腴了不少,或许因带孩子的缘故,身上总有股淡淡让人安心的气味,明棠硬挤在她身旁后便忍不住将脸贴在了她的肩膀上,依偎着长姐,跟明夫人三人说着话。
自从两个儿子带着儿媳妇外放出了京城,家里虽然也留下了几个年长的孙辈,但一来要念书,二来又难免稳重些,明夫人这里已经鲜少热闹到这种程度,一时之间竟有觉得有些过于喧闹,不由扶了扶额。
谁知这动作又被明棠看见,刻意“不满”道:“母亲这是嫌我们吵么?”
明夫人可不会被她拿住:“可不就是嫌你吵,这些日子为着折腾这两个要考试的,你不知道你父亲半夜都在想着怎么给他们出题,他们还没进考房,先把我烦得要命。”
明芍搂住明棠肩膀:“幼娘小时候就喜欢搞这些,却没想过父亲现下也是这样的脾气,可见人说‘老小孩’,还是有道理的。”
明夫人摇摇头:“他是少了一桩要他管的事,浑身不自在,所以一听就闲不住了。也罢,总归不是折腾的我,就随他们去吧。”
被“折腾”的两人只好苦笑,却不知道那边一直嘀嘀咕咕的章敦和裴泽又想出了别的新花样——
章敦家里人口多,又都是以读书和考科举当官为主要目标的,不知听过多少有关考试的小故事,裴泽又是个惯会联想和举一反三的,一听章敦说之前家里有人去考试时遇到失火,就开始思考要是明家的两个表哥考试时候也失火了可该怎么好。
再进一步,要是突然下大雨了怎么办?考着试下雪了可该怎么好?哦,听说是秋天考试,那应该不会下雪。
总之就是万一有突发状况了怎么办?两个小的越想越是担忧,又想到反正家里在搞什么模拟,一听就是让他们提前学一学考场上怎么应对,待到明尚书下衙回了家,两人趁大家不备,悄悄凑到明尚书跟前一说,听得明尚书直呼“我怎么没想到这些!”。
转头就给两人加了别的项目。
以至于到了七月份,明棠再见两兄弟时,只觉得他们浑身气质都变得沉稳了许多,目光中颇有一些生无可恋,提起考试时倒不似以往那般又是害怕又是期待了,只剩下了迫不及待——明尚书说了,考试前半个月就把模拟停了,让他们一方面歇一歇脑子,一方面好好养养精神。
明琢说话都有气无力的:“姑姑,我敢说我们俩是全京城最盼着乡试的两个人了。”不管能不能考上,总之先把这惨无人道的折磨结束掉吧。
甚至他考试的决心和动力都变强了,一想到要是这次没能中举,三年后可能还要再来一次这种折磨,他就不寒而栗,连看书都变得更有劲儿了。
就在他们迫切的期盼中,乡试如约而至,兄弟二人迈着淡然无比的步伐排着队进了考场。那给人搜身时候习惯成自然的态度几乎要让人疑心这是两个来考过数次的老秀才,定睛一看才能发现这两人竟是难得的青春年少。
两人就在其他人的目光中淡定的进场又出场,就这么在一场又一场的考试中活成了一道靓丽无比的风景线。凡是今年家中有人应考的几乎都留意到了这两个与众不同的年轻人,羡慕着不知是哪一家教养出来的子弟,竟然是这样天生的心理素质好,这样的大场面还镇定自若。
待到放榜日,明棠特意去陪明夫人一起等消息时,才从明夫人口中知道了这一段笑谈:“你不知道,他们上车回家时,还有人硬拉着车夫问哪一家的子弟,若是还没有婚配,家中有小女可为良配。”
“向来只听说有榜下捉婿的,没听说刚考完就被人看上的,看来有眼光的人还是多。”
明夫人淡淡轻哼一声:“别人又不傻,这个年纪就去考乡试,身上衣料又不错,一看就知道家里不差,生得又俊秀,便是没考上,攀个亲事也不算辱没了。”
别看明夫人平常不显,心里其实一直觉得满京城也没有比他们家的孩子更好的了。她的两儿两女就不说了,长女稳重大方,次子三子向来是旁人眼中的青年才俊,小女儿虽然跳脱,也是个有主意的,现在一个个都是幸福美满。
至于第三代,也没有一个差的,现在更是有两个小小年纪就去考举人试的,不管能不能中,反正在一群老中青里扎眼得很。
话虽如此,闲话过后,等人看榜回来时,还是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直到一个腿脚最快的抢先所有人一步,大声说着“两位公子都榜上有名”后才结结实实松了口气,恢复了以往的有条不紊。
看得明棠不禁一乐:“我看父亲也该给您也模拟一下,每次给他们两个看完文章,大致给个排名,好让您提前适应一下放榜的感觉。”
明夫人哭笑不得:“你真个是再改不了这促狭脾气了,哪有人这么编排父母的?以后再不许了。”
明棠拱手:“遵命遵命,举人祖母。”
随即在渐渐响起的鞭炮声中得到明夫人明显忍不住笑意的一撇,心下颇觉可乐。母亲真该拿个镜子看看她现在的模样,真是毫无威慑力可言。
第104章
年年放榜日, 总有人早早挤在贡院外头等着看了榜后去找榜上有名的人家报喜信领赏银。乡试桂榜虽然不似会试金榜一般引人瞩目,等着送喜信儿的人却不挑这个,反正不管是什么考试, 消息送到了, 总有份银钱拿,不管多少都是意外收入么。
更有那心思灵巧的, 提前打听了此次去参加乡试的都有哪家的子弟, 专门记住几个官高爵显抑或是家资颇丰的, 放榜后就先找那几个名字, 若瞧见人考上了, 立马就走,再不看别人的。
似明瑕和明琢两兄弟, 也因为有个阁老祖父, 被不少人暗暗记了下来。等看了榜, 知道了这兄弟两个竟都榜上有名,那报信儿人的那份急切就别提了,明家自己派去看榜的人都跑得没他们快。
报喜信儿的把两人的名次对明家的门房一说, 就安心等在门前。果然不过片刻, 就有人带着红封, 又抬了两框专门兑了的铜钱过来,先后给送信的和看热闹的路人们散了喜气。
被家里人围着道喜的兄弟两个自然也欢喜, 欢喜中却又有那么一点点小小的哭笑不得——
“便是再高一名也好啊,现下我成了孙山了。”明琢颇为郁闷。
他郁闷的也不止此处:两兄弟一同应考,堂兄只比他大一岁, 却是拿了个二十八名的好成绩,他就落到了最后一名,险些没考中。等家里给父母送的信到了, 还不知道父母要怎么失望呢。
孩子中了是喜事,明夫人可不愿他如此自贬,立时制止道:“那又如何?这又不似殿试一般还分什么二榜三榜,只要榜上有名,就是堂堂正正的举人。你自己先看低了自己,迟些还怎么跟同年相处呢?”
明棠亦笑:“你只想着若是高一点点就好了,不知道有人比你想得更厉害呢,快收了你这得了便宜卖乖的嘴脸吧!”
不分排名的考试,只要考中了就是好的。要明棠说,他这是再经济适用不过了。反正眼下年纪还小,名次又是这样的情况,按明棠估计,自家父亲定然是不会让这兄弟两个参加明年春闱的,错过明年,下一次就又要三年了,到那时谁还管明琢的举人试考了第几名?
明琢只是一时没转过来,听了两人的劝解,也就反应过来,心道还好是中了,就算排名不好看,总比兄弟二人同时考试,兄长中了他却落榜好些。“孙山”又如何,也总比名落孙山要好得多。
他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开始欢喜,就恢复本性开始“胡闹”,等两人相识的同窗得了消息上门来恭喜时,他已是兴之所至,灌了几盏淡酒下去。
好在是他从小就好偷大人酒喝,偷偷摸摸练就了一身好酒量,此时丝毫不觉得有醉意,并不耽误出去与人交际。
放榜向来是大事,也是喜事,不少心中有底的才子们都会提前在贡院附近的酒楼里坐了,等人来报。等人报完信散了喜气,正好顺势跟其他同样在等候消息的书生们相交一番,待明年会试放榜,若是结识的人进士及第,这就是提前打好的交情,足可趁势更进一步。
明瑕与明琢二人一则是年纪小,毕竟引人注目些。二则是考完回来就默了文章给明尚书看,对方却只是说了两句模棱两可的话,闹得兄弟二人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自己这文章到底如何,祖父不说准话,难不成是因为太差了不愿打击他们?也毕竟是年轻人,有些脸皮薄,怕早早等在外面,等了一日都等不到报喜的人,显得他们面上不好看。
而现下不论如何,都是板上钉钉的举人了,二人自然把那些担心抛之脑后,一听有同窗来访,兼之要让他们出门请客,立时就想答应,见明夫人不反对,连忙换了衣裳出去了。
他们兄弟二人都是一般的人品俊秀,又兼之一看就是少年,这样的日子满面春风地被人簇拥着出门,旁人稍一打听或猜测就知道这是桂榜有名,要出门庆贺了,一路上不知得了多少人艳羡的目光。
大抵考中了的人思路都是相同的,酒楼几乎被三五成群的书生们填满了。这一对年轻举人刚一进门,在一众老中青中不知有多显眼,没多久就落到了不知多少人眼中。
相处过后,又发觉他们为兄的斯文稳重,风度翩翩,为弟的活泼爱笑,又不失分寸。稍一打听名次,就知道了明瑕排名不错,再看他果然是言之有物;而明琢虽落到了孙山上,却丝毫不因这名次而尴尬,言语交谈间十分豁达,令许多人暗自钦佩,越发想结交一番。
结交了不知多少同年,时至黄昏两人才告别众人回了家,从前也有过这一遭的明尚书见状,知道这是什么情况,便也不多管教,使人仔细照看着两人,便目送着他们告退。
发榜次日便是鹿鸣宴,明瑕明琢二人正经的京城考生,自然要去参加。晨起换了新衣,结伴去了顺天府里。
两人从出生到现在,大半时日都是在京城度过,顺天府衙门的位置再清楚不过,进去却还是头一回,只觉得新鲜。举目四望都是穿着新衣,精神百倍的新举人们,还颇有几个是昨日一起喝过酒的。趁宴还未开,悄悄站在一处小声说笑几句,更觉亲近。
鹿鸣宴是新举人们的场合,却不是只有他们参加。在考场里关了近一个月的阅卷官们好容易平平安安结束了这一桩大事,久违的假期是要有的,这一荣耀的场合也是必然要来参加的。
——便不说来亲眼看看自己选出来的考卷背后的举子是个什么样人了,鹿鸣宴上好酒好菜不少,他们被关了那么久,少不得要来吃上一顿。
不一时开了宴,明瑕明琢按榜上次序一个坐在了靠前的位置,一个则是稳稳坐在了最后,静静听着上头府尹讲话。
好容易等到他发言结束,又是主考官、同考官一个个起身,明琢早先虽然知道流程,却没料到这一发言环节如此冗长,满以为鹿鸣宴就是来吃饭的,以至于出门前没提前垫一下。此时他坐在最后面,闻着桌案上的菜香,简直是又困又饿,仗着估计没人看得见,低下头重重揉了把脸,方才好了些。
直到混在众人中唱完了鹿鸣,音乐渐歇,上头府尹一声开宴,明琢立刻拿起筷子就开始吃。再看座次最前的解元、经魁等人吃个饭都不安生,被上头的大人们叫起来作诗,明琢那心里的激动就别提了,立时就在心里许愿等他春闱时也不上不下取个二榜最后一名就行了,只要身份拿到了,排行完全不重要么,反正他也不是那能得一甲的料子。
然而他心安理得混吃混喝,大人们却不会忘了这一对少年的举人,阁老家的孙子,问候过前面的尖子生们,还特意点了两人的名,要跟他们说话。
跟朝廷官员们说话又是他们自来就不怕且习惯的事了——从小到大家里的亲朋故旧们当官的不少不说,他们还有个姑父是下一任的定国公呢。
大人们自然也不是为了为难他们,毕竟这还是自己点出来的门生,好歹也算有一番座师之谊。再者说,能来做这个考官的,本身跟礼部自然也有扯不开的关系,想见一见礼部尚书家里这一对小少年,也是应有之义。
闻名不如见面,见了面,更觉心里不足:怎么同样是当了进士选了官,虽说官位不如明尚书,可他们也算是满腹经纶,在家教育后辈的时间也算不上短了,自家的孩子怎就没有这样争气的?
明瑕因此颇觉奇怪:这几位大人说话时的口吻怪奇怪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一个小小举人竟能让这些大人们艳羡不已了。
明琢倒是丝毫没有察觉,还因为大人们赞他“年少英才”“是本次春闱最年轻的举人”而不自觉喜上眉梢,心情颇为愉快。要么说这些人能当官还能来监考呢!多么会夸人啊。他自己只觉得自己比兄长只小一岁,名次却差得远,却没想到他还占了个最年轻呢!
两人心情各不相同,答问时却是都轻松愉快,反正都是些再稀松平常不过的问话,两人注意着语气,恭敬不失风度地迅速跟几位大人们对话过,就返回位子上继续用餐。
然而毕竟是有这一遭,也叫那些还不认识他们兄弟两个的不由得留意了一番,待鹿鸣宴散,立时便又有交游广阔的遍邀了众举人们再去一叙同年之情,明氏二人自然又是重中之重了。
自然,有看重他们出身名门不摆架子,自身又有才学,真心想与之相交的,也有因他们出身名门而情不自禁心生疑窦的:他们两个就真的有那样的才华,才十几岁就双双榜上有名,一个还高高的排在前面?偏生他们家中还有个正分管着礼部的阁老祖父,即便心中清楚定然按制回避了,也不由得往阴谋论的方向走。
有人只是心中想想便罢,有人却是一不当心就说了出来,话中直指他们是因家中的缘故才侥幸得中,立时便教气氛一冷,亦有人连忙上前阻拦,防止那人再不当心说出些更意有所指的话来。
明瑕微皱眉头,却仿似察觉不到他言外之意似的,正襟危坐道:“兄台说得正是。我兄弟二人侥幸投身家门,方能自幼得名师教导,又能不为琐事所累,专心读书,方才能有这样的成绩,这没什么可遮掩的。如今得了举人身份,往后若能投身朝廷,也当努力让更多人有机会得家中托举,有机会读书赴考,方能报效君恩,不负这些年家中在我二人身上投入的精力。”
明琢却是嘻嘻一笑,已揽了那人的肩膀,刻意做出一副神秘的语调:“我不像兄长似的会说大道理,不过这次侥幸没有名落孙山,也的确是有家里的缘故。”
听得一群人心里一惊:难不成还真有什么内幕?
明瑕却是已经知道他要说些什么了,不由微微偏头,不忍看众人的表情。
明琢已继续道:“我和兄长头次应考,原本也心中慌乱得紧,生怕原本有能耐写出好文章,考场上却头脑空白。家中姑姑知道了,就建议我们在家里模拟着考上几次。我和兄长可是提前两个月就在自家自己考试玩儿了,到了考场上自然觉得稀松平常,该怎么做文章就怎么做文章。”
话毕,感叹似地拖长了声音,手上力气也更大了些,“还真是全靠家里,要不然哪有闲功夫在家里盖两间号房折折腾着让我们考试。”
他虽没明说,听懂他话里意思的众举人已经是脸都发白了,这样的折磨三年来一次都够受了。就这样,考完出来还像要死了似的,这兄弟二人竟是提前在家中号房那样的地方适应环境,家里人也真舍得这样折腾这一对小少年。
身体稍差些的更是满面惊魂未定,失声道:“提前两个月就开始在号房里答卷,难为你们还能去考试。若是我,怕是半条命都没了。”
说着说着,不知是谁提议,去明家瞻仰一下两人蹲了一个多月的号房,一群人又浩浩荡荡去了明家。见那号房果真跟贡院里的差不离,甚至房顶还要更破旧些,看两人的眼神都不由自主更敬仰了些。
——能在这种地方时不时考一场试,还看着这样有气色,又有个朝中名将的姑父。这两兄弟怕不是年纪虽小,早已成了颇有气力的汉子,真要惹急了动起手来,他们都要担心一下自己够不够人家一拳锤的。
早先意有所指的人早偷偷躲到了人群后面,不再随便质疑,他自问自己虽用功,也是不愿自己提前在家里搞个号房考试折磨自己的。而面对着明瑕明琢现身说法且热情推销的模拟考论,更多的人则是不由自主思考起了可行性。
他们虽然考过了,但家中总有还没考乡试的子弟嘛,拿去折磨,不,拿去帮他们好好发挥早日得中功名,也不失为一个行之有效的方法。
眼见着众人已经开始各自思索家中哪个子弟需要这样的场外援助,明瑕微微一笑,提醒道:“兄台们不妨自己也试试,别忘了明年还有会试。虽说兄们都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沉稳性子,这样重大的场合,也还是要更努力增添一分半分的把握才好。”
不等他们思索,明琢立时补充:“会试向来在三月,离现在也不过是半年多的功夫。我们每日夜间要休息,每日又要洗漱用饭,诸多琐事,算下来一日十二个时辰已是一半都无了。中间又有年节,总不好独自躲在屋中看书,自然又要扣掉一些时间”
听得一群人,尤其是明年要下场的人不由得冷汗涔涔,深觉每一刻光阴都紧迫。
方才还在想着用模拟考试这种新鲜花样儿教育家中子弟的书生们则是陷入左右为难的窘境:若是只给家中人用,难免显得这法子不靠谱,不然为何自己不跟着一起?若是自己也用,又着实下不定狠心自己想法子折磨自己。
好好一场鹿鸣宴后交流感情的聚会不知不觉就成了一群人聚众自己吓自己的沉思会,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人反应过来,嚷嚷着要不醉不归,好好消一消被明年会试吓到的紧张与焦虑,才把气氛重新扭转回来。
作为一唱一和恐吓住众人的“罪魁”,明瑕与明琢自然是逃不掉的,虽则年纪小,也被硬劝着喝了不少酒,回到家时已经是醉意浓浓。
待到隔日两人完全清醒,已经是日上三竿。
知道两人昨天累着了,恰又是个休沐日,明尚书等到下午才将两人叫到书房,将他们默出来的文章又细细讲了一遍,分析何处用笔精到,何处又有些欠缺。末了,摸着下颌一缕长须,淡笑道:“你二人毕竟年岁尚轻,未经世情,虽说有名师教导,经义也读得熟练,但文章中缺少一股发自内心的‘气’,所以显得不够火候。”
对明琢道,“你兄长比你稍好些,兴许是平日里留意过家事的缘故,多少还知道些这些东西,所以文章便不那么空洞。你便稍有些想当然了,好在也不是什么大毛病,见得多些就能改过来了。”
见两人都敛容听着,明尚书微微点头,接下来说得话却让两人有些猝不及防:“本朝文风素来南方为盛,你们在顺天府虽则桂榜有名,但明年便去了春闱,明瑕虽有可能榜上有名,怕是也要落到三榜,明琢就更不用说了。我的意思,你们明年都暂且不要去,再等一科也无妨,左右年岁不大。趁这时间,多在各地走走,见识一下风土人情,识些世事,跟在你们父亲身边,各自做些杂事,过两年等他们回京时,一道回来,再安心读两年书以备会试。”
咋闻此时,明瑕二人自然大为惊讶,更多地却是对祖父这么早就提及要他们出门游历。
明尚书自从自己官位越来越高,向来看重后代培养,怕自己的子孙因为沉溺于富贵而一事无成,从他们幼时起就有意教导过稼樯之事,也曾经提过要让他们出门游历。
但毕竟是刚放了榜不久,这时候被祖父“赶出家门”,中秋节时恐怕人还在外地呢。
然而明尚书用的是不容质疑的语气,两人自然也不敢说“让我们在家里过个节再出门”这样的话,只得应下后回去思索路上该带些什么。
明尚书要把两个半大的孩子放出家门,自然也不会让他们就这么出门去。不仅亲自挑了家里伶俐忠实的老人,还修书一封从明棠那里借了两个武艺上佳的护卫。
明棠从知道两兄弟的排名就猜到这俩人可能要出门游历去了,接到明尚书的信件会心一笑,弹了弹信纸,心道果然是父亲的风格。
她在裴家现下也算是当半个家的人,护卫们知道世子夫人要挑两个护卫去保护她即将出远门的娘家侄子,不知道有多积极,负责挑人的红缨都有些被这股热情惊到。
但要去的地方是明棠两个兄长为官之地,一路上都是太平地界,又是要跟着两个年岁不大的小公子,武艺虽然重要,却不能单纯以此决定,还要看其阅历。红缨头一回领了这样的任务,听了明棠的嘱咐,还有些拿不定主意,仔仔细细选了人,带去给明棠过了目,见她点了头,方才放下心。
人选既定,隔日明棠就连人带马一起送去了明府。明夫人知道晚辈要远行,虽不舍,也知道对孩子们有好处,一边不舍,一边主持着给他们整理行装。
见到了明棠派人送来的护卫才知道丈夫已经给女儿写了信,连人都选好了,心绪不禁更是难平,抓住机会便要拐弯抹角地讽刺丈夫两句。
明尚书一把年纪,被老妻责怪“事先不与我商量,是怕我知道了阻拦?既如此怎么不从头到尾瞒着我?也太小看人。”,解释了说是怕明棠为难,选人太慢也没得到妻子的理解,也只好把之当做清风拂面,权当做自己没听见。
临近出门的日期,明尚书心中也有些不舍,下班回家后只要想到些什么,就把两个孙子叫过来嘱咐一通。他自己不觉,明瑕与明琢却是私下偷偷达成共识:祖父看来真是年纪有些大了,也沾染了老人们的习惯,记性不好,又喜欢一件事分成几次来说。自此在明尚书跟前越发听话,不管他说什么都摆出一副仔细听了然后记在心里的姿态,也好宽慰长辈,让其放心。
明尚书果然深觉安慰,白日里去办公的劲头都更足了,看同为阁老的几位同僚时表面不显,内心深处颇觉得还是自己有福气。虽然入阁时间不长,资历没他们深,议事时也偶尔要有所让步,但公事之外,他的后代可是比这些人的要强多了。
这天朝会散了,他照旧回自己在宫里办公的地点处理事务,正凝神,在他对面的钱尚书却突然不请自来,不由分说便将他手中的折子按下去,满面笑意道:“你怎么还在看这些东西?圣上方才召集阁臣议事,你还不赶紧起身?”
他们同用一座小院,见得多了,比明尚书刚入阁时自然要熟悉很多,任由钱尚书动手,明尚书也不恼,顺势把折子合起来放好,疑惑道:“圣上召人议事?我这里还没得到消息。”
说着起身,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屋门。
钱尚书这才反应过来似的,一拍脑门:“我方才寻俞老有事相商,是在他那里听到消息的,想必是汪内侍先去别人那里了,故此你才不知道。”
明尚书越发疑惑,未及发问,已经迎面看见了汪伸。
汪伸亦是满面笑意,见面先朝两位阁老深深行礼,知道他们自然会互通消息,此处没他说话的份儿,便也不多说,转身便引路前往御书房。
身后钱尚书果真已经开始告知一头雾水的明尚书:“方才陕西那边八百里加急送来了战报,托俞老的福,我却是先看见的那个。——鞑靼三王子集齐三万兵马绕道欲取渭南,却不料裴世子洒出的斥候早得了消息,便中了他的埋伏,又有榆林万总兵从后夹击掠战,两部合力,不仅击溃了其兵马,裴世子还生擒了那三王子。明大人,你得了一个好女婿啊!”
明尚书听着,又是惊讶,眉宇间又不自觉带了一丝喜气,行走的步伐都快了些许,深深为裴钺高兴的同时,心中已经开始寻找过往案例,以备着在皇帝提出什么想法时能及时提出章程。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御书房。
阁臣们果然已经集聚此处,明尚书也是在这里重新看了一遍战报,才知道了更多内情。
重臣们默默看着战报想象着当时的情况,还有余力感慨一下裴钺不知从哪招的这人写的折子,上来便先自陈罪过:没有在战事刚起时向京城报信实在是因为战机不可贻误,况且当时还在战中,怕战报被敌人截获走露消息,这才在告一段落后才令人传信。
明尚书一看这一段,便在心中默念一句裴钺滑头。照着战报中所写,离双方交战到现在还不到一个月,算上送信的功夫,才一个月出头,已经有如此大捷,就这样还要先请罪,当真是不给人一丝挑毛病的机会。
接着往下看便是战报,亦是深谙向上报告该有的策略,报告里该简略的简略,该详实的详实,让看了一天折子,苦于在各种辞藻中寻找真实情况的阁老们觉得如同在三伏天喝了碗冰水似的,怎么看怎么顺畅,如同看了一封文笔上佳的战事小说似的,看完便知道这场仗到底是如何打赢的,甚至有种自己上也能亲自指挥大军作战的错觉。
待看完详细战报,就更能理解陛下为何这样急切,丝毫不掩饰对裴钺的满意之情,那边战事恐怕还在扫尾,这边已经迫不及待召集内阁集议嘉奖之事。确切地说,对裴钺的嘉奖之事,谁让众人一看便知此战首功在于裴钺呢?
——虽没人敢往陛下身上扯,但去岁边境生乱,丢了大人的将领还是个得过陛下赞赏的,跟陛下见面多些的都能察觉到他从那以后心中总有些不舒服。
如今出了裴钺这个出身名门,之前还没当过差就被安排到金吾卫,又备受看重,可以说是从头到尾一手被陛下提拔起来,偏又这样争气的将领,就好像他之前疑似有识人不明情况的阴影被一扫而空,陛下又成了那个能够慧眼识英才,不拘一格提拔人的陛下。
想到此处,又明知正管这些的礼部尚书是裴钺的岳父,都有人开始担忧陛下会不会在情绪激荡和明尚书不阻拦之下一股脑给出些不合规矩的封赏。
事实证明,皇帝虽然情绪激动,对裴钺亦是欣赏之情满溢,但也还没有到了头脑被冲昏的地步,见众人看了战报,了解了情况,哈哈一笑,指着明尚书道:“裴钺立下这样大功,又生擒了鞑靼的三王子,朕已决意让他回京献俘,这仪式就由你来操办吧,翻翻以往的规矩,可不要太简陋了,有失朝廷体面。”
明尚书微微躬身:“太祖时也曾有大将回京献俘,仪式如何礼部还留存有记档,臣就命人参照那时规制,定然不负圣上所托。”
皇帝点点头:“太祖时国朝刚立,各方面都不富裕,参照规制就罢了,若有以此时眼光看着太寒酸的东西,你就自己斟酌着改了吧。”
明尚书再度躬身领命。
一旁等候着的几位尚书不由侧目,户部钱尚书更是不由暗道:就是因为国朝初立时不富裕,又有打了胜仗安抚民心的需求,那献俘仪式除了用的东西不算太好,各项礼仪恐怕都是顶格或者接近顶格的了。这又得了能自行改用品的允许,那场面还不得被搞得盛大无比?
看来圣上还是对裴家人信任有加啊。倒是现下的定国公,可怜得很,硬生生把自己活成了个透明人,竟没一个人想到他似的。
做给世人看彰显国力的仪式商议结束,紧接着就是对裴钺个人的封赏事宜,耳边听着同僚们的提议及圣上的答复,钱尚书不由无语:这半晌居然没有一个人提到定国公半个字,这还是裴钺的亲生父亲呢。
刚想到此处,就听得有人提及定国公,他不由凝神细听片刻,随即愕然:这话说得再委婉,也挡不住话里的意思是定国公毕竟年事已高,现如今也早已不理世事,不如让他趁早让爵给儿子,再给嫡长孙封一个世子。听闻裴钺对他这兄长的遗腹子向来看重,早些给了世子位,也能表示一下朝廷对裴钺的安抚与看重。
一向为人方正的刑部章尚书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效果可算是震惊了一圈人。他毕竟跟明尚书是亲家,跟裴钺也算是拐弯抹角的能扯上些关系,说出这种话,对钱尚书来说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但最让他暗自摇头的还是居然没有人立即提出反对。
难不成大家就真的这么想给裴钺封赏加满?
好在关键时刻,还是皇帝稳得住,到底没有同意章尚书的提议:“裴钺毕竟还年轻,这岁数袭了爵,听着跟平白涨了一辈似的,不妥。历来封妻荫子,他母亲和妻子自有诰命,不需再加封赏,倒是他那个小侄子一向是当儿子养的,荫到他身上也说得过去。还有榆林的封赏,你们回头拿个章程过来我看看。”
这时节信息交流再不便利,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的战报一到,几乎是内阁集议刚散不久,京中消息灵通的人家就得知了边关大胜的消息,此战首功在裴钺的事更是被不少人暗暗点明。
明尚书自然得知女儿担心,因战报都已送到了,不日裴钺就将进京献俘,派人来送消息时便着意说得详细了些,明棠得了消息,却是一阵愕然,几乎立刻制止那人再说,起身带着他去寻了裴夫人。
明棠鲜少有这样焦急外露的神态,何况身后还跟了个陌生的男子,又是一路往内宅去,一路上路过的侍女们避让之余都有些愕然,不由猜测是出了什么事。
裴夫人一瞬就猜到怕是有裴钺的消息,见明棠虽然焦急,但是并无忧虑,才放下心,和明棠坐在一处,听来人慢慢复述明尚书的话。
两人此前便已担心过边关战事再起,裴钺身临前线,刀枪无眼之下可能受到伤害,却因鞭长莫及,除了隔段时间使人往西安走一趟之外没有其他事可做。而半月前两人还曾收到过裴钺的家书,信中口吻一如往常,现下回想,恐怕他那时就已在作战之中,或者有了交战的计划,不过是为了让两人安心。
两人此时听着听着,想到裴钺的上一封家书,不由对视一眼,裴夫人竟有些恼了:“他便这么不放心我们,自己孤身在外,还要费心安抚我们?”
然而到底是已经过去的事,裴夫人也只好轻轻叹一口气,心中对次子的疼惜之情更甚,见儿媳明棠亦是面无喜色,握了握她的手,问那人道:“信报上可有提及裴世子有无受伤?”
他稍一回想,确认明尚书的确没提过有关的内容,摇摇头,在两人期待的目光中回道:“没有提及。不过老爷说了,陛下要办献俘仪式,世子那里战事收尾后恐怕就会启程回京,最晚也不会超过一个月就要回京城了。”
两人不由同时长长松了口气,喜色渐渐漫了上来,明棠竟不自觉双手合十,念了个佛,笑容止不住地洋溢在眉梢眼角,偏头与裴夫人商量:“母亲,改日我们去红螺寺还愿吧?”
虽说她那天抽出来的不算什么好签,但这不是还有抽出了上上签的裴夫人和裴泽吗?再者说,明棠一向心情好的时候就忍不住想花点钱,如今牵挂了整整半年多的事总算暂时有了结局,又很快要迎来回京的裴钺,明棠现下的心情简直是狂风中的风筝,若没有线牵着,早就飞远了。
裴夫人想到要迎来出征后平安归来的孩子,亦是心情激荡,听明棠如此说,先是连连点头,见送信的人还没走,强自抑制住失态,抹了把脸,笑道:“那日见你情绪平静,我还道你不大信这些,所以没什么反应呢,原来是在这里等着。”
明棠不禁赧然,挽了裴夫人手臂,低声道:“不怕母亲笑话,我是知道阿钺不仅无事,还立下功劳,不日就将回来,心里实在太高兴了,不找个由头宣泄一下,怕按捺不住心情。”
裴夫人不禁莞尔,仔细思索,却也觉得有同样感受——实在有过一次心碎的经历,又忧心了这么久,如今只要知道孩子平安,心中情绪便如同潮水一般,若不宣泄出去,裴夫人的确觉得有些难耐。
翌日二人同去红螺寺,拜过药师佛,还愿时,明棠看着裴夫人出手的数额,不禁一笑:看来母亲虽然表面上稳重非凡,只有一点点失态,心里却也是激动得很,这数目比她这个打定主意今天多捐点钱的还要多了。
看着两笔堪称巨额的香油钱,知客僧人圆法摸了摸圆圆的后脑勺,笑得脸上皱纹爬了满面,好歹他还记得要端着僧人不沾世俗的风范,轻咳一声后,深深一礼,郑重承诺会用这笔钱为药师佛重塑金身。只在两人临走时,又端出了满满一托盘各色开过光的物件儿让两人任意挑选。
目送着这两位一看就是喜不自禁、脚步轻快的贵夫人离去的身影,圆法回身,招手把不知何时跟在了后面的净尘叫过来,随手摸了摸这孩子的头,颇觉手感不错。
随即想到那两位夫人过来时还记得问一句这个不知哪里投了裴小世子缘分的小和尚,颇觉世间事因缘际会,奇妙得很。一个小公子偏偏跟个小和尚有了交际,又譬如说,谁能想到他们这个一向以求子闻名的寺庙,有朝一日竟然是药师佛先被信众重塑了金身?
第105章
战事已毕, 鞑靼大势已去,裴钺不用再担心战况反复,便就不再阻拦消息往来。从战报到京那一日起, 几乎每一日都有来自陕西的消息随着往来的行人一点点传出来, 慢慢引动着整个京城的气氛。
裴家的亲朋故旧得知裴钺立下功劳,过段时间还会回京献俘, 虽然裴钺不在家, 还是有许多人上门祝贺。好在大家体谅无人可以招待, 男客大多都是略坐一坐便离开, 只有亲近些的女客能让裴夫人和明棠亲自出面招待。
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明棠虽然繁忙,却不觉得疲累, 算着裴钺还有多长时间回京, 还有心思陪亦是兴奋异常的裴泽胡闹。
裴泽岁数虽小, 上了这许久的武课,拿着特制的能拉开的小弓箭,也能有模有样的张弓射上几箭。他又是个喜欢人陪着的, 知道叔叔射术卓绝, 自己每天加练不说, 还软磨硬泡,硬要明棠去看他练习。后来想起明棠在猎场时也被人赞过射术, 又要明棠也下场跟他一起练习。
明棠才不愿弄得胳膊酸痛,光明正大让人把□□拿来,上了弦, 轻松一扣便是一道流光闪过。
裴泽抗议未果,只能悻悻放弃,自顾自加班加点, 想着等裴钺回来了,定要跟叔叔一起去打猎,到时候也要露一手。
裴家有裴家的繁忙,朝廷亦有朝廷的事做。封赏、抚恤、操办献俘仪式,与之有关的衙门近些日子忙的几乎都是围绕着这一件事,陈文耀身在户部,做的事桩桩件件都与钱粮有关,自然也逃不开忙碌。事实上,因他毕竟有几分才干,承担的事情反倒还要多些。
若是正常的忙碌也就罢了,陈文耀甘之如饴,多做事才能让上峰更加看重,有机会升迁,但这次忙碌的事情中那无处不在的裴钺二字却让他数次心烦意乱,恨不得昭告天下,他不愿意去给前任妻子的现任丈夫做后勤工作。
但这种话他自然是不可能说出口,也只好一边心中烦乱着,一边尽心尽力把事情做好。
好在家中的事情一切安好,从前若是被冷落时总会有些不满的妻子这段时间找到了事情做似的,并不怎么与他理论,每次他回到家时也是如以往一般尽力服侍好他,让他万分舒心。
思及此处,陈文耀心中也多了几分怜惜,加快速度把今日要做的公务做完,推了一个说定的聚会,临时起意,决定直接回家,陪妻子用一顿晚膳。
吴氏此时却是正陷入深深的震惊之中,失手之下竟摔碎了自己最喜欢的茶盏。
立在她身侧的嬷嬷侧过头不敢再看,心中却也替自家小姐感到凄苦:“小姐,还是得回家跟夫人说一声,看看夫人是怎么个态度,拿个主意才好。”
且万万不能让姑爷先知道这件事。
“那贱人怎么敢这样大的胆子?”吴氏此时真是恨透了雅云,若不是她蒙骗了陈文耀,怀着孕从外宅进了家门,又诞下“陈家长孙”,六年间先后娶了两个妻子,却是都没有孕息,怎么也该有人疑心上是陈文耀的问题了。
也不会像如今这般,便是她回个娘家与母亲说话,母亲都要委婉劝她调养身子,抑或说哪家寺庙求子灵验,你要不要去拜一拜。
“她是那种地方出来的女子,有的是手段,姑爷又是个糊涂的,若不是小姐不知怎的灵光一闪让我去查这些事,她可不就平平安安脱了身,安稳过日子了?说不得再过几年,那庶孽还能被记到小姐明下,当做亲生的养大,等他大了,难道还能不管生母不成?”看着自家小姐失魂落魄的样子,嬷嬷简直想上手把她摇醒了,话中也不免焦急起来,“那贱人如何却不须管,当务之急还是回家看夫人怎么说。”
要是跟明家四小姐一般,父母愿意支持小姐,趁早把她接回去,过一二年再寻个人嫁了才是正经事,哪怕是给人做续弦呢,总比跟着现在这个姑爷,日日被人疑心生不出孩子的好。
若是家里老爷夫人都不愿意把小姐接回去,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左右是姑爷理亏,早日把那雅云一副药了结了。姑爷反正不会再有别的孩子了,陈氏老家又在南方,离得远,早日从陈氏族里过继一个过来,当亲生的养大,日后也是一样的过日子。
只是若不能回去,可万不能让姑爷知道这事的真相。姑爷现在看着是个好的,年轻俊美,脾气温柔,那是他不知道自己恐怕不能令女子有孕。若是知道了,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样。
她毕竟年岁长些,曾经也听闻过有男子不能人道之后还不知收敛,用各种法子折腾屋里人,没几年就把身边人整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恨不得以死脱身。这还是他年轻时候一切正常,子孙满堂,随着年岁增长自然而然不能人道之后才发生的事。
以她的微薄见识,世间但凡是个男的都不愿意让人知道自己那方面有问题,若是小姐以后还要跟他过日子,却知道一切的真相,夫妻之间必然会生嫌隙,以后还不知该怎么折腾呢。
找一屋子小老婆试试自己到底能不能有后代都是轻的,就怕他一边装着个好丈夫的样儿,一边私底下动手,要让知道情况的小姐去死,他好再换一个不知道的妻子。
嬷嬷自己越想越是觉得可怕,站在放了冰盆的屋里竟然出了一身冷汗,后背衣裳都紧紧贴在身上,看吴氏不说话,忍不住催促着让吴氏拿个准话:“小姐,您就听我一句劝,明天回家一趟,等夫人做决断吧。”
吴氏还是有些魂不守舍,回想着跟明棠的几次见面,喃喃道:“明四难道是早知道了?”
嬷嬷反应过来,登时眉梢竖起:“她既然知道,怎么坐视您嫁过来!真个面善心狠!”
吴氏却是苦笑,摇摇头道:“当日她和离不久,我满心以为要嫁得如意郎君,便是她真来我面前劝我不要一意孤行,难道我真会听她的不成?”
当日她与明四初次见面,对她态度并不友好。如今回想,若是有人专门找到她大放厥词,她不一巴掌打回去就算好的了,哪里会有那么好心?
何况当年明四与陈文耀刚和离时,全京城都传闻是她又不孕又善妒,仗着娘家势大压着陈文耀将休书换成了和离书。也就是明四又嫁到定国公府都有两三年了,这种私下里说她的言论才少了许多。哪怕她在玉台上对明四的态度没有那么差,明四那时就告诉她是陈文耀有问题,她又怎么可能会相信?
时至今日,若非她派了最亲近的人亲自去查证这么久,她也不会相信陈文耀果真不行。
嬷嬷听得也不由默然,正欲再劝,外面却突然传来两声清脆的“姑爷好!”,她心里一惊,不敢再说什么,只低声道:“小姐可不能让姑爷知道这事。”便低头告退,出门时恰好与陈文耀擦肩而过。
陈文耀知道这是妻子的乳娘,从小带她到大的,一向对她也有几分尊重,低下头轻轻一颔首,让她先出门,自己推门进去,在吴氏的服侍下脱了外面的大衣裳,换了家常的衣物,长长松了口气。
到了夜间,自又是一番恩爱。吴氏起身去擦洗过后,一时不愿躺上床与陈文耀一道,便随手拿了架子上的剪刀,站在床边,轻轻剪了剪烛芯。
火光闪烁一瞬后变得更加明亮,衬得她的身姿在烛火中越发曼妙。
陈文耀看得入神,心中却总觉得有些违和,随口问道:“夫人今天安静得很,倒不像你平日里的样子,可是有什么心事?”
话一出口,如一道闪电闪过,陈文耀顿时明白了那些违和之处从何而来——妻子定然是有事瞒着他。遥想当年,他有一次回家,也是在门外时便有侍女大声问好,进门后却又一切正常,明棠更是较之往常更加沉默温柔。
他因此心怀侥幸,觉得一切平安度过,事后才知道那时候明棠是在跟心腹商量要跟他和离的事,怕他提前知道坏了事,所以派了人在外面做提醒。
陈文耀心生疑窦,却不信吴氏会有什么大事瞒着他。思索良久,想到那嬷嬷平日里多半在养老,并不怎么做事,今日却是她一个人在屋中跟妻子说话,再加上方才妻子也不甚热情,颇有些不情不愿的样子,眸中不由闪过一丝喜色。
见吴氏还是不语,起身站在她身后,将她揽入怀中,手掌不由自主覆上其小腹,陈文耀声线都变得温柔了些许:“可是有消息了却又不能确定?夫人怎么方才也不早说,是我孟浪了。”
再没有这方面的常识,女子有孕初期不宜行房事他也是知道的。
吴氏却是心下不禁冷笑,脱口而出:“夫君想得也太远了,我这辈子能不能有孕都是两说呢。”
话一出口,便觉陈文耀手上力道一紧,随即放松下来,放开她,坐到床边,眉头紧锁,在晃动的烛火中竟显得有股别样的压迫力:“是谁又在你耳边说了些什么?我说过了,你不用在意那些风言风语,若是母亲说了你什么,也不要与她争论,她年纪大了,总想着早日有个嫡孙而已,并没有要逼迫你的意思。我只有你一个,我们又年轻,孩子总会有的。”
说到此处,不由一滞,心中竟有些慌乱:他总不会运气这么差,接连娶了两个各方面都不错的妻子,却都子嗣上有碍吧?难道他命中注定就是没有嫡子的命格?难不成他真要把大哥儿记作嫡子养大?这孩子读书上的灵性可不行,真有天分的,这岁数应该就能看出来了。
这些思绪只在一瞬间,没等理清内心的想法,他立时安慰吴氏道:“若真是难以有孕也无妨,我求王爷指一位妇科圣手来为你调养身子。王妃多年没有生育,去年诞下嫡子,也是王爷寻了人为她调养的缘故。王妃都如此,若来照看你,自然也是药到病除。便是始终无法,大哥儿现如今在你身边养大,与你亲儿也是无异,日后自然会孝敬你如同我一般。”
不论如何,他十年内都不可能停妻另娶,岳父又是在军中,且有许多军中的人脉,他自然是要与妻子相敬如宾的。
再者说,毕竟已经有了大哥儿,虽有些人丁单薄,但也还说得过去,便是再过十年,他也才过而立之年不久,那时再想法子多生几个也来得及。
吴氏听他口口声声都是安慰,一副认定了必然是她身体有恙的口吻,还用那种怜悯的目光看着自己,压抑了许久的情绪顿时忍不住爆发,嗤笑一声:“夫君怎么就认定了不是你有问题呢?我今日可是得知了一件奇事——大哥儿虽然早产,生下来却如同足月的一般康健呢。倒也真是起了,你那姨娘整日里一副病歪歪的样子,早产生个孩子却没什么大事。”
陈文耀目光顿时凝住,先前的种种猜测奔向另一个方向,汇聚成了一个让他完全不可置信的结果,并本能为此感到愤怒,起身一步步逼近吴氏,目光一寸寸在她面上逡巡:“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吴氏本能瑟缩了一下,随即更强硬地挺直了腰背,立时决定将一切说开,明日便直接收拾了东西回家去住。若是家里不愿接纳她——若是不愿,左右她手中还有嫁妆,住到自己的庄子上去也未尝不可。
打定主意后,顿觉一念天地宽,连情绪都变得稳定了:“我笑夫君不知道自己有问题,白白把别人的孩子养到了这么大,还一心总觉得是女人不行。要我说,你得谢谢你那位姨娘,要不是她给了你一顶现成的帽子戴,现在不知道要有多少人猜到是你不行呢!”
世间大部分男子被妻子当着面指责不行还指出他戴了绿帽子都会为此感到愤怒,陈文耀也不例外,他简直怒不可遏,瞬时捏住了吴氏的手腕,声音简直是从牙缝里逼出来的:“你再说清楚些!”
吴氏动了动手腕,为他的力道之大震惊一瞬,随即便开始挣扎,一边挣扎,一边咬牙道:“难不成你真的听不懂我的话?别不自欺欺人了。你仔细想一想,你那个好儿子长得和你有一处相似的地方么?你跟那姨娘睡了不过几次,她说有了你的孩子,你就从来没有过半分疑虑么?我自幼时到现在,从没有一个大夫说我有问题,偏偏嫁给你之后就哪里都不对了,要到处求医问药,你就这么理所当然地看着?”
陈文耀越发心乱如麻,眼中仿佛浮现出了长子的样貌,震惊地发现果真与自己并不相似。随后吴氏的话却是如云烟过眼,一丝一毫都没进入到他的耳中。
手中的人还在挣扎,陈文耀强自命令自己镇静下来,另一个念头便逐渐浮上心头:就算妻子发现了不对,与他说话的语气活似要再不与他一起生活的模样。他顿时松了力道,看着她瞬间抽回手腕往后退了几步,左右扭动着发红了的手腕。
于是沉声道:“夫人发现不对,为夫很是感激,待明日我便去寻名医诊断一番,若真是我身体有恙,我族中还有些亲眷,我们回头在族中过继一个孩子便好,没有孩子也无妨。若是夫人觉得担了名声委屈的话,为夫向你赔罪。”说着,深深一揖。
至于雅云,若雅云生的若果真不是他的孩子他自然有法子让他们母子两个慢慢不着痕迹的消失。
吴氏看着他,却只觉得不寒而栗:方才还一副要吃了她的模样,转瞬就能变了一副面孔,这样低三下四地哄她。虽然夫妻一向和谐,她也不敢相信这个能对青梅竹马的明四毫无留恋的男人会对自己有什么情深似海的情意。
不是因为情意,那自然是有别的筹谋了。吴氏自认没有他脑子好用,只好暗自默念不可相信他,早些离开过自己的日子才好。
想着想着,脚下不由往后多退了几步。
察觉妻子并没有如他所想,顺着他的台阶下来的陈文耀却是立刻察觉。他本就是强自按捺住震惊和满腔怒火,一发现费心应对着的人没有按他预测的反应来,顿时便心生不耐,直起身,要强行再“劝”吴氏一次。
吴氏却是因他方才骤然动手的动作已经成了惊弓之鸟,一看见他靠近,立刻挥舞着手臂阻拦。
一个要往后退,一个要追上制住她,吴氏毕竟身体素质不错,陈文耀又是个书生,两人一时之间竟然僵持住,双方在屋中追逐片刻,不知是绊住了何处,陈文耀竟直直摔在了吴氏身上。她一时躲闪不及,被扑倒在地上,方才在床榻间的记忆涌回脑海,吴氏顿时心生厌恶,费劲挣脱了他的手,挣扎间膝盖重重顶在陈文耀那处,让他一时间痛得无法动弹。
吴氏一时呆住,随即立即起身,看着已经被这动静吸引起来的侍女们,深吸一口气,因是宵禁时分,无法出门,竟宁愿在侍女的房内歇了一晚,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就带人回了娘家。
最忙的时刻,陈文耀偏请了病假在家休养,同僚们不禁颇有怨言。打听清楚裴世子已经定了半个月后的八月二十六日到京城,二十九日在午门献俘,便自觉清楚了原因——想来是他不愿意亲自给裴世子善后。
不免有人又提及他与明棠的那段公案,倒也觉得能够理解他的郁闷。与他和离了的妻子偏又嫁了个处处比他更有能耐的丈夫,现在一个立了大功回朝,一个却是在忙碌有关嘉奖对方的事宜,让人怎么不为之憋气?
因自觉明白了他不是生了病,而是心中郁结不想干了,往日里相处良好的同僚们竟没有一个上门看望病人的,倒让躺在床上休养着伤处,还在担心若是有人来探病时该怎么遮掩过去的陈文耀一头雾水的同时,长长松了口气。
定国公府里,明棠也得知了裴钺要回京的确切日子,不由大喜,等裴泽放了学过来,立刻跟裴泽商量:“那日我们早些起来,去城门迎接你叔叔,好不好?”
裴泽兴冲冲点头,提出另外的意见:“阿泽要骑马去!”
裴夫人却摇头道:“那天恐怕朝廷安排了人去接,未必能与阿钺说上话。”
明棠一愣,这才意识到裴钺是打了胜仗回来,不是出差回家似的,稍稍低落一瞬,随即又扬起笑脸:“那我们就去看看吧!就算有人迎接,总不至于封了路,连远远看一眼都不允许。”
裴夫人无奈,看着笑成一团的明棠和裴泽,笑意却止不住从眼睛里漫出来,到了裴钺回京那日清晨,亲自送两人到门口,目送这一大一小带着护卫和侍女,一行人骑着马往城门口去,心下颇为遗憾:
她若出现在城门口,阿钺不来拜见说不过去。若他来跟自己问安,又难免影响朝廷的程序。若非如此,她许久未骑马出门过了,还真有些想跟儿媳他们一起过去看看。
不说别的,这一对许久未见了的夫妻久别重逢会是什么反应,她可是好奇得很。也不知这个外人面前一向装得很像样的儿媳会不会难得失态?要知道,她今天穿的可是男装。
若是执手相看泪眼了,那场面可是会让人有点让人意外。
第106章
或许是因为两人出门的时间早, 到达十里长亭时,太阳刚刚完全跃出地平线,朝霞还没有完全褪去。
不远处的凉亭里有穿着青绿色官服的小官在里面歇息, 听见马蹄声, 有人抬头朝这边望过来。明棠今日骑得是通体雪白的照夜,身姿之骏美, 一望便知是难得的良驹, 身旁跟着的裴泽□□马匹虽然还是小马驹, 也能看出品相非凡, 那人不由更专注地看了一会儿。
半晌, 实在想不出来这张面孔在哪里见过,是哪家的子弟, 猜度着兴许是听说今日定国公世子回朝, 过来看热闹的, 便又不感兴趣地低下头。
明棠和裴泽寻了个离这群人不远不近的位置停下,裴泽兴奋地仰着头问明棠:“叔叔是快到了吗?”
他知道裴钺回京是有朝廷大事,会有官员来迎接, 又知道这种样式的衣服是官服, 不免做此猜测。
明棠点点头, 含蓄道:“你外祖父昨天使人来说过时辰,估摸着是快到了。”
为了确保能在合适的时间接到回朝的裴钺, 礼部也是派人往陕西方向接了不短的一段路的,两相确认了时间后又派人回京通报。
如若不然,不论是朝中众人在城门口等了半晌接不到人, 抑或是裴钺进京时迎接的人还没到位,都显得有些不够庄严正式。
路旁的柳树枝条依旧茂盛,有风吹过, 千万缕枝条齐齐拂动,擦过明棠身下的照夜,引得她尾巴甩了甩。
裴泽正在明棠身侧,照夜尾巴一甩动,立时打到了他的小腿上。裴泽伸手握住几缕马尾毛,佯作发怒:“照夜坏,回头给她剪个短马尾。”
明棠回眸一望,明白了怎么回事,不由大笑:“还好前几日你们闹着要给马辫辫子时没同意,不然今天你被甩一下可不是轻的。”
裴泽也想到了这茬,松开照夜,安抚似地捋了捋她的毛发,露出劫后余生般的表情:“好照夜,你等我走远点再甩尾巴。”照夜毫无所觉,在风中惬意地原地踏了两步,尾巴又甩了甩。
惹不起躲得起,裴泽轻轻拉动缰绳,慢慢操控着自己的“大猫”远离了她的娘亲,在另一株柳树下停下脚步,一副要跟明棠隔着一段安全距离再说话的样子。
又有风拂过,照夜的耳朵尖轻轻动了动,明棠也有所察觉似地朝西边望过去。
有阵阵马蹄声传来,随后一行人跃出地平线,尘土飞扬中一路向东而来,为首的那人身上穿着银亮的铠甲,在渐渐炽热起来的阳光中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一经出现便夺去了所有人的心神。
明棠脑中骤然一片空白,一瞬不瞬地看着为首的那人,丝毫不愿把目光分给旁人,也就没留意到不远处凉亭中起身的官员们已经有人投来了疑惑的目光。
距离越来越近,裴钺的身形也越来越清晰,那张自战火中历练过一番后显得越发英挺的面孔映入每个此刻正在等待他的人瞳孔中,更兼那股仿佛排山倒海一般的气势简直扑面而来,走出凉亭准备好迎接的礼部官员们也不禁滞了一滞。
早知道会有人来迎接,裴钺自然也做好了准备。即将到达时,裴钺放慢了速度,不需要沟通,身后一行人也几乎同时勒了勒缰绳,到达凉亭时,刚刚好停步。
他正欲翻身下马,目光却自有主张地被不远处的几个人吸引,还没等看清楚明棠的面孔,笑意已经先从眼底透了出来。等再定睛看去,却见明棠身上穿得是他十几岁时做的衣裳,却是做了男装打扮。明棠衣着打扮完美无缺,行为举止又不露痕迹,这样看过去,活生生便是个斯文俊秀的公子哥儿。
倒是那衣裳,许是放的时间久了,颜色已经褪了些许,又算不上合身,按理说来应会显得有些许寒酸,穿在她身上却莫名有股斯文又安定的气息,仿佛她温柔地触摸了那些他度过的时光,裴钺心中一动,目光越发专注而炽热。
裴泽在明棠身侧,正欢快地招着手,明棠则与裴钺静静对视着,这一刻岁月静好,时光仿佛被无限延长,直到为首的礼部官员再次陷入疑惑,上前轻咳一声:“见过裴总兵。”
心中嘀咕道,平日里没听说裴世子有什么特别要好的朋友啊?能让裴世子在他们这群人面前失了态忘了正事的,怎么着也得算个相交莫逆吧?
裴钺这才回神,翻身下马,起落间盔甲碰撞,发出细小的金属相撞的声音。随着他的动作,身后一行人也纷纷落地,那整齐的举止和端凝的气势,让一群见惯了京城繁华的文官不由有些许瑟缩。
裴钺留意到了,头也不回,轻轻打了个手势,身后的军士们也未见有什么动作,那股气势却骤然散去不少。
迎接之人心弦松了松,这才正式进入流程,骈四俪六地表达着朝廷对裴钺回京的欢迎,对他立下功劳的赞赏,顺便确认战俘状况确实良好,足够活着参加朝廷的献俘仪式。
这位三王子也不愧是鞑靼人的将领,被锁在囚车中一路颠簸,瞧着居然状态还好,并不似他们想象中一般被折磨地形销骨立的模样,乱蓬蓬的头发中露出的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
见有不认识的文官靠近,他嗤笑一声,在囚车中施施然伸了个懒腰,随即闭上双眸,往身后一靠,再无任何反应,倒看得那来确认俘虏状况的人一愣,随即怒火中烧,回去向上司复命。
那边不停有人与裴钺说着话,显然是他开始忙公务了,明棠远远看着,唇边不由带出笑意,回身跟裴泽招手:“走了阿泽,我们该回家了。”
裴泽还有些不情愿,见裴钺的确是没工夫与他们说话的模样,稍稍有些失望,却也乖乖点头,跟在明棠身后,一行人打马,趁京城来围观裴钺带着俘虏回城的人还没有聚集起来,一路小跑着从小路回了定国公府。
不远处有人打马离开,正在说话的众人当然能察觉到。
先前猜测裴钺跟等候之人关系匪浅的官员又打消了先前的念头:裴世子才到这儿这么短的时间,人就离开了,看来果然是来看个热闹就走的人,并不见得与裴世子认识,至于先前那对视,可能是他看错了。
裴钺却知道明棠的确只是想来先看他一眼,这一眼已经看到了,便不需要多留。想着明棠和裴泽回去后会跟母亲坐在一起说些什么话,他有些迫不及待了,真有心就这么把事情丢给裴城,自己先回家算了。
想着想着,他便不禁皱了皱眉。
他自己毫无所觉,正在滔滔不绝讲述流程的官员却是心里一突,随即止住话语,讪讪道:“裴世子记不住也无碍,总归也没什么难的,到时候各个流程都有礼官唱礼,今天下午让人带着您在举行仪式的地方走一遍熟悉一下地方就是了。”
裴钺点点头,表情再度缓和,却也没有人敢再多说什么。一行人沉默地进了城门,沉默地在街道两侧围观的群众中穿行过去,沉默地看着裴钺如何在没有大幅度动作的情况下躲过了每一个扔过来的香包。
他自觉心不在焉,也没什么展现军队风采的念头,却不知道他这样身着盔甲,打马从京城最宽阔的道路中央走过,又这样风轻云淡地躲过了一样样小物件儿,便是什么都不做,也足以让围观众人看入了神。
再加上他身后一行数十人都是骁勇之辈,还有些从未到过京城的,都打定主意要绷住那股气势,好在天子脚下好好露一回脸面。众人只见他们一个个面容坚毅,连马蹄声都重合在一处,不知不觉被这股整齐划一的声音所慑,竟渐渐鸦雀无声,沉默而又敬畏地目送着这一行人渐渐远去。
而如裴钺所想,明棠的确在跟裴夫人坐在一处说话——在被裴夫人仔仔细细盯了十几息后。
不知怎的,在她对面坐下后,明棠总觉得对方有些遗憾似的。
但裴夫人一向是情绪波动不明显,她不愿意表露出来的事,旁人想窥探也不容易,明棠便也就搁置下去,笑着说:“阿钺精神很好,行动也自如,看起来一切都好。就是眼下跟礼部恐怕还有很多事要做,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家。”
“已经到了京城就不必急了,陛下总不会留他在宫里住一晚,最迟不过宵禁时候罢了。”听闻裴钺至少表面无事,也没什么明显的伤势,裴夫人心中便安定下来。
随后不着痕迹支走了明棠,悄悄问裴泽:“你婶娘跟叔叔见面时,两个人有没有哭?”
裴泽仔细回想,随即摇头:“没有。”
何止是哭,裴泽到现在都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只是在那里看了一会儿,还没跟叔叔说上话就回来了,他可是攒了一大堆的话想跟叔叔说,难道婶娘没有?
但不论如何,久别重逢,裴泽心中总是高兴的。何况今天还难得全程骑马出入,他从进了家门、下了马的那一瞬间就开始回味了。
也不知道何时他才能到可以随意进出也不会被家里管束的年纪。
交接俘虏、面圣、去礼部排练紧赶慢赶,裴钺总算在傍晚之前踏着夕阳到了家。
一家人都在裴夫人的静华堂里等待,听通报说人回来了,连裴夫人情绪激动之下都起身迎接。裴钺一步步进了正房,却是不等裴夫人上前就单膝跪地,惭愧道:“母亲,前番我并非故意用家书隐瞒消息,实在是担心你们在京中白白牵挂,劳损心神。”
见着完好无损的孩子,裴夫人哪里还能想得到孩子之前对她们的欺瞒,连连眨了几下眼睛,将裴钺扶起,又摸了摸他脸颊,仔细端详片刻,还没来得及说话,眼眶先有些红了:“平安就好。”
经历过一次锥心之痛,平安二字就是她对裴钺最深刻的期盼。
察觉自己情绪有些过于激动了,裴夫人偏过头深呼吸了片刻,竟是挥手把两人往外赶:“赶了这么多天路,路上定然也没好好洗漱过。身上这戎装竟然也没换掉,礼部接你的人连身衣裳都不给换的么?快回去换了衣裳,松泛一会儿,晚些过来一道用饭,我们那时候再好好说话。”
裴钺点头应了,两人便携手慢慢回了诚毅堂。
一去多半年,诚毅堂里变化不多,裴钺自也没有什么近乡情怯一类的情绪,径自进了内室,抬手一件件脱了身上的铠甲。
见明棠伸手欲接,他立时阻止:“你恐怕有些拿不动,若是想看,一会儿放在那儿你一件件慢慢看。”
明棠点点头,注视着裴钺一件件将之脱下,又将之放在一旁的软榻上。
净房里很快备好了水,侍女们出声提醒,裴钺于是径自进去,明棠则留在内室,仔细观摩着这套细看有许多磨损的铠甲。
光线已经有些昏暗,却还没到掌灯时分,阳光下银亮的甲片此刻便显露出几分肃穆与沉重。明棠禁不住伸手去触摸,指尖一凉的同时,想象着裴钺是如何身穿这身铠甲与敌人作战。这些磨损的地方会是在战场上留下的吗?
正出神,净房里传来裴钺有几分低沉的声音:“幼娘?可否过来一下。”
明棠便回神,慢步进了净房,却是因为没掌灯,这里窗户又狭小,便有些昏暗到不能视物的地步,裴钺唤她来掌灯。听见是这个,她转身去取了火折子,轻轻点亮烛架上的蜡烛,看着温暖的光线水一般填满了整间屋子,只在地面上投下长长的阴影。
裴钺正坐在浴桶中,赤.裸的上半身大半袒露着,自肩颈往下的肌肉线条越发紧致而明显。明棠随意一瞥,登时凝住视线,不等裴钺回神,已经站在他身后,指尖触上他肩胛——这处有一道深褐色的伤疤,是在裴钺离京前从未见过的。
这疤痕从他肩胛一直向斜下方延伸到脊柱附近,长度恐怕已经超过了一掌之数,不难想象当初伤口还未愈合时会是怎样触目惊心的场景。何况若是力道再大一些,万一伤到了脊椎骨明棠单单是想了想,就不寒而栗,没等说话,眼泪已经掉了下来。
先是明棠细软的手指在拿那道疤痕上游走,随后片刻间裴钺便感觉有温热的液体一滴一滴落在背上,而后向下蜿蜒。裴钺便是不用猜测也知道,这是明棠落了泪,心中又是无奈又是一片酸软,转过身,声音都刻意放轻了:“幼娘别哭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见明棠依旧执拗地看着他,裴钺只好详细道:“只是瞧着严重而已,当时是有人从我背后用刀自上而下劈过来,只是还没等碰到我,先被我反手用长枪抵挡了一下卸了力,那天又没有穿全幅披挂,故而才在我身上划出了痕迹。伤痕看着长,实际上浅得很,洒了伤药,裹了几天就好了。”
明棠却是不信,裴钺避重就轻的本事她是知道的,虽然句句都是不要紧,但“没有穿全幅披挂”便透露出当时的情形有多让人意外。
仓促之下作战,难道一切就真的像他说得那么轻易?
她一味只是不信,竟双手分别抬起裴钺的胳膊,又仔仔细细一寸一寸看着,以确认他身上没有什么旁的伤痕。
裴钺先前就有些心猿意马,又被明棠用这样专注的目光看着,那双手又时不时在他身上拂过,不由暗自无奈:便是个死人也要忍耐不住的,这可不能怪他。
如此想着,便心安理得起来,随后双臂一收,牢牢环住明棠,身体向后倒去,明棠就这样猝不及防被他拉进水里,衣裳牢牢粘在身上。还没来得及出声,所有的话语已经随着裴钺一倾身而被吞进了唇齿之间。
也许真的是因为久别重逢,明棠只觉得裴钺要比印象中迫切又强势许多,几乎是一刻不停地掠夺着她口中的津液,每每只稍稍分开一瞬让她换个气后又很快追上来。
身后是光滑的浴桶,身前是强势而不容抵抗的裴钺,明棠被困在这块小小的天地之间,很快便也晕晕然、陶陶然,不由自主地给予回应。
湿透的衣物不知何时被剥下来随意扔在地上,明棠很快也湿透了,却依旧无法迈出浴桶一步,只能被牢牢禁锢在裴钺怀中,随着他起伏不定。
烛光明明灭灭,水也渐渐失了温度,裴钺起身,将明棠打横抱起,长腿一跨,几步回了内室,将她放在床榻间,自己回身拿了蜡烛过来,将内室的蜡烛也点亮。
明棠浑身酸软,扯了被子把自己裹好,看裴钺就那样袒露着身体,禁不住眼晕,却还是趁机又多看了几眼,确认他身上没有什么别的明显的伤痕,才悄悄松了口气。
“这下可放心了?”裴钺灌了一盏温水,翻身上.床,和明棠挤在一起,俯身在她额上一吻,指尖触到她光滑的脊背,登时又有些气息不定。
明棠察觉到了,立时坐起身:“不许再胡来了,母亲那里恐怕还等着吃饭呢。”
说着不由埋怨:“你也是的,便是再急,也不该把我拉到水里去,眼下头发也湿了,大家都该知道我们做了什么好事了。”回想起净房的模样,回头还会有侍女们进去收拾,她更是禁不住一阵心虚,方才闹得着实太过了些。
裴钺不由叹气,松开明棠,脱力似地躺在床上,佯做失望。
他还什么都没说,明棠想到两人成婚以来从未分开过这么长时间,裴钺又是方才从战场中脱身回来,明知道他在装样子,还是禁不住心软,抚摸着裴钺湿润的头发,小声道:“现在真不行,从母亲那里回来了再说,好不好?”
裴钺立时起身,哪里还有方才那一副小孩子要糖吃被拒绝的模样?凑到明棠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就见明棠面上立时飞起薄红,嗔怒地望了他一眼,刚要拒绝,就被裴钺堵了嘴。眼看着裴钺动作越来越放肆,一手已悄悄钻进被子里,一副她不答应就现在继续的模样,明棠无奈,只好答应。
想要说话,却说不出口,想要点头,又因为这人已把手扣在了她后脑上而无法动作,最后还是明棠在他手臂上拍了一记才总算得了机会逃开。
一见明棠答应了,裴钺立时翻身起床,简直是将见好就收这句话做到了极致。
收拾头发,换了衣裳,明棠和裴钺相携重返静华堂时,夜色已浓。
裴泽等候多时,见两人终于回来了,急忙上前,硬生生挤在两人中间,一手牵了裴钺,一手牵了明棠,大跨步向前走着,口中不忘“责怪”:“叔叔动作也太慢了,换个衣服要这么长时间,我如果像你一样,每天去上课时候都要迟到挨陆先生板子了。”
手中的温软手掌转瞬间变成了一只小小的童子的手,这童子还在对自己大放厥词,裴钺盯着裴泽小小的后脑勺看了几息,接收到明棠安抚的眼神,无奈笑了笑,顺着裴泽的意思,跟在他身后,不忘还嘴:“你怎么知道迟到要挨板子的?难不成是自己体验过,记住了教训?”
裴泽登时滞住,为自己分辨:“就迟到了一点点!都怪小马这只坏好猫。”
要不是去上课的路上遇到了刚从另一个方向回来的小马,对方还非要把一只死了的老鼠往自己身前放,裴泽也不会因为贪玩而在路上耽误了足足一刻钟。
他擦着边赶上上课,满以为可以混过去,陆先生却不是吃素的,早觉得裴泽性子越发野了,听了他的解释,还是不轻不重打了他几手板,叫他以后若不是遇上无法抗拒的阻碍,决不可耽误正事。
一只猫而已,若是裴泽想摆脱它赶来上课,有的是法子,不过是不想错过这件意外事件,所以放纵了自己罢了。
左手挨了手板,右手却无碍,完全不耽搁做课业。裴泽那几天很是度过了一段苦日子,待要责怪小马,看着对方越发油光水滑的身躯,想到作为一只猫能把他自己捕到的猎物让出来给自己,裴泽又不愿迁怒了。
他没有表示明显反对,事后又心软,吩咐人给让出食物的小马加了餐,这猫仿佛得到鼓励似的,知道这是主人允许的行为,时不时就要来个“突然袭击”。倒不像第一次似的挡在路上,而是夜间悄悄摸摸叼了来,整整齐齐摆放在他屋门前,甚至连尾巴都整理成直直的一条。
因知道裴泽爱重这只小猫,这又算是猫对主人的回馈,侍女们不敢擅作主张,破坏了一人一猫之间的互动,晨起清扫院子时都刻意避开,以至于裴泽现在早晨出门会不会在门前看到“意外惊喜”,完全看小马夜间不睡觉时有没有一时兴起去库房那边溜达一圈。
裴泽闷头走路,明棠一边把这事的前因后果说给裴钺听,一边忍不住笑。见裴泽先一步跨过门槛进了房间,在原地站了一瞬,悄声说:“阿泽不知道,陆先生打了他几小手板,事后自己还忐忑了好几天,怕我和母亲因此责怪他,还特意来跟母亲解释了一下,见母亲确实不怪罪才算放心了。”
“他也是胆子小,为何要担忧这些?”
“左不过是以前被主家的老太太劝说过或者阻拦过吧。”明棠并未细问,只对陆举人当时那犹豫万分的表情记忆犹新。
想来也是裴泽一向表现不错,这才让这种一开始就需要家长和老师磨合的事到现在才发生。
说话间,两人先后跨过门槛踏进了正堂。
室内灯火通明,裴泽站在裴夫人身旁,对着裴钺做了个羞脸,裴夫人倒是早有预料的样子,丝毫没提及他们耽误了这许久的事。见两人坐定,才吩咐侍女传膳,期间对两人还明显有些微湿的头发完全视而不见。反正眼下暑热未散,夜晚的些许凉风也没到能让人病倒的地步,这一对小夫妻做了什么,就由得他们去。
久别重逢,现在才算到了正经说话的时候,自然有一番契阔。众人说说笑笑,聊着各自这半年间遇到的事,又取了前年秋日酿的桂花酒来喝,直到月上中天,裴泽在桌子旁已经有些支持不住,眼看着要睡着了,方才各自散去。
才离了静华堂的院门,身后传来侍女们关门的吱呀声响,裴钺就已牵起明棠手掌,默默加快了脚步。
初秋的夜晚仍有蝉鸣,在寂静的夜中传出去老远,将两人有些散乱的脚步声完美掩盖。
内室中的一切已经都被侍女们收拾好了,甚至不知是谁的主意,床榻间的用品都被换成了清一色的大红,在暖黄的烛光映衬下,恍惚要让人以为回到了新婚之夜。
明棠暗暗咬牙:“定是闻荷搞的鬼,也不知翻了多久,才把这些寻摸出来。”平日里谁用大红的寝具,早收到库房里去了,也难为她居然能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找出来。
裴钺倒是颇为满意,自明棠身后环住她腰肢,微微躬身,下巴抵在她肩膀上环视了一圈,赞赏道:“你身边的人就是有灵性。”
说罢,在明棠耳边重复了一遍自己先前的要求,眼看着她动作都僵硬了,才将她松开。已经答应了的事,明棠倒也不会耍赖,在心中安慰自己,这就跟男友衬衫什么的也差不多,小情趣而已,才慢慢上前,取了架子上的衣物,到屏风后换了。
裴钺一直目送着她走到那扇山水屏风后也没收回目光,而是起身,悄悄熄掉了多余的蜡烛。室内光线一下昏暗许多,屏风后明棠的身影也被更清晰地勾勒出来。
片刻后,换上了白日那身装束的明棠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因是夜晚,并未束发戴冠,而是就那么直直的散落下来。
她刻意放大了步伐,走过来时衣角简直带风,裴钺灼热的目光几乎是粘在她身上,在明棠距他一步之遥时伸出手,握住明棠手腕,随即向上游走。
他微一用力,把明棠拽得一个踉跄,掌心已经到了明棠手肘的位置,随后笑了一下:“我记得这衣裳还是那时候母亲为了作弄我,特意命针线房把我那一季的衣裳全做成了这样宽袍大袖的。”
明棠跌坐在他怀里,微微抬起头,等着他往下说,却察觉裴钺自她衣袖中伸进去的手越发放肆正想阻止,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她已被裴钺压在身下。
两人紧紧依偎在一起,衣袖交叠处密不透风,任谁看了也想象不到掩盖之下是怎样的暧.昧情景。
裴钺指尖游走着,明棠的呼吸则是越发急促,反手按住了裴钺,嗔道:“说话就好好说。”
他果真停了动作,却是就这眼下这个姿势,慢悠悠继续道:“我知道母亲并不是觉得我穿这样衣服好看,纯粹是觉得我那时候平日里一心练武,穿着简便的衣服时不时就要跟人活动活动,她看得心烦。”
换了这样的衣服,他再不情愿,也要穿出来,好歹能让他稍稍收敛一下过于好斗的行径。
他虽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单是那依旧停在她身上的手掌透出的热度已经让明棠如芒在背。过于鲜明的存在感无论如何是忽视不掉的,明棠缓慢动作着,慢慢将他的手掌抽出,为了防止裴钺不满之下变本加厉,将他手掌握在手中,把玩着他的手指,一边用眼神示意他继续。
裴钺果真没有反对她的动作,明棠不由轻松了许多,在裴钺怀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倚在裴钺胸膛上,真正有心思开始好奇裴钺要讲个什么样的故事。
“我那日换了这件衣裳,特意装出个斯文模样去给母亲看,她果然满意,因那日有庙会,她还特意指派我去庙会上给她买些东西回来。”其实裴夫人哪有什么要特意出去买的东西,不过是见自己原本生得就好的儿子还能更俊美些,禁不住想让他去人多的地方露露脸。
反正都是半大少年了,又不至于被拐子看上千方百计拐走。
“母亲吩咐,我自然不敢不听,带上人就去了。好在她还没有太绝情,这衣裳骑马还是使得的,不至于分不开,连马都上不去。到了地方,我自下了马到处看看。谁知道兴许是这衣裳的功劳,竟让我碰见了从前没碰见的事。”
明棠听得入神,不由猜测:“是有人把你当成了书生,邀你去吟诗作对,参加什么文会?”
她的两个大外甥中了举人之后业务可是繁忙的不得了,几乎天天都有人邀他们出去,听说还要集什么诗集,留作他们那群人的纪念。
要不是父亲紧赶慢赶把他们送出了京城,不知道他们还要多留下多少日后看了必定会后悔的小酸诗。
裴钺抽出手臂支起身体,将明棠半拢在身下,声音饱含着笑意:“虽不中,亦不远矣。”随后低头在她唇上轻吻了一记,悄无声息呈现出可以随时控制住明棠的最佳姿态,没有卖关子:“有个人把我当成了背着大人出来看热闹的小孩子,见我一副书生打扮,神神秘秘地说他那里有好书。我跟过去一看,却是个卖春宫图册的。”
出于本能,明棠立时察觉裴钺此时状态有些不对,较之寻常格外有兴致似的,却又在裴钺追忆过往的神色里觉得应该是她的错觉。
裴钺的确是在追忆过往,回想起自己当时那又好奇又不肯坦荡应对的模样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我那时毕竟年少,还从未看过这些东西,被人找上门了,也就随意买了一本。”其实是有些不好意思挑选,随便捡了一本,放下钱就走了。
他手掌落到明棠小臂上,带着茧的掌心轻轻擦过,让明棠一阵颤栗,继续道:“那天,我就穿着这件衣服,揣着那本不敢被母亲知道的图册,回了这间内室,第一次自渎了。好在衣服倒没弄脏,没让人发现异样。”
所以裴钺才那么执着,一定要让她再穿一次,明棠恍然大悟,随即立刻明白了他那些不同寻常的急切从何而来,她还以为是两人许久未见,他憋得久了等等,这两种原因似乎也不是互相排斥的,她居然还不知死活地真的答应了。
裴钺的确是因为这个,连先前洗漱时的那一刻都无法忍耐,先拉着明棠胡闹了一阵。早晨初见时他只觉得这衣服眼熟,随后越是回想记忆越是清晰,甚至连那图册上的动作他都还能回忆起一两个。
心爱的妻子穿着这件见证过他幼稚时刻的衣服躺在大红的绸缎上,裴钺不得不承认他孤身在外时对明棠的思念在此刻完全得到了满足,除此之外还有种特殊的愉悦。
能耐住性子慢慢追忆完过往,就为了提前让明棠有点心理准备,裴钺都要佩服自己能忍了。
见她恍然回神,随即立时左右看了看,裴钺就知道她已经有了预感,不由微微笑了笑,觉得她这副又害怕又隐隐期待的模样着实可爱。
不等她讨价还价,裴钺俯身,牢牢覆盖住她身体的每一寸。
月亮渐渐西沉,烛光照耀下的一切还未止息。裴钺出了一身的汗,明棠也几乎成了水里捞出来的人,细韧的腰肢有吸力似的让裴钺简直流连忘返,一刻都不愿松开。
帐幔不知何时被摇落下来一半,遮盖住的部分无法窥探,只能从另外半侧窥见明棠汗意蒸腾下粉白的芙蓉面,和水波一样晃动的披散的黑发。
那件衣裳也早被裴钺剥了下来,只是衣服也皱了,衣角也湿了,还隐隐有被撕裂的痕迹,断断是没有再被人穿一次的机会了。即便如此,搭在床边,一半已经垂落到地上的它还是能偶尔得到明棠几乎带着绝望的一撇。
怎么就偏偏拿了这件出来!
但这也不过是零星闪过的一丝念头。很快,她又被卷入一阵新起的漩涡之中,帐幔掩盖之下不久便唯余哭声与喘息。
第二日,明棠醒来时,裴钺早已起身出门,没看见他的身影,明棠简直结结实实喘了口气。昨日夜里,不,今天凌晨,她都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失去的意识,裴钺只会比她睡得更晚,居然还能早早起身,明棠由衷为这种差异感到不公。
仗着裴夫人向来不要求她早晨去请安,明棠直在床上赖到了午时,连午饭都在床上用了,方才觉得自己稍微缓过来了些。又在房中消磨了半晌,起身梳妆打扮,去了静华堂。
裴夫人果然没对她上午没过来表示任何不满,见她来了,推了下手边的盘子:“今天庄子上送来的第一茬的秋梨,我尝着味儿倒好,你试试,也润润嗓子。”
明棠才插了一块放进口中,听见这话,顿时禁不住咳嗽了一声,见裴夫人面无异色,才知道是自己想得着实太多,面对着她真诚的关怀,实在说不出“我没有得风寒,只是昨天确实累到嗓子了需要润一润,以为你是在调侃我”这样的话,只好羞涩道:“是不小心噎到了,并无大碍。”
吃个梨都能噎到虽然显得不大聪明,一定是要比随随便便误会婆婆调侃他们夜生活而要好得多的,对吧。明棠吃着梨,内心的闲杂想法都少了许多,生怕自己再想多了。
第107章
裴钺是得胜归来, 身份又摆在那里,皇帝下令要操办献俘仪式,筹备典礼的人忽视了谁都不敢忽视裴钺的意见, 知道他回京了, 但凡有些什么拿不准的事都要请人来问一问他的意见。
他不胜其烦,但因为打定主意要留在西安驻守, 往后渐渐离京城远了, 想要在外面过得顺当, 与京城的关系就不能不维系。他跟那些高官们的关系自然称得上良好, 不至于被刻意使绊子。俗话说阎王好见, 小鬼难缠,都是各自部门里正做事的人, 轻轻捣些乱还是轻而易举的。
况且这些人里不止有兵部、户部这些关系着他后勤的部门, 还多有礼部的官儿, 说起来也算是他岳父手下的人,裴钺自然不肯随意端架子,丢了自己作为明棠夫婿的脸面, 也只得抽出空来听一听他们的打算, 再给出答复。
加上朝中许是没有大事, 陛下并不忙碌,这几天时有召见, 一见着裴钺就开始拉着他追忆往昔,要么就是询问边疆情况。此外又有许多人拐弯抹角地想与他搭上关系,裴钺能猜到是谁的说客, 又有什么目的,但搪塞也需要时间。
因而几乎每日里都是早出晚归,有见不完的人做不完的事。
明棠却是对他刚回来那日的孟浪心有余悸, 见他如此忙碌,心中反倒微妙地松了口气,谁知还没有彻底缓过劲儿,夜间躺在床上昏昏欲睡时,又被裴钺使手段闹醒了。
说起来距离他回京也不过才五六天的功夫,仪式还没筹备好,明棠就觉得自己简直脱了层皮似的。几乎每天都在思索裴钺哪里来的那么充足的精力。
好容易等到仪式筹备好的那天,明棠终于得了一夕安寝,翌日晨起时总算不是昏昏沉沉,而是能睁开眼目送裴钺全副武装后慢慢走出门的背影。
献俘是为了彰显国威,自然不会选在百姓们看不到的地方举办。那一日京城最宽阔的街道两侧几乎全程戒严,全副披挂的军士们手握银亮的长枪,一路延伸到皇城前宽阔的广场上。
广场周围几乎所有能站人的地方都站满了人,甚至有人在家里等着宵禁的时候一过,立刻就冲出家门,就为了占个好些的位置,好近距离围观这难得一见的大场面。
及至仪式开始,众人跪拜了城楼上的皇帝,礼官唱礼后裴钺身着戎装,一步步走上前,那一瞬简直吸引了全场人的目光。不知有多少适龄的男子为他的风仪倾倒,动了要去参军的念头。
沦为阶下囚的三王子表情依旧桀骜,在这段时日的遭遇中却也学会了识时务,在需要他配合时顺从地低下高贵的头颅,在皇帝面前俯首称臣。
这一幕又不知看得多少人热血沸腾。
皇帝虽不至于因此有多么强烈的成就感,但敌国的领袖在千万人面前对自己行跪拜大礼,还是让他比预期中的激动一些。不顾近臣阻拦,从御座上起身,缓步到了城墙边上,向着众人挥了挥手。
虽说住在天子脚下,京城人能有机会亲眼看到皇帝的机会也不多,上次听说有人能亲自给陛下行礼,还是几年前的端午竞渡。因而瞧见一个明黄色的身影影影绰绰出现,围观之人都有种撞了大运,不枉费起那么早来占靠前位置的意外之喜。
就是苦了在维持秩序的禁军们,要提防着人群情绪激动之下蜂拥而上。都是手无寸铁的百姓,他们又不能真动用武力,乱起来还不知道要怎么着才好。
好在人群纷乱也就是一时,随着礼官继续唱礼,皇帝身旁内侍宣读圣旨等一样样流程走过,庄严肃穆的气氛又笼罩了这一片天地。
朝阳初升时仪式刚刚开始,临近午时一切流程方才接近尾声。从皇帝圣旨中得知这位身份高贵的俘虏不会被好吃好喝的圈禁着养起来,而是会投入牢中等待过段时间秋后问斩,连日来被各种消息撩拨的情绪越发躁动的百姓们不由发出阵阵欢呼声。
有亲朋故友在陕西的人已经热泪盈眶,不少人甚至当场高呼“吾皇圣明”。本来么,一个前些日子还带兵欺侮本朝百姓的人,没被裴世子当场打死已是万幸,若是因为这场仪式反倒让这个罪魁祸首好端端活了下来,他们又拿什么去告慰亲友的在天之灵?
回京最重要的一件事总算了解,仇人也得到了应有的结局,没多长时间就可以上天去跟他那好大哥团聚,裴钺心中彻底松了口气,暗道还好陛下召见了他后没有又被其他人改了心意,还是下了旨将其处死。
尘埃落定,裴钺与一众相熟的公侯们应酬过一圈,翻身上马,便要还家。——今日这样的场合,放眼望去也就是几位皇子、公侯和尚书、侍郎这些高官贵胄能有个位置了,裴夫人她们自然是在家中,恐怕这时已经接了封赏。
谁知许是因人群聚集的太多,他才行出不远就被挤在了人群中央,一时间简直寸步难行,任凭踏雪是奔跑起来如雷似电的骏马,此时也只能随着人流以缓慢的速度前进。
裴家现在果然正是一片欢腾——朝廷的封赏下来了,因两人都已是夫人的诰命,外命妇里顶尖的层次,封无可封,裴夫人和明棠得的便尽是些珠玉绸缎一类的贡品,却也样样皆是上品。裴家虽不缺这些,但这是因裴钺有功而得的奖赏,意义便非比寻常了,便命人妥善收好,改日拿出来做衣裳。
倒是裴泽,人还没有长枪高,已被朝中封了个五品武将的虚职,从此年年都能从朝中领一份俸禄不说,长大后若是有意到军中,不论实职如何,级别先有了。
最让众人觉得欢乐的,是朝中还随着赏下来的一套缩小了的武官袍服,跟正经的官服一模一样,只是缩小了数倍,显得格外精致又有趣。
众人接了旨,裴夫人一见那衣裳就笑道:“难为大人们费心了。”
来这等人家宣旨,又是送的喜信儿,向来是宫中那些眼高于顶的内侍们也要争抢的好差事,不仅活计轻松,还能被这等人家奉为上宾,临走时还少不了丰厚的红包,因而来裴家宣旨的事算是十分抢手。说来也巧,这次来宣旨的还是上次来宣告明棠被封了世子夫人的那位李云李内侍。
李内侍天生一张笑模样,半点看不出他是因为又一次在跟汪伸的明争暗斗中落了下风,没在献俘典礼上抢到一个好位置,又不想处处受汪伸指派,才索性仗着资历领了这件好差事来了裴府。
听见裴夫人感慨,他立刻笑道:“不怕夫人笑话,这主意还是我们给朝中的大人们出的。专门让针工局的人赶着这些时日做出来的。就是可惜,因不知道贵府小公子是什么身量,尺寸上可能不大合身,还得劳您吩咐人改一改。”
裴夫人心领神会,使了个眼色,递给他的红封又比先前的丰厚了三分。
李云半点没推辞,直接伸手接下,话说得也好听:“小公子年纪轻轻已经可以看见一辈子的好前程,在下厚颜,也想沾沾小公子的喜气,就不推辞了。夫人放心,这喜气在下也不会独享,回了宫中,自会拿出来分给针工局的姑姑们,毕竟也是点灯熬油忙了几日的。”
这话说的,裴夫人与明棠哪能不明白?片刻间又是一个荷包递上。
李云这才满意了的模样:“夫人们就是宽和大方,待我们这样人也从不摆架子的。言传身教,小公子定然也是一样的好品行、好才干。不瞒您说,原本大人们拟的是给小公子封一个六品的虚职,等着若是世子再立了功,另行封赏。是陛下觉得太过简薄,才提了一级。还说若不是世子还没袭爵,现下给小公子封一个世子也是使得的。”
话毕,似乎觉得他透露出的消息足够偿还自己拿到的红封,这才带着小内侍们施施然告退,回宫去了。
裴夫人不禁摇头:“这李内侍从前有些贪财,倒也还好,现在越发不成样子了。”这样明目张胆的索要财物,还故作神秘地泄露禁中语,也不知陛下身边是怎么容得下他的。
照裴夫人看,这种行事做派,在哪个妃嫔宫里做个掌事的还情有可原,陛下身边全是能人,怎会有还这么个有些脑子不清楚的。
明棠回想他方才的模样,不由猜测:“也许是快退休了,想着趁自己还有这个身份时,多捞一笔。”
裴夫人一怔,便觉得兴许的确是这样,又是摇了摇头:“那也不该这么早就沉不住气。要知道汪伸可是比他要大上七八岁的,虽说现在是被他压一头,兴许哪天就时来运转了呢。现在先这样放肆起来了,便是汪内侍哪天干不动了需要人接班,他也不会是那个合适的。”
随意点评两句这人的模样,两人便也作罢,明棠再一次赞赏:“能想出给阿泽做一身这样的衣服,他这心思却是灵巧。”
知道虽然官职的封赏要紧,但裴泽日后自有爵位继承,家里人也未必就会对这个虚职有多么喜出望外,恐怕还不如一套这样精致的小官服惹人惊喜。
其实何止是她们两个对这件衣服感到惊喜,裴泽也是激动万分。
裴泽上着课被叫出来接旨,接完旨摇身一变成为整个小学堂里身份最高的人,正经拥有了朝廷的编制,出门在外若是亮出身份,还要被人称一声“大人”,虽还不懂意味着什么,但只看那身跟叔叔的朝服差不多的衣服,他就已经格外兴奋了。
他以前就看着叔叔穿这样衣服格外威武气派,想要一件一样的,却被家里人无情拒绝,说是这种衣服不能随意做了穿,如今可算是拥有了,还是朝廷赏下来的,想怎么穿就怎么穿。
虽没见过这位送了衣服给他的陛下,裴泽已经不由自主对他产生了好感。还朴素的世界观里立时单方面把他认定为了一个好人。
好悬他还记得现在还没到下课的时候,竭力克制住内心的躁动,微微一礼,沉稳庄重地回去上课去了。
明棠十分意外:“阿泽现下定力这么好了?”本来她还想着突发情况,要不今天上午就先到这里了,派个人去跟陆先生请个假就是了。
裴夫人却是理所当然的模样:“就该这样才好。一件衣裳而已,再稀奇也不能因此误了正事。”
真以为她两个儿子是天赋异禀,生下来就能长成人人赞扬的英年才俊?自然也是从小到大耗费精力教养出来的。那次裴泽在陆举人那里挨了几下子,也是裴夫人察觉裴泽的苗头有些不对,特意跟陆举人嘱咐的,让他小惩大诫一番,以观后效。
后来见裴泽果然态度端正了许多,陆举人本身也喜爱自己这个小学生的紧,才特意来询问裴夫人,能不能放弃寻机会再“教育”裴泽一次。
裴夫人本来已经想好了,若是阿泽今天连这会儿功夫都等不了,就要再来一次的。
裴泽丝毫不知自己的良好表现让他的信誉度再度提升,一路回了上课的地方,刚推开院门,就见自己的几个同窗居然齐刷刷站成两排,看见他来了,微微躬身跟他问安:“见过裴大人。”
他微微一愣,知道这是他们在跟自己开玩笑,丝毫不慌,迈着四方步,直直从他们留出的道路里走过去,一边道:“不必多礼不必多礼,快起身。”
话没说完,背上就挨了穆清一下:“好厚的脸皮!”
裴泽向前一跳,反身回以一掌。两人转瞬间过了几招,穆清知道自己完全不是裴泽的对手,立时告饶:“不来了不来了。”
其他几位这才上前,七嘴八舌地问着裴泽去接旨的细节。到底是年纪小,只在听说裴泽得了一件官服时候齐齐惊呼出声,对于裴泽得了编制这件事听过也就忘了。
陆先生就在一旁默默看着,算着休息时间差不多够了,唤众人回去接着上课。他也不是什么死板的人,借着孩子们的兴奋劲儿,立刻换了个上课内容,开始详细跟他们讲本朝的官制。
陆举人当了几十年的书生,这还是头一次对武官系统从上到下的官制那么了解,却是因为自己教的这几个小孩子将来多半都要进入军中,他为了不在他们面前显得无知,自己私下里偷偷了解过的。
自然,先生们私下备课时的头痛模样孩子们又不会看到,只会认为先生天生就是这样博学多才无所不知。这样崇拜的小眼神也着实令陆先生很受用就是了。
踏踏实实上完了一天的课,裴泽也得到了长辈们小小的奖励:家里特意在他的院子里小小开了一席,让他跟同学们自己庆祝,东西都备好了,下课后直接过去就行了。
公事已毕,又得了陛下的示意,暂时不用奔赴西安的裴钺则是陷入了自己开始上班以来最清闲的一段时间:金吾卫那边已经有了旁人接手,况且他身上总兵的职位还没卸,眼下他是京城的事管不着,职务范围内的事则是鞭长莫及,一时间竟然无事可做。
这可苦了明棠。他刚回来那几日,每日早出晚归都能把她折腾的不轻,眼下整日无事,一天里几乎有一半时间要待在她身边,虽说白日里十分正经,到了夜间却是黏人得紧,好像要把过去这半年多的份儿通通补回来似的。
她每每想推拒,却往往是跟裴钺对视几秒后就稀里糊涂地如了他的意。裴钺又比她还知道她身体状况怎么样似的,事后虽然疲累,却是往往休息一日也就缓了过来,让明棠想找理由都不行。
处理了家里的几件杂事,与明棠一起回了一次明家,兴致勃勃围观了明棠和裴夫人商量着做衣服,还亲眼见证了一番裴泽这半年多来的学习成果,指点了一番他的箭术林林总总办了十数件或大或小的事,转眼半个月过去,明棠的月事来了。
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告诉了裴钺这个消息,本想暂且与他分床睡几日,却因裴钺坚持不同意到底还是妥协了,夜间与裴钺相拥而眠时,只觉再没有过这么好的睡眠。
彻底歇了几天,她神清气爽,觉得自己算是满血复活,这段时日以来难得主动问起了裴钺的行踪,却得知他就在书房。
明棠循着找过去,还没出声,就被裴钺招手叫到了桌案前,上面摆着的却是一座五进大宅的平面图。
“这是总兵府的格局,前堂自然不能改,后院这几个小院住着几个副将的家眷,其余的都是分派给总兵的家眷住的,从上一位的家眷们搬出去到现在,已经空置半年多了。虽说这图纸也看不出什么,但你先过一遍,有个印象也是好的。陛下今年还要去秋猎,我定然要随行,秋猎过后估摸着我就要离京了。我已向陛下请过旨,带你们一同过去,陛下已答应了。”
历来封疆大吏是没有带着家眷齐齐在外的规矩的,如燕王妃这等已经成了半个皇家人的,她的父亲在外做着总兵,就算母亲已经过世,唯一的幼弟也只能长住京城,与父亲分隔两地,以防万一。
但定国公府一来称得上满门英烈,甚至本朝还有一位嫡长子战死在边疆。二来嫡枝也就这么几个人,甚至可以说就剩裴泽一个骨血。裴钺与妻子情投意合,虽驻守在外也不愿沾染旁人,想带着妻子一同在外也可以理解。而带走了妻子,剩下一老一小两个在京城,便是皇帝也觉得这样有些不大合适。
况且自从得知裴钺果真亲自教养着兄长的遗腹子,更是事到如今都一副一辈子不打算要一个自己的孩子的模样,皇帝对裴钺的评价就暗暗上升了一个档次。照他的理解,能克制住留下自己血脉欲.望的人,大约也不会有什么“更上一层楼”的野望。
因而在听裴钺表明心迹,言说他自请驻守在外,主持边境防务,又请求将家眷们都带上后,皇帝虽然犹豫良久,思索再三下还是点了头。
这些心路历程裴钺自然不清楚,但他也知道自己这请求能被满足完全是陛下对他托付了非比寻常的信任。面上不显,心中却是着实庆幸,社稷之主到了这个岁数还能用英明来形容,简直是朝廷百官和天下万民的幸运。若是下一位也能有这样的心胸,那就更能安稳了。
他见明棠不说话,不由有些忐忑,犹豫道:“这地方的确逼仄了些,你自来也没跟陌生人住这么近过,只是朝廷自有规矩,似我身居其职,必要住在总兵府里,不能另置外宅。”
诚如裴钺所说,这平面图着实也看不出来什么,明棠大致一看,只能看出留给她们的地方并不算小,只是与定国公府这大宅不能相较罢了。
想到裴钺自己已住了那么长时间,轮到她们时,却是她们还没过去就开始担忧她们觉得地方小,明棠不由抿嘴一笑:“我的确还没住过这样的宅院,看来以后不缺没人说话了。”说着眨了眨眼,“我可是她们上峰的夫人,若见了面,谁待我无礼,我就悄悄就跟你吹枕头风,谅她们也不敢开罪了我。”
她甚少露出这样简直有些嚣张跋扈的模样,裴钺不禁哑然。
裴钺自然知道这是明棠在宽慰他,并再次对离开京城表示赞成——难道在京城就有人会随意开罪了她不成?他心中一暖,俯身自背后抱住明棠,将她完全圈在怀中,指尖在平面图上滑过,一点点讲述着这里大约是个什么模样。
说到主院时,遗憾道:“当日我在曾见人在道旁卖花木,有两株品相不错的西府海棠,因不想自己买来孤零零一个人把它种在院里,就没有买下,事后再也没见过比那更好的了。”
明棠不禁好笑:“这有何难?我们明日去买两株一道移栽回家里就是了。我听闻丰台多有花农,若不是非要求什么名品、珍品,只要是京城能种得活的,那边都能买到,难不成还会少了西府海棠?若你觉得不够,等到了西安,我们再种一次。我就不信,错过了那两株,偌大的西安就再也买不到了不成?”
裴钺怔愣一瞬,随即哑然:“我是真的忘了还能这样。”那是孤身在外,满心只想着错过了有些遗憾,却忘了他们总有再会之日,也总有一起留下纪念的机会。
左右无事,第二日两人就一早起来,相携去了丰台。
非年非节,在丰台养了花木等着卖的花农们本就意外这时候会有人来挑选,又见着两人气度不凡,不免多了几分小心。听闻两人专是为了买海棠花来的,心里有了底,又知道这笔生意很有可能做成,慢慢的也就恢复了自如,带着两人在各色花木中穿梭,边走边一样样介绍。
明棠对花木了解不多,家里的花园又种的多是些大众的品种,她这还是头一次一次性见到这么多陌生的植物,觉得自己在逛植物园一般,看什么都新奇。
等到了花农种西府海棠的地方,更是不知道该如何挑选。好在裴钺兴许是做过功课,在听花农介绍时还能接上两句话,倒让那花农以为他们是行家里手,更不敢糊弄,最后果真将最好的两株卖给了他们。
知道两人突发奇想要在家里移栽两株花木,家里人在他们出去后就开始行动了起来。等两人到了家,花园一角都已经特意为他们空了出来,连土都翻好了,花农更是就在不远处随时待命。
明棠见此情形,不由一愣,摇了摇头:“这可真是兴师动众了。”
殊不知花农看着两人慢慢一同在适合的地方移栽了这两棵西府海棠,心中反而还觉得自家这两位是难得的正常人。——京城里做花农的就这么些人,自然彼此间是认识的,他不止一次听说有人的主家把好好的牡丹薅了,在原地种些几文钱一把的小青菜,要效仿什么山野之人亲自耕作的意趣。
或许是他们识文断字的人不一样,有什么特殊的审美或者是爱好,但在花农眼中,这就属于严重的吃饱了没事干。
哪像他们家这两位,还记得花园就是为了种花木这一件事,甚至两棵树种的间距都这么合适,完全不会影响到彼此的生长,花农为此十分欣慰。
总算与明棠一道,亲手在家里种下两棵海棠,裴钺觉得自己了却了一桩心事似的,面上的笑容就没有停下来过。直到圣上要去秋猎的圣旨下了,裴家作为随行之人启程的前一天,裴钺还不忘将花农叫来,千叮咛、万嘱咐,要其一定照顾好那两株花树。
得到其肯定的答复后方才放下心,翌日无牵无挂地与一家人一起跟在圣驾后,前往凤凰岭。
第108章
此次出行, 裴钺既然身上没有担着职务,一路上便只管安心随着车队,偶尔被皇帝召见了才往前方面圣, 其余时候便陪在家人身旁, 只当是难得的全家出游。
京中依旧如上次皇帝出行一般,由皇后监国, 内阁共议大事, 若有急报, 便快马加鞭来请皇帝示下。也许是有先例的缘故, 也许是朝中重臣终于接受了谁都不可能让皇帝透露出对某位皇子的倾向的事实, 竟然没有多少人对这个揭过表示异议,平和又顺从地接受了这道旨意, 也接受了折子上有时出现的皇后的蓝批。
圣驾出巡, 浩浩荡荡, 再加上随之出行的京城各家,整个京城在那一日都被惊动了。
吴氏的父亲正在这次要护卫圣驾的队伍里,早早在京城到凤凰岭一路上带着手下的兵布防, 已足有半个多月没回过家一次, 也就丝毫不知自己已出嫁了的女儿在娘家住了这许久都还没有回去。
那日女儿一大早没有让人通知一声就回了家, 吴夫人自然是惊疑万分,还没弄清楚出了什么事, 就本能为女儿遮掩了过去,说是自己送了信让她一大早回来有事的。
主母发话,虽有人心里觉得不像, 自然也不会深究,她突然的归家也就没引起丝毫波澜。
对着外人要维护女儿,对着女儿吴夫人却是疾言厉色:“你嫁为人妇已经多久了, 怎么现在还是这样毛毛躁躁的样子?以后有了孩子,难道也要这样对他言传身教吗?”
不提还好,一提起这个话题,吴大小姐整个人都要炸了,立时把与陈文耀有关的事从头到尾和盘托出,说了个明明白白,末了不忘恨恨道:“他自己就好比是个太监一样的人,又怎么好让我到处求医问药的,显得是我有问题似的。”
吴夫人可不像女儿,在调查前就已经多少有了心理准备,乍一听闻此事,简直是如遭晴天霹雳,再没想过还有这样中看不中用的人,还成了自己的女婿。
回过神,口腔里满是苦涩滋味:“都是母亲不好,当时没有拦住你。早在知道他背着妻子置了外宅时,哪怕把你关在家里,也定不许你应了这婚事。”
也是她打心底里不觉得男人三妻四妾有什么不对的,他们这等人家家里,为了多子多福,哪一个不是娶了妻子还不够,还要养一堆小的。
谁能想得到,外头养的小的给女婿带了绿帽子,竟然恰好掩盖了他身体有毛病这种事都会发生?
心中难受归难受,看着女儿期盼的眼神,吴夫人却怎么也说不出那句“不要跟他过了,母亲把你接回来,过几年挑个合适人家再嫁就是”这种话。
女婿在楚王身边出入,甚至调进户部都有楚王背后使力这件事吴夫人自然心里也清楚,甚至因为他们家大人毕竟也在军中有个不高不低的位置,楚王的门客还来悄悄给吴将军祝过寿。
那些时日刚好皇长子灰头土脸的,楚王妃又终于诞下了楚王的嫡子,吴将军半推半就的,也就跟那边稍稍有了些往来。如今却出了这样的事,难道真的要让女儿跟那人过一辈子吗?吴夫人一时心乱如麻。
吴大小姐经历了这事却是比之以往敏锐的多,见母亲没有立刻说话,便知道她心中在犹豫。母女二人各有各的沉默,一时竟相对无言起来。
毕竟关系着自己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吴大小姐想起昨天夜里跟嬷嬷睡在一起时,她委婉说出的那些担忧,整理了思绪,先退一步:“母亲,事已至此,若是家中不愿让我回来,我只求能把那雅云和她的孽种远远送走,之后或者从陈氏宗族里过继一个孩子也好。反正那姓陈的不会有亲生子,以后不管他还会不会找别的女人,都不会有什么人来碍我的眼。”
女儿鲜少这样懂事,吴夫人颇为心酸,却是默默点头应许。因毕竟对陈文耀心中有怨又有怒,吴夫人也不提什么让女儿回婆家一类的话,安安心心留她在家里住着,如此过了数日,才让人去陈家将陈文耀请来,商讨两人以后该怎么过下去的问题。
谁知陈文耀人是来了,也还如之前每次到吴家一样,恭谨有礼又不失风度,说出的话却让吴夫人心里不禁一冷:雅云已被他差人送去了乡下,大哥儿作为他的长子,又几乎算是在妻子吴氏身旁养大的,陈文耀不忍过继一个人来影响他的地位,若岳家定要如此,至少也要到大哥儿八岁之后再行此事。
吴夫人再没想过自己这个女婿一副文人模样,动作却这样快,事发才几天,那妾室已被远远送出了京城,再也无法透露陈文耀身体可能有恙的事。
连那孽种他也能忍得下,就为了向世人彰显他也是能有亲生子的,一丝一毫流传出风声的可能性都不愿有。
常听人说胯.下之辱,能忍着妾室给自己戴了绿帽子,还要好吃好喝把孽种养大,吴夫人忽然觉得她从没认识过自己这个女婿似的。
怪不得偏偏就是他能入了楚王的眼,在王府中出入。
陈文耀丝毫不知自己给了岳母多大的心理震撼似的,说完后连表情都没有变化,继续慢条斯理道:“若蒙不弃,此后小婿自会一生不沾染二色,还望岳母大人多多考虑。”
说完,兴许也知道不可能他今天一来访,吴氏就随着他回去,便躬身告退,留足她们自己商量的时间。吴夫人心中还在回想着女婿方才说的话,目送他离开的背影时,见他一步一步走得缓慢无比,回去跟女儿转述完他的意思,还禁不住感慨了一句:“我估摸着他也是盼着你回去的,离开时步伐那么慢,一看就是盼着我趁他还没离开,留他在这里用顿饭,缓和缓和气氛。”
要说这女婿也是够惨的,被个外头的女人骗了这么些年,前头那个明四也是因为外头那女人跟他和离了,到头来女人给他戴了绿帽子,自己还当了现成的王八。一朝知道事情,心里说不定正在流血呢。
吴大小姐却一听就知道,定然是她离开陈家前一晚在他胯.下的那一下痛击现在还没好全。母亲派人叫他过来谈事,他又不能不来,才硬撑着不肯失了体面,故而才走得那么缓慢。
想着到他现在是忍受着怎样的痛苦在走路,吴氏就不禁闷闷地笑了一声。
怕母亲是误会她还想回去,故而听到他挽留自己才笑出声,连忙又嗤笑一声,表示了对陈文耀的不屑:“母亲你也真相信他说的什么不染二色的话。你别忘了,他话里话外还要把那个孽种当他长子养大呢。眼下我们成婚时间毕竟不算太长,还好说些,若是十几年二十几年过去,他这个长子都要娶妻了,我还是没诞下子嗣,谁会觉得是他的问题?何况那雅云都被他处置了。”
吴夫人一惊,立时追问:“不是说只是送走了吗?”
吴大小姐轻哼一声:“他难道真有那么宽宏大量?心里说不定恨不得把她杀了,又怕平白出了人命牵扯到他罢了。他前两天躺在床上起不来的时候就命人一碗药把她灌哑了,之后才让人把她送去了乡下,美其名曰养病。”
至于为什么知道她在陈家也有几年了,又不是死人。陈文耀自己都躺在床上不能亲自动手呢,经手的人多了有人特意跑来给她通报消息是多正常的事啊。
甚至还没动手她就已经知道了。但这人又跟她没什么关系,甚至若不是她为了找陈文耀当冤大头,陈文耀的事也不会现在才让他察觉。
陈文耀让人动手前她还遗憾呢,要是他真有那个胆子这就把雅云弄死,她立刻就能拿出证据叫人去状告陈文耀。便是家中的侍女都不能随意处置呢,这可是他有文书的正经妾室,若他真大胆到那个地步,吴氏就算耗尽体己,也要打通关系把他送进牢里去。
吴夫人心中本也犹豫,不过是被陈文耀那句“不沾染二色”蒙蔽了心智,此时被女儿点醒,认识到若是那孽种一直在陈家,过几年不知道要有多少人背后议论她这个又不让夫婿纳妾又不能绵延后嗣的女儿,骤然打了个寒颤。
到底还是没想好该怎样处理这件事,吴氏也就这么安安稳稳在家里住了下来,直到圣驾离开京城这一日,知道陈文耀已经身体康复,回了衙门做事,带着人回了陈家,悄无声息把她没带走的贵重细软等物统统搬离了陈家。
因未大张旗鼓,只一两个箱子,往她平日里坐的马车里一放,便一点都看不出来,往来的邻居也只觉得陈家的少奶奶也是年轻活泼,要乘着车去看圣驾离京的热闹,半点也没察觉出有什么异样。
甚至因她日常的东西带走的不多,陈文耀即便听门房说过少奶奶回来过一次,拿了些东西又走了,也直到睡前还以为她是有什么小东西忘记带了,避开他回来拿一趟。
直到临睡前,他随手将发冠放在吴氏的妆台上时,才发现她妆奁里那些首饰已经是空空如也。
连日以来压抑的情绪骤然爆发,陈文耀冷笑数声,挥手将铜镜打落在地,不愿看镜中自己那显得有些扭曲的面孔,连连在心中默念着近日以来楚王对他的吩咐,和要做的事,慢慢恢复了平静,甚至躺在床上后不久意识就陷入了朦胧。
一个两个都是这样若有来日他定要让吴氏再不情愿也要回到陈家来,坐好他妻子的位置,教养他那“长子”。
她到现在还没有明确说要与他和离或者索要一纸休书,不就是因为吴家他现在的两位岳父岳母心中有顾忌吗?相信不久之后,这份顾忌就会让他们把吴氏的情绪放在最后。
远离京城的吴将军还不知道自己的乘龙快婿跟女儿已经急转直下,到了要分崩离析的地步。因圣驾今日路过他负责的一线,他正绷紧了心绪命令手下人留意一切不寻常的动静。
他们的上峰可不像裴世子那样有面子有能耐,圣驾出京路上遇到了以死诬告的人,沿线的人居然只是被罚了些俸禄了事。
若他这里出了事,恐怕谁来都没用。
心绪浮动间,远处地平线上烟尘浮动,各色旗帜高高飘扬着,全副武装的禁军在前开道,随后便是陛下乘坐的马车安稳驶过这一段路,渐渐消失在另一头。
圣驾和随行之人渐渐过去,接下来便是被圣人点了名,要在秋猎时陪驾左右,故而跟上来的御前红人们。
靖国公府的车架过去之后,几乎紧跟着的就是定国公府。吴将军不由在心中感慨:想当年现在这位定国公文不成武不就,只因是嫡长子便继承了爵位,不知有多少人暗自猜测定国公府恐怕要没落了。
谁知这猜测只对了一半,没落是没落了,却只体现在这位定国公一个人身上。被妻子、长子联合着族里一起几乎是架空了,这件事发之后京城的老爷们儿们但凡知道些内情的,都不由得对妻子多放尊重了些。
裴夫人也是个难得一见的能干人,先前长子就算有名的年轻将领,丝毫不堕家声。现如今这位次子更是不落下风,这才出了京城多长时间,就携着这么大的声势回朝。
也不知陛下什么时候会把金吾卫重新交到裴世子手里?在吴将军的想象中,他这样的天之骄子,接下来必然是要常驻京城,做他的天子近臣,不会再回到边关去吃沙子,又累又苦的,丝毫没有必要。
倒是定国公,妻子儿子都这样有能耐,他却把自己活成个笑话,也是不容易。一个人担着爵位,却是鲜少出现在人前,便是他儿子成了御前红人之后,他想仗着儿子借势,都因为他跟他夫人当年那事闹得实在太大,如今几乎稍沾些边的都知道裴世子几乎算是跟他断绝了关系,再不会给这个父亲当靠山的。
脑中闪过这些不着边际的事,这位刚刚还在他脑海中出现的裴世子便出现在他面前。
这位裴世子的确是难得一见的俊美,身前坐着的那小童看起来也是活泼伶俐,招人喜爱。倒是一旁的另一位,瞧着跟他年纪相仿的男子让他有些捉摸不透这是谁,没听说裴世子还有兄弟啊?难道是裴家族里的?
骑个马还要把口鼻遮住防尘,看不出生得像不像裴家人,失了一个谈资,吴将军不由有些遗憾。倒是他这骑术却也不错,很有几分裴世子的样子,让他不由又在心里感慨了一下裴家的家学渊源。
什么时候他的不成器的儿子们也跟裴氏子弟似的,领出去能拿得出手就好了。他可是听说了,裴世子这次去陕西时带了几个族里人走,一场仗打下来,最低的也封了个百户。
明棠松松拉着缰绳,享受着这微风扑面的感觉,觉得她在马车里颠了一天的不适都好了许多。
就是这灰尘着实大了些,不能待在外面时间长了,不然弄得灰头土脸的,洗漱也不方便。
好在凤凰岭就在眼前,这一场漫长的行进也终于要抵达终点,明棠觉得天都更蓝了些似的,偏头看了看裴钺,调笑道:“不知在下可有空邀裴公子共赏秋枫?”
裴钺想起上次他们共同登高赏景的一幕幕,不由露出笑意:“红叶最多情,明公子相邀,在下敢不从命?”
左看看,右看看,只听懂了两位长辈要出去游玩的裴泽:“阿泽也想去!”
被裴钺无情镇压,狠狠地在他头上撸了两把:“去什么去,知道我们在说什么吗,就要一起。以后你娶了妻子,自己跟她一起去。”
至于他的,却是概不提供陪同游玩服务。
第109章
裴家的别院一如往昔, 并没有因时间的流逝而显得古旧稍许,仿佛不管经历多长时光都会一如现在般沉默地伫立下去,为其中居住的人遮掩风霜。
别院内留守的侍从们有几个却稍显老态, 面上皱纹要比几年前更明显一些, 见着主人家的车队到来了,急忙候在一边迎接。
他们一年到头不一定有机会见着主家人, 自然不敢自作主张安排。好在裴夫人身边已有人提前到达, 接手了别院内大小事务, 事无巨细都分派着做好了, 这才能有充足的底气前来面对领导。
裴夫人向来不是苛刻人, 甚至还记得其中领头人的名字,略问了几句, 得知一切都已备好, 直接挥手宣布解散:“你们还住上次来时的跨院, 热水也已备好了,自去休息吧,晚间不用过来了。这几天马车坐的, 我骨头都软了。”
不知是否是她这几天都有在外面放风的缘故, 明棠竟觉得没有太过疲惫, 送裴夫人和裴泽去了主院,夫妻两个慢步去了跨院。
院中的枫树亦如二人上次过来时火炬般燃烧着, 明棠看着看着,心中一动,回身去看裴钺。
二人目光相接, 她不由抿嘴一笑,知道裴钺也在想同样的事,于是微微朝外面努了努嘴:“不知道裴公子可有空陪在下出门游玩?”
裴钺故作为难:“才刚长途跋涉过”不等明棠反应, 勾了她的手,直接大步向外走,“但话又说回来,现在不出去,再出门时,还要使人重新把踏雪它们牵出来,多有不便,不若现在就去吧。”
明棠一味只是笑,两人至了门外,踏雪和照夜果真还没被牵入马厩,正站在一处悠闲地甩着尾巴,时不时互相嗅闻一下脖颈。
长风正等在原地,见自家世子和少夫人出来了,上前微微一躬,见两人先后上了马,自己功成身退,自去找住处休息去了。
山势渐渐升高,两人默契下了马,踏足从前曾踏足过的小径。许是因圣上这两年没有驾临凤凰岭,这处山野间的路径已变得有些模糊不可分辨。好在毕竟是秋日,草木萧瑟,也还不算太过难以行走。
彼时两人一同来到此处,相互间都不算熟悉,裴钺回忆往昔,记得那日自己主动邀明棠出来游玩,明棠主动翻身上马,让他很是惊讶。后来行至山间,连伸手助她一臂前都要犹豫几息,而今两人已对视间就能明白彼此的意思,不禁感慨世事果真奇妙。
正回忆,面前突然出现了一只手掌,是明棠正站在前方稍高些的岩石上,回身向他伸出手:“怎样,公子可要借我一臂之力?”
裴钺将手掌覆上明棠掌心,见明棠先是试图握住他手掌,一瞬后因手掌大小的察觉而放弃,而后立即向上,带着几分赌气意味,直接握上裴钺手腕,微微使力。
他带着几分坏心眼,也反手握住明棠手腕,恰恰能将她手腕圈住,借着明棠的力气登上岩石后也不松手,而是一直紧紧握住。也好在是此处路径渐宽,勉强能容两人并肩前行,如若不然,身上衣物怕早被路边的枝丫勾住。
明棠不语,也任由他如此,两人安静着前行,享受着脚下干枯树叶被折断发出的细微声响,仿佛连微风都在帮他们回忆过往。
最后一道遮挡出现在眼前,两人一同转过,错落山势出现在眼前,其上枫叶正红,凤凰岭的凤凰再次振翅,悄悄落入人间。
裴钺沉吟片刻,做恍然大悟状:“原来凤凰岭的地名是这么来的。”
明棠微微一愣,随即忍住笑意:“我可记得有人说过,这枫树大半是叫了凤凰岭之后移栽过来的,这里并非一开始就是这等模样。”
裴钺还在一本正经,微微摇头道:“我倒觉得另一个人说得很有道理。不管从前是为什么叫凤凰岭,后世之人站在此处,见了这里的风景,都会如此感慨。”
明棠再忍不住,笑出声来:“这另一个人果然说得对,怎么这么聪明睿智,能看透世事,你可一定要把她介绍给我认识一下。”
裴钺只好苦恼道:“这可怎么是好,若是在家里还能介绍你们认识一下,现在没有镜子,怕是没有办法了。”
“这有何难?”明棠一笑,欺身上前,微微垫脚,双手攀上裴钺脖颈,与他对视,直直看进他眼中,在其中看到一个小小的自己,“现下不就看到了?”
她动作突然,裴钺初时讶然,随即立刻扶住明棠腰肢,防止她站不稳摔过去,而后便一动不动,半晌问道:“如何,可认识了吗?”
“正在跟她交流感情。”明棠忍着笑,“她说,你面前的这个人,是你想要相守余生的人,让我千万不要错过,要好好珍惜,还有”
话音未落,唇上一热,她已被裴钺狂乱又珍重地吻住,力道之大几乎压得她向后折腰,又似乎随时会跌落在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得以脱身,又被裴钺拥在怀中,耳畔恰好枕在他胸膛,隔着一层温热的血肉恰好听到他心脏跳动的声音,头顶裴钺正温柔又坚定地承诺:“我们当然会相守余生。”
拥抱仿佛持续了无限长,明棠觉得自己这姿势都快维持不下去了。虽然裴钺的胸肌是很好枕,结实有弹性,但再这样搂一会儿,她怀疑自己回去时就要落枕了。
跟人拥抱抱到落枕,明棠觉得自己的丢人时刻已经足够多了,还是不要添上这一条的好。
微微用力与他分开,明棠随手牵过不远处一枝枫树的枝条,望着上面从后往前颜色依次变浅的枫叶们,有些遗憾:“今年知道要来凤凰岭,我让铺子里给我做了枫叶的首饰,本来打算带到这里应个景的,可惜临走前也铺子里也没送来。倒是你送我那枚发梳我带了,方才出门时却也忘了拿出来戴上,若带了来,便更圆满了。”
明棠素来喜欢按季节更换配饰,裴钺也多少有些了解,对她眼下这种货真价实的遗憾却有些不解。
转念一想,或许就是遗憾身上没有与他相关的配饰,因此才觉遗憾,于是自她背后伸出手,择取了一枚形状色泽最好看的枫叶,轻轻戴在明棠发间:“如何?这枫叶与玉石一般,天生地养,又是出自天然未经雕饰,大约也勉强可以抵得过了?”
明棠伸手摸了摸发间,先是点头:“不错,不错,便是原本抵不过,有你这位翩翩佳公子的一席话,自然也抵得过了。”
随即嗔怒,“倒是这位公子,请你告诉我,这叶子梗就这么长,让我回程时要怎么做到不把这叶子颠下去?”
于是来时一人一骑,回去时却是双人共骑,被主人冷落的照夜乐得轻松,跟在踏雪身后,悠然自得一路小跑,在来往众人目光中肆无忌惮展示着自己优美的身躯。
回了别院,明棠跳下马,第一件事就是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确认枫叶还在,才松了口气。
裴钺不禁为自己发声:“我可是一路上都看着的。”要是路上掉了,怎么也不可能就这么一路顺畅的回来了。
明棠连忙安抚:“这不是太宝贝了吗?这可是你亲手摘了,亲手给我戴上的,不亲手确认了我怎么安心。”
裴钺勉强表示满意。
两人转过一道弯,却迎面看见正坐在跨院门口的裴泽,不禁都是一愣。
裴泽已是等候多时,看见两位长辈回来了,立刻放弃闻荷给他搬来的小马扎,起身“哐”“哐”“哐”几步走过来,走出了一副山雨欲来的架势,临到跟前,才止住脚步,还记得规规矩矩行礼问了好,才开始发表等候感言:“上次你们出去就不带我,说是要等我会骑马了才可以,现在我都会了,为什么还是不带我?”
天知道他来寻人,却听说他们早已经出去时候的感觉。
“你居然还记得?”明棠也很意外,裴泽那会儿才多大?居然现在还能记起来。意外之后,便多了几分歉意,也不知这小家伙在这里等多长时间了。
裴泽不满:“阿泽当然记得,倒是有些长辈说话不算数。陆先生常说言传身教,这榜样可不好。”
裴钺是彻底体会到了有个能说会道的小朋友跟自己讲道理时是什么感觉了,无奈给出补偿条款:“这两日若是有闲暇,允你骑行出去打猎可好?只是不许太快,也不许故意甩开护卫,一切以安全为上。”
他们出行前提出的要求可是不允许裴泽在猎场上单独骑马的。
裴钺有心补偿,裴泽却是心动一瞬,又很快抑制下来,摇摇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在家里和城中纵马还可以,在猎场上一来刀剑无眼,二来我骑术也还没到那种程度,还是像叔叔说的那样,由人带着我吧。”
说完,仰起脸求表扬:“怎么样,阿泽是不是特别通情达理?”
明棠点头赞许:“再没有比阿泽懂得体谅人的小朋友了。”
懂得体谅人的裴泽小手一挥表示不值一提,迈着骄傲的小步子走在前面,在院落内枫树下站定,回身试探着提出另一个要求:“过几天我们家自己打了猎物后,能不能请穆家的阿清过来玩?他说这次秋猎他也要跟着姐姐和姐夫过来。”
裴泽隐约知道穆清的姐姐和姐夫似乎身份不太一般,但因为没有人明说过,只感觉到这个要求似乎有些难处,但并不算特别难以达成的要求。
毕竟若是真的完全不能来往,穆清怎么会来裴家跟他一起上课?
或许也是想到了这一节,裴钺并未犹豫多长时间,便点头答应了下来:“既然是你的朋友,那就由你写了请帖,我回头让人去投贴,看看你的朋友能不能过来。”
裴泽眼睛立刻一亮,先前得知大人们不带他出去玩的郁闷一扫而空,立刻转身就想回去写请帖。刚一迈出步子,被裴钺整个提起来,随后被整个抛起来,又重重落到裴钺怀抱里:“用完了就扔是吧?别走了,你祖母恐怕还在休息,你就老老实实留下来陪我们两个用晚饭。”
明棠裴钺动手时就敏捷往后退了几步,见裴泽一点被吓到的反应都没有,反倒是大笑着让裴钺再来几次,不由摇了摇头,回身进了房间。
身后,这一大一小还在玩着幼稚的抛接游戏,笑声交叠着飘向九天之上。
到了凤凰岭猎场,各家照旧是默契地休息了一两日,便开始了必不可少的交际环节。地点依旧是在望山楼,只是今年这头一封送来的请帖却让接到帖子的人心头都闪过一丝隐秘的波动。
——今年竟然是楚王的妻族纪氏占了先,下了帖子遍邀众人在望山楼上观景。彼时纪夫人跟张二夫人争辩时“因皇后娘娘未至,宫中淑妃吩咐不可越僭在望山楼待客”的话还言犹在耳,这次便已抢在晋王妻族之先定在了望山楼,可见果然是风水轮流转,晋王母族荣国公府的没落还是影响了不少事。
不知各家接到帖子时是什么反应,反正明棠和裴夫人看见请帖时不约而同摇了摇头,却是什么都没说,装扮得当后一同出了门。
先前晋王的妻族张氏要在第一日邀人,没多少人会拒绝,而今换了楚王的妻族纪氏,也照旧没有多少人愿意当这个出头的椽子。裴夫人和明棠前往望山楼的一路上,不知道看到了多少带着熟悉徽记的马车。
沿着台阶慢慢上了二楼,两人在侍女的指引下慢慢到了安排好的位子上坐下,明棠目光一扫,便察觉她们今次的位置要比上次更靠前。座中更是不用说,少了几道上次还能见到的熟悉身影。
她正在不着痕迹扫视全场,便察觉有不少目光隐隐聚集在她四周这一片,内心正觉奇怪,又发觉众人的焦点为之一变,竟是都隐隐看向了进门的地方。
明棠自然不会错过大家都在关注的热闹,一边小声跟旁边的虞国公夫人打着招呼,一边留意着门口,看清进门的人是谁后心中直呼“没白来”。
正进门的不是别人,正是上次占了先,在这望山楼宴客的张二夫人。
因不知她们这些跟皇家千丝万缕之人是经过怎样的争议后定下的宴客顺序,又不知身为晋王妻族代表的张二夫人又是怎样的态度,此时场中密切关注着这两人的不在少数。
张二夫人果然也没让众人失望,笑意盈盈跟隐隐有主人姿态的纪夫人互相见了礼,便带着几分歉意表态:“真对不住,端华长公主出门前偶感不适,不能到来了。”
长公主的女儿陶宁郡主,现在的晋王妃更是压根就没有出京城,说是身体不适,早早就报了不能到猎场来。至于晋王的母族,荣国公府一脉更是随着世子的无能而没落下去,现如今连参加秋猎的资格都没有了,先前时时能见到的荣国公付的女眷自然也不会出现。
也就是说整个晋王一系亲近些的女眷,今日算是悉数没有到场,只有这位接了帖子前来赴宴。
纪夫人毕竟也当了半辈子的当家主母,也不去追问端华长公主到底是哪里不适以至于临时爽约,只一笑而过道:“这倒是可惜了,另几位贵人倒是都回了消息说是会来,若是得知长公主身体不适,定要派人前去探望的。”
说罢,不痛不痒寒暄几句,半点没有察觉到对方隐隐的敌意似的,招手叫侍女引张二夫人去了座位上。只是这座次,就让在场众人不由得目光有些微妙了。
张家族中男子有出息的不多,但看在长公主和晋王妃的面子上,张家女眷出行赴宴,位次总是靠前。而今这座位却似乎是严格按着张二夫人丈夫的品级安排的,以至于她还没坐下,看着方向,脸色便隐隐有了变化。彻底在位子上坐下时,看着自己旁边那些不甚熟悉的面孔上流露出的好奇,更是心中烦躁,好容易才按捺住了愤怒,没有当场失态。
纪夫人则依旧是一副春风拂面的模样,看着她没有当场发作,眉梢微微一挑,意味深长一笑,转身便到了品级高的这些命妇们身旁,与众人聊着些京城女眷们之间常聊的话题。
不知是谁先提起,纪夫人的声音里带了些真实的笑意,含蓄道:“我虽然是外祖母,但毕竟不是寻常人家,也不能跟平常出嫁的姑娘一样,一封信就把人家叫回来了,如今统共也不过见过几次小公子罢了,生得极俊俏,如今话也说得灵巧。”
提起自家女儿这么多年才得的嫡子,纪夫人真是满心满眼的喜欢。天知道以往楚王妃没有儿子时,纪夫人看待自己那个高贵的女婿心中有多纠结。真是又盼着他能得了那位置,又怕自己女儿后面得不了好。
想到了什么似的,纪夫人转头看向裴夫人的方向,真心实意道:“我就盼着小公子以后跟林姐姐家的孙儿一般,这样健康活泼就好了。”
察觉是在说自己的裴泽一愣,抬起头,犹豫一瞬,大大方方行了个礼:“多谢夫人称赞,您家的小弟弟一定会平安健康的。”
裴泽本就生得仙童一般,又开口就是这样吉利的话,原本也带了小辈在身边,对纪夫人专挑着定国公府小公子夸的行为有些不满的老夫人们再没了先前那些隐隐的不服,甚至立时有人打趣道:“怪不得夫人专拿人家作比较,现在一看,若我家这个有人家这个一半的好,我都要念佛了。”
裴夫人笑眯眯谦虚道:“小孩子家家的,什么都看不出来,哪能担得起这样的话?大面上不出错罢了。”论起小辈,裴夫人自来没虚过,偶尔跟大家炫耀一下自家颇拿得出手的小朋友,谦虚几句便迎来许多更真诚的赞美,再看看裴泽要红起来的脸,裴夫人也觉得有意思得很。
一众或老年或中年的夫人们便开始大谈育儿经,间或分享自家小辈的趋势,场面一时竟显得热烈起来。
明棠含笑看着裴泽被几位老夫人叫去摸着头说话,也不去管,自己照旧跟虞国公夫人说着话:“世子今年定然不会下场了,难得闲下来,他打定主意要躲闲呢。”
虞国公夫人心中微微一定,也不说虚话,爽朗笑道:“也不怕你笑话,是我家小三儿听说明家两位小公子都桂榜有名,他一个武人也没什么地方能彰显一下自己不算个草包,这次秋猎大比定然要下场的。裴世子与他有半师之谊,小三儿倒不在意又输给裴世子,是我私心想着第一总比第二好听些,故而自作主张,来打听一下世子的情况。”
明棠挑了挑眉,也直言不讳:“这么说来,三公子有把握胜过世子以外所有人了?”
“所有人倒不至于,那些积年老将早不参与这些了,这不是世子毕竟年岁这样轻,一时兴起下场玩一下也是有的。若世子不来,剩下这些年轻人中,我儿当拔头筹。”当着自己未来儿媳妇娘家人的面,虞国公夫人丝毫没有放出去话可能收不回来的担心,简直就差拍着胸.脯替自家小儿子壮声势了。
此情此景,简直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具象化,明棠不禁一乐,点头道:“那大比那日我可要认真看三公子表现了,来日也好跟阿琬讲一讲彼时情景。”
这处聊得热闹,越发显得远处张二夫人那一圈格外寥落些。本来座次相近的这些人多有熟悉的,唐突安排过来一个没怎么打过交道、又一看就心情不好的张二夫人,这些人也不敢乱说话了。孰不知她们不说话,张二夫人心中反倒越发觉得憋气,只以为是这些人也看晋王一系如今失势,不欲得罪楚王一系,故而不来奉承自己。
此时她心中不由格外想念自己出嫁了的女儿,若是她在此处,好歹也能有个人给她壮壮声势。不像如今,举目四望,竟没有一个是自己亲近的。
纪夫人就是为了这样的效果,自然也不会在意别处气氛的僵硬,自顾自招待好了这几位品级高的命妇,又时不时上去陪几位皇室的长公主、公主、王妃们说话,力图招待到位,让这些人挑不出错。
事实上,有楚王妃在,这些皇室的贵妇们说起来也脱不出姑嫂、妯娌这样的关系,难得一起出来坐坐,自然也不会挑什么理,寒暄几句也就罢了。
见纪夫人就要下楼,太华长公主却是忽而出声道:“不知道裴家的少夫人可来了?烦请夫人叫她上来。”
纪夫人不免惊讶,楚王妃更是微微皱了眉:“姑姑怎么突然想见那明氏?”
太华长公主已经自顾自站了起来:“说两句话而已。”说着就走向了门外,“也不必让她来拜见你们,怪闷的,我跟她说完话就也走了。”
何止是纪夫人不明白,明棠也不明白太华长公主为何突然见自己。但望山楼地位特殊,她还从来没有机会上到三楼看看,秉持着上次见面长公主似乎也没什么恶意的信念,丝毫不带犹豫的出了门,沿着台阶慢慢上了三楼。
望山楼本就依山而建,说是三楼,比之二楼的地势却远远不止高出了一丈,地方大小也丝毫不逊色。甚至另外一侧还有别的道路直通三楼,皇室的这些贵人们便是经由那条路径自到了地方。
明棠拾阶而上,倒没觉得台阶有多么难攀爬,只觉人说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此时此刻也算恰如其分。随着地势一点点升高,出现在眼前的景象也越来越开阔,简直是世界一点点展现在你的面前。
不远处大片的草甸上仍有隐约的绿意,高低起伏的山脉间却是五彩斑斓,深绿浅黄与火一般的红交织着,染出一副天然的画卷。
太华长公主凭栏站立着,宽大的袍袖在高处的风中飘扬着,仿佛振翅欲飞。
不知为何,明棠却觉得她心中似乎有些难以排解的忧愁,让这位长公主不似上次见面时一般生气勃勃。
见过礼,太华长公主又把视线转回了远处,淡淡问明棠:“你先前决心和离时,心中是什么感受?”
明棠一怔,竟有些想不起来了,思索良久,才道:“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我只是想了想,若真要和离,最坏的情形会是什么样的,想完,接受了,也就下定决心了。当然,事后发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最坏的情形吗?”太华长公主若有所思,在一阵强烈的风中张开了双臂,整个人几乎压在了栏杆上,任山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回忆起上次与明棠相见时明棠的模样,又看了看她现在,发现竟然没什么区别,不由喃喃道,“确实是没什么大不了的。”
没道理别人可以做到等闲视之,她不行。
想通此节,太华长公主微微一笑,仿佛放下了什么似的,那张本就芙蓉一般妩媚的面孔上绽开了一个足以让人目眩的笑容,让明棠几乎为之一呆。
太华长公主这才发现了明棠这人似乎还有些过分关注别人的容貌,不禁一笑:“你和裴钺成婚后,怕是但凡有什么不顺心处,看看他那张脸,气就消了。”
明棠眨眨眼,也不意外自己刚刚的呆滞样被长公主看了去,果断应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么。丈夫生得好,我自然是不看白不看。”
同理,她生得好,这明氏也不看白不看么?太华长公主有些无奈了:“你就不怕本宫治你个言语冒犯?”
那自然是不怕了。这种一见面就透露出来的想要谈心的气息可不是一个会治我罪的人会展露出来的。
想归想,明棠还是老实道:“毕竟臣妇也没说什么,况且长公主殿下自来是个大方人,初次见面时就赠了我许多猎物,想来也不至于忽然变了一个模样。”
“你倒是会揣摩人。”太华长公主忽而招手,让明棠站在她身旁,伸出手臂,指着远处草甸上一处,颇有兴致道,“你看,那是不是我兄长和你丈夫他们。”
明棠定睛细看,只能看到远处一片小的如蚂蚁一般的人。明棠看了又看,直到这群人忽而靠近了些,身后旗子的颜色显露出来,确定了是皇帝一行,才靠着裴钺的位置和身上衣服的颜色将之分辨出来,不禁感慨:“长公主殿下好眼力。”
“眼力什么?”长公主噗嗤一乐,“是我昨天就知道了皇兄会去那一处猎区。既然他要去,难道那处猎区里的还会有旁人?”
这明氏称赞人的语气倒是真诚,丝毫不显得谄媚,跟她这人的气质一脉相承了。
说起来,燕王家的小丫头也有几分这个意思,每日三言两语就能把皇嫂逗得开心得不得了,若不是怕太过显眼,太华估计皇嫂早有心提前封了她郡主了。要她说,皇兄这几个孩子怎么样她不评价,但再下一代里还是燕王家的丫头和小子好玩儿些。
山风轻轻拂过,太华长公主抛开心中原本的些许犹豫之后,整个人心情都舒畅了,颇有几分心旷神怡的意思,看见远处那一片蚂蚁人停了下来,不由猜测:“你说他们现在会说些什么?”
“总不会是谈猎物。”明棠一点点往下猜,“也不像是在谈论人难道是秋猎大比的事?”兴许皇帝也有认识的小年轻要参加大比,打听打听裴钺要不要参加。
在脑中大逆不道地把虞国公夫人说的话原封不动移给皇帝,明棠想着想着差点笑出来,在人家妹妹面前好歹端住了。等又过了一阵子,太华长公主表示“你可以走了”之后,明棠自己慢慢下楼时,回味起方才脑中的想象,才克制不住露出笑容。
实际上,明棠猜测的还真不能算错。
彼时皇帝的确在询问裴钺:“你大比时要不要下场玩一玩?也好让他们看看朕的裴总兵是如何大胜而归的。”
不得不说年轻人动作时就是有股格外的利落劲儿,皇帝对各公侯家的小辈不熟悉,几个儿子更是各有各的心思,他眼不见心不烦,如今还真就格外看裴钺顺眼些。
尤其是裴钺素来谨慎,家里又就剩那么几个人,皇帝就更多了几分隐约的放心。
裴钺果真是从不会在言语中落下话柄的,当着这诸多中老公侯和侍卫们的面,他对答如流:“臣大胜全赖将士用命,粮草充足,又提前有所准备,个人武力在其中倒并未起到什么大用处。况且大比素来是陛下简拔各家小辈的,臣已有了职务,何必再跟他们抢这个风头?”
皇帝哈哈大笑,回身道:“听见没,裴钺亲口说了不参加,你们谁家里有小辈藏着掖着的,过两天可一定拉出来亮亮相,争个第一给朕看看!”
能跟在皇帝身边的尽是他信任之人,多年君臣相处,自然知道这时候还做出什么反应,一时尽是热闹的应和声,还有人顺着皇帝的话打趣裴钺,一派和谐景象。
兴许也是皇帝的这番话起了作用,秋猎大比那日,下场的年轻人还真比往年多些。明棠一家人坐在看台上看过去时,总觉得比赛的火药味都要比上次来看时浓厚许多。
裴泽上次看时自己还不会骑射,如今已经算初步入门,再看比赛时就又是另一番心态了。见场中众人纵马狂奔,你追我赶,心跳都随着每一个超越和落下的瞬间紧张又放松。
待一项项比过,头名果真是虞国公家的三公子虞高轩,不远处的虞国公夫人接受众人恭喜的同时不由朝明棠飞了个带着几分小得意的眼神,仿佛在说“你看,我就说我儿子能行”。
皇帝居然还对这位几年前的第二名有些印象,见虞高轩神清气爽上台来见他,不由沉吟一声,问他:“朕记得你先时和裴钺一同下场,屈居第二,如今他没有下场,你得了头名,可有什么想说的?”
虞高轩一愣,摸了摸头,诚实道:“裴总兵先前是小臣的上峰,又对臣有半师之谊,小臣如今有所进益,还是总兵年前在金吾卫时教导过的缘故,臣对之心服口服。若裴总兵愿意入场比试,臣自愧不如。但他既没来,小臣自认这个头名还是当仁不让的。”
这一番话果真是半点修饰也无,却也能看出虞高轩的心性,皇帝心中满意,点点头,刚要说话,就听虞高轩补充道:“毕竟,这些人也没我厉害啊,我也不能因为裴总兵不来就自暴自弃随便输给谁吧。”
皇帝登时微微瞪大了眼,吹了吹胡子,一时竟有些语塞:现在这些年轻人都什么路数,家里人没教过怎么说话吗?
隐隐能听到台上对答的虞国公夫人听到儿子最后一句话也不禁抚了抚额:这小三儿,真是该好好学学什么叫适可而止了。若不说最后一句话该多好!现在可是要把人得罪了。
家中有小辈下场的听到他说的话后,果真有几个沉了面色。还有些则是隐隐看向了裴钺,心道:还是裴世子有能耐,自己上次得了头名,转头又跟第二名弄了个什么半师之谊的名分,这次虽然没下场,倒比下场还要引人瞩目些。
裴钺哪里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只是为自己即将增加的工作量叹息——看样子明天打猎又要多一个虞高轩,他回头还得跟这人说说忌讳,免得明日里再跟今天似的,想到什么说什么。
台下人各有各的心思,台上皇帝虽意外,却也没有怪罪的意思,只是摇摇头,指着虞高轩道:“你这骑射看着有几分意思,说话却远不如裴钺老道,明日.你就跟在朕身边,也学学你这位半师是怎么说话做事的。”
跟在陛下身边打猎,这可是近臣重臣才有的待遇,虞高轩喜出望外,立刻行了大礼:“小臣多谢陛下!”
膝盖磕到地上沉闷的一声响,惹得皇帝又是微微摇头:还是得磨炼。
隔日出行,兴许是因为裴钺提前提醒过的缘故,虞高轩倒没有昨日那么突出,只皇帝兴许看着一左一右的年轻人来了兴致,竟纵马挽弓了许久才肯被劝着停下休息。
甚至停在帐篷里平复气息时,还在意犹未尽,直接吩咐道:“把朕今日猎的猎物取些好肉来,现下烤了来吃才好,不要费那许多功夫。”
越是简单的做法越能显出厨子本事的高超,得了皇帝的吩咐,随行的御厨们简直使出了浑身解数,把个最简单不过的炙肉做出了色香味俱全的绝佳效果,还没端进帐篷就让累了一天早饿了的一众武人们食指大动。
君臣相得,这一顿饭直用到夜幕深沉才算结束。送圣驾回了行宫,一行人各自散去。裴钺更是摆出了作为长辈的姿态,把虞高轩也一路护送到虞家别院不远处,才踏上回自家别院的路。
明棠已经洗漱过,正坐在床边看书,乌发如流水般倾泄在身后,听到动静抬头,还没说话,先闻到股烤肉的香味,顿时捂住口鼻,哀叫一声:“快快快,去把这一身的香味洗掉了再进来。”
裴钺不解,却依言照做,换了寝衣,确认身上没了气味,才擦着头发进了内室。明棠自然伸手,接过他手中巾帕,替他慢慢吸着头发上的水分,就听见裴钺问她:“你是闻不得这气味吗?”记得明棠分明是不排斥炙肉的,甚至颇喜爱,在家中时就时不时让厨房做了来。
“哪里是闻不得,是已经这时候了,我怕再过一会儿,我就要让厨房给我做夜宵了。”明棠哀叹一声,嘀咕道,“怎么皇帝身边的厨子连烤肉都做这么好,平常宫里也吃这些?”
“御厨自然要什么都会一些。况且本就是来猎场,自然要挑这方面有一技之长的人跟过来。”不然岂不是扫兴得很。
扫一般人的兴就算了,扫了陛下的兴,不知有多少人要提着心过日子了。
说完,裴钺又奇怪道:“便是饿了,使人做了夜宵来又不费什么功夫,你也不至于那样抗拒吧。”
明棠轻叹,捏了捏裴钺的肚皮:“公子你天天消耗大,吃多少都不碍事,我这样的夜间还是要少吃些好,放纵下去,别人是衣带渐宽,我是衣带渐紧了。”
裴钺微笑,将明棠揉进怀里:“我来检查检查。”
随后唇齿相接,将明棠的惊呼也揉碎在夜色里。
一.夜安稳,翌日晨起,明棠原以为皇帝又要将裴钺宣走,逮着这个现在没有职务的闲人过足打猎瘾,谁知却一直没内侍登门。
甚至不仅一日如此,连着两三日都如此。明棠甚至已经在家中招待了穆清小朋友,还安排着一家人出去随意游玩野餐了一日,直到记在心里的待办事项已经都完成了,才意识到好像已连着好几天没听说皇帝的动向了。
毕竟是秋猎,所有人都算是随驾,要一切以皇帝为中心,不出现在猎场也就算了,甚至连行宫都少出,以至于连着好几日没听说有什么活动,这就有些奇怪了。
好在裴钺虽已不再负责有关的防务,但消息总是灵通的,明棠不好奇还好,好奇了总能在裴钺那里得到些答案:“陛下似乎是身体有恙,随行的御医们这几日都没有出过行宫。”
第110章
许是因为渐渐察觉了陛下这许久没出过行宫的情形有些奇怪, 各家之间的聚会都少了许多,凤凰岭一时之间各处都充满了祥和的气息,平静的不像专供人打猎的猎场, 倒像是个让人闲暇时过来散心的风景优美之地。而京中各豪门齐聚于此, 也并非是跟随皇帝圣驾而来,是不约而同起了来小住些时日的念头。
与皇家亲近、稍微知道些具体情况的心中不安, 丝毫得不到消息的更是暗生猜测。而最为亲近的那些, 譬如几位皇子, 则在消息传出后闻风而动, 递了书请求侍疾, 原本没人抱有希望,谁承想居然真的得到了皇帝的回应, 得以轮流到行宫中侍疾。
坐实了陛下生了病的消息, 原本还会偶尔有的亲友小聚也被默契的停了下来, 大家关起门自己在别院中过日子,就怕在这个节骨眼上沾染上什么事端。只有那些原本多半难逃生天的动物们恢复了往日平静的生活,在秋日里抓紧时间囤积着食物和脂肪。
气氛使然, 裴家自然也选择在别院中消磨晨光。好在此处虽为别院, 并不逼仄, 门前不远处还另有风景可赏,倒也并不觉得无聊。
此后又是数日, 因皇帝毕竟允了几个儿子进宫侍疾,没有要封锁消息的意思,他的情形如何便渐渐流传了出来。道是圣上那一日与众人一同射猎, 晚间用了油腻,又吹了些凉风,故而偶感风寒, 调养数日,如今已经渐渐康复了。
随着消息传出,侍疾活动也被皇帝叫停,且不论大家心中信是不信,至少紧绷的气氛消散了许多。毕竟是在京城外,皇帝只是偶感微恙还好,倘若真霎时病重,还不知后头要闹出什么事来。去岁冬日陛下病了那一场时还是在京城里,就那也闹出了些不大不小的风波,让人心内惴惴。
此时又有起风波的嫌疑,不免有人在心中暗自嘀咕这位陛下什么都好,就是到了这个岁数还迟迟不肯立太子,平白让大家都不能放下心,生出这许多事来。
这次好歹是有惊无险,若他真在这荒郊野岭的生了重病,现在的金吾卫指挥使又是个压不住场子的,几位皇子偏偏还都在此处,到时候弄个血流成河都算轻的。有经历过这位先帝临终时那段纷乱岁月的不禁暗自祈祷,不管这几位怎么闹,平平安安了却此事才是最要紧的。
又有人怀念起了裴钺,可惜他堂堂定国公世子,身份不低,又向来不掺和这些,去岁陛下病的那一场时很能压得住场子,偏被朝中那些大人们弄去了陕西。虽说现下也在凤凰岭,到底没有职务,名不正言不顺,管不了陛下身边的事。
裴钺还不知道他从金吾卫“退休”没多久就开始被人怀念,若知道了,大约也只会一笑置之。裴家的别院多日以来终于又迎来了宫中的内侍,说是皇帝召见。
自从知道陛下有恙以来,裴钺还是第一次有机会面见圣颜,不由打起精神,随内侍一路进了行宫。
此处凤凰岭行宫比起皇宫和寒泉别宫自然又是一番景象,因是依山而建,处处错落有致,其内布局便显得尤为复杂。裴钺大抵是行军成了习惯,随着内侍向皇帝的寝宫一路过去时,随便扫过一个地方,都不自觉想着此处是否易守,彼处又是否容易有人潜藏。
带着这些不着边际的想法一路到了皇帝跟前,裴钺抬头时微微扫过他面色,便觉他的确如传闻中所说,虽的确生了病,但已经渐渐康复。看得出还有些虚弱,但也并不碍事。
皇帝与裴钺说了些什么,因室内无人,并无人知晓,只是众人毕竟都将目光聚集在行宫,虽然打听消息的难度又升了上来,行宫中有谁出入还是很容易看出来的,就有人留意到裴钺似乎常被陛下召见。
联想到他临阵出征前就是金吾卫指挥使,如今又更进一步,几乎有几分简在帝心的架势,不免有人猜测:莫非裴世子又要领了金吾卫去了?
任人如何猜测,裴钺都是一副八风不动的模样,对别人的试探不作回应。虽是如此,在裴钺某一日留在行宫值夜之后,他一定会官复原职的想法便成了不少人的共识。
陛下没带妃嫔出行,裴钺在宫中值夜倒也算不上麻烦,只是对这种超出了计划外的事颇有些不适应。况且皇帝并未下旨,只是分派给了他一些差使,裴钺分派着侍卫们巡夜时颇觉怪异。
因这些侍卫们多有从前便是他下属的,与裴钺相熟的也不少,见了他并没有不服的,甚至都一副“就知道您早晚会回来”的姿态,只有他知道这也不过是暂时的,等陛下做完该做的事,他恐怕也要接了调令回陕西去了。
只是这事毕竟是皇帝密令,裴钺面对他们的热情也只好沉默以对,做完该做的事后便回他在行宫中的值房休息。
这日他照旧各处转了一圈后回住处,推开房门,却在屋中见到了个陌生的内侍,正坐在他的桌前,一副气定神闲之态,仿佛他不是非请自来,坐在了一位武力值远高于他的将领的房中,而是正独坐在江边赏月。
裴钺挑了挑眉,倒没有立刻发作,而是默默抽出了腰间的长刀,搭在了这内侍的颈项上,雪亮的刀身在他颈上映出一道月光般的痕迹,裴钺的手纹丝不动:“不知阁下是谁,有何贵干?”
那内侍虽说知道自己正在做一件离死不远的事,到底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平稳的表象终于被打破,他小心翼翼咽了口口水,自袖中掏出一物,嗓音有些干涩:“裴世子勇冠三军,何须用这样的方法来跟在下说话?还请裴世子看在此物的份上,平心静气听听在下要说什么。”
裴钺目光一定,果真收回了长刀,接过那枚精雕细琢而成的发簪,对着光看了眼簪头枫叶的背面,果真发现了明棠那家铺子的徽记,想来正是明棠所说,定做了又没拿到的那件。
那内侍还在继续:“想来裴世子也认出来了,这是贵夫人的首饰。你独自在行宫,此处又并非京城戒备森严,我家主人让我关心一下您,问问您难道不担心家中亲人安危吗?要知道现如今您那别院中可是有老夫人、小公子和您夫人三个人呢。”
裴钺心知肚明,这首饰是明棠仍未拿到的,并非是眼前之人自明棠处获得,她眼下应当还并无大碍,不然这人拿来的便不会只是这一件东西,心中还是不免随着他的讲述慢慢起了波动。
诚如他所言,这里毕竟是别院,不似定国公府一般,自大门到他们的住处不知要走多远,府中又遍是护卫与侍从。若是寻常人进了定国公府,恐怕连方向都摸不到。而此处别院毕竟浅窄,甚至他和明棠居住的跨院与别院的围墙间只隔了一道墙,若是有心算无心,恐怕家中的确会有些麻烦。
他心中焦急,不免露出行迹,让那内侍看了,心里不由笃定三分,恢复了方才的镇定,低声劝说道:“我家主人要世子做的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是想让世子帮个忙,稍微调动几个人的位置,给我家主人行个方便,让他见一见陛下罢了。”
裴钺这个人自从踏上高位,又被皇帝所重视之后,便有人盯着他的日常行动,想要投其所好。不知多少人接连失败之后,才不得不承认,对裴钺这种人来说,想要投其所好实在有些难,攻其必救说不定要更有效些。
而裴钺最看重的是什么,几乎人人都心里有数了。
自觉拿住了裴钺,那内侍竟施施然站了起来,见裴钺果真没有动作,握着长刀的手还垂在身侧一动不动,便试探着向门外走去,一边回身道:“裴世子还要慢慢考虑吗?要知道时间不等人,若是咱们这里的事不了了,贵夫人那边的人等急了,咱家可不敢确定后头会发生什么事。”
裴钺紧紧握着那支簪子,仿佛体会不到那尖锐的痛感,强行克制住自己,心中默念:幼娘那里情况定然没有很糟,这簪子如何拿到的这些人心中定然也有数,不过是忖度着他定然不会知道这其实还没到明棠手中,所以拿来唬他罢了。
一遍一遍重复着这个念头,仿佛一切的恐慌都被压了下去似的,裴钺跟着迈步出了房门,低声询问:“我母亲和妻子她们现在到底如何?”
已经出了裴钺的住处,行走在外面,这内侍便恢复了内侍该有的样子,低眉顺目走在裴钺身侧,手中还提着灯笼,一副宫中人最寻常不过的模样,口中低声道:“世子放心,我家主人知道你看重家里人,嘱咐了他们以礼相待,世子配合得好的话,白日回家就能见着家里人了。”
裴钺悄悄松了口气,知道明棠那边就算真的有人挟持,安全却是无虞的。
沿着寂静的道路慢慢行走,宫中人见到裴钺果然都没察觉哪里不对,只以为他是巡视行宫,微微一礼后便退开。
如此一路无话,竟真的慢慢靠近了皇帝的寝宫。全副武装的侍卫们此时正在换班,裴钺耳目灵便,已经听见了他们行动时盔甲碰撞发出的细微声响。
这内侍却在此时停了脚步,低声道:“裴世子可别打着让人把我拿下献给圣上的主意,若我不给信号,你一家人都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裴钺淡淡道:“知道了。”
两人这才继续往前走,转弯时,一个冒冒失失的小内侍却一头撞在了这人身上,装翻了他手中的灯笼,火焰“腾”的一下燃烧起来,照亮了他的面孔,裴钺看清了,不由一怔:这不是汪伸的徒弟吗?
被一头撞到的这人却没那么好的运气,手中灯笼不知为何竟烧的那么快,火焰剧烈到他没想到的地步,火舌还舔舐着他衣裳的下摆。
来不及斥责,他不停拍打着身上起的火,一旁的裴钺却是微微一怔,随后点了点头,目送那小内侍又匆匆忙忙走了。
等火终于熄灭,哪里还有他的身影?先时一派神气威胁着裴钺的内侍也只得自认倒霉:“陛下身边怎么会有这么冒失的人,果真是老了。”
毕竟正事要紧,他低低抱怨一句,便不再多言,看着裴钺慢步靠近寝宫,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又给他们看了样东西,果然便这一队侍卫犹豫了几息后便换了位置,朝另一个方向巡逻去了。
内侍没想到裴钺还真有这样的能量,见事情如此顺利,心中居然有些惊疑不定,等到裴钺回到他身边提醒:“只有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他才如梦初醒,连忙跑到一边的墙角,学了几声婉转的鸟叫,不一时,便有人自另一条偏僻的道路过来,在裴钺的注视下对裴钺赞许地点了点头,带着身后的一队沉默的侍卫,大踏步进了皇帝的寝宫。
他径自进去,任由推开的半扇门扉就那样打开着,黑夜中仿佛巨兽张开的一张巨口。
眼看着自家主人的目的达成,这内侍不由露出个畅快的笑,只是这笑才露出一半,就僵在了脸上。
——汪伸不知何时慢慢踱步过来,站到了裴钺身旁,满面和煦,似乎丝毫没有发现眼下是个什么情况,还在对着裴钺躬身行礼。
深秋的夜里,内侍后背上不由布满了一层湿腻的冷汗,张大嘴巴,想大声提醒一下进去的自家主子,却发现自己竟说不出话来。
自家主人今夜的行动莫非是早在人的预料之中?
汪伸却没兴致再去看一个注定去死的人现在是什么表情,见裴钺已经露出恍然神色,猜到了今夜的一切恐怕都在陛下预料之中,他连忙赶在裴钺前面说道:“世子不用担心,贵府一切都好。陛下一会儿对您恐怕还有吩咐,您只管放心等候就好了。”
说着,他还不自觉露出了有几分怪异的神色,仿佛有些牙痛似的,“贵夫人真是勇武。”
裴钺一怔,不由得开始猜测府中到底发生了何事。
诚如他先前暗自担忧的那般,别院毕竟不似京中定国公府那样高门深户,这里又是凤凰岭,地势高的地方比比皆是,裴家别院的布局也被一些人暗暗寻法子看了清楚。
他正在值房中看着明棠的发簪担忧其安危时,跨院里已经睡下的明棠被值夜的红缨低声叫醒了。
明棠还未睡深,红缨轻声唤了两声,便悠悠醒转,察觉到气氛的不对,低声疑惑道:“发生了何事?”
“院里似乎有外人进来了,听脚步声,恐怕有三四个,都是陌生人。”红缨强自镇定,但目光中还是克制不住地流露出几分慌乱,她自来在定国公府长大,最清楚这是什么样的人家,也最清楚什么样的人才敢夜半潜入这等人家的院落里。加上世子如今还在宫里,由不得她不往坏处想。
明棠听罢,也转瞬间就明白了眼下的情形,一时也难免有些头脑空白,深呼吸了几下,立刻转动起了脑筋。片刻后,她自床上起来,弯着腰避免自己的影子投在窗户上被人发现她已经醒了,明棠悄悄摸到不远处,打开盒子,确认□□果真还没被收起来,心中稍稍有了几分底气。
将□□拿在手中,她穿好鞋,躺回床上,示意红缨也上.床躺在她的外侧,随后放下帐幔,借着几乎看不见的光线,上好了弩箭,紧好了弦,手指虚虚扣在上面,和红缨一起,紧张地听着外面的声音。
她在心中不断给自己打气:你可是不止一次猎到过动物的人了,人也是动物,只要瞄准些,也就是一箭的功夫。
万籁俱寂中,推门声轻轻响起,随后再没了声响,紧张到要人发疯的等待中,一柄长刀悄无声息挑开了床上的帐幔,见床上居然有两个人,不由愣神一瞬——裴世子被人戴绿帽子了?
就是这一瞬的愣神,明棠手指重重扣下去,一点寒芒闪过,随后“噗”的一声,箭尖几乎完全没入他脖颈,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帐幔。
来不及体会初次杀人是什么感觉,明棠沉默地起身,和红缨一起,躲在内室的角落,等候着下一个,又或是几个察觉不对进来的人。
这会是明棠至今为止遇到最惊险的情况,而手中的□□和身旁的红缨给了她无限的勇气。
她一定会脱险,保护好自己,也保护好裴夫人和裴泽,他们都会好好的,明棠坚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