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第 141 章 五年不见
永安三十一年, 春,惊蛰刚过。
一阵暴雨后,檐下雨水滴滴答答砸在一丛木槿花枝上, 姜令檀洗过手用棉布巾擦净,起身从古架拿了脉枕放在身前的小桌上。
她朝妇人微笑安慰:“不用紧张,来青云药庐问诊的皆是女客。”
“我家老师前些日出门问诊去了, 我一人独守药庐, 人一多就耽误得久些。”
妇人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人, 她笑得更为腼腆了:“这方圆几十里谁不说善娘子和芜菁娘子都是难得的好人,几位娘子心善, 有了你们我们这些妇人瞧病可算是方便不少。”
姜令檀笑了笑没有说话, 又让妇人张嘴看了舌苔, 她笑着拿笔墨写下方子:“不是什么大的病症,拿山楂取肉……水煮,饮其汁水。”
妇人连声点头应好,她从袖中掏出一把铜板递上前:“善娘子, 这是诊金,您收下。”
姜令檀只从她手里拿走十个铜板:“山楂到处都有,你按着我写的方子自己寻药便可。”
妇人连忙摆手:“善娘子这可使不得。”
姜令檀笑得安静:“莫要客气,药庐的规矩老师一开始就定下的。”
妇人连连道谢后才离开。
姜令檀重新洗了手,见屋后桑葚生得好,就拿了凳子和篮筐踮着脚尖去够,不多时她就采摘了小半篮子。
打了井水,桑葚一个个细致洗过, 随手挂在一截枯木枝上沥水。
“阿娘。”
“吹笙姨姨今日给阿娘带了肉包子,还有三舅舅今早给炖的鱼汤。”
姜令檀甩了甩手上的水珠,笑着蹲下抱了抱向她冲来的小男孩:“今日团团可有乖乖听话?”
看着有四五岁大的小孩, 伸手搂住姜令檀的脖子咯咯咯笑个不停:“团团今日有乖的,吃了一整个大包子,也有乖乖吃青菜。”
姜令檀捏了捏他肉鼓鼓的脸颊:“芜菁奶奶最近出门去了,阿娘要守着药庐,你跟着吹笙姨姨一定要乖乖听话,现在姨姨肚子里有小宝宝了,团团一定要小心些。”
叫作团团的男孩用力点头,一双大眼睛眨呀眨的:“团团每日都会乖乖听话的。”
姜令檀见吹笙挺着一个大肚子,牵过她的手扶她在一旁坐下:“你如今肚子大了,不必日日给我送饭,药庐吃喝都有。”
吹笙羞涩一笑:“吉喜外出采药,芜菁姑姑也不在,常妈妈和冬夏有时要帮你晒药,琐事也多,我就算嫁了人也闲不住的。”
“若是没有姑娘,我也不可能有现在的好日子。”
吹笙想到过去那些事,悄悄红了眼眶:“姜三郎对我好,公公婆婆也待我如亲女儿,能有这一切都是托了姑娘的福气。”
姜令檀知道孕妇多愁善感,她笑着拍了拍吹笙的手:“以前的事,我们不想了,要往前看。”
吹笙擦了擦眼睛,伸手摸了摸团团的脑袋,对上他好奇的眼睛,轻声解释:“姨姨没哭,只是眼睛进了沙子。”
团团还太小,并不太懂大人的心事,他乖乖坐在一个矮矮的椅子上,肉乎乎的手里捧着一个瓷碗,碗里装着桑葚。
以前的事他已经快要记不清了,只知道他被人带回了药庐,从最开始的担惊受怕,到慢慢发现这里的每一个就像他小时候梦里会梦到的菩萨。
他有了娘亲,有了好多的姨姨,还有姜爷爷,姜奶奶以及三个舅舅,他觉得自己再也不用挨饿受冻,所以很快乐,也很幸福。
吹笙从袖中拿出帕子给团团擦了嘴角沾着的桑葚汁水,她见姜令檀吃好,正要帮着一起收拾,被姜令檀拒了:“几只碗而已,哪有要你一个孕妇帮我干活。”
“往日我同老师出门采药,风里来雨里去的,不也好好的吗。”
吹笙不敢反驳她,只能站在一旁拿一条干燥的巾子,姜令檀洗好碗,她帮忙擦干水。
“姑娘有些日不进城了吧?”吹笙问。
姜令檀洗碗的动作一顿,她看向吹笙欲言又止的表情:“发生了什么事?”
吹笙不敢看姜令檀的眼睛,一双手紧紧扯着帕子:“姑娘,二十日前,陛下驾崩了。”
“哐当”姜令檀手里的碗没抓稳砸进水池里,下巴沾了水珠,她没有感觉,只是呆愣站着。
吹笙脸上变了变:“姑娘?”
姜令檀深吸一口气,朝吹笙摇头:“我没事的,只是有些震惊而已。”
吹笙怪自己多嘴,但这是国丧,她家姑娘早晚会知道的。
她没说的是,太子登基后的第三日就遣散了宫里的宫妃们,愿意走的就回了各自原先的地方,不愿走还要哭哭啼啼的,新帝一道口谕,直接全部安排去给先帝守灵。
宫里人少了,伺候的宫婢内侍自然也消减了一大部分,还有各种用度开支。
雍州离得远,吹笙也是今日在家中听婆母说了,她才知道这些事情的,本是想瞒着不说,但是一想到姜令檀这药炉整日人来人往,而且全都是一些妇人,妇人之间除了首饰衣裳,最爱谈论的自然还有各处的八卦消息。
所以百般纠结后,她还是说了。
姜令檀擦干手,拍了拍团团的脑袋:“阿娘晌午过后要替芜菁奶奶去军营看诊,你和吹笙姨姨一起回姜奶奶家好不好?”
团团乖巧点头:“阿娘尽管忙,孩儿自己会乖的。”
*
“快快快,快起来。”
“善娘子来了。”雍州大营内,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才操练完,累得一个个躺在沙地上喘气的士兵们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有人着急去井里打水洗漱,也有人赶忙低头整理衣裳。
姜令檀由姜家三房的二郎领着朝军营的后方走。
姜二郎看着那群探头探脑的部下,有些心虚解释:“妹妹勿怪,芜菁娘子不在这些小子没人压着就放肆了。”
“这个月和漠北那些零零散散的骑兵还有小部分的冲突,有几人伤得特别厉害,只能请你来帮忙。”
姜令檀见姜二人一直往后看,她笑了声:“二哥哥别看了,吉喜出门采药没回呢。”
姜二郎顿时两颊爆红:“没……没有,妹妹误会了。”
姜令檀也不点破他,只是叹了声:“三哥哥的孩子都快出生了,二哥哥不着急?”
姜二郎两颊更红了:“着急的,我等……我等她回来,我就去提亲。”
他被说得害臊,等进了救治伤员的帐篷后,只管把手里的药箱往姜令檀身旁一放,头也不回跑出去。
等跑了很远,他才隐隐有种错觉,好像帐篷角落有一道目光落在他背脊上,冰冷锋利。
“善娘子来了。”医官笑眯眯朝姜令檀打招呼,“一共十五位外伤伤员,还有两个今早去采菌子
吃坏肚子的,劳烦善娘子替我分担些。”
姜令檀目光最先落在两个吃坏肚子,趴着躺在地上的士兵。
两人恨不得以袖遮面:“善娘子可以不用管我们,其实不严重的。”
那医官笑呵呵接话:“中的毒倒是不严重,就是被将军发现,一人挨了三十板子而已。”
姜令檀顿时笑了:“那你们先躺着,我给其他人先止血。”
边陲之地,大多数伤员都是外伤,遇到有大战争的时候,断胳膊断腿都是司空见惯的事。
姜令檀前些年还不太能适应这种血性,后来她能单独出诊,遇到的事情多了,就算是再恐怖的伤,她至少表情上能滴水不漏。
“何医官,您来看看。”姜令檀蹲在最后一个昏迷不醒的士兵面前,眉心紧紧蹙起。
他穿着寻常普通的衣服,身上并看不出有什么明显的外伤,可脉象却给人一种时有时无的感觉。
何医官蹲下把脉,花白的眉头皱着:“奇怪。”
“方才送来时,老朽诊脉以为是劳累中暑,可现在看,这体温也太不对劲了。”
姜令檀同样觉得不对劲,男人脉象越来越弱,身上滚烫,而且露出来的皮肤还出现了红色的疹子,连下几次针都没有一点反应。
“难不成是时疫?”何医官惊呼一声。
姜令檀落在他脉搏上的手同样一抖:“若是时疫,那得把帐子里的……”
她话还没说完,帐子忽然被人由外朝内掀开:“阿娘,我来给你送晚饭啦。”
“别进来。”姜令檀要阻止,却已经来不及,团团拎着饭盒跑向她。
姜三郎的手停在帐篷外:“善善?”
“三哥你先别进来,马上派人去通知应将军,说是军营医帐内有可能发现了一位疫者,让所有人都不要靠近这里,然后在医帐的旁边再搭建一个小帐子,我要单独把人挪出去。”
“好。”
姜令檀有条不紊吩咐完,看向小心翼翼站在她面前的团团。
“阿娘,我是不是做错事了?”团团忐忑地问。
姜令檀摸了摸男孩的手,安慰道:“团团很乖,团团没有做错事,只是这几日团团恐怕要和阿娘一起留在这里。”
团团抱住姜令檀的胳膊:“只要有阿娘在,团团不怕。”
姜令檀转头和团团说话的时候,明显感觉指尖下的脉搏跳动厉害,她垂眼去看,却对上男人一双乌沉的眼睛。
“你……”姜令檀才开口。
男人视线往她身上一撞,落在她身旁的团团身上。
“姑娘何时成的亲?”他声音哑,说话字句也不连贯,姜令檀只当他是烧糊涂了的呢喃自语。
“团团去凳子上乖乖坐着,离阿娘远些。”姜令檀拧了一条湿毛巾盖在他额头上,从药箱里拿出芜菁娘子留下的药丸,往他嘴里塞了三颗。
他也不管她喂了什么,只要是她给的,他都张口吞下去。
姜令檀一直以来谨慎惯了,她看向一旁的医官:“这伤者的身份,可有落实?”
何医官点了点头:“他不是军营的人,是跟着商团往西靖走的,我们的士兵在域外遇到漠北散落的骑兵受了重伤,所以就把人一起带回来了。”
姜令檀点头:“有通关文碟吗?”
“有的,身份验过也是清白的,如果是从西靖来,难不成西靖出了时疫?”何医官答道。
姜令檀摇头:“目前我还不太能确定,不过还是把人隔开更好。”
何医官也十分认同道:“今日真是麻烦善娘子了,今日夜里恐怕不好安睡,善娘子不如带着孩子去旁边的新搭的小帐子休息,这十几人我来守着?”
姜令檀想了想:“没确定是否是时疫前,避免造成更大的恐慌,暂且先不能让更多人进来。”
“您如果信任我,不如把他留在小帐交给我照料,剩下的那十四个只是外伤士兵,劳烦您夜里看顾几回。”
何医官也不与姜令檀推脱,他年纪太大了,精神跟不上,守着外伤的士兵勉强还能休息一段时间:“那辛苦善娘子了,留你一人在小帐中想必将军也不放心,不如让吃菌子中毒的他俩一同陪着?”
姜令檀暗暗松一口气:“最好不过。”
谢珩闭着眼睛,能清晰地感受她指尖就落在他滚烫的皮肤上,五年不见,她看着好像长高了一些,只是方才那孩子叫她阿娘。
想到这里,谢珩感觉随着毒素在身体游走,他心脏像是被人握住,随时能爆裂开。
他的善善不光成婚了,还有了孩子。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谢珩根本不知道,他这五年从不主动过问她的消息,每每暗卫归来,他只问是否平安。得到她平安的消息,他继续痛苦地苟活着,日复一日。
五年不见,是阴差阳错,也是他又当了背弃信义的小人。
第142章 第 142 章 “可惜善娘子年纪轻轻……
“善娘子, 小帐已经搭好了。”帐外有人声,听着十分恭敬。
姜令檀站起身,朝角落里的人点了点头:“劳烦二位把他暂且先挪到小帐中。”
谢珩呼吸急促, 额头上的湿帕随着他被抬起的动作,往一边掉,他下意识伸手要按住, 却没想握住了一双柔弱无骨的小手。
那手的主人也因为他的举动, 明显地僵了一下, 然后若无其事抽走。
谢珩只觉得那抹一触即逝的柔软,像是幻觉, 快得他连准备的时间都没有, 喉咙里一股腥甜涌上来, 心脏如同被钝刀凌迟,明明近在眼前的人,现在却连再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
他被人小心放在柔软的褥子上,身下应该是一张营中常见的小榻, 这榻于他而言实在是有些小了,但是谢珩并没有动,他就这样无声无息闭着眼睛,静静听着她走在他身侧的脚步声。
“阿娘你怎么了?”
团团的声调带着小孩子特有的软,谢珩本能朝声音方向侧了侧 。
姜令檀擦了一下眼睛,她俯身摸了摸孩子的脸蛋:“阿娘没事,只是有些累了,团团跟何医官去大帐好不好?”
团团人小小的, 可怜兮兮抱着姜令檀的腿:“团团只想陪着阿娘。”
……
谢珩安静听着,母子俩好像是走远了,说话的声音渐渐弱下去, 然后是帐子被掀起后,有人噔噔噔跑出去的声音。
姜令檀打开团团给她提来的食盒,第一层装了时蔬和炸成金黄的小鱼,第二层是小瓷罐炖的山菌鸡汤,以及一小碗粳米饭。
挨到这个时辰,大家都饿了。
菌子中毒的两兄弟见姜令檀打开食盒,默默从怀里掏出干粮,本来是羡慕食盒里的热汤热饭,结果偷偷看一眼,好家伙菌子炖鸡,两人脸都绿了。
姜令檀正要分一点出去,两人同时摆手:“善娘子不用管我们,我们就守在小帐外,您有事喊一声就好。”
话说完,两人半点不耽搁马上去外边守着。
“这菌子可没毒。”姜令檀嘟囔了声,她把食盒搁在临时搬来的矮桌上,想了想端起米饭倒一半出来在时蔬上,然后从瓷罐舀了鸡汤把米饭泡软了,再挑了些菌子和鸡肉到碗里,用汤匙碾得细碎。
谢珩闭着眼睛听着帐子里的动静,并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然而下一刻,嘴唇被人抵了一个圆圆的木勺,汤汁顺着他唇缝渗进舌尖。
有淡淡的盐味,应该是鲜甜的,只是他因为蛊毒发作味觉受损的缘故不太能尝得出来。
“我不确定你得的是否是时疫,或是其他我暂且不知原因的病症。”
“但你得吃饱。”
她的声音甚至比他记忆中更悦耳些,谢珩本能张嘴,慢慢嚼着口里的米饭,身体依旧很烫,混沌的脑袋勉强保持清明,好在他对血的渴望已经能用别的毒药控制住,只是身体会持续三天的高热无力。
姜令檀见一碗饭见底,她没给他继续喂,而是收拾了东西,自己坐在矮榻旁用时蔬配着剩下的米饭吃,小黄鱼很香,她一口咬下去“咔嚓”一声,香得眯起了眼睛。
谢珩偷偷去看她,见她吃得预约,他心底就这样生出了无端的喜悦。
只是他的快乐持续不了多久就被人打断了。
“善妹妹,母亲让我给妹妹送些东西。”男人声音隔着帐篷清晰传进来。
姜令檀站起来,连忙出声:“三哥把东西放在外边就行,别进来。”
“好。”外头声音顿了顿,“母亲让我来接团团回去。”
姜令檀隔着帐子朝他道:“我不太确定是否是时疫,若真的是最坏情况,团团跟着我才是最好的。”
“那就听善妹妹的安排,我这就回去告诉母亲。”男人外边道。
谢珩终于睁开了眼睛,他看不太清楚,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感觉。
她应该是从帐子外面抱进来一个很大的包袱,打开包袱从里面拿了一件大氅出来披在身上。
红色的大氅,把她衬得更白了,细细的手腕拎着看起来特别笨重的药箱。
谢珩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她越走越近,柔软的掌心再次从他额头拂过,她给他重新换了一条冰凉的布巾。
似有马蜂嗡鸣的脑袋,像是被清泉淌过,身体内乱窜的毒素好像平和了一些,谢珩一口气还未松完,她重新拧干一块帕子去擦他脸上和脖子上的冷汗。
她对他这样好,往日其他的那些比他伤得更可怜的病人,她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心善。
还有刚刚外头那个送衣服的男人,和白日时亲自送她来医帐的另一个男人,谢珩就这样生出嫉妒,嫉妒这世间每一个见过她的人。
可能人生来就有这样恶劣的本性,见不到人还能克制,等真正见到人后,就会贪婪想要得到更多。
他身体里发作的毒并不好受,时常昏睡,又挣扎着要醒。
梦中有人轻柔抚过他的耳垂,渴时会有冰冷的液体滑入喉咙里,他好像一直抓着那柔弱无骨的手,他想开口求她,可是嗓子已经烧坏说不出话。
不知不觉就这样熬到天明,万籁俱寂中,脸颊传来清晰的触感,谢珩睁开了眼睛。
稚童清澈的眼瞳像深邃的湖畔,正用那肉乎乎的指头悄悄戳在他侧脸上。
“呀。”小孩似乎被他突然睁开的眼睛吓了一跳,他转过身想跑,但又知道不能发出动静,他就用那肉乎乎的小手,去捂住谢珩的嘴巴。
谢珩任由他动作,只是一瞬不瞬盯着孩子的脸看。
他心底霎时生出难以言说的酸涩滋味,孩子看着是像她的,分明生了双和她一样的眼睛,鼻子瞧着也像,嘴唇更不用说。
这种时候,男人吃起醋来,脑子一般都不太清楚,毕竟看什么都是醋做的。
就算他是谢珩,是南燕最俊美无双的帝王,也不能免俗。
“团团,不可无礼……”姜令檀是被团团发出的动静惊醒的,她睁开眼睛就看见孩子捂住男人的嘴,一副生怕闹出声音的模样。
“阿娘,我想阿娘了。”团团见姜令檀要呵斥他,赶紧跑过去,抱住她撒娇。
“孩子顽皮,吵到你了。”姜令檀把团团拉到身前,见孩子活蹦乱跳没有一点不适应的地方,提了一晚上的心,暗暗落回肚子。
她起身给男人重新把过脉,又伸手试了他的体温:“情况瞧着比昨日稍好一些,只是高热未退,还需再观察一两日,若是无碍我在叫人送你离去。”
谢珩只看着她,无论她吩咐什么,他都是一副乖乖照做的模样。
团团睁着圆溜溜的眼睛问:“你是快死了吗?我阿娘守了你一夜。”
童言无忌,谢珩略微诧异,而后无奈笑了笑,并不生气。
姜令檀却有些惊慌地抱起团团往外走,声音低低地解释:“稚童胡言乱语,您莫计较。”
谢珩只当她紧张孩子,他看着她的背影慢慢撑着身体坐起来。
身体的每一寸地方像是有无数的虫蚁在啃噬,简简单单一个动作,竟疼得他整个背上都湿了,身体的痛他无法控制,但单从表情上看不出半点异样。
“你小子有福气,善娘子竟然特地吩咐人给你单煮了一锅小米粥。”菌子兄弟一人掀起帐帘,一人端着粥和酱菜馒头。
谢珩闻声看过去,是长得很年轻的兄弟俩。
他对这两人有些印象,昨日唯一偷吃菌子中毒被打了板子送来的,也是一群重伤人群里唯一能活蹦乱跳的两人。
谢珩道谢后,伸手接过食盒,他低头沉默吃粥,又分出大部分心神听菌子两兄弟在说闲话。
“他可真好命遇到了善娘子和何医官,若是其他人恐怕早就把人丢到林子里埋了。”说话的人叹了口气,“善娘子的青云药庐,看病问诊价钱便宜就算了,若是遇上穷苦人家,还能用山里挖来的药草,或是自家地里种的米粮代替。”
“可惜善娘子做了那么多善事,年纪轻轻就死了丈夫。”
谢珩握着筷子的手一僵,立马抬起头,一双漆目死死盯着说话的兄弟俩。
兄弟两人被他目光看得发毛:“怎……怎么?”
“没什么,你们继续。”谢珩声音沙哑。
“哦。”两人感觉莫名其妙地害怕,然后一拍脑袋,看向谢珩,“啧……你不会也在打善娘子的主意吧?”
谢珩并不否认这种心思,他心里已经想到若是那个孩子愿意喊他一声“父亲”,他应该会十分欢喜吧,因为是与她血脉相连的孩子啊。
兄弟两人顿时慌了:“我告诉你,暗地里心悦善娘子的人,都能够雍州排队到玉京,若论资历,可轮不上你。”
“最好少打这歪主意。”
谢珩搁了粥碗,正准备说什么的时候,帘子被人从外边掀开。
姜令檀视线在表情都有些僵硬的三人脸上划过,不解地问:“你们说……什么歪主意?”
“善娘子,他……”其中一人想要告状。
谢珩却忽然捂住心口,坐了回去。
“你怎么了?”姜令檀面色微变。
“我突然有些喘不过气。”他定定地看着她,眼里藏着沉甸甸的情绪。
姜令檀凝视这张俊美陌生的脸,她出神了片刻,又极快清醒过来。
不动声色站起来,隔着一些距离重新替他把脉。
只是他的脉象依旧不太乐观,刚刚急忙扶他的时候,手掌落在他肩膀上,很瘦,能摸到微微凸起的骨头,虽然手臂有力量,但这并不是一具健康的身体。
“吃得太少了。”她看向矮桌上还剩大半碗的小米粥。
谢珩嘴唇动了动,他重新端起粥碗,连同碟子上的馒头也慢慢吃掉。
两人各怀心思,谁都没有说话。
第143章 第 143 章 谢妄
姜令檀见他吃完话, 朝他伸出手:“给我吧。”
谢珩视线落在她掌心上,秀气洁白,微粉的指尖纹路清晰可见, 昨日夜里这只手曾轻轻压在他额前,给他擦拭冷汗。
“我,自己来。”谢珩喉咙发紧涩, 轻轻避开她的手, 自顾端起托盘准备起身。
“你若自己有力气, 昨日也不用让人给你抬进来了。”姜令檀见他逞强,语气就重了几分, “东西给我。”
谢珩被她一双眼睛盯着, 手上就慢慢失了力道。
姜令檀端起托盘转身出去, 谢珩愣愣地看着那抹纤细背脊,直到消失,他才像是回过神。
“你果然对善娘子有意思。”缩在角落里的菌子兄弟俩,这时候才敢大气喘一口, 不满说道。
谢珩微眯起眼睛,乌沉的瞳眸下,那抹意味深长的情绪,让人觉得心慌。
他冷笑一声:“是又如何。”
小帐内,一片死寂。
两人互相看一眼,觉得被那种眼神压着,还不如躲出去来得轻松。
等人出去,谢珩朝暗影里瞥了眼:“出来。”
“主子。”青盐就像一道没有生息的影子。
“让人退了, 不用管我。”谢珩指骨分明的手摁着眉心,他明显情绪不太对。
青盐低头跪在地上:“属下担心主子……”
“下去。”谢珩语气严肃打断青盐接下来的话。
他闭着眼睛,指腹摁着阵阵抽痛的眉心, 直到帐子里再次传来轻微的响动。
“还有事?”谢珩明显有些生气,他睁开眼,冰冷的视线隐含上位者的威严。
“我……”从帐子外偷偷摸进来的团团,明显被他的语气吓了一跳。
孩童乌溜溜的眼睛瞪得滚圆,水汪汪的,随时能哭出来的模样。
谢珩没想到是那个孩子,神色一愣,缓了语气问:“有事?”
团团仰着头,表情明显还是有些害怕,但好奇的目光总是忍不住往他身上打量。
谢珩没有和孩童相处的经验,他半晌没有听到回答,只能用尽量低的声音朝孩童招手:“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在团团的记忆里,从没有人用这种大人一样,十分郑重的语气问他话,加上那人不生气的样子,实在长得有些好看。
团团终于大着胆子走到男人身前,漂亮的眼睛眨了眨:“你是要娶我阿娘为妻吗?”
谢珩明显被孩子的话给吓到了,但想娶她为妻,他并不想撒谎,于是就没有否认。
“你叫团团对吗?”谢珩朝孩子伸出手。
团团点了点头:“嗯,阿娘和姨姨们都是这样叫我,不过我大名叫姜妄,我阿娘给我取的。”
“你叫什么?”
“你娶了我阿娘,我是不是要叫你父亲,要改姓吗?”
谢珩一下子回答不上来这么多的问题,他只能反问孩子:“为什么团团觉得我要娶你阿娘?”
团团朝帐子外指了指:“外面的两个叔叔说的,他们说你想娶阿娘,我偷偷听见了。”
谢珩对上团团天真无邪的大眼睛,他觉得头更痛了,但又耐着性子解释:“你阿娘是女子,这话有碍女子的名声,所以团团不能去问阿娘也不能问其他人,好不好?”
“因为团团是个好孩子。”
团团很乖,当别人夸他以后,他会更乖一些。
“好。”他甜甜朝男人一笑,露出一对可爱的酒窝。
谢珩看着眼睛的孩子,终于没忍住,伸手把人给抱起来放在膝上:“我姓谢,团团若是改姓,就叫谢妄。”
团团不是很懂改姓意味着什么,他乖乖点头:“那团团什么时候可以叫你父亲?”
“团团虽然有阿娘,有芜菁奶奶,还有很多的姨姨和舅舅,可团团没有父亲,常奶奶说等日后阿娘嫁人了,团团就有父亲了。”
谢珩摸了摸他的头:“团团希望我当你父亲?”
“嗯,因为你长得好看,团团觉得比任何叔叔都好看。”
谢珩像是被孩子天真的言语哄开心了,他眼底溢出些许笑:“团团是个好孩子。”
姜令檀掀开帐子进去,一抬眼就看到倒在男人怀里呼呼大睡的孩子。
“团团。”她几步走上前,声音透着紧张。
谢珩抬头看她,语气平静:“玩累了,刚睡下没多久。”
姜令檀被他一瞬不瞬看着,心口像是漏了一拍,她俯身想把孩子抱走,男人却避开她的手:“无碍,别把人闹醒了。”
“团团年岁小,不懂事,夜里会吵着你。”姜令檀干巴巴解释。
谢珩侧过身,把孩子平放在怀里,他顺势躺回去:“孩子挺乖的。”
姜令檀僵站着,她见团团睡得熟,也不忍心把孩子吵醒,只得提心吊胆想着,若团团夜里吵闹,她再把人抱走也不迟。
可这一夜,她前所未有的好眠。
等睡醒睁眼,都已经天色大亮了。
她身上盖着大氅,团团就用手掌撑着脸靠在矮榻前看她:“阿娘,你醒啦?”
姜令檀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身上的大氅是谁帮她盖上的,长长的眼睫一颤,朝男人的方向看去。
还是那张陌生的脸,端坐在小榻上,愈发显得背脊笔挺手脚修长。
姜令檀快速站起来,走到男人身前,三指落在他的脉搏上。他今日气色比前两日都好,脉象虽还有些弱,但已经没有什么大碍。
“我让人给你送吃的。”姜令檀留下一句话,就牵着团团走了。
谢珩只当她像昨日一样,只是隔壁帐子那边还有伤员要处理,他并没有放在心上,等用完早膳都快午时了也不见人回来。
结果朝外边一问,他才知道,姜令檀已经带着孩子离开了。
守在帐子外的士兵笑了声:“善娘子医术好,既然已经断定你身上不是时疫,自然也没有留在这里的必要。”
“她托何医官照顾你,你身体若还有不适,只管去找何医官。”
谢珩在原地站了许久,当空的日头,他并不觉得热,晦暗的眼底似有暗流涌动。
*
姜令檀带着团团回了青云药庐,晚上她见团团连最爱吃的红豆酥饼,也只啃了几口,碗里的米粥更是没动。
“团团怎么了?”这孩子明显心里藏了事,连吃饭都不香了。
“阿娘。”团团睁着大眼睛问,“我们不去看谢叔叔了吗?”
姜令檀握着筷子的手一抖:“你怎么知道他姓谢?”
团团看着阿娘一下子变得紧张的表情,他小眉头皱了皱,认真道:“叔叔说的。”
但团团没说,那个叔叔告诉他,是因为叔叔若娶了阿娘,他也要改姓谢,而且叔叔说阿娘是女子,女子的清誉很重要的,他不能乱说。
想到这里,团团小心翼翼问:“阿娘不喜欢叔叔吗?”
姜令檀只当他是孩童的喜欢,伸手掰下一块红豆酥饼塞他嘴里:“阿娘没有不喜欢叔叔。”
团团大大松了一口气,只觉得酥饼又香又甜,自己抓起一块咬了一大口。
“那阿娘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见到谢叔叔?”团团脸颊鼓囊囊的,看着她,一副很期待的模样。
姜令檀不想伤孩子的心:“等团团长得有三舅二舅那么高了,你就能去见谢叔叔了。”
要长高,当然得多吃一点,团团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长到三叔和二叔那么高,但是他知道阿娘是不会骗他的,等他长高,他就有父亲了。
次日清晨。
姜令檀起来打水,发现院子里的水缸满了,地上枯叶也被人扫得干干净净。
自从开了药庐后她一贯起得早,院里的活也都是谁有空谁做。
只要是那些轻便的事情,吉喜她们也不会拦着她。
眼下吹笙有孕,吉喜外出采药,常妈妈和冬夏也才刚起,这院子里还能有谁。
三人站在干干净净的园子前,大眼瞪小眼。
常妈妈年岁大也想得开些:“姑娘常做善事,药庐前也常有村民给姑娘送些地里的时蔬,山上的果子,可能是有人感激姑娘就悄悄把院子里的杂事做了吧。”
姜令檀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她见山脚下雾气浓重,半个人影都没见着,也不知这人是什么时候来的。
等太阳升起来的时候,青云药庐前也慢慢变得热闹。
有人提了活鸡往冬夏怀里塞,塞了就跑,还边跑边喊:“这是给善娘子和芜菁娘子补身体的 ,前日我媳妇生了一个大胖闺女,托了两位娘子的福气。”
冬夏力气小,一个没抓住,那鸡尖着嗓子满院子乱飞,常妈妈拿了抄网在后面追。
姜令檀连续两日不在,今天人实在太多了,她到院子拿药,没想到那鸡飞着往她身上扑。
“姑娘小心。”
鸡爪子锋利,若是被抓了,肯定是要受伤的。
姜令檀见躲不过去,她只得以袖子遮脸,尽量蹲下些把身体缩成小小的一团。
然而预想中的刺痛并没有发生,鸡喊着嗓子‘咯咯咯’叫个不停,还有翅膀扑腾的声音。
姜令檀小心翼翼挪开衣袖,男人背对着她,一身寻常粗布衣,背影高挑,如同沉默孤拔的山。
那一瞬间,姜令檀差点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她的手在抖,又怕他察觉异常。
好在常妈妈很快挡在她身前,笑着朝男人感谢:“青云药庐内是不给男客看诊的,公子若是急病,先去找城中的医馆,今日还是要谢谢公子出手相救。”
“嗯。”男人递出手里的东西。
常妈妈不好意思接过那鸡,又忍不住去打量男人的长相,少见俊美的样貌,不说话的样子,更有一种不动声色的威严。
“无碍,我只是恰好路过。”谢珩抬眸去看姜令檀,“那日谢谢善娘子出手相救。”
他说完就走,没有过多停留。
姜令檀直到男人走远了,才回过神,对上常妈妈透着深意的眼神:“您莫要误会,方才那人就是前几日我留在营中救助的病患。”
“这样啊。”常妈妈做了个了然的表情,提着手里的鸡,准备今晚就剁了炖汤给她家姑娘压压惊。
第二日一早,大家下意识起得比平日早一刻钟。
院子里的水缸,地还在扫。
山脚下雾大,但很明显这个男人单单一个背影就能让人记住。
他好像也不打算遮掩,沉默扫完落叶,又转身去把墙角堆的柴给劈了,依旧是寻常的粗布衣,干活也不算麻利,能看出他并不擅长这些,但做得又特别认真。
姜令檀站在窗前定定地看着,看他劈柴的样子从一开始的生疏,到渐渐熟悉。就在这时候,弯腰劈柴的男人忽然转头,深邃的眼瞳浓黑,像是一汪海。
她一颗心,毫无预兆跳如擂鼓。
第144章 第 144 章 离你近一点
姜令檀脑子是空的, 心口微微起伏着。
视线里看到的一切,都像是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就连远处男人的动作都渐渐慢了下来。
她不敢再看他, 却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那种心悸的感觉压着她,就连站着都显得尤为吃力。
清晨的山脚下很安静, 风吹落叶声沙沙作响。
姜令檀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失态下去, 于是踮起脚尖, 伸手去够朝外推开的窗子。
然而在她走神的时候,那个正在劈柴的男人已经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她面前, 他一手撑着窗, 另一只手伸向她。
“擦擦?”他声音是哑的, 朝上的掌心握着一方帕子,能看得出来是他的贴身之物。
姜令檀眼睫毛颤了一下,觉得脸上凉凉的,伸手去擦, 才后知后觉发现脸上全是湿湿的泪痕。
她想解释,但不知如何开口,这几日一直压着的情绪在心底剧烈地翻涌。
“我没哭。”她矢口否认。
“嗯。”
“春日迷人眼。”男人放下帕子,转身继续去劈柴。
姜令檀见男人离开,要去关窗子的手下意识拿起窗台上的帕子。
雪白的锦缎,绣着漂亮的祥云暗纹,帕子上有股淡淡的迦南香。
等到日头升起,雨棚下足足能烧一个春日的柴火已经被男人全部劈完, 姜令檀觉得他应该要走的,可是等劈完柴,他竟轻车熟路把檐下摆着的半干药材, 也一筐一筐搬了出去。
姜令檀扯着那帕子,躲在屋子里,暗暗把院子扫了一圈。
水缸满了,柴也劈完了,落叶更是一片也没有,药材整整齐齐晒在架子上,应该没有什么事能做了吧。
她提心吊胆一个早晨,正要松口气,就听见一个软软的声音带着惊喜问:“谢叔叔,你怎么来了?”
姜令檀恨不得去捂团团的嘴,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只见一个小小的孩子,短短的胳膊短短的腿,跑起来却是飞快:“谢叔叔你是来娶……呜。”
团团没说完的话,被男人一个眼疾手快给捂了回去。
谢珩朝他眨眨眼:“我是来给你阿娘干活的。”
“哇。”团团发出孩子特有的惊喜声,“叔叔好厉害。”
谢珩笑着揉了一下孩子的脑袋:“叔叔今日陪你玩,好不好?”
团团愉悦极了:“叔叔我想骑马,那种高高大大在草原上跑的马。”
谢珩虽然没有和孩子相处的经验,但是小时候没少哄谢三的,一听团团想骑马,他当然知道男孩子会喜欢什么。
“我可以带你去骑马,但是要你阿娘同意才行。”谢珩抱他起来。
“阿娘,阿娘,我可以和谢叔叔去骑马吗?”团团一只手搂着男人的脖子,另一只手隔着很远的距离朝姜令檀用力挥了挥。
姜令檀能清晰的感觉到他一直在看她,目光像是有了实质。
她应该开口拒绝的,但对上团团小太阳一样的笑容,拒绝的话变成了勉为其难地答应:“不可以玩太晚,不可以冒失,也不可以做危险的事情。”
姜令檀每说一个,团团就乖巧点一下头,等最后还不忘秉着快乐要一起分享的道理,对姜令檀发出邀请:“阿娘要一起吗?马儿很大的,肯定能坐得下三个人。”
“阿娘得守在药庐,就不和团团一起去了。”姜令檀拒绝道。
团团虽然有些失望,但他是个懂事的孩子。
谢珩单手抱着他,另一只手抵在唇边吹了个响哨,下一刻,一阵马儿的嘶鸣声传来。
青云药庐外的林子里奔出一匹枣红色的骏马。
“坐稳了。”谢珩抱他翻身上马。
有风从耳边吹过,像是腾云驾雾一样的感觉,团团被男人单手搂在怀里,他满眼都是兴奋。
因为舅舅们带他骑马,都是像散步一样最多绕着校场走两圈,哪里会像谢叔叔这样纵马,所有的景物都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往后退,风呼呼地在耳边吹,他像是要飞起来。
常妈妈见那个俊俏却陌生的男人骑马带团团离开,她有些担忧:“姑娘,你怎么能放心让他带团团去骑马,骑马多危险啊。”
冬夏赞同地点头:“我倒是极少见团团笑得这样开心,这孩子平时虽乖巧听话,但总拘束着自己。”
“没事,我心里有数。”姜令檀慢慢呼出一口气,眼底明显藏着心事。
常妈妈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若是昨日兵荒马乱看不出什么,可今天一早上,别说是常妈妈了,就连一贯迟钝的冬夏都看出了一点不对劲的地方。
傍晚,太阳斜
斜的余晖打在地上,给草木覆上一层金灿灿的色泽,‘哒哒哒’的马蹄声在这寂静的药庐前,显得格外清晰。
姜令檀听见声音,早早就推门出去。
果然看到团团被男人单手抱在怀里,轻轻松松跳下马背。
“阿娘,我回来了。”孩子眼睛像是落了碎星,兴奋得双颊红扑扑的,他人还在谢珩怀里,一双手却扑过去抱姜令檀的脖子。
姜令檀本来就走得急,被团团这样一扯,她人没有站稳,晃了一下整个身体朝前倒。
“小心。”男人眼疾手快,扶了一下她的腰。
他动作是克制守礼的,并没有冒犯她的僭越。
可他宽大手掌心落在她侧腰的一瞬间,姜令檀觉得整个人像是被烫了一下,她呼吸也跟着紧了紧。
“你带团团去洗漱,我把院子里的药收了。”谢珩就像是离家归来的丈夫那样,动作自然把团团递给姜令檀,转身就去收拾架子上晒的草药。
姜令檀一颗心,再次飞快地跳起来,她无端地回忆起很多年前,和那个男人初见的模样。
那是一段不太好的记忆,然而五年过去了,她好像渐渐忘了他的不好,时常回忆起来的都是他对她的好。
等她带着团团洗漱,又换了新衣裳出来时,常妈妈和冬夏也把晚膳做好了,姜令檀犹豫一下,朝门口看。
架子上的药材已经整整齐齐收拾放在遮雨的檐下,水缸里的水也添满了,落叶扫成一堆,然而那个人和他枣红色的骏马都已经不见了。
“谢叔叔呢?”团团问。
姜令檀忽然觉得自己像团团一样失落:“叔叔回去了。”
“阿娘怎么不留谢叔叔用晚膳,平日若是有人帮了阿娘,阿娘总记着要还上一点什么。”
对上团团不解的眼神,姜令檀喉咙像是被堵住,一下子不知道要怎么解释才不会伤了孩子的心。
大家一起用晚膳的时候,团团看着碗里的红豆酥饼,纠结许久问:“阿娘,团团可以把自己最喜欢的红豆酥饼留给谢叔叔吗?”
“可以。”姜令檀看着碟子里的酥饼,点了点头。
等到次日一早,天还没亮,团团就醒了。
他也不用人帮忙穿衣服,自己在被窝里蛄蛹蛄蛹一阵,慢慢穿好里外的衣裳,等打水洗漱后,就急急忙忙去看橱柜里面放着的红豆酥饼。
姜令檀端了热羊奶给团团:“天还没亮,叔叔没那么早来的。”
团团喝了口羊奶,不确定问:“谢叔叔今天也会来对吗?”
姜令檀摇头:“叔叔会不会来,阿娘也不知道,若是没来,红豆酥饼团团就自己吃了吧。”
“可是我想留给叔叔。”团团眼巴巴仰着头。
姜令檀只觉得头疼,这孩子少有黏人的时候,也不知那个男人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母子说话间,院子里传来轻微的动静。
天都没亮,常妈妈和冬夏还在睡梦中,姜令檀是因为心里压着事,夜里失眠了,团团则是惦记着他的红豆酥。
“是谢叔叔来了吗?”团团站起来,可是小小的身体根本够不着窗子。
姜令檀跟在团团身后,伸手帮他推开窗子。
果不其然,外边朦胧的晨雾中男人的身影如晨旭般温润。
“谢叔叔。”团团站在窗子前,朝外边招手。
视野中如覆着一层云纱的院子里,一道身影越走越近,直至走到窗前。
“谢叔叔您用早膳了吗?我阿娘给叔叔特地留了全南燕第一好吃的红豆酥饼,团团去给叔叔拿来好不好。”团团期待看着眼前男人。
谢珩闻言,俊逸的眉眼顿时浮出笑意:“好。”
“谢谢团团。”他双眸微眯,看的却是姜令檀。
等团团转身去拿东西,姜令檀尴尬轻咳一声:“不是我留给你的。”
“我知道。”谢珩依旧看着她。
“明日别来了。”姜令檀垂眸道。
谢珩没说话,骨节分明的手抬了抬,像是要抚她眉心一般,但明显迟疑了一下,生生忍住接下来的动作。
团团端着瓷碗,碗里放了两块只比他巴掌大一些的红豆酥饼,他献宝一样举给谢珩看:“是阿娘亲手做的,谢叔叔一定没有吃过。”
红豆酥饼其实谢珩吃过,只是她不常做,往年她住在东阁时,偶尔会亲自下厨给他做几道点心,红豆酥饼就是其中之一。
谢珩伸出双手,有些郑重接过。
他轻轻咬上一口,有红豆的香甜,烘烤出来的饼子表面微微金黄,香而不腻,和五年前比,她手艺进步很大。
谢珩安静吃完一整块,碗里剩下那块,他突然有些舍不得,因为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他才能再次吃到她亲手做的吃食。
然而姜令檀却斟了一盏茶递给他:“酥饼太干,用茶润润。”
谢珩平静接过,仰头喝下去。
温热的茶水顺着喉咙一路往下,他冰封许久的心,像是感受到了久违的暖意。
“若是不够,厨房还煮了黄米粥。”姜令檀侧过头,并不看他。
“好。”谢珩点头,低沉的嗓音如夜里的凉风似的,沙哑撩人。
第145章 第 145 章 祝安康
“团团, 你陪着叔叔,阿娘还有事要忙。”姜令檀把团团抱起来放在圈椅上站着,她找借口避去了里间。
清晨露重, 谢珩站在窗前手里握着已经空了的茶盏,屋里点的烛光把他的身影拉得清隽俊秀。
“叔叔还渴吗?”团团仰头看他。
谢珩搁下杯子,伸手把团团从窗子那头抱出来:“叔叔不渴, 是不是来太早, 吵着你们了?”
团团很认真想了许久, 然后摇头否认:“没有的,阿娘昨夜好像有心事, 一宿没怎么睡。”
孩童用他这个年龄段独有的天真语气, 可每说一个字, 叫谢珩心里难过一分。
谢珩沉默片刻,揉了揉团团的脑袋:“谢谢团团的红豆酥饼,等明年春天,我再来看你好不好?”
团团不解眨了眨眼睛, 又悄悄朝窗子里看,这才凑近男人耳朵小声问:“谢叔叔不是来娶阿娘的吗?是阿娘拒绝你了吗?”
谢珩心底涌出一股难以言说的酸涩,声音顿了一下:“没有。”
“是我还没有问她。”
团团像个小大人一样,拍了拍谢珩的肩膀:“叔叔不去问阿娘,又怎么知道我阿娘愿意嫁给你呢。”
“叔叔长得比家里的舅舅们都好,雍州城连应淮序叔叔都比不上你的容貌,是团团见过最好看的男子,阿娘会同意的。”
谢珩一怔, 哑然失笑。
恐怕这个世上谁都有资格问她,唯独他没有,当年对她一次次的欺瞒, 已经失去了她对他最基本信任。
团团看谢珩没有说话,他能感觉到男人似乎想到了什么伤心的事情,用软软的一双手去捂他的眼睛:“叔叔不哭。”
“叔叔是大人了,不会哭的。”谢珩笑了一下,声音低低地解释。
团团明显不信谢珩的话,因为大人也会哭的,他有见应淮序叔叔哭过,也见阿娘哭,还有三舅舅受伤的那次姜奶奶也哭了。
等姜令檀从里间出来的时候,只有团团一个人乖乖坐在椅子上,怀里抱着一大碗洗净的果子:“阿娘,你忙完啦?”
姜令檀笑了笑:“嗯,谢叔叔呢?”
团团捧着碗,像献宝一样给姜令檀看:“叔叔说去山里打柴去了,果子是他给我摘的,说要留一半给阿娘吃。”
姜令檀都没来得及拒绝,就被团团塞了一颗在嘴里。
很酸的果子,吃完之后又带着一股回甘,也不知他从哪里找来的,算上他高热的那两日,他已经在雍州停留近五日,就算有要事要办,也不该停留这么久的。
明明五年都没有消息的人,突然来了雍州,姜令檀低头看手里那颗咬了一半的果子,一时间失了神。
她猜不透,他隐藏身份来此,究竟是为了什么。
春长,杏花满头。
等杏花将落实,谢
珩已经在雍州停留近一个月。
他看着眼前熟悉的青云药庐,心底有不舍,但也清楚不能再这般耽搁下去,虽然从最开始只是给了自己七日时间,但终究还是克制不住,多留了一日又一日。
再这样下去,距离下次毒发已经不足三日,他若再不走,被她知道了心里又不知要如何难过。
这样想着,谢珩给这个小院堆满了新打的柴,常见的草药他也摘了许多,就连屋子外边他能看得到的地方,也全都检修一遍。
春日雨润,夏季风大,秋冬又冷又干,他总会担心她过得不好。
但这近一个月的相处中,他发现他喜欢的姑娘能把日子过得很好。
从别人口中,他听了很多关于她的事情。
据说她春日喜欢在雁荡山脚下跑马,夏天会带着孩子去草原放风筝,她远在西靖的那位闺中好友也会时常见面。
这五年里,他的善善去了很多的地方,帮助过很多的人,不光是药庐,她还会抽空带着附近的女眷认一认山里的药材,无论的自用也好,还是摘了可以卖钱,总之她一直默默做着她想做的。
这样,也就足够了。
谢珩叹了口气,主动敲开了那一扇对他来说像是最后底线的门。
“你……”姜令檀失神看着眼前的男人。
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要说什么,也不知该问什么。
因为这二十多天里,他虽日日都来,但从不曾做任何越界的事,所以她开门的时候,根本没想到会是他。
“我要走了。”谢珩垂眸看她,呼吸很重,明明在压抑了,但情绪这种东西遇上她,他总会忍不住失控。
“嗯,那你……晚膳用了吗?”姜令檀把门拉开一些,人也往后退了半步。
谢珩离得近,能看出她的紧张,他根本没想做什么,只是想能同她说几句话,哪怕她看着他都行。
“常妈妈和冬夏去参加花朝节了,家中只有我和团团。”姜令檀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解释这么多,她心跳忽然加快了一些,但还是问了出来,“刚煮好晚膳,粗茶淡饭若是不嫌弃……”
“我不嫌弃。”谢珩答得很快,几乎是不假思索。
两人对望着,谢珩试探问:“那我现在可以进来吗?”
“好。”姜令檀继续往身后退,朝他看一眼,转身往里走。
她走得不快,谢珩慢慢跟在后方,他的眼神并没有掩饰对周遭的打量。
“谢叔叔?”饭桌前,团团不可思议瞪圆了眼睛。
他手脚灵活从高椅上滑下去,噔噔噔往前跑抱住了谢珩的腿:“叔叔,是来一起用膳的吗?”
谢珩笑了笑:“对。”
“谢谢团团的邀请。”他声音顿了顿,朝身后看,“也谢谢善善。”
姜令檀没想到他会这样喊她,迟疑了一下,她看着团团道:“这孩子前两日着了风寒,花朝节人多,我就把人拘在家里。”
“嗯。”谢珩点头,慢慢坐下来。
他就坐在她和孩子的中间,像是做梦一样的距离。
姜令檀主动给他夹了一筷子菜,她依旧没有看他,可声音却比平日更软些:“准备什么时候走?”
谢珩一双眼睛静静盯着她,许久后,他说:“用过晚膳便走。”
“嗯。”姜令檀低头喝汤,她连吹一下都忘了,舌尖被烫了一下,握着筷子的手没控制住,抖了一下。
这点细微的动作,谢珩看在眼底,他望着她,很想问她愿不愿意让他留下来,就算是一辈子也没关系。
可是再多的话都堵在喉咙里,五年的时间,一日日的忏悔,他已经不敢再奢望什么。
团团好像也看出两人气氛有些不对,这一顿饭他安安静静吃着,听说谢珩要走,眼中虽然有失望,但还是乖乖地没有出声打扰。
姜令檀尽量不把情绪表现得过于明显,她一共给他夹了三次菜,添了一回汤,直到男人主动夹了一筷子时蔬放到她碗里,她抬头看他,并没有拒绝。
像是得了少许的勇气,谢珩声音低低说:“对不起。”
对不起谁。
对不起什么。
两人都没有戳破,但也都心知肚明。
姜令檀手一抖,筷子再也握不住落在桌面上,她细长的指尖蜷了蜷轻轻握住他的手腕。
那处看似光洁无瑕的皮肤,其实诊脉时只要多留几分心思,自然能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平滑的皮肤下,指尖抚过去是如树根一样缠绕着很硬的一道疤,他高热不退那几日,她给他诊过无数次脉,手腕和脚腕的位置,在他昏睡时她都有悄悄检查过。
其实从一开始她就猜到他的身份,只是不太敢确认罢了。
毕竟是五年不见的人,突然就这样出现了,还是高热昏迷。
她一次次的否定,再一次次的质疑,直到他出现在青云药庐外。
“痛不痛?”姜令檀扣着他的手腕,嘴唇发抖。
谢珩看着被她握住的手腕,他也反问自己。
痛吗?
其实那时候他根本感觉不到什么是痛,只想快点制止快要失智发疯的自己,等因为失血从昏迷中彻底清醒的时候,伤口包扎好血也止住了。
只是手腕和脚踝处这些深可见骨的疤痕,随着年月的疯长并没有要变淡变浅的趋势。
“善善……”他闭了闭眼,还是没能克制住,把额头抵在她手背上,“每每想起你时,我痛得厉害。”
姜令檀觉得手背的皮肤好像被烫了一下,她下意识往回缩,伸手一摸,那一小块肌肤湿润润的。
他哭了?
她不可置信抬眼,却很难从他脸上找到任何失态的情绪。
“时间不早了。”她忽然站起来。
“好。”谢珩点头,笑得有些勉强。
两人站在院子外边,天已经全黑了,皎洁的月亮一点点从山坳深处爬上来。
分别前,谢珩看了她许久,心口像被挖了一块,呼吸已经慢慢变得沉重,他不能再停留下去,咬牙转身:“善善,我要走了。”
“好。”姜令檀站在他身后。
然而在他转身的那一瞬间,她再次握住他的手腕,三指准确落在脉搏的位置,和二十多天前一样的脉搏,他的体温已经开始逐渐变得不正常。
霜白的肌肤,已经肉眼可见泛起红疹。
“谢珩……”
“你到底怎么了?”姜令檀仰着头,一双眼睛清凌凌的,像是随时能哭出来。
“我该走了。”谢珩声音变得有些淡,他想把自己表现得冷漠些。
姜令檀倔强望着他,慢慢捏紧了她握住他手腕的掌心:“你说过的,不会再欺瞒于我。”
“我没事,只要过几日就好了。”谢珩嘴角带笑,表现得一切都很正常。
姜令檀眼睛里,泪水滚如断线的珍珠:“十五月圆,你身上的蛊毒是不是根本没解?”
谢珩沉默很久很久,就在姜令檀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避开她的目光:“不要多想,只是近来受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