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解法
罗文皂甫一回到府中,便开始着力研究‘坐忘’的解法。
他将自己关在药房中一连数日,直到第七日,家中忽然来了一个不速之客,正是赵若虚。
他是被肖旗领来的。
罗文皂微感惊讶,他与赵若虚见过数面,在烛山泊的时候,顾淼眼瞎的时候。
一时半会,他有点想不明白,为何肖旗会领着赵若虚来见他。
印象中,赵若虚是顾家的人。
但很快,他就知道答案了。
顾闯中了丹毒,快不行了。
赵若虚特意来找他,是来求解药。
罗文皂据实以答:“恐怕眼下没有解法。”
赵若虚心道不妙,转念一想,果然如此。
前几日,顾淼忽然让他去急寻罗文皂,因为顾闯丹毒发作,不仅神志不清,身上更是开始溃烂。
罗文皂是个名医,他倒是晓得,不过他是高檀的名医。
赵若虚不晓得罗文皂与顾淼究竟还有何渊源。但是,既派了他来,说明顾淼还在用他,并不像她说得那般绝情。
肖旗见人已带到,便不再多留,与罗文皂告了别。
赵若虚暗暗吃了一惊,没想到肖旗真走了。
他是武人,罗文皂可不是。
高檀似乎并不防着他,也不怕他‘强抢’了罗文皂。
罗文皂细细问了他顾闯的毒症,越是细听,脸色越是凝重,大有无力回天之势。
赵若虚说罢,罗文皂长叹一声,斟酌道:“顾大将军不宜再远行,顾小将军不肯回来么?”
“康安如何回得来?”
罗文皂就算再不闻窗外事,也晓得顾将军‘谋逆’,是杀头的大罪。
就算顾氏想回来,恐怕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
除非,除非皇帝忽然不再治罪,抑或是……忽然不能治罪。
罗文皂被自己脑中忽然冒出来的‘大逆不道’吓了一跳,假咳了一声,转了话锋道:“虽然不能根除,但兴许能试一试暂时压制的法子,我写几道方子予你,你带回去给顾将军。”
赵若虚躬身一揖:“多谢。”
领了药方,出门过后,赵若虚脚下一转,并未朝出城的方向而去。
他还要去见一个人。
黎明敦。
革铎身死,黎明敦的差事办得一塌糊涂。
在北项盘桓了数日,最终回到了康安。
谢朗动了杀心。
黎明敦跟他跟得久了,比旁人更能揣摩他的心思,可即便如此,二十载主仆之情,直到今时今日,他亦不能说全然明白谢朗的心思。
有两桩事情,其实他一直有些想不明白。
一是,为何谢朗会与高檀决裂。
二是,高檀为何要杀革铎。
有革铎,康安反而更为稳妥,新帝初登基,共同的敌人好多,居心不良的盟友。
高檀若仍旧与先生为盟,康安早已股掌之间。
黎明敦心中并不放弃,当先生想见‘顾小将军’时,他便晓得,此举兴许是重修旧好的时机。
黎明敦派人找到了赵若虚,而赵若虚应下了他的邀约。
两人约在城中的酒肆,位置不起眼,隐藏在深巷之中。
“顾将军虽闯下弥天大祸,但也并非不可补救,倘若肯负荆请罪,丞相大人愿为将军求情,陛下皇恩浩荡,亦是惜才。”
黎明敦仿佛循循善诱而赵若虚则似虚心聆听。
二人虚情假意了一阵过后,赵若虚打断道:“丞相大人因而想见顾小将军,是为劝降,也是为了保住顾将军的性命?”
“正是。”黎明敦颔首,索性直言道,“先生有解药,顾将军身中的‘丹毒’的解药。”
赵若虚心头一惊,面上不显,只淡淡道:“哦,如此说来,先生猜测顾将军是中了毒?因而失了神智?并非大逆不道?”
赵若虚是个人精。
黎明敦心头生出两分不喜,笑答道:“先生愿与顾小将军详谈。”
赵若虚沉默须臾:“我会把话带到,至于小将军愿不愿意见先生,某便不知了。”
他猜顾淼原因,因为顾闯是她的软肋,亦是累赘。
天色愈暗,街巷之中的酒旗悄然落下。灯火零零星星地飘荡在街巷之中。
第一声更鼓过后,城中人声渐寂。
高墙之内,华灯点亮宫阙,依旧静默无声。
衣茹儿端着汤药,缓步行走在通往寝殿的石阶之上,她的身后跟着两个侍卫,两个侍婢,他们走起路来,仿佛也悄无声息。
皇帝还在养病。
自从顾将军谋逆过后,皇帝受了惊,一直在称病。
衣茹儿垂首去看汤碗,汤药冒着白烟,从药房出来时,尚还滚烫,可走过长阶,汤药便凉了。
皇帝让她去取药,是‘恩宠’。
可衣茹儿猜测他是信不过旁人。
梁从原先前就信错了人。
他错信了顾大将军。
衣茹儿抬头,忽见阶上立着一道人影,正是宫中的贵妃娘娘,谢氏。
皇帝称病过后,她的禁足便解了。
谢贵妃来寝殿探望过皇帝数回,可每一回皇帝都不肯见她。
衣茹儿的目光划过她隆起的腹部,屈膝而拜:“拜见娘娘。”“
谢宝华立在灯下,衣茹儿的面容迎着烛火,鲜妍,带着一种似乎未经世事的独有的天真。
她情不自禁地握紧了袖中双拳,语调却平淡道:“起来罢,本欲求见陛下,不料他已安睡,改日再来吧。”
她领着一长串宫婢转身而去,衣茹儿方才后知后觉,莫非贵妃是故意等在此地,是在等她?
小葛木昨日传了话来,说要是皇帝死了,她也得殉葬,按说贵妃也该殉葬,可是贵妃怀有身孕,肯定不会死。
她虽然没名没分,可在御前侍奉了一段时日。
衣茹儿心中冷笑,可一颗心沉甸甸的,仿佛要沉到肚子里。
眼见谢贵妃远去,衣茹儿端着汤药,进了寝殿。
“你就不怕你信错了人?”
话音落下,山中鸱鸮应景地啼叫了一声。
笼中的白鹦鹉闻声不安地拍了拍翅膀。
顾淼读罢了信,方才抬眼看向高宴。
赵若虚传信来,谢朗要见她,自称有解“坐忘”的解药。
高宴口中的信错了人是指谢朗,也指赵若虚。
“我无论如何也得见一见他,早不见,晚也要见。”
顾闯的毒发越来越重,罗文皂虽在试药,可并无进展。
谢朗既是‘坐忘’的祸端,兴许真有解法。
高宴皱了皱眉,他瞧不上赵若虚,信不过他。
更何况,这几日,虽然顾淼竭力隐瞒,他与之同路,顾闯的境况瞒不了他。
顾闯身中丹毒,已是强弩之末。
猎场一战,虽是神智不清,可已是破釜沉舟。
他的命长不长要看天意了。
但是,面对顾淼,此时的高宴已说不出如此绝情的话来。
顾淼和他不一样。
“只身前去,有些鲁莽,倘若你信得过我,我便与你同去?”
顾淼笑道:“我为何信不过你?”
高宴不由一愣,见惯了顾淼连日来的疲态,今日终于见她笑了笑。
他假咳一声:“你打算如何行事?”
“先去花州。”谢朗定是晓得她不肯轻易去康安,他约她在花州相见。
听到花州,高宴脸色微变,笑道:“花州距离此地不远,看来赵若虚已将行踪告诉了谢朗。”
往西行,去邺城,途径的大城便是花州。
高恭和顾闯在花州附近的观台城打过仗,而高橫也是死在了花州。
彼时,高宴杀了高橫。
顾淼心中忽地一跳,谢朗大概已经猜到了高宴与顾氏同行,而当年高宴杀高橫,也意在挑唆高恭与顾闯二人。
眼见顾淼垂下眼,高宴冷笑了一声:“谢朗的手段确实了得,你人还未到,便要叫你我二人生了嫌隙。”
第132章 厌恶
面前的火堆爆出一两声脆响,声音在空寂的夜里荡得很远。
顾淼细看了看高宴的神情。
他的一双眼牢牢地盯着她。
从一见面,她便晓得高宴是何人。
“高氏旧事自与我无关。”顾淼慢慢说道,“我也无意与你,或与高檀,或是谢朗相争,救了我爹以后,我并不打算再回康安。”
高宴依旧凝视着她:“真的甘心么?你们的兵不争天下。”
顾淼垂眼一笑:“就只能争天下么?不能守天下么?”
高宴沉默须臾:“眼下不能,若是往后有了明君,便能。”他顿了顿,“不过,也只是你能,你的子子孙孙又不能了。”
顾淼忽地一笑:“我都朝夕难保,还管什么子子孙孙。”
高宴随之一笑。
笼中的白鹦鹉学舌道:“子子孙孙,子子孙孙……”
守卫们虽然驻扎在离他们有一段距离的位置,但是鸟语声荡出山道,回荡层林。
秋意愈浓。
前往花州的路多有崎岖,一路行来,时快时慢。
途径的乡镇可见染了丹毒的村民,瘦的皮包骨头,也有人死于丹毒。
村民们都说,是顺教害了他们。
顺教就是丹毒的替罪之羊,而当初顺教在明敏园行刺新帝过后,顺教早已是逆教,而教首就是高檀。
任上的官府只能竭力遏制丹毒的扩散,可是‘坐忘’早已随南下的商队流传,此刻只能遏制,不能根除,没有解毒的方子,死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肖旗心中隐忧更盛,对高檀道:“谢朗是不是早就料到了今日,因而从前将‘逆教’罪名强加在公子身上,革铎死后,北项的‘顺教’群龙无首,只得做起了这‘吃人’的买卖。”
高檀答道:“坐忘之毒扩散得如此之快,想来也是出乎意料,不若然谢朗不会下令康安关闭城门,禁止城外居民进出,只是‘逆教’尚未捅破,时机不对。”
从前谢朗或许想过借‘梁从原’之手消灭‘逆教’,可是眼下梁从原已经不大听话了。
顾闯有兵,高氏有兵,谢朗还要用顺教。
对于他来说,革铎死得实在太早了。
要扭转局面,他不得不找一个更适合的傀儡做皇帝。
还有谁能比未出世的胎儿更适合。
梁从原活不长了。
肖旗见他沉默,转了话锋,问道:“不晓得谢朗在此时,竟然要往花州,不知是为何?”
“赵若虚见过黎明敦?”
肖旗颔首:“当日,他见过罗文皂后,特意去了城中见黎明敦,只是酒肆狭小,跟着他的人不能近身,不晓得他们究竟聊了什么。”
他顿了顿,前后事宜相连,不免猜测,莫非是赵若虚向黎明敦透露了行踪,于是追问道,“公子以为谢朗去花州,是为顾闯?”
高檀亦有此猜测,可是谢朗见顾闯又要做什么,劝降么?
顾闯绝不会轻易投降。
“兴许是,不过谢朗亲自出城,我总要去瞧一瞧。”
此事蹊跷,更何况,顾淼此刻与顾闯在一起。
月明星稀。
花州城门已然在望。入夜以后,城门关闭。
顾淼令大部留在城外,带领一小部分人继续往花州城的方向而进。
入夜过后,一行人寻了僻静的河畔扎营歇息,等待明日早晨城门打开。
顾闯难得地醒了过来。
丹毒日深,他大部分时间都是昏昏沉沉,半梦半醒。
黑色的斑纹已经爬满了他的手臂与小臂。
“阿爹。”顾淼急忙探身去望。
顾闯睁开眼,好在斑纹尚还没有出现在面部。
他许久没有刮胡子了,整个人看上去狼狈而憔悴。
他缓缓眨了眨眼,仿佛终于回过神来:“淼淼?”
顾淼惊喜道:“阿爹!”
顾闯左右望了望,马儿的喷鼻声隔着帘帐传来。
“此地是何处?”
“花州。”顾淼答道。
顾闯皱起了眉头:“为何会来花州?你我应该杀回康安。”
顾淼抿了抿唇,低声道:“你中了丹毒,要是再无解药,过不了多久,就再也无力回天了。”
顾闯的脸色在幽暗的烛光下似乎凝了一瞬,他沉默了数息,缓缓道:“你都晓得了?”
顾淼点点头,听他又道:“丹毒本就无解药,你去花州寻解药是向谁寻?”
“谢朗。”
顾闯一听,眉头皱得更深。
“胡闹!谢朗如何能有解药。他不过是以此为饵,要捉拿你我。你万不可去!”
他说着,垂首看了看自己的双臂:“中了丹毒又如何,总好过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往后死了就死了吧。”
顾淼心头一跳:“阿爹,莫要胡说,既有毒药,便有解药。倘若好生将养,说不定熬着熬着,便有解了。”
顾闯哈哈一笑:“与其熬着,倒不如我痛痛快快一回。”
他想痛快一回,他还想做皇帝。
顾淼沉默了下来。
顾闯看上去依旧虚弱,这一回清醒之时,也不知道能清醒多久。
顾闯见她不接话,笑意慢慢淡了:“你还是以为我当不了皇帝?”
顾淼抬头直视他。
她的一双眼映着烛火,如盛碎光。
她既不摇头,也未点头。
顾闯别过了眼,不禁问道:“你难道不恨我?”
“为何要恨你?”
“因为……”顾闯有些难以启齿,“因为……鹤娘……”
顾淼沉默了数息。
顾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她知道她的沉默在煎熬着他。
她的心中如有一团火焰,长久灼烧,可是并不烫人,烧到如今,唯有惋惜,唯有遗憾,可是今时今日,她再无改变从前的可能。
恩恩怨怨,是是非非,孰是孰非,岂是她说了算的。
“阿爹,强扭的瓜不甜,这个道,我从前不晓得,后来才算琢磨明白。从前的旧事,你不愿提也就罢了。鹤娘……我娘与你,究竟如何,旁人说的,兴许亦非全然面目。如今再去追问,又有何意义。”
顾淼缓了语调:“只要你往后好了,清了丹毒,你我回到邺城,天高任鸟飞,做回从前,不好么?”
顾闯怔怔望着她。
顾淼又道:“阿爹,难道不好么?”
顾闯垂下了头,硬声道:“不好。”
帘外传来了脚步声。
顾淼侧目聆听,二人的对话戛然而止。
她听了小半刻,脚步声停在了帐外。
“顾小将军,有飞鸽传书。”
顾淼对顾闯道:“将军早些歇息。”便掀帘而出。
等在外面的人是先行探路的随扈。
他将鸽筒递给了顾淼。
是谢朗发来的消息。
明日午时,他约顾淼在花州天方苑相见,要她孤身一人前去。
顾淼既来花州,本也不打算带着顾闯进城,只是谢朗选在天方苑,她从前就去过,高橫死在了天方苑。
隔日一早,顾淼将顾闯安置在了城外的处所后,便领了三五精锐,直朝花州城去。
守城的侍卫盘查了一番,顾淼身上有高氏的腰牌,顺利进了花州城。
然而,花州城比之上一回顾淼来过的花州城,变化颇大。
街上的人少了许多,秋风刮过,更觉萧瑟。
街上流传说,城中有人得了痨病,因而诸人格外小心。
顾淼只怕他们口中的‘痨病’不是‘痨病’,而是丹毒。倘若丹毒此刻已泛滥花州,料想继而往东而去,也是迟早的事情。
顾淼加快了脚程,径自去了天方苑。
天方苑也不再是记忆中的天方苑,少了莺莺与燕燕,俨然是酒馆。
大厅之中只零零星星几个打扫的仆役。
顾淼默默地背手而立,手背碰到了腰间的短刀。
“顾小将军。”谢朗的声音自上方传来。
顾淼抬头望去,谢朗坐于木轮车上,停在二层的拐角处。
他身穿白袍,白发竖黑冠,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
算起来,这一回,她与谢朗只见过三回。
谢朗的目光落在顾闯身上,落在齐良身上。
只有这一回,他的目光毫无遮掩地,鹰隼似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此一回,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她的?
顾淼想了想,便是与顾闯在一处时,她当时是‘顾远’,后来去了明敏园,她才是‘顾淼’,园中和宫里到处都是谢氏的眼线,他注意到她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她于是抬眼直直地望向他的双眼。
他的一双眼好似古井无波,无喜无怒。
“娘娘。”
他曾经在水榭之中,坐于木轮车中,平静而冷淡地对她说道,“三殿下天资聪颖,乃是大才,便是北项来人,那又如何。娘娘何须忧虑一时得失。”
她曾经不喜赵若虚,不喜肖旗,是缘于他们对于顾闯的敌视,而她清楚地感受到,谢朗不喜欢她,不单单是因为她是顾闯的女儿,还因为他只是不喜欢她。
不喜欢她这个顾皇后,甚而厌恶。
他厌恶顾淼。
顾淼轻轻握了握背后的双拳,继而抱拳道:“谢大人。”
第133章 太仓一粟
“顾小将军,别来无恙。”
顾淼今日着寻常骑装,发上只随意绑了个马尾辫,并非遮遮掩掩,但也实在不是一般男儿打扮,可是谢朗依旧称她为顾小将军。
谢朗向来都有洞察人心的本事。
顾淼抬步走上台阶,待到行到谢朗身前,方才凝神去瞧他的脸色。
他的双颊脸色微微有些灰白,精神尚可,不知是不是自康安到花州路途尚远,日夜兼程,一路劳顿的缘故。
然而,顾淼并不打算与之过多周旋,只开门见山地问:“谢大人有‘坐忘’的解药,谢大人如何证明解药为真”
谢朗笑着,转动身上木轮车,行到凭栏前的桌侧,抬了抬手,示意顾淼落座。
“我既知坐忘,便知坐忘的解法,自然为真。”
顾淼落座后,见他提前桌上的白玉茶壶,为她和他自己面前的茶盏,斟满了茶。
顾淼并未去喝,追问道:“你可有证据,证明此解药为真?”
谢朗呷了一口茶:“倘若顾小将军愿意,我即可去寻一二身中丹毒之人前来,为其用药。须知此药需得七日方才见效。顾小将军可有耐心愿意等上七日?”
七日。
顾淼心中想道,顾闯能不能坚持七日,尚还另说。她可不愿意与谢朗一同困在花州七日。其中变数,谁也难料。
她转而问道:“你为何肯给我解药是为劝降”
谢朗轻摇其首:“顾将军猎场行刺,是为正视听,清君侧,亦是为了大义。康安城中如今早已流言飞语甚嚣尘上,真龙究竟是真是假。某仰仗将军多年,既知将军心意,因而特来送药。将军一心为了清君侧,清君侧自是为了国之大义,九州万里,利在千秋。”
顾淼心念一动,好大一顶帽子扣了下来。
“清君侧?谢大人指的是何人?”
谢朗抬眉朝她望来,徐徐又道:“顾小将军既知坐忘,便知坐忘因何而起,因何而流传于世。顺教已落入逆贼之手,自然清君侧便首要清逆教。”
顾淼不由一笑:“谢大人是指高檀高二公子?我与高氏原本无怨无仇,为何要替你清君侧况且,谢大人莫非高看了我,我如何杀得了高檀”
谢朗此刻终于笑出了声:“顾小将军在我看来,便是能杀高檀之人。你与他是旧交,是故友,兴许,亦是知己。可是大义之前,父女情深,应当取舍。取谁舍谁,顾小将军冰雪聪明向来清楚。”
“我如何要信你?”
顾淼随之而笑,“好。倘若我真杀了高檀,你便会将坐忘的解药与我。抑或是,你先给我一颗解药,待到我杀了高檀,再许我别的解药。谢大人,又是如何计较?”
顾淼直直端详木轮车中谢朗,愈发漫不经心:“今日我来见谢相,半是求药,半是实在好奇。谢相与我阿爹虽有故交,倘若此刻出手相救,往后是敌是友,还要另说。如今谢相如此急于祛除高二公子,不晓得到底是何缘故?”
谢朗沉默须臾,转了话头:“听闻顾小将军与高大公子近来走得甚近。高氏两兄弟,高大公子性情乖戾,最难琢磨。高二公子与顾小将军有曾在邺城共度的情谊。听闻顾小将军眼盲时,是高二公子求医用药,医好了你的眼睛。不知何故此刻顾小将军却偏偏投向了大公子。”
顾淼抿唇不语。
谢朗又笑:“如此谢某人今日实乃不情之请,并非想令顾小将军陷入不仁不义之中。”
“不仁不义。”
顾淼一字一句地重复道,“我以为丹毒横行,算是不仁。师徒之情,翻脸不认人,才是不义。”
谢朗敛了笑意,似乎有些吃惊,他仿佛未曾想过顾淼竟然知晓他与高檀之间的师徒情分。
“顾小将军知之甚深。既然如此,顾小将军以为高檀为何与某失了师徒情义?”
顾淼撇撇嘴:“我不晓得,也不想知道。不如你今日痛快地将解药交予我,倘若真是解药,今日我顾淼便欠你一个人情,来日定再还。但叫我杀人,断然不能帮你杀了。正如你说的,高檀医好了我的眼睛,我如何还能杀他?况且大人有所不知,我杀不了他。我劝你也不要想着杀他,你再不喜欢他,往后见着绕道走便是。”
谢朗眉头蹙紧,一丝不耐在他眼底荡开:“顾小将军是在明知故问,故作天真。眼下天下情势如此,高檀不死,顺教逆贼之争,何以平息,天下何以太平”
“这我如何晓得,谢大人实在高看我了,我谈不上什么冰雪聪明。”
谢朗一愣,又道:“顾小将军如此冥顽不灵,是不顾及顾大将军的性命了,还是执意偏袒高檀”
顾淼摇摇头:“我自然想救我爹,也并非偏袒高檀,只是这世上没有白来的午餐。善恶是非,总有对错。”
谢朗反而舒展了眉头:“孝义难道是恶,是过?”
顾淼不答反问:“依我斗胆猜测,‘坐忘’出自顺教,然而,高檀起初并不知情。这顺教既是革铎的顺教,不也是先生的顺教吗”
谢朗轻轻地笑了笑。他的年岁虽高,可每每笑时,眼角却不见笑纹褶皱,眉眼之间反而露出凛然兀傲。
“顾小将军是在疑心我”
“谈不上疑心,只是好奇,因而有此疑问。先生既有坐忘解药,便知坐忘之毒,丹毒为何流传,先生大抵比我清楚明白许多。先生此时要除高檀,莫非是想让他顶了顺教的罪过,顶了逆贼的罪过还是归咎到高氏头上的罪过?一石杀二鸟,此事便可结果。”
谢朗暂且不语,只缓缓转动了手中的白玉茶盏。
茶壶里茶汤飘散氤氲茶雾,四下彷若无人,楼下的扫洒之声早已没了。
可是顾淼五感敏锐,侧耳倾听,依稀可辨别似远似近的声响。
天方苑并非一座孤楼,隔墙有耳。
谢朗话音如此直白,定然是不怕什么天机泄露,这里全是他的人。
如果他想瓮中捉鳖,杀了她未必不能做到,可是谢朗不想杀她,他想借刀杀人。借的就是她顾淼这一把刀。
顾淼扪心自问,他想杀高檀吗
起初兴许是想的,但后来渐渐不想了。
她垂眉去看眼前的茶盏,自谢朗为她斟了这一盏茶后,她一滴未喝。此时方才端了起来,顾淼轻轻闻了闻,鼻尖萦绕一阵熟悉的茶香。高檀也素来爱此茶。
她叹了一口气:“我想知道的是,谢大人为何要将坐忘交给革铎?是为了一时得失?”
窗外秋风卷过,撞得窗棂哗啦作响。
“你以为是为何?”
谢昭华听此一问,抬眼定定地望向高檀,“师兄知道,师兄一直都知道,却不打算告知与我么?”
谢昭华垂头,窥见自己袖中双手微微颤抖,他暗暗深吸一口气。
“倘若某斗胆猜测,某以为先生起初,将坐忘给革铎,是为收买人心。革铎虽是老葛木亲生之子,却地位卑贱,难以服众。有了坐忘,他便可用之收买人心,敛财拥兵,扶植自己的势力。北项在此之前,趁着南越分崩离析,北项游兵频频骚扰边境,邺城虽有驻扎,可邺城以北,以西,哪一座城池不曾受到北项侵害?”
他慢慢又道,“待到革铎起了势,与小葛木内斗成一团,游兵骚扰边境便少了,先生想让他们自相残杀。初有成效,可无奈革铎死了,死得早了。北项虽然元气大伤,可仍有和谈的气力。而那北项商旅,为了敛财将坐忘兜售于民,丹毒难抑,百姓之间流传不休,因而造成丹毒泛滥。”
谢昭华抬起头来:“师兄以为我说的对是不对?”
高檀回身看他,他的一双眼黑沉沉,只问:“是革铎敛财,商旅敛财?大肆搜刮民脂民膏?”
谢昭华一颗心砰砰乱跳,双颊肌肉轻抖,一股闷气憋在心头,不得不发。
“谢相……谢相不会为了五斗米折腰!”
“谢三,岂是五斗米。”
坐忘之财,有人倾家荡产只为求丹,钱粮马匹,甚至是人,都可用来换丹。
是啊,岂是五斗米。
谢昭华惨白了脸。
萧瑟秋风忽而大作,猛地吹开了窗,撞到凭栏廊柱,发出一声砰然巨响。
“是为求财。”
谢朗答得平静如常。
“国破山河在,然满目疮痍。康安城虽在,表面光鲜,可内里实则早已崩溃。无钱无粮,空有一个皇帝,空有大义之道的世家,掌兵者残暴,书文者迂腐。没有钱粮,何来光复天下。我为求财,是为天下,是为大义,是为来日河清海晏。志圣,读书,安命,救济,哪一个是空中楼阁既能送来的。我谢朗求财,是为天下。”
第134章 圣心
清风卷过楼阁,吹皱湖面,吹得水榭之上竹帘,发出细响。
顾淼垂首去望谢朗,忽地朝前一步,直视他的双眼。发上的珠翠随着她的动作落了一地,叮当脆响。
“谢大人是想帮我?是在劝我”
“娘娘聪慧,历来顾全大局,北项人频频入侵。此举若能换得边境安宁,有何不可。儿女情长自是小事。圣心在何处,娘娘比微臣清楚明了。”
“圣心?”顾淼露出一抹苦笑,“今时今日,我哪里还有什么圣心?谢相未免太过高看了我。”
谢朗神情仿佛柔和了一瞬:“娘娘尚还年轻,三殿下年幼,万望娘娘保重身体。一时得失只在一时,九州万里,利在千秋。待到三殿下长成之时,娘娘何愁前路?”
顾淼闭上了眼,数息过后,睁开眼,问道:“谢大人便是如此哄我阿爹的?也是如此告诉高檀的?”
谢朗一愣,旋即蹙紧了眉:“皇帝名讳,娘娘慎重。”
顾淼笑了两声:“赵大人慎重,萧大人慎重。谢大人如今又来劝我慎重,倘若我真是慎重之人,便不会出现在康安城里了。”
“康安是圣心所在。往西往北,花州,湖阳,顺安及至邺城,哪一处的风光,可与康安比拟。娘娘莫要再失言了……”
顾淼的耳边,彷佛听到了当日吹过湖面的风响。
萧瑟秋风,不绝于耳。
她再度望向眼前的谢朗。两世轮回,如大梦一般。
谢朗还是那个谢朗。
“是为天下,是为大义,是为来日河清海晏?好大的帽子,好大的口气。”
谢郎似乎微恼,目不转睛地盯着顾淼:“山河之事有何可笑?”
顾淼抿了抿唇:“什么山河之事?同我小的时候过家家有何两样?”
顾淼撒了谎,她根本记不起来小的时候究竟有无此事。
她又道:“幼时我与邻人小孩玩闹,他有三块石头,我有三块石头,就是三城。我俩扮作大将军打仗,我烧了他的城池,毁了他的石头,说的也是‘天下大统’,可到最后,我俩打了数架,斗来斗去,六块石头只余半块石头,哪里还有什么天下,什么山河?”
她眼神愈冷:“坐忘丹毒,残杀无辜,残害流民。虽有钱财,可以换来人命吗?倘若没有人命,何来山河?何来河清海晏?谢大人好大的口气,却也是在扮家家而已。”
谢朗沉默了一阵,抬手又为自己斟了一盏茶。
茶烟飘散,唯有几缕白烟。
茶有些凉了。
谢朗饮一口茶,问道:“顾小将军是不信我?”
顾淼不答,他又道:“信也罢,不信也罢。谢小将军既来求药,某愿慷慨解囊。只是逆教之危,危在旦夕。顾小将军好好思量思量。”
顾淼心头一动:“既然谢相慷慨解囊,我自感激不尽。不过,逆教,顺教,我若有心也无力插手。我杀不了高檀。谢相也杀不了高檀么?”
谢朗摇头:“我确实杀不了他。”眼下,杀不了他。
高檀不愿见他。况且高檀武艺不俗,身边肖旗,悟一个个都武艺了得。
自高恭死后,高檀也鲜少露面于人前了。
谢朗叹息道:“顾小将军停留花州几日,某自将解药奉上。”
五日倏忽而过,大风愈烈,雪沫子被狂风卷着,扑簌簌而下。
谢三捏着手里的奏折,迎着风雪进了康安城。
连日星夜兼程,他打算将拟好的折子呈给皇帝,梁从原。
谢昭华原本想留在花州,他怕谢朗起了杀念,也怕师兄真起了杀念。
更何况,先前梁从原还想杀他。
可是转念又想,此时此刻,最为紧要的是丹毒。
皇帝终究是皇帝。
坐忘之毒,稍有不慎,山河土崩瓦解。
罗文皂在寻解药,可短时之内,不见得定能找到。
此刻如何抑制丹毒流散,方是第一要务。
皇帝病了,此事须得由丞相大人主持大局。
可谢朗不在康安,他的心思也不在康安。
谢昭华不能再等,应奏见皇帝,定要快刀斩乱麻。
破晓之时,城门将开。
谢三亮出腰牌,守卫匆匆放行。
他策马直奔皇门,披着一身碎雪翻身下马,随行的两名随从连忙接过缰绳。
“谢大人,您先歇息一会儿罢,天寒路滑,待到府上来人,换了新靴……”随从话未说完,便被谢三挥手打断。
他的声音又低又急:“没有时间了,我自先去面圣,你回府禀报一声。”
随从面面相觑,谢朗不在,谢昭华不该在此时面圣,他们却也不敢违命。
他们抬眼,方见谢昭华一路疾行,朝宫门而去。
门前守卫冷声道:“陛下病重,非紧急要务不得入内。”
谢三掏出折子,低声道:“谢昭华有折要呈,此折关乎康安大事,请速通禀。”
守卫认得谢氏,多看了一眼他袖中的腰牌与折子,面露犹豫,却也放了行。
这几日宫里说了算的,是谢贵妃。
辰时三刻。
衣茹儿自御前侍奉完汤药后,方从寝殿退出。
她刚走到殿前,便被几位宫婢拦住,贵妃娘娘召见她。
衣茹儿尚未细问缘由,人已被引至贵妃宫中。
谢贵妃端坐于雕花长椅,含笑问道:“你便是衣茹儿?你自北项来了许久,还未细瞧过你。”她微微侧脸,目光从容,分毫不想先前那个‘囚于宫室’的贵妃娘娘。
“拜见娘娘。”衣茹儿款款下拜。
谢宝华上下打量了她一阵,右手轻轻抚上小腹,笑道:“这几日烦劳你侍奉陛下。陛下可见好了?”
衣茹儿想摇头,可想了又想,又点了点头:“御医换了药方,见好了。”
“如此甚好。”谢宝华笑了笑。
衣茹儿正欲再答,却见贵妃的目光落在她的身后。
一个小宫娥慌忙进了殿,对贵妃道:“禀娘娘,小谢大人入宫了。”
谢昭华。
衣茹儿记得这个名字。小葛木说过,谢三郎,是谢贵妃的胞兄。
殿前飞雪不停,殿内灯火通明。
铜漏水滴声响,水珠重重地落入壶中。
梁从原自噩梦惊醒,胸口剧烈起伏,额间渗出冷汗。梦境的残影还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窗外的寒意仿佛穿透门扉,刮在皮肤上。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心绪。
“来人!”
外面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打断了梁从原的思绪。
他的手微微一颤,下意识握住床边的剑,低声问:“谁?”
帐帘被轻轻掀开,映入眼帘的是个年轻女郎。
不是顾淼。
梁从原想了片刻,终于想起了她来,衣茹儿,来自北项的衣茹儿。
她身披薄粉斗篷,斗篷上的水珠在烛光下闪烁着微光。
她的眉眼温和。
“陛下,”衣茹儿轻声开口,“梦魇了吗?”
梁从原愣了一瞬,随即松开了手中的剑。
“无事。”
衣茹儿端起一旁几上的汤药递了过去,语气柔和:“外面下雪了,陛下还是多多歇息。”
梁从原接过药碗,指尖触碰到伊茹儿的手,感到一丝冰冷。
他低声道:“你先前来了殿中,又出去了?”
衣茹儿心头一跳,如实答道:“贵妃娘娘召见我了。”
梁从原顿住了动作:“为何?”
衣茹儿只得又道:“未曾细说,只匆匆见了一见,便叫我走了。听说是因为谢三郎进宫了。”
“他为何来,为何无人通报。”梁从原只觉胸中戾气横生,忍不住扬声道,“来人啊!”
雪势愈急。
谢昭华没想到自己先见到的竟是谢宝华。
谢宝华似乎已经不再是他印象中的四妹妹了。
第135章 归零
谢昭华既然已经不是以前的谢昭华了,那么谢宝华自然也不再是从前的谢宝华。
谢昭华躬身而拜:“参见贵妃娘娘。”
谢宝华笑得端庄:“大人快快起身,今日忽然进宫来,究竟所为何事?”
谢昭华听罢,惊愕地望了她一眼。
谢宝华何以问政,他原以为她召他来是为叙旧。
谢昭华心中想了数息,只得将丹毒一事囫囵说了说。
谢宝华面露惊诧:“当真已经到了康安?”她想起身,而一摸肚子,却又坐回了椅上。
“丞相如何说?”
谢昭华沉默了下来,于情,他不知如何向四妹说,于,他不该向四妹说。
谢宝华瞧出了他的犹疑,朝左右一望,宫人便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宫去。
她小心翼翼地起身,走到了谢昭华面前。
谢昭华抬头见到来人,朝后退了半步。
“三哥哥现在是不肯信我了么?”
谢昭华心头一颤,忽觉可笑,数月以来,谴责他不肯信的人委实太多。
他拱了拱手:“娘娘是娘娘,也依旧是臣的四妹。”
谢宝华内心稍安,缓了语调:“陛下病了,丞相大人似乎也病了,许久未曾进宫来。如此大事,全要仰仗谢大人。”
“微臣不敢。”
谢宝华又走得近了一些:“三哥哥,况且陛下龙体欠安,我未出世的孩儿往后全要倚仗哥哥。”
谢昭华听得心头大惊,不禁抬眼,却见谢宝华面色平常,毫无波澜。
他正欲开口,殿外却传来宫人的声音:“娘娘,陛下醒了,召谢大人。”
谢宝华皱了皱眉头,旋即又笑:“既如此,谢大人快快去罢。”
茫茫大雪覆盖了整座皇城。
谢昭华到了前殿见到坐在卧榻之上的梁从原。
殿内温暖如春,梁从原只着单衣,可外面分明披了红锦龙袍。
谢昭华先是一拜,不敢怠慢,详细地将‘坐忘’丹毒流传一事上奏。
“……丹毒一事迫在眉睫,微臣不得已才进宫来。”
梁从原听罢,却问:“可是,谢大人先去见了贵妃,不是吗?”
谢贵妃,谢氏。
谢昭华再拜:“微臣并无它意,实无二心。”
最大的倚仗,皇帝最大的倚仗从前是顾氏,是高氏,是谢氏之间微妙的平衡。然而,眼下城中流言四起,怀疑他的出身,怀疑他是否积民怨。
顾闯猎场行刺,是鲁莽,是欺君,是犯上,却也将他推向了灭亡。
梁从原不得不承认,他活得惶惶恐恐。
自从被认作小太孙起,他便惶恐,惶恐地受人摆布。
然而,正当他难得地将要反抗之际,祸事接连而至。
倘若高恭还在,倘若顾闯并未疯癫,三足鼎立的平衡,兴许还能维持一二,兴许他有足够的喘息之机,从长计议。
只是……高恭身死,顾闯叛逃,而谢朗对他早已起了杀念。
谢宝华怀有龙嗣,名正言顺地往后是谢氏的天下。
梁从原垂眸再看跪在地上的谢昭华,道:“谢大人,就照谢大人说的办吧。”
谢昭华离去后,梁从原依旧不甘心,实在太不甘心了。
从前在邺城,顾闯对他器重有加。到了康安,先做了傀儡,而后品尝到了权力之后,人心易变。
他将目光投向一旁默立的衣茹儿。她鲜艳的面容映在灯下。
他朝她招了招手,衣茹儿行到她身前,梁从原捉过她的左手,亲昵地抚过她的掌心,低语道:“朕求你帮帮我。”
金乌坠地。
七日以来,花州城的天色阴郁,仿佛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薄雾。这雾笼得人心发紧。
顾淼进了天方苑,一直未出。
七日之间,她见过谢朗,谢朗也身在天方苑。
然而今日白天,天方院里来来往往的人骤然多了起来。
顾淼又看了看窗外,夜色中的花州城黑漆漆一片,可是远处像是凌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她大概猜到了谢朗的计划了。
她是一个饵,谢朗想用她与高檀相见,可惜他实在太高看自己了。
高檀不会来。
远处的马嘶声高扬而起。
黑潮一般的队伍自花州北门鱼贯而入。
赤色火把自花州暗巷接连升起。
顾淼远眺而望,终于见到了远处的人影,熟悉的身影,高檀来了。
高檀在花州,竟然真在花州。
她皱紧了眉头,如今倘若她是高檀,她情愿自己在康安。
谢朗分明要将丹毒嫁祸给顺教,而将顺教嫁祸给高檀。
高檀如今手上能用的兵,除了悟一手下顺教,不知有没有高氏?
高宴虽有不争之心,可是高恭死了。偌大一个高氏,岂有群龙无首的道?
顾淼不由地握了握腰上的短刀,往外远眺,黑幕层层下,薪火在朝天华苑聚拢。
高檀当真来了,他骑在马上,一身黑衣,肩披轻甲。
四周的暗影如潮水般涌来,恰如围猎之人终于等到了落网之物。
空中传来了肃肃破空声,乱箭一时齐发。
顾淼立在窗畔,唯见黑色的铁箭,如雨般,自四周齐齐朝下方涌去。
马声长鸣,人仰马翻。
谢朗今夜是铁了心的要杀他。
她不晓得谢朗如何与他说,高檀的身侧虽有百十人,可是谢朗秘密麻麻埋伏的大军自暗夜里倾巢出笼,将围在其中的战圈越围越拢。
悟一亦在圈中,便在高檀身侧。
他们额外提防他,八人团团将其一人一马围拢。
铁箭又下,直朝高檀的马匹而去。
顾闯眉心皱得更近,下望之时,却见高檀恍然抬头,朝她的方向望来。
他的一双眼黑沉沉,注视着她。
顾淼心头一跳,立刻侧身,闪身到了窗后。
夜色深沉,天方苑前火光冲天。
下一刻,天方苑下轰隆发出几声巨响,楼前的石阶轰然炸开,石屑飞溅。
接连又是数声炮响,火爆连环不知何时被人点燃,恰在天方院底下炸开,一时之间地动山摇。
顾淼身形一晃,连忙扶住房中的柱郎站稳了脚跟。
她立刻伺机朝外跑去,守在门房外的几个守卫,此时也慌了手脚,慌忙朝楼下天华苑花厅而去。
花厅之中自有谢朗,谢朗腿脚不便,在如此震荡之中,极易受伤。
天方院的大门此刻已被炸飞,外面涌入的五人再度缠斗,铁器怦然撞响。
守卫护送谢朗朝内间而退。
夜色之中忽而响起了几声响亮的哨声。
这几日,天方苑戒备森严,没有外人能够自由出入。
谢朗微蹙眉头,先前的震荡虽猛烈,却并未伤及他分毫。这并非侥幸,而是缘于天方院的守卫立刻以身护住了他。
不像内鬼,可这却让他愈发觉得蹊跷。
倘若此地真的有埋伏,那伏兵必然早已潜入,甚至在他抵达天方苑之前便埋下了祸根。
然而,天方苑的防守严密至此,又有谁能比他更快地到达?
抑或是,谁能猜中他欲来天华苑的心思。
谢朗沉思片刻,心头隐隐浮现一个名字——赵若虚。这个人原本不过是个小人物,心机却深。
也许赵若虚早已暗中将他与顾淼会面的消息泄露给了高檀,而高檀得到消息后,或许甚而推测出了他们会在花州见面,于是早早布下埋伏。
念及此,谢朗的神情越发冷峻,眉心深锁成川。
他从未低估赵若虚的为人,但这次的埋伏如此迅速,以至于措手不及。
数墙之隔,缠斗声震耳欲聋,铁甲碰撞、刀刃交击的声音回荡在夜幕之下。
朗却稳稳地坐于木轮车中,敛眉深思,神色平静如常,仿佛外面的杀伐与他无关。
他手指轻扣着扶椅边缘,心中却早已翻涌起暗流。
今日之变,无论如何,定要活捉高檀,必要之时,不必活捉。
第136章 是与非
火爆连环短时之内扰乱了大军的布置,可天方苑周围埋伏的武人太多。
寡不敌众,中间包围圈越缩越小。
四面围来的追兵宛如潮水,步步紧逼,箭雨如骤雨般倾泻而下。
高檀终于翻身下马,脚一触地,便觉身旁杀气骤增。数名武人执刃而至,将他团团围住。
“放下兵器!”一声厉喝响彻夜空,语气森冷,杀意逼人。
然而,高檀恍若未闻,目视前方,目光穿过层层围堵,直直望向谢朗所在的方向。
“高檀求见谢丞相。”
他手中长刀脱手。
围拢的武人顿了顿,一时却不敢再近,唯见他一步步向前。
漆黑的天方苑笼罩在火爆后的废墟中,缠斗声似乎停歇了,空洞的大门显得阴森。
唯有外院的火把映出熊熊光芒,赤红的火焰舔舐着夜空,将高檀的倒影拉得长长。
空气中依旧弥漫着浓烈的焦土味和血腥气,跌落的刀刃在火光中反射出冷冷寒芒。
“既已卸甲,让他进来。”高檀终于听到了谢朗的声音。
数人继续合围高檀,亦步亦趋地随他进入了花厅。
谢朗坐于木轮车中,被侍卫缓缓推出了花厅。
他的目光如刀,冷冷地注视着步步逼近的高檀。
高檀四下而望,满地尸首,他带来的人损失惨重。
“你后悔了?”他听见谢朗问道。
高檀抬眼看他:“为何要后悔?”
“自投罗网,如何不悔?虽有暗中埋伏,可到底寡不敌众,技不如人。”
“技不如人,愿赌服输便是,不必后悔。”高檀停下了脚步,“我既来了,丞相大人可否请顾小将军出来一见?”
谢朗目光紧紧盯着高檀的神色,想要瞧出端倪。
他对于顾闯的女儿甚为在意,在意到令谢朗感到反常。
高檀性情冷清,碧阿奴死后,他就再没长出过圣人心肠。
可是事到如今……兴许是他错看了高檀。
谢朗正欲开口,地下轰隆又是一声巨响,霎时地动山摇。
众人乱了一瞬,谢朗立时回过神来,大喝道:“捉住他!”
话音将落,一枚羽箭自斜上方落下,力道之大,险险擦过面颊,亦带起一阵惊痛。
何人!
谢朗循迹望去,见到半个人影闪身到了柱后。
顾淼?
谢朗还不及细想,木轮车下开始了剧烈的晃动。
先前的爆响在天方苑下爆炸。
随着几声令人毛骨悚然的碎石响动,地上的青砖应声裂开,陡然迸裂。
立在青砖之上的人,齐齐下落。
谢朗的木轮车向后倾倒,侍卫欲来阻拦:“大人!”
地上的裂缝愈来愈宽,诸人开始下坠。
房梁之上忽地垂下一串黑色念珠,高檀眼疾手快地用手腕缠上珠串,踩住将落未落的方桌,朝上跃去。
他几纵几跃,跳到了二楼凭栏之后。
一枚羽箭擦面而过,高檀嘴角微扬,侧脸避过,伸手一拉,拉住了柱后之人的衣袖。
顾淼不得不闪身而出,瞪大眼与他面面相觑。
他的脸上沾染了旁人的血迹和爆破之后的黑灰,甚为狼狈,可是唯有一双眼熠熠。
“你跟我走,下面的地道连通花州城外。”
顾淼探身去望,塌陷的青砖之上隐约可见人头攒头。
谢朗落下去了。
花州,之所以称为花州,是因为前朝之时为要地,梁氏王朝陈兵在此,起初势力幽微之时,为躲避北项南下,城中建有地下甬道,四通八达,形若落花,故称花州。
顾淼脑中念头转了几轮,地下甬道或有高檀的人,今日看似谢朗擒他,实则他擒谢朗。
他的右手牢牢地捉住她的衣袖,趁她分神,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
“走,再不走,来不及了!”
天方苑外的追兵听到了连环爆破的声响,已朝花厅之后涌来。
顾淼被他一拽,顺势跃上凭栏,随高檀往下跳跃。
内间之下,落地过后,顾淼方见地上铺了厚厚一层细砂。
刀剑之音自头顶传来,高檀捉住她的手便往西侧的甬道而去。
天方苑之下是密道,连通花州地道。
彼时,高宴之所以会在天方苑杀了高橫,大概也是缘于此。
高檀今日之所以敢赴谢朗的约,大概也是缘于此。
顾淼不禁问:“你今天为什么会来?”
高檀回首望她一眼,黑黢黢的甬道,越往里走,越不见天日。
她只能望见他脸庞的轮廓。
高檀一时未答。
顾淼追问道:“你怎么知道你会赢?”
倘若谢朗再心狠手辣一些,乍一见他,便将其合围,乱箭不休,哪怕他卸甲,亦可以一击杀之。
高檀沉默须臾,徐徐道:“我就是赢了。”
顾淼心中蓦然生出一丝不快,听他又道:“重来一回,我怎么可能输?”
顾淼一怔,高檀依旧死死地拽住她的手腕,拉着她在黝黑狭长的甬道一路疾行。
二人疾奔了一阵,他们来到了一处圆形的分叉路,墙上点燃了微弱的火光。
此地先前有人来过。
高檀停下脚步,在原地默立了半刻。
身后的甬道渐渐传来了木轮车的轱辘声。
顾淼转身,手臂却是一紧,她方才惊觉高檀尚还紧握住她的手腕。
她不耐地抽手,这一次,出乎意料地轻易地挣脱了他的桎梏。
顾淼终于又见到了谢朗。
他被人推着,从甬道来到了分叉口。
他的白袍上落满了石灰,他好像受了伤,血迹浸染了他膝上的白袍。
他的神色却不见灰败,微弱的灯下,他的目光凌厉,直直瞪视高檀,道:“高二公子意欲行凶,谋害朝廷命官,形同谋逆。”
“丞相不肯信某是自保。”高檀徐徐道,“丞相晓得某与丹毒毫不相干。顾将军的毒,你也解不了,何苦骗他。”
顾淼立刻望向谢朗,他的目光轻掠过她:“是非曲直,自有公道。我若没有坐忘的解药,你便有么?”
高檀的目光同样转向顾淼,谢朗却又道:“高檀如何有解药,他若有解药,眼下顺教局势何至于失控?”他字字如刀,“顾小将军,便是高檀有了解药,也不会施舍给顾将军,只怕他比旁人更恨顾闯,你可晓得他的阿娘正是死于顾闯之手。”
他轻飘飘的话语便将二人之间的恩恩怨怨轻描淡写地揭了开来。
顾淼背过手去,紧紧握了握拳。
她暗暗深吸一口气,方答:“我晓得,我知道。”
话音落下,四下寂静了一瞬。
谢朗心中的犹疑愈盛。
她既然知晓,为何?
他的目光扫过面前二人,二人不过半臂之距。
谢朗沉声道:“杀亲之仇,不共戴天,顾小将军勿要好生抉择,未必不能翻盘。”
顾淼心中将升起不安,耳畔却听一声细响。
“哒”一声轻响,几道银芒一闪而过,自木轮车的扶手一端射出。
顾淼立时闪避,两道银芒扎入了身后的石墙。
木轮车中竟有暗器!
她从前为何不知道?
想来也是,她从前未曾见过谢朗被逼入如此境地。
高檀亦在刚刚一瞬,同样闪身避过,他的表情虽无波澜,可是眉头微蹙。
他也不知情,这是谢朗的‘后手’。
不知木轮车中究竟有几枚银针。
尚不及细想,唯听谢朗一笑,他手下翻转,又是数道银芒自另一侧扶手射出。
顾淼俯身,一跃到了木轮车后另一侧,高檀身形一矮,却是低了半身。
三枚银针扎入了他身后的石壁。
顾淼一惊,便见他身形一晃,半跪到了地上。
银针射中了他,不是先前的三枚,而是第一轮的三枚其中一枚!
针上肯定动了手脚。
顾淼只见高檀抬手,袖中一枚石子抛出,打灭了墙上的灯烛。
周围立刻暗了下来。
顾淼心跳加快,耳边听谢朗的声音不疾不徐:“他撑不了太久,虽不是剧毒,可也是防身要务,他很快就会失去知觉,顾小将军,你晓得你该如何做么。只要你杀了高檀,你爹也好,你也好,若是想做皇帝,我可以成全你们。坐忘丹毒可解,万里河山,亦在掌中。高氏若无高檀,不足为惧,顾氏大军在握,而我已如枯木,谢氏若得一明君,足矣。”
第137章 帘风
骤然漆黑的甬道内,谢朗的声音朗朗,似乎传得极远,又转而回荡在顾淼耳畔。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亦在耳畔怦怦乱跳。
顾淼立在木轮车后一时没有动,而不远处的高檀悄无声息。
四周黑黢黢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顾苗不晓得高檀受的伤重不重。
他沉默地隐匿于暗处。
无声无息,昏暗无光。
谢朗没有等到她的回音,沉默了数息。
约莫半刻以后,身后的甬道内传来了数道急促的脚步声。
有人出声唤道:“大人!”
来的人是谢朗的人!
谢朗旋即开口道:“顾小将军是个聪明人,定知该如何决断。此时杀了高檀,于你,于顾大将军百利而无一害。康安才是重地,经此一劫,顾将军丹毒肃清,逆教伏诛。谢氏当与你们共商天下大计。”
百利而无一害,确实。倘若此时此刻是顾闯立在此地。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杀了高檀,即便是为了坐忘的解药,她也应该仔细思量谢朗的话。
她星夜兼程来到花州,不就是为了解药么?
可是……顾淼眨了眨眼,慢慢适应了眼前的黑暗过后,她隐约地能瞧见木轮车中谢朗的轮廓。
谢朗实在算不上是个武人。
战场上杀人已是艰难万分。面对一个手无寸铁的人……
“怎么?顾小将军又心软了”
顾淼微微蹙眉,脚下依旧未动。
身后甬道内的脚步声却是愈近了。
倘若高檀真受了重伤,腹背受敌,他又如何赢?
荒谬。
顾淼心中掠过仿佛一丝冷笑,可更多的是沉甸甸的心绪。
她从来都晓得,倘若不能一开始便躲得远远的,反而重蹈覆辙,总有一天她和高檀会再度走到这一步。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杀亲之仇,夫妻离心,师徒割席,权欲人心。
还有她自己。
无论她再怎么假装,她根本杀不了高檀。
杀不了前世的高檀,也杀不了眼下的高檀。
她忽地想起从前高檀说过的一个典故,夫妻情深,妻早逝,其夫便求上苍她能够化作一阵风,如此一来每每风起,烛摇帘动,他便知是故人来。
可是风动烛帘又如何,来时如影,去时成空。
她与高檀做不成夫妻,也做不成陌路人。
谢朗的话真真假假,可是有一句他说的不假。空有一个有名无实的皇帝,空有大义之道的世家,掌兵者残暴,书文者迂腐。
何以为天下。
她暗暗长舒一口气,想要舒尽胸中浊气。
她听见脑中挥之不去的声音说:高檀到底是个好皇帝。
顾淼抬手,朝前一步,稳稳地扶住了谢朗木轮车后的扶手。
谢朗的鼻息与她咫尺之距。她感觉到谢朗浑身一颤。
急促的脚步声更近了,呼唤大人的声音也更近了。
顾淼语调飞快:“今日我可以成全你。可是成全了你以后,你必须允诺我,从此以后放过我爹,也放过我,再也不许寻我,也不许打探我的消息。”
谢朗呼吸一滞,此时此刻顾淼并不是在和他说话,她是在与高檀说话!
“你……”
谢朗只发出短促一声,周围静悄悄地,依旧没有高檀的声响。
顾淼摸到了腰后的短刀。
她闭上了眼睛,猛地按住了他的头颅,利落地手起刀落。身前的谢朗独独急促地哀叫了一声,彷佛此一声无关痛痒。
温热的血液顺着刀柄流向了她的虎口,她听见了谢朗呼哧呼哧的,狼狈的呼吸声。
一击毙命在战场之上最为紧要,既是保命的手段也是致胜的关键,胜负往往悬于一瞬之间。
呼吸声停了,顾淼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如释重负。
谢朗本来就要死的。
顾淼在心中这样对自己说道,无论是谢朗,还是旁人,他们的命运似乎早已注定。
高檀是个好皇帝,比之谢朗,比之顾闯,比之梁从原。
顾淼低头,抹去手上的血迹。
追兵终于来到了身后。
顾淼听到了破空之音,朝她背心袭来。
她回身闪避,追兵豁然撞到了木轮车上,发出砰一声巨响,继而是重物坠地的声音,人落到地上,发出”噗”一声闷响。
“大人!”其中一人惊慌道。
刺鼻的血腥味在密闭的甬道内渐渐清晰,弥漫开来。
有人死了!
谢朗死了!
谢朗怎么会死呢。
不,虽然他也是肉身凡胎,可谢朗怎么会轻易地死去呢。
在许多人眼里,谢朗不会死,绝不会如此寂寂然死去。
侍从寻着落地的闷响,摸索到了地上的人影。
“大人。”他慌忙地去摸腰间的火折,可他太过慌张,手上发抖,火折不慎滚落在地,咕噜噜滑了出去。
顾淼蹲身,正欲伸手去取火折,室中却忽地一亮。
她立刻扭头朝光源望去,却是悟一立在墙角,抬手用火折点亮了壁上的火烛。
顾淼吃了一惊,她甚至不知悟一到底是何时进了此地。
他不露痕迹,身似鬼魅。
顾淼随即望向高檀先前站立的位置。
他并未动,只是靠墙而立。
他勉力支撑,脸上苍白如纸,可是他的目光依旧死死地盯着她,眉心紧锁。
他的一双眼似惊,似怒,似哀,似伤。
似有千言万语,却又不肯说一字。
顾淼调转了目光,而悟一只瞄过一眼地上谢朗的尸身,血液顺着他的脖颈流淌。他不再耽误,猛然跃步上前,接连杀死了追来的两个侍从。
那两个侍从尚在震惊之中,根本不及反应。
顾淼别过眼,只问悟一道:“何处是脱身之地?”
悟一先是一愣,扫过一眼高檀后,朝一处甬道指道:“顺此路出去,便是城外,南门五里坡。”
顾淼略微拱了拱手,抬步便走。
悟一来了,便是高檀受了伤,二人也有办法脱身。
就算高檀与谢朗决裂,他也杀不了他。
她不愿再看他一眼,快步朝甬道而去。
她必须得先出城,与顾闯汇合。
前路昏昏,而身后的甬道静悄悄。
谢朗死在了花州。
谢氏在康安,在南越举足轻重。
谢朗身死的消息,康安城中尚无人知晓。
整座康安如同乌云密布,‘坐忘’丹毒波及甚广,眼下没有解药,唯有只能严查商贩与北项游商。
城中肃杀一片,谢昭华主办此案,宫中侍卫大力捉拿要犯。
城中接连三日,斩首示众者众,人心惶惶。
衣茹儿再次收到了小葛木的口信。
小葛木尚在城中,高檀将他安置在了高氏的宅院里,昔日的将军府。
猎场那日过后,小葛木既没见过高宴,也没再见过高檀。
他知道如今的将军府是个空城。
坐忘丹毒横行,康安城中对于北项,如今有诸多不满。
小葛木生了去意,可衣茹儿一定要留在康安。
康安乱了,于他来说,大有裨益。
留一枚棋子在皇帝身边,方是上策。
今日小葛木正欲出城,将军府中却来了不速之客,正是风头正劲的谢氏三郎,谢昭华,与他一道而来的竟然还有衣茹儿。
小葛木心中大惊,衣茹儿既在宫中,如何出宫?她又为何与谢昭华一道?
他面上却不显,只笑眯眯地起身相迎道:“谢大人来得不巧,府上的二位主人如今都不在府中。”
“王爷多虑,某今日来是为见小王爷。”谢昭华拱手道。”哦?谢大人所为何事?”他看了一眼一侧低眉顺目的衣茹儿,“为何小妹也来了?可是为了陛下的差事?”
“是为革铎。”
小葛木神色微微一变:“他已死了,一个死人还有什么可问的。”
谢昭华再度拱手道:“某近日查办丹毒一案,倘若小王爷能提供从前革铎与坐忘的线索,某感激不尽。”
小葛木又撩袍坐回了方背椅:“恐怕谢大人今日是白跑了一趟,我实在不知革铎从前的勾当,顺教也好,逆教也好,都是他一人之过,与我北项毫无瓜葛。他御人无术,树倒猢狲散,可是他死了,谢大人便是要叫他再死一次也不能了。”
第138章 捕蝉
衣茹儿惊诧地挑了挑眉,继而飞快地埋低了头。
从前她只晓得小葛木不喜革铎。革铎来路不明,如她一般,从来都入不了他的眼,又欲与他争权,小葛木自然对其厌恶至极。
可如今再看,似乎也全然并非厌恶。
小葛木仿佛察觉到了她的目光,目光朝衣茹儿一瞟,又问谢昭华道:“你们同路而来,都是为了革铎?”
谢昭华拱了拱手又道:“陛下差人来是为了旁的事情,某只是恰巧同路罢了。”
他的措辞含糊了些,因为衣茹儿眼下没有封赏,没有名头,亦非女官。她之所以能出宫,是皇帝让她出宫。
谢昭华也觉得这是一件难办的差事,可他不能就此一走了之。
当务之急是‘坐忘’丹毒,他并不愿看到梁从原与北项私下勾结。
衣茹儿听罢,也学着谢昭华的样子向小葛木拱了拱手,慢慢道:“陛下派我来,是同哥哥说一声,你要的东西,陛下应了。”
小葛木一愣:“真的?”
他的惊讶显而易见,谢昭华心中一跳,不晓得他们究竟在打什么哑谜。
梁从原应下的事情是什么?
小葛木来康安是为和谈,梁从原应下的是什么?
他又能够应什么?
谢朗不在康安,梁从原能做什么?
谢昭华立在一侧,一时无言,目光却牢牢地盯住了小葛木,却见他笑了两声。
“倘若是真的,明日我便动身回王都带回这个好消息。”
“且慢。”
谢昭华忍不住问道,“敢问陛下应下北项的是何事?倘若与和谈相关,须得等到朝会时,群臣再议。”
小葛木又笑一声:“谢大人僭越了。天大的事情,难道皇帝还做不了主么?”
这般明知故问,谢昭华不欲与他多纠缠,梁从原没有实权,哪怕应下,小葛木也不能轻易离开康安。
他正想再问革铎一事,抬头却见远处本来一个仆从。
谢昭华认出是谢氏的仆从,不,是悟一曾经与他传话的仆从,是高檀的人。
他心中忽而升起了不祥的预感。
那人匆匆而来,在谢昭华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谢昭华缓慢地眨了眨眼,只觉眉心一阵刺痛,他竭力遏制脸上细微的抽搐。
仆从说罢,退后半步,恭敬一揖,扬声道:“请大人先随某回丞相府吧。”
谢昭华耳畔仿佛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砰咚,砰咚,砰咚……
谢朗死了。
谢昭华怔立原地,不由地攥紧了袖间双拳,掌心顷刻被汗浸湿。
过了数息,他垂下眼帘,终于抬步,声音冷淡道:“走吧。”
他回首朝小葛木一揖:“今日家中有急事,某先行一步,改日再来拜会小王爷。”
“后会有期。”
小葛木正襟危坐,细致地察看谢昭华的神情。
谢氏肯定出了大事,他看似面无异色,可心中的波澜绝不止于此。
待到谢昭华走匆匆离去后,衣茹儿还立在花厅里。
小葛木挑眉道:“怎么?陛下的话你都带到了,还有话要与为兄说?”
衣茹儿左右而望,似乎是怕隔墙有耳。
小葛木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转而用北项语问:“你有什么话要说?”
衣茹儿顿了顿,同样以北项语答道:“求哥哥救我,谢贵妃想让我杀了皇帝,而皇帝也想让我杀了谢贵妃。”
小葛木听后哈哈大叫了两声:“妙得很妙得很,狗咬狗。”
“那我该如何做?”
小葛木抬起眼皮,睨了她一眼:“你是个聪明人,衣茹儿,你晓得该怎么做。”
衣茹儿摇头道:“我不晓得。”
小葛木笑问:“依你看,是谢氏厉害,还是皇帝厉害?”
衣茹儿想也不想,答道:“谢氏厉害。”
小葛木一摊手:“那你便晓得了。”
衣茹儿愣了一下,抿唇道:“谢氏是厉害,可若是我真站到了谢贵妃那边,皇帝要是知道了,我连活命的机会都没有。”
小葛木低低笑了两声,半是揶揄,半是戏谑:“你倒也清醒得很,晓得谢氏再厉害,你也不过是颗棋子。”
“所以哥哥到底想让我怎么做?”衣茹儿急道。
小葛木一挑眉,目光从她脸上扫过,语气轻飘飘地道:“我管不了你要做什么,你自己保住你的命就好。”
衣茹儿眉头紧锁,却也没有再多说,只得愁眉不展地离开了将军府。
与此同时,谢昭华回到了丞相府。
谢朗死了。
谢昭华先是不信,后又细想,这是师兄传来的信息,杀人的人并非师兄。
整个康安,眼下除了他自己以外,谁都不能知道此事。
谢朗在,谢氏余威犹在。
先除丹毒,再安朝政。
而师兄……
高恭虽死,可高氏仍掌兵,倘若谢朗身死的消息传开,康安又乱。
师兄是不是……
谢昭华顿住了思考,不愿过多揣测高檀的意图。
只有先肃清丹毒,稳住谢氏,往后才不至于大乱。
入夜过后,白日的风雪停了。
衣茹儿被召进了寝殿。
她心中忐忑,小葛木的意思再清楚不过,她进宫以后,是死是活,他都不管她了。
皇帝的口头允诺,也只能讨得他的一时欢心。
康安的乱局,说不定,他早已派人传回了北项。如果老葛木有心再战,太平不会久了。
她不能指望北项。
衣茹儿垂头,手掌轻抚上了腹前的白纱裙。
殿内灯火通明,塌前的跪人烛台灯火摇曳。
梁从原醒了,他的病仿佛已经大好了。
他今日难得地穿戴整齐,黄袍加身,盘腿坐于榻上。
衣茹儿拜后,将白日里小葛木的喜形于色告诉了他。
梁从原却问:“谢大人说了什么?”
“谢大人……除了说丹毒,并未多问什么。”衣茹儿思索片刻,又道,“不过后来,丞相府来了个仆从,将谢大人匆匆叫走了。”
梁从原步下榻来,追问道:“那仆从同谢昭华说了什么?”
“他是附耳低语,我并未听清。”
梁从原面色愈沉,来回踱了数步。
衣茹儿咬了咬牙,开口道:“不过哥哥猜,是谢氏有了谋逆之心。”
“什么?”梁从原霍然顿住脚步,“他如何说?”
衣茹儿垂下眼帘,一颗心宛若跳到了唇边。
“哥哥说,谢朗在康安只手遮天,谢贵妃有孕,是天命所归,与其等待陛下面对流言蜚语,力挽狂澜,不如趁早釜底抽薪,逼帝王立储,谢朗便可顺成章地摄政,名为一人之手,实则依旧只手遮天,还可保谢氏百年荣华。”
“混账!无耻!”
梁从原面色铁青,愈发急躁地原地踱步。
衣茹儿目光投向几上的汤药,缓声劝道:“陛下莫急,先将太医院送来的汤药饮了,陛下病已见好,莫要为了旁人又坏了身体。”说着,她手捧药碗,以汤匙喂梁从原服药。
她照料梁从原多日,晓得他的恶脾气,他不过饮了两口,便将药碗推远。
“此药太苦,明日嘱托太医院换药方。”
“是。”
衣茹儿放下药碗,梁从原胸中的恶气还未散。
他凝眉怒瞪衣茹儿道:“小葛木如何说,他肯帮你么?”
梁从原想要借刀杀人,借的是‘北项’的刀,要杀的是谢宝华。
“哥哥并未明言。”
“怎么朕许他一个燎城,他尤嫌不足?”
梁从原的口头允诺便是将燎城让与北项,不过这只是他的缓兵之计,先压服谢氏,再与北项周旋。
望着沉默的衣茹儿,梁从原脸上露出及其失望的神色。
衣茹儿忽地上前一步,拉住了他的袍袖,低语道:“陛下莫急,我有办法,哥哥肯定会帮我,而谢贵妃腹中胎儿也不足为惧。”
梁从原回过头来,低眉定定地瞧了她一眼。
她的长睫在灯下发颤,双颊微红,哪怕竭力掩饰,他依旧看出了她眼中深藏的不甘。
“什么办法?”
衣茹儿抬眼,手掌抚上了肚子:“陛下的子嗣不只谢贵妃一人有。”
梁从原只觉耳中嗡鸣两声,脑中登时空白一片。
他旋即想起的是邺城围城,与北项人对峙的日日夜夜。
南越的江山,北项人……她的野心,比之谢宝华……
“胡说。放肆!”他抬手挥开了衣茹儿,“你是什么人,你也配染指南越的江山。”
衣茹儿一时不察,被他挥退半步,拖曳在地的纱裙令她脚下一滑,猛地朝旁侧栽去,撞倒了榻前的跪人烛展。
火苗点燃了榻前帷帘,赤色火焰,转瞬烧作成片。
“来人啊!”梁从原高声叫道,跨步便欲朝殿外奔去。
衣茹儿朝前一扑,捉住了他的脚踝。
“你骗我!原来你从来都不在乎我!”
梁从原本欲挣脱,可浑身却如棉絮一般地向下滑去。
他忽地清明起来:“你给我下的药!”
他的头脑昏昏,眼皮沉重,却抬手死死地拽住了衣茹儿:“你!你先前也是在骗朕!”
梁从原浑身愈发软绵无力,衣茹儿挣脱了他的束缚,站了起来:“自然是骗你,可你若是能有一二分怜惜,左不过就是今晚多睡一会儿,可是你根本就瞧不起我,从来都瞧不起我。”
衣茹儿回身,掀翻了榻前另一侧的跪人烛展。
炙热的火焰扑面而来,她提起裙摆朝外飞奔而去。
离去之前,她扭头又再看了一眼摔落在地的梁从原,浓烟滚滚,火势顺着布帘蔓延。
今夜,不会再有人救他了。
第139章 黄雀
衣茹儿匆匆奔出寝殿,夜色中几个黑衣宫侍悄无声息地快步跟上了她。
转过一道月亮门,衣茹儿并没有跑向谢贵妃所在的宫殿,转而调转了方向,一路跑向了西侧门。
夜色暗沉,西苑灯火疏淡,借着树影,衣茹儿发足狂奔,终于甩掉了跟在身后的工人。
西侧门是一道宅门。
门扉半开,门外唯有一辆青布牛车。
她果真没有骗她!
衣茹儿急忙撩开布帘,见到了里面端坐的妇人。
她身着素衣,乌发半挽,平静地凝视着她。
衣茹儿握紧拳道:“我要离开康安。今夜我就要离开这里!”
刘蝉抬眉细瞧了她一眼,颔首道:”看来你做成了此事。”
衣茹儿深吸了一口气,不再犹豫,一跃上车。
小葛木有一句话说得不错,在谢氏与梁从原之间周旋,她不过是个棋子。
唯有跳出此局,才能破局。
刘蝉便是她的破局。
高恭将军死后,刘婵派人找到她,彼时高大公子将要进城,刘蝉找上了她。
衣茹儿先前从未见过她,可是除了刘蝉,她也再无旁人了。
谢贵妃送药给她毒杀梁从原,而梁从原让北项杀谢贵妃。无论最后谁生谁死,余下的另一个只会杀了自己,永绝后患。
可刘蝉许她的却是天高任鸟飞。
如今梁从原死了,她还活着。只要她活着,便是刘婵手中的刀,一柄随时可以刺向谢贵妃的刀。
她要活着,还要好好地活着。
牛车驶出了城。
天色渐渐亮了。
康安皇城作业起火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城中,火光映照天际,自然瞒不过城中诸人的眼睛。
然而,皇宫整整三日未传出任何消息,仿佛熊熊烈火只是虚影,毫无干系。
皇帝称病罢朝,一直未曾现身。
谢昭华在这三日间动作频频,将潜藏的最后几个丹毒隐患一一处决,宫内外看似已恢复平静,但所有人都料到,这只是风暴前的片刻宁静。
三日过后,谢昭华收到了一封来自宫中的密信。
信中寥寥数语,却字字沉重——谢宝华亲自传话,命他即刻入宫面谈。
谢昭华捏着信纸,指节泛白。宫中沉默三日,如今突然召见,他缓缓起身,整了整衣襟,对随侍吩咐道:“备马,进宫。”
皇帝死了,皇帝驾崩了。
顾淼听到此消息时,已是七日过去了。
顾闯的毒发愈发严重。
她将顾闯藏在花州以西的一处村落。
此处是个废弃的村庄。从前顾氏有驿站分布于此,送信的马兵会在此短暂落脚,可进了康安过后,此地便被荒废了。
她一面照料顾闯的伤势,一面派人急急去寻罗文皂。
往东去寻罗文皂的人还未找到人,却提前传回了消息。
梁从原死了。
听闻消息一出,康安城中乱了大半日,可皇帝的遗诏被诸臣找到了。
遗诏册封谢贵妃腹中胎儿为皇储。
皇储降生过后,便是新帝,由丞相谢朗为摄政,其余诸臣辅佐幼主。
如此看来,康安城中似乎还无人知晓谢朗已死的消息,谢氏暂且稳住了康安局势。
这几日,顾淼已经不做噩梦了。
前几日,她总是梦见谢朗,可这些时日顾闯的丹毒令她无暇顾及其他。
康安离她已经很远了。
顾淼捧了酒菜,进了营帐。
顾闯原本在睡,听到足音,醒了过来。
他微微侧转头来,一双眼有些茫然地盯住了她。
顾淼不知他是不是清醒,却脱口而出道:“齐大人没了。”
顾闯眨了眨眼,仿佛没听懂她说什么。
顾淼将酒菜轻轻放到了他身前,顾闯一时没有动。
顾淼枯坐片刻,抬手将杯中酒洒在了地上。
她站起身来,忽觉脸上一痒,她伸手一摸,却摸到了眼泪。
恰在此时,帘外传来了人声:“高公子来了。”
高宴。
顾淼放下了酒杯,用袖子抹了抹脸,掀帘而去。
自花州而退,顾氏军分作了两路,一路继续西进,退守邺城,一路首在此地,而高宴领的人也留守在了此地。
今日,他忽然来寻她,应该也是为了康安。
她收到了消息,高宴自然也收到了消息。
果然,高宴开门见山地问:“你真不打算回康安了吗,便是罗文皂,说不定也在康安?”
顾淼摇摇头:“我不能再冒险了。”
顾闯的病情是要事,她杀了谢朗,也回不去康安了。
高宴沉默了一瞬,才道:“高氏送信来,刘夫人得了急症,城中似有乱,我须得先回城一趟,之后再去北地寻你。”
念恩与念慈还在北地。
顾淼朝他拱手一揖:“大恩不言谢,高公子的恩情,他日必定偿还。”
高宴的目光沉沉,忽地一笑:“不必如此客气,顾小将军。”
顾淼抬眼,随之一笑:“你多保重。”
高宴走后五日,顾淼终于见到了罗文皂。
悟一带着他来到了顾淼面前。
悟一受了伤,脖上露出了一截白纱。
顾淼闻到了他身上的草药味:“你怎么来了?”
悟一笑答道:“你不是在找他?外面兵荒马乱,我特意将他送来,还没有一个‘谢’字?”
“多谢。”说罢,顾淼望向了他的身后。
悟一心领神会,叹了一口气:“你不必忧心,高檀不会跟来。他已经动身回康安了。想来你也听说了,宫里出了大事。”
顾淼收回了视线,只听悟一又道:“再者,你的话说得如此决绝,什么你爹欠下的,你已还了,更何况你杀了谢朗,就算高檀想来,也是不能来了。”
顾淼垂下眼:“既然人已送到,若无别事,便不强留了。”
悟一双手抱胸:“我还不能走,如何能走,罗文皂是来研制解药,有了解药我才能走,须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得将解药带回康安。”说着,他瞟了一眼一侧默立的罗文皂,“我还得照看大夫。”
罗文皂在听说顾淼杀了谢朗时便心中一跳,恨不能捂上自己的双耳,如今又见悟一不肯走,更不敢乱说话,只能强转了话题,道:“事不宜迟,旁的之后再说,先让我看一看顾将军。”
顾闯的病症比罗文皂预料得严重。
黑斑遍布了他的后背,就像他先前见过的那些因为丹毒而死的人的尸身一般。
现在的药剂只是暂时地压制住了他的丹毒,如若找不到根治之术,顾闯撑不了太久。
罗文皂摸出了中衣里夹着的药方,纸页已微微泛黄,这是谢昭华找到的药方,谢朗藏于榔榆旧宅的药方。
他细看过,这兴许就是最初‘坐忘’改良前的药方。
哎。
罗文皂默默叹了一口气。
因因果果,是是非非,医者仁心,他也无暇再关心了。
夜里又下起了雪。
谢昭华依旧睡不着,他不知道还能瞒多久。虽然花州并未有消息传来,仿佛密不透风,可追随谢朗的人尽无一人传回消息,可想是何等惨烈。
可这几日城中来寻谢朗的人络绎不绝,当日遗诏之事,谢朗未出面,群臣已是颇有微词。
眼下还能说,谢相不日便会折返,可这样的谎也不能维持许久。
梁从原突然死了,死于一场大火。
为何夜中起了火,为何无人救驾,皆是无法细究的疑问。
谢贵妃,四妹……
谢昭华正想得入神,忽见窗外雪影似是一停,人影憧憧。
他心中一跳,自己的书房外无人。
耳畔只听门扉轻响,他抬眼望去,惊道:“师兄!”
他立刻上前,仔仔细细地打量他。
人似乎瘦削了一些,身上斗篷染了雪沫。
他压低声问:“师兄是将从花州回来?”
高檀颔首,却道:“你近日受累了。”
丹毒在城中已被大力肃清,谢氏并无谢朗坐镇,谢昭华担此大任,极为不易。
谢昭华拱了拱手,目光黯淡了些。
“究竟……究竟是何缘故?”
他虽未明言,可高檀晓得他问的是谢朗。
“他欲擒我,花州两军交战,不幸为流矢所伤。”
第140章 始末
谢昭华的心中又酸又涩,明知谢朗防备高檀已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可他毕竟是谢朗。
若无谢朗,没有谢氏今日。
若无谢朗,亦无高檀今日。
从榔榆到康安,他不知昔日师徒为何翻脸。师兄为人寡言,可他对于谢朗,从来恭而敬之。
顺教,北项,丹毒,兴许横亘在二人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远。
谢昭华沉默了数息,心绪稍定,方又问道:“师兄深夜忽至此,可是有要事?”
高檀凝眉看他,他的一双眼深沉肃穆,似深水无波。
谢昭华没来由地绷紧了脊背,垂下了眼,目光正落在面前的一盘残棋之上。
黑白交错,胜负莫辨。
耳畔脚步声近了,高檀道:“不如你我再下一局?”
谢昭华颔首,执黑,先行一步。
高檀撩袍落座,执白,落后一步。
室中寂寂然,唯余棋子落盘之声。
谢昭华忽听高檀问道:“谢贵妃打算如何?你如何?谢氏如何?”
谢昭华一怔,慌乱落下一子。
黑子落地,他才惊觉不该落于此处,可落子无悔。
在此关头,谢氏断不能乱。
谢氏在城中是诸门表率,便是谢朗死了,谢氏亦不能乱。
他是谢朗亲自栽培的家主,他应谨守本分。
放眼康安城中,眼下唯有高氏,高氏二子若是内斗,局势亦会不稳。
更远一些的,便是廉绵二洲孔聚的旧部,若趁谢朗之死北上,定又是一番恶战。
诚然,城中还有小葛木,北项。
谢昭华脑中转了几轮,抱拳道:“某定竭尽所能稳住谢氏。稳住谢氏,稳住皇城,稳住康安。”
高檀落下黑子,谢昭华定睛一看,满盘皆输。
他拱手道:“是我输了。”
高檀起身:“你既有对策,我便不久留了。”
“师兄!”谢昭华也站了起来。
“谢三,往后你不必再叫我师兄了。”
谢昭华蹙眉,见他转了身,终于鼓起勇气问道:“高二公子打算如何?二公子若能驱策高氏之军,又有顺教一众,积威日深,又与小葛木往来已久,倘若……倘若……”
余下的话,谢昭华说不出口了。
倘若谢朗坐忘丹毒败露,谢氏名声一落千丈。
倘若梁从原身份败露,小皇孙本就子虚乌有。
师兄,难道不想做皇帝么?
亦或是,师兄本就想做皇帝?
他心头发颤,见高檀回身,他立在灯下,摇晃的灯影仿佛令他的面容有些模糊。
谢昭华不安地眨了眨眼,方见他的眼宛如深潭,他露在袖外的双拳紧握。
他远没有面上显露的平静。
谢昭华想道,他本该害怕,害怕师兄起了杀念,谢朗死了,若是谢昭华也就此死了。
谢氏虽不会立刻变作一盘散沙,可也无法短时之内在康安恍如昨日。
可是,他清清楚楚地感知到,师兄不想杀他。
他的耳边听高檀问道:“你的家训是什么?”
“志圣,读书,安命,救济。”
高檀唇边微动,似是一笑:“他从前教我的,唯有用人,杀人。”
谢昭华浑身一颤。
他是谢昭华,谢家三郎,而高檀,虽是高氏二公子,但在谢朗眼里,从来都不如是。
谢昭华惶惶然,说不出一个字,却见他目光幽然,微微侧目,发上的玉笄映出一点灯影微茫。
他又问道:“谢三,你能做到么?”
谢昭华反应了一瞬,方才明白他问的是,他能不能做到,志圣,读书,安命,救济。
谢昭华撩袍,拜道:“我能做到。”
大雪愈疾,一连下了七日,整座康安城皆被皑皑冰雪覆盖。
将军府中,刘蝉终于等来了高宴。
高氏族中,几位高恭的同辈都从湖阳赶来了康安。
高宴风尘仆仆赶来,见刘蝉如常地坐于花厅之中,着一身素衣,端坐方背椅。
他立刻明了:“你未有疾?”
刘蝉笑道:“我不如此说,你肯回来么?”
高宴不答,只拿一双眼默默望向她。
刘蝉缓声道:“宫里传了旨,追封将军为郡王,爵位承袭,因而你不得不回来,你是长子,自要袭爵。”
“我没有兴趣。”高宴转身欲走。
“站住!”刘蝉起身,走到了他身侧,“倘若你不袭爵,说不定便会落到高檀身上,你甘心么?”
高宴冷笑一声:“你该问,高檀甘心么?”
刘蝉面色未变,顿了须臾,低声问:“你呢?难道你不想么?”
高宴定睛看了一眼刘蝉。
刘蝉看似柔弱却从不柔弱。
“原来如此,你煞费苦心,是为了走高恭的旧路?”
刘蝉眨了眨眼:“我自不是为他,我是为你,难道你没有想要的东西么?宫里只余一个贵妃,谢三是读书人……”
权欲,她早就知道了,有权才能有欲。
高宴蹙了蹙眉,一时觉得刘蝉的面目有些陌生。
想要的东西。
高宴垂下了眼,转而问道:“这几日,高檀可在城中?”
刘蝉压下心中的不快,答道:“听闻他在与谢家三郎一道,同内阁几位大臣同修新律。”
“小葛木人呢?”
刘蝉语调似有不满:“高檀将他从将军府弄走,安置在了别处。”
高檀大概是将小葛木暂时箍在了康安。
修新律,为了谢氏,到头来,东奔西走,都是为别人做了嫁衣。
高宴朗声而笑。
*
冬日清寒,康安城中甚为凄清。年关在即,可城中也没有丝毫庆典的氛围。
漫天缟素,皇城沉默地伫立着。
谢朗的尸身被悄悄地运回了康安。
即便外面冰天雪地,可他的样貌也实在不好看了。
谢昭华只敢看了一眼。
他不得不召集了谢氏族老,将谢朗的死讯先告诉了诸人。
诸人面面相觑,一时震惊大过了哀恸。
在此紧要关头,谢朗死了。
众人的脸上露出了显而易见的恐惧。
“他……他是如何……”
谢昭华缓声答道:“谢相是为丹毒流传一事,去了花州,却被北项游商与逆教一流伏击,不幸身中埋伏……”
此时提及北项是上策,皇帝将死,无论如何康安不会同北项因为游商和逆教大动干戈,而此死因也保全了谢朗的名声。
其中一个族老张了张嘴,仿佛要说什么,可最后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谢朗因为剿灭丹毒而死,在康安掀起了轩然大波,甚至比梁从原身死更甚。
城中原本对梁从原的身亡便有诸多猜测,以为是谢氏杀了他的人亦大有人在,而谢朗为了避嫌,因而才蛰居了本月。
然而,谢朗却是为了丹毒,亲去了花州,因而身亡。
朝野大恸。
顾淼听闻谢朗丧仪之隆重已是半月之后,谢朗之死成就了谢氏之名。
她颇觉可笑,可如此忠义之名下,也保全了她。
顾淼沉默了一会儿,方问来人:“罗大夫吩咐找的鸽子,找到了么?”
随扈点头道:“已交予大夫了。”
顾淼起身去了罗文皂的院子。
这一段时日,为了研制‘坐忘’的解药,罗文皂一直在用鸽子试药。
顾淼一进院子,便见悟一对着一个偌大的鸽笼念诵经文。
虽然她晓得他从前是个和尚,可她鲜少见他诵经。
待到诵经完毕,悟一方才转过脸来,对顾淼道:“无亲无故,以身试药,这些鸽子是有大功德。”
罗文皂虽有白氏药方,可坐忘是改良后的丹药方子,他调制出的药剂目前只是遏止黑斑的蔓延,并不能治本。
是以,他调整了更为激进的解药,用鸽子试药。
这是送来的第五个鸽笼了。
罗文皂披头散发地用房中出来,眼下两层青黑,只管提起鸽笼便要往里走。
“大夫,等等。”悟一叫住了他,“寻解药自是紧要,可你也是肉做的,自要歇息一番。这附近有处温泉,我带你去走一趟,也算松松筋骨。”
罗文皂想要拒绝,可悟一拉着他的袖袍便往外走。
他只好半推半就地随他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