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神机阁的掌门哪里是在想法子接那劳什子经?脉。


    废话?!


    也不知那?妖女怎么想的, 如若燕徽柔断条胳膊腿,神机阁倒能给她做出条机甲的——但让断开的经脉重新连接,对于他来说绝无可能。


    三日以?后,在那?女人面前, 恐怕人头落地。


    法百川心中绝望, 只能先把江袭黛放到宗门内好吃好喝地供起来, 然后再暗地里拼死一搏。


    他乘着仙舟, 一路顺着河道迅疾而行,终于赶着三日以?后到达了浩然宗的地界。


    谢明庭和展珂一齐接待了他。


    谢宗主今日一身墨蓝道袍,其上纹着金线云纹,瞧起来落落大方。她?举手投足的确是个正道之人该有的样子, 仗剑而立时便自有一番君子风骨。


    展珂站在她?身侧, 面容明净端庄, 也是极为相衬的,她?微微一笑, 问道:“法阁主怎么如此狼狈?”


    法百川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前来求援。


    谢明庭皱眉, 随后连忙弯腰扶起了这个同道:“受不起。”


    “三日之内,那?妖女让我续上一个女子断开的经?络,这怎么可能?且不说天下有无此法, 区区三日!三年还差不多!”


    法百川长吸一口气,说完来龙去脉,不由得悲从中来:


    “想必她?一定是想要大开杀戒, 特地寻个由头消遣罢了。”


    “谢宗主,展阁主, 你们二人若不帮扶一下我神机阁,神机阁危矣!恐怕就?要亡在我这一代了!”


    展珂双眸一动, 心中诧异地想:江袭黛身边的哪个女子?


    莫不是说的燕徽柔?


    展珂宽慰他道:“也不必如此心焦,三日之期还没有到。说不定万物还有转机?”


    谢明庭眉梢却?蹙得更紧,似乎在沉吟些?什么。


    随后,她?对法百川颔首道:“既为同道,一方有难,我们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展珂却?错愕地看向谢明庭,悄悄揪了一下她?的衣袖:“明庭,此事重大,是否需要再商议——”


    展珂倒是只想怂恿法百川去削弱江袭黛的羽翼,并不想自个儿帮忙。


    这老头死了关她?什么事?


    自从上次两战没有讨得什么好处,她?也不想亲自蹚这一趟浑水,决定先休养一段时日,隔岸观火。


    可谢明庭她?……


    谢明庭不同于展珂所想的那?么复杂,她?这人向来直来直去。


    江袭黛作恶多端,随便拎出来一件命案,也是该杀的——那?女人万死难辞其咎。


    道理上讲,这事她?不管,神机阁难免死伤无数,那?都是累累的人命。


    情?义上讲,神机阁的法百川也是为了“平息妖女之祸患”出力的同道。


    浩然宗如果坐视不理,有愧于“正气浩然”的宗门教义。先前由于清虚派掌门骤然身死,整个仙盟陷入动荡,清虚派群龙无首,不过多时,又传来了复仇的弟子全?部折损的消息。


    这件事……再坐视不理下去,引起的不是仇恨,而是整个仙盟的神思动摇,军心溃散。


    甚至已经?有人传出了谣言,说那?妖女乃是不死不灭之身,寻常人根本奈何不得。


    仙盟严惩了好久,这股风气才勉强下去。


    展珂瞧着谢明庭,只是谢宗主浑然不知道展珂在看她?,而在思索江袭黛的事。


    展珂收回?目光,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那?好。只是我阁内弟子尚散在揽月阁的几个分部,一时调集起来,还需要些?许时候……”


    她?将声音放低,委婉道:“明庭,我有几句话?与?你私下讲。”


    谢明庭奇怪道:“有什么事,不能摆在明面上来?”


    法百川见?谢明庭应了他,自然是大松一口气。谢明庭一直一诺千金,人品担当得起。


    他有活路了!


    于是这老头眼?力见?极高地道:“多谢道友相助。那?我就?不再叨扰了。”


    谢明庭唤来一个弟子,道:“你带着法阁主去歇息一下,好生招待。”


    待法百川走后,展珂终于放下了脸上客套的微笑。


    “说实话?。对于江袭黛,我试过几次了,眼?下这个情?况,我们很难一举拿住她?。”展珂苦口婆心说:“你是应得轻松了。神机阁那?边死的人是人,我底下的,你手下的弟子便不是了?”


    谢明庭却?道:“哪有小辈打头阵的道理。何况对于江袭黛而言,也无需用?人命消耗她?,如同精卫填海,这根本没有意义。”


    “那?……”


    “我亲去会她?。”


    “不可!”展珂一惊。


    “有何不可?”


    谢明庭蹙起的眉梢略松,看向展珂,很快下了决断:“不说拿下江袭黛,如今仙盟折损过半,至少也要尽力保护神机阁弟子的性命。更何况……”


    “上一次揽月阁失火,江袭黛倒未伤你门下弟子性命。”


    “不知她?是没有兴趣,还是突然起了怜悯之心,总还是有些?希望的。”


    “以?江袭黛的修为,她?想要与?神机阁宣战,完全?不需要找这样的由头消耗三日。”


    谢明庭重申道:“所以?我认为,总归是有点希望的。”


    展珂面上没说话?,只是心中倒是紧咬了一口牙——她?宁愿江袭黛把那?些?没用?的外门弟子砍了,也不愿江袭黛烧了那?些?宝贝。


    外门弟子跟韭菜似的,割了一截还有一截。金银财宝,法器神兵,还有她?的宝阁,却?极为难以?积攒。


    对上江袭黛,一个不好是一番恶战,说不定还有生命危险。


    展珂的语气不知为何有些?着急:“我知你心中有天下大义。但是太冒险了。江袭黛对我或许还会心软几分,她?与?你并无交集——”


    “救得一个是一个好了。不应下来怎么办。”谢明庭有些?疲惫地撑着额角,她?给?自己?斟了杯茶:“这世道乱,谁活着都挺不容易的。难不成让你去吗?”


    展珂顿住。


    谢明庭握着茶,对着她?宽慰一笑:“之前答应展阁主的,有浩然宗在,必护得你们无忧。此乃承诺,我谢某从不失信于人。”


    清正之气犹存,仿佛汪在了那?一碗茶汤里。谢明庭收起笑容,只是一饮而尽。


    展珂双眸不动,直盯着她?的侧颜瞧,听了谢明庭的话?,她?的心中半是喜悦半是忧愁,只是那?一向迟钝的谢宗主并不知道。


    良久,展珂垂下眼?眸,缩在袖子里的手缓缓攥紧。


    “既然如此,我与?你同去好了。”


    “多一个人多一分心力,江袭黛虽是修为冠绝九州,但这一次乃是正面对上,她?也难讨得什么好处,再加上先前受了伤……”


    展珂语气淡淡:“想必也多少得掂量一下。”


    谢明庭看了展珂两眼?,那?神色像是在认真的。


    她?也沉思起来,觉得讲得也确有几分道理。


    于是这件事,便暂且定了下来。


    *


    话?说这几日,法百川一行人过得惴惴不安。


    江袭黛倒是舒坦。


    她?无非是换了一座大殿窝着,每日命别宗的小辈给?她?换点儿瓜果糕点尝。挨个尝过一遍,发现远不如杀生门来得好,因此也没有太多的兴致了。


    但是仍然有一些?新鲜的事情?。


    比如神机阁的木石蝴蝶,虽不是血肉之躯,却?能翩然飞起。


    江袭黛捏着那?机巧的小玩意,往上一抛,看着那?小虫扑棱着翅膀,飞过一圈,又可喜地落在她?摊开的掌心。


    有时江袭黛会故意避开那?小虫,只是蝴蝶还是会黏过来,轻轻停在她?的肩膀上,或是指尖上。


    燕徽柔坐在她?身旁——长老位上,瞧着江袭黛松松散散地倚靠着,一抛一落玩了许久,女人唇角翘了些?许,似乎对这识趣的蝴蝶很有兴致。她?手上有三只,颜色各不一样。


    燕徽柔歪着头:“江门主,能给?我看看吗。”


    那?女人瞥了她?一眼?。


    “这刚才本是阁中弟子赠给?我解闷的,说我年纪轻……”


    结果全?被任性的杀生门门主抢过去把玩了。


    一只也没给?燕徽柔剩下。


    江袭黛在掌心中慢条斯理地挑拣了许久,终于选出一只朴素些?许的,瞧着没那?么可爱的,吝啬地扔给?了燕徽柔,顺口淡淡埋汰道:“也不知那?人琢磨得怎么样了,实在磨叽得很哪。”


    “说起此事,实在多谢门主费心。”燕徽柔松松攥着那?只蝴蝶,抬头看着江袭黛:“虽然不明白门主为何一定执着于让我修道,但是我知道您是为了我好的。”


    江袭黛:“你实在想多了。”


    燕徽柔:“哦。”


    正在此时,神机阁的殿门口,三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


    江袭黛抬眸看去。


    确切地说,是两个意想不到的人。


    一人是展珂,一人是谢明庭,身后还跟着个唯唯诺诺的法百川。


    谢明庭为首,背后负着赤金重剑。


    展珂站得稍次一些?,很自然地挽过谢宗主的手,只是在对上江袭黛的目光的时候,那?手垂了下来。


    江袭黛勾了下唇角,笑得愈发明显,只是方才还有几分真心笑意的眼?眸却?彻底冷了下来。


    她?没有再去看那?两人,而是把目光投到了法百川身上,婉转讽刺道:“法阁主,你人脉这么广,倒挺让本座意外的?”


    女人就?这样含着笑,幽幽打量着法百川,目光仿佛千钧之重,硬生生地将那?个本就?腰板不直的老头子,压得更弯了几分。


    第32章


    “江袭黛。”


    谢明?庭负剑而立, 不动神色地道:“不过短短几日之间,你再?造下杀孽。清虚派掌门?身陨,前来复仇的清虚派弟子?,一共一百名内门?精锐, 全部在屈舟城身首分离, 死无葬生之地。”


    “揽月阁的那场大火, 虽未造成门?内弟子?伤亡, 但山火蔓延,毁烧了山脚边果树良田无数,如若不是夜间下雨,边上的百姓就该遭殃了。”


    燕徽柔在一旁试图挽救:“虽说, 江门?主是不该滥杀无辜, 但她毕竟也是为了自卫……”


    江袭黛却打?断燕徽柔, 立马给她下了个禁言咒,扫了谢明?庭两眼, 轻慢地嗯了一声:“又怎样?”


    谢明?庭:“凡事皆有?代价, 往事不可追, 但不要再?对神机阁做同样的事了。”


    江袭黛嗤笑一声:“不妨告诉你。本座本来没有?打?算对此处动手——”


    “只不过这老头先违约在前,那只好让他变成烟花了。”


    那女人?的笑容漂亮又残忍,她甚至歪了下头:“谢宗主, 你瞧见过烟花么?”


    “飞上天,然后一瞬间炸开,红艳艳的, 四分五裂,嘣——不过这有?些太快了, 是感觉不到多?少疼痛的。”


    江袭黛轻抚着掌心的蝴蝶,眼睫毛垂下来, 若有?所思地瞥向法百川:“你说,还有?没有?更慢一些的法子?送你上路。”


    “腰斩?炮烙之刑?毕竟人?间风光好,法阁主瞧着又如此贪生怕死,可不得多?留一二刻。”


    她又翘起眼睛笑了一下,像是真的在认真询问那老头的意?见:“嗯?”


    “……”


    在场的人?都有?些恶寒,尤其?是神机阁阁主,几?乎又被吓软了半截腰。


    谢明?庭皱眉道:“这个约定,不过是武力要挟定下的。区区三日?,与直接让神机阁阁主死有?什么区别?”


    “死了就死了。”


    “你若这么说,本座偏要这神机阁一门?陪葬。灭门?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


    江袭黛含笑道:“神机阁是些什么金贵命,杀不得?”


    谢明?庭见这妖女实在胡搅蛮缠,怒道:“你——”


    展珂低声唤了一声她的名字,止住了谢明?庭的话头。


    只听得殿内一声咯嘣的脆响,燕徽柔听得分明?,不自觉挪了目光,冲江袭黛手中看过去。


    那几?只脆弱的蝴蝶,因为江袭黛一个用力,掰折了翅膀,散成了细小的木头碎块,四分五裂地躺在她的掌心中。


    江袭黛怔了怔,盯着手中的碎片看了一会?儿,骤然松开手,一拂袖将那些碎块甩向地面。


    她沉吟片刻,目光自底下三人?来回瞥过。


    目光从谢明?庭身上停得最久,轻慢地掠过法百川额上的汗珠,再?是极快又粗略地掠过了展珂,不愿细看。


    那日?在四大道门?围攻之时,江袭黛虽然来去自如,但也是仗着自己?身法轻灵诡谲,破出了阵法,没有?实打?实地与几?位仙道同盟纠缠死斗。


    他们三个聚在一起,真若惹急了开始困兽之斗,加上后来江袭黛心脉受损一次,还在调养——估计是一场恶战。


    没必要。


    他们杀不了她,会?死。


    但死人?也总能从她身上撕下几?块肉来,让她不好过。


    江袭黛不想?不好过,至少在人?前不能。展珂那一次——到底是意?外了。她心中怨了一阵,恨自己?走神,也恨展珂凉薄无情,却也无可奈何。


    魔教妖女大抵是不能有?颓势的。


    否则外面儿一大堆闻着血味就要来的正?道人?士,就要如秃鹫一样反扑上来,让她死无全尸。


    江袭黛一向爱惜自个的命。


    说来也很可笑,这个世界上人?人?都盼着她死,年年念着她死,咒着她死。阿珂曾说过怜爱她一辈子?,倒头来也想?杀了她。


    她从出生就没受过期待,却还是想?要不择手段地活着。


    江袭黛面上不显,她依旧轻勾着唇角。


    只是暗地里,在这么想?的时候,却难免把宝座上的扶手摁出一个坑。


    每次碰上展珂,她睹人?思旧,就总控制不住心绪烦乱。


    江袭黛撇开自己?摁的拇指,轻轻摩挲了一下指尖:“放过这群人?,还有?那老头?倒也不是不行。本座也实在懒得动手。”


    燕徽柔在一旁小弧度地松了口气。


    而下一瞬。


    她莫名其?妙被江袭黛瞪了一眼。


    “……”


    法百川冷汗蹭蹭下,一颗心脏提到了嗓子?眼,他的眼睛望着地面,却竖起耳朵听江袭黛的话,如同听着审判一样。


    谢明?庭闻言,眉梢略松:“是什么?”


    座上的女人?低笑一声,慢慢开口。


    “饶他一命是可以,他不行,那你们便替本座把这事儿解决了。寻到让我身旁这个小丫头续上经脉的法子?。”


    “这其?二么……”


    江袭黛饶有?兴致地看着谢明?庭。


    “谢宗主,今日?你千里迢迢地来问罪,扰了本座赏蝶的兴致,不应当?赔礼道个歉吗?”


    “毕竟本座可什么都没有?做,便被你谴责了好一通大道理。”


    谢明?庭闻言眉梢蹙得更深:“你岂是今日?一日?干下的杀孽,何况情理上,我拦着你大开杀戒,又何错之有??”


    江袭黛笑道:“那么,你是想?同本座战一场?本座可不会?死,你和这破阁可不一定了。”


    那双桃花眸似弯非弯时,怎么看都是一个柔婉佳人?,颇有?桃李春芳色,完全瞧不出底下残忍的心性。


    江袭黛拿起了自个的伞,抽出一截软剑,似乎是在慢条斯理地把玩。


    谢明?庭背后的剑匣嗡鸣,她一口气拔出了那把赤金重剑,攥在掌心之中。


    她与江袭黛僵持了片刻。


    法百川颤颤巍巍地往谢明?庭跟前走了一步,“谢宗主,依老朽之间,还是不要在这里发生争斗得好。”


    谢明?庭看了一眼法百川,眉头更紧,其?实她打?心眼里看不起这样的人?。


    只是。


    神机阁到底不止一人?,更有?无辜之人?,全是她们的仙盟同道。江袭黛一拔剑,估计此处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帮便不如帮到底了。


    谢明?庭将攥剑的手缓缓松开,她把赤金重剑插回剑匣,而后抬起双手,墨蓝色的广袖垂下来,板正?地向江袭黛拱手让了一礼:


    “江门?主确实还没有?动手,我揣测在先,是为不妥。”


    “就这么轻飘飘一句话?”


    “……你还想?如何?”


    “怎么赔罪还需要本座教你吗?”


    江袭黛挽起衣袖,自面前的果盘里拈起一颗葡萄。她顺手甩在了座下,任其?骨碌碌地滚开。


    “跪着。”


    “爬过来,把这颗葡萄吃了。再?学狗叫几?声,讨本座个欢心。”江袭黛支着腮边,慵懒道:“本座就原谅你,还有?你们——这样好了。”


    燕徽柔看起来有?些不赞同,但无奈嘴有?禁制,讲不得话,险些站了起来。


    江袭黛适时抬手,一把搭在她肩膀上,给人?安分守己?地摁了回去。


    “……”


    燕徽柔纹丝不动,闭眼掐了掐自个的人?中。


    “那边的法阁主,你也一样?本座饶你不死,说到做到。何况既如此有?诚心,还另赠你一箱固本培元的高阶丹药,就当?是替这丫头治疗的报酬了。”


    荒谬!


    谢明?庭一生耿介,她生来天资不错,乃是名门?正?宗的骄傲,一路顺风顺水继任宗主,算得上是年轻一辈的翘楚。却还未受过如此侮辱。


    堪称奇耻大辱。


    只是更让她没想?到的是——


    法百川迟疑了片刻,哆嗦着真跪下了。他跪在地上,前几?步还爬得拘谨,不大利索,但爬出几?步以后,却越来越顺畅。


    “是是是,只要江门?主欢喜。”


    那老头如狗一样爬到江袭黛脚边,颤颤巍巍地拈起沾了灰的葡萄一口吞了下去。


    江袭黛当?真被逗趣儿了,她抬手掩唇:“不错。接下来呢?”


    “法阁主,你这样做,实在是丢尽了仙盟的脸面。你……”谢明?庭在一旁皱眉,她实在想?象不到这人?怎么跪得下去的。


    她不说还好,她一说法百川却骤然扭头道:“谢宗主啊,你毕竟还年轻……脸面,脸面有?性命重要吗?!”


    “汪……汪汪汪!”


    一时大殿之中犬吠盎然。


    江袭黛笑道:“倒还有?几?分肖似。不错,赏你了。法阁主,你先下去吧。”


    一大箱丹药从纳戒里甩了出来,那可都是真材实料的高阶丹药——江袭黛很久以前从别人?宗门?抢来的。


    那老头捡回一条性命,还白得了大馈赠,他一时双目微睁,“汪”得更加激烈了几?声。


    “……”


    法百川连忙揣着丹药,四肢并用地爬起来,哪里还见得平日?一阁之主的威仪,匆匆忙忙地下去了,甚至都没有?理会?谢明?庭和展珂二人?。


    待这个丑角儿匆匆消失以后,江袭黛的目光落到谢明?庭身上:“谢宗主,怎么还不如一个老头利索?需要考虑这么久么。”


    “给本座。”江袭黛微微颔首,目光向下扫得矜傲:


    “跪下。”


    殿内的威压已经十分凝重,几?乎化为了实质。


    谢明?庭顶着威压,长身玉立,并没有?跪下,僵持之中,抵不过江袭黛修为深厚。


    她的唇角缓缓流下了一行血迹。


    正?当?此时——


    一女人?挺直着腰身,撩开衣袍,柔顺地跪了下来。


    谢明?庭惊道:“展珂!”


    展珂跪得端正?,她微微仰头,看向江袭黛,又闭目垂下脑袋,只说了一句:“你若非要如此,我以一阁阁主之身,代她向你请罪。”


    第33章


    神机阁大殿中, 一时万籁俱寂。


    “展珂。”


    江袭黛怔了?半晌,随即轻轻勾了下唇。那神情说不上是悲痛还是讽刺,她又定定地盯了?跪着的女子半晌:


    “你为了她,给我下跪?”


    谢明庭也看不下去, 想?要?把?展珂拽起来。


    但展珂却推开她, 没有起身, 一身素净的衣裳静静铺在地上, 显得格外安静。


    她双手叠在腿上,分明是赔罪的姿态,却还是仰起了?头,看着江袭黛:“江门主, 如果一定得有个人同你?赔罪的话, 我更够格一些。先前三番五次的敌对, 加上捅你?的一剑,怎么看也是揽月阁这边的仇要?深一些。”


    “至于谢宗主, 你?又何?必折辱她?”


    “倘若是为了?给我看的话, 那?么大可不必了?。”展珂一笑:“倒挺让人生厌的。”


    那?女子抬眸的神色, 还有睫毛底下隐约流露出的厌恶,太过熟悉。


    “……让你?生厌?”


    江袭黛根本无法言说出口的是,那?时她总是疑心?自?己生得不合她心?意, 又或是性?子不讨喜,毕竟偶尔闹别扭,她一个人故作恼着, 却不见?展珂来哄她。


    一些女儿家的小心?思罢了?,也十分好哄。


    但展珂多半只会一笑置之。


    久而久之, 江袭黛便十分知趣,不再闹这些小别扭, 变得更是温柔体贴,几乎是百依百顺。譬如展珂不喜欢她总是黏着,她便站在远处悄悄瞧她的背影。


    但其?实她不是生来性?子柔软的人,强行把?自?个塞到套子里,于是总有些蹩脚。


    只是那?假面装多了?,竟也分不清自?我了?。


    譬如在展珂投出这样的神情时——


    哪怕两人已经成了?死生的仇敌,江袭黛自?由了?,再也不需要?讨好她什么了?。


    但还是习惯性?一晃回到好多年前,在心?里生了?些卑怯。


    正恍惚到不知是何?年何?月时,江袭黛感觉自?己手背上被?捏了?一下。


    她往身旁看过去,却瞧见?了?另外一双截然不同的眼睛。


    燕徽柔的泪痣藏在眼角,在皱眉瞧着她的时候,看起来温柔又悲悯。


    她又大着胆子捏了?捏江袭黛的手,因为被?禁言,说不出话来,只能做做口型。


    ——不是你?的错。


    不是你?的错,江门主。


    别怕。


    燕徽柔似乎生怕她之前的伤又出什么乱子,在一遍遍地重复。


    别怕。


    不知为何?,看着她那?样担忧的样子,江袭黛的心?突然就安稳了?许多。


    好像是飞上悬崖突然折翼的鸟儿,在一瞬茫然的失重以后,被?广袤天空上吹来的微风稳稳拖住。


    江袭黛意识到如今已不是多年前,她回了?神,冷静下来,重新审视眼前的局面。


    她抽回自?个的手,又覆上燕徽柔的手背,拍了?拍她,示意了?一下。


    只是冷静下来以后,率先被?知觉的情绪是恼怒。


    “这么多年了?,你?何?时不曾厌过我?”江袭黛勾起唇角,眸光寒冽。


    毕竟么,展珂这个女人能为了?谢明庭下跪,但她甚至从来没有在自?己面前低过头。


    对一个人好应该是什么样的?


    又要?有几钱重的好,才算是爱?


    江袭黛不知道。


    但她知道自?己从未有过。


    每一个人都?在无声地告诉她,她不配有。


    她没有,别人凭什么有?


    江袭黛站起身来,妃色红裙曳在脚边,伴随着她走动的弧度泛出涟漪,如同当年台阶上洗不净的血河。


    软红十丈剑往前一垂,正好便架在了?展珂的颈脖边。


    展珂被?逼得侧头,但是正在此时,江袭黛却一把?揪着她的衣领,把?人从地上硬生生拽了?起来。


    江袭黛垂眸盯着她。


    只听得“啪”地一声脆响,展珂偏过头去,猛地咳出一口血来。她喘息未定,捂着自?己脸上的掌痕,略感错愕:“你?……”


    那?把?软剑弹直,稳准狠地刺下,径直从她的肩膀处捅了?过去。


    “不许动。”


    展珂刚才还有一些微弱的挣扎,不过当江袭黛的气息近距离拂面以后,她便明哲保身地不再动了?,咬牙忍着那?剑刃穿身的痛楚。


    江袭黛维持着执剑的手没有动弹,她轻轻一笑:“你?想?借着本座向谁表衷心?呢?是向谢明庭吗?”


    “你?——很喜欢她?”


    江袭黛没有再捅深,但是她缓缓转着剑柄,这个法子不会让展珂致命,只是剑刃旋过血肉,会带来百般的痛苦。


    “本座这算是善人还是恶人呢……”女人笑着凑过去,双眸一挪,往谢明庭那?边剜了?一眼:“倒是给你?俩凑上好事?了?。”


    “真恶心?。”


    随着剑身拔出,淋漓的鲜血洒了?一地。


    剑风掀起的威压震得她退开几步,直接往后跌到了?谢明庭怀里。谢明庭忙揽住展珂,把?她扶稳,伸手一摸全是血迹。


    “江袭黛,你?在胡乱揣测些什么。”谢明庭冷然。


    “同你?有何?干系,废物。”


    江袭黛一眼对她横过去,目光又聚回展珂身上,还是翘了?翘眼睛,语气无端阴森下来:“这么喜欢跪,本座不如断了?你?的腿好了?……怎么样,以后让她天天抱着你?走路,算是本座送你?的。”


    她先前还在笑着,只是话音刚落,扬手一剑往下劈去,血煞之气几乎照亮了?澄薄的剑身。


    展珂心?头猛跳,她是素知这个女人有多狠毒的,与此同时,鱼死网破地运起灵力往江袭黛伤处拍去——


    关要?之时,谢明庭却把?展珂往后一拽,害得她那?一下偷袭被?迫中断。


    铿锵一声!


    软剑撞上了?重剑,甚至没有折弯。


    江袭黛这一剑也没有劈到展珂身上,被?谢明庭出匣的赤金重剑挡住,护在展珂身前,分寸不让。


    看着那?一对眷侣般相互搀扶的女人,是极为登对。


    江袭黛到底不能完全毫无波动,心?头一阵发闷发酸,方才灵力又运岔了?道,激得口鼻皆是血腥气。


    其?实修为太高也有一些不好的地方,心?绪一乱就容易伤着自?己。


    她想?她这次回去,兴许要?歇一歇闭关了?。


    她不由得暗恨了?片刻,最后狠狠往那?重剑剑身上一劈,撞得谢明庭手腕一酸。


    谢明庭绷紧了?心?神,以为她要?再战。


    然而下一刻。


    江袭黛随即撤下了?自?个的剑,往外一撇,软剑飞入伞柄。


    顷刻间,两人眼前拂过了?一截红袖。


    江袭黛的影子在忽然之间,便又落回了?掌门座上。


    衣裳甚至不如她的身法来得迅捷,直到女人落座以后,那?些缠绵的红绡才缓缓绛了?下来,像是云一样氤氲铺开。


    “答应的事?,再给你?们三日光阴。如果办不到,不会再与你?们诸多废话。”


    那?女人冷声放言:“好了?,别在这里碍眼了?。”


    “神机阁的人命暂先留着,本座候着你?们。”


    *


    “江门主。”


    “江门主?”


    外头的天色渐晚,暮色将至。不知过了?多久,座上的女人已换了?个姿势斜靠着,眼睫垂下,似乎是在闭目养神。


    只是她闭着眼神的神态似乎并不怎么安详。毕竟有个温温和和的声音总在一旁断断续续地响起。


    “虽说您也是一片好意,但是未免还是过于激进了?。威胁恐吓旁人,这自?是不该的。”


    “何?况神机阁阁主到底也算是一老人了?,您让他趴在地上学狗叫,传出去未免拉低了?您自?己的格调,对我们的眼睛也不是很好。”


    好不容易解了?禁言咒的燕徽柔,话多得仿佛那?个蓄满了?水的大池,只在一旁豁开个小口子,那?涓涓的细流便以一种?连绵不绝之势,在江袭黛耳根子旁不断地转悠。


    “还有先前,门主在关键之时禁了?我的嘴。谢宗主毕竟是个场外人,若无人替您辩解一二,那?她肯定不能知道实情。”


    说谴责也似乎不像是在谴责。


    像是在教育。


    本文女主倒不是个聒噪的人,因为她音量不大,态度又好,只是琐琐碎碎地念叨下去,江袭黛听得一个头两个大。


    女人眉梢微蹙,本是在调理自?个儿混乱的内息,结果燕徽柔念叨久了?,她的灵力一个劲儿地在经脉里乱窜——活生生烦出来的。


    “燕徽柔。”


    “嗯?”燕徽柔应了?声。


    “你?好啰嗦。”


    “啰嗦个千万句,门主能听我劝诫一两句,也算是我不白?费功夫了?。”


    燕徽柔又道:“还有一点。您每每遇上展阁主,似乎便有些心?神不宁,因为这个迁怒谢宗主,确实有些不妥当了?。”


    “……住嘴。”


    江袭黛双眸一睁,眸中带了?三分嗔恼:“再说一字,本座将你?丢到河里喂鱼。”


    “江门主,您的脾气实在……气多伤神,对您的心?脉也有一点不好。这神机阁四面是山,倒是没太近的河流,我想?您不会这么对我的。”


    “……”


    江袭黛指尖一翘,那?个手势很熟悉,是用?来禁嘴的。


    燕徽柔捂上了?嘴,无奈道:“好了?好了?,我不说便是了?。”


    江袭黛阖上双眸,别过头,这才落了?个清静。她未去理会燕徽柔,而燕徽柔却起了?身,似乎是想?要?出门。


    “慢着。”江袭黛蹙眉唤住她:“谁准你?乱走了??外面危险,回来。”


    此处不是杀生门,人多眼杂,万一这个不省心?的再被?掳走了?,江袭黛实在懒得再去把?她抢回来。


    燕徽柔却笑道:“一小会儿就好,不会离开门主视线的。”


    她走向门边,对着那?个战战兢兢守门的神机阁弟子说了?什么。没过一会儿,燕徽柔便捧着一盒东西,重新坐回了?江袭黛的身边。


    江袭黛分去几缕目光,发现那?是一盒颜料。神机阁乱七八糟的小物件做得很多,许多法器也是需要?上色的,因此这样的特?质的染料倒是不少?。


    燕徽柔拿着毛笔,沾了?些许朱红,对着江袭黛刚才给她的一只——朴素得还没上色的蝴蝶描起来。


    她安静地涂完了?蝴蝶翅膀的底子,又沾金色的颜料描了?金边。后来她左看右看,许是觉得太素净了?,又在翅膀的下面绘了?一朵小小的佛桑花,和江袭黛伞上的一模一样。


    江袭黛的肩膀被?戳了?戳。


    她不悦地瞥过一眼。


    目光却被?吸引住。


    不知何?时,燕徽柔的蝴蝶画好了?,原本是最朴素的那?只,经过燕徽柔的重新描绘,变得比先前的两只还要?好看,鲜艳欲滴。


    “给。”


    燕徽柔把?崭新的蝴蝶放在她的手心?,柔声道:“不要?再弄坏了?,江门主,就只有这一只了?。”


    江袭黛抬着手,把?那?只蝴蝶轻轻拢住。


    她盯了?这个小东西一会儿,顺手往上一丢,看着它扑棱着翅膀,很自?由地飞了?起来。


    飞了?半晌,又如花瓣似的,落在了?江袭黛的肩头。


    江袭黛捏住蝴蝶,把?它扔回纳戒,重新闭目养神起来。凌乱的灵力逐渐稳定了?许多,她的心?绪也平稳了?不少?。


    燕徽柔很显而易见?地瞧见?女人的眉梢放平。


    脾气不好,但十分好哄。


    她低下头,轻轻笑了?笑。把?那?些颜料收了?起来。


    江袭黛耐着性?子在神机阁再等了?三日,拽着燕徽柔走上修仙路这事?——终于有了?些眉目。


    法子是谢明庭想?出来的。


    她重新来见?了?一趟江袭黛。


    但显然这位谢宗主脸上也是个藏不住事?的。


    因为前几日江袭黛的那?一番羞辱,还有展珂的受伤……谢明庭对她也很难有好脸色看。


    江袭黛并不关心?她怎么想?,也不关心?她打算拿燕徽柔怎么样,对那?女人的冷脸只轻蔑一笑,熟视无睹。


    总之,一来人不能死,二是需得在她眼皮子底下进行。莫把?燕徽柔给抢了?去。


    燕徽柔款款走上前来,礼貌地对她笑了?笑,在江袭黛没注意的角度,对谢明庭歉意地做了?个口型:


    “对不住了?,谢宗主,我们门主是任性?了?些,但多半是为了?我麻烦你?们……”


    谢明庭倒从不迁怒无辜之人,神色稍缓,问道:“小姑娘,我看你?年纪不大,心?性?纯良。怎么会落在杀生门,你?的经脉又怎么会遭受如此毒手?”


    燕徽柔:“我姓燕,名为徽柔。是江门主从清虚派洞牢将我救回来。”


    “清虚派洞牢?”谢明庭诧异道:“可是当日灵犀山望岳台一战?你?——”


    莫非她就是那?个被?夺走了?的“底牌”?


    谢明庭对于清虚派之中的事?并不知晓,当时混战,她也没有注意到燕徽柔,更没想?到底牌是个活生生的人。何?况燕徽柔当时和现在长得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连曾经见?过她的神机阁阁主都?没有认出来。


    如今一见?,倒是格外诧异。


    燕徽柔点头道:“谢宗主。我知道你?为了?清虚派掌门身死一事?,对江门主多有微词。”


    “但是正邪之分,本不是那?么绝对的。于我而言,不分青红皂白?关了?我数年的正是你?们四大道门之一的清虚派。”


    燕徽柔道:“他们宣判我为罪徒,打断我的手脚,拿刑具穿透了?我的骨头,凌虐我数年不见?天光,我想?我的经脉也许也是这么废掉的。”


    “……”


    谢明庭神色冷下来:“竟有此事??他们清虚派竟敢对着一个活人——”


    “都?过去了?。”燕徽柔云淡风轻道:“你?们眼里残暴不仁的魔教妖女,却从来没有这么虐待过我,反而救我脱离无边苦海。我感念江门主恩德,所以不免为她多说了?几句好话,还请谢宗主莫要?见?怪。”


    谢明庭一时不知道她说的话是真是假,不过这年轻女子笑容真诚,说起话来很有信服力。


    她更是诧异地抬眼——江袭黛正坐在那?最高处,慢条斯理地剥着一颗葡萄吃,没有理会她们二人的谈话。


    实在看不出来,江袭黛竟还会救人?


    第34章


    不管燕徽柔说?的话是真还是假, 谢明庭只稍稍一探她情形,便知道她受折磨这件事至少没有撒谎。


    实在是太一片狼藉了。


    心中倒也可怜起这个年轻姑娘来。


    谢宗主对于此事?有些?介怀,如果燕徽柔说?的是真的,那么清虚派掌门倒真是死?有余辜。


    江袭黛的举动?竟然也算不得是什么恶行了, 最多叫做同态复仇。


    自?己——至少在这件事?上, 岂不是错怪她了?


    她面上未显出, 只是心中打算回去以后, 好?好?查一查这件事?情的疑点。


    眼前的姑娘太过可怜,如若是道门所为,谢明庭认为这经脉她是理?应帮她重新修复的,想?到?此处, 神情也是认真了许多。


    “这几日, 我托关系去问了一些?药宗的友人。”谢明庭道:“燕姑娘, 你的情况实在太过严重,很难恢复如初。有一言叫做, 不破不立, 或可试一试。”


    “要怎么做?”


    “兴许得让一切归于混沌, 而后再请修仙界的大能为你重新塑造体内灵力的走势。只是这个过程异常艰辛……”谢明庭有些?不忍道:“也许你还会受一遍当时百倍的痛苦。”


    “那便如此。”


    只是这个声音不是从燕徽柔嘴里发出来的,两人同时往高处看去,江袭黛笑了笑, 不容置喙地吐出这一字。随后又道:“不能修行的废物,本座要她有什么用?”


    “……”谢明庭对她才起来一点的观感,又因为这句凉薄的话给败了一半。


    “也没关系。那就, ”燕徽柔回过头:“依照江门主的吩咐好?了。”


    “这种方法记载于一本经文上。名为《内景朝元》。”


    谢明庭自?纳戒中掏出一本灰扑扑掉皮的功法,“我问过几位故交, 这法子?曾有过两个先例,但成算很低, 主要是要达到?此等境界的修道之?人鲜少,何况还需得在动?功时用到?一些?珍稀药材,能备齐的人就更少了。”


    “前三味虽是罕见,本宗这些?年也有一些?储备,已为你准备齐全。只是这最后一味——”


    “是什么?”


    “缺一味‘涅槃’。妖兽中有一种接近于上古凤凰的生灵,如今称为朱霓雀,每逢千年会自?焚陨落,这以后剩下的灰烬,便叫做涅槃。只是这种妖兽生活在昆山之?巅,修为虽说?不算最高,但性?情凶猛极为好?斗,一旦对上就是不死?不休。”


    谢明庭摇头道:“很难对付。这味药材应用不广,很少有人去做这么费力不讨好?的事?情。”


    两人的目光同时看向江袭黛。


    江袭黛绕着自?己的一缕发丝,皱眉道:“作?甚?”


    刚才她好?像走神了,并没有仔细听谢明庭在说?什么,或者说?,只听了个大概。


    燕徽柔:“……江门主,听起来有点难办,要不还是算了?”


    “不可。”


    那女人果断道:“燕徽柔,别想?着苟且偷生滥竽充数。什么稀罕物什,本座自?会轻易取得……”


    “这个道,你修定?了。”


    燕徽柔默默转回头,却在心中想?着——自?己修道好?像怎么看都?是在折腾江门主。


    江袭黛待她的确是极好?。


    她揪起了衣袖,心中的愧疚似乎更深了。


    【滴!女主好?感度+1】


    “……”


    江袭黛闭上了自?己的嘴。


    *


    江袭黛只去了一日的功夫,这一路上,她顺道儿?取了谢明庭的那本功法,又把燕徽柔这个小麻烦甩回了杀生门,让闻弦音好?生看管着。


    燕徽柔在杀生门惴惴不安地等着她回来。


    终于在次日日出时分,瞧见了那女人归来的身影。远山如黛,只有她一袭朱砂红裳,是整个天地间最为艳丽的一滴色彩,十分好?认。


    燕徽柔的一颗心这才放了下来。


    听谢宗主的语气那么煞有其事?,她生怕江袭黛有个三长两短的。


    只是隔近了一看——


    “……江门主,你?”


    江袭黛神色明显地憔悴了几分。她那一身衣裳或多或少都?有烟熏火燎的痕迹,垂在鬓发的一截发丝还被烧焦了,纠缠在一起。


    “拿着。”


    她神色不怎么高兴,把手里一个装满灰烬的大袋子?扔给了燕徽柔,砸得燕徽柔往后踉跄一步。随即一只手背在身后,往杀生门琼华殿走去。


    ……这一行,江袭黛是有一点后悔的,尤其是差点被十几只朱霓雀的自?爆烧得灰头土脸。


    她本想?只取一只性?命作?用,谁知那群妖物烈性?,非得不死?不休。


    后来惹得江袭黛性?起,便拎着绣花伞与?软红十丈,把它们杀了个片羽不存,荡平了那山头。


    她倒是没受伤,不过被燎了一通,衣袍破了,头发着了,于尊容十分有损。心情么,一想?到?燕徽柔和自?己这些?日子?受到?的摧残,自?然也是愈发不悦了。


    她加快脚步,想?要回去沐浴更衣——


    忽地,腰身被人轻轻圈住。


    那年轻女子?赶上几步,一把从背后抱住了她。


    “江门主,您有没有事??”


    燕徽柔将那一麻袋稀罕的骨灰丢到?地上,看都?没看上几眼,反而先关切地凑了上来。


    “……”


    江袭黛被抱得腰肢一僵。


    那一双桃花眼微微睁大,似乎在思考为什么后面突然贴过来了那个可恨的小女主。


    目光随即流盼过来,对着燕徽柔嗔怒道:“你觉得,我需要有点事?吗?”


    “放开我。”江袭黛凉飕飕道:“没点儿?眼力见的小丫头。”


    燕徽柔这一抱颇有些?心计,她挤在江袭黛身上,却不见江袭黛身体有何避痛的表现,说?明大的伤口应该是没有的。


    她在心里松了口气,一看江袭黛衣裳破得如此狼狈,大概知道她要去干什么:“您要去沐浴吗?我来伺候您吧。”


    江袭黛当然——


    毫无犹豫地拒绝了她。


    但是天不遂人愿。


    譬如此时。


    琼华殿的一间僻阁内,燕徽柔正揽着一手换洗衣物,一面乖巧地搬了把小凳子?,坐到?江袭黛旁边。


    这个诡异的场面,就这样维持在了一池碧水间。


    伴随着袅袅腾起的热气,模糊了燕徽柔专注投过来的视线。


    本文最大恶毒女反派生来总含笑,无论是好?事?坏事?,尤其是碰上不悦的事?,她也能牵一牵唇角,那笑容漂亮得很,但总是令人背脊发寒。


    这样爱笑的老女人,运气大抵是不会很差的。


    但是江袭黛这一辈子?似乎命不怎么好?,而自?从碰上燕徽柔以后,就更加江河日下了。


    如今她已经被燕徽柔磋磨得没了半点笑意?,面无表情地靠在水池边上,淡淡阖上眼睛,只给燕徽柔留下一个背影。


    “燕徽柔。”


    “嗯?”


    本文女主清澈地盯着她的背瞧,并且适时地提出:“需要我帮忙搓背吗?”


    “……滚出去。”


    “我自?然不会久留。”


    燕徽柔温声道:“只是想?看看今日江门主有没有受伤,而心口那道伤痕好?了没有,那一日在神机阁您是不是又发作?了一次?”


    “毕竟我若是要问您,您肯定?是什么也不会同我讲的。”


    江袭黛闭目:“我需要事?事?都?同你禀报不成?”


    “不需要。”


    她听到?身后的那板凳挪了点位置,似乎往这边靠近了一点。


    燕徽柔的回答完全挑不出错处:“所以我会自?己观察的。”


    “江门主,我没有别的想?法,您无需只对着一面……对了,这是什么?”


    后肩上摁下来一只柔软的手掌,撩开濡湿的发丝,碰了碰那里绣着的刺青。


    怒放的花枝地盘踞在女人白皙的背上,显得非常妖娆诡艳。


    燕徽柔的手被忍无可忍地攥住,江袭黛在水中一转身,竟借着力将那岸上的女子?拽得险些?掉入池中。


    燕徽柔闷哼一声,扑到?池边,没摔疼,但是衣袖不小心润湿了。


    她感觉到?铺面而来的热气和潮气,模糊中瞧见了女人秀白的颈脖。


    手腕骨被捏得疼了一下,燕徽柔轻哼一声,皱眉忍住了,还没疼到?忍受不住的时候,那个力道又渐渐松开。


    “再碰我。”雾气中,那女人声音柔婉,但语气格外阴森地说?:“我废了你的手。”


    “唔。”燕徽柔应了一声,手指识相地一蜷,索性?拿了回来。她用手背垫着下巴,趴在了池边:“只是问问……虽说?很漂亮,但这么大一片,纹上去不痛吗。”


    江袭黛在一片水雾中转过身去,往池水中央走了几步,似乎想?离燕徽柔远一点,免得她又摸上来。


    江袭黛掬起一捧水,抚上自?己的肩头,还有零星几片花瓣顺着她的肩膀滑下来。


    “从前受过一些?伤,未妥善处理?,留下的疤很难看。不想?那么难看,于是纹个花挡挡。”


    燕徽柔诧异道:“是什么伤,那么大一片?”


    “别人拿滚油泼的。”


    燕徽柔怔住,借着那点儿?水雾,女人背上的花好?像不再是花,的确是一片飞溅样的狰狞伤疤。


    但只有那一片被挡住了,她细窄的腰背上还有许多细小的疤痕,指甲盖儿?样的,蛇形样的鞭痕,圆形疑似贯穿的……只不过疤痕浅淡,瞧着不大明显。


    燕徽柔的心抽了一下,隐隐约约像是扎进了一根刺儿?。


    第35章


    江袭黛听到?背后小弧度地抽气声, 本文女?主再次开口时,声音已经有点低落:“那一定很疼吧。”?


    江袭黛捂着胸口,诧异地回眸瞥了一眼。


    只见燕徽柔的眼眶微红着,似乎又回到?了?那日的光景。


    她见江袭黛神色莫名地瞧着她, 没有来得及落泪, 只?是轻轻弯了?下眼睛, 擦干眼角掩饰道:“抱歉……我就是觉得您这些年过得不容易, 因此有些触动罢了?。”


    好矫情一小丫头。


    动不动就哭鼻子。


    这就是女?主吗?


    能够因为别人的苦难哭一顿?


    怎么没瞧见她为自个被关着折磨的几?年掉眼泪?


    江袭黛瞥了?她一眼,仿佛又看到?了?一道圣洁的光芒从那小丫头身?上展现?出来,亮堂堂雾蒙蒙地,刺得人眼睛十?分疼。


    “有什么好哭的。那些人都?死了?。”


    说到?这里, 江袭黛的目光随上自己的指尖, 干干净净的, 可惜只?是看起来如此。


    她意兴阑珊道:“全死在我的手下,都?不晓得投胎几?轮了?。活下来的已经万幸, 你若是心疼, 还不如心疼心疼那些在我手底下灰飞烟灭的亡魂, 嗯?”


    燕徽柔罕见地没有答话,只?是沉默地擦着眼泪,仿佛完全没听到?江袭黛说什么。


    江袭黛是真的有点头疼了?, 她很讨厌燕徽柔这样的哭法,静默的,没有声音的, 偏生放着不管又觉得十?分奇怪——毕竟燕徽柔好像是为她哭的。


    江袭黛揉了?揉自个的眉心,摊上燕徽柔, 沐浴都?不安心。


    她往回靠了?一点,离燕徽柔比较近的位置, 双眸抬起,静幽幽地在燕徽柔脸上打量了?几?个来回。


    那面孔生得清纯温和,只?是依旧还有几?分少?年人的青涩。


    江袭黛盯了?她良久:“小丫头。”


    “收起你那过多的怜悯。”


    “奉劝你一句,太心肠软弱,在修仙界可不是什么好事?。”


    那双桃花眸微微翘起,正一动不动地碰上燕徽柔,没了?往日的冷眼或是不耐,竟显得柔情了?很多:


    “尤其是别为着我哭。我也不是什么善人。”从来都?只?想杀了?你。


    燕徽柔垂下双眸,怔忪地盯着水池中的女?人。


    这是第一次江袭黛这么认真地看她,燕徽柔被她注视着,竟然有一种奇异的错觉。


    好像周围的一切都?静了?下来,又如片影涌动,再是如尘嚣一样匆匆地掠过了?。


    一滴珍珠般的泪,从燕徽柔眼角坠了?下来。


    她自己却恍然不觉。


    这件事?本身?,似乎已经超过了?燕徽柔伤心的范畴。


    眼泪砸到?池水中,涟漪阵阵。


    江袭黛诧异地看着她,怎么还越哭越凶了??


    “江门主,我也不知道为何就……”燕徽柔忙拭了?下眼泪,她怔了?半晌,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刚才?那股似曾相识的酸楚感。


    “我是不是,曾经见过您?”


    不然为什么当日灵犀山望岳台,她在第一次仰头看着江袭黛的时候,除却被美貌震撼的恍惚外?,格外?有一种命定感。


    “你才?几?岁?不可能。本座前些年没去过清虚派,不会见过你。”江袭黛没把她那套话放心上,“莫要在此乱套近乎。”


    水面破出一个人影,水花四溅。


    燕徽柔还没反应过来,一阵淋漓的水声过后,江袭黛已经披了?衣衫,自池子中走了?出来,她将衣裳捏上肩头,红色的布料遮住了?背后的花枝。


    水珠子顺着她小腿滑下来,泅得地面的砖石暗了?几?块。


    她这样穿着很是闲适,不过片刻,衣裳和长发又被灵力烘干,重新变得柔软飘逸起来。


    “歇个一日。你也该泡泡药池子了?。”


    丢下这句话,江袭黛便走了?。


    燕徽柔的目光落到?那一连串儿的水珠子上,久久没有挪开。


    *


    一日以后,果然风水轮流转。


    这次燕徽柔被摁在了?池子里。明月轩的温泉太小,江袭黛看不上眼,于是勒令她来琼华殿主殿的那间僻阁,也是江袭黛惯常沐浴之处。


    燕徽柔徐徐没入水中,四周倒了?些从浩然宗逼过来的药材,密密麻麻洒着,只?留她的双肩在外?头。


    那一麻袋“涅槃”,如石灰拌水一样,毫不客气地被江袭黛下令倒进了?池水里。


    其实远不需要这么多,如此珍贵的药材,她倒是挥霍得很。


    谁叫江袭黛一个不高兴,把那妖兽的窝全端了?。


    江门主这些年大?抵是从来不节省的。得了?什么宝贝,把玩个几?日腻了?,不是赏给闻弦音,便赏给底下的弟子们。


    闻师姐这些年的积蓄已经不少?,她甚至都?养成了?半截视金钱如粪土的心性,门主赏她,她也很从容。


    因此哪怕江袭黛的名声差成这样,令外?界的人闻风丧胆,却还是有一群走投无路之辈,譬如碧落这样的——愿意跟随她麾下。


    燕徽柔缩在池水之中,一动不动。


    倒也不是她生性拘谨,只?是自打那一麻袋“石灰”下了?以后,她感觉自己整个人都?粘稠起来了?,活像是蘸了?一大?锅粥,被拘束得几?乎动弹不得。


    ——谢明庭的话犹在耳畔:“我问过几?位故交,这法子曾有过两个先例,但成算很低,主要是要达到?此等境界的修道之人鲜少?,何况还需得在动功时用到?一些珍稀药材,能备齐的人就更少?了?。”


    此等境界。


    不知道为何,江袭黛在知道这整个修仙界里除了?自己以外?,再找不出“如此”境界的人以后——


    她阴了?许久的脸,自我安慰了?半晌,又继续阴了?半晌的脸。


    那岂不是,自个又得疼一次?


    女?人带着几?分凉意的目光,幽幽打量着燕徽柔。


    “门主,也不知这种法子于您而言有何损害,不若……”


    燕徽柔还是在请她三思,因为江袭黛的脸色看起来实在不甚妥当,再加上面容憔悴,实在是没有什么精神气的模样。


    江袭黛冷哼了?一声。


    妖孽也屠了?干净,神机阁也去了?,东西都?找全了?。害得她还丢了?件衣裳,又烧了?截头发。


    箭到?弦上,就此放弃未免不是个事?。


    罢了?。


    与这天?命争上一争,看看结果如何,也未尝不可。


    待到?重塑经脉那一日。


    燕徽柔这辈子,承受了?很多痛楚。但她是个温和又隐忍的人,那些痛苦如同海滩上的沙子,不会在她心中留下太多阴影。


    唯独这一次。


    真的。


    太痛了?。


    她感觉自己已经碎了?,从肌肤碎到?骨头,浑身?上下没一处是完好的。


    燕徽柔的眼睫毛垂下,颤得如同风中的嫩草尖儿。嘴唇咬破了?,丝丝鲜血从下颔淌下,几?乎爬满了?她整个颈部。


    江袭黛的灵力浑厚地灌入她体内,按照那本功法上所?言,将她的一切全部重塑。


    这个过程的痛苦,不亚于死去活来。


    仿佛有什么尖锐的东西锥破了?她的五脏六腑,而后用木棍狠狠地搅弄,又一棒子拍下来,砸得血肉四溅。


    江门主……


    她真的……有点受不了?了?。


    熟悉的想要作呕的疼痛感,几?乎让她下意识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就和在那些暗无天?日的洞牢里一样。


    燕徽柔的意识恍惚,想起了?很久以前的绝望岁月。


    但是她努力抬起眼,慢慢朝前看去。


    这一次,前面不完全是黑暗,而是微微亮着的。


    那里没有别人。


    只?有一个撑着绣花伞的女?人,红衣血剑,娇艳夺目,为她一剑振开了?满目天?光。


    人若瞧见了?光,再黑暗的长夜,总能一步步撑下去了?,怕的只?是不知道结局的无边痛苦。


    她不是一个人了?。


    真好。


    燕徽柔在意识朦胧时,轻轻动了?动手指,她勉着最后一丝儿力气,牵住了?江袭黛的手,如同坠崖的人勾住最后一块石头似的虔诚,而后便再也没有挪动过。


    而江袭黛那边——


    江门主来不及诸多感想,甚至感觉不到?那个小丫头无意牵住了?她的手。


    毕竟她已经麻了?。


    麻了?。


    彻底麻木了?。


    她才?嫌弃过燕徽柔为着一点小事?哭泣,而此时她的眼角又十?分风水轮流转地淌下一行清泪。


    该死的,纯粹是痛出来的。


    这日头一刻又一刻地挪,竟显得时光在她们二人之间格外?地漫长。


    江袭黛在修道一脉上悟性奇高,那本《内景朝元》她不过随便翻了?几?翻,一番动用下来竟是没差。


    燕徽柔的浑身?经脉在药性和修为的催动下,于一片狼藉处缓缓涅槃重生。


    久而久之,疼痛减轻,她难得感到?了?一丝安宁。咬破的嘴唇渐渐放开,神态也逐渐安详起来。


    暖流正顺着她的经络淌遍周身?,那是江门主的气息。


    最后一次运功结束以后。


    燕徽柔睁开眼,她感觉自己肩上一重,肩膀上被人压住,香风布片随之向前倾来,搅得水面哗啦作响。


    “江门主?”


    燕徽柔抬起手,却碰到?了?女?人的侧脸:“你还好吗?是不是累着了??”


    她的手顿住。


    江袭黛倦倦地靠在她身?上,本想将人推开,亦或是撇开那双不安分碰上她脸的手。


    只?是实在太累了?,连活着都?用尽了?全力。她索性把燕徽柔当墙使,勉强先垫着了?。


    她一动不动的,衣衫在水中散开,摇曳于燕徽柔身?边,像是开满了?一池的红莲。


    第36章


    江袭黛没清醒多久, 燕徽柔的身上总有一种温熙的桂子香味,惹得人心神放松。


    她本来觉得自己不至于如此信任这个小丫头。


    但是身体却在?疲惫时,更先一步地给出了答案。


    她从燕徽柔肩上靠着睡了过去。


    燕徽柔能感?觉女人倚靠她的力?道渐渐放松下来,直到变得柔若无骨。


    她因为受力?挺直了背脊, 侧目过去是那女人柔婉许多的睡颜, 没了往日的杀气, 恍若桃花在?三春灼灼绽放, 长睫下掩,却翘得很有风采。


    随着一阵哗啦的轻响。


    燕徽柔揽住了她的腰身,在?水中转过身以?后,没有惊醒江袭黛。


    趁着江袭黛睡觉, 她再仔细将目光描过这?张脸。


    盯得久了, 那灼艳的五官仿佛印刻在?了她的眼帘里, 哪怕闭上也是她的鲜明的印痕。


    额头的疼痛再一次袭来。


    正如?每个夜晚睡前一模一样。


    燕徽柔疑惑了一瞬,她抚上额头, 心中总感?觉空茫茫了一块。


    许是今日疼得太厉害了。


    好在?额头的疼只过了一下子, 如?电光闪现, 了去无痕。


    “门主?”


    屋外突然传来些许脚步声,屏风后头传来一句疑问?:“今日一天没瞧见您了,弟子这?里有些事需要您定夺——”


    “弟子退下了。”


    燕徽柔愣了一下, 这?句人语打断了她过多的思考,不由得回过神,向门口看去。


    闻弦音一来便瞧见了这?么宏大?场面——燕姑娘赤条条地泡在?池子里, 只双肩露在?外面,江袭黛与她搂抱在?一起, 氤氲的红纱在?水中将两人都缠住。


    她们姿态相互依偎,几乎耳鬓厮磨, 不知是在?水中干些什么。


    闻师姐也愣了一下,一脚还没有踏前去,便又?缩了回来。


    她只在?匆忙中恍惚看见了门主晕过去的样子。


    她转身便走,才出琼华殿,就碰见了正寻着燕姑娘的碧落。


    “闻师姐?”碧落奇怪道:“燕姑娘没丢吧?一整天没瞧见人了。”


    “没有,和门主在?一起。你就不要进去了。”


    “那就好。”碧落是个心大?的,知晓了燕徽柔没跑丢,便放下心来。她嘿嘿笑了几声:“师姐啊,有空出门喝酒?”


    “不了。我还有事。”


    闻弦音陷入沉默,她感?觉自己又?来活了。按照眼下这?般情景,总感?觉当时把燕徽柔放在?明月轩也不是特别妥当——干脆让她住到琼华殿里算了?


    门主不说,但门主未必不想。


    若要门主想久了再去做,这?是杀生门大?弟子的失职。


    何况燕徽柔也是个狠人,瞧上去柔柔弱弱的,温良恭顺,结果?都把门主累到睡过去了——闻弦音在?心中叹了一句。


    闻弦音反省了一下自己的处事态度,又?回想了燕徽柔往日的模样。她总觉得自己年纪大?了,看人似乎不如?曾经分明。


    但在?门主面前做人,最?重要的便是装糊涂。


    于是,一直等待燕徽柔穿戴整齐出来寻她,闻弦音这?才佯装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回水里捞起了她们疲惫过度的门主,将门主送回了琼华殿歇息。


    江袭黛中途醒过一段时间,只不过躺在?琼华殿又?睡着了


    她再次悠悠转醒时,正躺在?琼华殿的卧房里,感?觉一股子浊气闷在?胸口,睁开眼时才缓缓吐了出来。


    累。


    好累。


    好想掐死那个小麻烦精。


    怎么让她修个道那么难?


    耳畔又?响起一声温柔的:“您醒了。”


    窸窸窣窣一阵子,有什么瓷碗摆上了她床头的柜子。


    江袭黛倦倦翻了个身,目光还没有随上,却已经嗅到了醪糟的甜香。


    她闻了片刻,便抬眸去看看那是怎么个事。


    瓷碗安详地摆在?一旁,里面沉浮这?几个憨态可掬的小糯米团子,正随着水面的晃动,上下浅浅地滑动着。


    “我去学着做的。”燕徽柔舀起一个,递送到她的嘴边:“还不知道味道怎么样?”


    江袭黛带着几分初醒的茫然,被塞了一个小圆子。嘴唇张开,醉人的芬芳含于口中,燕徽柔似乎在?里面多加了些冰糖,甜得她甚至稍稍眯了下眼。


    只是脸上的一道目光,仍然不能忽视。


    又?是这?样的表情,又?是——


    燕徽柔盯着她,甚至稍微偏了偏头,神情专注而?温柔,问?道:“好吃吗?”


    江袭黛撑着自己,稍微坐起来了一些。


    她浑身都疼得散了劲儿,好歹嘴里的一抹甜意给了她些许安慰。


    只是一由这?碗酒酿圆子想起了燕徽柔,这?种?安慰又?变得让人有些不是滋味了。


    “勉强。”


    女人的眉尾略抬,似是远山多娇的起伏。


    但行为上是——


    她顺理成章地接过来燕徽柔的勺子和碗,又?舀了一个,似乎是在?嫌弃燕徽柔喂得太慢太麻烦。


    只是燕徽柔还是那般专注地盯着她,盯久了,江袭黛余光瞧见那小丫头笑了一声。


    江袭黛秀眉微蹙。


    不明白她一天天笑个什么劲。


    怎么,疼成那样都没有把这?个小丫头乐观的心态打击一下吗?


    而?眼前却突然抵过来一个柔细的手绢儿,帮她轻轻擦掉了嘴角边沾着的糯米粒:“您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一样,快吃到脸颊上了。”


    “……”


    女人捏着勺子的手一顿,眼睫垂下,有些不自在?地往后退了些许。


    她总觉得燕徽柔实?在?是过于慈祥了,让人瞅着怪怪的。


    “你现在?能引气入体了吗?”


    不愿细观此时的氛围。


    江门主随意挑了个话头,她拈着衣袖,轻轻沾了沾自个的嘴角。


    此般姿态,显得温婉了不少。


    “什么?”那可恨的小女主却回想了半晌,而?后真诚地道:“我似乎还没有拿捏到法门,并不是很会?。闻师姐给的那本功法倒是有些晦涩难懂……”


    江袭黛的目光从瓷碗里瞥了过去,乍一撞到燕徽柔脸上,便眯眸剜了她一眼。


    真是个不长心的。做酒酿圆子如?此积极,一碰到修行,却好像半点也不着急一样。


    江袭黛手指一并,指了某一处。


    眼前飞来一本功法,如?一只从树梢上砸下来的鸟雀,扑簌簌扇着翅膀,不容置喙地扎在?了燕徽柔怀里。


    燕徽柔被砸得一惊,瞧清了上头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她愣住。


    《焚情决》?


    碧落曾经与她讲过的。


    那把天底下修士都在?趋之?若鹜的功法,恨不得倾门派之?力?抢夺的绝学……


    江门主却像是丢垃圾一样地甩给了她,看都没有多看一眼。


    “此物贵重,我……”


    燕徽柔诧异道:“我都算不得门中弟子,您为何授我如?此绝学?”


    “绝学?”


    那女人抿完最?后一口醪糟,指尖轻轻敲了敲碗沿,似乎还有些意犹未尽,她不甚在?意道:


    “不过是一本功法罢了,天下功法大?同小异,何谓之?绝?只不过那一群蠢物不晓得反省自己,光赖功法的缘故。”


    江袭黛想到此处,讽刺地牵了一下唇角。


    哪怕她现在?把这?本功法丢到大?街上卖,众人也绝不会?相信。


    如?此简洁朴素,只是一本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功法,那就是传闻中的《焚情决》。


    ——毕竟那魔教妖女如?此逆天,怎么可能只靠着自己的资质,修炼到如?此地步?


    普罗大?众不会?接受。


    正道仙盟也不会?接受。


    毕竟明面上是为了讨伐江袭黛,背地里到底是为了抢什么,这?些肮脏的勾当谁不清楚?


    他?们下的血本太多了,折损了不知多少弟子,暗地里互相也有斗争,耗费了不知道多少心机,又?怎么可能会?轻易接受这?样的失败。


    同时这?也意味着,很多一步登天的梦想都破碎了。


    连展珂都不相信她的话,绞尽脑汁地从她这?里套功法的话头。


    江袭黛自不是什么善人,也许她对展珂还能耐着性子,柔声解释个千百遍,对于外头的那些蠢货——且让他?们争去好了?死了,伤了?她也便瞧瞧那些自诩为正道人士的笑话。


    “燕徽柔,你放心好了。”


    若真有好东西——


    本座才不会?给你这?个小丫头先占了便宜。


    不过若说江袭黛如?今的本事,完全没有《焚情决》的助力?,那倒也不是。


    这?本功法名字取得颇为霸气,实?际上却非常地“大?巧不工”,一步一步稳扎稳打,几乎用的全是费劲儿的法子。


    修炼起来很慢,受的苦很多,但是根基却扎得很稳。


    江袭黛本不是个好耐性的人,若给她选,她恐怕也不会?练这?样的玩意。


    可无奈的是,当年教她的那个人,生怕不能制住她,处处藏私,最?终也只教了她这?一本较为拙稳的功法。


    不过到底也是没有制住她。


    全部成为手下的亡魂了。


    【滴!女主好感?度+1】


    【滴!女主好感?度+1】


    【滴!女主好感?度+1】


    江袭黛回过神时,正对上燕徽柔颇有些感?触的眼神。


    那双眼瞳柔柔亮亮的,润得像是春日里淌过的清溪。


    “江门主。”燕徽柔站起身,把那本功法捧在?心口,温声问?了一句:“那这?本功法,您会?教我吗?”


    江袭黛慵懒抬眸道:“本座看起来很闲吗?”


    “让闻弦音来。”


    【滴!女主好感?度-1】


    第37章


    江门主此言, 倒是有点儿偏颇了。


    懒在杀生门的分明是她自?己。


    闻师姐当得住一句“日理万机”,能抽出来教燕徽柔的时间?并不多。


    但鉴于江门主对待燕徽柔的态度,闻师姐将此事十万火急地提上了要程。


    江袭黛则终于回到了——


    不怎么见到那个小丫头的日子里。


    就和燕徽柔刚来杀生门的一个月一模一样。


    离任务节点还有三年,她可以抽空来调理一下身体, 尤其是先前一直没怎么管的心脉受损。


    江袭黛很少这样养生过, 但自?打遇上了“系统”和燕徽柔, 她发现自?个的灾难如一重又?一重的山水, 连绵不绝地往远处蔓延着,好像暂时看不到尽头。


    还是往好了休养。


    鬼知?道碰上燕徽柔还得发生什么事。


    她坐于杀生门主殿,开?始闭目打坐,感觉到了久违的清净。


    只是一日浮生一日闲暇, 还没清净个半日——


    闻弦音又?来了。


    “门主。”闻弦音及时汇报道:“燕姑娘引气入体都已经差不多了。”


    “嗯。”


    江袭黛垂眸静坐, “继续督促她, 不用?让她休息。本座说过,需要精益求精, 往死里折腾也无事。”


    “只是……门主。”


    闻弦音有些踌躇:“燕姑娘武艺的底子不大好, 弟子又?不能手把手贴着她习剑。这一门的进宜实在是太慢, 几乎没有。”


    江袭黛:“你为何不能手把手教她习剑?”


    还用?问吗?


    那自?然因为燕姑娘是门主看上的女子,再给闻弦音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想节外生出任何误会。


    下半辈子还得在杀生门混饭呢。


    闻弦音扑通一声跪下, 恭敬道:“女子授受不亲。”


    “……”


    江袭黛狐疑地睁开?双眸:“从前怎的没听说过,你还有这个讲究?”


    “门主,”闻弦音面不改色道:“弟子近日染上的习性。”


    座上的女人改了打坐的姿势, 足尖往前一落,站了起来, 红裙舒然曳在地上。


    她缓缓靠近了闻弦音,绕着闻弦音的身侧走了小半圈, 负手而立,就此停住。


    “近日?”江袭黛道:“什么古怪毛病。”


    她瞧着弟子若有所思了一会儿,忽地饶有兴致地抬起了闻弦音的下巴,“怎么?你是喜欢上哪个女子了?”


    闻弦音僵硬地露出一个笑。


    她就知?道门主她——还没有摆脱展阁主留下的阴影,满脑子全装的是情情爱爱。


    正?所谓,情之一字,最为误人。还好燕姑娘像是一场及时雨,拯救了她们?异常专情的门主大人。


    闻弦音的忤逆之言,定然是不敢放在江袭黛面前说的,她只作?含糊其辞,道:“弟子一心为门主效劳,这方面倒是没有太多想法?。”


    如此模样,到底又?让江袭黛的兴致降了下去。


    江袭黛松开?了她,红袖垂下。她继续负手而立,思忖了片刻,垂眸淡淡一声:


    “你个不中用?的。”


    闻弦音安分听训,门主这种疑似说服她自?己的话,她向来是左耳进右耳出,适时地附和一二:“是,弟子毕竟才疏学浅,自?然不比门主圣明。”


    “难不成让本座一门之主,亲自?教那个小丫头练剑?”


    “燕姑娘毕竟身份特殊。”闻弦音意有所指。


    江袭黛又?思忖了片刻,倒是没有体会到弟子的深意,她只是觉得闻弦音的话,也有几分道理。


    那丫头毕竟是个气运之女,比别?人特殊一点,好像也是正?常的。


    闻弦音趁热打铁:“门主不是想要折腾燕姑娘吗?弟子下手,因为眼界受限,总觉得轻了些许,恐怕不能让门主满意。”


    这话儿算是贴肝贴肺,迎合到某个女人的——心坎坎里去了。


    “便宜她了。”


    江袭黛最后下了如此总结。


    她拎起软红十丈剑,一路向枫林翩然走去。


    *


    无论四季,有灵力养护着,杀生门上的三千丹枫还是那么灼丽,如红绸曼卷,几乎映亮了停在远处的半边阁楼。


    燕徽柔手里举着一把轻木剑,有些不大协调地挥舞着。动?作?也不算难看,只是僵硬地没有任何力气,几个把式之间?,也能很明显地看出来——她实在是好久不怎么运动?了。


    江袭黛悄然立于亭中,看完了她磕磕绊绊的一套剑法?。


    那个丫头手跟上了,脚便跟不上;脚跟上了,手势却又?乱了。


    燕徽柔整个人菜得像个僵硬的提线木偶,一旦动?起来,浑身上下只剩下一张便于展示的精美?皮囊能看。


    江袭黛目露嘲讽。


    这就是眼前的小丫头,一天的修习成果吗?


    女主的天赋也不过如此。


    燕徽柔还没有感觉到江袭黛的靠近,也不知?是不是发力不大对,她举着的手腕颤得如同秋风中打落的枫叶,丝毫舞不出飘逸之感。


    正?专心致志时,然而一段柔香却拂过了她的耳畔,低幽吹过:“白练了,简直没一剑动?到点子上。”


    下一刻,她的手腕被攥住,衡稳地抬了起来。


    燕徽柔浑身一僵,她扭过头去,瞧见了女人的侧脸。


    只是江袭黛在此时却不曾说笑,一双眼半眯着,倒显得更加绝艳肃杀了几分,撞得燕徽柔心头一惊。


    “内功你总该明白了?”


    燕徽柔的颤抖被她稳当当地接住了。


    江袭黛引着她的手,挽袖便是一个起手,利落振出。


    “这样。晓得了?”


    燕徽柔:“我……要晓得什么?”


    女主又?用?一种清澈的眼神,柔柔盯着她。


    “……”


    江袭黛又?有点想掐死这张不中用?的小脸了。


    燕徽柔也有些不好意思,她微微垂首,温顺低眸道:“自?然是比不上您天资聪颖。江门主,其实每一式我都记得,只是使不到位。您能多教教我吗?”


    她递出自?己的木剑,结果江袭黛根本看不上眼。


    江袭黛手上的软剑弹了过来,用?剑刃拍上了燕徽柔的手背,只这轻轻一拍,燕徽柔的手根本不稳当,手中的剑竟然掉了下来。


    江袭黛拿脚轻轻一踹,那把木剑骨碌碌滚了出去,淹没在草丛里。


    她嫌弃道:“什么小孩子使的东西。”


    江袭黛自?纳戒中取了一把铁剑出来,二话不说扔给了燕徽柔:“用?这把。”


    结果身娇体弱的女主慌忙抱住了铁剑,双手还没怎么用?劲儿,便被那沉重的剑身拽着压塌了腰。


    剑尖朝下插进了地里。


    燕徽柔拔了半晌纹丝不动?,还给自?个儿累出了一身汗,她脸上更显赧色,轻呼了一口?气,把鬓发撩到耳后,抬眸向江袭黛求助:“门主?”


    “……罢了。”


    江袭黛瞥她一眼,已经对燕徽柔并不抱什么期望,她伸手一召,那把铁剑便握在了掌心之中。


    燕徽柔双手拔不动?的家伙,握在江袭黛的手中却灵巧有余。


    “瞧着。本座没那个耐性教你第?三遍。”


    燕徽柔点了点头,屏住呼吸认真看着女人舞剑。


    江袭黛的剑法?与其说“舞”,倒也没那么花哨。


    她一举一动?都丝毫不拖泥带水,招式也甚是简单,剑剑都是往要害上招呼的杀人技。


    剑法?干脆利落,又?不失优雅,掀起的凌厉剑风如浪。


    一浪叠着一浪,一浪推着一浪,逐渐声势浩大,如群风呼啸而过,让整个枫林传来窸窸窣窣的回响,像是在恸哭。


    呜——


    风在呼啸。


    一阵推过去,又?有一阵反回来,自?有清风拂面,散了不知?多少本该在暮春掉落的枫叶,零星地擦过她的发梢。


    江袭黛一身绛色衣袍大敞开?来,与鸦色的青丝,橘红的枫叶纠缠在一起。


    她收了最后一式,侧目道:“可记明白了?”


    周围很静,除了风声以后并无别?的。


    燕徽柔顿了半晌。


    “嗯?”江袭黛见她不答,只沉默地站在原地,颇有些奇怪。


    “……真好看。宛如惊鸿照影来。”


    燕徽柔良久后,文绉绉地念了句诗,那句诗含在她口?中,似乎是如梦一般飘出来的。


    年轻姑娘的气质文弱温雅,她哪怕没由来地说上这么一句,也不显得掉书袋,好像浑然天成的一般。


    “你就记着了句诗?”


    那女人缓缓走过来,哼笑一声,只是此次倒不像是在生气。


    那一双状若桃花的眸子翘起,自?燕徽柔脸上盈盈描过:“没点出息。燕徽柔,你是本座教过的最笨的一个。”


    她又?笑了。


    心脏在胸腔里猛地砸了一下,好像蒙昧混沌之时的一个鸡蛋,其上的壳的裂纹又?蔓延开?一点。


    燕徽柔不知?不觉弯了眉眼:“笨一点也挺好的。我便可以总是见着您了。”


    “又?说这些漂亮话哄人。”江袭黛:“你这个年纪的小丫头,怎么学了这样不好的习气。本座比你大上许多轮,你逢人便说这种话,也不嫌害躁。”


    “我以为,”燕徽柔神色不改:“学会抒发自?己的喜爱,是一件好事。何况江门主本身值得人喜欢。”


    江袭黛欲要冷下三分神色,只是这话听了实在舒心,她眉梢不自?觉扬起,自?下而上扫了燕徽柔一眼,道:“你这点子气力,甭说学剑了,学什么也不成。今日且罢了,明日——”


    女人背过身去:“小丫头,明日可有你苦头吃的。”


    第38章


    次日。


    燕徽柔没有练剑。


    这?本该是轻松的, 但假如她有的选,她还是希望能够回到前一日。


    此?时她被迫靠在一棵粗壮的枫树上,双腿屈起,重心下蹲——俨然一副蹲马步的艰难姿态。


    江袭黛对于她那手无缚鸡之力?的状态很不满, 依照江门主?的见解来看, 这?个丫头是安逸惯了, 才养成这么孱弱无力的身躯。


    江门主看不惯的事, 自?然?是要改掉的。


    至于燕徽柔在其中遭遇了怎样的痛苦,但倒是不值一提了。


    本文女主?从来是一副温柔纯粹的好相貌,鲜少有如此?狼狈的时候。


    她半侧脸上似乎热得都生了熟蟹红,由浅至浓地从白皙纤细的颈部蔓延而上。长发?湿了, 被风吹干, 然?后又热得生潮, 鼻尖上甚至都爬满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燕徽柔轻轻颤着闭上眼,她都快感觉不到自?己的腿还有没有生机了。


    只是稍微颤上一颤, 一旁女声便慢条斯理道:“继续。才半柱香的功夫, 你在干什?么??”


    “江门主?……”燕徽柔的声音已经像是从石缝里憋出来的, “我真的……”


    江袭黛饶有兴致地瞧着她脸上痛苦的神?情,或者称得上是欣赏,半点不为所动。


    甚至只要燕徽柔一动, 一根戒尺便隔空打上了燕徽柔的小腿,直叫她一哆嗦,顷刻间挺直了腰背。


    “累吗?嗯?”


    那女人坐在枫林的小亭里, 倚在美人靠上,躲避着外面的骄阳。今日这?日头颇有些烈, 烧得整个丹枫林也没那么?凉快。


    于是她命弟子们上了点别致的小点心。


    听闻这?玩意在凡人间唤做“酥山”。拿碎冰铺底,其中掺合着一层碎杨梅, 最顶上寒气缭绕地淋上一层牛酪乳。


    生津解暑,味道又清甜冰润,江袭黛很是喜欢。


    江门主?吃着冰凉凉的甜点避暑,燕徽柔在一旁大汗淋漓地站桩,那带着些许凉意的杨梅香味甚至飘到了燕徽柔的面前,这?实在是一个相当残忍的场景。


    “累。”燕徽柔从喉头轻声哽咽出一个字。


    那女人端着杨梅酥山的小盏,甚至特地站了起来,缓步走到了燕徽柔的面前。


    燕徽柔瞧着那杨梅汁儿沾到了江袭黛的嘴唇上,更?是红嫣嫣的,活像是一层口脂。


    她热得每个毛孔都在冒汗,小弧度的咽了下口水,双腿终于又忍不住发?起颤来:“唔……”


    江袭黛没有久站,因为燕徽柔那无时无刻不在奏效的反弹之术,也让她的腿脚略有些酸。


    不过这?种酸累燕徽柔很少体会过,有点承受不来,但江袭黛却觉得还好。


    毕竟她常年腥风血雨地过着,又从小习武,早已经习惯了动弹,比燕徽柔的身体要好得多,是完全?可以接受的。


    瞧见女主?如此?痛苦——


    江袭黛的眉眼真心地弯起。


    心中暗道,可算有个能亲自?治你,又不怎么?伤害自?己的法?子了。


    直到燕徽柔险些跪在地上时,江袭黛才免了她的锻炼:“得了,许你休息一下。这?么?点儿事?能累死。”


    燕徽柔长呼一口气,弱柳扶风地撑着自?个站了起来。


    江袭黛嫌弃地缩回脚尖,想?当年她习武的时候,也没有像燕徽柔这?么?怂过,这?丫头竟然?连自?己本身的重量都难以支撑得起,靠着枫树扎个马步就不行了。


    而燕徽柔远没有想?到的是,这?才是刚刚开始。


    她好不容易爬起来以后,本想?着要告退了,却又被江袭黛一把揪着练点别的。


    “江门主?。”燕徽柔虚弱道:“我观旁的修道之人,多以打坐静心提高修为,为什?么?到了我这?里,却要弄得跟个武林中人一样?”


    “你身子骨太弱了。”江袭黛毫不留情:“连铁剑都举不起来。光有一身修为,晓得把劲儿往何处使吗?”


    燕徽柔不晓得,所以燕徽柔不敢做声了。


    虽然?有点累,她也觉得江门主?苦心孤诣,那还是不要辜负人家的一番好意了。


    于是只能强打着精神?上阵。


    光站桩还不够。


    江袭黛命两个弟子拖过来两袋米,拿绳套在了燕徽柔双足上,而后便十分愉悦地瞧着她在山上爬坡。杀生门附近有两座山,一日一月,可够她爬的。


    燕徽柔的腿本就酸软,其后两麻袋米被她拖着,几?乎重得已是动弹不得。


    这?一趟,她从天亮折腾到了傍晚,险些没晕在路上。


    可惜江袭黛从不让她停下来,只在她身后撑着伞悠闲走着,只是微微擦了几?次汗,时不时甚至踏着清风领先一小截路,回眸看她狼狈至极的样子。


    这?一路宛若去西天取经,只是燕徽柔还没有取得漫漫经书,终于中道崩猝,在某一步过后双腿一软,没站稳,拖着几?袋米跪在了地面上。


    偌大的汗珠从她颈上滚落,掉在地上,砸出一片片深色的水痕。


    一口气艰难地吸进去,又喘出来,好像喉咙被什?么?卡着了一样,却又极度渴望空气。


    燕徽柔听到了自?己急促又粗重的喘息声,然?而下一刻,她的下巴被一只手慢慢端起,对上那女人漂亮的笑眼。


    “眼神?都涣散了。有这?么?累吗?”


    燕徽柔虽说?是在直直看着她,却已经没精力?聚集到她脸上。只朦胧瞧见那朱唇开合:“……小丫头,你这?个模样倒比平常惹人喜爱一些。”


    燕徽柔双眸慢慢阖上。


    江袭黛的手一重,发?现她就抵在自?己手上睡了过去。


    *


    闭眼过去就会心软吗?


    本文最大恶毒反派显然?不会这?么?认为。


    如若遇到的是男主?,还没有尽兴就擅自?晕了,江袭黛估计会往他身上泼一盆沸糖水把人轻轻唤醒;只不过这?小女主?生得白净温柔,偏生嘴又甜,也没有那么?讨厌。


    她托着她的下巴,百无聊赖地拿拇指掐了一下那睡美人的脸颊,在那儿留下了个微红的指甲印,就此?作罢。


    江袭黛一手拎起她,轻松得活像是拎了一包粽子,顺路大发?善心地把她丢回了明月轩。


    碧落正蹲在门槛上打瞌睡,半梦半醒间的瞧见一个红色的影子飘过来,她立马瞪大了眼睛,瞌睡虫全?部慌忙奔散。


    “门主??”


    江袭黛素手一松,地上倒了个了无声息的燕徽柔。


    碧落一惊。


    “睡着了。晚上给她松松筋骨,省得明日爬不起来。”女人的每一个字都蘸满了嫌弃,淡淡甩下一句话,便抬足翩然?远去。


    碧落:“是!门主?。”


    燕徽柔好不容易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深夜。碧落连忙倒了一碗茶过来:“燕姑娘你终于醒啦?”


    躺在床上的燕徽柔摸了摸自?己的脸,虚弱地问:“我还活着吗?”


    她的浑身每一块肉有些脱力?,颇有些不适应。碧落把她平放好,坐在一旁按照门主?的吩咐,轻轻地给她捏腿:“你在说?什?么?胡话呢?门主?那般喜欢你,怎么?会舍得你出事?。”


    “门主?她……”燕徽柔苦笑一声。


    从如此?殷切的期盼和全?程陪练来看,江门主?自?然?是喜爱她的,这?毋庸置疑。


    但是门主?的爱——


    好像有点太沉重了。


    燕徽柔在这?份过于沉重的爱的余韵里,再睡了过去。


    明日清晨,天边才显出一点点鸡蛋壳的颜色时,她又被闻弦音叫了起来,带去了枫林。


    江门主?依旧倚在亭边,双手交叠着放在栏杆上,似乎是在若有所思地看风景。清晨的颜色熹微,她长长的眼睫投下影,更?显得面容晦涩不明。


    直到那双眸子落到燕徽柔身上,才轻轻一弯,如桃李春风般拂过。


    江袭黛这?一笑,竟让燕徽柔感觉远处晦涩的天光都亮了起来。


    “瞧起来精神?头怎的如此?萎靡不振?”


    燕徽柔温和地道:“是有一点累了。”


    “那么?今日换个花样?”


    燕徽柔:“好……但是……”


    她还没说?完,江袭黛淡淡一声:“你有什?么?‘但是’的权利?”


    给燕徽柔堵了回去。


    她只好苦中作乐地想?,再不济也是将昨日的辛苦重复一遍罢了,习惯就好。


    只是燕徽柔怎么?也没有想?到,杀生门绛云台上还专门设立了一个角落,地上如竹笋一样根根竖着木桩子,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看起来杀生门整体确实如同杀生门门主?一样武德充沛。


    江袭黛缓缓走来,正在练习身法?的弟子连忙一个个如小雀跳水似的落了下来,齐刷刷站了一排:“门主?好。”


    “下去。把这?地儿腾出来,”江袭黛随意挥了挥手,又道:“对了,给本座带上一筐梅花镖。”


    她在此?处,四周的弟子自?然?有些拘谨。


    毕竟江袭黛常年居于琼华殿,是一向不愿意往人多处来。


    身为门主?,底下的弟子往往只能远远见她一面,很少能够凑这?么?近,大家对于江袭黛的敬畏是多于敬爱的。听见门主?让人下去,自?然?也没有人敢造次。


    很快地,一筐子暗器被抬了上来,而人群纷纷散去。


    燕徽柔盯了那暗器半晌,思忖这?这?个物件的用处。


    莫不是让自?己拿着这?些飞镖,去射远处的木桩子?


    不过很快——


    她发?现自?己想?得有点儿太单纯了。


    第39章


    绛云台上。


    燕徽柔抬起?双臂, 勉强维持着平衡,很艰难地站在木桩上。


    她怔怔瞧着江袭黛手里的物什,目光半晌没有?移动。


    江袭黛站在不远处,双指夹住一颗小巧精致的梅花镖。打量手中的?暗器片刻, 神态有?些怀念。


    曾经她修为还不够的?时候, 往往会在身上揣一些带毒的暗器保护自己。


    如今她的?实力, 已经用不着这种小东西了, 但长年累月的?时间养下来习惯,也会带一两?枚在身上,好像这样才心?中安稳。


    “江门主。”


    燕徽柔犹豫道:“我?真的?能躲过您射出来的?飞镖吗?”


    “躲不过,本座也不会责罚你。”江袭黛微微笑道:“无?非是血溅三尺, 肝脑流地, 断手断脚, 或是身首分离。具体会如何,得看你躲得如何了?”


    “……”


    “我?——”


    话音刚落, 一枚飞镖自眼前如刀一样直直插过来, 刺破了燕徽柔脚下的?木桩, 惊得她双脚一动,险些掉了下来。


    “专心?点。”


    又一枚梅花镖掷过来——


    燕徽柔情急之下往旁边踏出一步,那利刃自她的?鬓角擦过, 刮起?了一点毛骨悚然的?寒凉之气,激得她又是一阵儿颤抖。


    “真慢。”江袭黛皱眉道:“灵活一点。”


    接下来两?枚梅花镖又如秋叶般飞起?,弹射了出去——


    燕徽柔闭上眼睛, 眼帘前见着两?个影子如小黑蚊般扑来,感觉自己要躲不过去了, 正绝望之时……


    那梅花镖似有?生命力一般地打了个弯,没有?招呼到她的?身上, 而是如甩炮一般钉在了一旁的?木桩子上,这一撞上去,便噼里啪啦炸开。


    燕徽柔再?次睁开眼睛时,瞧见江袭黛手里扣着一枚崭新的?梅花镖,还维持着掷出去的?姿势,神色冷冷:“你做什?么?为什?么不躲?”


    要是一个不小心?打在燕徽柔身上,江袭黛也许又得疼个几日才罢休。


    【滴!女主好感度+1】


    “……”


    燕徽柔松了口?气,“江门主,我?刚才疏忽了,会尽力的?。”


    女人?轻哼一声,指尖捏着飞镖,对着她一个又一个地射出去,如拈花飞叶一般轻松。


    只?是不知道为何,这一次燕徽柔却胆大了很多,虽说从一个桩子挪到另外一个桩子的?脚步还是有?些稚嫩,但很显然不如刚才慌乱,动作也慢了下来。


    为什?么?


    江袭黛暗自观察了一下,似乎明白了那小丫头的?侥幸。


    知道自己不会真招呼上她,想必是心?生懈怠了。


    她再?丢了几个,瞧着燕徽柔不慌不忙的?模样,便兀自有?些不悦。


    这人?还真是不逼不晓得好歹。


    江门主自是有?办法对付的?。她自纳戒中抽出一截腰带,叠了两?叠,围住自己的?眼睛,绕在了耳后,指尖轻轻翻过,顺手打了个结儿。


    女人?眼覆红绫,勾唇笑道:“接下来看命了,燕徽柔。”


    燕徽柔:“……”


    江袭黛翻腕一甩,三枚梅花镖自掌心?中飞出,以疾风催劲草之势,向着燕徽柔方向破开,再?也不带分毫留情之意。


    但实际上这样只?是作给燕徽柔瞧罢了,对于江袭黛来说,闭不闭眼,她都能感受到燕徽柔所在,因此?并不是特别重要。


    那梅花镖便专程扔过去吓她,紧紧随着燕徽柔的?脚边,接二连三地一串儿发出咻咻破空声。


    好几次都切断了几缕发丝,擦着脸颊过去。


    明显能感觉到那个小丫头紧张起?来,慌不择路,在几个桩子上左右逃窜,有?一次听到了声闷哼和撞击声,显然是从上头掉了下来。


    江袭黛听到她一痛哼,自个便下意识紧张不少,但是等了一时半会儿,熟悉的?疼痛感并没有?传来。


    可能这一次buff的?判定是……这是燕徽柔自己不小心?摔到的??


    江袭黛实在不懂这个时而抽风的?buff,总之,不疼就好。


    于是江袭黛便愈发有?恃无?恐了。


    闻弦音刚刚处理完内务,还不到放假的?时辰,她便安分守己地跟随着江袭黛,瞧瞧门主有?什?么额外的?吩咐要做。


    放在以往的?日子里,江袭黛无?聊狠了,对她的?日常吩咐大多数是去寻点好吃的?甜食过来,抑或是问?问?有?没有?什?么趣事可供消遣。


    闻弦音为了让门主满意,总是要眼观八路耳听四方。


    但是自打燕徽柔来了,闻弦音是愈发闲了。


    毕竟门主她可以和燕徽柔玩得很是兴致盎然,甚至可以折腾上一天。


    譬如此?刻蒙着眼睛的?门主,唇边勾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抬手挥袖之间把燕徽柔撵得步步惊心?,上蹿下跳,脸上的?笑意愈发明显,活像是得了什?么天大的?新乐子。


    闻弦音不用做事,她很欣慰。


    只?是这欣慰中又掺和了一丝对于燕姑娘的?同情。她还没见过这么活泼矫健的?燕徽柔。


    自然而然地,还有?半分对江门主情感生涯的?担忧——门主的?癖好真是特殊。这么对待人?家真的?好吗?展珂和她该不会是这么闹掰的??


    待到最后一枚梅花镖丢完以后,江袭黛似乎还是有?些意犹未尽。


    闻弦音上前道:“还需要新的?一筐吗?门主?”


    “不必了。”江袭黛揉着手腕:“有?点累了。”


    她都有?点累了。


    而燕徽柔自然不必多说,她此?时靠在一根木桩旁边,憔悴地抱着自己的?双膝,满头长发濡湿,看起?来一点都不想说话。


    江袭黛扯下覆着双目的?红绫,瞧见燕徽柔这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微微一笑:“好玩么。”


    不好玩。


    好累。


    确实很累,何况不是一日两?日的?累。


    于是燕徽柔就这么累了差不多三个月整,爬山,跳桩子,站桩,每日的?天光从她脸颊上升起?,月辉照着她的?后背落下,浑身上下很少有?个地方动起?来是不酸痛的?。


    在江袭黛的?折磨下,她甚至都没有?之前那么文弱纤细了,本是柔软的?肌肤紧致起?来,白皙如纸的?肤色也生了好些血气,有?了一点红润光泽的?意味。


    更让人?感动的?是,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


    江门主把她的?痛经治好了。


    这三个月以来,江袭黛总能听到系统不断地发出提示。


    【滴!女主好感度-1】


    【滴!女主好感度+1】


    要减她的?好感度还真是不容易——但竟然在这件事上减掉了,能够看出来这个小丫头平日有?多么不爱动弹。


    但是为什?么偏要加上来?


    燕徽柔对她的?好感度加加减减了个没完没了,到头来一清算,还是同先前差不多,甚至又高了一点点。


    也许燕徽柔是在进行自我?说服,可惜的?是江袭黛并怎么不关心?她会如何作想。


    只?是在有?一日清晨的?时候,燕徽柔拖着两?袋米攀上了日盈峰。


    她喘着气,回?过头来,良久,冲江袭黛弯了弯眼睛:“真好。”


    “好什?么?”江袭黛靠在伞边,漫不经心?。


    燕徽柔伸出一只?胳膊,直指着天穹,另一只?手挡在眯起?的?眼睛上,笑道:“今日天光等人?,我?第一次赶上山顶的?日出了。”


    话到此?时,喷薄而出的?朝阳照亮了她滴着汗水的?侧颜,晶亮亮地晃成一片。


    太阳升起?的?时候大差不差。怎么会等待她。


    只?是燕徽柔的?脚程快了,相比起?三个月前的?狼狈,快了许多而已。


    说好的?折磨呢?


    这个小丫头在憔悴了一段时日以后,居然还越来越春光明媚了。


    许是得多加点码,如今不用担心?把她轻易地弄死了。


    江袭黛挑眉道:“很好,你明日可以不用拖着这两?袋米了。”


    燕徽柔的?双眸微亮,又笑了笑:“真的?吗?”


    “库房那儿还有?两?块玄铁,用那个。”女人?笑意柔婉。


    “……”


    燕徽柔双眸润亮的?光微微黯淡了些许,只?是她并没有?惆怅多久,还是继续道:“好吧。”


    她眨眨眼,没有?看朝霞了,目光却打量起?江袭黛。


    江袭黛也在欣赏日出,神色却比她平静得多。


    杀生门的?风光她看得倦了,但如今日一样层红万里,霞染丹林却不多见,还是勉强能多看几眼的?。


    江袭黛手上的?伞突然被握住,攀过来另一只?手,燕徽柔缩回?了她的?绣花伞下,又立马松开:“有?点刺眼。”


    “……”江袭黛嫌弃道:“让开。你挤着本座了。”


    燕徽柔侧过半边身子,脸颊正对准江袭黛:“这样站可好?”


    更不好了。


    江袭黛将伞柄倾向自己了一些,心?中暗道这真是个不怕死的?。


    她平日没个什?么事时,一般用剑,倘若是想要速战速决才会开伞。


    这把在外凶名为“照殿红”的?绣花伞,不知沾染过多少脏污,几乎每一寸白绢面?上都洒过血雨。瞧着精致秀气,但并非是用普通材料制成,沉重异常,许是只?有?江袭黛能轻易抬起?。


    这个距离……


    如果可以,够她把这个毫无?眼力见的?小丫头切成碎片了呢。


    只?是燕徽柔似乎对“威胁”毫无?警惕之心?,她仰头好奇地从这个崭新的?角度看着江门主的?伞,甚至抬手碰了碰上面?的?佛桑花的?影子,“江门主,您的?伞和剑还挺配套的?,漂亮极了。”


    “拿着。”江袭黛勾起?唇,把伞递给了她:“这么喜欢,不想感受一下吗?”


    燕徽柔倒是没想到她这么大方,犹豫片刻,便接了过去。


    江袭黛轻轻一松手,顺便往后退了一步。


    燕徽柔还没来得及感受一下,却被那伞压得一趴,于一片茫然的?时候,已经跌到了地上。


    她感觉自个举着的?好像不是伞,好像是一根分量极沉的?巨铁。


    “竟然……”她抵着伞面?努力了半晌,到底没能把这柄贵伞顶起?来,只?能狼狈地从缝隙里探出一个脑袋,小声道:“这么沉吗?”


    江袭黛好整以暇地瞥了她一眼:“拿着个轻飘飘的?物什?,还谈什?么刀枪不入。你当我?拿着这个是图好看的??”


    江袭黛背过身,顺手把那把伞捡起?来,重新如若无?物地撑在了肩头:“回?了。但凡好一点的?兵器也没什?么轻的?,你如今虽有?长进,也还是差远了。”


    “如今,”燕徽柔走出几步,缓缓跟在她后头:“我?内外兼修,虽然拿不动您的?伞,也算是能拿得动那把铁剑了,还能挥个百十?来下。曾经也是没有?想过的?事情,从未想过还能这般厉害。就像我?也没想过我?能站在这里,晒太阳,看如此?壮美的?日出一样……”


    吻过朝霞的?风是金色的?,从江袭黛身后,将女主温柔清甜的?声音一并吹过来——


    “总而言之,谢谢您这些日子,愿意一直陪着我?。”


    江袭黛顿住脚步。


    第40章


    江袭黛顿住脚步的时候在想什么?


    可能只是单纯地觉得燕徽柔太磨蹭, 勉强等待一下她?。


    也有可能她?是在想,头一次被人谢谢的感受,实在是有些陌生了。一时让她?的整颗心空茫茫的,不知道该作何表情好。


    小女主的心肠实在太软, 而且总是论迹不论心的, 旁人如何对待她?, 也许根本没有那么高尚的想法, 她?总是记在心里还能真诚地表达出来。


    她?总是记着旁人的好?,偏偏将恨意一掠而过。


    这样的人,如果不是气?运之女?,在修仙界还真容易被吃到骨头渣子都不剩。


    江袭黛:“燕徽柔。”


    燕徽柔温顺地应了?声:“门主, 怎么了??”


    “本座瞧着你练这些?枯燥的东西, 瞧也瞧倦了?。”江袭黛道:“再练月余, 你便不要再来了?。”


    燕徽柔愣了?一下,垂下眼眸, 又嗯了?一声。


    她?想这本就是门主一时兴起的眷顾, 再收回去也是正常的。毕竟光自己一个, 真的相?当占用?江袭黛的精力。


    只是心情却微微落了?下来。


    “再过月余,这些?外功已?是够了?。”江袭黛回眸道:“瞧你天资还可以,既然都费了?那么多功夫让你能修道了?, 不如趁早开始。本座会?授你原先?那套剑法。”


    燕徽柔又是一愣,随即她?笑着抬起头来:“好?。”


    【滴!女?主好?感度+1】


    江袭黛在心底默默讽了?一句,果然, 还是那么廉价的增长方式。


    “不过你剑学成那样……或者你能用?什?么?刀枪棍棒,扇刃匕伞, 软鞭丝带,十八般兵器, 倒还没有本座不擅长的。你随意挑一个好?了?。”


    江袭黛有点不满于她?的剑法,不过在谈起这方面时倒是如数家珍,她?今日口气?一般,但却异常宽容,甚至给了?燕徽柔选择的余地了?。


    “学什?么都好?的。毕竟我什?么都不会?。”


    燕徽柔逐渐赶上了?她?,两人并肩走着,竟是同时慢了?下来,朝阳照得她?们二人影子越来越短。


    “您还挺厉害的,能学会?这么多。”燕徽柔好?奇道:“是当年有名师指路?”


    ……哪有这么好?的事。


    她?小时候成长的环境异常恶劣。所习得的一切,只是想要活下去而已?,手?里有什?么用?什?么,没有那么多挑剔的余地。


    “也算是。”江袭黛没有和她?多聊。她?不想走在路上还要哄一个不断流泪的小女?孩。


    从前没见过,所以不相?信真的有人会?为了?她?哭个半晌。


    现在不得不信了?。


    ——得是本文女?主这么矫情脆弱的。


    一月以后。


    最终燕徽柔还是选了?剑法,毕竟大家一般都用?剑。


    何况那日江袭黛舞剑的身姿,配上那把刻满了?十丈红尘卷的血红软剑,翩若惊鸿不再是一句浅薄的形容,而是她?的眼睛见过的实景,此后也一直很难忘怀。


    杀生门算是悬于两座高峰之间,左右大致是对称的,修筑得异常气?派。


    门主的琼华殿在最后头,再顺着后院往后看?过去,人能走的路戛然而止,只剩下一片波澜壮阔的悬湖。


    瀑布从湖中倾泄出?来,如九天银河落凡尘一样,一直落到两峰谷底,景象十分?壮美。


    今日不知为何,江门主宣召了?燕徽柔去瀑布底下等她?


    燕徽柔欣赏了?一会?儿,赞道:“好?壮观。”


    披月峰和日盈峰的谷底,燕徽柔从未去过,不大熟路。


    而碧落在送燕徽柔过去的时候,指着那瀑布,掩唇笑道:“还有更壮观的时候呢。有一次,那些?想要我们杀生门覆灭的人都来围攻,闻师姐说,来了?好?多好?多。乌压压一大群。结果呢?还不是全被我们门主荡平了?。”


    “血水淌进这方悬湖里,又顺着瀑布飞泄谷底——”


    碧落遗憾道:“我还没瞧见过赤红色的瀑布,听大家说淌得像是冥河水,如此奇观,真羡慕死那些?来得早的人!”


    燕徽柔有些?勉强道:“嗯……这,倒是有点血腥。”


    “也是哦。感觉味道会?很难闻。”碧落:“那还是别瞧了?。白色的也很好?看?。”


    “啊——门主在那儿。”碧落远远地看?见一个红色的身影,连忙松开和燕徽柔挽着的手?,想来是闻师姐教育给她?的心得。


    她?笑道:“燕姑娘,你自个去吧。我先?回去了??”


    “好?。”


    燕徽柔温和地应了?,脚步轻快地踏上一块石头,借力蹬了?上去。这得益于江袭黛日日拿着梅花镖射她?,她?如今的身法灵活了?很多。


    谷底草木葳蕤,树影摇曳,杀生门这里的四季好?像和山下不大一样,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术法维持,自打过了?某一日,好?像山色越来越熟成,暑气?也一日日大了?起来。


    约莫是夏日了?。


    燕徽柔感觉枝丫上的花朵轻轻挠过了?自己的脸颊,她?轻轻眨眼,将其拨开:“江门主,您提早来了??”


    只是透过瀑布下一层蒙蒙的水汽看?过去,燕徽柔却不自在地抿了?一下唇。


    许是今日天热,那女?人披着一身赤色轻纱,锁骨和手?臂处的肌肤都是半红般透明的,其下稍微严实了?些?许,但也只着了?层束胸。


    飞流直泻而下,砸出?了?一层淡淡的水雾,雾也环住了?她?的周身。


    她?背对着燕徽柔,燕徽柔甚至能看?见她?背后没被遮住的花枝纹青,若隐若现地埋没在红纱里。


    “天热。”江袭黛:“殿里闷得慌。”


    这也是为什?么她?不愿意在绛云台或是枫林教授燕徽柔,前者晒得慌,后者也有点热。虽然可避酷暑,但没有必要非得赶个大热天的浪费灵力。


    还是瀑布底下阴凉,夏日的好?去处。


    她?听见女?主温柔地应道:“……是看?出?您很热了?。”


    【滴!女?主好?感度+1】


    江袭黛转过身来,诧异于这系统的古怪。


    莫非是真坏了??


    她?说天热,燕徽柔这有什?么好?增加好?感度的吗?


    这丫头好?感的点怎么这么诡异?


    只不过女?主那双温丽清纯的眼睛,竟冲着自己的锁骨专注地扫了?半晌,而后脸颊微微地红了?,又将目光挪开。


    “……”


    她?脸红个什?么劲?又在害羞些?什?么?


    这是捡回来了?个什?么以下犯上的色中饿鬼?


    “出?来。”江袭黛突然明白了?什?么,一时有些?恼羞成怒,只是这会?儿回去换衣服也怪怪的,便在心底对着系统敲了?一声。


    【宿主,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


    “女?主是喜欢男人的,对么?”


    【宿主请放心。本文是一本言情小说,女?主的性取向?设定为直女?。】


    江袭黛没听懂什?么是“直”,于是她?勒令让系统多解释几句,系统开始给她?旁征博引,终于给她?科普完了?“同性恋”“异性恋”对应的“弯”与“直”的区别,江袭黛揪着“弯”的那块问了?许久,系统只好?又顺便介绍了?一下“tp”、“0”、“1”等一些?生僻意思。


    “那不就是她?只喜欢男人吗。”江袭黛淡淡道:“有何区别?”


    【宿主这么理解也是可以的。】


    江袭黛再看?燕徽柔,那小丫头脸上的羞赧已?经渐渐退下,再一想到系统信誓旦旦的保证,她?心中的奇怪感觉去掉了?许多。


    燕徽柔主动开口:“江门主,刚才您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没什?么。”


    江袭黛正想着自己好?像是个“弯”的,那到底算t还是算p呢?只是目光一挪到燕徽柔身上,她?顿时在心底不以为意起来——假使这小丫头是“弯”的,这秀秀气?气?的模样想必也是个p了?。


    还好?燕徽柔是直的,不过也没好?听到哪里去。


    想到此处,江袭黛轻轻一笑,她?放下心来,唤着燕徽柔过来,拿指尖端起燕徽柔的下巴,燕徽柔乖乖地抬头,但还是脸红了?。


    只是这一次燕徽柔的脸红并没有困扰到她?。


    江袭黛甚至好?兴致地逗了?逗她?,声音柔下来:“燕徽柔。你瞧着本座看?了?许久,好?看?吗?”


    “好?看?。”燕徽柔的眼睫毛抬起,颇有些?压力似的,轻轻颤了?颤:“但门主,您今日是……怎么了??我们不是来练剑的吗。”


    年轻姑娘这羞涩的模样,连同她?脸颊上的红晕,如莲花上的粉色一般,有一种含蓄的烂漫感。


    江袭黛静静地没说话,端详着她?,又拿拇指蹭过这张脸庞上的淡红。抛开一切去瞧,燕徽柔这模样倒还是挺可爱的。


    终于显得这小丫头没那么温和平静,懂事知礼,有了?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


    江袭黛的指尖抚过燕徽柔眼尾的泪痣,她?其实很少这么好?好?地看?过女?主角,仔细看?下来也觉得她?确实生得挺不错的。难怪那么多人会?喜欢她?。


    好?嫉妒啊。


    江袭黛正仔细地——偏又若无其事地研究着她?,两鬓的长发垂下来,几乎把燕徽柔的脸庞笼罩了?。


    燕徽柔在这一片阴影里,眼睫毛顺从地垂下,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瀑布聒噪的声响似乎已?经远去,熟悉的柔香扑面而来,突破了?太近的距离,几乎让人感觉到陌生了?。


    这一刻,燕徽柔只听得到自己沉闷如雷鸣的心跳。


    她?闭着眼,抬起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