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往小说网 > 百合耽美 > 寒枝欲栖 > 第 71 章【VIP】
    第71章 窃书记(四) 动春心


    这日申时,陛下拨冗前来兰台阁楼。


    点燃了楼内桔红的灯火,等待那个机灵古怪的小娘子的到来。


    伏倚的调查尚无结果,谢翊至今不知那个唤作秦桑的小娘子在何处当值。


    他其实也不知道,她是否会守约前来。


    甚至,她似乎也没答应过一定会来。


    谢翊继续翻看那本《高祖本纪》。


    细长指节下,书页沙沙地动,发出窸窣的声响。


    百无聊赖间,谢思瞻忽然想到她提过的野史。


    看起来,她似乎钻研过不少宫廷秘辛。


    那些史料莫非也是从兰台所得?


    他不如自己去找来一观。


    谢翊是天生的清冷温雅,对世情淡漠,不加关心,只是也偶尔会对一些不曾涉猎的事物产生好奇。


    诸如那些避火图。


    他第一次看那图册的时候便被母后发觉了,平贵妃喜不自胜,觉得儿子大抵是开窍了,对女人有了渴望,迫不及待便要安排他“开荤”。然而谢翊对那些图并无多大的兴趣,身体固然有反应,但轻易地能以礼压制,他更不明白那些淫恶的男人为何不能同样做到。


    谢翊在阁楼找了许久,不曾见到她所说的野史,心下略微失望之际,耳中忽地落入了一串轻细的脚步声,噔噔噔。


    他凝神细听,寻声,往下阁楼的木梯。


    只见一身翡翠罗裳的聂桑,素手扶梯,步履轻捷,一步步踏上了阁楼。


    “你来了?”


    谢翊不知,自己缘何会感到些许惊讶,和淡淡的欢喜。


    聂桑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来,仔细想想,昨夜好像答应过他,那就来吧,应许之事,总是要做到。


    她的手里抱着两本野史,见了谢翊便撒进他手里,高昂秀丽的脸庞,道:“喏。”


    谢翊惊讶,往怀中看了一眼,的确是自己方才在找的。


    不禁又惊疑,难道这个小娘子,果真是他的知己?


    聂桑寻到那方点燃了火烛的案头前落座,眉眼轻颦:“你自己看。这书可不是我写的,你要是看了不满意,出去告状,也不是我的罪,可懂?”


    她还是万分警惕。


    谢思瞻折唇浅笑,眉梢似流云般轻逸舒展:“你为何如此害怕此事泄露?”


    聂桑白他:“当然害怕了,这可是杀身之祸。”


    “杀身?”谢翊问,“谁要杀你?”


    聂桑抱着细长柔嫩的双臂,像看一只可怜的小傻瓜似的睨向他:“自然是陛下了。我扒他老祖宗的风流韵事,不是公然掌掴他的脸嘛。谁家孝顺子孙能忍得下这口气?”


    谢翊沉思着,片刻后轻声细语回:“也许,陛下并不是滥杀无辜的昏君,他并不觉得这是一种罪过?”


    聂桑道:“你不是督造局的么?怎么也还保持天真,宫里都传遍了,那位陛下是个睚眦必报、锱铢必较的坏……我居然同你在背后妄议陛下。”


    谢翊倒不知,自己与人为善的半辈子,竟然得到如此片面的评价。


    摇头,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


    他将野史放在书案上,仍如昨夜那般,与聂桑相对而坐。


    他开始仔细翻阅聂桑给他的野史。


    只能说,不愧是野史。


    此处的遣词造句过于俚俗,有时为了故作高深,又使些不合时宜的典故,经不起推敲。


    说到后宫风流事时,笔触又如春宫般直白大胆,露出粗野下流的一面。


    但,它却似乎有别样的魅力,能吸引人一直读下去。


    做个打发时间的读物,倒是还成,用来以史明鉴,确是远远够不着那个高度了。


    野史记载,高祖皇帝在一次行猎之中相中了臣妻,并借广成公主掩护,于罗帐间强要了臣妻,败坏君臣人伦。


    当夜之事,女子的夫君业已知晓,二人因此感情渐离,原本她夫君打算忍气吞声,当作一切不曾发生,女子后又怀孕。


    为了维系多年婚姻,女子屈辱地给自己下了打胎药。


    但事情仍被其夫婿知晓,夫婿一怒之下休妻,将她送进了庵堂。


    高祖追至不舍,几番出入庵堂,与女子周旋。


    最终那女子不堪其扰,被高祖皇帝诱回。


    但她自入深宫之后,再无音讯,从此销声匿迹。


    这便是野史里记载的经过。


    真真假假,难以辨明。


    谢翊又翻看了另一本野史,其记载与这本大差不差,只在一些细节上略有出入,并互相补全,几乎足以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故事。


    高祖皇帝,见色起意,君夺臣妻,天理难容。


    看罢野史,连谢翊也不禁惊讶。


    “原来,先祖竟有这么一段往事。”


    谢翊一时脱口而出。


    聂桑伸出一只柔软的手掌,在谢翊眼前晃了晃,柔声道:“你傻了啊,这是谢家皇室的先祖,你上赶着攀什么亲戚?仔细那位知晓了,治你个掉脑袋的罪过。”


    谢翊回过神,凝神缓和地看向她:“你好像对陛下很有成见。”


    聂桑否认:“是宫里都这么传的。给主子们当差,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小心驶得万年船嘛,毕竟当好了差事不见得有多少赏赐,事情做得不好可是杀头的罪过。”


    谢翊只能推测:“看来娘子伺候的,是个喜怒无常的主子。”


    聂桑反问:“那你们督造局呢?”


    谢翊道:“我们为陛下鞠躬尽瘁,尽职担责,偶有疏漏,陛下从无怪罪。”


    聂桑疑惑:“真的么?你见过皇帝陛下?”


    谢翊点头:“见过。”


    他的眉眼温润清绝,看得聂桑一时心神恍惚,仿佛瞧见了曾在离宫夜雾远远一瞥,那个清贵而矜傲,天生仿佛便自带有一丝威严的男人。


    聂桑不由顺嘴往下回:“那陛下,该长成什么模样?”


    总不会,再有你好看了吧。


    谢翊凝视着小娘子泛着泠泠波光的明眸。


    一瞬之后,他突然想为自己挣点声誉。


    “即便称不上龙章风姿,也是芝兰玉树一类。”


    聂桑顺嘴就道:“像你一样?”


    谢翊微微怔住,继而薄唇压抑不住地荡开一抹弧度。


    这个娘子,的确是知己。


    “差不多。”


    聂桑充满怀疑:“你是在往自己脸上贴金吗?”


    “……”


    过了许久,谢翊问道:“你在宫中行走已久,难道便不成见过天颜?”


    “见过啊,”在谢翊心往上一提之时,那小娘子手托香腮,闷闷地道,“不过是太上皇。这个新君,只远远地瞅过一眼。看轮廓,应该不难看吧。不过,也不会很好看。”


    谢翊追问:“为何?”


    这时聂桑注目了他几眼。


    轻轻地绕过眼波,她道:“因为我见过琴师姊姊的夫君,时少将军。她的夫君是真的生得很好看,既威武,又霸气,一身虬结有力的肌肉。看着便很有安全感。”


    陛下顿悟。


    原来小娘子钟爱的都是力拔山兮的将军。


    这一日回到燕寝之后,陛下仍没有好好休息,披衣起行,在燕寝里举了一个时辰的铁。


    不过就这么练,有无成效尚未可知。


    正好时彧也在长安,陛下旋即修书一封,召见时彧于太极殿。


    时彧刚从潞州回来,听说,他的夫人已身怀六甲,为此时彧特意辞去了一应军务,安心在公府照看爱妻。


    时彧已卸甲在家,不知陛下何故召见,初始以为,是北戎又兴兵作乱了,正心悬难下之际,陛下开门见山,开诚布公。


    原来,居然是要锻炼体魄。


    谢翊请他,做自己的骑射老师。


    “恕臣直言,陛下日理万机,恐怕无暇再修炼骑射。若一定要学,每日不过抽调半个时辰出来,收效恐怕甚微。不知陛下为何突生此念?”


    时彧那双眼,堪称洞若观火,漆黑幽玄,仿佛能一眼直抵人心。


    谢翊自知瞒不过他,何况既要拜人为师,自当拿出些许诚意来。


    于是,谢翊向时彧坦诚了原委。


    时彧听罢却没能忍不住,漆黑的墨眉轻扬入鬓:“陛下动了凡心。”


    “……”


    谢翊无法反驳。


    他目下也不知,自己是否果真如时彧所言,是动了春心。


    只不过,关于那个小娘子所说的,他都会极其在意。


    尤其当面对时彧时,甚至,因为那小娘子一句夸赞时少将军生得好,都会让陛下的牙根浮起淡淡的酸意。


    这时彧,果真有如此之俊?


    仔细端详,谢翊这个从来不在乎臣子皮相的君主,终于也不得不承认,时彧的皮囊确有惑人本领,不怪她的妻子能被他迷惑。


    时彧正好也赋闲,陪同夫人安胎,每日抽出半个时辰来教导陛下骑射不成问题,满口应许。


    谢翊至此便开启了锻体之路,鸡鸣声中起身,前往宫外猎场学习骑射,申时,再抽出一个时辰去兰台,与那小娘子相会。


    日日如此,她总是准时出现。


    他们像是神交已久的老友。


    聂桑在阁楼里看书,他也寻些书籍来看。


    他们相对而坐,奇怪的是,从前那些情爱话本他是没有兴致的,从来也不会过手,受聂桑的影响,竟读完了一整本的《碧波潭遇龙记》。


    故事讲述了一个年方及笄的少女为替父亲求药,撑一支船篙点入碧波潭深处,打算将自己献祭给龙王。


    龙王浴水而出,在月光之下,龙鳞闪灼着皎皎白光,华丽雄武,硕大无朋。


    少女虔诚献祭,被龙王掠回水晶宫,成就巫山云雨。


    少女本以为自己会被龙王杀死,一口吞掉,但龙王只用大尾巴盘住她娇柔脆弱的身子,将避水珠喂进她的檀口。


    终于他开了口,只要少女答应留下嫁他为妻,并常伴他于水晶宫,他便送出神药,医治她瘫痪在榻、病入膏肓的老父,还能替岳父加二十年的阳寿。


    少女满心欢喜,满口答应“好啊好啊”,遂与龙王缔结婚约,从此夜夜交欢。


    读到这里时,谢翊不禁抬眸,看向对面专注于书本的小娘子。


    聂桑似有所感,被他看得,终于忍不住也抬高视线。


    谢思瞻看的那本书她早已看过,见他仿佛是发现了新桃源似的,好奇而痴怔地待在那儿,聂桑捂嘴偷笑:“好看吧?”


    谢思瞻看着灯火下少女绯丽清妩的脸蛋,语调清幽温和:“好看。”


    聂桑察觉到什么,脸颊不禁微微发烫:“喂,你看书,看我作甚么?”


    谢翊将书合上,推给她,正色道:“看完了。”


    聂桑轻眨眼波:“那你可有所得?有所悟?”


    所得所悟?


    只是一本情爱话本,大抵还到不了那个地步。


    若一定要说有所得,谢翊折起了唇:“小娘子都喜欢龙王?”


    结果聂桑却摇头:“这你就大错特错了。”


    “嗯?”


    谢翊果然不懂。


    聂桑少不得要教他这个什么事都不懂的太监:“龙王出现在话本里才是好龙王,出现在人间那还是有多远跑多远。”


    “为何?”


    “它多大啊,女孩子好小一个,那条老色龙根本只顾自己云雨快活,把女孩子都弄伤了!现实里这种色胚,用不了三年又用同样的手段拐骗其他女孩了。”


    “……”


    谢翊想,他是不会的。


    所以,这话本他倒也不必要自己作比。


    如此一想便块垒尽消,拨云见日了。


    “娘子为何笃定?”


    谢翊对她坚持的态度感到些许奇怪,她喜欢看话本,但似乎并不渴望情爱。


    “因为我见多了。”


    聂桑出身于教坊,在那等鱼龙混杂的地方,见多了男人的薄幸。


    谢翊问:“可娘子不是喜欢看这些世情话本么?”


    “不矛盾,”聂桑摇摇螓首,清澈的双眸宛似溪水,静静打量着他,“我看话本呢,是因为现世里找不着憧憬的有情郎,所以话本充饥嘛。”


    谢翊居然觉得颇有道理。


    沉思一晌,那小娘子凝着他的容颜,再一次为青年的秀美昳丽之貌所折服。


    岂止于芝兰玉树,分明是金相玉质、郎艳独绝。


    于是她情不自禁道:“就算和太监假凤虚凰的,也比嫁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