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唇红齿白的小公子,笑得柔情蜜意
“你怎知我没想好。”
天忽地暗了。
秘境里向来是十二个时辰一晃昼夜, 并不存在什么阴天雨天,但此刻众人却无端地感觉到脸上有丝丝湿意,一摸, 才发现是猩红的血点。
谢霖低头立在那里,他身高不够,挟持着青度的时候,双脚还要离地一公分止。
血水就顺着那身飞起缭乱的黑行衣溅落在地上。
汇聚在谢霖脚下的血潭就像是有生命的游蛇, 然后舞动出纷杂的形状,从高处看,宛如几百朵簇拥着盛开的彼岸花枝。
邪修向来是以命搏路, 对别人狠, 对自己更狠,一般走到谢霖以身饲阵这一步的时候,基本上剩下的活路也就不多了。
寻常人到生死关头, 大约是要俱的。
唯独谢霖肩膀抖擞, 竟又放声地笑了起来。
凄厉的笑声响在邹娥皇耳畔,她闭了闭眼, 低头擦剑的手顿住了。
而其余人除了姜印容与尹月神色不变外, 多少都被这渗人的笑吓得心底一寒,大多都是蒙圈的——谢霖要这个族谱干什么,为了族谱挟持青度又有什么用。
须臾,滴滴答答的血水停了,那笑声才戛然而止, 谢霖一只手压着青度,一只手解开斗篷, 阴光渡过他的半边脸,唇红齿白的小公子, 正对邹娥皇笑得柔情蜜意。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邹娥皇。”
“你觉得我把青度放下了,族谱交给你,这一切便可当作无事发生,你觉得我什么都没干,手上没沾人命,算得上回头不晚。”
“可是,倘若我* 的手早就不干净了呢”
谢霖看着邹娥皇,扣着青度的铁面在不断的抖动。
他就那么看着邹娥皇,无泪无惧。
只有嘶哑的声音忽地带了一股蒲草的轻盈。
谢霖道:“百年前,你若救我出火海,蓬莱就对我有养恩和师恩,再加上一个你的救命之恩,谢家那狭恩以饲妖的生恩于我而言又算什么。”
“可是你没有。”
他定定道:“百年前,若你干脆点,不在天火里庇护我,任由我和谢家化作一坛灰烬,让谢氏三绝尘归尘,土归土。那么我不必颠沛流离,成为四大邪修。”
“可是你也没有。”
“你救了我却不干脆,就像是谢家养了我却不育我。”
谢霖于是终于收了气,鼓起勇气问了那句在密州没有问完的话:“邹娥皇,我问你,一百年前,你是真的因为忘了,才没带走我吗?”
一百年前,谢霖睁眼哭喊着看雕梁画栋落得个锦绣灰,火海蔓延里小公子扒着脸上傩面,他想如果一炷香内,邹娥皇回来找他,他就跟她走。
当飞阁流丹付诸炬的时候,谢霖心想,如果火势停下之前邹娥皇回来找他,那么他和她还算是朋友。
而当最后,终年覆雪的谢城,最后只余灰烬的时候,谢霖看着未亮的天色,孤零零地坐在金圈里,最后想如果邹娥皇是他天亮前看见的第一个人,他就原谅她。
可是他等到天亮,看见的不是笑盈盈的姑娘,而是跌跌撞撞跑过来的家仆。
“少爷,少爷——谢家没了!大公子二公子都没了——大少奶奶也跑了——”
“少爷——”
家仆的声音戛然而止,袖间一闪而过的白刀也被咣当落掉。
谢霖颤颤巍巍地松开了卡在家仆脖子上的手,将冰冷的尸体往旁边一丢,尸体砸地,发出砰地一声,惊起尘灰遮盖了谢霖的神情,他仰头,傩面下露出了一个失神的笑。
李千斛跑了。
于是谢霖也知道,邹娥皇不会再来了。
如今谢霖对着邹娥皇,语气已经变得肯定:“你来谢家,自始至终只是奔着李千斛去的,任务完成了,谢家灭了,多余的那一点不忍心留下了我,然而又不足以带着我上岛。”
越蓬盛终于听明白了,跟谦立延嘀咕道:“这居然是来翻旧账的,翻旧账就翻旧账,他翻走族谱有什么用。”
谦立延也小声:“我听说有些人心理不行,他家族谱没了,估计也见不得别人家有族谱。”
旁边的尹芝:…
怎么想都不可能是因为这么离谱的原因吧,啊喂!
她鄙视地看了一眼这俩人,又同情地看了眼被挟持的青度。
以前总听说蓬莱大师姐难,尹芝也只当平常,如今出来了,看见蓬莱这么几个二货,尹芝心里只剩了一个念头青度是真难啊。
谢霖挟持着青度,一步步向前,直到进无可进,几乎要顶到邹娥皇剑前的时候,他那双水润的杏眼才颤着落泪。
好疼、好疼。
身体被血图重构好疼,陈年撕裂的刀疤好疼。
好疼
“我没得选,邹娥皇。”
谢霖自语道:“我一直没得选,和想不想没有关系,从始至终,我能走的路也只有一条。”
谢家覆灭,外面的仇家不会放过他。
他要拜师,然蓬莱他谢霖不可能去,其他门派又不会收他这个烫手山芋,且门派之间收徒都是看年份的。
仙途缥缈,不只是四个字。
而现在,他也没得选,他那日并没有骗容有衡,他只要这个族谱,与蓬莱无关,他只要这个族谱,只有拿到了这个族谱,他才能、才能让…
谢霖能走的道,挑挑拣拣到最后,已经无路可走。
他是谢家的最后一个人,他去追求他的自由不假,但是他的身份和立场,天然地就摆脱不开天火燃尽的余灰。
百年来,当初那场浩大的天火其实从未息止,谢霖活着的每一个瞬间,呼出的每一口气,都是天火的余温。
…邹娥皇没有理会谢霖的质问。
其实已经很明显了,一件事情一开始或许会忘,然而把一个人丢在那里一百年,除了脑子被撞了挑不出第二个合理的理由。
邹娥皇脑子没被撞过。
自然也就不存在忘了。
众人只见她垂眸看着手上的剑,目光晦涩难辨。
有那么半响,邹娥皇才道:“杀了人,你的手就不干净了吗?”
谢霖的泪珠一滞,“你说什么?”
“我问,一开始杀了人,谢小公子的手就不干净了么?”
邹娥皇闭眼,然后很缓很慢地说:“那倘若我告诉你,当初杀了那谢家家仆的人,不是你,是我呢?”
“你、你什么意思——”
谢霖已然呆了,“你怎么知道我杀了一家仆”
余下的话还没脱出口,就先被他咬住了舌。
答案已然很明显了,谢霖怔愣道:“你那日在。”
邹娥皇不是没有回去。
邹娥皇回去了。
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地围观了他痛苦的挣扎、愚蠢的等待、以及一念就灭的玲珑心。
“杀了人就不干净了么?”
邹娥皇分明是在问谢霖,然而她的眼睛始终平静地看着手上的黑剑。
“那家仆是谢家仇敌陈氏的人,他在你们谢府埋伏了三年,他那日本就是去杀你的,所以才会在袖间藏了白刃。”
邹娥皇继续道:“他是金丹大圆满,你当真以为你一个手无寸鸡之力的小公子,杀得了他么?换句话说,便是你杀了他又怎么样,他要杀你,你不杀他难道要死吗?”
“谢霖,”邹娥皇的声音极其地沉。
“你当真无路可走吗?”
“你出谢家一路上,在成为邪修之前,一共遇过四个仙门,但是你不肯改姓,不愿屈就,于是拒绝了旁人抛出的橄榄枝,继续南行,你遇见了一群邪修,遭人调戏,你愤愤挣扎,最后被路过的少侠救了。”
“路过的少侠问你想要去哪里,说他可以护送你,你明面上答应,晚上卷走了人家的乾坤袋,拔腿就跑。”
谢霖颤着声:“那个少侠,也是你?”
邹娥皇颔首,“否则你以为,哪来的少侠能打倒三个邪修,却跌在你手下。”
“后来我一直跟着你,跟着你,直到你主动扑倒在一个邪修膝下,说要学本事。”
“和一个邪修学本事——”
“学什么本事?是残害妇孺,还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谢霖,我护送你一路,行迹遍布七个州,但我从未想过,这有惊无险的一路,最后竟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你跟一个邪修拜师。我从未想过,你苦思冥想的这些日子,最后就选了这么一条道。”
邹娥皇的语气听不见失望,始终只是平静的。
但是谢霖唇瓣抖动,泣不成声。
“你明明回来了你明明跟了我一路…”
“你明明一百年前可以带走我!”
“但你为什么”
肆意的泪水如崩断的珠子一般,从小公子的眼眶中一颗颗的蹦出。
“因为我记得,”邹娥皇终于回答了他的问题,“有一位姓谢的小少爷,曾经跟我说过,他厌倦了一个地方,他想出去看看,看万水千山,也看黎民风光,他想知道世界之大要几个谢家才盛得下。”
“和谢家比,蓬莱不是囚牢。”
“可和这天下十四州比,蓬莱是。”
语落,谢霖叩住青度的面具骤然一松。
但那本族谱却还在他手上。
“谢霖,我知道你要做什么。”
邹娥皇看着他,认真道:“我给你三个数的时间思考。”
邹娥皇知道?
谢霖卷着族谱的手忽地僵住了,她怎么会知道?她知道什么。
然而邹娥皇没有回应他的彷徨,她这次似乎是认真的,立起了三根手指头。
“我数到三——”
第82章 你谁
渡鸦盘旋, 猿猴低鸣。
与此同时,院子之外的村口,衰败堆灰的亭子, 那盘落了灰的棋盘流光溢彩,虚空中慢慢浮现出两道身影。
执黑棋先手的是位老者,白发苍苍,额头凸出;执白棋的是位一身病气的中年男人, 眉高过耳,帝王之相。
“与君千年一约,老夫已久等多时。”
老者微笑地起手, 定下了居中的一子。
“先生说笑了, ”中年男子道:“昔年我请道祖不过三次,请先生却十年不得一见。如今事随时迁,才得了这么一个和您面对面的机会。”
“说久等的人, 该是我。”
白子紧跟黑子之后, 于西南方位定下。
棋子与棋盘相碰的瞬间,随后天边轰然迸发出一声响, 而两人面不改色似未闻。
…轰、轰、轰——
数不清的细小刀痕在谢霖身上炸开, 密密麻麻的血汇聚在他身下,他脸色白到了一种透明的地步,青紫血管狰狞地凸显在他皮肤上。
“一。”
随着那一声爆炸声响起,深红的锁链就从血潭上飞起,密密麻麻地朝众人袭来, 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二。”
尹月骂了句该死, 十指一弹,数道红绫支着她平地起身, 一卷一个七彩阁弟子,扔出了院子。
这个关头,这些小辈们不是助力,是累赘。
越蓬盛有样学样,也拖着青度的后颈往外跑,姜印容抬手,冰河拔地起,将谦立延与越蓬盛一个滑铲送了出去。
方才还拥挤的院子,一下子只剩了四个人,谢霖、邹娥皇、姜印容、尹月。
但除了谢霖外,其余三人都没有动手,并用一种很怜悯的目光看着谢霖,以及那本被他抱在怀中的族谱。
谢霖总觉得自己把意图藏的很好。
但在场的这三位哪个不是走南闯北,什么稀罕物儿没见过的,就算认不出那是祭祀血潭,也该看出了谢霖浑身生机都涌入了那本族谱。
这看似浑身带毒的小邪修,别管目的是什么,反正于他自己都一样,放尽了狠话不过也就是求个自杀。
“三——”
邹娥皇起脚,点在姜印容起手的冰河上,杏叶发出婆娑声。谢霖闭着眼,青灰色的眼皮底下游走着不安的眼珠,从血潭处延展出的几百条锁链向上而生,变成了缜密的血墙,挡在了邹娥皇面前。
血墙蜿蜒,每一滴血落到地上的时候都发出了烧灼的声音,黄褐的土地不知道何时起已经变成了焦灰色,可想而知,若是被这血珠子碰上那么一下会有多么麻烦。
但是剑光并没有停下。
而是直直纵横出一道白色的雪光,斩断了这连绵的血墙,地面震荡,多出了十几丈深的裂沟。
“谢霖。”
邹娥皇的剑就压在他的胸口处,但是谢霖现在已经不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了,他的头一直仰着,好像这样软弱的泪水就不会落下。
被锁链托举到半空中的族谱一改刚刚灰扑扑的样子,变得光艳韶韶。
邹娥皇不动声色,只偏了一寸。黑剑透过血肉肉,鲜艳的血未能在青黑的剑上着色,反倒是一颗浑浊了的玲珑心被剑搅得翻滚。
那渡给族谱的生机也被邹娥皇一剑砍断。
但是族谱仍在半空中飘荡。
谢霖听见邹娥皇在他耳边叹息。
他不懂这个女人为什么要叹息,就像是他不懂她为什么简单地把他收回蓬莱就好却非要吃力不讨好地陪他那么一段路。
谢霖什么都不懂。
谢霖甚至不明白,为什么会一步步走到无路可走。
他只有一声痛苦又嘶哑的吼声从喉咙里爆出。
“谢霖”
邹娥皇又道。
下一刻剑光又起,从对方的血肉之身里抽回。邹娥皇黑靴踩着谢霖的肩膀往上一跃,双手一并握住剑柄,劈向了半空里的族谱。
谢霖的眼珠骤然缩小。
他视线逐渐溃散,体温逐渐冰凉,最后只能见得那个**袍的姑娘,血色溅在邹娥皇脸上身上,就像是多年前的那一日,火光冲天里的那个她。
谢霖重重地倒在了地上,偏头晕过去的那一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她果然知道了,他想做什么。
锋芒毕露的宽剑轻而易举地砍断了血水凝结的长链,然而却在离微微发光的族谱还有一寸的时候止住了。
外面的血水也好,剑气也罢,乃至于杏树噗噗落下的叶片,都无法触碰到这本族谱,饶是邹娥皇用力下压,却也只听见徒劳的刺声。
但她脸上并不见急躁,只有一派沉稳。
然后剑光四射,将族谱用几百道剑气裹成了一个会发光的球,防止族谱冲破束缚向外汲取能量。
邹娥皇说的谢霖回头,其实并不是出剑压制着他。
而是彼时谢霖的献祭阵法已成,他最多只有三个呼吸的时间,还能反悔。
而谢霖,他最后的悔恨,就藏在那一句嘶喊里。
邹娥皇一直不明白,修真界明明人人修仙要求个长生,可为什么每个人把自己的命看贱看清。
她垂下眸,究竟还是试了试谢霖的鼻息。
有气儿。
一路闻声匆匆赶来的容有衡,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师妹,他的脚步不由地放慢,这样的师妹,他有多久不曾再见到了。
外人对于容有衡有诸多误解,譬如说都以为他清冷自持,实际上他闷骚蔫坏。同样的,外人对于邹娥皇也大抵是有诸多误解的,比如说以为这人该是沉稳的,但其实这人以前是最跳脱的。
这一世,若说除了让师妹活得长长久久之外,容有衡还有什么私心的话,就是他希望邹娥皇少一点这样的沉稳。
因为她这样的时候,容有衡总会觉得,自己离她好远好远。
“师妹。”
容有衡扯住邹娥皇的手,“人各有命,何必强求。”
“我那日已经拦过他一次了,”容有衡的目光平静地掠过了谢霖,“但他执拗至此,那就无需再插手。”
谢霖陷入昏迷,并没有听到这句话。
否则他一定会弹射起步,对着容有衡怼脸开大:你喵的劝人是拿刀在脖子转一圈后威逼利诱?!
“师兄,”邹娥皇瞥了一眼容有衡,试图把手从对方手里抽出来,但努力未果,刚要说什么的时候,前面那个剑光裹的球就一寸寸地蹦裂开。
族谱已然胀成了原先的好几倍大小,书页无风在空中簌簌翻起。
一个半透明的魂体从族谱里挣脱出。
“好久不见,邹阿黄。”
历经何言知一事后,邹娥皇对于好久不见这个词其实已经有些戒备了,可当她将目光凝聚在族谱上的虚影的时候,她却百思不得其解道:“你谁?”
寄托于族谱上的魂体,哪怕是半个虚影也有种旁人仿不出的舒朗傲慢,他五官与谢霖生得并不像,只有那偏厚的菱唇神似。
此刻托腮哂笑。
谢雩:“谢雨林这人耗了半条命来和你们抢这族谱换我,你说我是谁?”
“哦。”
邹娥皇点了点头,擦着剑体,肯定道:“你是我师妹的那个渣男前夫——谢谢什么来着。”
谢雩静了声,灵体黑了几分,“非也。”
“大哥与天道做交换,换得了你师妹那半身皮肉修罗疤,早就落得了个神魂俱灭。”
谢家三子之间向来缘浅情浅,独出了谢霖这么一个怪胚罢了。谢雩谈起他大哥并不见悲意,只在神魂俱灭这四个字的时候,多了几分的物伤其类。
“看来你是真的忘了我了。”
这句话听着有些哀怨和惆怅。
容有衡醋意翻江倒海,觑了眼一身正气的师妹后,心里又放宽了。
没事,他师妹听不出来这酸话。
“我名谢雩,白泽之主。”
白泽这两个字,作为神兽已经好久没有从世人嘴边提起了。
邹娥皇擦剑的动作一顿,很鄙视地看着那虚浮的灵体:“卖完白泽的命了,你开始卖你弟的命了?”
如果此刻浮在族谱上面的人是谢大郎,邹娥皇不会突然蹦出这个念头。
要怪就怪,现在让谢霖半死不活的灵体,是神兽白泽的主人,甭管大师兄之前跟她说过白泽代天听耳巴拉巴拉的神兽白泽的主人一定比他旁人更敏锐一些,对于这世间一切能钻的漏洞知的也更多一些。
就像是有了星盘的何言知,不自觉地就会用别人来给他换第二条命。
或许非出这类人本意,但却是这类人本能。
谢霖这个真正的傻白甜,如果不是有人暗中部署,再给他几百年,也绝不会发现秘境里的族谱,才是让秘境中人不死不灭的关键,也绝不会想到以一命换一命的死招。
虚空里谢雩的神色不变,甚至还打了个哈欠:“是又如何。”
谢雩目光没有看向地上生死不明的谢霖,此刻他的面容须臾与邹娥皇记忆里的何春生重合了起来。
谢雩:“邹娥皇,你如果出生在世家里,你也会理解的。”
“在谢家里面,我的命凌驾于所有人之上,如果最后这世上只有一个人姓谢的话,那么只能是我,如果谢家三绝只有一脉不绝的话,他们只会选择我。”
谢霖愚蠢,谢霁清高,都撑不起一个谢家。
唯有谢雩。
…剑光雨光有停时,棋盘前对弈的两人自然也有输赢。
“论棋术,我不虚你。”
“可惜、可惜——”
老者咳嗽,撑着一口气,对面的那人抬起脸来,轻笑以接道:“可惜这下棋之输赢,不在棋子对弈中,而在眼届高低里。”
“咳、咳——周平——”
老者气喘吁吁,单单念出对面的名讳,这方天地就隐隐有崩裂的迹象。
“五千年前,你潜入幻海天,为了拿到不死神木,闯入老夫的试炼,结果最后棋差一招,输给了邹娥皇,老夫以为你此后便该知,此界阴阳,无可逆转,天道气数,自有其运。但老夫竟不知,你最后把视线——”
“投入了此界外,天外天。”
第83章 利益永恒
棋盘里, 一黑一白双龙对持,隐隐有风雨之势,棋盘外, 则是另一方天地。
田间水乡旁,弯腰锄地的隆子抬起头,耳朵侧了侧,对着身侧的大壮道:“这一锄头下去, 可就再无悔改之势。”
地中被锄头指着的地方,生长出一簇又一簇新鲜的绿芽,起起伏伏的绿芽迎风招摆, 每个单挑出来都像极了李三头上的绿苗, 合在一起又像极了妖族里流传的那张祈神图。
大壮扯嘴,阳光下,日头照在他宽厚的脸上, 黝黑皮肤下浮动着青色血管, 形如鬼魅:“妖族既然已经来了,那么祭品也都该进来了。”
“是, ”隆子鼻翼上的麻子随着呼吸一耸一耸, 语气淡然而讥诮:“妖族的向来脑子不好,以为祭品是那群被圈养的人,但幻海天缺的一直不是人血,而是妖血。”
大壮嗯了一声:“所以,这就是我们最好的时机了。妖族人族亡灵, 以及天道都混进来了,神主降临, 就该此刻。”
隆子看了他片刻,忽然问:“可是神主降临, 秘境绝对不会再有活口,邹女仙怎么办——”
大壮抹了把汗:“我把族谱施了障眼法,谢霖以为他换的命是他哥的,但其实上面的名字,是女仙的,有族谱在,她和我们都会活下去。”
风吹起大壮额前的碎发,他竟从将族谱给邹娥皇之前,就算到会来搏命的谢霖。
隆子想了想,又问:“小翠呢?”
大壮耸了耸肩,“理她作甚,女大不中留,据说是追着什么踪迹跑了。”
他顿了顿,笑了下:“约莫还记恨着你当年拦下她与那剑人私奔,可我们一出幻海天,便是灰飞烟灭,她又不是不知。”
“我们能活着,全赖于神主。”
隆子并未回答,心里想的则是:
神主要降世,
众人猜的并没有错。
幻海天当年确实是出过飞升的神的。
所以才有了秘境里这些人,他们在天道的规定下已经与死人无异,但是因为神的庇护不死不灭。都说阵法是神在人间降临的渠道,那么幻海天本身,就是一个巨型流转的阵法,它灵气干瘪,正是因为供给了阵法日常维护,而死在这里的修士,也都是以村民为媒介奉献给了神。
现在轮到妖了。
高高的锄头挥起,锋利的锄具砍向一片绿芽,几十米开外窸窸窣窣的草丛里,先是冒出了两个毛茸茸的耳朵,接着就是十几名豹妖一起窜出,李三蹑手蹑脚地跟在豹妖身后颇有做贼感。
按理来说,久俊一死,妖族没有伪装的机会,是进不了这秘境的。
或者说,久俊一死,妖族就不会信莫名其妙的神,也就不会花大价钱潜入幻海天。
但是李三瞥了一旁的豹子妖,心情复杂,没想到这个奸佞之相的豹妖居然是个彻头彻尾的好人,在树倒猢狲散的情况下,不仅撑起了妖族日常,还坚持要为妖王报仇,甚至不惜动用妖族最后一片菩提叶,将众妖将送到这片秘境里,追杀邹娥皇。
“大王,根据追灵花的指引,那个女人离我们不远了。”
李三不情不愿地拿过追灵花对着阳光一晒,接着豹妖就看见李三极其拙劣表演手滑,将追灵花踩在脚下碾成尘。
豹妖:…
“没关系大王,追灵花在妖族是最不值钱的东西,臣这次带了一乾坤袋的。”
李三张了张嘴,刚要说什么忽然觉得喉咙被扼住,一股揪心的痛从头顶的绿芽发出,直抵他的心肺,他掐住脖子啊地一声半跪在地。
远处,锄头落地。
连绵的绿草被连根斩断,大壮舒出了一口气,身边的隆子却忽然咦了一声。
“不对劲。”
满脸麻子的隆子眯起了眼睛说。
与此同时,邹娥皇用力一拉,终于抽出了被容有衡握住的手,她来不及和容有衡解释,就先跳到了半空里,被族谱撑开的剑气并未消散,而是空中翻转,逐渐形成了一股巨大的飙风。
邹娥皇沉气,双手手指骨节分明,将由剑气形成的飙风骤然撕开。
半虚的魂体在狂风中怔怔抬头,与高冲俯视的姑娘对望,看清了她眼底的淡漠,就在那一秒之间,一直玩世不恭的谢雩面上血色尽退。
“邹小黄,”他仰头轻轻道。
怎么再次见你,我竟这般狼狈。
“你是不是很瞧不起我!”
族谱即将合上的那片刻,谢雩撑开,那双俊俏多情的眼睛死死盯着邹娥皇。
邹娥皇:“没。”
她顿了顿,“我为什么看不起你?”
谢雩:“因为我为了活命不择手段,残害胞弟。”
“哦,”邹娥皇轻飘飘说:“那确实是有点看不起。”
谢二郎的心一抽抽地疼,如果魂魄有实体的话,他感觉自己像被人把心挖出来搅动。
“站在我那个位置,你们蓬莱未必会做的比我更好,家族之下无个人,门派不过就是很多姓的家族罢了,归根到底都是利益的集合体选择一个最有价值的人活下去,才是对的,不是么?”
“不。”
青度被越蓬盛撑着走了进来,她本就旧伤未愈,再加上刚刚她离谢霖最近,生机被影响的也最多,因而面色青白。
逾是白的肌肤,微鼓的青筋,才衬出了这姑娘一双剑眉,凌然若雪上红梅,轻不可折。
“你错了,谢雩。”
“我是蓬莱最贵重的一条命毋庸置疑,我的身上担着的是道祖祭天后的下一个万年,但是我的命不需要任何一个蓬莱为我牺牲。”
“相反。”
面色生冷的青度斩钉截铁道:“我的命之所以最贵重,正是因为我随时都可为蓬莱牺牲。”
“不只是我,七彩阁的尹芝,昆仑的曲青云,这天下任何一个宗门的大师兄大师姐,必然是已经做好了牺牲的觉悟,才敢立于众弟子前。”
“所以门派久存,世家必断。”
越蓬盛架着她。
湿意忽然进了他的眼眶,或许是风沙太大。
从小到大,越蓬盛和青度交锋过无数次,愤愤不平对方站着大师姐的位置无数次,但无论哪次,这个眼高于顶的少年,都不曾觉得青度不配位。
谢雩失了神。
随着族谱被合上后,这半透明的魂体也化作了族谱里两个鎏金的字,在满页宋姓里,张牙舞爪的一个谢字委实显眼。
邹娥皇视线一缩。
她目光停在那个名字那里良久,久到众人都对她侧目的时候,她才忽地用手指用力地摁了一下谢雩的两个字。
刀锋般的剑气将薄薄的一层纸墨刮平,谢雩两个字还没来得及大放异彩,就先成白色的粉末,弥散于半空中。
但是谢雩两个字堙灭后,纸页并没有变回原来的空白,而是散开的墨迹重聚,像时间倒放一般,又浮现出了三个字的人名。
——邹娥皇。
容有衡看了眼师妹,却见她这一次下手更加的麻利,不消片刻,重新出现的三个字也被打散消弥。
好像她一点也不诧异,为何谢雩两个字消失后,会出现她的名字。
“看来,宋家村不死不灭的秘密,就藏在这本族谱里了。”
谦立延若有所思道。
“何止,”尹月双眼一眯。
自谢雩的魂体出现的时候,尹月就没怎么说话了,而且是一直以一种旁观者的姿态,立足于一旁。
“不死不灭,你们就没想到什么么。”
“妖族给本阁主送来的神目,前几日轰动修真界的会议,谈的不也是死人复生么。”
尹月轻飘飘道:“你们不觉得这世道乱了么,多少该死的怨鬼重返阳间,又有多少阳间的人为虎作伥鬼。”
人多耳杂,尹月还有一句话没说出口。
但她知道邹娥皇一定懂,预言书里写的灭世之灾真的近了。
邹娥皇嗯了一声,然后走向刚刚被她甩了手的容有衡。
她其实还没适应好关系的转变,而下意识又不习惯和别人那么亲密,但是、可是毕竟嗯。
“师兄。”
容有衡把先前被她甩开的手藏在背后,卷长轻翘的眼睫微闪,也低低地嗯了一声。
邹娥皇歪头想了想,猝然伸手与他相扣。容有衡始料未及,炙热的体温忽地一下子传过来,搞得老男人的心怦怦地跳。
他象征地微弱挣扎两下,就被比他低一个头的邹娥皇强硬地掰着脸。
“刚刚要出剑,不方便牵你。”
啵地一个响吻贴在他的面上。
“所以别生气。”
…棋盘一黑一白双龙对持,隐隐有风雨之势,然对持的双方,偏又对棋外的一切漠不关心。
“早知五千年后,你的棋下成这样,”周平惋惜道:“五千年前,我便该直接硬闯,抢了那不死神木。”
老者微笑回道:“五千年前,有她在,不死神木还到不了你的手里。”
周平挑眉:“先生这么自信?五千年前的邹娥皇,不过是个小贼,若不是侥幸破了试炼,不死神木怎么可能被她收入囊中,甚至因为她境界不够,受天道限制,连那回忆也存不住。”
老者长叹一口气:“你可知为何是她胜了?”
“不死神木,是天下唯一一件伴天地而生,得天地芳华之木,五千年前的你,愤世嫉俗,怒火滔天,要拿不死神木灭这天道。”
“但你未曾想过,出师不利,竟先败在了一小女孩的手下,于是你不得不下密州,破帝王须,你曾经想,让这天下无帝,后来你又想,要让这天下无仙。”
老者说:“你瞒过了出生入死的兄弟,让他们以为你的野心止步于称帝,你瞒过了与你对弈论道的蓬莱道祖,让他以为你的野心止步于人。”
周平对于老者的指控很平静,道:“是。”
“可你最后还是败了,机关算尽,反败给了毛头丫头。”
“没关系,”周平弹了弹袍子上没有的灰,没有被激怒:“兜兜转转千年,我也得偿所愿,与您在这里下同一盘棋了,不是么?”
只要他赢一次就够了。
这一次他赢得是棋,下得是天下,老者以裁决者的传承与他对赌,周平以自己的魂魄为本金。
压上所有。
“这一次,该轮到我了。”
周平语气闲散:“你以何春生与何言知之间的纠葛迷惑我的视线,让我以为我们走的是一样的招数,以人搏运。但你的棋最后并不是定在何春生身上。”
“而是帝王须。”
“你早就算到,”周平玩味道:“我会拿走它,毁了皇运,颠了天下,于是因果缠身,早逝崩塌,三千年只余一后手。何言知身上的运绑的是我的运,而我一开始就欠何春生因果,兜兜转转,终究是还了这密州。”
老者点头:“是,到这一步,老夫都没有出过差错。”
棋盘上几近压倒式的黑子应正了他的说法。
但是棋盘之外,两人的语气竟然都默认了执黑棋的老者最后会败。
周平道:“您听过何言知吧。”
老者评价这人道,“胜者,以不死之身作两次必死之棋,求仁得仁,妖族乱,人脉混妖王,自此之后,妖族皇气,也该尽数尽了。”
周平笑:“他这个人,无论多么性命攸关,几经颠簸,最后也会完成自己的那一步棋,和他活着死着都没关系,是非人圣,为人臣。”
“所以他死在密州,必然是认了我的安排,他重生之后,走的每一步路,也必然不会辜负我的嘱托。”
老者奇道:“你这么信他?”
话音未落,棋盘上落于妖族方向白色的子已经蹦开,星星点点的碎石,像是为了证明周平所言非虚一般,碎开的白子上生出了绿色的草苗直直围住乌压压的黑子作势要吞下去。
“当然。”
周平轻笑,负手远眺山峦。
“此世,他可负千万人,独不可能负我。因为他走臣道,而我为君。”
周平对何言知的信任,与对何言知人品的信任无关,他们这种人只有把利益绑在一起才是最牢固的,而这种牢固的信任甚至超过了人间一般的兄弟。
只有周平下赢了这盘棋,绕了天下气运,做成他想做的事,何言知才有以人身飞升成神的可能。
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是利益共同体。
利益才是最稳定的,就像是妖族,不是因为妖王而统一,是因为强大的群体为它们争取了四州妖权。*
“族长,妖王死了!”
小妖将见李三双眼翻白喉咙呲血半跪在地,大惊失色。
“死了”豹子妖压下嘴边的笑,“人族欺我妖族太甚,两界妖王皆死于人族之手,此等深仇大恨,妖族怎能忍让,如今十万妖兵在后,请诸位随我,血洗这幻海天!”
小妖O地张圆了嘴巴:不是,这方圆十里,哪有半个人影,怎么就是人干的了。
但是它看了看兴奋的族长默默吞下了自己的话。
在幻海天里,灵力受制,于人不是福地,于原身强大的却正是时机,之前的久俊虽蠢虽鲁莽,但也绝不是全无算计,等的便是这一刻。
这也正是为什么,久俊死了,豹子妖稳住妖族,架空李三,却还执意要走久俊计划的原因。
若人族宴霜寒、尹月、邹娥皇…这些人死在这里,那么人族还剩下什么——孤灯自掌的佛子,还是本性暴虐的龙主,是不出世的道祖还是仅剩一口气的老祖?
届时,妖族的百万雄兵,不日即可血洗人族。
金黄的豹眼出现明亮的火光,它振臂高呼。
“以人族之血,祭我妖族之魂!”
“以人族之血,开我妖族之路!”
豹子精心情激荡,左手的妖旗就要挥下:“开战!”
无人在意的角落,体温迅速冷却的李三头上忽然动了动,草地里无数绿芽争先恐后地涌入了他的身体,李三额上渐渐浮现出了形似莲花的印记。
…亭台下,蔓延的绿草藤蔓如周平所预料般将盘上的黑子围住,但是下一刻,不断攀升的绿草却又一瞬间退了回去,碎裂的棋石重新汇聚,就像是一朵层层绽放的莲花一般,含苞待放,刚刚被围困的黑子一下子被放出。
就好像刚刚周平的胜券在握只是一场玩笑。
“真是一个好人臣。”
老者悠悠道:“小子,你还是嫩了点。”
老者对桌,周平的脸上,几经变化,终于浮现出了今日第一个类似于困惑的表情。
把时间线拨回久俊从妖族出军的那日晚上,苟长老的血染红了妖族的大殿,被妖族准备献给神明的人俘煽动了变乱。
何言知下潜牢房,几经雷劫的星盘在他手上已出裂痕,但闪耀如故。
圣人跟着星盘略过了变乱始作俑者的牢房,去了关押李三的牢房前,温润的眉眼悲悯地看着瘦脱相昏厥的李三,幽若的鲛鱼灯映出何言知眼底微弱的弧光。
黑影几乎要淹没这单薄身体的时候,这圣人或许是因为看到那狗眼,想起了一些不该想的人,又或许是因为仅存的良心作祟,又或许是因为他突然累了他站在拐角,进行了生命里第一次、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反思。
“我自认没有做错过事,我自认我的每一步都是为了明日。”
“但是没有做错,不代表不会后悔。”
于是何言知将手放在李三的头上,低笑了下,无不讥讽地自语道:“所以——
“星盘不会出错,出错的是我。”
星盘依托于天道的意志,指引他行走的一定是益处最大的路。但是何言知忽略的是,他是人,是除了充满野心之外,还有一颗肉心的人。
野心教圣人走周平铺好的路。
但肉心。
肉心让何言知煎熬,让他痛苦。
让他在邹娥皇与周平之间,权衡利弊许久之后、下定决心之后、然后大事未成的前一秒
哐当反水了。
在那一日,他将不灭的莲花印记,给了李三,将在妖族行走这些时日得到古神树的种苗,也种在了李三头上。
后者麻痹了谨慎的周平,前者保住了李三一命。
而最后的一次死亡,他想交给她。
何言知这辈子比别人多走了九十九步,为了这九十九步,他把能踏的台阶都踏了。
寻明主、踩公卿。
负友人、灭己道。
偏偏是最后一步,
他心满意足地微笑,清醒到极致的赴死。
粉身碎骨
一派喊杀惊起,妖兽狂化,豹妖的爪子几乎要踏碎这片土地的时候,纤细的绿芽迎风升起。
“开、开你个屁战!”
太阳暴晒,李三只觉得像做了一场很长的梦一样,他迷迷糊糊地掀开眼皮,一巴掌挥开了抱着他假哭的豹子精。
丫的,就知道这不是个好东西。
第84章 你不该跟我走
一个在你计划里, 死了才能发挥最大作用的人,突然活了,你会怎么办。
豹子妖答曰:那就让他再死一次。
高高卷起的豹尾毫无预兆打向李三, 李三下意识地一个翻滚,豹尾从他身侧卷过,噼里啪啦地声响,青灰色的山石被劈碎成粉末。
李三摸着头上跌起的大包:“你要造反?”
豹子妖奸诈地笑:“造反?错了大王, 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
也许是骤死一场,激发了某些天赋,李三发现自己居然能控制周围蓬草的收缩。
他一边与豹妖说话, 一边默不作声地用草将自己送到安全的位置。
生死关头, 李三倒是急智了一次。
也看清了诸多疑点。
“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我活着对吧?”
李三语不惊人死不休:“你一开始的目标就是让我死在秘境里,这样你就能顺理成章地讨伐人族,以两任妖王接二连三死于人族之手为口号, 激起妖族血性。”
“所以我说放了那些人修回去, 你也听我的不,那些人修是不是被你给杀了——”
这个矮个子青年说到这里, 声音徒然变得尖锐, 就像扼住脖子的孤鸟。
“不然呢?”豹子妖松开了钳制李三的毛爪,脸上胡须得意地一翘一翘:“你见过哪家妖怪抓了人还要好吃好喝供几日再送回去的?”
李三大脑壳空了。
破空而来的妖尾一荡,他身边空无一妖,正千钧一发的时候,万草拔地而起, 细草被伶俐的豹尾一卷,霎时沸沸扬扬。
他死死地咬住唇, 血腥气忽然从喉咙里泛出。
各种各样的面孔都在李三脑海里过了一遍。
其实李三一直都很讨厌他十四盟的那帮同事。
真的。
他讨厌他们的趋炎附势,就像讨厌镜子里照出的自己的那张满是谄媚的脸一样。
他讨厌他们, 就像讨厌自己。
但他从来没想过这群人会死。
当时趁夜混进去做卧底的时候,他看见了害他没了工作的小圆脸,也看见了掌事的,掌事一脸紧张地把他拎在一旁问他来做什么。
李三装傻充愣,只说自己也信这些。
话音一落,周围的人看着他的目光更加奇怪了。
掌事的说他糊涂啊,糊涂,就要赶他出去。
李三这才知道,这群人不是单纯地因为信神,而是因为妖界以高官厚禄许诺他们叛变,以不死不灭为诱惑更改他们的信仰。
他就说,在这群十四盟选拔出来的修士们面前,哪有什么虚假的神,永恒的黄金白物才是唯一真神。
独他一个人,混在里面显得突兀。
等一进妖族后,众人都被关在牢狱里有关神的熏陶时,李三突然想起什么来了问掌事:“你那日把我从十四盟踢出去,其实不是因为我得罪了蓬莱吧,是因为如果我留下,就会和妖族对上。”
掌事大惊:“你怎么把我想的这么好。”
李三道:“大家都快死了,你不能让我美化一下你吗。”
后来,监狱外。
新上任的妖王李三摇了摇头上的一根草,站在阳光里,单手拎着钥匙,对着幽暗监狱里的众人,低下头笑得狡黠:“这次轮到你们把我美化一下了。”
李三这个时候,才浑浑噩噩地想起那日掌事的表情很奇怪。
很奇怪。
在高兴疯了的狱友衬托下,掌事表情非常奇怪而幽长的死寂,就那么看着他,然后鞠了一个躬。
像诀别。
泪水决堤,李三咬着牙,呜咽声被抿在喉咙里。
眼珠被红血丝充斥。
豹子妖族长脚步一顿,无数不知从哪里钻出的野草与藤蔓拦住了它的脚步,妖气它嗅到了妖气暴乱的味道。
再一回神看,那个软弱的妖王不知道什么时候四肢已经变成了飞舞的树杈。
“雕虫小技,你以为这就能拦得住我么?”
豹子妖冷笑连连,长啸一声,后腿蹬地几下就冲了上去。
无数藤蔓与长爪相接,李三感受到从手腕起慢慢僵化到胳膊,从胳膊在慢慢到身躯他整个人都好像变成了一棵树,在这片土地上落地生根。
再这样下去,他不是死在豹妖手上,就是死在这个状态里。
李三绝望地闭眼:麻蛋,早知道就不学话本里的主角爆大招了。
就在凌厉的豹爪破空袭向他喉咙,李三僵硬的躯体躲闪不及之际,忽地被拦腰卷起,一地尘埃里,刚刚的参天大树已不见踪影。
护住他的小妖四肢着地,软爪变硬,暴起的斑斓毛发撑破衣衫,李三被妖的尾巴卷起拖在地上滑行。
李三:“咦——”
许是知道他在疑惑什么,小妖呲牙道:“容大人安排让我们混在里面救你的。”
“容大人?”
李三结巴道,姓容的他只记得十四盟有个散修容无常,近二十年名声鹤起,据说是经常执行一些妖族边缘的任务。
但是非亲非故的,人怎么会救他。
救他这样的——无名小卒
容有衡打了个喷嚏。
邹娥皇瞥了他一眼。
最近这人就跟孔雀开屏一样,总穿一些骚包的衣服。
以前在蓬莱的时候,邹娥皇只见过容有衡穿一身黑,像盘踞在高崖险畔长枝上的黑蛇,矜贵又冷傲,平等地蔑视着芸芸众生。
甚至有几次,邹娥皇还听过容有衡对隔壁宴霜寒怼脸开大,表示很瞧不起对方一边穿黑,一边一天换一条镶嵌满宝石的蹀躞,大男人那么爱美干什么。
当时的师兄大概不会想到今日吧。
今日的容大男人
不仅穿了一身石青宝相花刻丝锦袍,还在锦袍外松松垮垮地披了层紫薄纱,用一条比起宴霜寒还要华丽的蹀躞套住,底下迤逦的衣摆飘诀。
满头青丝单用一根木簪别住。
偶有几根碎发,零星地落在柳叶眉下,衬得那一双含情目艳光韶韶,自带了点破碎感。
邹娥皇觉得嘴巴有点痒。
这个男人怎么现在看着这么好亲。
她以前从没有把任何人的嘴和好亲这一个词联系上,无论什么样的唇,在她眼里都是说话的工具。
直到亲了容有衡之后。
邹娥皇咂摸了一下,鬼迷心窍地掂脚,还要再去吻一下,却忽然见这个男人冷淡地别过脸,冷冷对她道:“别亲,我一会就要走。”
邹娥皇恋恋不舍:“现在亲你和你一会要走,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
容有衡瞥了一眼邹娥皇,欲念成焚在他的肺腑中灼烧,偏面色冷然,只有耳根通红。
如果再被她亲一下,他怕他就走不了了。
很多事情其实无牵无挂的时候,想的很大义凛然,觉得自己贱命一条,怎么牺牲,只要对方幸福就好。
可是当那蜻蜓点水的吻划过面颊的时候,难免的生出了几分不甘的挣扎。
邹娥皇问道:“那你来这一趟做什么。”
“看看你。”
唇红齿白的仙君低声道。
这一次无话可说的人,终于变成了邹娥皇。
只是看,不能亲么。
她啊了一声,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对方缩步成寸逃走。
容有衡走后,邹娥皇尹月青度三人留在院子里翻看族谱,越蓬盛尹芝等人则是出去闯一闯幻海天。
幻海天里面秘宝不少,若是单单为这么一个族谱放过了其他的机会,不可谓得不偿失。
但是没人看着这几个小兔崽子,邹娥皇还是有些怕的。
“我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邹娥皇握住拳头,喃喃道:“总觉得他们不稳当。”
“不该放他们出去的。”
尹月冷笑:“有什么炸,王炸?”
“别瞎想了,这秘境里就算有趁火打劫沿路埋伏,也不会动手到他们几个人身上的。”
“你不要一直把他们当小孩看着,这样养出来的人是生不出羽翼的,你要放他们去跑,去跳,让他们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们是他们的底气,给他们的成长兜底,但是生死之外,都是小事。”
冷冷的薄气从尹月口中吐出。
几百年前的一次幻海天秘境,有人曾趁乱杀了一个七彩阁弟子,被尹月知道后,追凶三年,最后在死海边缘捉到。
——下场是,剥皮抽筋
棋盘上,被吃掉的黑子虽又被吐了出来,形势却依旧不容乐观。碎了的白子再度粘好已失了光度,十几枚跟在白子后面的白子,投落在棋盘上的阴影,略显张牙舞爪。
周平叹气:“我和何言知认识了很久。民间形容兄弟是说好到可以穿一条裤子,我和他虽算不得这样,但若论实的,王位打下来我都可与他共分天下,所以我才不明白。”
“你不明白他会背叛你?”老者问。
“不,我不明白的是,”周平语气蓦然浮现出一抹厉色与惘然:“以他的才智,若要叛我,就该把坏事做绝,若要推举我,就不该到最后一步反水。这样既没好处,也无用处。除非,他只是临时起意”
可是这样的人,与其信何言知一步错步步错,周平都不可能信他一时兴起。
“现在,又轮到你了。”
那风烛残年的老者卷袖将棋落下。
“后生,你想要我的位置,那便让老夫看看,你下一步,赌的是谁。”
周平笑,“裁决者,您既然已知我志不在此青天,那我的下一步,自然也该是天外人。”
天外人,究竟这片尘封之地,有几个当得起一句天外人。
老者一语道破:“那么,你是要借着一直想要下界的飞升者为棋,将一切秩序推翻。”
周平微笑,回个是。
裁决者怅然道:“你这招太阴毒,老夫竟无子可下。”
周平道:“先生谦虚了,怎会无子可下,一双龙凤都在你的手里握着,此界最大的变数,改了何言知的命、逆了天眼的剑的姑娘,不还在那里么。”
周平曾与对方有过两照面。
第一个照面,她拦住他的步辇,他轻视她,只懒洋洋的看了一眼。
第二个照面,在有关不死神木的试炼里。
当幻境告诉让试炼者在牺牲天下和牺牲一人之间选择的时候,周平毫不犹疑地选择了牺牲天下。
命不分高低贵贱,一人之命与天下之命,一百人之命与十人之命,在他这里,一直是等同的。
既然要死,就一起死。
而邹娥皇,她迷茫地抬头,问幻境里拿着不死神木的仙人虚影:“有没有题干,没有题干我不做。”
仙人:…
“天下和那一个人,都是无辜的,但就是因为这一个人活着,所以天下颠覆,只有这一个人死了,天下才能海清河晏。”
而邹娥皇皱了皱眉,格外清脆道:“这就是我困惑不解的了,天下英才如过江之卿,怎么会被一个影响?”
“一个人能影响的天下,到底是多小的巴掌地?”
视线回到现在。
“你是说,”老者沉吟道:“蓬莱岛、无名剑,道祖座下二弟子——”
“邹娥皇?”
…夜来得很突然。
邹娥皇指腹摩擦在族谱第三百多页的时候,天色不觉就已经暗了。
大壮给她的族谱,里面每一系每一个分支都记载的很详细。
偏就是这样的详细,才觉问题。
“邹师伯,邹师伯!”
几声刺耳的呼喊打破小院的宁静。
越蓬盛面上是一派凄厉,他左半条腿被连根斩断,长长的道袍烂了好多口子,拖在地上,其余三个情况也算不上好,纵然是姜印容,半身尤挂彩。
“有情况——”
越蓬盛寒牙打颤。
这是他第二次见到妖族。
“妖族它们在秘境里,我们一出村落走到中围就被袭击——”
“谦立延和孙峰贰先感受到了不对劲,可是七彩阁她们不肯信我们,执意要往前走——”
“尹芝她们、被抓住了——”
几个时辰前说出的话居然成真了。
邹娥皇下意识地就觉不好。
她扭头一看,却见尹月闭了闭眼。
美人压抑的呼吸几乎要化成一团火,烧尽这漫山遍野。
“尹月,”邹娥皇握住她的手腕。
“不能去。”
“它们是故意的有备而来,所以才放一半人,留一半人,甚至,”邹娥皇艰难道:“还很有可能,是照着你的性格设下的一个坑。”
薄薄的一层皮下是青筋微显的血管,尹月呵斥道:“放开,别逼本阁主动手!”
一起去的。
可偏偏蓬莱没事,有事的是七彩阁。
刚刚说的什么叫小孩放手去锻炼,就像是最响亮的巴掌拍在尹月脸上。
此刻,这股邪火正对着蓬莱,偏有人还不长眼地要撞上来。红绫噌地一下从尹月的指尖冒出,缠住邹娥皇,“你再不放手,本阁主就断了你这用剑的手!”
邹娥皇没松手。
薄如蝉翼的红绫边角锋利,轻轻一逼,就几乎要削下她一层血肉。
尹月愈显烦躁:“放开!”
“你去有什么用?”邹娥皇冷静问。
“秘境之外,别说几十个妖将,就是几千几万个来了,我都信你不虚它们,可是秘境之内人与妖是颠倒个的,你去了就能救回她们么。”
“”
尹月细眉冷挑:“但我不能不去。”
她是阁主,也是七彩阁的建立之人,论年龄,她和邹娥皇一辈,但是论地位,能与尹月对接的是夜自咎、云无心等人。
如果这次领队的人是尹婉,那么尹婉可以退,但是这次领队的人是尹月,尹月如果退了,幻海天之前会议上,七彩阁立下的威望,隐隐与蓬莱昆仑并肩的地位,将一无所有。
“好。”
邹娥皇松开了手。
“那我跟你一起去。”
尹月愣了:“你去什么?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就是去了。”
幻海天的夜,是没有月光的世界,两人走的越远就越见鬼火孤鸣。
一深一浅的脚步踩踏在湿软的松土里,尹月刚刚那滔天的火气消了大半,只剩犹豫。
她道:
“邹娥皇,你你知道的吧,你跟着我出来,很有可能会死。”
生生死死的话一出口就略显矫情,像要亡命天涯的野鸳鸯一般。
尹月捏着手里那块已经破碎的通灵玉。
邹娥皇嗯了一声,说知道。
尹月又说:“你不该跟着我走的。你背后还有那么多人,这次出幻海天后,各大门派必然重新洗牌青度就算后续在镜阵里面修炼出了金丹,也影响不了蓬莱近百年更何况——”
“道祖快没了吧。”
邹娥皇又嗯了一声,尹月走在前面,看不见身后人的表情,只能通过淡淡的一声嗯判断情绪。
尹月想了想说:“你和容有衡刚在一起吧,还没谈多久。”
邹娥皇没吭声,只兀自跟着她走。
尹月最后说:“你不该跟我走。”
不是不能,是不该。
她们这样的位置,她们这样的立场,有太多的不该。
邹娥皇仰起脸轻描淡写:“但我还是跟你走了。”
尹月摇了摇唇,最后说:“我不敢承诺你这次能活着回来,但我保证,我会死在你前面的。”
尹月其实也明白,这是一场引蛇出洞。
尹月其实也明白,凶多吉少。
“不用,”邹娥皇说。
尹月靠在她的身前,山坡隐隐出现火光,乌泱泱的喊杀声从东方透出,此刻两人面对着即将到来的一场恶战,心里竟然是不怕的。
急促的呼吸声响起,尹月双手扯住满天惊起的红绫,风起云涌中,她声音前所未有地朦胧。
“邹娥皇,我没法看着尹芝她们死,但我也没法看着你死。”
“刀山火海,这一次,你我与共。”
“倘若能活着出去”
尹阁主顿住了,火光闪烁在那双水眸深处,倘若能或者出去她们一个是七彩阁的阁主,一个是蓬莱岛的二师伯。
倘若后面都活着,回去又能怎么样。
“那就活着出去。”
身后,邹娥皇抬步并肩,黑剑抽出,映着半个姑娘坚毅的侧颜,打断尹月并从容答道。
在这个世上,对尹月来说。
生死之外,皆是小事
而对邹娥皇来说。
远有比生死更重要的事。
朋友算一件。
义气值千金。
…
老者说:“错了,后生。”
“此界之中,众生浮相,万鬼哭嚎,独她不该是棋子。”
“老夫惭愧,虽半截身子入土,然终怜她一颗赤子心,纵叫玲珑含污,亦不敢叫赤子寒心。”
周平目光定定。老者手里的黑子飘起,萦绕在它旁的空气泛起了阵阵涟漪,接着这黑子就洒若流星一般定在了几十枚白子之前。
周平忽地笑了,浮出一分败者颓唐:“裁决者大人说的冠冕堂皇,但你还是把她当棋子下出去了,不是么。”
老者微笑:“你又错了,后生。”
“你说老夫把她下出去了,你是用看棋师的目光看老夫,但老夫不止是棋师,老夫还是个赌鬼。”
“不是老夫把她放在这个位置。”
“而是老夫赌,她看透一切,明白结局,仍旧会选择站上那个位置。”
天边初晴,流光稍纵即逝,亭中再不见对弈的两人,只余半盘残棋。
以及一枚,花纹碎成珠网状,屹立不倒的黑棋。
第85章 灭世之战避无可避
草长, 簌簌而动,蝉鸣鸟雀皆静。
大壮松开了手里的锄头,低头看着不断向上生长的绿草只觉得困惑, 他扭头问隆子: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二十年前,神主与上代久俊做交易,就已经把异目插进了妖族的混天河里面, 将妖族一脉的天运,与此阵相连”
“按照我刚刚砍下去的力道来说,新任妖王应该已经死了才对。”
“是, ”隆子说:“所以久俊一脉向来活不久, 可怜它们还以为是天道作祟,殊不知这般强大的传承,在主的眼里, 不过也就是一茬又一茬——”
隆子碾碎了手里的绿草, 粘稠的青汁自他指缝间滴落,这个满脸麻子同翠儿一样, 只是这村里再平常不过的一个男子, 露出了一个诡异地笑。
“韭菜而已。”
大壮瞥了他一眼,不解道:“你好端端地笑这么吓人干什么。”
隆子没理他,接过了地上的锄头,再一次高高举起,重重落下, 那堆草也是,砍了又长, 越长越高。
大壮问:“什么情况?”
隆子拍了拍手,叹气:“后印覆在前印上。这个新任妖王在没成为妖王之前, 大概就有人给他下了咒,我们第一遍斩草的时候,斩断的其实是我们和妖王之间的联系,于是后印没了,只余了先印,他在这阵法里,已经是不被承认的妖王了。”
大壮嗯了一声,阴霾在眉下浮起:“没事,只是跑了一个草精罢了,其余的豹子妖不还是这茬韭菜吗。”
“不急,”隆子扣住他的手,微笑道:“你听过鹬蚌相争渔人得利么。”
“妖族想要下套,在这里将人族一网打尽”
“所以?”大壮挑眉,懂了。
人族和妖族一样都是他们开启幻海天大阵的祭品,区别就是妖族的命早就被他们遏制在手上了,既然如此,那还不如用已经遏制的命去消减那些自命不凡的修士。
“怪不得。”
大壮摩擦着下巴道。
隆子:“怪不得什么?”
大壮:“怪不得,邹女仙第一次来的时候,跟我说过一句话。”
隆子耳朵动了动:“有关我的?”
大壮回忆:“她说我们这个村子虽然都是一群面瘫额,她跟我说的面瘫就是没有表情的意思。但面瘫之下,还是能看出不同人不同性格的。”
“她说小翠看着冷,其实是个实诚孩子,答应了一件事就要办到。说我看着不好说话,但其实一报还一报,睚眦必报姑且当她夸我恩怨分明了,说老叶”
“你直接说她是怎么评价我的。”隆子不耐烦地打断。
“啊,她说,”大壮瞥了他一眼,道:“你可不许生气,是邹女仙说的啊——”
“她说你看着脾气好,其实是咱们村坏心眼最多的。”
隆子听后果然不怒,反半承认道:“没办法。”
他指了指大壮和远处的几个村民:“你们当初被神主制成生人的时候,用的是你们原来的魂魄,但是制作我的时候,神主不知道从哪里抽了一丝坏魂。”
一脸麻子的青年平静地微笑:“可不就是要坏么。”
接着隆子顿了顿,像是发现什么一样,停下了与大壮的交谈,视线一转道:“客人看了许久,也该出来了吧。”
半亩农田上,十几个村里人都不动了,手上握着的锄具齐刷刷地停住。
咯吱咯吱地扭脖子声一齐传来,黑黝黝死沉沉的眼珠子不约而同地盯着同一个方向。
黑影处,容有衡摆了摆手。
他毫无诚意地轻笑了下:“还是被发现了啊。”
…矮树古枝,七彩阁的女修们被几个小豹扣押着看守。
豹族长扯了扯几道缴获的红绫,呲开獠牙对着一豹道:“别看她们现在这么窝囊,出了秘境那是一个打咱们十个,所以咱们得珍惜这个机会呀。”
“真、真的?”
小妖激动地结巴道。
“真的,”豹族长笑了笑,脸上的绒毛一下子又都蹭地浮出,它拿红绫拍了拍尹芝几人的脸,不出所料地被几个姑娘咬了满嘴的绒毛,但这狡诈的老豹也不怒。
它低笑对着族人道:“你知道这几个是哪边的人吗?是七彩阁的人,最硬气的一群小娘皮!寻常想要活捉一个可不容易,一百年前”
豹妖回忆了一下,唏嘘道:“久俊大王还没有一统妖族,我的哥哥就死在了她们七彩阁的手下,我要给哥哥报仇我带了数十个弟兄,有长尾的爸爸,卷毛的叔叔我们化作原身,发誓至少要带回一个七彩阁这些如花似玉的娘皮发泄恨意,结果”
“结果后来你们也知道了,长尾成了孤儿,卷毛没了叔叔我没了好多好多兄弟,自那个时候我就开始恨起人族了还有现在那个名义上的妖王,区区低贱的人——等我抓到他,我一定要将他粉、身、碎、骨,一爪一爪地拍碎!”
老族长的声音逐渐带了恨意,那群它带出来的小妖瞳孔也逐渐竖起,此起彼伏的呲牙声在这山谷回荡。
尹芝心叫不好,急忙吐出一口豹毛,厉声道:“你这老妖,何必颠倒黑白煽动情绪——”
十几双嗜血地兽眼渐渐向她逼来。
尹芝闭着眼,声音却不减:“本阁弟子绝不可能滥杀无辜,哪怕是妖也一样。”
创建七彩阁的人是尹月,而尹月又毕竟还是在蓬莱修行过一段时间的。
在一百年前,人人都信奉妖族低贱,非我族类必除的年代,若说天下门派有两个另类的话,一个是蓬莱,另一个便该是尹月创立的七彩阁。
而七彩阁门训正是:正义之师,代天行道。
“你信口雌黄,分明是你的哥哥那个豹子精先伤人在先,屠遍一村,本派长老尹诚才代天出手!”
被她喷了一脸唾沫的老豹抹了把脸,眼里狠光闪过,“你们人族彼时势大,当然是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了!”
“虐杀我哥,分明是为了妖丹,却最后定性为为了保护百姓,真是好一个七彩阁,不知道往自己脸上的贴了多少金,才得了这赫赫威名!”
老豹妖逐渐激昂的语气被人打断。
只见山谷对面,出现两个女子身影。
“不可能。”
打断老豹的人美艳卓绝,万丈红绫在她身后徐徐升起,缭乱飞舞的红绫就像是一轮圆月——赤色的圆月。
是尹月。
尹芝等人面上逐渐露出喜色,阁主来了!
猝然喜意须臾变成担忧。
在众女眼里,尹月该是战无不胜的。
可她们也知道,这世上从无常胜将军。
尹月摆手:“老豹妖,我不管你是怎么被你哥骗的,本阁主只告诉你一件事,凡入我七彩阁者,都种过心魔誓,一生不为私欲,只为代天行道。”
嘭地一声——红绫抓住了老豹的脚,将它狠狠地甩起再砸到地上,众妖们见状,分分化作原型,嚎叫着扑了上去。
老豹妖被甩地离尹月极近,它吐出了带着牙的一口血,低笑:“那么您呢?”
“野心勃勃的七彩阁阁主尹月,带着七彩阁从与龙宫比邻而居到几乎称霸龙宫,吞并东海附近大大小小世家门派您给自己种过心魔誓吗?”
尹月没回答。
或许她是不屑回答。
或许她是不能回答。
从一开始选定的代天行道,而不是替天行道,一字只差,就可召显尹阁主本人的野心。
最后尹月十指举天,数十道红绫如长枪一般,直直朝着在场所有妖类袭去。
她身旁,邹娥皇趁乱持剑先将尹芝几人解救下来。
再一回头,只闻得老妖仰天一长啸,在外无坚不摧的红绫,在这诡异的幻海天削弱下,隐隐有了蹦开的趋势,老豹再是一嚎叫,众妖沸腾,红绫边缘逐渐有了破碎的趋势。
尹月面不改色咽下了一口血,当机立断握拳。
数十道红绫如残荷落叶一般收回,尹月极速后退三步,磕地吐出一口闷血。
老豹再追,邹娥皇持剑一挡,宽厚的长剑与锋利的豹爪嘭地碰在一起,激起一地尘埃。
“你的剑没有杀气,”老豹忽地笃定道。
邹娥皇默不作声,只是提剑再起。
灵力向来就是她贫瘠的地方,在幻海天里,只会受制更严重。
可是邹娥皇自信自己能赢。
这样的自信,是五千年前的天骄宴,宴霜寒于她说过:不敢杀人的剑为什么要举起,于是被粉碎的傲气;
也是现在,历经世事沉浮,她拿着一把没有杀意的剑打败了响当当的宴霜寒,重新铸造的剑心。
是少年意气不改的傲气,也是剑修磨砺千年再度缝合的剑心,两者合二为一,* 才成了她的自信。
邹娥皇手里的剑光愈来愈快,剑气一层层地荡开,灵气供转不足的情况下,剑气会荡伤主人本身。
但她握的很稳当。
她身侧,尹月那身素来光鲜亮丽不染尘埃的薄纱,也染了血污,可银光剑光灵光下,这样的血污,却像是在给两人加冕。
很快,只听得一声剑鸣,老豹妖被邹娥皇的剑气一顶,噗地吐出了一口血,邹娥皇顶着满脸被喷出的腥血,提剑一步步地靠近。
尹月微微喘出了一口长气。
其实她本来做的最坏的打算里真的有个不详的死字因为她不曾料到,邹娥皇的剑竟然强到这样。
尹月禁不住又想。
那样的剑,宴霜寒使的出来吗?
一把杀人剑实在是再容易不过,也再强大不过;可是一把钝而不伤,处处留生机的剑,能使成这样实在是、可怕至极!
“剑下留人——啊呸——”
李三整个人趴在小妖的身上,一只手滑稽地伸出,在高速颠簸的妖身上他面色苍白如同坐了好几夜不休的马车。
“剑下留妖——”
邹娥皇揪着豹将的手一顿,回头瞳孔微震:“李三?你还活着?”
李三在靠近她还有三尺的时候,终于受不了颠簸松手,被甩了出来,吃了一地灰尘,还啃了个血肉模糊辨不出种族的腿,扣着嗓子吐出来之后,才虚虚道:“活着,微死。”
尹月:“你说剑下留妖?”
尹月一脚踹在三只叠在一起的妖将身上,浑身染血,有自己的,也有敌族的,冷冷道:“为什么你不能早来,非要现在来”
在她们都快收割的时候。
李三这才想起正事,喘着气道:“对,剑下留妖——幻海天有变,容道君,容有衡道君告诉我——”
“幻海天即将沦为献祭法阵,届时神明降临,灭世之战,避无可避——”
李三那张滑稽、平庸的脸上,逐渐浮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王霸之色,他看着那群匍匐在地奄奄一息的妖们,呵声道:“尔等听命!”
他脚底下青草愈翠。
“孤乃妖族之王,尔等与豹妖族长豹坝袭击孤的事情,按妖律当斩,当罪及同族三代——”
地上传来一声呜咽的豹吼,分明是不服。
却被李三更加急促的声音打断:“有什么不服的,孤讲给你们听,就一句话:孤是妖王,妖族无王,何以与人族抗衡,妖族无王,二十年以前的日子难道你们都忘了么?要灭王者,非蠢既坏,非蠢既坏啊!”
邹娥皇注意到李三身形微抖,但是他说话的时候,吐字又前所未有的坚定果决:“但是孤知道,你们受命于族长,并非本意,所以孤给你们将功补罪的机会,灭世之战在即”
“人与妖之争,是国争,而灭世之战,则是天下生灵与外来之物之争,孰轻孰重,尔等就是未化形的小妖也该明白一二!”
“全军,断了胳膊地给孤捡上胳膊,瘸了腿的掺着棍走,灭世之战,人若要进,妖安敢退!”
豹妖们的呜咽声渐渐静了,转而代之的是一声破天嚎叫,自被邹娥皇拿剑串住的老豹妖口中嚎出
邹娥皇是在村口的亭子那里找到姜印容的。
通灵玉早在进入幻海天时就派不上用场了,想要大规模地通知所有人,又避开那群诡异的村民,她印象里,只有一个人能对灵力掌握这样精准。
邹娥皇去的时候,姜印容正滑着轮椅,对着亭子下那半盘残破的棋,若有所思。
听完邹娥皇的需求后,姜印容头也没回,干脆利落地拒绝:“要我通知所有人?不,且别说我做不做的到,我就算真成功了,灵力耗尽,约等于废人,大战一触即发,拿什么保全自己。”
邹娥皇没再劝,拔腿就走。
果不其然,走出没有三步的时候,身后的人叫住了她。
女声语气玩味。
“就这么走了,不再劝劝我?”
邹娥皇脚步一顿。
心道鱼上钩了。
姜印容这人软硬不吃,再三试探只会让她更加厌烦,当即就走反而可能勾起她的好奇心。
“怎么劝你,”邹娥皇温和道。
“我认识的姜修士,倒下去了,仍能一遍遍站起来,因为北海有人等她回去,因为她志在天下,哪怕被追亡逐北,也信尚可一战。”
“现在我看见的姜修士,有力而不远行,身躯已经走出了,心还封在那里,一听事关天下这四个子就像被吓破了胆一样,张嘴就是逃。”
邹娥皇抚摸着这盘被盖了厚厚一层灰的棋盘,转头对姜印容道:“力尽尤可破,心尽了,那就只剩下一条死路了。”
力穷尤可破,心穷气难活。
姜印容不语。
许久,邹娥皇才听见一声清脆的冰响。
这个十几岁反了北海平家,在人世间禹禹独行,被排编了无数出话剧的女子,浓眉下那双淡若烟波的瞳眸,如晕开的墨点,微微一挑。
“邹娥皇。”
“说我没种?”
晶莹剔透的冰拔地而起,寸寸锋利冰刃撑起那面容寡淡的女子,略有薄茧的指腹掐着邹娥皇的下巴,姜印容微笑道:“可惜我不吃激将法,你该明白。”
极度的冰蓝与熊熊燃烧的心火之间,她们的面容贴的前所未有地近过。
近到姜印容恍惚间能看到十年前蜷缩在冰崖下的自己。
姜印容呼吸一窒。
她忽地觉得烫手,松开了指腹。
“我去,但是你记好。”
邹娥皇挠了挠刚刚被姜印容碰过的下巴,若有所思,一般戏剧里这种峰回路转的情况,都是要喊出一句口号,什么是为了天下,和你无关之类的
下一秒,女子干涩的嗓音打断思绪。
“你要记好。”
姜印容定定地看着邹娥皇:“心怀天下的是姜英,偏居一隅的是姜印容。姜某这次去,名印容,因而不为天下。”
不为天下,那为什么?
邹娥皇后知后觉地听出了那份未尽之意,再抬起头的时候,坐着轮椅的姑娘已经滑远了,薄薄的冰也弥散在空中,就像从没有出现过。
只有一股幽远的梅香。
寒徹傲骨。
姜印容病弱但修长的手五指朝下,深深摁压在土地上,土壤中所有的水分凝结成冰,莹草结出寒霜,广袤无垠的土地,忽地一瞬间变得肃静。
姜印容吐了一口血。
一口血不多不少,正好映在片片寒霜之上
树林深处,何九州一脸头疼地看着甩也甩不掉的小翠,没什么耐性地重复道:“我说了,我师父不在了,你不要缠着我,你是听不懂吗?”
小翠指了指他腰间配的西吹雪固执地不肯走,猴子吱吱地叫,豆豆眼里全是对何九州的指责。
一主一猴都不明白,剑还是当年的把好剑,怎么人就换了个皮子呢?
何九州头都大了,他求助地看向宴霜寒,发现对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只是忽地宴霜寒停住了,扬起手,低声道:“有情况。”
自从天机子逝世后宴霜寒黑色的靴履很久没有过停顿,此刻薄削底部却被冻住了。
黑暗的草坪里,唯有几行冰霜凝结的白字刺眼。
——幻海天内围集合,灭世之战。
银发剑修起剑。
峡谷窄道,一群穿着百家布的墨庄行者盯着在黄土路上凝结出的冰地,默不作语。
但好像风中又传来他们的窃窃私语。
灭世之战?灭世之战去么,去么,去么
去!
百布齐扬,番号为墨。
瀑布潭旁,藏在深色斗篷里看不清面容,行来散去都如同一团鬼雾的鬼谷众人不约而同地在脸上渗出寸寸冰寒。
碎石小溪旁、洞中山谷里叫的上名号的,叫不上名号的,大门派,小门派,散修甚至还有几个早该灭绝的邪修,都看着延展到自己履下的一片冰,停住了。
灭世之战。
去么,扬名还是赴死。
去么,救世还是无名。
去么,就算死了可能也没有名字留下。
去么
“老子可是个唯利是图的散修啊!该死!”
肌肉扎实的大汉一脸见鬼地看着那块薄冰震脚。
不远处,传来了另一道咬牙切齿的声音:“老娘还特么地是个邪修呢!”
去么
去的。
田野沟壑里,十几道身影已缠斗在一起。
容有衡咬着牙关血气,脸上已经被异目侵蚀灰掉了右眼,但他并不觉得疼,只是有些庆幸。
丑是丑了点,但师妹没看到。
第86章 大约是从这一刻开始的。
“如果秘境里有太阳就好了。”
这是当年黄平忠至死未全的遗憾, 也是如今容有衡于嘴边轻轻泄出的一句话。
暗光落于田埂上的时候,第一根铁锄已经破风而来,重重叠叠虚影, 好像要把整片天地搅碎。
容有衡却在此刻笑了。
他起手,短匕出鞘,衣摆不动,岿然自若。
三道铁锄的虚影突然断成六截, 大壮神色一变,被隆子一拉咣当地一个后退,下一刻小匕如风紧擦着大壮耳畔而过。
娘嘞。
纵然是死不了, 大壮也心有余悸地扭了扭头。
下一刻, 容有衡的面容就与他近在咫尺,短匕噌地一下削过了大壮的头皮,秃了一块圆斑。
他视线一眯。
“容道君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容有衡掀开眼皮, 微笑:“如果秘境有太阳, 断然容不下你们这些牛鬼蛇神。”
男子的声音放的极低。
“我之前一直不明白周平想要做什么。上一辈子我也不明白,这辈子看到白泽之后隐隐有了顿悟, 在这方小秘境里, 看到了他来过的痕迹,我才算全然明白。”
容有衡目光笃定,说出了和前任裁决者一样的话:“周平所图,竟非凡人,非人与妖, 而是天下无畜无人无妖无公平,也就无不公平。”
一开始觉得这人只是为了几道气运, 竟是他容有衡眼皮子浅薄了。
泥腥的土地,昏暗的环境,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雨水点滴的声音,不,那根本不是雨水。
只听嘭地一声,短匕越过虎视眈眈的村民,与粘稠的液体相接,发出了呲啦的腐蚀声。
内围,村口世代守护的那口井,终于开始喷涌,薄薄的一层水向外不断汇聚,说是水不太准确粘稠的液体,就像是——
“异目!”
“神目!”
邹娥皇与尹月同一时间脱口而出,两相对视,明白了一切。
完蛋!
早该想到的,邹娥皇握拳,哪来的那么多重返人间的孽障,什么不死不灭,不过都是这异目的一个幌子。
大师兄曾经跟她讲过,上一辈子的异目,几乎是无敌的,到最后只能设阵束缚,人族丢盔弃甲,哪里出现异目的踪迹,哪里就弃城而逃。
邹娥皇呼吸一顿。
她有剑,她的剑,神通不辞,就是最克制异目的。
可她不怕异目,别人呢。
她一回头,是神色凝重的尹月、懵懵懂懂的越蓬盛、昏迷不醒的姜印容、金丹未愈的青度
这样的一群人,真的能抵抗住异目么。
邹娥皇的心沉了下去。
“怕什么?”
尹月看着她的神色,忽地嗤鼻一笑,“这东西确实是无孔不入,我研究过一段时间的,但也不至于你这般,修士啊,不就是与人斗,与天争,生死一线的么。”
若凝脂白玉的手臂搭在邹娥皇肩上,尹月在她耳边笑道:“怕什么,人多力量大,蜉蚁撼树,你踮起脚看看,乌泱泱密麻麻从路那边赶过来的不都是人么。”
邹娥皇顺着尹月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黑色的旗帜代表墨庄的先出现在她视线里,接着就是灰褐色的旗帜上面有个诡异的鬼字,然后就是一把纤长美丽的细剑灵巧地绕过人群间隙——
直直插入那井泉之中,烈火一般的剑气灼烧着这群不死不灭的异目。
是宴霜寒。
相隔几十米,他与邹娥皇对视,只说了一个字。
“去。”
放心的去,大胆的去。
救世一剑,我交给你了。
至于这里,由我守住。
自宴霜寒那个聒噪的师弟走后,再也没人敢做他肚子里的蛔虫了。
可邹娥皇奇迹般地听懂了。
她双手抱拳,朝宴霜寒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所有弟子,”银发剑皇收回视线,他再次睁眼的时候,眼底已猩红一片,黑色的魔气翻滚在他周围,“摆锁天剑阵!”
宴霜寒之前没有经历过异目,离得最近的一次是昆仑从七彩阁那场会议上得来的样本。
可毕竟是宴霜寒。
不知畏惧二字。
“是!”
…
以一敌十,对容有衡不算勉强,以一敌百、敌千,对他来说,也轻轻松松。
可若面对的是一群杀不死的怪物呢?
那大约,还是有些许吃力的。
“师兄!”
邹娥皇来的不巧,直接赶上容有衡被围攻,她两手抱住从天上打下来的男人,一个踉跄。
这是她第一次公主抱一个成年男性果真是有点重的。
“你没必要和我们作对,邹仙人。”
大壮沉声道,他身后十几个村民,黑漆漆的目光从容有衡身上移开,落到了邹娥皇及她背后的一片人身上。
邹娥皇叹道:“我不是在和你们作对,我是在保命。若你们开的真是献祭大阵,幻海天内将无活口。”
大壮:“这正是我要说的了,你已经在我们的族谱上面了,你和我们才是一样的立场。”
“我们欢迎你,一起共享长生不死。”
大壮朝邹娥皇张开双臂。
邹娥皇微笑,“不。”
“你再看看,族谱上是谁的名字。”
那本族谱就这么被邹娥皇轻飘飘地抬手扔了过去。
大壮伸手一接,顷刻面色一变,失声道:“什么时候发现的上面的谢雩有误?”
“一开始就发现了,”邹娥皇顿了顿。
大壮大惊,“五千年不见,你竟恐怖如斯——”
邹娥皇淡定地把话说完:“一开始就发现,当然是不可能的。”
“但是有一个点可能你们自己都没注意到,那本族谱上的字,是灵墨书写的,再是多么功能特意的墨,晕开的地方摸着与没有晕开的地方也是不一样的当然了,三个字摸起来的感觉和两个字也不一样。”
“你——”
大壮失语,隆子却困惑道:“你感觉出不一样就感觉出不一样,是怎么做到更改的呢?”
灵墨之所以比别的多带了个灵字,就是因为受天道承认,难以更改,只能遮盖。
邹娥皇:“有个人教过我。”
她改了改措辞:“我曾经有个故人,嗯,他对于这些都很有研究,包括如何更改灵墨的轨迹。”
以前还有皇帝的年代,书写一些檄文,为了防止在传播的过程中有人更改,用的都是这种有天地契约意味的灵墨。
但是时间一久,也是会有人拿灵墨钻空子的,甚至还研发出了如何把这团墨变成自己想要的字,欺瞒大众。
邹娥皇确实跟那人学会了很多。
但是在用法上,两人却背道相驰。
“那我们就是没什么好说的了。”
大壮叹息。
刹那间,土地震颤。
几十道身影一跃而起,个中又有数道专向邹娥皇而来。
剩余地,则是借着黑暗掩饰,没入了这片战场。
在场的多是身经百战的老手,散修也好,门派弟子也罢,无一不是佼佼者。
不过,若是要挑个浑水摸鱼的,也是有的。
李三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大气不敢喘一下。
统帅群妖的魄力终究只是对着稿子念白,真上场了他腿肚子仍是打抖擞的。
下一刻,锄头破风而来。
噗呲地一声,豹妖推开了李三,李三半跪在地上,眼看着那恨他入骨的老豹替他受了这致命一击。
血点溅红了李三的眼帘。
老豹断断续续道:“妖王一命偿一命,不要因为先前我的不敬,迁怒豹族”
李三:“好。”
他踉跄着爬起。
后世不会知道,也不会记载,这位草精出身的人族妖王,到底是从哪一刻认可起自己妖的身份。
但如果真的有转折的一刻,那大约就该是此时的。
数不尽的野草暴起,拧成蛇蟒般粗细的麻草搅住了杀了老豹的村民的后腿,将他狠狠地甩起,重重地砸到地上,接着麻草飞舞如腾蛇,与粘稠的异目搅合。
远处注意到这一幕的邹娥皇灵光突现,“捆,用绳子捆住!”
她语速飞快:“这群人杀是杀不死的,但是困却是能困住的快,困住他们——献祭阵法说白了就是要命,把他们都困住了,我们从内打开幻海天逃出去,谁还能打开献祭阵法——”
一炷香后,越蓬盛拉住捆仙索,一脚踩在大壮的背上,用力一扯。
“这长脸壮汉都被捆在一起了,师伯现在是不是没什么好担心的了。”越蓬盛指的是大壮,在他的视线里,这个一出场就叠满了各种buff的男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但随着他这一声话落,草丛里又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越蓬盛恨地拍了自己一巴掌。
乌鸦嘴,瞎说啥啊。
“真有趣。”
沟壑之中,隆子睁开了眼,他微微一勾手,手上的绳索就如碎草般断开。
面对众人,他满脸麻子就像是坑坑洼洼的土堆,笑起来渗人地很。
隆子拍了拍身体站起来。
粗布麻衣逐渐在空中变成流萤火光,众人如活见鬼般看着那个咬字清楚的隆子。
磅礴而透明的异目如不断奔腾涌起的蚊蚁,密密麻麻地汇聚在隆子脚底,又一点点的把他撑起。
“真、有、趣。”
隆子道:“为何你们都以为,飞升者在此界外。”
“为何你们都以为,始作俑者该是宋成。”
隆子说完这句话,并不管旁人的脸色,只用那双与死人无异的眼珠子,静静地盯着邹娥皇:“你要故事,你要原因,你要这天下的作奸犯科都有一个可歌可泣的理由,那么——”
“邹娥皇,我讲给你听。”
隆子一边说,一边挥刀一砍,田埂里的草便被连根带起,无数小妖们就挣扎扭曲着,曾鲜活面孔立即变灰,倒在地上悄无声息。
隆子又是一抬手,大壮以及余的村民就像是被从天而降的两只巨手捏起,两只巨手合一,并没有发出**与骨骼被碾碎的咯吱声,相反,村民们像液体一样淅淅沥沥地溶在一起。
这个过程里,村民们始终睁着黑漆漆的眼睛,没有发出一句呐喊。
众人脚下的土地,血色咒文凸显,如巨大的蜘蛛网状笼络至幻海天的每一个角落,以那口涌出异目的井为中心。
刚刚的所有争取,在这一刻好像笑话。
一个取悦隆子的笑话。
邹娥皇木着脸。
这惨淡的人生啊
越蓬盛敬佩地看着她,以为她一脸沉重是在寻找一击必杀的机会,不愧是师伯啊就是顽强。殊不知,邹娥皇只是简单的在想谁是宋成,大壮么。
下一个念头则是:
大壮他自己知道,供奉多年的神主,是他的发小隆子么?
第87章 这一辈子,值了。
自然是不知的。
在大壮与其余一众由异目所化的, 如今又彻底归成异目这摊混沌的生魂记忆里,飞升上界的神主一直都是另一位,也就是邹娥皇翻看族谱里面找到那位十六代出过的元婴。
而不是一直待在他们身边的, 隆子——宋隆昌。
那么,飞升者是生来就知道自己能飞升的么。
大概也不是的。
就像是鲤鱼没过龙门之前,总觉得自己只是一条普通的小鱼;读书人没科举成名前,也断然不知道自己能金榜题名。
可大概也是的。
能越过龙门的鲤鱼, 并非是一朝一夕而跃,能金榜题名的书生,也绝非是只苦读了一日。古之成大事者, 必在冥冥中有所预料。
隆子就是这样的人。
隆子一开始没想过自己会修仙的, 但是当他真的走到节点的时候,麻子青年微微一笑,便若有所思地悟了。
所谓命运把猪推到风口浪尖, 猪都会飞, 一样的道理。
那一日求仙的同乡衣锦还乡,酩酊大醉的时候把村民供上来的几坛酒都打了个细碎, 说这些都是凡酒配不上他这个真仙人。
隆子笑眯眯地, 按住了拔刀欲砍的大壮,为同乡拿来了十里八乡最好的女儿醉。
后半夜。
仙人一醉伶仃,悄无声息地死在了最瞧不起的凡人手里 。
小名隆子的青年背靠在月华垂落的墙壁上,翻捡着染着血的乾坤袋,半是遗憾半是难过地想, 从小到大的玩伴,怎么换了身衣服, 就变成了他认不出的大人物。
刀没对方胸口的瞬间他的虎口还有些麻木,如今粘稠的液体已冷凝。
宋隆昌想, 既如此,那我便代他去寻仙。
第二日,隆子告诉乡里乡亲们,说仙人早就走了。
寒冬酷暑,日复一日。
麻子脸青年支起箩筐,白日打猎耕田,晚上自行打坐,路上遇见好说话的大娘还会微微一笑打个招呼,田间有不懂事的孩童,兜子里永远是有两块饴糖的。
直到有一天他回头,发现从不落雪的幻海天,突然有了雪,发现从不干涸的土地,突然变成了粒粒碎沙。
直到有一天,他回头。
发现背后空无一人。
凡人和仙人之间,最难跨越的一直不是修为。
是时间啊。
沧海桑田,白驹过隙,
世界上第一个飞升的人为什么执念下来呢。
所有人都说祂厉害,所有人都以祂为傲,但是祂却只希望时光再慢一点再慢一点,年轻的祂想去看十四州四海,想去看天外天。
那时祂不会料到,看过了一切的祂,只想回来。
回来。
哪怕此界无法承载祂磅礴的力量,哪怕最后的结果只有毁灭,哪怕要枉顾其他不想干的人妖性命,祂亦觉得自己无错。
幻海天的故事,向来都只传对了一半。
这里有村人,有万古第一个飞升者,有被吸干灵气的万亩荒漠,有一口井装着一个海但是唯独没有因凡人而动容的飞升者,也没有因为仙人而死的凡人。
因为那群凡人,根本没有活到那个岁数。
他们的子孙,也有手有脚,知道怎么离开这片地。
“我有什么错呢?”
隆子、宋隆昌不或许现在称呼为祂,更加合适了,祂慢慢地与异目汇聚在一起,粘稠斑驳的水质上闪过密密麻麻的眼珠与口舌,说话的声音如隆钟一般嗡嗡从浑身上下各处而出。
“只是想让他们活下去,只是想让他们还活着,只是不想让别人改变,只是想让刹那永恒有什么错呢——”
“为什么要阻拦,为什么要与我作对!”
咆哮的声音、痴怨的声音,宝相庄严的声音,悲悯的声音,雌雄莫辨的声音万千音色,都在嗡嗡地重复着这句话,一时之间,邹娥皇脑子里只有“只是、只是”这几个词。
她终于忍不住了,长剑出手,从地上单蹦而起。
“难道我就有什么错吗?”
邹娥皇平静反问:“难道他们就有什么错么。”
“你觉得这是个可歌可泣的故事吗?”
“你觉得你很伟大吗?”
她实在是个好脾气的人,说话的时候语气平平,可是眸子深处,好像染着那一分极其危险的火光。
谁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怒的。
甚至谁都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生气。
连神也不知道,祂只是忽地嗅出了一丝危险。
那面目平静的女修从容说:“之前我师兄曾经跟我说过,所谓真仙一类的东西,都是闲疯了,才会创出异目,觊觎下凡。”
“那个时候,我没信。”
邹娥皇的剑没有血,拖在地上,她一步步地向磅礴壮观,由那些粘稠的,吞噬一切的异目汇聚而成的祂走去,在祂的衬托下,她显得是那么渺小。
可是就是这么渺小的姑娘,抬起头来时,祂竟然感到一种许久未曾感受过的惧怕。
在她的注视下,祂竟觉得有种几乎要灰飞烟灭的灼烧。
剑尖一挑,万丈成灰。
那些汇集在众人脚底,束缚着众人的异目,就这样被剑荡出的余光捻灭。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信么?”
邹娥皇说:“我不信,能忍过几千年修真岁月,能忍过渡劫神境,能与天对打的飞升者,居然会被时间打败,因为寂寞而向下求索。”
“还有一点”女子的声音被放的很低很低。祂瞪大几百只眼睛,努力辨识清楚邹娥皇即将要吐出的字,却忽的只看见了剑尖。
黑漆漆的剑,从中向它劈去,下手的人快准狠,就像是很多年前的祂自己一样。
“还有一点,”邹娥皇畅通无阻地持剑穿透了那片透明粘稠的磅礴之物,转身别头的时候,被她穿过的洞又开始了慢慢的挪动缝合呵,果然和她在密州经历过的异目相比,本体的祂更加的难打。
“我不信,我穿书来这个世界,天道为我设下种种坎坷,那所谓命运的主角方半子,要拿我蓬莱补天,竟只是为了对付一个一己之私欲的神——”
“什么狗屁的一人之念,可覆天下。”
“我不信。”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
但是在场的众人几乎都能听清。
持着神华剑与祂在内围决斗的宴霜寒剑光愈密,用红绫与无数紫针绊住祂西侧的尹月也抓住了这几息,攻势加快。
忽然,粘稠的异目再度开始流动,就好像是为了印证邹娥皇的话一般,不过是祂的一个举动,剑皇的剑脱手、骄傲的红绫折断此起彼伏的哀嚎与尖叫响彻在邹娥皇耳畔。
祂在微笑。
如果这东西有唇的话。
“你不信,是因为你从来没有站到过这个位置。”
祂用一种很魅惑的语气道:“你想想看…”
阴风在她耳边侧侧。
“当你到了我这个位置,救世和灭世都在一念之间,天下苍生不过是蝼蚁,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这个时候,你就会明白,没有什么比你自己的感受更重要的。”
“你觉得不对,只是因为你还把别的人,当做同类。可实际上,人与妖何异,妖与人又何异。”
“只有你觉得重要的,才该是重要的。”
祂叹道:“这就是为何人人都想成仙做神。”
邹娥皇面色不变,只是须臾出剑,砍掉了在过程中祂一直妄图触碰她的异目。
她背后,忽地有人低笑了一声。
“错了。”
容有衡一只手撑地侧滚,躲过了异目的攻击,清俊的面容已不复存在,右眼已是一层薄薄的白瞖,如罗刹恶鬼。
“不好意思,插一句。”
容有衡礼貌道:“这位,神…真神?假神?算了不重要了,你难道以为,此方天地——”
“只有你飞升过么。”
…虚空里,膨大无数倍的祂无聚无光的几百双眼珠猛地一缩,锁定了地上那个吊儿郎当的青年。
“你、说、什么?”
“本君说,”容有衡提气而起,眉眼洒落,位于邹娥皇身后,双掌一并,复杂繁琐的道文凝聚在双掌之间。
他将浑身上下的灵气推给邹娥皇,咳出了一口长血后才懒散地抬眼。
“此方天地,不止只有你一个人飞升过。”
“登天门的时候,飞升者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破界飞升,成为如你这般的神。一个是若有未圆之心愿,那么便舍三魂六魄于天道,断往事绝来生,换一个从头开始的可能。”
祂沉默不语。
这样反常的态度,无疑是在给众人证实容有衡说的都是对的。
“你又想成神,又想他们活下去,又想什么代价都不出,这个世界哪来这么好的事情?”
只听这男子低笑,嘴角伤口撕裂。
虚空里,祂听了很久后,终于发出一声困惑的轻叹:“可你重活一世,又改变了什么,一步步节奏被打错,不还是要逼到这种地步。”
容有衡亦奇怪回道:“谁跟你说的,重生者就一定要为救世而来吗。”
容有衡:“这一辈子——”
他捂住邹娥皇的耳朵,狂风吹起他的墨发,笑得无不春风得意:“我师妹于人前救世,而不是于人后无名,与本君而言,就值了。”
哐当。
邹娥皇握剑一向稳当的手,忽地一颤。
…
“是时候了。”
蓬莱道祖望着天际连绵不断的雷雨阴云,忽地一笑。
“裁决者与周平下完了那盘棋,周平恨也好,贪也罢,他这人总该有一点愿赌服输是对的,他既然被压住了,你我也可离开这两座压着的岛与舟了。”
五千年前,人们知道周平上了蓬莱岛,却忘了周平也去了昆仑苦舟。
阴山剑尊守门之后,算上邹娥皇一共放了五人闯进昆仑舟。
而阴山剑尊守门之前,看守昆仑舟大门的是无眼剑侠,三百六十剑,剑剑无影踪。
而无眼剑侠只让一个人闯进过昆仑舟。
——周平。
他与道祖论道时下了一盘棋,人都道他论道输了,却不知他棋赢了,更殊不知他与剑痴出名的昆仑老祖也下过一盘棋,也赢了。
而这两盘棋的要求,就是制约着这两人,一个不得出天上仙岛,一个不得出地下苦舟。
在当时的年代,周平治住了两个最厉害的人,天下由谁做主,可想而知,这才有了后来的抽空帝王须,泼墨天道,改皇运。
此刻,昆仑道祖传音与夜自咎道:“你磨了几千年的剑,做好准备了么?”
雷声滚滚,死海绵延的另一段,夜自咎说:“嗯。”
剑修老祖抬手。
死海震荡,龙宫龟裂,万丈海浪平地起,波涛汹涌间,夜自咎别了昆仑苦舟仅有的一颗桃树上,唯一的一根桃枝。
桃枝含苞欲放,还带了点凝聚的露水。
他没有用他的本命剑。
都说剑在人在,但是昆仑的这些剑痴,临到赴死之刻,是素来舍不得用本命剑的。
“走罢。”
夜自咎对云无心道。
“且慢,”云无心摆手,“老道还有一句话没留。”
鹤发童颜的仙人笑眯眯地回头再望了一眼蓬莱岛,然后做了一个手势,被万众云托起在天上的蓬莱岛轰隆隆地落下。
如今即已决定要走了。
拘着这些娃娃这么* 多年,也该让他们入世了。
而后蓬莱道祖又打了个响指,身上的黑色道袍内衬里金光一闪,云无心整整齐齐地取代了二十年前的容有衡。
“诸位道友,临别无所赠,只有一言,尔等听好。”
“凡入蓬莱者,不可被虚妄所迷,倘若不知路在何方,那么就去问——”
“心在何方。”
慈祥的老者声音响彻天地之间。
…另一边,邹娥皇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一样,扛着剑的身子一个踉跄。
“师父——”
“师父!”
异目、天雷、天雨、天火、天风、万般异相,电闪雷鸣,众生奔喊之间,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师父,显得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而邹娥皇手上的剑,从她握住起就鲜少出光的剑,在这一刹那,顿生光华。
幻海天外界套住的那层透明的薄膜,忽然咔嚓一声,出现了一道密密麻麻的裂痕。
接着是一段桃枝,从裂痕里伸了出来。
跟着桃枝一起涌入幻海天的,是外面磅礴的灵气,以及天道的轨迹。
众人仰头去望,宴霜寒面不改色,与裂缝中透出的那半个人脸,遥遥对望。
“昆仑老祖,夜自咎。”
“蓬莱道祖,云无心。”
“还请真神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