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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小雪!!!”


    傅清微看清手里的银元, 拿起剑疯了一般地夺门而出。


    迎面撞翻路过的小二,小二一个后仰差点摔个倒栽葱,一只消瘦修长的手却将他拽了回来。


    小二见是那位住在下等房的女客, 病歪歪地躺了好几天了, 很快连房钱都要交不上, 恭顺的表情立刻变成了不以为意,吊着眉呛声:“你走路不长——”


    他立刻紧紧地闭上出言不逊的嘴巴, 面色惊恐。


    傅清微锋利的剑刃推出一截抵着他的喉咙, 眼底发红:“有没有看到我妹妹?跟在我身边的那个小女孩,说!”


    “没、没看到。”


    “她出去了没有?我只给你一次机会!”


    “看到了看到了!她上午出去的!”


    “去哪里了?!”


    “这我是真不知道啊, 我不可能盯她一个小孩, 女大王饶命。”


    傅清微将他狠狠搡到一边,冲着大门追了出去。


    两边街道人流稠密,沿街的难民们或坐或躺, 挑担的, 游荡的,放眼皆是茫茫,姬湛雪落进未知的人潮里, 就像一滴水融进海里。


    大海捞针,无从找起。


    傅清微脑海里浮现的第一个地点是红灯巷,人贩子一旦拐走女童,多半会送去那里, 姬湛雪长得那么漂亮,更能卖个好价钱。


    但她一不愿去设想最坏的可能, 二则有一个疑点, 她从来没有带姬湛雪去过红灯巷,她自己主动把自己卖了, 是怎么精准地找到要买她的人,她连话都说不流利。


    人贩子要拐走她,直接带走就好,她身边又没有大人,为什么要给她钱?


    四块大洋。


    傅清微摸着兜里的银元,为什么刚好是四块大洋?


    为什么她听着这个数目这么耳熟?


    她大脑闪过一幅不久前的画面。


    十天前。


    傅清微和一帮难民结队夜宿在城南某戏班的戏台底下。


    晨起傅清微领着姬湛雪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作为报偿。她身子小,动作却麻利,虽然脸涂得面目全非,但唱戏的眼多亮啊,戏台化成那样都认得出,何况区区草木灰和泥土。


    尤其是姬湛雪的眼睛,并非傅清微情人滤镜,她那双眼独一无二的引人注目。


    班主那天就用烟管指了指她身边,问傅清微:“你这孩子卖不卖?”


    傅清微连忙护崽子似的牢牢挡住姬湛雪。


    班主:“我出四块大洋。”


    班主:“反正她在你身边也是拖累,你把她卖了,你们俩都能活。”


    傅清微抱起姬湛雪,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没注意到的是,姬湛雪趴在她肩上,看着不断远去的戏楼和班主,默默地把对方的话牢记在了心里。


    ……


    城南戏楼。


    翁班主把刚买的小丫头交给了自己的婆娘,带她去洗洗干净。


    洗的过程里,翁班主就在旁边抽着烟袋子,看着一点一点的灰泥下去,他眼尖,这绝对是好苗子,哪怕脸上有一点点瑕疵,都不影响他要把她练成角儿。


    脸洗干净了,翁班主的铜烟管都拿不稳,叫了一声好。


    这四块银元算是赚大了!


    翁班主:“以后你就管我叫爹,管她叫妈,是我救了你,你明白吗?”


    姬湛雪一声不吭。


    翁班主:“小丫头有点气性,没关系,磨一磨就好了。”


    他抽了一口烟,对妇人说:“今天先不给她饭吃,饿她两顿,就知道谁是她再生父母。”


    妇人点点头。


    翁班主:“跟我过来,看看基本功。”


    姬湛雪慢慢地走过去,看了眼大门口的方向,空空荡荡。


    翁班主亲自给她压腿,侧腿,下腰,试身体的柔韧度,没经过训练的小孩骨头再软也难做出这些动作,拉筋开胯,不少刚入戏班练童子功的孩子疼得直哭。


    翁班主:“第一次总是疼的,别怪爹。”


    姬湛雪爹早死了,没什么反应。如果他自称娘就不一样了。


    翁班主给她掰完腿,低头看她的神情,连眼圈都没红一下。


    翁班主:“好孩子,吃得了苦。”


    唯一让他不满意的是姬湛雪不说话,不过她上午急着来找他的时候,确实能开口,以后再慢慢调教吧。


    姬湛雪练了一下午基本功,傍晚的时候翁家班吃饭,她在旁边看着,依旧没有表情,连馋的反应都没有。


    少班主笑着说:“爹,你这是给我买了个哑巴媳妇儿吗?也太小了吧?”


    翁班主敲他脑袋:“就知道想这些,明日你那折戏要是唱不好,看老子打断你的腿!”


    少班主侧了侧头:“小哑巴怪好看。”


    翁班主:“她要真是哑巴,以后才能当你媳妇儿。”


    横竖他不能亏钱。


    少班主仍在打量她:“好看是好看,怎么看着木木的。”


    翁班主:“吃你的饭!”


    少班主刚端起饭碗,说:“咦?好像有人在外面喊什么?雪?”


    “小雪——”


    方才还哑巴木讷的小孩突然拔腿向外面跑去。


    后院天井边吃饭的翁家班都惊呆了,这孩子跑得也太快了。


    翁班主一撂筷子,说:“追!”


    姬湛雪一直跑到大堂,傅清微提着剑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仿佛又一次神兵天降。


    明明她已经把自己卖了,决心不再拖累她,却还是幻想她能忽然出现把自己带走。


    可更像做梦的是,她真的来了。


    “小雪!”傅清微果然没找错地方,喜出望外。


    两人同时向对方跑去,姬湛雪一个小孩竟然不比大人慢多少,两人在屋子中央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傅清微蹲下来抱着姬湛雪,看了眼后院涌出来的十几个翁家班的人,旁若无人道:“我一定会带你走。”


    姬湛雪在她肩膀无声点了点头。


    翁班主抬手示意其他人关上门,断绝她的退路,再走出来道:“这位姑娘做事不厚道吧?收了钱又要把人带走,到官署也是你挨板子坐牢。”


    “四块大洋是吗?”傅清微从怀里原封不动地拿出来,说,“还你!”


    “银货两讫,即时生效。这小姑娘已经是翁家班的人,你要买回去得问我愿不愿意。四十块大洋,不二价,出得起就带走,出不起,哼!”


    傅清微早料到不能善了,她拿不出多一分钱,也不会多给一分。四块银元往地上一扔,她右手抽出背后的长剑,剑指翁班主,冷道:“那就看看我今天能不能把她带走。”


    翁班主把烟管一摔:“都给我抄家伙!”


    “是!”


    他们翁家班一群大老爷们血气方刚,还让一个小娘子把脸往地上踩不成。


    十来个手持棍棒的青壮年围住了傅清微。


    姬湛雪躲在傅清微身后,傅清微左手摸了摸她的头,温柔地说:“不要怕。”


    “一起上!”


    即使是没有经过系统训练的成人,一通乱棍上来也能打死人,傅清微身后有个小孩避无可避,一剑削去了面前的三根长棍棍首,长棍变中棍,自己的胳膊和肩膀却挨了两棍,闷哼一声。


    姬湛雪见状连忙退出包围圈躲在花瓶后面。


    傅清微没了顾忌,自然得心应手。人多势众,可师尊教她的武艺和勤学苦练不是假的,一群乌合之众,她长剑在手,无所畏惧。


    几人久攻不下,反而己方的棍棒被削断好几节,傅清微一脚踹在棍身上,持棍的人接连倒退几步,被同伴扶住。


    翁班主看穿一切:“直接上!她不敢伤人!”


    他对着旁边的婆娘低声说:“去把那个小孩抓过来,悄悄的。”


    其他人恐长剑锋利,畏手畏脚,听班主这么说一想果然如此,立刻重新凝聚气势扑了上来,一拥而上。


    相思剑上细微的白芒一闪,又湮灭下去。


    傅清微收回剑身注入的罡气,长剑横扫,几根棍棒从上往下架在剑身,另外几根长棍趁机攻向她的下盘,傅清微手腕一转,剑锋带着转了三百六十度,耀眼的剑光刺痛了对面的双眼。


    傅清微趁机踩着刚刚扫过来的棍身向后一个利落的空翻脱身。


    童声尖利。


    姬湛雪刚刚被班主老婆忽然从背后抱住,她奋力挣扎不开,喉咙里发出尖促的短叫。


    “小雪!”


    傅清微飞奔上前,伸手从妇人怀里夺回孩子,妇人不从,她只好一剑柄敲在对方手腕。


    妇人啊的一声惨叫。


    姬湛雪扑进傅清微怀中,却被年轻女人带得一个踉跄向后,傅清微在她耳边发出沉闷的痛吟。


    姬湛雪惊恐地看着出现在傅清微背后的长棍,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她的背上。


    童音沙哑,姬湛雪双手扶起她的脸,沙沙地叫着,都是些不成句的字眼,眼底闪烁着泪光。


    傅清微虚弱地说:“别哭。”


    姬湛雪回应她的只有嘶哑低鸣。


    身后一棍当头落下,正冲着傅清微的后脑勺而去。


    姬湛雪喉咙里竟然吐出了两个清晰的字:“不要!!!”


    傅清微没有回头,看也不看,反手一剑挥去,长棍应声清脆而断,残存的剑气打在对方身上,衣物层层碎裂,在皮肤上留下一道血痕。


    对方后退,摸了摸身上的血,面色骇然,后知后觉地软倒在地。


    傅清微牵着姬湛雪站起来,环视着对面十来个人,仿佛一头受伤狂怒的母狮子护着她的幼崽,眼睛通红。


    “都别过来!谁再过来,我就杀了谁!”


    她的长剑剑尖挨个指过去,带着姬湛雪往大门边退去。


    翁班主:“上!”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一个人站出来冲了上去,剑光一闪,长棍落地,他握着右手虎口血流如注。


    众人又退后一步。


    傅清微喝道:“还有谁敢?!”


    翁班主亲手抄过长棍,傅清微将罡气贯注到剑身,一点一点的白芒从相思剑上亮起。


    她偏了偏头,注视对方,毫不掩饰冰冷的杀意。


    咚的一声,翁班主将长棍扔在了地上。


    傅清微拉开门栓,打开朱色大门,嗅见了外面新鲜的空气。


    她带着姬湛雪走出来,回到街上,还剑入鞘,说:“跑!”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立刻快速奔跑起来。


    街上三三两两的摊位都收起来,整条街只有她们两个人,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赶在宵禁封路的最后一刻,她们回到了客栈里。


    傅清微坐在桌旁,长剑放在手边,口渴得一直在喝水。姬湛雪人小站着,看着傅清微左手手背鲜红的棍痕,头垂得更低了些。


    她好像做错事了。


    傅清微:“不口渴吗?”


    姬湛雪:“渴。”


    傅清微把她抱到怀里,给她倒水喝。


    姬湛雪坐在她腿上,一小口喝着她喂的水,漆黑的眼珠在她脸上来回转着。


    她都不骂她吗?


    “是不是在想我为什么不责备你?”


    点头。


    “你该庆幸你是个小哑巴,我一想到骂你你也说不出什么,我就没兴致了。”


    “……”


    傅清微当然是开玩笑,姬湛雪是做错了事不对,但她还是个孩子,心是好的,要好好教导她。


    说实话她当时睁眼看到那四块银元,要不是急着去找人,她可能会先哭一场。


    傅清微将她放下来,说:“你怎么能把自己卖了呢?”


    姬湛雪沉默不语。


    傅清微:“别装,你又不是真哑巴。”


    姬湛雪:“唉。”


    傅清微:“还学会叹气了。”


    姬湛雪一个字一个字地蹦:“我、在,你、不、好。”


    她边说边摇了摇头。


    傅清微有时候挺佩服她凝练字词的功力的,五个字说得她险些潸然泪下。


    她还这么小。


    傅清微拇指抚着她的脸,说:“那你有没有想过,你不在,我会怎么样?”


    姬湛雪:“不、知、道。”


    傅清微:“会死。”


    姬湛雪脑袋边冒出一个大大的问号。


    她有这么重要吗?


    傅清微一字一句:“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把你和我分开,除非我死了。你离开,对我而言就是提前宣判我的死刑。”


    姬湛雪听不懂。


    “不要再走了。”


    傅清微眼眶微热,温柔地说:“你可以抓住我。”


    姬湛雪垂眼,小心翼翼地,捏紧了她一片衣角。


    攥得很紧很紧。


    连牙关都不自觉地紧紧咬着。


    傅清微却将她那只很紧很紧的手松开,拉开她的两条瘦小胳膊,环在了自己腰上。


    “这样,才叫抓住。”


    姬湛雪吃力地环住年轻女人的腰肢,脸因为这个动作埋在傅清微的胸口,整个人都紧紧依偎着她。


    傅清微说:“抓住了吗?”


    姬湛雪点点头,好喜欢她怀里的感觉。


    她想快点长大,能够真正抱着她,她能等到长大那一天吗?


    会有的。


    傅清微:“还想走吗?”


    姬湛雪摇头。


    傅清微:“我们约定好了,记住你说的话,你再一言不发地跑掉,我就找棵树吊死,省得去找。”


    姬湛雪惊恐地摇头。


    傅清微后背和胳膊的棍伤痛起来,她松开了紧紧抱着女孩的怀抱,脸色勉强地重新坐好,说:“饿不饿?我去给你叫个饭。”


    “饿。”


    姬湛雪多说了一个字:“疼。”


    “我不疼。”


    “我、疼。”


    “……”傅清微反应过来,追问道,“他们打你了?”


    “没。”姬湛雪歪了歪脑袋,不知道怎么说,她干脆解开自己的裤腰。


    “你别脱裤子啊!”


    “?”


    “没事你脱吧。”傅清微给她擦了好多次澡了,现在还没习惯,缓了缓说。


    姬湛雪的腿现在是她全身最白最细嫩的地方,所以大腿上的青紫色指印越发显眼。


    傅清微瞬间联想到了最坏的可能,眼眶湿润,心口急剧起伏。


    她刚刚就应该直接杀了那个班主!


    姬湛雪在床上给她表演了刚学的一字马。


    “疼。”她把腿收起来,腿肚子瑟瑟发抖。


    “……”


    傅清微又哭又笑地抱住她,庆幸她没有遇到更糟的事。以防万一,她还是给她仔细检查了一遍,关键部位没有被侵犯的痕迹,其他地方也没有外伤。


    应该只是给她练了戏班子的基本功。


    傅清微:“行了,把裤子穿上。”


    小孩坦荡荡穿好裤子,坦荡荡来扒她衣服。


    傅清微:“你干什么?”


    她站直了姬湛雪就没有任何以下犯上的余地,姬湛雪熟练蹦字:“你脱。”


    连顿号都没了。


    傅清微:“为什么要我脱?”


    姬湛雪习惯用行动代替语言,又把自己的上衣脱了,让她看自己嫩莲藕似的雪白后背。


    傅清微福至心灵:“你要看我背上的伤?”


    姬湛雪点头,吐了口气,似乎为她终于明白而欣慰。


    傅清微理直气壮:“我是大人,小孩子不可以随便看大人身体。”


    姬湛雪不满地吐泡泡。


    难道她是小孩子就可以随便看了吗?


    只许大人放火,不许小孩点灯!


    傅清微不理会她的不满,说:“我让厨房送两张饼来,吃完了睡觉。”


    姬湛雪在床上慢慢地打了一个滚。


    不知为何,傅清微感觉她比先前活泼了一些。


    也许终于对她敞开心扉了。


    晚上睡觉傅清微后背和胳膊疼,只能侧躺着,姬湛雪像只树袋熊一样挂在她身上,一旦中途醒了发现自己掉下去,便重新挂上来。


    傅清微后面疼前面热的,昏昏沉沉地陷入了梦乡。


    *


    卯时。


    东城门刚打开,守城的军警打着哈欠换上岗位。


    一名灰头土脸的寡妇抱着怀里的孩子急匆匆地奔关卡而来,便要强冲过去。


    军警掏出警棍:“喂。”


    寡妇冲到他跟前扑通跪了下来,露出怀中四岁女童发烧通红的脸,哀求道:“军爷行行好,我的孩子生病了,急着出城求医。”


    军警:“过关文书呢?”


    年青寡妇涕泗横流,反复说着一句话:“行行好军爷,孩子不行了,行行好吧军爷。”


    她边说边解开孩子的衣服,翻到背面,拉下上衣,后背生的疮已经烂了流脓,都浸在衣服上。


    军警立刻捏住了鼻子,忙不迭后退:“这是什么?!”


    寡妇哭着说:“痘娘娘,是痘娘娘发怒了。”


    旁边的军警色变,挥舞警棍驱赶:“快走快走!”


    “谢谢军爷!”


    寡妇连衣服都来不及给小孩穿好,粗粗一裹,拖着行李和孩子出了城,奔向旷野。


    过了片刻。


    先前那军警忽然眉头一皱,道:“不对。”


    视野里哪还有寡妇的影踪。


    这清早出城的寡妇和女童正是傅清微和姬湛雪。


    傅清微担心翁班主报警,他又知道客栈住址,会有军警来抓她,宜早不宜迟,干脆冒险一大早出城。


    没有文书,可以想别的方法,只要放下现代人办事守规矩的思想,办法总比困难多。她用苦楝子汁让姬湛雪暂时发烧,用草汁在她背上画疮,如果仍然被拦下来怎么办?或者当作闯关抓起来处死怎么办?那就一起死。


    她们两个人一条命,连生死都置之度外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值得一提的是,傅清微的演技在历经磨难后得到了质的提升,眼泪说来就来,演得她自己都要相信她女儿病危了。


    病危的女儿退了烧,正趴在她的背上看风景。


    虽然依旧一无所有,但她们重获了自由。


    傅清微被捏了一下耳朵。


    她佯怒:“大胆。”


    姬湛雪两只手搂住她的脖子,傅清微感觉她的气轻轻地吹在自己耳边。


    一会儿远,一会儿近。


    不知道在捣鼓什么。


    傅清微背累了,放她下来走路,牵着她的手问她:“你要回依布村吗?我可以送你回家。或者你继续跟着我,我们去蓬莱。”


    这一路太险恶了,一座城已如此艰难,傅清微想再给她一次选择的机会。


    姬湛雪毫不犹豫地选了第二条路。


    “盆、乃。”


    “是蓬莱。”


    “蓬、莱。”


    “真聪明。”傅清微夸她已成了习惯,谁能对这么乖的小孩不另眼相待。


    “家?”姬湛雪指了指她,意思是你的家?


    “对。”


    “我、们、的、家?蓬莱?”


    傅清微没想到她还记得她上次说的话,甚至连了起来,她眼眶骤然一热,说:“是。我们的家,蓬莱观。”


    姬湛雪点了点头:“好。”


    她人虽小,主意一点不小,都敢悄无声息把自己卖了。傅清微不知道她“好”字背后又意味着什么。


    两人从城郊走入了熟悉的山林。


    见到一条河停下来休息,吃了干粮,傅清微给她脱了衣服,洗去后背的草汁,换上干净的新衣服。


    姬湛雪很久没有见到河了,洗完后就在河边玩水泡脚,踢踢踏踏地溅水花。


    傅清微靠坐在树下,由着她玩,目光盯着她,以防她掉进水里。


    姬湛雪玩够了,向她走回来。


    她直接爬到她身上,两手抱住她的腰,脸贴着她的胸口,亲密得不得了,像家里那只小三花一样粘人。


    傅清微失笑,不自觉地开始夹:“这是谁家的小猫咪这么可爱呀?”


    姬湛雪亲了亲她的脸。


    “你的。”


    第142章


    姬湛雪软软的唇印在她的脸颊。


    没有停留太久。


    傅清微怔了下, 睁开快要合上的眼,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她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被小孩亲脸呢,唇瓣像棉花糖, 一股奶香。


    怀里的小孩也是一身奶味, 洗完澡清清爽爽, 趴在她身上,因为亲她的时候抬起了身子, 所以现在搂的是脖子, 脸枕在她肩膀。


    傅清微带娃的体验感更深刻了。


    比起大人有条件的爱,小孩的爱才是最无私的。


    要不是姬湛雪这张脸, 傅清微不可能对她有那么多耐心和温柔, 更别说同生共死。而姬湛雪连她是谁都不知道,就已经对她彻底死心塌地了。


    至于那句“你的”,姬湛雪才四岁, 傅清微当然不会有被撩到的感觉。


    要是换成穆若水说, 她已经在宽衣解带羊入虎口了。


    她只好奇她什么时候偷偷练习的这两个字,说得这么清晰流利。


    姬湛雪抬起眼悄悄观察她。


    大姐姐不喜欢吗?


    傅清微拍着她的后背哄她午睡,微微仰起头放空了目光, 又在想远方的故人。


    她根本没注意到姬湛雪求表扬的视线,小孩蔫蔫地垂下脑袋,靠在她肩头慢慢睡去。


    傅清微在城里获取了一些信息,尤其是难民中, 对附近战况比较了解,有效帮她规避战区。


    这个时代平民拿不到地图, 民间非法流通的地图也不够精准, 傅清微只能确定一个大概方向,带着姬湛雪就上路了, 边走边问人,见机行事。


    官道和山路穿插着走,遇城池便绕行过关卡,哪怕多费些时间。


    她有一身打猎的功夫,也有武艺傍身,耳聪目明能避开土匪,虽然颠沛流离,吃得不好,但至少不会再饿肚子了。


    休息的时候傅清微砍了树枝,用剑磨成细针一样的暗器,装在衣袖里,以备不时之需。以她的修为,拈花飞叶暂时不能伤人,但木针绝对可以,冲着要害去甚至能杀人。


    依布村擅长弓弩,先前土匪攻来前备战,傅清微跟着做过,她做了一把简易的弩,配合弩箭,学巫祝榨草乌汁浸泡箭头,见血封喉。


    这世道人杀我,为了自保她不可能永远不杀人。


    她还有个孩子。


    经历了上次城池的事,她彻底认清了,放下现代人的操守,适应这混乱失序的乱世才能带着姬湛雪活下去。


    姬湛雪帮她一起用石头磨兽骨箭头,小小年纪已经是熟练工。


    有一天傅清微把她叫过去,往她手腕绑了个精巧的箭筒。


    姬湛雪摸着自己冰凉凉的手腕,偏头问:“什?”


    傅清微捉住她的手,对准了前方的树干,按了一下,一根尖端锋利的竹箭离弦般弹射出去,笃的钉在了树干上。


    傅清微把竹箭拔出来,看了看切口深度,虽然杀伤力不强,但是近距离被射中够喝一壶的,如果刚好射中眼睛,那就是杀人利器。


    “这是袖箭,如果你落单了,姐姐来不及救你,别人来抓你的时候你就按下这个机括。”


    她把竹箭重新装进去,让姬湛雪对着树练习。


    除此之外,她开始教姬湛雪一些简单的防身术,小孩子身量小,力气小,以灵活躲避为主,骨头软如果利用得好,那才叫滑不留手。


    傅清微教完后和她对练,发现她天赋惊人,身法教一遍就会,只需要纠正动作,和她当时学步法差不多。


    不过师尊不通阵法,傅清微都是自己慢慢摸索的。


    前面有片灌木轻轻动了一下。


    傅清微停下脚步,顺便拉住了埋头往前走的姬湛雪。


    傅清微和她交换了一个眼神,口型道:有人。


    姬湛雪看不懂,她才刚学会说话呀。


    傅清微目力超群,弯下腰捡了个土块扔过去,耳朵侧着动了动。


    三个。


    傅清微牵着姬湛雪走了过去。


    劫道的三人立刻跳了出来,衣衫褴褛,三个人凑不出一件完整衣服,都是流民,但却选择了挥刀向更弱者。


    “大哥!是个女的!”


    其中一人双手拿着砍柴刀,另外两人手无寸铁凶神恶煞。


    拿刀的喝道:“把东西放下,人走!”


    另有一人却见色起意地舔了舔唇,道:“三哥,咱们几个自从婆娘死了,好久没碰过女人了,不如……”


    说时迟那时快,姬湛雪抬起胳膊,袖箭率先出膛,冲着说话那人的眼睛飞了过去。


    正中靶心。


    男人惨叫声响彻山林,双手捂着不停流血的眼睛在地上打滚。


    “三哥!好痛!三哥救我——”


    这一下兔起鹘落,不仅是土匪那边,连傅清微也惊呆了。


    姬湛雪情根不全,七情六欲寡淡,对一切的态度都很漠视,说动手就动手。


    握刀的三哥双手紧了紧,低头看了看受伤的同伴,另一人却冲了上来,傅清微背后长剑出鞘,胳膊上顿时鲜血直流。


    三哥把柴刀慢慢放下,说:“饶命。”


    他和胳膊受伤的同伴扶起地上的那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


    姬湛雪这才将袖箭筒放下,用袖子遮好,重新牵住傅清微的手。


    傅清微看她晶莹精致的小脸,指背贴上去蹭了蹭,心情复杂。


    两人在太阳下山前歇在山洞,傅清微捡了柴枝生火,烤着竹鼠肉,偏头温柔地问她:“为什么出手伤人?”


    姬湛雪:“他想、欺负、你。”


    傅清微开始觉得教育孩子是个难题。


    “可是他打不过我不是吗?你不应该这么着急伤人,还冲着眼睛去。万一对方有后招,你吃亏了怎么办?”


    姬湛雪听不懂,她只关心一件事。


    “你会、不、喜欢、我吗?”


    “当然不会了。”傅清微用哄孩子的语气说,“我永远不会不喜欢你。”


    姬湛雪向她爬过去一点,脸贴在她的膝头,凝视的瞳仁映着燃烧的火光。


    傅清微摸着她分外柔软的发丝说:“小孩子只要负责长大就好了,其他的事交给大人。我会陪你长大,慢慢来,嗯?”


    姬湛雪点了点头。


    “肉烤好了,吃饭吧。”


    “你这是什么表情?我烤得比上次好多了!”


    “有的吃就不错了,不要挑三拣四。小孩子挑食会长不高。”


    “行行行,下次你来烤。”


    姬湛雪表示赞同,傅清微却不忍心压榨儿童。


    她才四岁!


    哦,认识她快一年了,她也快五岁了。


    二人有时候会途遇被土匪抢劫过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旁边还有马车车厢,一看生前就是富人。傅清微给人合上眼睛以后,已经能面不改色地摸尸体,姬湛雪在边上翻有没有土匪不要的破烂捡回去。


    傅清微心灵手巧,对捡回来的破烂废物利用,做了不少实用工具。


    她们也遇到过一次土匪,是和一帮难民队伍在一起的时候,有一伙贼寇劫道抢人,流民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他们专劫妇孺。


    傅清微积攒的弩箭耗空了,单枪匹马,带着姬湛雪边打边退,剑锋划过喉咙也就那么一下,血溅在脸上很热。傅清微最后连眼珠都杀红了,每一剑都带出喷溅的血光。


    直到身后再也没有追兵的身影。


    姬湛雪和她躲在隐蔽的林子里,抱着满身鲜血不停发抖的年轻女人。


    傅清微的颤抖慢慢停下来,拉开距离看了看姬湛雪的脸。


    “你有没有受伤?”她双手捧着女孩的脸,声音都在轻颤。


    姬湛雪摇头。


    傅清微又仔细看了看,像是护着什么珍宝,紧紧地将她抱进了怀里。


    傅清微找到水源把一身血衣脱下来扔了,换了新衣服,包扎好手臂的伤口。幸好她是个半吊子大夫,就算当夜有点感染发烧,她也能冷静指挥姬湛雪给她熬药,喝了再睡过去,等身体机能自愈。


    第一个转机是在某天夜里。


    傅清微听见了骡马的嘶鸣,零星的枪声,她被枪声惊醒,本来想带着姬湛雪转移,却嗅见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她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能闻出魔气,似乎是单独杀了蜘蛛精以后。


    是妖魔。


    妖魔袭击了货物运输的商队。


    那支商队傅清微白天探查的时候撞见了,就驻扎在不远处。


    傅清微蹲下身子,对刚醒的姬湛雪说:“你在这……算了,你跟我一起。”


    姬湛雪一个骨碌爬起来,蹿到她背上,行云流水。


    傅清微拎着剑出山洞,道:“知道去做什么吗?你就这么兴奋。”


    姬湛雪:“闪闪。”


    傅清微乍一听没听懂,没时间去细思了,背着她在山间飞快地腾跃往下。


    按理说傅清微自身难保,不该再去多管闲事,但涉及妖魔非比寻常,她不可能袖手旁观。


    而且……


    此时的商队。


    “那是什么东西?!”


    “开枪!开枪!”护卫队长指挥道。


    一支一支汉阳造步枪排成横队,子弹高速旋转着进入一团黑雾里,这只妖怪像傅清微考试时遇到的黑鱼精,已经有了人形,身材高大,但保留了原形的特征,是一只虎妖。


    商队的主人早已躲在焦躁不安的骡马身后,充满恐惧地看着这一幕。


    虎妖有黑雾护体,子弹只能将它暂时击退,停顿身形,接着子弹便像记忆海绵从体表弹出来,叮叮当当地清脆落在地上。


    “怪、怪物——”


    “救命!救命啊!”


    “继续开枪!!!”护卫队长一把夺过枪杆,砰砰砰连发数枪,黄铜弹壳接二连三落下,虎妖毫发无损,它偏了偏脑袋的黑雾,露出斑斓大虎的外表,四足着地一跃而起,虎啸扑进了前方的护卫队中。


    “是老虎——老虎吃人了——”


    “不要不要不要!不——”


    虎妖一掌将人类按在身下,咬碎了他的咽喉,鲜血狂飙。对方吭都没吭一声,大睁着眼睛死去,喉咙的血漫了一地。


    护卫队长取过长刀扑到老虎背上,一刀刺入老虎的后背,不禁一喜,却拔不出来了。


    黑雾裹住长刀,老虎暴起,长刀脱手,护卫队长被甩了出去,重重地砸在树干上,喷出一股鲜血。


    虎妖直立,抽出了身后的长刀,朝地上的护卫队长掷了出去。


    护卫队长瞳孔缩成针尖大的一点。


    寒芒在黑夜里如同一道电光,击中了半空中的长刀,偏离护卫队长的头颅,插在了不远处的地面。


    一道身影快得在护卫队长眼中出现了残影,他只看得见耀眼的剑光,跟随着主人的身影腾身而起,一剑插入了老虎的喉咙,接着手腕带动剑光旋转了三百六十度。


    如果不是虎妖强悍,当即被斩首示众。


    一击脱离,绝不恋战。


    虎啸惊天动地,老虎高高跃起身子扑了过去,那人向前一个翻滚,长剑向上刺入,身体向后,从胸腹拉开长长的裂口,内脏和肠子流了一地。


    虎妖从半空摔落,黑雾在它的身上缠绕,修复着它致命的伤口。


    手持长剑的女人二指捏着一张符箓,口中念念有词。


    符文无火自燃,化作一道流光迅速隐入天际,漆黑的天幕缓缓张开一道光亮,仿佛开启了天门接收人间传来的讯息。


    护卫队长仰头惊讶地看着天上不可思议的一幕。


    沉闷的雷声同时在头顶响了起来,一声连着一声,乌云里的电光若隐若现。


    紧接着一道惊雷骤然劈下!


    轰——


    云层里的电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雷声就在耳边炸开,护卫队长抱着脑袋闭上眼,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连地面都跟着震动起来。


    旁边林子里栖息的鸟雀都飞了起来,远离天雷恐怖的威压。


    白光消散。


    虎妖的尸体躺在地上,满是焦痕。


    傅清微牵着姬湛雪的身影出现在白光后。


    身前跪了一地狂热的人。


    “是神仙,仙女娘娘显灵了。”


    “仙女娘娘来救我们了。”


    亲眼目睹神迹的护卫队长挣扎着爬过来,也跪在地上,满脸虔诚:“拜见仙女娘娘。”


    傅清微:“……”


    她其实是想救了他们以后,问问能不能搭个顺风车。这个商队有枪,肯定不是普通的队伍。


    傅清微顿了顿,说:“吾乃九天玄女娘娘座下弟子,特来人间游历,这位是我的仙童。”


    她在蓬莱观每天都去拜玄女娘娘,给她念经上香,怎么不算座下弟子呢?


    仙童一脸漠然。


    姬湛雪睡前洗了脸,粉雕玉琢的一张俏脸,仙童本童。


    商队主人带头感激磕头:“拜见仙女娘娘,见过仙童。”


    “拜见仙女娘娘——”


    眼看着没完没了,傅清微打断他们,端着电视剧里观音娘娘的腔调,说:“你们去往何处?”


    商队主人说:“禀仙女娘娘,我们此行乃运输货物入蜀。”


    傅清微压下喜色,叹气道:“吾闻蜀地百姓水深火热,正要去往蜀地,见众生疾苦,施以援手。”


    商队主人立即道:“请仙女娘娘与我等同行!”


    众人拜首复读。


    “请仙女娘娘与我等同行!”


    傅清微就这么混入了商队里,这支商队是马帮,如果傅清微了解一点更详细的历史,就会知道马帮被称作“乱世中的移动堡垒”,有人有枪,势大根深。


    有马帮庇佑,可以规避百分之九十的风险。


    晚上她和驻扎的商队住在一起,人人见她都面色恭敬,傅清微不由在心里感叹了一句真封建迷信啊。


    姬湛雪躺在她的怀里,小声说:“闪闪。”


    傅清微问:“闪电吗?”


    姬湛雪点了点头。


    傅清微说:“你喜欢闪电?”


    姬湛雪点头,又摇头。


    她喜欢傅清微引来闪电的样子,不是喜欢闪电本身。


    傅清微哪知道她那么多小心思,摸了摸她的额头说:“睡觉吧,明天可以不用抹脸了,小仙童。”


    小仙童迅速把脸埋进她胸口睡了。


    以前还会枕一枕肩膀,现在会挑地方了,专往软的地方蹭。


    小鬼灵精。


    傅清微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她的后背,也睡了过去。


    傅清微过上了流亡路上最安定的一段日子,七点出发,三点休息,食住行都有了保障。商队进城休整,傅清微还让人去买了朱砂黄纸毛笔,她补充了一些消耗过大的符箓。


    雷符好用又唬人,她画了一沓。


    剩下的就是火符、宁心符等常用符箓。


    平安符也画了一些,当场送给了商队的人,又换了一轮感恩戴德。


    马帮平时也会遇到小伤小病,傅清微将祝由术包装成神仙法术,再次展现了神迹。


    坑蒙拐骗,得心应手。


    商队一路由滇入蜀,有惊无险。到了不得不分开的时候,傅清微牵着姬湛雪云淡风轻,商队主人领着大家拜了又拜,看着她们俩消失在视野深处,久久不能回神。


    待回到滇省,路遇神仙足够他们吹上一辈子。


    傅清微走了很远很远,才叹了一口长气。


    光拜有什么用!倒是给几个银元当盘缠啊!神仙就不用吃饭吗?!


    出走半年,归来还是响叮当。


    傅清微看着陌生的景象,站在百年前的土地上,好在离家不远了。


    然而傅清微料不到的是,滇省的政局相对稳定,蜀地才是乱成一锅粥,战区比隔壁省多的多。


    岁已寒曾说,军阀割据挑起内战,哀鸿遍野,使得魔气加快诞生。傅清微入蜀后有了直接的感知,妖魔出现的频率增加了。


    她在滇省一年多,才遇到了两次妖魔。


    刚刚踏上蜀地,没过几天便遇到被魔气侵蚀的狼妖,正在侵犯一个村落。


    傅清微来得及时,尚没有大肆破坏。


    姬湛雪见到妖魔并不害怕,只是一味地想要看“闪闪”。


    傅清微:“……”


    傅清微给她表演了一个闪闪,引天雷劈了狼妖。


    她如今引雷愈发轻松,雷无虚发,也几乎不感到疲惫。


    电光闪闪,姬湛雪的眼睛也闪闪。


    傅清微蹲下来,半搂住她的身子,和她一起看着白光中狼妖的身影湮灭,慢慢消散。


    村里百姓自然又是一番跪拜。


    傅清微解释不来,干脆懒得解释了,吃了一顿挽留饭,宿在村里,顺便重新整顿了行囊。


    第二天带着充足的食物上路。


    傅清微一路除妖补给,有过险境环生,但都平安化解,玄女娘娘座下弟子的名号算是阴差阳错地传了出去。


    她们的步伐渐渐地来到了蜀中。


    直到有一天。


    傅清微刚轻车熟路地劈了一只螳螂妖,带着姬湛雪往西北方走,隐隐约约听到背后有人在叫她。


    “道友!道友!”


    “道友请留步——”


    傅清微停下脚步,和姬湛雪互视一眼,在原地等待。不一会儿,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地赶过来,身穿道袍,一男一女,边跑边招手。


    “道友……”年轻乾道喘着气,说,“你、你跑得好快。”


    傅清微:“?”


    另一位坤道说:“我二人听闻附近有一位玄女娘娘座下弟子在斩妖除魔,修为精深,动作迅速,神龙见首不见尾,终于找到你了!”


    傅清微:“……”


    这里面说的是她吗?


    同为玄门中人,当然不会信什么玄女娘娘弟子,百姓愚昧,修者方明白世间真相。


    两人对着傅清微抱拳行礼。


    坤道自我介绍说:“我姓管,叫管锥。这位是我师弟,方乾。敢问道友怎么称呼?”


    傅清微:“我……我姓姬,姬昌的姬,女字旁。”


    姬湛雪仰了仰头看她,目光闪动。


    管锥道:“福生无量,原来是姬道友,道友法术高深,我等自愧不如。”


    傅清微已经在惭愧了。


    她坑蒙拐骗这么久,已经初步摆脱社恐属性,主动开口套取信息:“二位道友为何出现在这里?”


    管锥咦了一声,说:“你难道不是天机阁的?”


    天机……阁?


    傅清微不动声色:“一介散修。久闻天机阁大名,无缘得入。”


    管锥笑道:“你本事那么高,肯定可以通过考试的啦。”


    傅清微听到考试,已经猜到天机阁是什么了,十有八九是灵管局的前身。


    不知为何,她竟然有一种久违的亲切感,在这个举目无亲的乱世,依然有灵管局的存在。


    方乾在旁边插话:“你居然没有加入天机阁,那你杀这么多妖魔,一定拿到很多赏钱了吧。”


    傅清微:“???”


    什么赏钱?!


    傅清微从容镇定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


    她震惊得太明显了,管锥慢慢地收起了笑容,说:“姬道友,你该不会不知道吧?”


    傅清微快昏倒了。


    管锥连忙扶了她一把,姬湛雪两只手都撑着傅清微摇摇欲坠的身子。


    “姐姐?”姬湛雪担忧地看向她。


    傅清微低头揉了揉姬湛雪的脑袋,说:“乖,姐姐没事。”


    管锥瞧了姬湛雪一眼,两眼放光:“小朋友好可爱,是姬道友的妹妹吗?”


    姬湛雪一脸漠视,板着脸更可爱了。


    傅清微弯了弯眼睛,说:“是。是我的珍宝。”


    珍宝抱住了傅清微的腰,很粘人,也不想让别人看自己。


    傅清微纵容地将身子侧了侧,更好地掩护姬湛雪的身形,对二人道:“两位道友可有落脚处,我想问问天机阁的事。”


    管锥道:“那是自然,姬道友请。”


    回到落脚地后,傅清微迫不及待地先打听悬赏的事。


    对于同道之人,管锥毫不隐瞒地娓娓道来。


    天机阁几千年历史,贯彻了一如既往的财大气粗,加入天机阁自然有丰厚的薪水。因为魔气的动乱,天机阁人手不足,招揽散修对抗妖魔,主要通过发布悬赏的方式,明码标价。


    也就是说,傅清微杀的那些妖魔,背后都是一块一块、甚至一摞一摞的银元。


    而她,刚好与那些亮闪闪的银元擦肩而过。


    傅清微霎时两眼一黑。


    “姬道友!姬道友你怎么了?!”


    第143章


    傅清微的心在滴血。


    我的钱!!!


    傅清微脑袋靠在姬湛雪幼小的肩膀上, 眼前一黑又一黑。


    那她这一路颠沛流离、风餐露宿,差点把命搭在城里算什么?算她厉害吗?就算这样也活下来了,还带了个孩子。


    “姬道友!姬道友你怎么了?”


    “没什么, 有点低血糖。”傅清微不管他们听不听得懂, 先敲一笔小的竹杠, “二位道友有吃的吗?我和妹妹饿了一天了。”


    中午还吃了一顿姬湛雪嫌弃的烤肉。


    管锥看着姬湛雪的脸心软不已,当即道:“有的有的。”


    两位道友把自己包袱里的口粮都倒出来, 他们刚从城里出来, 羊肉烧饼,半只鸡……甚至还有几块方糖零嘴。


    那可是糖啊!大户人家!


    傅清微一把将手伸向糖, 喂了一颗到姬湛雪嘴里, 甜丝丝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她第一次吃到糖,接连眨动了好几下长睫毛, 眼睛一亮, 似乎不敢相信世上还有这样好吃的东西。


    “小雪……”


    傅清微的眼泪流了出来。


    姬湛雪跟着她,吃尽了苦,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姬湛雪见她哭, 连忙双手来给她擦眼泪。


    管锥和方乾二人:“……”


    天呐太可怜了。


    管锥跟着拭了拭湿润的眼角,把糖纸包起来塞进孩子怀里,方乾也将所有的吃的推过去。


    “姬道友这样大的本事,怎么会过得如此潦倒?”


    傅清微瞬间又悲从中来。


    “此事说来话长。”她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叹了口气,端起了面前的烧鸡, 真香啊。


    傅清微将鸡腿撕下来放在一边, 自己啃着鸡架,虽然久未吃到这种美味的油水, 但她进食的模样算是斯文,也给了管、方二人只是一时落魄的印象,而不是一直当乞丐。


    傅清微吃完擦了擦手,姬湛雪刚捧起鸡腿咬了一口,童音清脆地说:“好吃。”


    傅清微微怒:“……我给你做那么多饭都换不来一句好吃。”


    姬湛雪瞧了瞧她,欲言又止。


    做得多又不等于好吃。


    姬湛雪低下头吃鸡腿,将沉默进行到底。


    傅清微两条手臂夹住她的脸,肆意揉了一顿。


    管锥羡慕道:“姬道友和妹妹的感情真好。”


    傅清微回:“毕竟世上就剩我们俩相依为命了。”


    傅清微给自己编了个身世,说她本来在蓬莱修炼,家中长辈病故,只剩一个妹妹,她回乡将妹妹接来,两个人现在正在去往蓬莱观的路上。


    管锥认真思索:“蓬莱观在哪里?”


    傅清微:“深山小观,道友没听过也正常。不知二位道友是……”


    管锥和方乾互视一眼,自豪笑道:“我们是清净派的。”


    傅清微心想:那岂不是龙璇玑的长辈?龙璇玑还没出生呢。


    无论在哪个时代,最宝贵的不是钱,而是信息,堪比黄金。


    如果她早知道天机阁在哪,如何接悬赏,也不会和姬湛雪穷困潦倒,朝不保夕。她还从二人那里知道,原来真道士有特殊的过关技巧,朱砂画符可以当路引。


    “……”


    傅清微决定好好把握自己唯一的人脉。


    可惜没有电话什么的,留个联系方式,所以她们暂时要和清净派的两位道长一起行动,吃喝不愁。


    管锥二人的活动范围就在蜀中,是天机阁门人,二十八星宿木牌作为身份凭证。他们是接了任务来的,斩杀在这一带作乱的妖魔,一来就听说玄女娘娘座下弟子威名远播,走到哪除妖到哪,一路追着傅清微的踪迹会合,以为是哪个玄门长辈。


    没想到是个和他们一样大的年轻人。


    天机阁目前的总部在北平,大清灭亡,北平政权交替,正是最混乱的时候,城内的魔气也错综复杂。西南、华南等地设立的是分部。


    后世的鹤市,如今叫锦城,是西南重镇,分部就在那里,城北某某街某个大钱庄,有两套不同的切口(江湖暗语),其一是接悬赏的,其二是天机阁内部的口令。


    管锥告诉了她们接悬赏的切口。


    “怎么加入天机阁?”


    “你到了钱庄以后,问里面主事的人。”管锥挠了挠脸,说,“我也不知道,宗门的长老给我们报的名,考试通过就加入了。”


    “……”傅清微又一次体会到了信息和人脉的重要性。


    就算她知道天机阁的存在,不知道地址和切口,也是白给。


    “谢谢两位道友。”傅清微说,“我叫姬湛雪。”


    管锥笑道:“姬道友终于肯告诉我们全名了,非常荣幸。”


    傅清微面不改色,真正的姬湛雪抬起了头。


    “?”


    傅清微把她的小脑袋按了下去。


    傅清微不打算用自己的真名行走天下,反正姬湛雪的名字好听,不用白不用。


    “你们要去锦城吗?”如果能结伴,当然是最安全的选择。


    “回是要回去的,但我们的事没有办完。”管锥为难道。


    “是除妖吗?我可以帮忙!”傅清微积极道,“只要分我一点赏钱就好。”


    管锥笑起来。


    “这算什么难事?相逢即是有缘,都给道友权当结个善缘。”


    “谢谢,你们清静派都是好人。”


    “咦,姬道友还认识别的清净派门人?”


    “认识一个,她还很小,估计你们不认识她。”


    “叫什么名字?或许我们知道呢。”


    “萍水相逢,未来得及问名姓。”


    “原来如此。”管锥说,“那我们出发吧,姬道友……和小妹妹。”


    好几天了,姬湛雪还是一副漠然的小脸,只对傅清微有表情,管锥给她糖也不好使。


    她只吃傅清微给的东西。


    一行四人在锦城周边的几座城市和山林打转,降妖除魔的间隙,傅清微趁机便打探消息,尤其是这个时代怎么获取信息。以天机阁为例,每隔30里一座官驿,是最固定的消息点,重要信息都会传达,只要去驿站出示木牌验明身份。


    常用的是信鸽,就是傅清微在电视里见过的那种,方便快捷,中长距离点对点。


    其他的烟花信号、狼烟,特殊记号,水流……等等辅助方法。


    虽然没有现代即时通讯,种种综合起来也四通八达。


    傅清微以前看小说时向往江湖快意恩仇,如今真正身处乱世的江湖,要学会熟练运用江湖手段,她愈发怀念她的手机。


    傅清微从袖子里掏出一张雷符,催动咒语,云层中闪过一道闪电。


    不到几秒钟,雷电劈下,地面一大片黑雾侵蚀的蜘蛛化为齑粉。


    这些都是没成精的妖,不值钱。


    要不是姬湛雪爱看“闪闪”,她一道剑气就能灰飞烟灭。


    傅清微随身的口袋里已经装了不少妖魔的信物,内丹、犄角等比较小的能证明击杀的证据。能被天雷直接摧毁的道行都不高,像袭击那只商队的虎妖比较值钱,死了还能留下肉身,如果当时她割下一只虎掌,应该能换几十块银元。


    事已至此,她只能重新收集了。


    管锥和方乾互视一眼,均难以掩饰眸中的惊讶。


    怎么会有人引雷这么快?岂不是上天刚听到就答应了,这得是什么样的天赋?


    难道她真是玄女娘娘座下弟子?


    管锥:“姬道友,你所说的蓬莱观在哪里?”


    傅清微:“就在锦城郊区的一座山里,不起眼的。”


    管锥:“你派的祖师是谁?”


    傅清微张了张口,将穆若水的名字咽了回去,歉然道:“不便相告。”


    管锥二人已将她当作民间藏龙卧虎的隐修了,同行一个半月,不仅见证她的天赋,还目睹了她飞一样的进步速度。


    怎么会有人前段时间打得有来有回、险象环生的妖魔,下一次再遇到差不多道行的,就可以十拿九稳地压着对方打,最后横空一道天雷收尾。


    如此人才,一定要把她吸纳进天机阁。


    姬湛雪的名字由管锥二人第一次传入了天机阁的耳中,留下了初步的印象。


    看完“闪闪”,姬湛雪心满意足,傅清微伸手抱起她,往她嘴里喂了颗糖。


    姬湛雪把舌头给她看,黄色方糖静静地躺在中间。


    傅清微失笑:“我不吃,你自己吃。”


    哪有嘴对嘴喂的啊?


    姬湛雪含着甜甜的糖,搂紧了她的脖子。


    傅清微:“小心蛀牙。”


    姬湛雪皱起小小的眉头,明明是她自己喂的。


    她们已经来到了中江,最后一座城市,解决完就可以回家了。从野外回中江城的路上,却出了个意外的小插曲。


    一个背子客从小路跑过来,紧赶慢赶到四人身前,确认样貌,问:“您是清净派的管道长?”


    管锥:“对,我就是。”


    背子客从怀里掏出一封火漆印信,说:“有人托我送信。”


    这就是在驿站、信鸽、烟花之外的补充通讯手段,靠人送。


    管锥接过信封,神情严肃,和方乾走到一边拆信。


    傅清微猜测是天机阁送来的,而且她们多半不能同行了。果不其然管锥走过来,抱歉地说:“姬道友,我们俩有要事,不能陪你回锦城了。”


    傅清微:“无妨,眼下离锦城不远,我们可以自己走过去。”


    管锥不放心,画符不是在每个关卡都有效,她从怀里掏出自己的度牒,说:“这是我门派的度牒,你持之,可保你一路畅通无阻。”


    傅清微却之不恭,记了她一个人情。


    “你到锦城后,将度牒放在钱庄,自有人之后转交给我。”


    “多谢管道友。”


    “后会有期。”


    “山长水远,有缘再聚。”


    傅清微和姬湛雪在城外目送二人的身影匆匆离去,伸手摸了摸怀里的度牒和十块银元。


    虽然在现代她和灵管局快闹掰了,这一刻天机阁依然是她的亲人。


    傅清微低头看小孩,说:“走吧?”


    姬湛雪晃了晃她的手,小步往前蹦了一下。


    傅清微笑:“你今天怎么这么开心?”


    姬湛雪说:“喜欢。”


    她指了指傅清微,又指了指自己。


    傅清微:“喜欢只有我和你两个人?”


    姬湛雪点了点头。


    傅清微捏着她软绵绵的小手:“管锥多余给你买那么多糖了,不记人一点好啊。”


    姬湛雪不管,径自往前走,边走边快乐地摇着傅清微的手。


    她就是喜欢和姐姐单独在一起,这样傅清微的目光就会只看向她。


    两人到了中江的城门,军警森严。


    “路引。”


    傅清微出示手中度牒。


    “原来是仙长,仙长请。”


    傅清微算是享受了正规官方道士的待遇,西南道教盛行,对道教徒很是尊敬,能拥有度牒的更是少数。傅清微打算有机会去搞一个蓬莱观的,借别人的名字终归不能长久。


    两人在中江歇了一晚,用管锥赠的银元订了间上房,吃饱喝足。洗完澡,姬湛雪往傅清微身上一爬,双手抱腰,脸埋胸口。


    傅清微:“你会不会有点过分?床都不睡了,直接改睡我身上?”


    姬湛雪仰起头,在她下巴左近的皮肤亲了一下。


    傅清微:“……”


    她极浅地翘了下唇,说:“下不为例。”


    姬湛雪听不懂成语,所以下次还敢。


    姬湛雪抱着她睡着了,傅清微感受着胸口沉甸甸地压着,她侧过身子,将小孩放到床上,自个转身环着她,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好一会才闭眼。


    她又想师尊了。


    师尊也会给她拍背哄她睡觉。


    此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见到她。如果她活上一百年,再久一些,那是不是就能……


    年轻女人眼角划下透明泪痕,渗进枕头里,开出深色的花。


    *


    中江到锦城的路相对太平,带着小孩脚程不快,二人又走了半个多月,终于来到锦城的属地。


    虽然后世很多东西都变了,但是山依然屹立在那里,傅清微脚踩在土地上,遥遥望着远方的一座葱郁山头,热泪盈眶。


    她脸上湿湿的,风吹过来冰冷潮湿。


    姬湛雪身量小,擦不到她的眼泪,急得直拽她的袖子。


    傅清微蹲下来,抱着她把眼泪都擦在她肩膀的衣料上,说:“我们终于可以回家了。”


    “蓬莱?”


    “蓬莱!”


    “我、要、回、家、啦——”傅清微两手拢在唇边,声音传出很远很远。


    姬湛雪眨了眨眼睛。


    傅清微弯腰一把将她抱起狂奔,跑了一段路,才勉强平复下自己激动的心情。


    两天后,两人身在蓬莱观所在的山中,一步一步往山顶跋涉,傅清微忽然停了下来,靠在一棵树上沉默不语。


    姬湛雪:“怎?”


    傅清微:“没事,我想休息一下。”


    姬湛雪蹲在她身边陪她休息。


    百年前的清风拂过傅清微的脸颊,她想:百年前的蓬莱观会是什么样子?她所要抵达的那个目的地,真的会有蓬莱观吗?


    如果没有,如果没有,她该怎么办?


    穆若水出身蓬莱,不记得前尘往事,她今年几岁,如果她不是姬湛雪,会不会有另一个师尊在蓬莱?她会和这一世的师尊重逢吗?


    前者令她胆怯,后者令她情怯。


    蓬莱观不是她的家乡,穆若水才是。


    傅清微歇了很久,慢慢直起身来,低声道:“走吧。”


    姬湛雪牵住她的手。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携手慢慢朝山上走去。


    傅清微跟随自己的肢体记忆,来到了一个地方,停下脚步,表情异常平静地说:“我们到了。”


    姬湛雪仰起脸,看着面前的三面土墙,或者说断壁残垣。


    她好奇地左顾右盼:这里就是她们的家吗?


    一个房子有四面,它比四面少一面,房梁只剩下一半,木头伸出去,裸露在天顶下,像一个窝棚。


    傅清微带她穿过没有院子的后院,来到了前院,只有正殿勉强能看出模样,里面的神像不翼而飞,只剩下梁柱,明晃晃的天光漏下来,一滴雨都挡不了。


    左右二殿没有,原来的玄女殿和后土殿是两片空地。


    正门只剩下四四方方的洞,没有门,傅清微站在大门口,剑气轻挥,上面厚重的灰尘和脏东西扑簌簌落下来,露出石刻褪色的三个红字:圆真观。


    姬湛雪不认识字,数了数三个字,童声清丽说:“蓬、莱、观。”


    傅清微突然蹲下来,轻轻地抱住了她。


    姬湛雪感觉有热热的液体流进她的脖子里,越来越多。


    傅清微没有出声,姬湛雪不知道她是伤心还是难过,伸手轻轻落在她的头顶。


    “别哭。”


    “嗯。”傅清微哽咽,抬起脸擦掉了眼泪,端详上方的门楼。


    百年前的蓬莱观是一座废弃已久的道观,它叫作圆真观,衰败得连过路的难民都懒得入内,里面能扒走的东西都被扒完了,只剩下几堵墙,连片瓦都没有。


    师尊想必都不知道这些。


    傅清微又低头看了看姬湛雪,指尖抚上她光滑精致的小脸。


    姬湛雪:“?”


    傅清微收回手:“没什么。既然到家了,我们去收拾一下。”


    姬湛雪:“好。”


    她从依布村离开跟着傅清微,衣食住行从不抱怨,丰俭由傅清微,即使来到四面漏风的“家”,也没有质疑过一句,而是理所当然地把它当成了她和傅清微的家。


    除了没有房顶的正殿,后院的三面墙里包含一间房和一间厨房,就是后世穆若水那间不住的小屋子和厨房,其他的地方也都是空地。


    傅清微先把屋子里的石块捡出去扔了,姬湛雪在旁边帮忙,夹缝里拿一些小小的小石头。


    她就地取材,又做了一把扫帚,打扫地面和墙壁的蜘蛛网。


    房间里灰大,傅清微叫姬湛雪出去了,自己用衣服捂着口鼻。


    等她好不容易扫完,在隔壁厨房找到姬湛雪,她正在灶台的几个洞里爬来爬去,身上和头发沾满了灰尘。


    傅清微将她从中间抱出来,给她拍灰,问:“你干吗呢?”


    姬湛雪说:“做饭。”


    傅清微:“你饿了?包袱里有吃的,我去拿。”


    姬湛雪:“以后。”


    傅清微:“以后做饭是以后的事。”


    姬湛雪:“我。”


    连起来:以后我做饭。


    傅清微一票否决:“你做什么饭?你还是个宝宝。我做。”


    宝宝看起来要晕过去了。


    傅清微:“什么时候你说话能不一个字一个字蹦,你就可以做饭了。”


    她怕她放调料都一卡一卡的。


    姬湛雪:“你说的。”


    傅清微立刻:“你老实说,你是不是装的?”


    姬湛雪将脸埋进她胸口,一个字不说,但是她特有的撒娇方式。


    厨房的灶台完整,比隔壁连张床都没有的房间好多了,吃了午饭以后,两人把厨房也收拾出来。


    傅清微经历了一天的强打精神,泄气地坐在石头上,看着面前的三堵墙,有一堵还只剩下半边,参差不齐地立着。


    这让她如何接受这就是她和师尊的蓬莱观?


    它如果是一片空地,傅清微无从寻起,说不定就此作罢再去流浪。可废墟之上偏偏能窥见昨日的影子,这里就是蓬莱,又不是她的蓬莱。


    傅清微随遇而安,向来走一步看一步,现在终于走到这里了,她却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里。


    是离开?还是重建?


    离开她要带着姬湛雪去哪儿?去锦城还是更安全的地方?这世道有绝对安全的地方吗?


    重建的话从何处建起?


    姬湛雪正在她的新家积极探索,两间破屋子看半天,丝毫不觉得简陋,看完屋子又探索山林,观察路过的小动物。


    她本来就是山里长大的猎人后代,山野会使她自由的天性释放,自在逍遥。


    就像师尊一样。


    傅清微的眸色软了软,冲那道背对她的小小身影道了声:“小雪。”


    姬湛雪回头,朝她跑过来。


    傅清微两手托起她的小脸,眸中似乎含着她看不懂的更深的情愫。


    “你喜欢这里吗?”


    姬湛雪点了点头。


    “那我们就留下来,好吗?”


    “好。”


    她的额头一热,傅清微温软的唇贴了上来,印着她。


    姬湛雪怔怔地感受着传来的陌生触感。


    傅清微同样也没有停留太久,亲了一下额头便放开,冲她一笑。


    姬湛雪钻进她怀里,耳朵和脸都变得热热的。


    好半天没能抬起头。


    傅清微下午观天象,晚上可能要下雨,她去林子里砍了几棵树,搭了个简易的半个屋顶。


    她和姬湛雪垫着衣服,夜宿在房间的墙角,半夜果然下雨了。


    少了一堵墙的房子隔音完全没有,外面下大雨,里面没房顶的地方也在下大雨,雷电交加。


    姬湛雪被雨声吵醒,噼里啪啦的,她睁开眼说:“闪闪。”


    傅清微说:“是闪闪。”


    纯天然的,无人力添加。


    雨声大得睡不着,姬湛雪坐起来靠在她怀里,傅清微抱着她。


    两个人坐在一起并肩看屋檐的暴雨如注,化作千丝万线,落进潮湿的青苔石板,溅起时光久远的回音。


    那是她和师尊今生听的第一场雨。


    第144章


    说是要重建蓬莱观, 第一步还是得有钱。


    两个人在漏雨的破房子里住了一宿,姬湛雪差点感冒,傅清微早起打了个喷嚏, 背着包袱下山了。


    锦城。


    傅清微来到最繁华的盐市口, 手里牵着一个, 一大一小仰头望着面前金光闪闪的钱庄门楼。


    姬湛雪指着牌匾,费力地辨认:“天……”


    她只认识一个字。


    傅清微说:“天地钱庄。”


    现代有天地银行, 古代有天地钱庄, 都通阴阳两界。


    傅清微握紧她的小手走了进去。


    钱庄人来人往,存取放款, 傅清微二人从夹缝里穿行, 举目四顾不知道找谁,好不容易看到个好像大堂经理的,被一群人围着咨询。


    她干脆排了个队找柜台。


    到了柜台, 低声报出管锥教给她的切口:“陵嘉江的鱼鳔肥了。”


    柜员头也不抬地拨算盘:“几斤几两?”


    傅清微:“五斤七两六毫。”


    柜员扬声:“贵宾一位里面请。”


    旁边一位看似普通保安职员的木头桩子忽然活了, 朝傅清微走了过来,弯腰恭敬道:“贵客请入内。”


    钱庄里的客人都打眼望过来,看见一对破衣烂衫打满补丁的孤儿寡母。


    VIP会员傅清微享受了一番注目礼, 跟随职员步入后院,第一道门不停,是正经VIP贵宾服务区,第二道门后分了两条岔路, 傅清微抓紧时间问道:“我是清净派管锥管道长介绍来的,请问怎么能加入天机阁?”


    职员沉默一刻, 说:“悬赏堂里有主事的, 待会你可以问问她。”


    傅清微:“道友是何门派出身?”


    职员道:“嗐,我是青羊宫的, 被抓过来兼职当保安,其实我也不是天机阁的。”


    傅清微:“……”


    职员将她带到了一扇门前,把桃木信物按在缺口,结界打开,傅清微穿过了一道水流一样柔和的空气,和姬湛雪置身于一片全新的空间。


    耳边从钱庄的喧闹变成后院的寂静,再度变得喧哗。


    姬湛雪:“好多人、啊。”


    傅清微以前看甘棠玩网游,悬赏的告示板具现在眼前,不过比游戏里大了若干倍,长长的布告栏里贴满了妖魔种类的图画以及对应的价钱。


    这个时代修道的人远比现代多,民间有本事的人也不少。


    傅清微本来觉得人太多了,但考虑整个西南只有这一个分部,分散到将近1/4的国土里,也不过是九牛一毛。将来……假如她还在这个时代的话,这只是开端,魔族还没有现世。


    偌大的空地摆了十几张桌子,分为咨询和领赏,傅清微自觉排到了领赏的队伍里。


    把自己的口袋调转,全都倒在了桌子上。


    办事员瞧了她好几眼,叫来了主事,主事是位黑衣劲装、盘了道髻的女性,没穿道袍,傅清微想,反正她在结界里不出门,酷一点有什么关系。


    她要是有条件,也不想整天穿得破破烂烂。


    酷姐的表情却很客气:“这都是你自己杀的吗?”


    “是。”


    傅清微怕她不信,还主动出示了管锥的度牒,说:“我是蓬莱散修姬湛雪,管道长介绍我来天机阁。”


    酷姐验完她的度牒还回来,说:“不才姓郝,出身青羊宫。”


    “门外那个?”


    “我师侄,抓壮丁来的。”


    “哦哦。”傅清微目光始终不离自己的战利品,问,“我这些能换多少钱?”


    郝道长说:“我让人给你算一下,先不要急,我有话想问姬道友。”


    正好傅清微也有事问她,两人一拍即合。


    天机阁的考试和后世一样,一年一次,她们俩从春走到秋末冬初,下一届考试就在四个月后。考核内容也是文武双修,主要是武,傅清微掉进时空缝隙一年半,每日都生活在危险中,以战代练,如今的修为不可同日而语,就算不耍小聪明,堂堂正正也能轻松拿魁首。


    但是她认真考虑后,决定不参加天机阁的考试了。


    加入天机阁以后,就要像管锥二人被派任务,四处跑,身不由己。她还有个孩子,不适合跟着她奔波,把姬湛雪交给别人带她更不放心,也舍不得。


    她现在活着就是为了她,再和她分开?岂非本末倒置?


    郝道长失落道:“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一个月的薪水足够你买间小房子了,一年就可以买栋四合院。”


    傅清微十分心动,但她已经不是从前的傅清微了。


    “谢谢郝道友的好意,不必了,我不能和妹妹分开。”傅清微低头和姬湛雪清亮的眼瞳对上视线,揉了揉她的脑袋,她抬起头笑着对郝道长说,“你们天机阁一定认识不少人吧,有没有擅长修房子的能工巧匠,可不可以介绍给我?结个善缘。”


    郝道长:“有,不知姬道友要在何处修房屋?”


    傅清微:“郊区的山上。”


    郝道长:“……”


    离开天地钱庄时,傅清微拿到了几百块银元的巨款,还有一张城内工匠的名单。


    虽说有了工匠名单,但郝道长也和她直说了,这笔钱她要是在城里买房子、买地皮建房子都好说,想去几十里开外的深山修道观,杯水车薪。


    首先外面乱,愿意出城的工匠就少,其次材料和运输成本,挑工……比在城中建造成本高十倍不止。


    道理傅清微都明白,但路是一步步走出来的。如果待在城里安居乐业,得过且过,有了这笔积蓄,她只需要偶尔出去除魔,就可以和姬湛雪过上不错的日子了。


    孟子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既然决定重建蓬莱观,她就不会半途而废。而且这异世无论住在哪里,她都觉得漂泊孤单,只有蓬莱是她的家。


    昨夜她和姬湛雪在破落的房子里听雨,天地落得一片茫茫,她们依偎在一起,即使身体被风雨侵蚀湿冷,可她的心很温暖。


    她不知道姬湛雪是怎么想的,也许现在的姬湛雪还没有那样深刻的体验。


    她只是想跟着她,无论去哪里。


    那么傅清微会重新打造一个属于她们的家。


    小有财力的傅清微将四块银元塞进姬湛雪的怀里傍身,牵着她的手说:“我们先去吃饭好不好?”


    “好!”姬湛雪用力点头,童声清亮。


    她刚刚亲眼看见天机阁的人点了一袋子钱交给傅清微,也知道她们现在有钱了!


    “去最大的酒楼!”


    “好!”


    最后还是没去最大的酒楼,因为太贵了,换算可以买不少建筑材料,挑了一家中等偏上的,傅清微自觉对不起姬湛雪,吃饭前还在跟她道歉:“下次一定带你吃最贵的,对不起。”


    姬湛雪恨自己话说不利索,手摆个不停,急得脸都红了。


    傅清微:“好好好,我不道歉。”


    姬湛雪这才停了手,傅清微坐过来,给她揉手腕,好笑道:“手酸不酸呀?”


    姬湛雪小脸疲惫,道:“酸。”


    她被傅清微揉了一会儿,就往她腿上爬,要坐她身上,粘人精。


    两个人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姬湛雪坐在她腿上,两只手扒着窗户,好奇地看外面形形色色的街景。


    傅清微搂着她的腰,以防她探出身子掉下去。


    等菜上来,她才坐到傅清微对面去,大快朵颐。


    傅清微不紧不慢地动着筷子,又在怀念师尊做的菜,太久没吃到,她已经快忘记是什么味道了,口腹之欲寥寥。


    姬湛雪在对面时不时地偷看她。


    自从上次被困城中,傅清微夜盗两块银元,第二日生病呕吐,姬湛雪就对一桌丰盛饭菜有了心理阴影,总担心只有自己吃得开心,傅清微又会勉为其难吃进去吐出来。


    经过她的观察,傅清微虽然吃得慢,但最近几次都没有勉强的意思,偶尔还会有笑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确定除魔可以挣钱的时候,她从管糖的锥那里得到了资金,又从天机阁得到了一大笔报酬。


    姬湛雪放下了鸡腿,欲言又止。


    傅清微:“?”


    姬湛雪:“没事。”


    小小的人也有了心事,她想学本事挣钱,请傅清微吃最贵的酒楼,不能光让姐姐请她。


    可她还是个孩子,身量小,又没力气。


    姬湛雪低下了头。


    唉。


    吃饱喝足后,傅清微带着姬湛雪去了成衣店,她们随身的行李里没有几件衣服是没有补丁的,大肆采买了一通,破破烂烂的母女摇身一变,变成了年轻貌美的坤道带着她冰雪冷漠的小道童。


    没错,傅清微买了几身道袍。


    接着她敲开了青羊宫的门,用管锥的度牒挂单,借住在青羊宫,分到了一间厢房。


    管锥的度牒她和钱庄交代了一声,暂时也没还,等管锥回来再说。她要多次出入锦城,没有度牒寸步难行。


    傅清微要在城内暂住一段时间,寻找愿意帮她修房子的工匠,还要打听材料价钱和人工成本,一趟两趟的根本跑不完,与其花钱住客栈,不如住在道观。


    “贫道清净派管锥,这位是我的徒儿,小雪。”傅清微是这么介绍她们俩的。


    晚上客宿在厢房,姬湛雪骑在她腰上,抓着她的头发玩,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徒、儿?”


    傅清微睁着眼,觉得她迟早要爬到自己头上,直起身子让她下去,和她面对面坐着:“我随口说的,你不用当真。”


    “徒儿?”姬湛雪歪了歪脑袋。


    她那张和穆若水肖似的脸说出这样的字眼,令傅清微一瞬间幻视了师尊。


    她握住了姬湛雪的手,道:“就是一生一世、永不分离的意思。”


    也是妻子。


    姬湛雪将她的话牢记了下来。


    姬湛雪还有更多想问的,碍于年岁心智和表达能力,只好先压在心里,等待时光漫漫发酵。


    “睡觉吧,晚安。”


    傅清微侧躺着让她枕在自己胸口,给她轻轻拍着背。


    姬湛雪抬头在她下巴左近亲了一下,才合眼睡去。


    她最近每晚睡前都会亲一下她,小孩子的孺慕之情淋漓尽致。傅清微听着她浅浅的呼吸声,渐渐也睡着了,睡得很香很沉。


    不用担心野外突发的状况,就算出事也是青羊宫的道士先上,她一个挂单的游方道士,总算能睡个踏实的好觉。


    不过挂单要参加观里的功课,傅清微早起洗漱后带着姬湛雪一块去念经。


    傅清微的早课经倒背如流,融入在众道士里,闭目虔诚,念念有词,殿内香雾袅袅。


    姬湛雪小小一只端坐在蒲团里,耳边的经文如同千万只蚊子嗡嗡,念得她昏昏欲睡。


    傅清微胳膊一沉,坐在她右边的姬湛雪歪倒在她身上,嘴角挂着可疑的透明痕迹。


    傅清微:“……”


    她现在首要的目标是识字。


    然而傅清微怎么也想不到,即使后来姬湛雪识了字,还是一看到长篇大论的经文就犯困。


    早课结束。


    陆续起身的道士看到她怀里呼呼大睡的道童,不约而同地笑了笑,没说什么,从殿门口鱼贯而出。


    谁还没有幼年学道犯懒的时候呢?


    姬湛雪从傅清微的背上醒过来,她们俩已经身处热闹的街道,傅清微正对着名单地址寻访工匠。


    “醒了?下来还是背着?”


    “下来。”


    傅清微停下脚步将她放下来,姬湛雪自动将一只手塞进她掌心,跟在她身边左顾右盼地张望,好多人,也好多吃的玩的。


    以前没有钱,什么也不敢看,现在有了钱,傅清微走过一条街,左手一串糖葫芦,姬湛雪右手一串糖人,鼓鼓的怀里塞了几包糕点。


    傅清微找到工匠,问了大致预算,是她手里积蓄的十倍不止,而且不出意外的,人家不愿意接那么远的活。


    天色已经不早,傅清微辞别第一家工匠,进了一家书铺,买了《千字文》《百家姓》《三字经》等基础读物,几本道经,毛笔字帖,又购置了笔墨纸砚,回去刚好赶上青羊宫的晚课。


    姬湛雪又枕在她腿上睡了一觉,她的裤子浸出一小块湿痕。


    晚上傅清微点了两支蜡烛,铺开宣纸,开始教姬湛雪读书写字,一笔一划。


    姬湛雪很快就困得想睡觉,傅清微把她抱上床哄睡着了,自己坐在书桌前临摹字帖,虽说钢笔已经出现了,价格高昂也买得起,但书法是一切的基础,现在通用的仍是毛笔字,她干脆从头学。


    况且……


    傅清微回想起了一些东西,这段时日她空闲下来会想,她的穿越是怎么回事?蓬莱观又是怎么回事?她和姬湛雪来到蓬莱,是偶然还是既定的命运。


    究竟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后世的蓬莱观有很多她曾经忽视的细节,都被她翻出来一一回忆。


    傅清微顿笔,想事情想得头痛,暂时清空了脑子,专注地临起眼前的字帖。


    *


    一连跑了好几趟,才终于有工匠愿意接山上的活。以傅清微现在的钱肯定是不够修整座道观的,她打算先把那两间屋子修了,先有个遮风挡雨的住处。


    木材、砖瓦、石灰,搬运成本,工匠工资,还没开工先付了一半。


    原先的屋子是石头和泥砌的,除了地基以外都要推倒重建,傅清微每日往返城郊,白天在山里监工,她身体受得了,孩子受不了,每天天不亮就起,一半时间都在梦里。


    傅清微重操旧业,用藤条编了背孩架,早晚背着她奔波,姬湛雪就在她背上睡觉。


    如此一个月,终于在旧历新年以前,房子建好了,两人搬进了新家。


    床是用砖石砌的,虽然不大,但是睡两个人足矣。


    傅清微想起来她第一次还嫌弃过这张床,现在不要太喜欢。姬湛雪也很喜欢,铺上新褥子以后,第一个脱鞋爬上去打了个滚。


    “家、家。”


    傅清微在床边看着她打滚,笑着嗯了一声,说:“家。”


    她说:“你怎么还结巴,这样还得吃我做的饭。”


    姬湛雪立刻苦了一张脸。


    搬入新家的第一晚,吃了傅清微亲手做的野菜汤,烤饼和野菜炒肉片。


    姬湛雪边吃边咬牙,下定决心:“我一定、好好、学说话。”


    傅清微淡淡补充:“认字也不要耽误。”


    姬湛雪:“好。”


    除夕的前一天,两人进了一趟城采买年货,除了日常采购和笔墨纸砚,傅清微路过街边一间杂货铺子,抬起头看了看,走了进去。


    除夕当天,傅清微去山里砍了竹子,切割出细长的竹条,做灯笼骨架。


    接着她裁了几张纸,用浆糊粘在做好的骨架上。


    姬湛雪在边上好奇地看着,两只手趴在床沿,不明白她在做什么。


    傅清微咳了一声,说:“你先出去。”


    姬湛雪哦了句。


    傅清微嘱咐她:“衣服穿穿好。”


    姬湛雪把新的棉衣裹紧了,还戴上了毛茸茸帽子,去了隔壁厨房,灶下煨着火,她把小手烘着烤火。


    一会又要吃难吃的年夜饭了,唉。


    晚饭以后,傅清微偷偷摸摸地回房间,拎了一盏造型别致的灯笼出来。


    姬湛雪哇了一声:“兔子!”


    傅清微是凭记忆做的,没有师尊做得好,不能说惟妙惟肖,但也形神具备。


    眼睛的部分是用朱砂点的,甚是可爱。


    “我家乡的习俗,有人教我做的。”


    傅清微忍住眼眶微微上涌的热气,她仍记得师尊在那年除夕递灯给她的样子。


    “新春快乐。”


    傅清微弯腰把兔子灯递给姬湛雪,勾起唇角,柔声说:“愿我的小雪流年吉利,无病无灾。”


    姬湛雪伸手接过兔子灯,看了又看,不知道要怎么表达她的心情。


    她上前一步,紧紧地搂抱住了傅清微的脖子。


    明年她也会给她做兔子灯。


    从此年年岁岁,朝朝相守,再无缺席。


    姬湛雪指挥傅清微把那盏兔子灯挂在了屋檐下,她想要日日都看到,然而当晚刮起了大风,兔子灯在屋檐下垂荡得厉害,里面的灯都灭了。


    向来觉深的姬湛雪突然从傅清微怀里醒了过来,听着外面鬼哭狼嚎的风声,把傅清微摇醒了。


    “姐姐,姐姐?”


    傅清微被窝温暖如春,怀里的小孩更暖得跟小火炉似的,好梦难醒,迷迷糊糊地问:“怎么了?”


    “我的灯。”姬湛雪着急地说,“兔子!”


    傅清微半合着眼,睡意慵懒:“兔子怎么了?想吃明天我去给你抓。”


    姬湛雪指望不了她,自己起了身。


    怀里一空,接着冷风从打开的门灌了进来,傅清微的困意全没了,看着门口的那道小小身影,都快被风刮跑了,连忙将人捞了回来。


    “我的小祖宗!”


    姬湛雪指着高处:“灯!灯!”


    傅清微飞身上去将兔子灯取了下来,放进屋内,砰的关紧了门,杜绝了寒风。


    姬湛雪检查了她的灯,才重新爬上床。


    傅清微开玩笑说:“这么喜欢灯,你晚上抱着灯睡。”


    姬湛雪搂住她的腰:“不要。”


    合上眼睛入睡前,她又瞧了不远处墙角的兔子灯,确认它还在。


    她对这盏灯的爱护一直到又一年除夕,傅清微送了她新的兔子灯为止。


    天气暖和一些,傅清微就会搬把竹椅在院子里看星星,一看就是大半夜。


    姬湛雪年纪小,没她那么好的定力,要么早早回房间睡了,要么早早在傅清微怀里睡着了。


    有一天深夜她在傅清微怀里醒来,身上披着衣服,仰头望着满天星斗,问傅清微:“姐姐,你在看什么?”


    “你看我们头顶的那片星空,是不是静止不动?”


    “是吧?”


    “其实不是的,它们在不停地旋转,包括我们所在的星球。”傅清微仰脸看向银河的光带,喃喃道,“所以头是尾,尾也是头。”


    她无意间说出的一句话,姬湛雪多年以后才明白她真正的意思。


    现在的姬湛雪打了个哈欠,继续把小脑袋枕在她的腿上舒服地睡了。


    傅清微低头凝视她玉秀的小脸,指背在上面温柔地抚了又抚。


    开春。


    姬湛雪练了三个月的字,已经有初学者的风范了,纯古人就是比傅清微这个现代人好使。


    她学会了用毛笔写自己和傅清微的名字。


    傅清微告诉了她自己的真名,在她刚练字的时候,姬湛雪第一个就想知道她的名字。


    这天,傅清微教她写蓬莱观三个字。


    姬湛雪铺开宣纸,蘸饱了墨水,深吸一口气,提笔写了三个大字:蓬莱观。


    笔迹稚嫩,对傅清微来说却熟悉入骨。


    正是后世蓬莱观正门悬挂的那副匾额上的字体。


    傅清微将她从书桌的凳子抱下来,蹲下身问她:“你愿不愿意当我的徒儿?”


    徒儿就是一生一世、永不分离的意思。


    姬湛雪点头:“我愿意。”


    第145章


    虽说傅清微口头收了徒, 但没有举行正式的拜师仪式,也暂时没有让姬湛雪改口。


    姬湛雪依旧管她叫姐姐。


    在她心目中,傅清微就是傅清微, 她们就是要一直在一起的, 对师徒没有概念。


    生活却有了一点小小的改变。


    傅清微开始向她授艺。


    姬湛雪的一天有五个时辰, 一半的时间都在读书习字,每天要写好几张大字, 而傅清微要忙的事就多了, 打猎做饭开垦菜地,练功也不能耽误, 所以她的练字进度比不上小朋友是正常的。


    傅清微问她愿不愿意给自己当徒儿, 姬湛雪给了肯定的答案以后,傅清微就将她抱回凳子上,让她继续写字。


    她自己则出门去了, 就在道观门口, 挑了一棵不太粗的树,剑光出鞘一闪,应声而断。


    她掂了掂手中, 站在没修院墙的院子里,喊了声:“小雪。”


    里面传来鞋子跳落地面的重音,接着一道身影从门口跑出来,飞快地奔到她面前。


    傅清微伸手扶住她踉跄的身子。


    ……不知道是太不喜欢写字还是太想见到她。


    姬湛雪稳住身形, 看到她手里的物事,哇了一声:“剑!!!”


    “剑!”


    傅清微学她童言童语, 笑着把刚削好的木剑递过去, 说:“给你的。”


    “给我的!”


    姬湛雪激动地重复,接过尺长的木剑, 刚好符合她的身量和手的大小,她拿到木剑在空气里比划了两下,转头对傅清微说:“想学!”


    她虽然在一年多里情根长出了一些,但都是对着傅清微,鲜少有外物让她动容。


    ……除了闪闪。


    现在是剑。


    她情绪如此波动,傅清微好像在印证着一个又一个猜测在眼前成真。


    傅清微:“我会教你。”


    姬湛雪:“开心!”


    傅清微弯腰对她说:“开心可以笑,而不是靠嘴巴说出来。”


    姬湛雪还不会笑。


    姬湛雪努力了一番,笑得不太自然,傅清微摸了摸她的脸,说:“多笑笑就好了,当然,不想笑也没关系。”


    姬湛雪立刻板起脸。


    小孩觉得这样酷酷的,毕竟是小仙童。


    傅清微捏了下她近来长了肉的脸颊,手感好又多捏了好几下,一想到这是师尊年少时,她便爱不释手。


    姬湛雪逆来顺受,被她揉得脸都红了,傅清微才清了清嗓子,直起身背负双手。


    傅清微的剑开过刃,她将剑身插在地上,手握剑鞘给她一招一式地演练。


    她比穆若水耐心好千百倍,每一式都亲自教。


    相思剑回剑入鞘摆在墙边,傅清微站在小小的人身后,俯身环住她的肩膀,握着她的手腕,木剑在腕力的带动下挽出简单的剑花,向前疾刺,旋身横扫。


    傅清微的脚轻碰了一下姬湛雪的足边,姬湛雪连忙把下盘忘记的动作补上,目视前方。


    傅清微带着她稳稳地又刺出一剑。


    手把手教了一会儿,傅清微说:“我去做饭,你累了就休息。”


    “我不累!”姬湛雪立刻说。


    “那你就练到吃饭。”年轻女人轻拍了拍她的脑袋。


    傅清微转身往厨房走去,拾起了墙边的相思,隐入门内。


    她所不知道的是,姬湛雪对剑之所以这么热衷,是因为傅清微斩妖除魔用的就是剑。她每一次神兵天降,手持长剑的身影深深映入幼小的姬湛雪的心灵。


    闪闪也是如此。


    她要学剑,学到降妖除魔的本事,挣钱请傅清微吃最贵的酒楼。


    兔子灯抱不了,一柄木剑还是能抱的。


    晚上睡觉,傅清微将小孩抱在怀里,突然被锐物扎了一下,她把姬湛雪推开,看向隔在二人中间的那柄木剑。


    傅清微:“……你想谋杀亲师?”


    姬湛雪天真无辜,眨了眨眼睛。


    傅清微将木剑拿出来,放在枕头边,温和地教导说:“不可以放中间。”


    幸好她没削尖,否则非得扎出血不可。


    姬湛雪埋在她胸口点了点头。


    傅清微:“我会痛。”


    姬湛雪给她吹了吹气。


    “好了,睡觉。”傅清微大被一盖,把孩子裹了起来。


    姬湛雪从被窝里钻出了乌黑的脑袋,回头去望了望枕边的木剑,方重新阖上眼帘。


    这把木剑一直陪伴姬湛雪的童年,直到傅清微将自己的相思剑交给她,才封入她的铁盒。


    姬湛雪自从学了剑,整日抱着剑不离手。傅清微平时出门都会带着她,哪怕去菜地也不让她离自己的视线。


    傅清微用铲子翻土,播蔬菜种,浇水,姬湛雪就在旁边的空地练剑,一招一式,有模有样。


    “手再抬高一些。”


    “这里该转身。”


    “剑尖再低点,对,就是这样。”女人的声音不疾不徐,温柔耐心,边浇水边教导。


    穆若水“自创”的这套剑法剑招华美,傅清微当初就练了许久才熟练,姬湛雪虽有天赋,毕竟岁数还小,完整地记住一整套剑招有困难,动作也有诸多不到位,傅清微就在她身边,随时纠正。


    “姐姐。”


    年轻女人放下浇菜地的水瓢,来到她的身后,握住她持剑的手,帮她把卡了好几次的招式顺了下去。


    不大的山林里,处处留下了姬湛雪幼年习剑的小小身影,她身边也总有一个大人在指导她,形影不离。


    一晃眼半个月过去。


    在蓬莱观住了不到三个月,她们俩又要下山了。


    傅清微兜里没钱了,之前那几百块银元引了山上的水渠,修了两间屋子,所剩无几,再不出去挣钱,娘俩都得喝西北风。


    姬湛雪又长大了一岁,已经是一个快六岁的孩子了。


    傅清微进了天机阁的悬赏堂,领了几张妖魔画像,顺便问天机阁有没有法子办路引,她总用管锥的度牒也不是事。临时路引基本有时间限制,傅清微怕她路上耽搁到时进不了城,管锥的度牒依旧自留。


    修建道观比傅清微想的要更快提上日程,至少得把正门和正殿修了,早点加入道士体制,搞到她自己的度牒。


    傅清微在书铺买了便携的笔墨纸砚,带上姬湛雪重新踏上了除魔挣钱的路。


    姬湛雪最近沉迷练剑,写字都变得应付了事。在山上千方百计偷懒,找着机会就在屋子里比划两下,被傅清微抓到就蹿到椅子上假装用功,头也不敢抬。


    下了山还不彻底释放天性?


    傅清微是不可能让她得逞的,出门在外也得好好读书,不过姬湛雪的不爱学习着实令她头疼。


    她不是学不会,她就是不喜欢。


    人很难勉强自己对不喜欢的事感兴趣。


    出门在外的夜晚,傅清微打着玄女娘娘座下弟子的名号歇在村民家,点了蜡烛在桌前铺开宣纸,姬湛雪提着毛笔在画毛毛虫。


    傅清微坐在她旁边,勾兑朱砂画符。


    笔走龙蛇,黄纸上不断有浅淡金光浮现。


    姬湛雪的注意力轻易地被吸引过来,目不转睛地看。


    傅清微画的是驱邪符,对应神灵名讳,请求祂镇邪扶正,总而言之是文字最多的一类符。


    傅清微平时很少画,既麻烦又不实用,遇到邪了她一剑上去比贴符念咒快得多。


    但是为了教育孩子用功读书,她不得不绞尽脑汁、因材施教。


    傅清微一本正经:“想不想学?”


    姬湛雪小鸡啄米点头。


    傅清微将刚画好的符箓推过去,朱砂毛笔都给她,说:“你来学画这张符。”


    姬湛雪连忙接过黄纸,小心地拎起朱砂笔,下笔却愣住。


    傅清微忍住笑意,耐心地等了会儿,听见身边的小孩呆呆地问道:“姐姐,这些是什么字啊?”


    傅清微转过来面向她,在宣纸上把符文拆解了,一个字一个字地教她。


    “这是敕。”


    “什么是敕?”


    “敕就是令,是命令的意思。一般用在末尾,让神仙快快显灵。”


    一灯如豆,昏黄的光盈满室内。


    傅清微把姬湛雪抱在怀里,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地在宣纸上写字,一大一小两道身影映在窗户上,几乎融为了一体。


    也有紧张危险的时候。


    锦城近郊的妖魔都被修者除完了,想挣钱必须走得远一些,二人往东,一路扬名,直到遇到一条五百年的蛇妖,刚刚褪完一层皮,正是功力大增的时候。


    傅清微将蛇蜕捡了,能当药材卖钱。她们是无意进了一个山洞才闻到里面的妖气,傅清微装好蛇蜕让姬湛雪拿着躲好,自己迎面和洞口闯入的腥风撞上。


    一个照面,傅清微便被蟒蛇粗壮的尾巴抽飞,剑刃划在地面带出一连串的火星,支撑住身形。


    姬湛雪很乖,为了不让自己成为她的拖累,躲在山洞的石头缝里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尽量屏住。


    那条灰纹巨蟒直立起来有一人多高,尾巴一圈一圈地盘绕。


    傅清微喉咙发痒,眼眶也隐隐发烫,比第一次面临蜘蛛精还恐慌和恶心,因为她怕蛇。


    那种滑腻的、冰冷的触感,光凭想象她都心底骤冷,仿佛有蚂蚁在身上爬,后背都是冷汗。


    蛇妖碧绿的两盏眼睛冷冷地注视她。


    傅清微持剑向下,双手举起:“无意擅入贵宝地,我们可以和平解决吗?”


    巨蟒的回应是张开血盆大口朝她吞了过来。


    傅清微上次被吞还是饕餮,她当下也不客气地提剑反击,白光掠向蟒蛇的口腔,蛇妖灵敏当即调转身形,用自己坚硬的鳞片迎上去。


    叮的一声。


    剑气撞在上面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


    傅清微一击撤离,助跑踩上蟒蛇的身子,打算从它的头顶捅穿,脚下却犹如踩在起伏不已的海面,每一块肌肉都在收缩,傅清微只好滑了下来,就地迅速往旁边一滚。


    地面被蛇尾重重一抽,留下一道裂痕,土石飞溅。


    头顶传来隐隐的雷声,但是隔了一座山,天雷爱莫能助。


    傅清微一颗心直往下沉,唯一出去的路被巨蟒挡住,她要是拼死也能从巨蟒的蛇口脱身,可是姬湛雪藏身在山洞更里面,巨蟒的老巢旁边。


    她一走,姬湛雪就要成为蟒蛇的盘中餐。


    只能战,不能逃。


    傅清微握紧了手中长剑,在姬湛雪的视线里,罡气外化的白光从相思剑身一点点漫上来。


    她看到傅清微的身影冲了上去,义无反顾。


    剑气和白芒在山洞墙壁制造出无数剑痕,巨蟒的身形不仅灵活而且霸道,剑锋从上到下划过蟒蛇的身体,金石铿锵之声不断,连层鳞片都没划破。


    傅清微持剑而立,目光坚定,相思剑白芒大盛,几乎笼罩了整座山洞。傅清微终于伤到蟒蛇,绿色的鲜血一滴一滴地淌在地面,巨蟒暴走,尾巴不停地抽向山壁和地面,在山洞大肆破坏。


    土石簌簌而下,地动山摇,傅清微不停地闪避,不时还要分神留意洞后的姬湛雪。


    巨蟒五百年早已修炼出智慧,蛇尾甩起地上的尖石,朝姬湛雪飞了过去。


    傅清微扑了过去,长剑画出圆弧形剑光,将石头尽数挡了回去。


    她腰身忽然一紧,被蟒蛇的尾巴缠住,带到身前,对上一双幽幽的绿灯笼。


    巨蟒碗口粗的身体一圈一圈地缠绕傅清微的上半身,倾尽了它的所有力量,要将她绞杀在此!


    它怒不可遏,自己竟然被一个人类打伤了!


    肺部的空气几乎骤然被挤出来,人类羸弱的身体在数倍于自己的力量下不堪一击,骨骼之间挤压摩擦出咯吱的声响。


    傅清微的脸色涨得通红,双臂被禁锢紧紧贴着身体,手里的长剑握不住,叮当落在了地上。


    每喘一口气胸肺撕裂一般的疼。


    她的骨头快碾碎了。


    难道她今天就要死在这里了吗?这就是她在这个世界的结局?


    傅清微能呼吸到的氧气越来越少,脑子里光怪陆离地闪过许多画面,不是她在这个世界两年的回忆,也不是她现代的前二十年,是和师尊在一起的短短一年。


    也好。


    她这样想着,慢慢地放弃了生的意志。


    在她彻底闭上眼之前,看到了不远处姬湛雪藏在山洞后,簌簌流泪的眼睛。


    傅清微脑内的弦嗡的一震。


    她不能死。


    她还不能死!


    “回去!”傅清微拼尽力气吼出一声,其实只是嘶哑的一声怒吼,姬湛雪握着短匕流泪的身影被她逼得慢慢退了回去。


    傅清微因为牵动本就被挤压的内脏吐出一口血。


    她的双手被困,拿不出符箓,最管用的天雷也劈不进山洞里。


    她的身体被蟒蛇缠住悬空,使不上力。


    有什么办法能脱身?


    傅清微看向掉落在几步开外的相思剑,静静地躺在地上。


    这是她的剑,从现代到古代,从神兵到凡铁,一步步重新修炼,只有它一直陪伴在她身边。


    傅清微孤注一掷地闭上眼,去感应她的剑。


    寄托她相思的剑。


    山洞里的一切都没了声音,连身体的疼痛都置之度外。


    傅清微的脑海里只有她的剑,表情平和。


    在蟒蛇看来她已经放弃了抵抗,它从容地一圈又一圈缠缚年轻女人的身体,鲜血不断从她的口中溢出,只待内脏破碎,骨骼尽断,成为一摊软绵绵的烂泥。


    姬湛雪死死咬着自己的手臂,泪如雨下,姐姐不让她过去她就不过去。


    她不会死的。


    她一定不会死的。


    傅清微的眉头微不可察轻轻地动了一下。


    谁也没注意到地上的长剑剑尖抬高了一公分的距离。


    巨蟒全力收紧,进行最后的收割,它的骨骼骤然发力,碧色眼睛余光忽然掠过一道刺眼的银光。


    什么?!


    那一剑实在太快,如同白虹贯日,剑气暴涨所向披靡,巨蟒来不及反应,当场被刺爆了一只眼球!


    它瞎了一只眼,剧痛之下疯狂扭动粗壮的身躯,傅清微因此落了下来,她于半空中睁开眼睛,冷静地抽出巨蟒眼中的长剑,再一次狠狠捅进了它的脑袋!


    长剑的剑尖在巨蟒的脑袋里搅了个稀巴烂。


    她借插入脑袋的剑柄一跃而起,从下颌到头颅劈了个对穿。


    这并非魔气侵蚀的妖魔,只是寻常作乱的蛇妖,没有魔气的修复能力,致命要害被一次次地攻击,早已无力抵抗,只能徒劳地扭动着身躯,蛇尾一次次在地上拍落,扬起土石,直到渐渐停止挣扎。


    铺天盖地的绿色血雾里,蟒蛇的巨大身影轰然倒下。


    傅清微拄剑跪在地上,剧烈地喘息,苍白唇边咳出一连串的血迹,殷红美丽。


    姬湛雪冲她跑了过来。


    “姐姐!”


    傅清微腾出单手抱住了她,下巴抵在她的肩膀,说:“我没事,只是需要……休息一下。”


    说完她双眼一闭,张开手躺在了山洞冰冷的地面上。


    她闭着眼,偏头道了一句:“相思?”


    相思在她手中轻轻地嗡鸣。


    这是相思剑成为凡铁后第一次和她建立感应。


    傅清微闭目良久,轻声道:“你的名字果然是我取的。”


    怪不得那时只有她叫它相思时才会凝出霜雪回应她,不是它喜欢这个名字,而是这就是它的本名。它自始至终只有过这一个主人,从它还是凡铁的时候,它的主人就一直叫它相思。


    头是尾,尾是头。


    相思也是。


    傅清微放任自己短暂地放空大脑,什么也不想地休息了一会儿。


    姬湛雪用水囊里的水打湿了衣服,给她擦拭脸上和手上的血污。


    她犹豫了一会儿,小手伸向了傅清微的衣领,露出了半截精致雪白的锁骨。


    傅清微:“这里不用擦。”


    姬湛雪小心地替她重新掩好,湿布擦过她的侧颈,手腕,裸露在外面的皮肤。


    帮她把相思的剑鞘找回来,把长剑插回鞘内。


    之后她坐在傅清微身边,等她休息好,一言不发。


    傅清微躺了快半个小时,终于缓解了骨头的痛,在姬湛雪的搀扶下坐了起来,又慢慢直起了身,用剑鞘拄着走路。


    姬湛雪分外沉默。


    两人走出山洞,温暖的阳光重新沐浴在身上。


    姬湛雪的脑袋被轻轻揉了一下,她抬起头,正对上女人在阳光下精致的侧脸。


    “怎么了一直不说话?”傅清微看向她,琥珀色的瞳仁柔情似水。


    “我……”姬湛雪垂眼望着自己的脚尖,沮丧地说,“姐姐,我是不是很没用?”


    “当然不是,你只是还小。”


    “可是我长大了就能保护你吗?”姬湛雪不信,她觉得姐姐好像不需要她的保护。


    “会啊。”


    傅清微将她的脸抬起来,看着她乌黑的眼睛,认真地说:“会的,你会一直保护我。”


    “真的吗?”


    “真的。”


    姬湛雪被她很容易地哄好了,伸出尾指,说:“拉钩。”


    “拉什么勾?”


    “等我长大了,换我来保护你。”


    第146章


    傅清微被巨蟒打伤, 走不了远路,回到了昨晚留宿的村落,暂且休养几天。


    她告诉村民, 在朝东走的某一处山洞里, 有一条被她杀掉的蟒蛇, 让他们把蟒蛇分了去卖钱。


    蛇浑身是宝,傅清微只取了方便携带的妖丹和蛇胆, 这么大一条巨蟒, 蛇肉、蛇皮都值钱,足以让村民收获丰厚的一笔。


    算是她对这份善缘的报答。


    巨蟒的尸身很快被青壮村民联合抬回来, 所有人去村头围观, 嘴巴张得能塞下鸡蛋。


    好大……不可思议!


    果然只有玄女娘娘座下弟子,才能斩得了这样大的巨蟒!


    傅清微的身份一日日坐实,在村里享受神仙礼遇不说, 她看见有人在院门口插香火偷偷拜她, 求她保佑。


    有人做了她的泥像,摆在家里上香。


    傅清微:“……”


    傅清微离开村落那天,身后跪了一地虔诚的村民。


    在人眼看不到的维度, 淡淡的金光从村民的周身浮现,流动在空气里,最终落在了一无所觉的傅清微身上。


    傅清微的伤在村子里养得差不多,她们这一趟出来了挺长时间, 收获颇丰,干脆就此打道回府。


    唯有玄女娘娘座下弟子威名远扬, 随着她的足迹不断传向更远的地方。


    路上顺手杀了两只妖魔, 二人回到了锦城城郊。


    傅清微:“进城还是回家?”


    姬湛雪童声清脆:“回家!”


    二人便踏上回蓬莱观的山路,稍作歇息, 第二日再进城换钱。


    有了这笔钱,傅清微就可以把正殿和正门修了,把“蓬莱观”的牌匾一挂,和其他宫观搭上线,加入道士体制,拿到她自己的度牒了!


    傅清微正满心欢喜地计划,越临近蓬莱观越觉得不对,她闻见了生人的气息。


    厨房的烟囱升起阵阵炊烟。


    傅清微脸色一变。


    她的家——


    姬湛雪比她更快,已经握住自己的短匕冲了过去。


    傅清微快步跟上。


    没有院墙的院子里用几根竹子搭了晾衣架,是傅清微亲手砍的做的,现在却挂着陌生人的衣服。


    厨房里传来烧菜声,一个声音在屋里催促道:“饭好了没有啊?”


    厨房说:“快了,快吃饭了。”


    姬湛雪一脚踹开了屋门,抬起胳膊,傅清微眼疾手快地将她手臂一扬,袖箭擦着前方男人的头顶飞了过去,撞到墙壁掉落在地。


    姬湛雪小脸阴沉。


    房里的男人又惊又怒:“你们……”


    傅清微抽出背后长剑,剑锋冰冻三尺,冷喝道:“滚出去!”


    男人还待磨蹭,被傅清微长剑挑破衣服,在他脖子上擦出一道血痕,连滚带爬地滚出了屋子。


    连带他的婆娘,傅清微站在院子里,用剑指着男人的脑袋,二人三下五除二收拾了所有家当,头也不敢回地滚了,彻底消失在视线里。


    解决了那两个鸠占鹊巢的人之后,傅清微收起剑回屋。


    姬湛雪在一片狼藉的屋子里气得默默掉眼泪。


    傅清微蹲下来抱住她,下巴抵着她的肩膀在她耳边说:“没事的,没事的,这些我们都不要了,买新的。”


    好在娘俩穷得很稳定,家当不多,重要物品贴身佩戴,包括孩子视若珍宝的小木剑,家里只有一些旧衣服和床褥,没有造成大的经济损失。


    可是对姬湛雪幼小的心灵造成了很大的打击。


    她扭头跑了出去。


    傅清微跟在她后面,见到她只是在道观门口的林子里,用木剑胡乱砍着低矮的灌木和树叶发泄。


    傅清微看了一会儿,回去收拾屋子了。


    没过多久姬湛雪也回来了,跟在她身边一起收拾,一言不发。


    傅清微将床褥打包扔在地上,姬湛雪打了水清理厨房,被碰过的东西也通通不要地丢出去。


    她一边擦一边抹了抹眼睛。


    两人站在院子里,傅清微摸了摸她的脑袋,说:“我们今晚去城里住。不要担心,我会想办法的,以后不会有这样的情况。”


    姬湛雪抱着她的腰,埋在她怀里不说话。


    二人刚回家不久便下山,别人睡过的被褥固然不能再用,但有穷苦人家尚且没有这样厚的褥子,傅清微拎着打包的东西下山,送给了山下村寨的村民。


    赶在城门关闭的前两刻钟,二人进了锦城,开了间客栈房间下榻。


    当晚将情绪低落的姬湛雪哄睡以后,傅清微轻拍着她的背,睁眼一夜无眠。


    她们要常常出远门,动辄好几个月,房屋空置在山上,谁都能住进去,挂把锁也不顶用。这是乱世,不是人人安居乐业的盛世。


    长此以往,这种事绝不会只发生一次,难道次次只能任人破坏住进她们的家?再将人赶出来?


    傅清微决不允许。


    姬湛雪也不能再受第二次打击。


    她一定要想个办法出来。


    *


    翌日,天地钱庄。


    悬赏堂的桌子上,傅清微又叮叮当当地倒了一堆战利品出来,换了几百块大洋。


    主事郝道长亲自接待的她。


    傅清微从怀里拿出那颗碧绿的妖丹,亮在掌心,问郝道长:“这个能换钱吗?是一条蟒蛇妖的内丹,不是妖魔。”


    郝道长接过鸽子蛋大的内丹,深绿近碧色,成色上等,毫无瑕疵,通体流光。


    要知道内丹不是所有妖都有,即便修炼出来,也有残缺不全的,形状不好,色泽黯淡的。


    这么一颗妖丹,至少五百年道行,而且在五百年的妖里,这颗妖丹也是漂亮的,漂亮同时意味着实力。


    郝道长握着妖丹,不可思议道:“也是你杀的?”


    傅清微打开袋子给她看蛇胆。


    “在一个山洞偶遇,九死一生。”


    “可还有别人?”


    “就我自己。”


    “你……”郝道长不知道该说什么,伸手按了按她的肩膀,痛心疾首道,“姬道友!真的不加入天机阁吗?我给你申请免试录取,给你朱雀七星宿的木牌。”


    “不去。”傅清微摇头,问,“能卖多少钱?”


    “你这么缺钱?”


    “非常缺。”傅清微不想把自己的伤疤揭给人看,只认真这么说了一句。


    郝道长将她拉到一边,低声说:“你这颗妖丹天机阁官方是不收的,但是有个地方收,而且能卖好价钱。我悄悄告诉你……”


    傅清微又得知了一条信息渠道。


    修行者有自己的“鬼市”,鬼市三月一开,届时所有的修行者都会来到鬼市买卖,或交换手里的物品,里面也会混入化形的妖怪和鬼修,鱼龙混杂。


    傅清微这颗妖丹可以高价卖给三才舫,也可以从三才舫购买她所需要的珍稀物品。


    傅清微假装没听出来三才舫就是天机阁的马甲,嗯嗯两声,问:“鬼市下次什么时候开?”


    郝道长惋惜:“不巧这个月刚开过,要等三个月。”


    傅清微又问了地点和如何入内。


    天机阁势大,把守鬼市入口的就算不是她们的人,也是深度合作的,傅清微逮着这一根人脉薅到底。


    地点好说,届时只要提供凭证和口令,自会有人打开结界放她进去。


    郝道长:“你手里不是有管锥的度牒吗?可以出示给我……给守门的人看。”


    傅清微:“……多谢道友。”


    看到鬼市也是天机阁的,一家人。


    傅清微想问的事情太多了,修好道观后怎么加入正规道士阵营,因为道观的门和正殿都没有,她只是粗略问了问,郝道长答得十分耐心,还说如果落成,天机阁愿意助她一臂之力,加快手续办理流程。


    傅清微内心受宠若惊,表面云淡风轻地道了谢。


    她猜测是自己的这颗妖丹让天机阁对她的实力有了新的认知,既然无法让她加入天机阁,那么就示好拉拢她。对傅清微来说天大的难题,于天机阁只是举手之劳,还能让傅清微记她们的人情,何乐不为?


    郝道长恭敬地问出和管锥同样的问题:“不知令派尊师是……”


    傅清微一笑:“一介散修。”


    散修就是无门无派,独自修炼的修者,傅清微无法解释自己功法的来源,更不想暴露穆若水的名字,索性以散修之名行走天下。


    何况如今的蓬莱观确实不存在,某种意义上她确实是散修。


    郝道长脸上的恭敬变成了震撼。


    散修虽大道独行,逍遥自在,因无玄门正宗师承,没有宗门资源,境界极难突破,大多数人一生天赋到顶也不过玄门弟子中流水平。


    像傅清微这样年纪轻轻却修为不俗的散修,实在罕见。


    那她要修建道观,岂不是开宗立派?自己当第一代祖师?


    而她就要亲眼见证一个宗门的诞生!一位这么年轻的祖师!


    郝道长莫名跟着心潮澎湃,退后一步抱拳行礼:“我一定助道友早日建立宗门!名扬天下!”


    傅清微:“???”


    她怎么突然燃起来了?


    傅清微:“咱不急着激动啊,贫道还想问一下郝道友,上哪里可以买到阵法材料?我想给道观布个结界。”


    郝道长自从知道她要开宗立派之后,满脑子都是促成美事,布置结界?合理!谁家宗门不设结界?


    当即竹筒倒豆子地告诉她。


    傅清微担心阵法材料也要去鬼市买,好在不必,城里有几家暗号,卖道教用品的,外面摆的都是唬人的,只要证明是真道士,就能拿到真东西。


    傅清微摸了摸怀里的度牒。


    管锥真是她的头号贵人,这枚度牒已经不知道帮了她多少忙,她要记清净派一个大恩情。


    第二位贵人就是青羊宫的郝道长,沉稳可靠,还莫名的燃。


    郝道长送她出结界,依依不舍道:“道观落成一定要记得通知我啊,我要是能抽出空,定然去观看仪式。”


    傅清微点头:“一定。”


    她转身走出结界,脚步在院子里停了停,让自己小臂的鸡皮疙瘩消下去。


    她哪来的落成仪式啊?那玩意多费钱,不如再多买两块砖。


    姬湛雪早起就不再提昨天的事了,一如往常,但她不是忘性大的小孩,肯定记在心里了,一根针似的扎着她。


    出了钱庄,傅清微晃了晃她的小手,姬湛雪慢半拍地仰起头看她。


    傅清微:“我们现在去买新衣服和床褥,你好好挑一挑,这次绝对不会让外人鸠占鹊巢。”


    姬湛雪垂下眼,闷闷不乐。


    傅清微抬起她的脸:“相不相信我?”


    姬湛雪认真地看了看她,点头用力地:“嗯!”


    终于高兴起来。


    两人手牵手前往布庄,途中傅清微把蛇胆卖给了药铺,又进账一笔。


    一整天她们都在采购,买完生活用品,傅清微进了一家卖道教法器、符纸朱砂的店,摆着各类平安符,柜台只有一位,就是店主本人。


    傅清微出门在外,风尘仆仆,背负长剑,甫一进门店主便快步出了柜台迎过来:“仙长好,要些什么?”


    傅清微方才看过朱砂,都是下等货色,灵力微弱,存了分试探的心思:“要买些朱砂和黄纸。”


    店主带她来到柜台,从底下拿出一盒朱砂并黄纸给她。


    “仙长看看?”


    傅清微打开朱砂盒盖一看,果然成色上好,笑道:“你怎知我要这个?”


    店主也笑:“小店开这么多年了,全靠回头客,没有几分眼力见怎么行?仙长道法高深,寻常货色如何入得了您的法眼。”


    管锥的度牒倒是没派上用场。


    傅清微看这个店合自己眼缘,价钱也实在,先要了朱砂和黄纸,才问:“有没有阵法材料?布置结界常用的即可。”


    “有的有的。”


    店主去里面取货,傅清微带着对朱砂感兴趣的姬湛雪,教她怎么分辨优劣。


    她蓦地晃了一下神。


    “姐姐?”


    出个神的工夫,店主已经抱了一堆材料出来了,傅清微全要了。她在现代只学了一个攻击阵法,一个红线防御,没学过怎么布结界,回去得慢慢摸索,在研究出来以前,她不会踏出蓬莱。


    店主给她打包好,笑得合不拢嘴。


    傅清微空手进来,拎了个沉甸甸的包裹出门,踏出门槛的那一步,傅清微余光扫见和法器摆放在一起售卖的玄女神像。


    她踏出的脚又转了回来。


    “老板,你们接定制神像的生意吗?”


    蓬莱观正殿的西王母神像并非常规女仙柔美端庄,别说这个时代,连现代都找不到模板,得特别定制。


    听傅清微描述了神像外表后,店主表示很有意思,但得加钱。


    因为傅清微给不出图纸,只能靠口头传达,期间一次次的沟通和修改都是成本。


    傅清微:“我先要一座玄女娘娘的神像,样子就长这样,供奉在道观宫殿里的,大小应该是……”


    西王母的神像暂时有困难,到时候偏殿建好了,再把玄女娘娘挪进去,正殿供奉西王母。反正九天玄女是西王母弟子嘛,一定不会生师尊气的。


    傅清微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天才!


    这一趟傅清微解决了许多问题,有钱就是好,最后她去了之前的工匠家,商量正殿和正门的施工事宜,立马抬上日程。


    天黑之前,二人雇了辆骡车,大包小包地坐车回蓬莱。


    采购一时爽,搬东西火葬场。


    傅清微给了返程费,人力搬运东西上山,姬湛雪的小身板,只拿得动装朱砂黄纸的包裹。


    傅清微不由感叹天道好轮回,拿人当工具人者,恒为工具人。


    饶是如此,姬湛雪任劳任怨地陪她来回走了两趟。


    屋前的兔子灯已经挂上了,亮起黑夜里一盏灯火。


    搬完最后一趟,天已经黑了好一会儿,傅清微双臂一张躺在光秃秃的石砖床上喘大气,姬湛雪趴在她身上喘小气。


    傅清微说:“你要压死我了。”


    姬湛雪不管,乌黑的脑袋在她胸口拱了拱。


    傅清微:“要不是你年纪小……”


    姬湛雪仰起头,亮晶晶:“什么?”


    傅清微:“没什么。”


    要不是她年纪小,傅清微就当她是大色魔,和穆若水一样,天天占自己便宜。


    傅清微身心俱疲,躺在床上半天不想动,心想要是有个温泉泡一泡解解乏多好。


    奈何她们家的温泉现在还是泉眼,根本没钱动工。


    傅清微活人微死地躺了许久,把身上睡着的小孩挪开,弯腰开始铺床。姬湛雪醒了,趁她铺床的工夫去厨房烧水洗澡,蹦蹦跳跳。


    她自理能力很强,到傅清微洗完澡出来后,她已经收拾好自己躺进新被子里睡觉了,小木剑放枕头边。


    傅清微一身寝衣坐过来,温柔道:“饿不饿?我去给你做点吃的。”


    姬湛雪:“我不饿!”


    咕噜咕噜。


    傅清微笑道:“肚子都叫了还说不饿。”


    姬湛雪把头埋进被子里:“我睡着啦!”


    傅清微凑到她脑袋的位置小声说:“我从街上带了两张羊肉烧饼,刚刚放灶上热了一下。”


    姬湛雪掀开被子,老实道:“饿了。”


    两人分吃了一张羊肉烧饼,傅清微盯着她漱完口,才躺下来抱着她睡觉。


    孩子越长越大,粘人劲半点没少,反而越来越紧。


    傅清微领口的衣襟都被她蹭歪了,她怀疑姬湛雪对她有部分恋母情结,要是遇到她的岁数再小点,说不定就要扒开她的衣服吃奶了。


    想到这里,傅清微不可避免地想起了穆若水。


    她和师尊新婚燕尔,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身体也刚刚被开发,骤然分离,不仅她的心非常思念她,她的身体也在想她。


    平时在外奔波就算了,回到熟悉的蓬莱夜深人静,身心都在诉说思念和躁动。


    怀里的小孩呼呼大睡,傅清微只好断绝尝试自我抚慰的心思。


    月上梢头,屋檐的兔子灯一荡一荡。


    清风明月装饰着窗沿,傅清微闭眼入了梦里。


    许是睡前的思念过了临界线,傅清微久违地梦到了穆若水,她们手牵手坐在蓬莱观的后院门口说了好久好久的话,又回到房间做了好久好久的爱。


    潮水泛滥成灾。


    美梦不愿醒来。


    啪啪啪——


    傅清微被姬湛雪的小手拍醒了。


    傅清微睁开眼,已经日上三竿,姬湛雪站在她的床头,一只手还在她的脸上。


    姬湛雪松了大大的一口气:“终于醒了。”


    傅清微感受着冰凉的湿草地,艰难地咽了咽口水,道:“你昨晚有没有听到我说梦话?”


    姬湛雪歪了歪脑袋,天真道:“我睡着了,怎么听得到呢?”


    傅清微如释重负,抬手用手背挡住自己懊恼的眼神。


    她要赶紧把其他屋子建好,和姬湛雪分房睡。


    姬湛雪拉开她的手,催促说:“快起来。”


    傅清微起身洗漱,姬湛雪跟在她屁股后面转悠,害她换衣服都得把人先支出去。


    起先她并不知道姬湛雪催她的原因,直到她被拉着手进了厨房。


    “锵锵,这是我煮的粥,这是炒萝卜干。”姬湛雪揭开锅盖亮相道。


    “……”


    这个大厨算是初步养成了。


    她才六岁啊!


    *


    工匠在前殿施工,姬湛雪在后院练剑,傅清微除了监工以外,专注研究她的结界。


    那本《阵法汇总》里写了初级结界的布置方法,但不甚详细,寥寥几笔,可能是写的时候阵法造诣已超出太多,不知道怎么写新手教程。


    也可能她相信以傅清微的能力,可以自己探索出来。


    傅清微苦心孤诣,行也结界,坐也结界,茶饭不思,如此又过了一个月,终于小有所成。


    傅清微带着姬湛雪到了一处林子里,从两棵树中间穿了过去,在她的眼前凭空消失了。


    姬湛雪害怕道:“姐姐?”


    片刻之后,傅清微又从两棵树中间走了出来。


    姬湛雪上前紧紧地抱住她。


    傅清微本来想让她自己走一遍试试,见她慌成这样,便牵着她的手走了进去。


    树后不是其他,仍是一片密林。


    但却不是她们原来所在的林子,而是另一个不远的地方,根本分不清方向。如果运用得好,就是无尽的鬼打墙。


    虽然尚且粗浅,但对付凡人足够了。


    傅清微带她从原点穿出来,道:“以后就不怕有人来咱们家了。只要他们敢进来,就会迷路,他们找不到的。”


    出远门前这段时间傅清微会进行阵法改良,至少比现在效果提升数倍。


    彻底解决后顾之忧。


    姬湛雪爬到她的身上,亲了亲女人的脸。


    *


    蓬莱观正殿落成那天,九天玄女娘娘的神像和姬湛雪字体的牌匾一起送到。


    玄女娘娘进驻正殿供奉,幼圆体的“蓬莱观”三个大字匾额悬挂在朱漆正门,没有落成仪式,蓬莱观的两位主人以及所有工匠热烈地鼓了鼓掌。


    傅清微分了红包给工匠,众人喜笑颜开地散去了。


    傅清微在正门前伫立良久,看着和后世一模一样的匾额,牵起姬湛雪的手,步入正殿给玄女娘娘上了第一炷香。


    接着她从神像后搬出不知何时准备的椅子,一张四角茶几,和一杯茶,摆放在供桌侧前方,背后就是玄女娘娘端庄的神像。


    “今日是你的正式拜师仪式。”


    傅清微端坐在椅子上,平静地说:“跪下吧,给我磕三个响头。”


    姬湛雪毫不犹豫地跪了下来,向女人磕了三个头。


    在傅清微后世忽略的细节里,蓬莱观处处有另一个人的存在痕迹,书房的画像,穆若水不懂的《阵法汇总》,“左手”写的红笔更正,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出自现世的她自己之手。


    她的穿越究竟是为了什么?


    假如她按照已知的历史走下去,完成这条时间线的闭环,是不是就能回到原来的时空,和师尊相见?


    傅清微不知道,但这是她现今唯一的希望。


    女人的目光坚定不移。


    “我派祖师姓穆,拜入我门下后,你需改姓穆,为师赐你道号若水,从今往后,你叫穆若水。”


    亚马逊雨林卷起一场风暴,她才是最初扇动翅膀的那只蝴蝶。


    穆若水伏地长拜,抬起头来。


    “若水见过师尊。”


    第147章


    傅清微端坐上方, 几不可查地蹙眉。


    “虽然为师赐你道号若水,但私底下你还是姬湛雪,不必自称若水。”


    “是, 小雪见过师尊。”六岁的穆若水懵懂地接受了她的要求, 毫无怨言。


    毕竟好端端的改个名, 谁都会不习惯。


    若水,若水。


    她想, 雪化了才是水, 雪和水只能存在一个,那她还是做小雪吧。


    傅清微抬起手, 向她招了招, 温柔道:“小雪,到为师跟前来。”


    穆若水一步一步走过来,在女人的示意下端起了茶盏, 两手恭敬奉上:“师尊请喝茶。”


    本来她应该跪着的, 身量小跪下去更低,傅清微阻止了她下跪的动作,伸手接过温凉的茶盏, 揭开茶盖含了一口白开水。


    之后将茶盏搁在一旁的凭几。


    她牵起穆若水小小的手,另一只手拿了殿里的两个蒲团,来到正殿前的空地上,她率先跪在了一个蒲团之上, 面向天地郑重磕了三个头。


    穆若水待她磕完,有样学样, 也跪下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


    姐姐做什么她就做什么。


    傅清微站起身来, 耀眼的阳光刺得她微微眯起眼睛,站在蓬莱观落成的前院, 百年前一切开始的地方。


    她两根手指弯曲,三指并起立誓:“诸神有灵,三清在上。我,傅清微今日愿收穆若水为徒,永生永世,爱她护她,矢志不渝。如有违誓,天雷加身。”


    字字沉重,掷地有声。


    天际的白云里隐隐掠过一丝流线般的光亮,誓约即成,再无反悔。


    傅清微转过来面对着地上的穆若水,认真肃穆,穆若水呆呆地看着她。


    ……


    拜完师以后,二人的相处并没有本质的改变。


    穆若水被她牵着从蒲团起来,弯腰拍了拍她身上的灰,穆若水仰头天真地问她:“姐姐,我可不可以跟你姓傅?”


    傅清微幽了一默:“幸福可以,姓傅就不必了。”


    穆若水:“我为什么要姓穆呀?”


    傅清微柔声:“因为我喜欢姓穆的。”


    穆若水低下头,似乎被她说服了。


    她抬起头又问:“那为什么你不改姓穆呢?”


    傅清微笑:“因为我不想和姓穆的当姐妹。”只想她做妻子。


    穆若水六岁的小脑袋瓜怎么斗得过二十三岁的狡猾大人,她咬着唇支吾半天,最后还是接受了只有自己姓穆。


    “我姓穆你就会喜欢我吗?”


    “小傻瓜,你不姓穆我也喜欢你呀。”


    “那你更喜欢哪一个呀?”


    “唔……”


    两人牵着手向后院走去,声音渐渐被隔在院墙里,听不清了。


    *


    蓬莱观落成以后,傅清微就将度牒的事提上日程,她告知郝道长以后,天机阁派了一名后勤专员和县署的官员来实地考察,还有青羊宫代表,如今世道乱,峨眉和青城等地的道长不好奔波,由青羊宫全权代表道门的意思。


    青羊宫,老熟人了,郝道长的辈分不低,在师门说得上话。


    按部就班地走了个过场后,蓬莱观开宗立派的事就这么大功告成了。


    天机阁的人表示:度牒由官署制作,等一两个月就能拿到了,完工后会暂存天地钱庄郝道长处,去取便是。


    傅清微牵着小孩:“那我这位徒儿……”


    后勤专员:“姬道友请放心,肯定是两份度牒,穆小友也会有的。”


    傅清微感叹:“你们办事还是这么贴心。”


    后勤专员:“?”


    “没什么。”傅清微清朗道,“愿蓬莱和天机阁天长地久,友谊长存。”


    后勤专员笑了笑:“有姬道友,不,有观主这句话,我等深表荣幸。”


    傅清微送别了天机阁等人,回去继续研习她的结界,还有最要紧的,督促穆若水的功课。


    习武傅清微半点不担心,学文让傅清微一个头两个大。


    穆若水的字认得不少了,按理说可以开始读道经了,她确实在读经书,但是在梦里读的。


    清风掀动桌上的书页,轻柔地拍打在孩童稚嫩的脸上。


    傅清微走进卧室兼书房,书本平摊在桌面,小穆若水的脸枕着一侧书页,呼呼大睡,可疑的液体在字迹上晕开墨色。


    “……”


    傅清微俯身到她耳边,幽幽道:“吃饭了。”


    穆若水一个弹身坐起,脑袋差点撞到傅清微的下巴,跳下凳子说:“我去做饭!”


    傅清微随手将她飞奔出去的背影拎回来按住坐好,道:“吃什么饭?才巳时。”


    穆若水可怜巴巴:“师尊,我饿了。”


    傅清微淡道:“我看你是想偷懒了。”


    穆若水两手挂在她脖子撒娇,她现在个子小还挂得住,傅清微站起来,她就跟树袋熊似的紧紧贴着。


    一人一小熊到了阳光明媚的院子里。


    傅清微说:“背一页书,奖励你练一刻钟的剑。你可以先练了再去读书,醒醒脑子。”


    穆小熊却不肯从她身上下来。


    傅清微:“怎么了?”


    穆若水小声:“师尊近日在忙自己的事,都不花时间陪我。”


    傅清微怜惜地抱了她一会儿。


    “那你背一页书,我陪你一刻钟,这样可好?”


    “好!”童音清脆。


    穆若水跳下来,剑也不练了,直奔书房。


    傅清微愣在原地,眉梢不可思议地轻挑,清淡一笑。


    原来自己比练剑的魅力还大吗?


    穆若水读书,傅清微在旁边陪读。不大的书桌分成两半,穆若水摇头晃脑地念经,书声琅琅,傅清微偶尔跟着她温习经文,偶尔铺开纸张自学画画。


    不消说西王母的神像需要具象化的图纸,她要画给后世的自己那本剑谱,还没有着落。想逼着读书都费劲的小师尊学画画,不异于要她的命。


    而且她和师尊分开没有留下任何照片,她想学会画画以后,能够将女人画出来。


    初学画画,都是从身边人画起,扭头便有现成的模特。


    傅清微画了她打哈欠,困得流眼泪的样子。


    书本掉落,一头栽进去睡得人事不省的样子。


    读着读着干脆趴在胳膊睡觉,口水流到袖子上。


    即使有傅清微贴心的陪伴,她也不能坚持读到第三刻钟。


    好在她的聪慧弥补了读书犯困的不足,即便如此,也好好地背下了部分经文。


    有时阳光和温度好,傅清微会带她去自家林子野营,女人靠在树干上,她枕着傅清微的肩膀,小小一只都在师尊怀里。


    傅清微一只手环着她,另一只手执卷给她念《太上元始天尊说北帝伏魔神咒妙经》。


    “道言:昔于龙汉元年甲午之岁,元始天尊居上元之殿……”


    穆若水睁着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温柔白皙的侧脸。


    阳光自树叶缝隙间撒落,发梢染成金色,她伸出指尖悄悄握了一截在手里。


    “为师刚才念了什么?”


    “元始天尊居上元之殿、八景天都,安五云宝座,垂十绝灵幡……”穆若水滔滔不绝地往下背,一字不差,童声软糯,字正腔圆。


    “嗯?今日怎么背得这么快?”


    “喜欢听师尊给我念书,不喜欢自己看。”


    “……”


    傅清微:“好娇气的小孩。”


    “继续念嘛。”


    “那我念了你不许睡觉。”


    “不睡。”穆若水点头许诺。


    此经共三万四千字,一句不停地念完需三个多小时,她们二人野营刚吃过午饭,正是犯困的时候,傅清微读了十几页书,上下眼皮开始打架。


    握在手上的书卷慢慢跌落在腿上,傅清微靠着树干睡了过去,睡意清浅柔和。


    怀里的小孩果然没有睡着,小小的手爬上女人柔软光滑的脸颊,沿着她侧脸线条走着。


    傅清微早就习惯了她的不老实,一点醒过来的意思都没有。


    穆若水年岁太小,只有仰慕,不到情根萌芽的时候。


    只是莫名觉得师尊执卷给她念经的样子,好漂亮。


    *


    穆若水由俭入奢易,再也不爱自己看书了,每日都要傅清微给她念。


    还不能在光线暗的地方,最好阳光好,能映着她的脸。


    傅清微哪知道她是贪图美色,以为她爱护自己眼睛呢,她一向对穆若水纵容,不厌其烦。


    树林分叉的阳光,窗前的细雨微风,山里的无声岁月,都见证了傅清微抱着穆若水给她念书的身影。


    ……


    时间一晃到了鬼市开启的日子。


    傅清微白天去天地钱庄拿到了自己师徒二人的度牒,归还了一直被扣留的管锥度牒。


    晚上便进了鬼市。


    鬼市的入口就在提督街,一道不起眼的后院窄门,红对联,门口站着两个脸戴牛头面具的人,阴气重重,乍一看跟鬼门关似的。


    如果有不小心目睹的百姓,恐怕也会当成见鬼吓得扭头就跑。


    幽深的小巷尽头走来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都穿着斗篷,女人戴着悟空面具,小孩戴着八戒面具,和牛头面具交涉了几句,步入门后,犹如融入水中,消失在涟漪之后。


    这二人正是傅清微和穆若水。


    鬼市鱼龙混杂,绝大多数都以面具示人,不暴露真容。二人进入结界后,又走了一段路,面前豁然开朗。


    古有桃花源记,今傅清微怀疑她们入了忘川。


    鬼市里没有阳光,只有红色的光,一条分不清是黑色还是红色的河流壮观地经过,占据了一半的视野。河流之上有一座巨大的画舫,一面大旗:三才舫。


    根本不用傅清微去找,自动送到她的眼前。


    岸边有十数条小舟通往三才舫,也有从三才舫出来的。


    傅清微没急着去卖蛇妖内丹,第一次来,总要在鬼市逛一逛,就算她不感兴趣,孩子已经张望好一会儿了。


    何况傅清微也是个好奇心旺盛的年轻人。


    出门前傅清微特意多带了些钱,当即牵着穆若水四处闲逛。


    鬼市和人间的街道差不多,也有专人管理,沿街排布,然而客人就与凡间大不相同,体验感十分新鲜。


    穆若水抬手:“姐姐,你看她长了……”


    傅清微蹲下来轻轻地捂住穆若水的嘴。


    那个头上长角的女妖修看过来,她没戴面具,面容姣好,冲师徒俩点头笑了笑。


    傅清微回以点头,即使看不到,也努力释放出紧张的善意。


    女妖修一手背后,昂首挺胸,和路边的师徒俩擦身而过。


    傅清微松了口气,温和教导说:“不能在里面乱说话,不能评价别人,知道吗?”


    即使鬼市禁止斗殴,万一惹到脾气爆的,在秩序者到来以前,就把她俩弄死在这。鬼市到处是修行者,不乏其他种族,傅清微不认为自己现在的实力能在这排得上号。


    穆若水点了点头,自己说:“嘘。”


    “但可以说别的。”


    傅清微干脆将她抱起来,说:“你想吃什么?”


    穆若水只要在她怀里就特别开心,左顾右盼道:“都想吃!”


    “那就都买。”


    穆若水继承了傅清微节俭的习惯,说着都想吃只是挑挑拣拣了几样,重新被傅清微牵在身边走。


    傅清微货比三家,买到了凡间不常见的阵法材料,其他的没有买,先摸清底细,以后有的是机会来。


    穆若水停在一个书摊前,脚下生根。


    傅清微牵了一下小手没牵动,扭头见她竟然盯着书摊,诧异不已。


    小师尊转性了?


    仔细一看,她是盯着书上面放着的连环画,写着《白蛇传》。


    傅清微:“……老板,这个怎么卖?”


    摊主是个修者,说:“我这是从沪城进货来的,锦城现在独我一家,多的不说,一块银元。”


    “一块银元!你怎么不去抢?!”


    傅清微拽过穆若水的手,气道:“我们走!”


    穆若水乖乖走了。


    小孩子心思浅,她再在街上走的时候低着头,零食也不吃了,闷闷不乐。


    傅清微:“……你是不是很想要那个?”


    穆若水摇头:“太贵了。”


    傅清微这下必须给她拿下!


    她牵着穆若水回到书摊,唇枪舌剑,说没多久连环画就会到处都是,卖不上价,最终以三角大洋成交。


    穆若水抱着新到手的连环画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千金难买穆若水一笑。


    傅清微:“你竟然会笑了?”


    不是因为她,就因为个破连环画?


    穆若水歪了歪脑袋,说:“喜欢姐姐讨价还价的样子。”


    “你是喜欢看我和人吵架吧?”


    穆若水又浅浅地抿了一下嘴,眼尾微弯。


    也算是因为她笑了吧。


    傅清微这么想道。


    即使她不将面前的小师尊视为她结过契的恋人,也无可避免地对她的一切充满了占有欲。她们拥有着同一个灵魂,同样的容貌。


    穆若水把连环画收进怀里:“我会好好珍惜姐姐的吵架。”


    “应该叫师尊。”


    “师尊。”没过两秒她又甜甜改口,“姐姐。”


    “……”女人只好由她去,偏开脸忍不住一笑。


    过会,她又漫无边际地想:师尊有朝一日要是记起来这些,会不会无地自容?


    傅清微二人来到岸边,付钱搭了一艘摆渡船,前往三才舫。


    上了船便有专人接待,傅清微报的是“真名”姬湛雪,三才舫的人让她稍等,过后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将她领进去,到了一处柜台。


    傅清微看向管事身后墙壁密密麻麻的实木格子,从袖子里掏出那颗碧绿妖丹。


    管事凑近光线掌了眼,说:“好东西,道友想卖什么价?”


    傅清微相信天机阁:“不清楚行情,您报一个吧,合适以后我再来。”


    管事沉吟,正要报价,旁边的伙计拿过来一个纹路精致的木盒,打开给管事确认,管事扫了眼,让他放进某一间木格。


    傅清微突然打断:“等等。”


    管事和伙计的动作都顿住。


    傅清微上身趴在了柜台上,几乎是急着说出来:“盒内可是返魂香?”


    是师尊的气息,她绝不会闻错!


    管事暂时将木盒按下,道了声:“道友真是慧眼。”


    傅清微连忙道:“我可以不要钱,能不能用妖丹交换返魂香?”


    管事迟疑:“这个……”


    返魂香稀有,论罕见程度肯定比妖丹珍贵。但这玩意儿没什么人买,所谓起死回生的禁术多半是谣传,而且条件苛刻,单拎出来就是比较奇特的香料。


    那颗五百年的上等妖丹可是妖修抢着要,买进就能高价脱手。


    傅清微:“我与悬赏堂郝道长是至交好友,请结个善缘。”


    管事自然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否则也不会亲自接待。


    管事将装着返魂香的木盒推过来,笑道:“好吧,三才舫愿与观主结善缘。”


    傅清微看着他把妖丹收走,紧紧握住了木盒,说:“谢谢,谢谢。”


    管事见她激动如此,趁机道:“观主可还要返魂香,若是三才舫再收到,可以为观主留着。”


    傅清微不确定自己到时有没有钱,先应下来:“有劳管事。我常与郝道长会面,有事可让郝道长转达。”


    写好了单据,管事将傅清微送出来,笑吟吟的:“观主慢走。”


    傅清微攥着怀里的木盒,天明离开鬼市出城,一直到回蓬莱观都魂不守舍的。


    两人一夜没睡,白天在卧室补觉。


    穆若水睡着睡着突然醒了过来,抱着她的体温不见了,床榻冰凉。


    她扭头往书桌边的身影望去,看到傅清微对着那个打开的盒子在哭,眼泪断线无声。


    穆若水眼皮打架,迷迷糊糊地又睡了过去。


    不确定自己迷蒙之间看到的是不是错觉。


    傅清微擦掉了泪水,将木盒妥帖地收好,回到了床榻,将小人的身子搂过来,脸埋进穆若水幼小的肩膀。


    小孩脖子被她冰凉的脸贴得醒了一秒,含糊地问:“师尊,你是不是哭了?”


    傅清微回了声低哑的没有。


    小孩没有回应,早已见了周公。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过早,十一月就寒风呼啸,两人杜绝了出远门挣钱的心思,安心窝在道观猫冬。


    平时练练功,念念经,偶尔在山周围的村寨转一转,巩固玄女娘娘座下弟子的传说。


    十二月二人从锦城采买回来,途径村落,穆若水叫停了骡车,从野草枯黄的土墙边抱了一只脏兮兮的大耗子回来。


    傅清微定睛一看,哪是什么耗子,是一只冻得眼都睁不开的小猫。


    穆若水请示她的意思:“师尊?”


    傅清微盯着那只小三花,耳边只有命运的回响。


    “带它回山上吧。”


    这样冷的天,过不了几天它就会冻死荒野。


    它脏兮兮的毛发和土墙融为一体,傅清微一时没瞧见,穆若水倒眼尖看到了,是命中的缘分。


    穆若水将小三花带回了蓬莱观,热了米汤给它喝。


    傅清微水煮了一块刚买的鸡胸。


    这里没有暖气,烧着火的灶台最暖和,它就老在旁边窝着,原来灰扑扑的毛发都舔干净了不少。


    两人蹲在边上看它舔毛,商量给小三花起名。


    傅清微说:“叫闪闪怎么样?”


    穆若水说:“不要,好幼稚。”


    “你以前很喜欢闪闪。”


    “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


    傅清微:“……”


    人甚至不能共情一年前的自己,小朋友更是。


    傅清微:“闪闪?”


    小三花:“喵~”


    傅清微眉开眼笑:“它答应了。”


    穆若水只好接受闪闪这个叠词永远跟随她的生命。


    闪闪没有现代的小三花粘人,是一只介于狸花女王和三花间的猫,熬过了冬天以后,它就学会自己觅食了。屋里也有它的一口饭,哪儿都能吃。


    正好二人要随时出远门,它在家也能照顾好自己。


    道观前的山路传来两道脚步声。


    “闪闪!”


    丛林里出现一道彩色的闪电,飞快地从远处奔跑过来,后腿弹跳,一个起跃落进了少女的怀抱。


    十三四岁的少女一把将小猫搂进怀里,背后的长剑跟着她抱猫的动作晃了晃。


    她身边青袍广袖的女人纳闷道:“我也不是没照顾它,怎么每次都往你怀里扑。”


    穆若水道:“师尊光风霁月,闪闪不敢玷污半分。”


    傅清微嗔道:“你就敢。”


    从四岁到十四岁,没有一天不黏在她身上的。


    穆若水一边笑着说“徒儿不肖”,一边将猫放下拿出信物开结界。


    闪闪第一个越过门槛跳了进去,回到久违的家。它按年龄在猫届已步入老年,但是跟在二位修道者身边,清气入体,虽然不至于成精,但延年益寿,身子骨依然硬朗,活泼得像小猫。


    傅清微今年三十一岁,外表维持在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眉眼的青涩早已荡然无存,初显成熟风情。


    她身无长物,青衫落拓,广袖后甩,轻快踏入门内。


    跟在她后面的挺拔身影却贴了上来,紧紧地抱住了她的腰。


    “师尊,今晚让我跟你睡好不好?”


    第148章


    少女的身体从后紧紧贴着她, 若有若无的馨香传来。


    傅清微低头轻轻拿开她环在自己腰间的手,穆若水转到正面,两手圈在她后腰。


    “好不好嘛~”


    十四岁的穆若水身高刚到她的鼻尖, 眉眼出落得极美, 乌发下不加修饰的野生眉已是远黛山青, 瞳仁幽黑,比幼时的沉淀少了些, 反而愈发清润有光。


    唇瓣浅薄, 自然的樱粉色。


    最重要的是,她和师尊长得越来越像了。


    这是师尊烂漫天真、不为人知的少女时代, 傅清微曾经想要见到, 如今日日陪伴她,心绪却复杂难言。


    她花了几秒钟收拾自己心脏漫上来的酸楚,尽量平静温和道:“前段时间不是刚一起睡过吗?”


    穆若水八岁那年, 蓬莱观修好了后院剩下的房间, 傅清微要求穆若水和她分房睡。


    穆若水哭了好几天,见到她就眼泪汪汪,傅清微只好她允许她以功课进步、剑术精进、厨艺大涨等等理由, 隔三差五地抱着枕头进屋,仍然一起睡。


    如此过了四年,穆若水十二岁,来了葵水, 无论如何傅清微都不能再依着她耍赖,强行分开住。


    穆若水长了年纪, 也没那么爱哭, 再说哭起来怪丢脸。此计既已不通,她便走上了撒娇的路, 一去不复返。


    屡试屡胜。


    但要注意频率,太频繁也会有失效的时候。


    穆若水将脸枕着她的肩膀,道:“那是在外面客栈,还分了两床被子。现在到家了,我想和师尊一起睡。就今晚,好不好?师尊~”


    清脆的撒娇少女音在耳边响起,热气一同拂过她的耳畔。


    “你都好久没有抱我了,你是不是不喜欢小雪了?”


    小雪。


    是,她是小雪。


    她是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


    傅清微恍惚了一瞬的神智蓦地恢复清明,伸手环住了少女纤薄的背脊,说:“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好。”反正还有下次。


    穆若水抬起下巴,轻轻地亲了一下女人的侧脸。


    长大以后,傅清微也拒绝她再随便亲她,穆若水不知道为什么,但晓得她不情愿,所以亲完立刻跑掉了。


    “我去做饭!”


    她的身影飞也似的钻进了厨房。


    背上的长剑没有解,跑得太快剑柄被门框绊了一下,差点儿挂回来。


    傅清微轻笑了一声,抬手触上脸颊的香气留存,唇角的笑意一点点隐去。


    两人回来得早,还来得及吃中饭,穆若水的厨艺突飞猛进,傅清微从两年前就吃上了师尊口味的饭菜。


    这次又是暌违几月回家,第一口下去,傅清微总要停顿一会儿,才会接着动筷子。


    穆若水在边上托着下巴,等她吃第二口再动筷。


    午后二人各自回房小憩,下午待在书房,穆若水在书架上随便翻书,傅清微在桌前作画。


    穆若水这回忘记买闲书,百无聊赖地搬了椅子,坐在旁边两手托腮,看着她提笔慢慢勾勒出一个女人的背影。


    单手后背,墨发过腰,宽大的袖袍被风吹起来。


    画中人无情,画外人有情。


    傅清微画的是当日穆若水从灵管局离开的背影。


    深深印在她的脑海,没有一刻忘怀。


    即使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穆若水走到她身边,摆正了视线,好奇地问:“这是谁?”


    傅清微含泪地笑了笑:“她是我的道侣。”


    “道侣是什么意思?”


    “就是妻子。”


    穆若水很小很小的时候,听她说过,她和她的妻子分开了。


    “这么久了,你还在想她吗?”


    “我没有一日不在思念她。”


    穆若水伸手擦掉她睫毛安静掉下来的泪水,说:“她一定也在思念你。”


    傅清微一下午都待在书房,穆若水在林子里的结界练剑,练了一遍又一遍,才勉强将自己心里隐隐的不畅快发泄出去。


    傅清微刚学画画的时候,画的全是姬湛雪,她画技渐渐进步,开始夹杂着画一个女人。


    画那个女人的时候越来越多。


    原来是师尊的妻子。


    穆若水早就知道她成过亲,有心爱的人,可是此事仿佛被经年岁月遗忘,直到今日才重新浮上她的心头。


    ——为什么不去找她呢?


    ——因为她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回想起书房里的对话,穆若水在那一刻察觉自己竟然有种阴暗的庆幸,借口匆匆逃离了书房,来到树林。


    师尊的妻子不在了,所以她现在身边只有她了,将来也只会有她。


    穆若水坐在结界的出口,把这段话来来回回地想了很多次,直到将庆幸变成惋惜和伤感。


    师尊的妻子,就是她的师娘。


    她不能为了悲剧庆祝,应该为她们的天人永隔感到伤心难过,并且加倍对师尊好。


    嗯,晚上加个菜叭。


    穆若水出了结界,顺手打了只野味回去,做了顿丰盛的晚餐。


    傅清微这么多年想起师尊还是一样脆弱,好在她早已学会不沉溺在情绪里,吃饭的时候大夸特夸了穆若水的厨艺。


    师徒俩都很高兴。


    截止晚上睡前。


    有人欢喜有人忧。


    傅清微刚掀开被子躺下,一具温热的少女躯体立刻朝她抱了过来,还是小时候树袋熊的抱法。她现在抽条了,身量差得不多,一个人就能将傅清微手脚全都缠住。


    傅清微满鼻翼都是少女身上诱人的馨香,无孔不入。


    倒不是她对十几岁的孩子有想法,而是穆若水已经开始发育了,孤女寡女抱在一起同床共枕,终究不妥。


    她是有家室的人。


    穆若水青涩的果实抵着她的胳膊,傅清微勉强将右手抽了出来,其他的肢体是再也动弹不得了。


    “姐姐。”尾音上扬,清甜愉快的少女音钻入她的耳膜。


    傅清微闭眼,只想当一具无知无觉的尸体。


    “你陪我说说话嘛。”


    “你想说什么?”傅清微一动不动。


    穆若水稍微将她放开一些,仰头看着她莹润的下巴,缓缓凑近。


    傅清微察觉到她呼在自己脸颊的温热气息,连忙睁眼用手挡了一下,制止道:“不是说过不准亲我。”


    “谁让你不理我嘛。”穆若水从容地找好了借口。


    “注意你说话的语气。”


    “你对我好生疏,小时候还不是这样的。”


    她一装可怜傅清微就没办法,毕竟是她先理亏。傅清微将她架上来的脚先挪开,保持正常喘息的空间,方平和道:“你是个大人了,不能像小时候一样。”


    “我明明还不是大人。”再说不管多少岁她都要黏着她。


    “再过一年都能及笄了。”傅清微故作愉快语气。


    “但是我离大人还差得远呢。”


    “哪里?”


    “这里。”


    傅清微的手被抓着按在了穆若水的胸前。


    她没有一点点防备,等反应过来已经被带着按了按。


    穆若水:“好小,是不是?”


    傅清微满脑子乱码,警报乱响,程序失去处理能力:“你……”


    她们俩朝夕相处,傅清微一手把她带大,只有彼此。生理健康课也是她上的,穆若水对她没有任何避讳,就这么水灵灵地牵着她的手摸了好几圈。


    傅清微僵硬的指节微弯,将自己的掌心挣脱了出来。


    “以后会长大的。”她仿佛发梦,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多久以后?”


    “快了。”


    “会比姐姐大吗?”


    “会的。”


    “你怎么知道?”


    “……不要再讨论这个话题了。”傅清微耳尖漫过一层血红。


    “哦。”穆若水低头,定格在女人饱满的起伏,跃跃欲试地说,“我能不能摸一下?”


    “不行!”


    傅清微拉过被子盖住她的脑袋,说:“睡觉!”


    穆若水听话了又没完全听话,打消了摸摸的念头,但是手脚立刻又缠得密不透风,脸也埋进她如玉的颈窝里,不老实地蹭来蹭去,仿佛吸了猫薄荷。


    傅清微愈发坚定了分房睡的念头,明天天一亮就把她赶回屋,下次怎么撒娇也不给进门!


    穆若水许是常年只和她在一起,情爱之事开窍甚晚,凡间的女子豆蔻年华怎么也知道授受不亲。她本就情根生长缓慢,如此一来行事更是张狂无忌,一味贴贴。


    现在她十四岁傅清微可以无动于衷,等到她二十岁,和成年体师尊相差无几,傅清微还能抵挡得住吗?


    在此之前,她一定要改了她这个毛病。


    傅清微捏着后脖颈将怀里乱蹭的脑袋拎出来,沉声道:“再这样你就回自己房间睡。”


    “徒儿不敢了。”


    穆若水察言观色,装乖道。


    “……”


    傅清微叹了一口气:“睡觉吧,晚安。”


    “晚安。”


    傅清微率先闭上眼睛,许久之后,她半梦半醒间,感觉柔软的触感又印在了她的脸颊。


    枕边方响起第二个人满足的呼吸声。


    月光洒落在床沿,傅清微的脑袋偏了偏,沉沉睡去。


    *


    穆若水上午去书房读书,见到那幅画挂在了左手边的书架前方,她站在画前看了一会儿,躬身拜了拜已故的师娘。


    从此这幅画一直留在书房里。


    有时她打扫书架,还会顺便清理画上的灰,让她干干净净的。


    纸张会泛黄易脆,这幅画却始终整洁如新,因为傅清微隔段时间便会画一幅新的替换上去,越来越传神。


    若干年后,穆若水在终于懂了情爱的年纪再去看,只看到越来越厚重的情意,山海不可攀。


    当下她仍是十四岁,懵懵懂懂地看了画,有些吃味,有些难过,更多的是伤感。


    穆若水从密林练完剑回来,傅清微双手背后立在门口,挺拔如青竹。


    “为师检验一下你最近的修行成果。”


    穆若水立刻如临大敌。


    “师尊不要。”


    “不要也得要。”傅清微笑着说,“半个时辰内出不来,我就会进厨房。”


    “……”


    “来,试着攻击我。”傅清微温柔的语调如同蛊惑的海妖。


    穆若水硬着头皮握向身后的相思剑柄。


    “不要畏难,你总是怕,如何战胜我。”傅清微轻轻偏了一点头,说,“嗯?已经握好剑了啊,那就开始了哦。”


    穆若水余光只看到傅清微袖口里飞出两道金光,她握着剑柄的手一紧,仰头看着流光化作两头异兽朝她扑了过来,就地往边上打了个滚,其中一头异兽未卜先知地出现在她身后,一爪按住了她的肩膀。


    傅清微:“不用怕伤到她,用点劲。”


    穆若水肩膀的力道陡然一沉,相思剑也被牢牢按在身下动弹不得。


    少女闷哼一声。


    早年傅清微只会用幻阵,如今十年过去,修为大涨,真作假时假亦真,如果阵中人还以为身在幻象,只会被撕成碎片,尸骨无存。


    她将相思剑给了穆若水,是因为如今已不大用得到剑了。


    傅清微拍了拍袖子:“让阿金和阿银陪你练练手,为师去小憩片刻。”


    穆若水在她身后大声控诉:“我讨厌阵法!!!”


    回应她的是一声女人悦耳的轻笑。


    傅清微的身影消失在门内,徒留她和两头杀不死的异兽在门口胶着,寸步不得入。


    金银两头异兽以颜色作区分,一个擅长火系,一个擅长木系,穆若水好不容易从阿金的爪下逃生,脚下的藤蔓如同春风催发,眨眼间绿意漫山遍野,金色异兽张口喷出一道烈焰,木生火,穆若水的眼前瞬间变成了一片燃烧的火海。


    情急之下穆若水甩出一道土系符箓,让土墙截住了火势,暂时不蔓延过来。


    炙烤的温度使得她汗如雨下。


    在阵法里,异兽是杀不死的,她需要找到结界的突破口。


    穆若水背靠着土墙,看向结伴合作的金银二兽再度朝她飞奔过来,手里的长剑亮起白芒。


    她讨厌阵法!!!


    道观内。


    傅清微算着时间悠悠醒转,在院子里的水缸舀了水净手,转身迈步,正要进厨房大显身手。


    后院的木门轻轻地推开了。


    灰头土脸的穆若水走了进来,头发凌乱,小脸熏得黢黑,活像刚挖完煤,衣角也被燎坏了一块,她紧紧地盯着傅清微的脚步,说:“你不准进去!”


    傅清微望了眼厨房近在咫尺的门,扼腕叹息。


    女人道:“我不进去,要不你先洗个澡?”


    穆若水:“我自己烧水。”


    傅清微:“我烧好了,你放心别的没动。”


    穆若水进了厨房,果然只有一锅烧好的热水,其他的没被祸祸,舒了口气。


    幸好她来得及时。


    傅清微倚在门口,不吝夸奖说:“只花了半个时辰,比上次进步多了。”


    穆若水默默从怀里掏出两张小纸人还给她,傅清微藏进袖子里收好。


    就这么两个薄薄的小纸片,困住她半个时辰,真正和师尊较量时,她恐怕永远摸不到她的一片衣角。


    然而穆若水并没有要赶超师尊的念头,她希望她永远强大,遥不可及,却会主动向她投来注视的目光,温柔地抚摸她的脸。


    就像现在这样。


    “小花猫,怎么弄得这样脏?”傅清微指腹轻轻抹掉她鼻尖的灰,声音和她的动作一样轻柔。


    “我讨厌阵法。”穆若水小声咕哝,悄悄抬起眼睫,看她因为自己的话愉悦弯起来的眉眼。


    其实她有一点点是故意弄成这样的。


    只有一点点。


    “走,带你去洗澡。”


    从前当然不会有现代的淋浴条件,一次性烧的水只够装木盆,穆若水在里面擦澡,傅清微在窗边和她说话。


    “家里的后山有个温泉,我打算请工匠挖出来,修个温泉池。到时候你泡池也方便。”


    “师尊不泡吗?”


    “我……自然也是泡的,想着你会更喜欢。”


    “师尊决定就好。”


    “……嗯。”傅清微想:一定要分开泡温泉。


    “师尊,你进来一下。”穆若水的声音低了低。


    “你穿好衣服了吗?”


    “穿好了。”


    傅清微便放心地推门进去了,少女的身影侧对着她,已初见窈窕,微微隆起的地方包裹在鸳鸯戏水的肚兜里。


    傅清微镇定道:“你怎么只穿着亵衣就让我进来?”


    穆若水转了过来,当着她的面解开了肚兜的系带,唯一的遮掩剥落。


    “师尊,你看我是不是长大了一点?”


    “……”


    问话的人暗含惊喜,答话的人惊吓到失语。


    勒令穆若水将衣服穿好以后,她在厨房做饭,傅清微在边上苦口婆心。


    “即使是我,你也不能随便脱衣服。”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大人就是不能脱衣服,这是成人世界的规矩。”


    “我不理解。”


    “你又变Siri了。”


    穆若水仍然不理解,她的羞耻心似乎也长得比常人慢一些。好在她只亲近傅清微一个人,只脱给她一个人看,可以慢慢教导她。


    傅清微只盼着她二十岁的时候,不要随便在她面前一丝不挂,半夜爬上她的床。


    这趟下山,二人的足迹到了更远的地方。


    十年间,凡间战事频发,民不聊生,魔气伺机壮大,如今的妖魔实力和最初已不可同日而语。傅清微尚且游刃有余,可听天机阁的消息,近年修行者死伤增多。


    傅清微和穆若水结伴除魔,小孩已经不再是永远躲在她身后的累赘了,不但能助她一臂之力,偶尔也能单独作战。


    随着她一天天长大,总有分头行动的时候,养儿方知父母心,傅清微一千一百个不放心,又没有电话保持联络,于是她研究出了一个新术法。


    穆若水练完剑回来,傅清微正站在院子里,笑着对她说:“小雪,过来一下。”


    穆若水一见她手里的纸人就犯怵,恨不得拔腿就跑。


    身体却听话地走了过去,问:“这是什么?”


    傅清微说:“新鲜玩意儿。”


    她将纸人贴在了穆若水身上。


    自己走到设好的法坛前,取了三支香点燃,虔诚地拜了三拜。


    手指一松,三支香直直坠进香炉插好,烟雾袅袅,青云直上。


    女人旋即取出一张符箓夹在食中二指,闭目快速念咒:


    “太上敕命,急诏坛前。鬼神借目,乾坤借法。急急如律令!”


    符文无火骤燃,金光湮灭在空气里。


    庭院里渐渐有了风,刮得叶片抖动出巨大的声响。穆若水感觉四周的温度骤降,手臂的鸡皮疙瘩一层一层地起来,这是阴神应召来了。


    傅清微说:“你去书房里,把门关上,随便做点什么,只不要睡觉。我让你出来你再出来。”


    穆若水摸了摸自己阴冷的小臂,进了书房带上门。


    她在屋子里闲逛,碰碰这里摸摸那里,最后看了会儿书。


    一刻钟后,傅清微在屋外叫她,她便出去了。


    傅清微如实说出了她在书房的一切举动,包括她对着师娘的画像拜了几次,看了哪几页书都知道。


    穆若水瞠目结舌。


    傅清微带她到边上的水缸,她看见水缸里的画面显示的是另一只静止的水缸。


    傅清微:“这是你的眼睛看到的,会出现在水缸里。”


    穆若水一点即透:“因为那个纸人?”


    傅清微淡笑起来:“不错。这是一个五感共通术,只要将我亲手开过光的纸人放在你身上,我就能设坛共享你的五感。这样即使你不在我身边,我也能知道你在做什么,你遇到危险为师能及时赶到。”


    “那我能共享师尊的五感吗?”


    “好像不行,是单方面的。”


    “我想学这个。”


    “干吗?想共享我的五感?”傅清微细长的眉眼漾出几分笑意。


    “有一点。”穆若水诚实地说。


    傅清微想了想,几乎没有犹豫就把术法教给了她。


    她是自己唯一的徒儿,自然要倾囊相授。


    何况以穆若水如今的道行,这样一起修行下去,她是追不上自己的。傅清微不至于被她放了纸人还察觉不出。


    师徒俩都带着对方的纸人,彼此有个照应也好。


    此术的关键在符,其次是天人感应,傅清微是天机阁口中最受天道眷顾之人,画符有求必应。


    穆若水剑气纵横,符箓一道也颇有天分,虽不至于一教就会,但花费了几天时间,也逐渐掌握了五感共享之法。


    她试着悄悄往师尊身上放纸人,果然第一时间就被逮住了。


    傅清微从自己的长发里摸出纸人,说:“你怎么想的?放头发里?嗯?”


    穆若水小声:“看师尊头发多,以为你不会发现的。”


    傅清微摇头:“你啊你。”


    她走过来帮穆若水整理衣领,指尖绕到她颈后,随手将一张纸人塞入长发,打算用实际行动教她什么是隐蔽。


    藏也要把手脚收好啊。


    后山的温泉已经修好了,傅清微只在固定的时间去,其他时候都属于穆若水,她一向在山里野,傅清微也不晓得她何时去泡池。


    于是这日藏好纸人后,她设了坛,共享穆若水的五感。


    面前是白气氤氲的淡绿色温泉,视野从天到地。


    嗯?怎么……


    傅清微还没反应过来——


    少女稀疏的毛发闯入眼帘。


    第149章


    傅清微手忙脚乱地切断了纸人的联系。


    虽然少女的那处实在没什么好看, 但还是给了傅清微一记迎头闷锤,扶着水缸好一段头昏脑涨,险些站立不稳。


    来来回回闪过的都是同一幅画面。


    自从她们搬回蓬莱, 有了稳定的居所, 傅清微就再也没亲自给她洗过澡了, 是以也未见过它的变化,如今目睹……


    千不该万不对, 都怪姬湛雪。


    她怎么大白天就去泡池了?!


    少女穆若水抬手拆散自己的长发, 从发丝间摸出了一片薄薄的纸人,夕阳下反射微弱的光线。


    嗯?


    师尊的纸人?何时藏进来的?


    穆若水身量苗条, 不够丰满的身材挺拔纤细, 修长的双腿慢慢地涉入了冒着热气的温泉水中。


    纸人依旧别在她的发上。


    师尊想看她哪里都行,她不会躲闪扭捏的。


    不必借纸人,光明正大到温泉来看也行。


    穆若水舒舒服服地泡了两刻钟的温泉回道观, 傅清微却不在院子里, 穆若水在书房卧室找了一圈都不见她的影踪。


    “师尊?姐姐?”


    傅清微身上也有她的纸人,穆若水便打算开坛做法,刚摆到一半, 高处传来一个声音:“我在这。”


    “师尊怎么在树上?”穆若水高高地仰起头。


    “为师吹吹风。”


    “那我去做饭啦,灶下瓦罐煨着炖鸡,晚上喝鸡汤。”


    “好。”


    傅清微立在树上,想着自己发明的这个纸人术, 何尝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视频还可以拒接,纸人只有扔掉才能不让她共享自己的五感。


    以后不能再随便看她了。


    还有属于穆若水的纸人, 不出远门就不必贴身佩戴了。万一她半夜在屋里共感, 发现自己在……


    傅清微耳尖漫过一层浅粉,脸颊微热。


    “吃饭啦。”


    傅清微从门口的树上一跃而下, 稳稳地落在了院子里。


    “来了。”


    *


    本月又到了鬼市开启的日子。


    傅、穆二人行走千里,将要去鬼市三才舫把这一趟的收获换成银元。蓬莱观的两侧偏殿还没有修,虽有缺钱的原因,但主要卡在西王母神像一环。


    傅清微终于可以画出西王母神像的大致模样,具体细节可以交给画师调整,她画技长进后沟通也方便。


    蓬莱观近年开销变大,兜里的子儿永远只有刚换完钱的时候是不愁的。


    修道观已是小头,占大头的是阵法材料、画符的特等朱砂黄纸,以及傅清微四处散财的行为。达则兼济天下,她们不达,济不了天下,但有余力的情况下可以济一济萍水相逢的难民。


    百姓的日子苦得看不到头,穆若水这种天生情根不全的人,随着傅清微的脚步遍布山川河流,见众生苦难,都生出一二分悲悯之心,何况本就柔肠百转的傅清微。


    所以钱是经过两个人同意,一起散出去的。


    花完了还会有,她们不会饿死,但一块银元可以救活一条命。


    这不,在钱花得差不多后,鬼市的大门要打开了。


    穆若水继承了傅师尊的心灵手巧,青出于蓝,在鬼市开门前,她打算做样东西。


    穆若水从杂货铺带了把刻刀,颜料,每日练完剑就在院子里捣鼓,还要傅清微在旁边给她念经文。


    傅清微吐槽:“你都多大岁数了?经书都背得滚瓜烂熟了,还要我念?”


    穆若水吹了吹面前的木屑,说:“想听师尊说话,你又不肯和我闲聊。”


    傅清微:“……”


    她近来确实避着她一些,主要是上回看到的画面,让她到现在都不自在。她怕穆若水又语出惊人,说一些她接不住的话。


    傅清微只好执起道经给她念书。


    穆若水锋利的刻刀一点一点地雕琢,低着头目光专注。


    傅清微前两日她不知道她在做什么,盯着她的手嘱咐她小心些。渐渐的,一张空白的柳木面具在她手中脱胎成形。


    女人手里的道经险些跌落在地。


    穆若水没注意到她的异常,根据傩戏面具雕刻出凶恶的五官,头生双角,满口獠牙,还结合了方相的四只眼睛。


    上好色以后,她又开始做第二张一模一样的面具。


    鬼市里需要戴面具,她早就对那些幼稚的画脸面具厌倦,她要亲手打造属于她们俩独一无二的面具。


    两张涂满颜料的柳木面具在阳光下晒干,穆若水拾起其中一张扣在自己脸上。


    “师尊。”她转过来望着傅清微。


    “师尊……”


    傅清微也喃喃念道,不由倒退了一步。


    穆若水揭开面具,露出少女青涩明媚的脸,隐隐闪过担忧:“师尊,你怎么了?”


    音色清亮,远不及后世清冷,如珠如玉。


    傅清微回神,手扶住了旁边的竹架,强颜欢笑道:“没什么,面具做得很逼真。”


    “但你脸色不太好?”


    “昨夜没有休息好,我待会小憩一下。”傅清微主动上前,接过了一张晾着的面具,道,“为师也试试。”


    说起来师尊的那张面具她还没有正经戴过。


    傅清微将面具扣上自己的脸,意外的合适,柳木轻盈,所以傩面多采用柳木。


    “做得很漂亮。”傅清微又轻声说了一句,指腹摸着面具边缘温凉细腻的纹理,手感一模一样。


    穆若水隔着面具看不到她的表情,自然不知道女人此刻眼神里的哀伤满得能够将她淹没。


    少女转身进了杂物间,翻出工具箱里的红线,穿过面具两侧的孔洞,这样就可以系在脑后了。


    傅清微在边上静静地注视着她完成一切。


    “锵锵。”完整面具大功告成。每次她的新点子执行得不错,就会到傅清微面前邀功,发出亮相的声音,小时候的习惯一直延续到现在。


    傅清微笑了笑。


    穆若水走到她的身前,猝不及防地被女人伸手抱住,下巴紧紧地抵在她单薄的肩膀。


    若水。若水。


    她唇瓣被下齿死死咬着泛白,不让心里重复的名字出口。


    少女穆若水手里的面具不自觉坠落,仅余一根红线挂在指尖,堪堪没有落在地面。


    师尊在她发育后总是要她保持距离,自己撒娇耍赖才能和她亲密片刻,鲜有主动抱她的时候。


    穆若水眉梢雀跃,空着的那只手抬起来,小心翼翼地搂住了女人的腰。


    填满怀抱的同时,仿佛心也被填满了。


    中旬,鬼市大开。


    提督街,戴着同款柳木面具的师徒俩来到入口,熟门熟路地从结界走了进去。


    鬼市的红光笼罩在天顶,傅清微走在摩肩接踵的街市,总是不自知地抬手触上自己的面具,魂不守舍。


    穆若水:“师尊?”


    傅清微“嗯?”了一声,脸却不往声音传来的方向偏。


    “你今晚怎么都不看我?”穆若水纳闷道。


    “为师胆小,怕被面具吓到。”


    “……”穆若水想说那我做个新的。


    “哄你玩的。”傅清微做好心理准备,看向她灯火里戴着凶恶傩面熟悉的脸,说,“为师在想事情,和你无关的,不要多想。”


    “哦,好吧。”


    傅清微和天机阁过从甚密,飞鸽传书几日便有一封,穆若水一心修行,有些事她不是很了解。


    “那你牵着我,人太多了,我怕走散。”少女伸出柔软细腻的手。


    傅清微将掌心递过来,牵住她的手。


    柔软有余,热热的,掌心濡着一层湿意。


    师尊的手却是冰冷干燥的。


    傅清微头脑清明,起伏的心绪定了定,便感觉少女的指尖不老实地在她掌心划来划去,过分纤细的五指试图分开她潮湿的指缝。


    不知道从哪里学的,可能天生就会。


    傅清微牢牢地握紧她的五指,不让她再调皮。


    三个月前才来过一次,鬼市的新鲜玩意更迭得不多,闲逛了片刻二人便直奔江心的三才舫。


    管事作揖道:“姬观主,穆道长。”


    傅清微和气回了礼,略微好奇道:“换了面具你也认得出来?”


    管事笑道:“二位气质超群,莫说换个面具,就算只一个背影我也认得出。”


    不管是不是恭维,总之好听话顺耳得很。


    管事乐呵呵道:“姬观主徒儿肖师,再有两年恐怕我就要将你俩认混啦。”


    傅清微偏头望向身边的穆若水。


    穆若水跟着她长大,走南闯北,穿着打扮都向她靠拢,又都是纤细高挑的身材,戴上面具确实容易弄混。


    不过穆若水将来是会比她高一点的,二人只要站在一起轻易就能辨认。


    熟人寒暄了几句,傅清微将此行的收获倒出来给他估价。


    管事一边拨算盘一边道:“观主,先前您让我留意的返魂香终于又有了,您还继续收吗?”


    傅清微:“收。”


    返魂香罕见,十年间只出现了两次,傅清微思念师尊,睹物思人,在她的承受范围内便都买了下来。偶尔很想她,便会燃一点香熏在自己衣袖,假装她还在自己身边。


    管事便从案台上几样东西里划了一样出去,抵返魂香。


    傅清微望着他身后密密麻麻的储物木格,指腹在台面边缘摩挲了一下,心念微动,用比方才轻的语调试探道:“管事这里可有辟寒犀、跗骨钉?”


    管事眉头一皱,忍住了没有用探究的目光打量这位光风霁月的蓬莱观主。


    以上两样,包括返魂香都是阴气极重之物,跗骨钉更是妖邪,他想不通傅清微要这些做什么。


    但三才舫做生意,不管客人的用途。


    “辟寒犀有,跗骨钉没有。观主需要购买辟寒犀吗?”


    “只是问问。”傅清微随口道。


    “我会帮观主留意。”


    “有劳。”傅清微补充,“如果有谁购买的话,请一定及时告诉我。”


    “我们不能泄露客人的信息,但我会告诉观主库存情况。”


    傅清微的手指从柜台边缘挪回来,收进了宽袖里,指尖微弱的颤抖一点点平复。


    她想到一件,光是想起就会令她感到恐惧的事。


    现在是1928年,穆若水十四岁,距离她被炼尸还有不到十年。


    炼尸的阵法材料里除了常规和较为珍贵的外,有几样比较罕见,返魂香、辟寒犀、跗骨钉都在其中,所以她问了三才舫。


    傅清微是一个尽可能活在当下的人,她坚信路是走出来的,走一步看一步,有时候想得太远反而会磨灭意志,望不到头的希望就是绝望。


    若非这样的性格,她不会有骨子里的乐观坚韧,也无法在异世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


    既然还有十年时间,世态多变,将来的情况又如何?她未雨绸缪也无从筹起,干脆先不操心这件事。


    穆若水凑过来悄悄问她:“是什么?”


    两人都戴着面具,说话间冰凉的面具贴在她的耳后,呼出的气息又是暖热香甜的。


    傅清微猝不及防,扭头捂住了自己发红的耳朵。


    穆若水:“?”


    傅清微心想:再这样下去,感觉自己先熬不过这十年了。


    今晚回去又要……哎。


    结果今晚回去没办法自我纾解,因为明日要去铺子里定制西王母的神像,她们暂时歇在了城内客栈。


    她们俩住一间房,分两床被子。


    穆若水早就见了周公,傅清微睁着眼睛熬到后半夜,第二天早上醒过来精神不济。


    “师尊,你昨夜没睡吗?”


    “睡了。”傅清微咬着她早起买的烧饼,恹恹地说,“做了一堆梦。”


    “梦见了什么?”


    “忘了。”反正没梦见师尊,否则现在她就没脸见人了。


    穆若水两手托腮,若有所思地坐在对面端详她。


    上午去找先前的铺子定制神像沟通细节,顺便购入了一批朱砂黄纸,穆若水逛了逛杂货铺,傅清微则去买了些酒,一块放上骡车。


    傅清微在现代是不喝酒的,落入异世十年,也学会了月下独酌,酒入愁肠,大梦一场,长醉不复醒。


    月色明亮的夜晚。


    傅清微在院子里摆了竹椅和凭几,回房间珍惜地熏了些返魂香,坐下给自己倒酒。


    穆若水趁她看向墙角的小三花,手偷偷伸过来。


    傅清微背后长了眼似的将她手截住,说:“你是小孩子,不能喝酒。”


    穆若水不忿:“前段时间你还说我是大人了!”


    傅清微:“是大了,但还不够大。”


    “长到你一样大就可以吗?”


    傅清微不清楚她说的是年龄还是胸,统统当成前者:“等你二十岁,就可以喝酒了。”


    “及笄也才十五岁!”


    “为师的规矩就是二十岁。”傅清微淡道,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冷酒入喉,更觉辛辣。


    她喝酒的次数很少,仍不习惯,辣得呛咳,但十分畅快,尤其是眼泪跟着一起流出来的时候。


    师尊说她水多,她哪里的水都多,怎么会有人十年还这么不争气,总是当小哭包。


    师尊要是见到她这样,一定会笑话她的。


    穆若水见她眼神望着虚空,半点不分给她人,一杯接着一杯,就知道自己该退场了。


    她没有一日不在思念她的妻子。


    她的世界也从不曾真正向她打开。


    毕竟她只是她的徒儿,她一手养大的孩子,又不是……


    是什么呢?十四岁的穆若水想不出答案。


    她打完坐走到窗前,月凉如水,外面的桌椅收得干干净净,连给她收拾残局的机会都没有。


    傅清微会在喝醉以前回房,绝不会在她面前醉酒,连醉话都不肯让她听到。


    穆若水走进庭院里,空气里残留着酒香和返魂香混合的气息。


    她脚步轻若无声地来到傅清微的房间,透过纸窗看烛火映着的窈窕身影。


    傅清微无端清冷的声音隔窗传出来:“去睡吧。”


    穆若水垂眸:“是,师尊。”


    屋里的烛火灭了,满室静寂,月光撒落在窗沿,被隔绝在屋外。


    穆若水的脚步撤了回去,慢慢地步入对面的房间,关上房门。


    *


    今天就是工匠上山修偏殿的日子,蓬莱观又要热闹些时日。


    待偏殿落成,蓬莱观就彻底是后世蓬莱观的样子了。


    穆若水睡饱了觉,打着哈欠从房间出来,傅清微正在院子里练功,面色红润,精神饱满,昨夜的疏离消极仿佛是一场梦。


    见穆若水站在门口醒盹,莞尔道:“过来陪为师练练。”


    只要不把她丢进阵法里,一切都好说。


    穆若水来到院子中间,陪傅清微练了好一会儿,她的基本功扎实,除了与天罡北斗有关的步法实在不感兴趣,身法炉火纯青,与傅清微不相伯仲。


    再过十年,应当能青出于蓝。


    傅清微本来想逼着她学步法,多个本事多条路,然而成年体师尊横行天下,已经不需要这些助力了。


    于是顺其自然,她爱学什么学什么。


    傅清微不同,她一介凡人,没有不死之身,能点亮的技能都点亮了一些,除了教育孩子以外的所有时间,都花在了精进修行上。


    穆若水开始摸不到师尊的衣角了,就知道傅清微开始踏禹步了。


    她一点斗志都没有地放弃过招,直接进了厨房。


    反正妖魔又不会禹步,输给师尊不丢人。


    傅清微:“……”


    这孩子是真的不想学一点步法。


    没关系,妖魔目标都很显眼,她会剑法和身法就够了。


    偏殿修了一个月,西王母的神像又多等了一个月,两个月后正殿的玄女娘娘移到偏殿,和后土殿相对而望。


    西王母披散长发,人身兽形,豹尾虎齿,脚边还趴着一只白虎,手持武器,高高俯视的神像威严而肃杀。


    供桌的神牌一行亲笔字:太虚九光龟台金母元君之神位。


    傅清微领着穆若水上香,一起跪在蒲团磕了三个头。


    依次是玄女娘娘,后土娘娘。


    傅清微仰头看着最后进殿的这尊后土皇地祇的神像,深深俯首。


    整整十年,蓬莱终于落成。


    由于前述原因,蓬莱观还是穷得叮当响,师徒俩道袍走天下,干净整洁地出去,打满补丁地回来。再去城里换钱,短暂地过一段手头宽裕的日子,再变穷,周而复始。


    天地钱庄和鬼市就是她们的提款机,近年来更依赖后者。


    鬼市的摊贩前,一只修长白净的手拿起书摊的连环画,粗略翻了几页,慵懒问道:“多少钱?”


    “五分大洋。”


    “以前你要过我一块银元。”


    “不能吧?你是哪位冤大头?”老板盯着这位脸戴傩面的年轻女子,不记得自己卖过这么贵的书。


    女子不理会他,挑出一根纤纤玉指。


    “这个、这个、这个……”


    噼里啪啦点了十几本书,都是标价贵的,老板的心脏都跟着提起来,面色的喜意端不住。


    “我、都、不、要。”年轻女子一字一句地说,面具后的唇角上扬。


    老板脸瞬间黑成锅底。


    他正要赶这闹事的女子走,前方不远处传来一声语调温润的“小雪”。


    年轻女子快步朝前面赶去,耳后的面具红线隐在墨色发丝里,脖颈露出来的肌肤凝玉似的冷白,枝头细雪。


    “师尊。”方才还找老板茬的年轻女子乖顺无比,清冷的音色在面对女人时都黏腻了两分。


    傅清微望着面前已比她高出些许的穆若水,奇道:“你在那里做什么?不是嫌连环画幼稚吗?”


    “他以前宰过我们,我找他算账呢。”


    “你怎么确定他就是当年那个老板,都戴着面具。”


    “但他连环画卖五分银元,外面才卖一两分,肯定也是奸商!我非出这口气不可!”


    “……”


    连睚眦必报的性子也像她。


    傅清微看着这张面具,心里叹了口气。


    “师尊。”


    “嗯?”


    “你牵着我我就不会乱跑了。”穆若水原形毕露道,伸出了自己的尾指。


    “……”


    傅清微理也不理会她,径自往前面走。


    她都二十岁了,一个人在鬼市里也不会有事,能立刻打伤她的妖修鬼修屈指可数,再晚自己就过来了。


    “师尊!”


    灯火通明的鬼市里,天上飞着倒行的船,旁边的忘川里撑着船的船夫摆渡着去三才舫的客人,地上的人们饶有兴致地望着这对师徒一前一后地你追我赶,穿过人群。


    鬼市的摊贩大多固定,修者虽多如牛毛,可眼熟的仍然有。


    这对师徒从十四年前便出现在鬼市。


    一开始那徒儿被师尊抱在怀里,个子只到女人的腰上一点儿,后来牵在手里,一日日地抽条长大,到师尊肩膀的少女。


    如今已高过她的师尊了。


    两人的关系也渐渐耐人寻味。


    哪有师尊被徒儿追得落荒而逃的?


    摊贩们当吃瓜看,不认识的见摊贩面带笑容,端起茶碗好奇问一嘴:“这是在干什么?”


    正瞧得热闹,那边哄然一声叫好。


    原来是那徒儿快步追上,一把将师尊抱了个满怀。


    第150章


    在鬼市的哄然叫好声中, 傅清微背后的空虚被一具暖热的身体填满。


    穆若水长得比她高,再也不用像儿时那样抱住她的腰,而是自后向前环住她的肩膀, 将她整个人拥进怀里。


    这对她来说太容易了, 下巴顺势搁在师尊的肩膀, 偏头说话的气息都吐在她耳廓里。


    “师尊。”


    然后她饶有兴致地看着女人的耳朵随着气流一点点变红。


    傅清微顶着发红的耳尖,闭眼道:“我数到三。一、二……”


    所有的禁锢和温暖随之解开, 穆若水站到她一步开外的距离, 熟练道:“我错了。”


    下次还敢。


    傅清微连她的保证都懒得要,反正她不会悔改, 只会得寸进尺。


    她抱得那么紧那么近, 仿佛低头就能吻到她,傅清微回想方才的距离,师尊的面具近在咫尺, 一颗心在胸腔里失序地跳动了片刻, 扭头向忘川河边走去。


    穆若水快步跟上,没有再去抱她。


    “师尊,你好香。”


    “不可无礼。”


    “是真的。”


    傅清微周身萦绕着淡淡的返魂香, 此香浓烈,她虽熏得少,时年日久也渐渐染上味道,世所罕见奇香自有它的特殊。


    傅清微想起师尊信口胡诌的催情, 该不会其实确有催情的副作用?


    她步履微妙地一顿,继续加快脚步。


    就算有作用也是针对凡人的, 姬湛雪都修行这么久了, 她就是纯色胆包天!


    ……和大师尊一模一样。


    “师尊,你怎么又不理我?”


    三才舫。


    “姬观主, 并无人购买辟寒犀、跗骨钉,库存照旧。”管事见她到来,第一句便是向她汇报。


    “有劳管事一直惦记此事。”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穆若水每次都听她问起这几样东西,她问傅清微也不说是干什么的,然后再从三才舫离开,无事发生。


    这回却有些不同。


    傅清微淡道:“既然无人购买,不如卖给我吧。”


    管事:“啊?”


    穆若水也投过来疑惑的视线。


    傅清微:“我还要买些别的。”她又报了阵法里欠缺的另外三样罕见材料。


    管事查了库存,两样有,一样没有。


    既然阵法材料如此罕见,那么自己将其买走,旁人就少了一条获取的渠道。


    假如过去已成历史,那么炼尸之事一定会发生,她未必能阻止成功,但她不能什么都不做。


    距离炼尸只有不到四年了。


    傅清微要走了三才舫的所有库存,对管事说:“如果有人向你打听以上材料,请管事务必告知我ta的身份。”


    管事为难:“这……”


    傅清微平静道:“我知道你是天机阁的人,天机阁与本观主交情匪浅,你可询问你的上峰,是否向我特例特办,本观主不勉强。”


    管事尊敬道:“是,姬观主。”


    傅清微示意穆若水将装了材料的盒子接过来,轻轻地拂了一下袖子,手背在后。


    “回见,不必送了。”女人的声音素来温和,却不容拒绝。


    管事微微欠身,在门口目送她下船离去。


    穆若水抱着盒子,离开三才舫后视线一直悄悄落在前方的青袍女人身上。


    师尊发脾气的时候好威严啊。


    好漂亮……让她又有一种奇怪的悸动感。


    穆若水换成单手搂着木盒,另一只手按在自己的胸腔位置,别的徒儿也会对师尊心跳加速吗?


    “师尊。”


    傅清微回头。


    明明和她戴着同样面具的脸,凶煞的外表并未给她添上可怖的想象,女人柔软修长的颈项,红线系着的雪白耳朵,都给穆若水一种清雅出尘的感觉。


    许是她知道面具下怎样一张待她温柔纵容的脸。


    噗通噗通。


    心好像跳得更快了,它要冲到喉咙里。


    穆若水连忙咽了咽口水,将心脏压了回去。


    傅清微温声道:“怎么又在发呆?快跟上来。”


    穆若水应是,走在她并肩的位置,悄悄地打量她。


    看了十六年,相守了十六年,她仍觉得看不够,反而愈发沉迷。


    傅清微感受着身边隐晦炽热的目光,面具里的长睫阖了阖,一声叹息无声出口。


    回到客栈里。


    两人分别进了两扇相邻的房门。


    穆若水十八岁后,二人出门也分房睡,孩子长大了,闹了两次后感觉自讨没趣,也不再固执地非要睡在一起。又过了两载,少女长成了初步成熟的大人,自己也有了羞耻心,洗澡换衣服都会避开她。


    傅清微担心她会半夜脱光,一丝不挂爬自己床的事慢慢也不必挂怀了。


    只是穿着衣服的时候还是肆无忌惮惯了,非要傅清微斥责她两句,方变虎为猫的安分两日。


    不,已没有两日了。


    将木盒交到傅清微手里后,趁着她无法反抗,穆若水隔着盒子又将她抱住,埋首在她颈间深嗅了一口。


    “师尊,你真的很香。”穆若水赶在她生气前迅速松开怀抱,飞也似的逃进了屋内,砰的带上房门。


    “师尊晚安!”


    调皮的年轻女子溅下一点火星,傅清微的脖颈耳后山火燎原,美不胜收。


    可惜这美景却无缘让穆若水得见。


    傅清微用手推开房门,寒冬腊月的时节门窗大开,冷风吹散了她身体的热度,脸颊恢复到冰雪的颜色。


    *


    翌日二人分散在城内闲逛。


    穆若水倒是想贴着她,师尊不情愿,她只好体谅对方。反正回到山上又只有她们两个,有的是共处的机会。


    昨夜轻佻,她许是惹她生气了,穆若水挑了几样她爱吃的糕点赔罪,还亲自买了壶陈酿。


    二十岁啦,可以喝酒咯。


    傅清微按地址寻到城内有名的玉匠,给了他一张图纸。


    是她凭记忆画出来的师尊的佩玉,当日法阵被毁,饕餮化为齑粉,她被玉佩里涌出的白光护住,留下了一条性命,玉佩却毁在阵中。


    玉匠让她挑一块玉胚,傅清微挑了一块和后世一样的黄玉,所幸不是什么稀有玉石,不值多少钱,贵的是手艺。


    玉匠收了定金,因为花纹独特,极其复杂,似是某种身份信物,他手里还有别的活,交代她六个月后来取。


    六个月傅清微暂时等得起。


    “有劳。”


    傅清微离开玉匠家,刚出门便见到等在门口的穆若水,一身藏青道袍,广袖飘飘,背负长剑,正对着墙面壁,足尖百无聊赖踢着地上的石子。


    听见脚步声,她蓦然偏头,一改懒散作态,朝她露出欢喜雀跃的笑容,三两步奔到她身前。


    “师尊!”


    傅清微定了定神,问:“你怎会在此?”


    “我买完东西闲着没事,就过来等你了。”穆若水不由分说牵起她的手,道,“走,我带你去吃饭。”


    掌心暖热的温度源源不断地传过来,灼烫到心脏。


    傅清微挣了两下没有挣脱,任由她将自己带到一家豪华酒楼。


    “这么贵?”傅清微记得这家,扭头就走,“不吃,咱家的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


    “就吃一次。”穆若水拦腰抱住她不让走,“我发誓要请你吃的。”


    “你哪来的钱?”


    “我攒的私房钱。”


    “……”


    虽说家里的财政大权由傅清微掌管,但每次天地钱庄换完钱她都会给小穆若水几块银元傍身。后来穆若水自己也可以独立除魔了,钱就越分越多。


    在外散财是真,傅清微的钱全散了,穆若水却悄悄留下些私房钱。


    一个家总不能真的都穷到身无分文吧。


    两位道士在酒楼门口拉拉扯扯,不清不楚,引得路人侧目。


    穆若水:“求求你了~”


    傅清微抽回被她扯住的衣袖,妥协道:“仅此一次。”


    穆若水抢答:“下不为例。”


    傅清微已被她半推半就地入了酒楼内,没注意肩也被年轻女人紧紧揽着。


    穆若水上来便道:“要一个临街的包厢!”


    “!!!”


    这什么败家玩意儿!


    傅清微刚要开口阻止,穆若水已经胆大包天地捂住了她的嘴,做了个嘘声的口型。


    傅清微薄唇在她掌心动了动,闭口不言。


    穆若水方慢慢放下手,朝她一笑。


    包厢开好了。


    窗户临街,外面便是络绎不绝的繁华街道,却比大堂多了几分隐私。


    穆若水儿时便喜欢和她坐在窗边,记得那时师尊怕她掉出去,一直紧紧搂着她的腰。


    如今想吃最贵的酒楼愿望也实现了,穆若水本来是想和师尊忆往昔,不料进屋以后许久,自己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她坐在凳子里,傅清微在看菜单,穆若水盯着自己垂在身侧的右手掌心,刚刚碰过女人的唇。


    好软。


    她是一直这么软吗?还是自己今日才发现?


    上次师尊亲自己是几岁时候的事了?


    傅清微撩了一下墨色耳发,盖住被她盯得发烧的耳朵,将菜单推过来,问:“你想吃什么?”


    穆若水勉强将注意力集中在菜单,说:“点几个招牌菜吧,都没吃过。”


    伫立在边上的小二适时介绍了几道菜。


    穆若水拍板:“就这些,再来壶桂花茶。”


    “好嘞。”


    傅清微没来得及看价格就被收走了,她索性也不做无谓的反抗。


    穆若水决定的事谁都不能更改,不如坐下享受。


    其实应该选临湖的包厢,安静。但是临湖的更贵,而且有声音对她们目前的独处更自在。


    “师尊为何不看我?”


    女人一点点的躲闪也被注意到。


    “……”傅清微四处乱看,信口胡诌,“没开过包厢,长长见识。”


    穆若水胸腔有好多疑问,关于她自己和师尊的,她搬过圆凳坐在了傅清微身边,柔软几乎要贴上她手臂。


    傅清微余光瞧着,呼吸微屏。


    “师尊还记得上次亲我是什么时候吗?”


    “……不记得了。”是十四岁,穆若水做出那个面具之前。


    “为什么不再亲我?”


    “你长大了。”


    “可是我不是你的……妹妹吗?姐妹之间,不可以吗?”穆若水本来想说“孩子”的,被她自己咽下去换了个词。


    “你是我徒儿。”傅清微找不到借口,只有以师徒名分挡在身前。


    “姐妹可以,师徒不可以?”


    “对,师徒不可以。”


    旁人问到这里或许就结束了,可穆若水不是按常理出牌之人,她情根长得缓慢,开窍也晚,直接道:“可是我想要师尊亲我,会不会很奇怪?”


    傅清微答不上来。


    奇怪吗?知慕少艾,她自小长在自己身边,即使对她动心,也是人之常情。


    虽然傅清微不确定她究竟是崇拜还是真的仰慕她?或是情窦初开的好奇?她不敢问出口,更没有立场。


    穆若水见她不语,自言自语道:“可能我真的很奇怪吧。”


    傅清微倒了两杯茶,冷静喝下一杯,忍不住试探道:“你想为师亲你哪里?”


    穆若水想了想,抬手从自己的前额一路下滑到鼻尖、人中,不被亲得红肿便看不到的唇珠,最终指尖又回到了光洁的额头。


    “这里吧?”


    傅清微不动声色舒了口气,转了转手里的茶杯。


    “额头也不可以亲吗?师尊?”


    “……”


    傅清微差一点就答应了她,指节攥紧杯沿放下。


    她怕自己诱发穆若水内心的种子,更怕自己会迷失在和师尊一模一样的表象里。


    二十岁的,心脏仍会跳动的,穆若水。


    她必须克己复礼,守身持正,不越雷池半步。


    包厢气氛凝着之际,点的菜正好上来,穆若水也搬凳子坐了回去,太近不方便动筷子,吃饭要紧。


    傅清微不做扫兴的大人,哪怕她食不知味,也装作胃口大开地用了些饭菜。


    一顿饭吃得两人尽开颜。


    结完账二人在酒楼外的街道,穆若水说:“好贵,就来这一次,以后再也不来了。”


    傅清微道:“试过便够了。”


    穆若水目光在她红唇上掠过。


    三十七岁的傅清微比六年前的外表长了两岁,二十七八,仍是枝头红果从馥郁到成熟的年纪,每一岁都会熟透一些,一年一年地看过来变化不大,可是忽然之间穆若水才意识到,她身上散发的成熟魅力无时无刻不在吸引她。


    她自傅清微的唇看到柔润的下巴,雪白的双颊,一双清亮温润的眼睛。


    四目相对。


    穆若水又怔了一下。


    傅清微疑惑地眨动了一下眼睫,问:“你怎么了?”


    穆若水诚实地说:“我好像生病了。”


    傅清微走南闯北,已经是个称职的大夫,伸手搭上她的脉象,脉实而有力,就是跳得太快了些。


    “什么时候开始的?”


    “每当你看向我的时候。”


    “……”如果是大师尊对她说这样的情话,傅清微已感动得泪流不已,然而说这话的是情窦初开的姬湛雪。傅清微的心脏只在听见的第一秒漏了半拍,尔后沉默冷静道:“肝火虚旺,为师回去给你泡点降火的茶喝。”


    两人从街道回客栈的路上。


    “师尊,我真的生病了吗?”


    “不是病,只是偶然。”


    “可是我最近每次见你都会……”


    “你上火太久了。”


    “是这样吗?那我喝完茶就会好?”


    “许会有改善。”


    “改善不了呢?会影响我的健康吗?”


    “不会。”


    “那……”


    “你话太多了,看路。”


    “哦,好吧。”


    穆若水又不是傻子,她自己也会诊脉,肝火旺不旺她心知肚明,只是她确实生病了。得了一种看见师尊就会心跳加速的病,任由心脏被海水淹没,她甘之如饴。


    她喜欢自己为她产生的一切变化,她的生命,她的所有都离不开傅清微。


    这一生一世,她都要和师尊纠缠在一起,永不分离。


    *


    下午回蓬莱观的骡车上,傅清微看到捆好的两坛酒。


    “你买酒了?”


    “对,给师尊赔罪,昨夜我太轻狂了。”


    不说还好,一说傅清微就回想起她埋进自己脖子里闻的那一下,即便那时她要吻她,她恐怕也会宕机片刻才能回神拒绝。


    夜冷身寒,再多的自我慰藉也不如熟悉入骨的拥抱和亲吻。


    “小孩子不可以喝酒。”傅清微说顺了嘴。


    穆若水冲她摇了摇一根食指。


    “我已经二十岁了。”


    “……”


    傅清微说:“你喝你的,我喝我的。”


    她才不会和她一起喝酒,不是引火烧身吗?


    穆若水不置一词。


    到时候她抢师尊的酒杯喝,还由得她吗?


    这坛酒,她非要和师尊喝不可。


    交杯?


    穆若水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词,自动清空。


    骡车载着二人悠悠地朝城外的蓬莱观驶去,路旁的村民见到骡车停下脚步,带着孩子一起虔诚地跪下祈祷,口称“玄女娘娘”。


    数年前,傅清微买了些信号烟花放在山下的村寨,如果有土匪或妖魔侵袭,便由村民放烟花传讯,她会下山救她们。


    果然发生过一次妖魔袭村的事件,傅清微远在村尾,相思剑便化作一道白虹飞掠而去,正正好插在妖魔头顶,傅清微随后赶到,一把抽出长剑,持剑引雷,电光闪耀。


    妖魔在众目睽睽之下灰飞烟灭。


    从此她就成了山下村民的守护神,都知道山上的蓬莱观里,玄女娘娘座下弟子在此清修。


    蓬莱观的结界更助长了这样的传说。


    要不是穆若水不喜外人打扰,村民逢年过节非得提着猪肉瓜果去上香不可。


    傅清微目不斜视地路过拜她的村民,骡车吱嘎,村落渐渐远去。


    *


    又是一年除夕。


    穆若水年岁渐长,傅清微在除夕这日愈发游手好闲,厨房是禁地不让进,采买她也是个吉祥物,饭桌的事她插不上手。


    只有回屋做一做兔子灯啦。


    幸好还有这点手艺能讨徒儿欢心。


    吃过丰盛的年夜饭,傅清微抚了抚自己撑圆的肚子,在院子里遛弯,刚好锦城里的有钱人家放烟花,流火千重,华光万丈。


    “小雪。”


    穆若水应了一声,抱着猫出现在厨房门口。


    “快来看烟花。”傅清微向她招手。


    穆若水走到院子中间,和她并肩看绽放的流星。


    傅清微的视线一直落在远处,似乎在看天空,又似乎望向遥不可及的彼岸。


    穆若水凝视着师尊的侧脸,偶然的和她四目相对,傅清微似乎没料到会和她对视,急忙偏开了头。


    可穆若水还是见到她眼底闪烁的泪光。


    除夕辞旧年,迎新岁,她知道傅清微有个固定项目,她会在除夕夜,一年的尾声里喝酒。


    烟花是大户人家的玩意儿,城里放完了,整座山都是寂静的。


    傅清微在庭院中间摆上竹椅和凭几,温上一壶热酒。


    并非借酒消愁,她只是想把时间留给那个见不到的人,在心里诉说她这一年所有的思念。


    穆若水搬了把椅子坐在另一侧。


    傅清微:“?”


    穆若水:“二十岁。”


    傅清微:“管你几岁,回房睡觉。”


    穆若水:“师尊你好凶,今晚我要守岁。”


    傅清微重复:“回自己房间。”


    穆若水灰溜溜地回房了。


    温着的酒冒出嘟嘟的热气,傅清微倒了一盏到杯里,靠在竹椅里闭上眼睛。


    十六年了。


    杨过等了小龙女十六年,她也在异世独自过了十六年。


    从二十一岁到三十七岁,她们分开的时间马上要占据她人生的一半。


    曾经以为等不下去的那么漫长而痛苦的岁月,一年一年地也过来了。


    会有第二个十六年吗?若水?


    我们还能重逢吗?


    她刚在心底和师尊说了几句话,手伸向旁边端酒,却摸了个空。


    穆若水跟个偷儿似的,蹑手蹑脚地在边上,两只手端着她的酒杯。


    见她看过来,连忙一饮而尽,呛得咳嗽连连,眼睛鼻头都红了。


    “师……咳咳咳……尊……”


    傅清微:“……”


    她怎么教出偷感这么重的徒儿?


    穆若水凭借一通操作成功让自己留了下来,傅清微取了个新杯子,给她倒了酒,说:“不许贪杯。”


    穆若水点头如捣蒜。


    傅清微也没心思说悄悄话了,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抿着杯沿,一杯下了肚。


    “好喝吗?”


    “还行。”其实不好喝,又苦又辣,但穆若水已经长大了,正是好面子的年纪。


    傅清微又给她倒了一杯。


    现代的穆若水只喝水不喝酒,以她后来的体质酒精对她估计毫无效果。傅清微抱着灌醉她早些回房休息的心思,也想看看师尊年轻时酒量究竟怎么样,所以一杯一杯给她倒酒。


    穆若水沉溺于和师尊推杯换盏的成人乐趣里,三杯两杯下了肚,双瞳开始失焦了。


    傅清微:“……”


    就这?


    三杯倒的酒量?


    穆若水脸颊如雪,看不出醉酒,然而拇指和食指圈着空气,对傅清微伸手说:“再来。”


    傅清微挑眉,把酒倒在了地上,只有声儿。


    穆若水端起空气一饮而尽。


    “好酒啊!哈哈好酒!”


    “……”


    傅清微将她手中的空气酒杯取下来,一条胳膊搭在自己肩膀,扶她回房。


    穆若水只要在她怀里就乖得很,任由她扶着躺到了床上,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傅清微不敢和她对视,伸手蒙住她的双眼。


    床头须臾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穆若水在她手下睡着了。


    傅清微移开手掌,望向她浓密垂下的长睫毛,不可避免地将目光落到年轻女人饮酒后湿软的唇瓣,比平时更红润饱满。


    唇缝微启,里侧更薄红软嫩。


    她尝过无数次的唇,知道与之纠缠的滋味是何等销魂。


    师尊……


    傅清微渐渐失神,修长的指尖缓缓靠近她的唇。


    “小雪。”


    穆若水睡梦之中被一道温柔的声音唤醒,她睁眼一看,竟是师尊坐在她的床前。


    “师尊?”穆若水喜出望外,就要坐起来。


    傅清微一根手指轻而易举地按住了她的肩膀,将她往后推,穆若水顺从地往后躺,直至触到床板。


    “上回你是不是说想要我亲你?”


    “是。”


    “亲哪里?”


    穆若水点了点自己的额头。


    傅清微俯身下来,温软的唇印在她的眉心。


    穆若水闭上眼,心仿佛被海浪卷过的沙滩,瞬间满足过后是更多的空虚。


    “只是这样就够了吗?”女人说。


    “不够。”她说,“我还想要师尊亲我。”


    “哪里?”


    穆若水犹豫着,指腹点上自己的脸颊。


    女人轻笑一声,上翘的唇角弧度一并印在了她柔滑的左脸。


    “还有吗?”温柔的声音循循善诱。


    穆若水躺在她身下,咽了咽口水。


    女人的指尖点在她的唇珠中央:“这里不要吗?”


    咽口水的声音陡然大了起来。


    “我……”


    她刚一张口,女人的指腹便微微探进来,蹂躏她的下唇,穆若水克制住伸出舌尖舔她的冲动,心口滚烫。


    “要不要?”


    “要。”穆若水望着她琥珀色迷人的眼睛,喃喃出口。


    傅清微指腹松开轻碾的下唇,温热唇瓣轻轻地封住了她的双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