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 71 章 雨后青烟
隔日一早, 林昭还要去学堂。
林瑜和她在偏厅一起用早饭,母女都是淡口, 各自一碗百合莲子粥,一碟白糖薄脆,还有两个茶叶蛋。
林昭把两个鸡蛋都剥好,一个放进林瑜面前的碟子里。
她又吃了两片白糖薄脆,也不要人说,自己端起一杯的温水,去外面漱口。
林瑜用汤匙压了压鸡蛋,唇角抿起一个笑。
回回做了一点儿小坏事,就要变着法使自己开心。
出门前,林昭仰着小脸蛋, 认真问:“娘亲, 我读书了, 以后也可以参加科举吗?”
先不论学识, 科举进考场是要先搜身的,她是女儿身, 只怕第一关就过不了。
“暂时不行。”林瑜摸摸她的头,语气有点儿遗憾, “大概还要等四五百年。”
这个数字实在是太长了,林昭没能数清, 小脸皱了一皱, 从身边的丫鬟手里接过书袋, 自己背在身上。
“真想再快一些。”
林瑜拍拍她的脑袋,“先去上学,小乖。”
林昭大概是整个北朝最好哄的小孩子,因为她娘亲一句“小乖”就能高兴得翘起尾巴。
不过因为这是在大门口, 当着丫鬟和小厮们的面,她还是惯常那副冷静稳重的表情,只轻轻点头,唇角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嗯。”
你的小乖知道了。
等林昭出了门,林瑜吩咐另外套一辆马车,先回了房里。
王嬷嬷还惦记着昨日林昭打架一事,跟在她身后,“夫人要去林家,是否要准备些什么?”
林瑜怔了一怔,才想起林昭昨日打了小孩。
那个林家虽说有个官家亲戚,但那是她隔着亲的姐夫,隔三岔五就为着一桩小事去告状,次数多了,未必能够值钱。听说那位官爷仕途也不大顺畅呢。
她笑了笑,“嬷嬷,我不去林家。昨日去了布庄,还有几个外地的掌柜没有赶来,今日得去见一见。”
她在卧房里间换了一身素色的衫裙出来,坐在红漆梨花木海棠花镜台前,王嬷嬷拿了犀角梳为她梳头。
林瑜的头发不厚不薄,却留了很长。满头乌发如同一匹鸦黑的绸缎,梳下去顺直平滑。
王嬷嬷面上露出一些笑,“还记得三四年前,夫人常常落头发,梳一次掉一把,现在都好全了。”
林瑜看着镜中那一瀑长发,心想这两年过的都是顺心日子,不比刚到长沙府。
那时候齐夫人知道她要做生意,早早地抛了橄榄枝过来,林瑜要想接住,却也不是那么容易。每日两眼一睁就在想自己的布庄,要防备同行小人作乱,要收买底下的人心,还要对着底下立威。好在那段时候温小刀还没去武昌,帮了她许多许多忙。
布庄得到第一笔大宗盈利的时候,林瑜就送了四成的干股给齐夫人。这些年有齐夫人的助力,林瑜的潇湘布庄也好好开了起来,从农户手里收来的布质量不稳定,她拿了三千两白银,新置办了许多架织机,再出工资请了踏实能干的女工来布庄织布。
布庄的布很多时候是她自己画些纹样出来,常常先卖去各省的首府,等别的布庄都学上来了,就把存货转到下面的县里去卖,再一次占领下沉市场。
如此两三年的功夫,潇湘布庄的分店已经开到了湖北,江苏。除去经营布匹,也给往来的客商记账,立票据。布庄的生意一直做的好,但没有一直往外扩张,直到去年,齐知府调任外地,齐夫人亦二嫁出去,发展才算彻底缓慢下来。
上晌,马车到了潇湘布庄外。总店的门头占地不大,却很讲究,门楣上金字起凸,两边挂了对子。
大厅进去,两边柜架上摆了各种质地的布匹,从冬至夏,有秋罗,绫地,绉纱,软绸,绵绸,生纱,硬纱,生罗。
到了里面,靠右边有一扇窄门,挂了一脸织金靛青如意纹绸帘,掀开来,里面布置简洁。左面两架漆金短脚斗柜。当中一方红漆木翘头长案,案上熏了一炉香。靠着窗边有一方茶桌,两边各摆了一把玫瑰椅。
里面正有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穿褐色绸面直裰,身材微微发福。一见林瑜,立时从玫瑰椅上站了起来,与她作揖,行了一礼。
“东家。”杨万福等了已经多时,然而此间只他一人,心下总是有些不安。
林瑜在旁边的玫瑰椅上坐下,淡淡笑道:“杨掌柜也坐罢,有些事不好当面说与众人知晓,于是今日先找了你来。”
杨万福是最早是齐夫人派过来的,刚认识林瑜时,只当她是个年轻寡妇,后来一笔笔的银子进了口袋,才认识到她的手段。
十几万两的利润摆在面前说停就停,常常在他们还不知道的时候,就躲过了一笔亏损。这几年生意蒸蒸日上,来布庄找事的也不是没有,织机都被他们烧过一回。从没见这位东家气急败坏过,是个难得的稳重人,叫人不得不敬佩。
不过这一回,杨万福听完林瑜说的,没有立时认同,而是微微皱起了眉。
“东家要关停湖北和苏州,扬州的分店?只留下两家?可是因为齐夫人不在?”江苏总共也只有七八家分店,如此关停,还有什么赚头。
他耐心劝道:“您平时行事温和,当初其他的布庄都卖不过咱们,不久就学咱们的布样,您都留了一线,没有上门找事。即便齐夫人不在,这里也有咱们的生意做。”
他这一袭话误会了自己两回。
其一,别人来学布样,这是林瑜想拦也拦不住的,市场逐利,从来如此,她想不答应也没办法,只能自己大度一丢丢,占这么一会儿先机赚上一波就好。
其二,她想关停布庄,也不是因为齐夫人不在,而是审时度势后的决定。
江南鱼米之乡,商贸同样发达,赋税也比别的地方重。这里的豪族舍不得割肉,常常联合起来贿赂官员,隐匿良田,压下赋税,最近两年势头尤为迅猛。
林瑜从来都关注着这些,“这两年常有涝灾,现在虽瞧不出有异,但以后时局实在是不明朗,还是早些收回来罢。”
万一真有事情,她半点不想让自己这个布庄在官府面前当出头鸟。
在她手下有了几年,杨万福知道这位东家定下的主意不会随便更改,只得点头,长长叹了口气。“东家既是想好了,那我就去与大家伙说。”
他掀开门帘,又去了隔间,不一会儿,人陆续来齐。
杨万福把林瑜的意思说完,立即就有人问了,几乎是不可置信:
“昔年花缎惟丝织成华者,加以锦绣,而所织之锦,大率皆金缕为之,取其光耀。咱们这次卖的毛锦,用了孔雀毛织入缎内,花更华丽,每匹不过十二尺,就能卖上五十余两。咱们才刚开始织,这里都是白花花的银子,说不做就不做了?”
说话的正是负责江苏那边分店的掌柜,这人是个火爆脾气,心里藏不住事。
林瑜端起桌上的六安茶,轻抿了一口,又听到杨万福耐着性子劝的声音。
“可还记得前年做帽子的海獭皮?现在易名海鹿皮,所制暖帽,每顶值银三四两。后至吴下,价亦渐贬,佳者不过二两五钱,然而老成些的人尚且以为不值这个价。当初若不是东家不许,你那布庄可还有今日的生意?”
杨万福声威并下,该说的已经说尽,待到一行人面色悻悻,又笑了起来:“东家也是万不得已,这几年咱们布庄生意看着好,可各处都要打点,却还为各位准备了一份分红,此后还是布庄的人。”
他们说了许久,乌泱泱散去之后,林瑜踏步去了二楼。
采珠从下面端了一碟子云片糕上来,摆在案上,“夫人说放下就放下了,我看那些掌柜的都还舍不得呢。”她这五年一直跟在林瑜身边,性子还如旧时活泼。
“舍不得也得舍。”林瑜推开窗,外面又落了一场细雨。凭窗远眺,雨后山雾渺渺,薄如青烟,却也是一片空茫。
她记得那人说过,倭患短期平不下来,所以来了长沙府定居。可最近两年,各地都有不太平。江南豪族为了维护自己的势力,勾结抗上,可她是万万不愿的。只能激流勇退,等刀落下来时再割一块肉出去。
“还记得去年江西水灾,朝廷拿不出赈粮,还是从邻省抽调的存粮,怎么都不是好兆头。”
历史重复推演,涛涛大浪里,她是最不起眼的一粒沙,得到了安身的资本,合该趁早收手。
采珠怔了一怔,“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林瑜笑笑,并不再继续说这件事情,扶着窗边,“千金散尽还复来。况且他们没散千金,只是少挣一些,又没往里亏钱。”
这倒是提醒了采珠,她掰了掰手指,“婢子还记得,夫人那间书肆赔了三年的钱,还要开下去么?”
她说的林瑜不大好意思,布庄稳定下来的第二个月,林瑜就开了一家书肆,账册从来都是赤字。
林瑜语气仍是坚定的,“当然要开下去。”
这时候卖得好的还是小说,或是刑场断案,或是志怪演义,当然,不管是哪一种,或多或少都沾着淫诗艳词,男女秘事。
林瑜开书肆为的不是这样,她知道这时候有许多品格高尚的人,不图功名利禄,穷尽一生,去为他人造福,做的是很有意义的事情。
或许会遇到一个人,带着自己一世心血,却因为商业价值不高而履履被拒,出书无门。
林瑜想为这样的人行一点点方便。
第72章 第 72 章 瑜娘,你要招赘?
林瑜在布庄待了一日, 回时雨已停住。天边一抹薄薄的黄昏,漾开一层湿濛雾气。
到了后院, 爬了紫藤的秋千还在晃,椅上搁了林昭的书袋。旧木搭出的瓜架下,垂了几条绿油油的丝瓜,林昭挽起了袖子,在瓜架边上捉昆虫。
她换了一身浅碧的衣裙,双丫髻上戴着两只小花,安安静静,眸光定定看着瓜蒂。
林瑜在边上看了好一会儿,才迈步进了月洞门。
“娘亲——”
林昭听脚步声就认了出来,拍了拍手, 眼睛笑成一副月牙, “娘亲, 温姨给我来信了。”
“你温姨都说了什么?”
“说北边风景很好, 她新置办了一间宅子,还说要我去玩。”
林昭丁点大的时候, 就和温小刀很亲近了。林瑜问:“那你愿不愿意过去看她?”
林昭眼睛瞪圆,难得结巴了回, “娘,娘亲呢?”
林瑜:“我也过去。”
在一起就好。
林昭随即高兴起来, “娘亲过去, 昭昭也去, 我们明天就去北边。”
“想得美。”林瑜看破她的小心思,“明日你去学堂读书。”
“好!”林昭乖乖应下。
王嬷嬷在一旁听见这话,心中多了几分忧虑,晚上等林昭睡了之后, 方才问道:“夫人真打算离开长沙府,去温姑娘那儿?”
林瑜摇摇头,“一时也说不准。”或是明年,或是后年,端看这里动向如何。
她早就在邻着的湖北,江西二省都置办了庄子田地,派了靠谱的管家看着,保证自己随时都有地方可去。
林瑜图的不过一个安稳,总是愿意早作打算。
王嬷嬷也知道她,“夫人忧虑的多,常常担心起变,为何不去南京?我弟弟就去了那儿,去年传信回来,说是与咱们长沙府有许多不同。做什么都容易起来。”
林瑜摇摇头,“那里风水不好,克我。”她知道顾青川还在当他的两江总督,这些年虽许多时候都在浙江,也不敢放肆往那儿去。
过得两日,布庄来了人闹事,林瑜在楼上,都能听见底下吵嚷的声音。
丫鬟道:“夫人,是林家夫人来了,身边的仆妇正在挑布。”
自家儿子脸上挨一拳,身边两个书童也鼻青脸肿。却连个说法也没有,林家夫人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气,等了十余日,看见布庄外停放着林瑜马车,当即改了主意。
林瑜出了房间,在楼梯上就见一个膀大腰圆的仆妇正对着这里的布匹挑挑拣拣。
“你们这是放了几年的布?打量人看不清,起了霉点子还出来卖?”
“夫人,我们这是棉布,上边是绣的斜纹,不是霉点子。”
“不是霉点子,绣成霉点子?净拿瞎话唬人,你自己看看,上面黑的白的,都成了什么样儿?也就是我家夫人心善,给你留了两分面子,你们倒是好,越发不要脸皮起来。”
店里许久不曾有人这样闹事,两个娘子被她排揎到了一边,脸皮已经涨得通红。
林瑜往身侧捎了一眼,采珠拍了下大腿,匆匆步下楼梯,“林家夫人!您怎么来了!”
采珠一把好嗓子,又作得懊悔不已,嚷开来,周边无人听不见她。
“上回我家小公子在学堂不小心碰着了您家公子,夫人在家愁了好几日,正想上门给您赔礼道歉,不想您亲自找了过来。”
这话是直接冲着林家夫人去的,她也是个暴脾气,被噎了这么一句,当即斥道:“狗奴才,少在这儿油嘴滑舌。”
林瑜过去捡起那匹布,给了身边的娘子,“林家夫人说了是霉点子,那就是霉点子,放那儿去罢。”
说罢又看向她,“小孩子家家,不懂事闹着玩,倘若给夫人心里添了堵,我给您赔礼道歉。还望你大人不要和一个小孩子计较。不如去里边坐坐,我给您倒一盏茶。”
她嘴上说的好听,先使个丫鬟把自己将在这儿,再来装腔作势扮好人。林家夫人碰了一鼻子灰,待要再说些什么,周遭目光纷至沓来,到底也有些站不住了。
“林掌柜的想多了,我也没有什么别的话,只是你一个寡妇,总是抛头露面,与一帮子男人成日坐在一处,委实坏了风气。”
你们这里的风气已经很坏了,林瑜不为所动,“说这种话可要拿出证据,我若是真看上了谁,大可以招赘。听说林家老爷也常和一帮女子坐在一处呢,没听见有过避讳。”
林家夫人一时气哽,“你——”
她还未说出,外边就有一青衣男子打马而来,堪堪拉住缰绳,停在面前,“瑜娘,你要招赘了?”
抬眼望去,这人生了一双桃花眼,悬胆鼻,笑起来还有几分少年气。
穿着打扮和前两年那个穷苦小子比起来倒是很不一样了,林瑜语气生冷,“不招。”
青衣男子楞了一楞,还想说些什么,林瑜先一步上了马车,实在是避之不及。
马车驶远了,采珠才从车轩探出头,往回看去,口中仍是啧啧称奇,“夫人,这李公子约莫是在哪里发达了,今日穿的都是名品,连发冠都是宝玉做的。”
想他几年前还是身无分文,为着几钱银子在街上与人打架,满头是血倒在布庄门口。
夫人不想他坏了生意,叫了两个小厮把他送去了医馆,这厮初时倒好,人模人样来道谢,过了几日,便要给小公子当父亲,纠缠了好长一段时间。还是夫人私下找人打了他一顿,才消停下来,几年没见过人影。
林瑜没把他放心上,“采珠,城里要饭的人是不是变多了?”
采珠时常替林瑜在街上跑腿,对这些记得清楚,“好像是多了几个,约莫是头一回,还扯不下脸皮开口讨要,只知道拿个破碗在地上敲敲响。”
听罢,林瑜眉心微微敛起。
这一年的冬寒比寻常来得要早,只过去五六日,就得添上厚袄才能出门。入冬以后,城里陆陆续续进来好些流民,皆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看不清面目。
使人打听回来,说是邻省被水冲了,这些人都是逃荒来的,城门口还有好些,这段时日还要陆陆续续进城。
林瑜去了趟书肆,查账时发现比起去年亏得又多了些。
掌柜的面上抹不开,如实说道:“东家,其实不止咱们一家书肆不好做,隔壁的书肆已经打算关门了,我昨儿个去探听了一番,说是过两日要卖纸钱。”
这话冷到好笑,林瑜颔首:“亏就亏罢。”
她出了门,外面又停着一辆马车,里面的车帘撩开,露出一双带笑的桃花眼。
“瑜娘,好久不见,不请我去家中坐坐?”
林瑜觉得微微有些刺耳。
第73章 第 73 章 要饭的
林瑜过了会儿才想起他的名字, 李光念。
这厮穷苦的时候便已经有了远胜常人的自恋自信,又是个爱纠缠的性子, 现在忽然春风得意,不好好在自己面前炫耀一番,只怕没个罢休。
这种人放在法治社会,也是最为难缠的那一种,沟通起来太过于困难。
林瑜想了一想,让人送一壶茶去书肆后头的偏间,“去家里就算了,这里备一盏凉茶,你想喝就喝。”
李光念随即跳下马车,进了书肆, 朗声笑道:“这是什么话, 瑜娘诚意相待, 我岂有不应之理。”
书肆的掌柜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 生得魁梧壮实,得了林瑜的眼神示意, 咳嗽一声,撩开了里间的门帘子挂在钩上。
“我就候在这儿, 东家在里面叙话,有什么吩咐只管差使我。”
李光念经过他身旁, 被那影子一挡, 衬得瘦小了不少, 他挺了挺背,昂藏进去里间。
甫一落座,便见他提了提衣袍,鸦黑织锦的袍子映出一段流光, 是吴下现在最为名贵的流光锦。
待林瑜看过来,李光念得意挑了挑眉,咳嗽一声,尔后道:“瑜娘,当初我为奸人所害,不得已才离开此地,负了与你的承诺。”
他至今也不清楚,所谓的奸人就是林瑜。
不过见了几面,就要上门当赘婿的能是什么好东西。林瑜初时太忙,顾不得理他,一得了空,就差使人找了几个打手把他教训了一顿,又扔进浅溪,恫吓说若是再不离开长沙府,就打断他的手脚。这厮当时走得也快,第二日就不见了踪影,不想现在一回来又要纠缠。
林瑜喝了口茶,开始想这回要在哪里下手。
对边的李光念还在说着昔日,似是怕她不信,还把额角的一块疤痕露给林瑜看,仿佛为着她受了多大委屈。“如今日子好上一些,听说你至今也未二嫁,我觉得自己还是该来见见你。”
他轻掀眼皮,眸光转落在对面,几年过去,她还同当初一般模样。这样的美妇,既能独自安身挣下许多资产,又有一颗菩萨心肠,当他的妻最合适不过了。
这样龌龊不堪的想法,实在太好猜出,林瑜道:“见也见了,喝了这盏茶,李公子就回去罢。”
李光念手肘撑在柏木大漆圆桌上,身子也朝她倾过去,涎着脸皮笑笑,“那我明日再去府上看望瑜娘。”
“不了。”林瑜提了提裙摆,冷声道:“我一个寡妇,虽说丈夫早亡,但他好歹还有一个孩子。虽不至于去官府请个牌坊,但名节是一定要守的。李公子的年纪,还是早些娶个贤妇,好好过日子去罢。”
李念被她的声势吓住一瞬,随后又笑了笑,语气轻蔑,“什么牌坊不牌坊,不过是朝廷拿来愚弄百姓的。如今二嫁的好女还少么?瑜娘素来是个聪明人,岂能拘束于此。”
他又放缓了声音,“几年前,我还是个毛头小子,瑜娘你都不曾看轻于我。如今我事业有成。昭儿大了,你也是时候找个知冷着热的人照顾,跟了我,保管你们母子一生享福不尽。”
李光念恳切望着她,从怀中拿出一个翡翠镯子,“瑜娘,这些年,其实我一直都没有忘记你。”
林瑜过了两年顺心日子,脾气好了许多,寻常被恶心这么一句,巴掌必定往他脸上呼过去,叫他好生清醒清醒。现在却不愿意弄脏自己的手,只砸了手中的青花三羊纹白釉盏。
哐当响了一声,外面的掌柜即刻迈步进来,“东家,可是有何吩咐?”
林瑜指了指地上的碎瓷,“把这里收拾收拾,我得回府了,李公子若是还想喝茶,就再给他倒一盏。”
她起身离开,李光念还想追上去,被一道宽厚的影子牢牢罩住。
掌柜的挡在他身前,皮笑肉不笑,“李公子,我们东家累了,你若是真有要事,不如先告知我,我再倒壶茶来,咱们两个慢慢说。”
李光念被他拦了两回,还想偏头去看,停在外面的马车已经走了。他眯了眯眼,唇角撇出一点胸有成竹的笑,“你们东家近来都爱往哪里去?”
掌柜信口说道:“我们东家前一阵喜欢热闹,常去戏楼那些人多的地方。”
李光念点点头,踢了一脚地上的碎瓷,“没听见你们东家吩咐,这地快些扫了。别因为你们东家不在,就懒手懒脚。”
掌柜的呵笑一声,“李公子只是我们东家的客人,管的未免宽泛了些,早些回去罢。”
李光念暗骂这东西好生狂悖,隔空指了指,“且等着罢,改日我与瑜娘成了亲,第一个就换了你。”
他放完狠话便扬长而去,掌柜的摇摇头,只道这厮犯了癔症。
李光念迈出门槛,马车边上候着的几个小厮附拥上来,“爷,咱们现在去哪儿?”
他摆了摆袖子,先是朝林瑜离开的方向望了一眼,尔后道:“走小道,去拜见知府。”
长街另外一边,辘辘行驶的马车上,采珠气得攥紧了拳头,她刚刚也在房内,把李光念的嘴脸看了个全。
“夫人,这姓李的比从前更不要脸了,也不看看是自己是个什么东西,竟敢大放厥词要娶您。下次出门把咱们院里的小厮都带过来,看他还敢靠近。”
林瑜实在无话可说,有得必有失,当初街上许多人在,她为了布庄的好名声,才叫人把李光念送去医馆,现在实打实成了一个麻烦。
“你说的不错,以后出门是该多带些人。”
不知是不是点了炭盆的缘故,车厢里有些闷得慌,林瑜掀开车轩边上的帘子,好让寒风透进来。
街上这时候有不少摊贩,叫卖声里掺混着一两声嘟囔,有石子磕碰在脏破的瓷碗上,蓬头垢面的乞者动那么一下,围着他的孩童便大叫一声,做鸟兽散去。
林瑜捏着车帘一角,没有放下,心中腾起一股说不清的怪异。
马车驶过这条长街,将要回去府上时,她又吩咐道:“去西街绕一圈。”
西街同样有好些乞者,身上穿着带了补丁的夹袍,脏破不堪,瑟缩藏在避风的地方,半天也不见动弹一下。
采珠随口问:“夫人莫不是要给小公子带些什么?”
西街热闹繁华,开了许多吃食铺子,糕点,肉食,酥饼,什么样的都能找到,林昭最爱来这儿。
林瑜的目光从外收回,好好想了一想,“去李记甜糕那里给她买一袋糖炒栗子,还有一份芙蓉豆糕。”
林昭接到两包纸袋时,甜甜笑了一下,黏黏糊糊地挨在她身边,“娘亲——”
林瑜抽出手来,“我还有事,叫小蝶姐姐带着你去偏厅玩。”
她独自进了书房,在书案前坐了下来。
潇湘布庄现在的规模也不算小,光是长沙府,就雇佣了几百女工。现在资本主义萌芽还不够明显,自梳女这个群体,没有那么容易出现。
如果有一日真要离开,林瑜想,不管是生意还是员工,都要妥善安排下去。
她独自一人待到了夜深时分才出来,腹中空空,人进了偏厅,王嬷嬷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银耳莲子粥。
林瑜尝了一口,心头不安的情绪缓和下来,“嬷嬷,你从前见过这么些要饭的么?”
王嬷嬷道:“我一向是在长沙府,这儿是首府,向来不许太多人上街要饭,官差是要管的。只有闹饥荒的年头才会多上一些,个个都饿的都不成人形。”
她又道:“夫人是为这些日外面的流民烦忧?我听人说是因为前几个月邻县发大水,良田都遭了殃,这才成了流民,到了咱们这儿。”
这个原因和林瑜之前听到的一般无二,她舀起一颗莲子,舌尖抿开,“只是我看这些人非老非少,年纪都正好,要饭也不好好要。”
王嬷嬷哪里会在意这个,她从前是人家家里的乳娘,少爷遇着意外死了,主家嫌她晦气,寻了借口打发出来,此后当上了产婆。她大半辈子都在人家后院里过活,上心的多是孩子和她娘亲。
“这世道多的是懒汉,媳妇没了,人也跟残废了似的,不知道怎么动弹手脚。”王嬷嬷吐槽完,从旁边食盒中拿出一碟热过的栗子。
“险些忘记了,小公子爱吃甜,却舍不得都吃完,要留一半给夫人呢。”
抬眼看去,青花纹瓷碟里铺满了褐栗子,林昭哪里是留了一半,几乎都留给自己了。
隔日,林瑜让人给长沙府布庄的几个掌柜送信,早些将今年女工们的岁银发放下去,另外每人添二两米粮。
她的直觉一向很准,只过去两日,小厮早上推开大门,发现不远处也坐了几个要饭的。
第74章 第 74 章 你看这孩子像谁
林瑜知道后, 未作出多大的反应,差使了家里的两个小厮出去采买柴火, 顺道在城中好几家大户门前转悠了一圈。
过得一个时辰,小厮到了后院回话,“夫人,城中大户的宅邸外,都坐了几个要饭的。只那林家嫌晦气,不许他们离的太近,也远远挨在进出宅邸的侧门那边。”
这些人的身份想必不简单了。
林瑜稍顿了顿,又有门房的小厮过来传话,“夫人,有客人在外求见, 说是自己姓李。”
采珠坐在凳上, 正对着林瑜新画的花样子绣手帕, 闻言眉心扭成一股, 站了起来,“又是这厮, 夫人,我去把他劝走。”
林瑜:“不必了, 让小四出去说一声就行,李光念若是不走, 就把大门关上, 让他等在外边。”兴许能让他的脑子被风吹得清醒一些。
让人出去后, 她继续吩咐刚刚出去采买的小厮,“张山,你明日傍晚再去一趟城门,不要刻意, 望一眼进出城门的都是什么人即可。”
“是,夫人。”
不久到了下晌,林瑜使人开了大门去看,门房回话说李光念还等在外边。
采珠已经发起愁来,“夫人,这下要怎么办?”今时不同往日,姓李的身边有好些随从跟着,想动手也不容易。
“他这样待下去,只怕毁坏了您的名声。”
林瑜原是不打算理的,只这一句话又提醒了她,她现在是个节妇。
想了一想,她道:“让门房带话出去,我这辈子都要为先夫守节,为着我这一个儿子,也永远不会二嫁。”
门房小厮去了一趟,不多时过来回话,道是人已经走了,又拿出了一封信,“他留了一封拜帖,说明日还会来求见夫人,还说……
林瑜还在对帐,手里一把小算盘,算珠是金嵌玉的,在手里流光溢彩。
“直说无妨。”
小厮低着头,咽了咽喉咙:“他还说齐夫人都能二嫁,夫人自然也能二嫁。”
算珠拨动时清脆的相撞声停了下来。
林瑜颔首:“你出去吧。”
清漆桐木房门合上,投下一片暗沉沉的影子,林瑜支肘托腮,撑在炕桌上,不妨看见对面愁眉苦脸的采珠。
她天生一双笑眼,实在不适合做出一副苦瓜脸,林瑜不由笑了笑,“愁什么呢?人都在这儿。”
“夫人——”采珠唤过一声,又闭紧了嘴。
林瑜素来不爱抱怨,也不爱听抱怨,她是个切实的行动主义者。
当日夜里便寻了一张舆图出来,这时候市面上舆图准确性极低,现下这一副,还是她与温小刀绕过许多弯路,亲手绘制出来的舆图。
李光念留的话是一种极温和的威胁。去年齐知府并非调任,而是被贬,齐夫人为家中权势只得二嫁,去给人做了继室。
年初林瑜去信安慰,齐夫人却想得很开,回信说被贬了也好,江南一带赋税过重,长沙府虽不比三吴,积年逋欠钱粮,却也实实在在有一笔烂账。今年年底若是再收不上来,齐知府只会被贬得更远。
她信中还提醒了一句,长沙新上任的知府家中世代经商,在江南一带根系颇深。
有的话不必明说多说,大难临头各自飞,这是她们之间微妙的情谊。江南官商勾结,粮税迟迟收不上去,早有风声说朝廷要派巡抚过来。
如今快要入冬,林瑜暂且理不清这些流民与此事有何牵连,李光念如若不是夸大其词,这里或许早晚要出事。
隔日,张三去城门口探问过一番,“夫人,城门的人有进有出,并无不妥。”
这就是还不好闹出动静了。
学堂里,林瑜已经给林昭告了病假,只简单收拾了衣物,还有御寒之物,马车从外,并看不出什么不同。
第二日她就带着孩子坐上了马车,待到快要出城时,被当街拦下。
“瑜娘,到哪里去?”
撩开车帘,仍是李光念,只不过这一回他换了身差服,后面还跟了官兵,似在城中巡逻。
他没等到应声,看了眼马车要去的方向,笑了一笑,“回府吧,这几日天寒地冻,不好出城。”
“为何?最近天冷,我想带昭儿去庄子上住一住。”
现在放出去的都是附近的农户。知府已经下令,几乎把城中所有大户都看管了起来,到时候都有别用。
李光念自不能把这种事情与她细说,“问这么多做什么?庄子哪有城里住的自在。”
离城门口只差几步路,就这么回府,林瑜心有不甘。
这些人现在还不愿意闹出大动静,越早离开才好。
她把身子往外靠了一靠,长睫微垂,“你不是说昨日要来?我等了一日也没等到,怎么,李公子对一个寡妇,只有这点耐性?”
她对自己素来冷面相待,何曾有过这般娇嗔的时候?
李光念想是这几日也让她看到了自己的好处,登时心猿意马,面上仍有些克制,“我有公务在身,也不是有意失约。”
马车停在道边,这时候城门附近过路的人少,林瑜伸手出去,抚平他肩上的褶皱,用只有二人能够听见的声音问道:“不知公子今天夜里还忙不忙?”
李光念耳廓一酥,喉咙往下咽了咽,“瑜娘——”
“只是不好叫孩子知道,她心中必定……”林瑜轻蹙眉心,稍稍显得为难。“还是叫他继续去庄子上才好,年纪大了,却越来越粘人。”
一个孩子走就走了,李光念怕她反悔,即刻低声应道:“这样也好,让他先出去。我再往前去看看,瑜娘,你记得早些回来。”
林瑜要下马车的时候,林昭牵住了她的袖子,“娘亲。”
林瑜摸摸她的头,“先跟着采珠出城,就照着舆图上标出的路走,四个时辰后便能看见一座道观,在那里稍作歇息,再等一等我。”
那座道观偏僻得厉害,林瑜和温小刀曾在那里借宿过。
林昭把头靠在她怀里,仿佛已经察觉到什么,“可是我想和娘亲在一起。”
“等我一日,我明日就去找你。”
林昭仍是攥着她的衣袖,直到脸颊被亲了一下,才怏怏不乐地松开手。
林瑜独自回了府上,未有多久,李光念就来了。林瑜使人打开了东边侧门上的锁,让他从那里进来。
眼下住的这间宅邸,是林瑜从牙行买的,原先的主人是一位举人,讲究田园之乐,只留了这样一扇侧门,比寻常的门要矮上许多,是专门给下人用的。林瑜没多久就叫人锁了起来,这回特意给他用。
李光念穿的仍然是一身流光锦,肩膀斗碰脏了一块,划处几道勾丝。进房门后,便与林瑜笑了一笑,在她身边坐下来,温声说着话。
不久,一只手覆上手背,李光念低低唤道:“瑜娘——”
林瑜一个巴掌扇了过去,不重,却有一声脆响。
“你是饿死鬼投胎?”她低声呵斥:“才说要娶我,光动动嘴皮子?”
李光念懵了会儿,又见她展眉一笑,唇红齿白,“聘礼,你不会没准备?”
李光念随即摇了摇头,“先前写了好长一张单子,只是怕你娇花一样的人,染上这些未免太俗气,便先耽搁了下来。”
林瑜斜乜他一眼,心中却舒了口气。
这人知道钱要紧就好。
知道钱要紧,明日就还能骗他出城,去庄子上取钱。
*
城外,秋水观。
傍晚时候,观上的厨房顶上飘起袅袅青烟。
徐昌正在等饭,忽而听到手下来报,说人到了,当即放了手中的瓜子,出门去迎。
他在这地方等了两日,看到前面那道熟悉的身影,悬着的心落了下来,“退之,现在见你一面真是不易。”
顾青川提起衣袍,跨过大殿门槛,“你远在广西,见谁又能容易?”
徐昌朗声大笑,“你这话说的也是,好歹现在回来了。”
许裘在旁道:“徐大人,这秋水观当真不好找,我们派的探子都行错了两次。”
他这话说的话还是太轻,这秋水观偏僻的厉害,是个很不好找的位置。
“好找可就不妙了。”徐昌摇头笑笑,拍了拍许裘的肩。
他原先被贬去了福建,后来又被调任广西。待了四年,眼看有机会能回去了,不知是谁这么该死,向陛下举荐让他来当这个巡抚。真让他来也就算了,还把消息给散布出去。
江南的烂帐都堆成什么样了,官商勾结早已不是新鲜事。他一个手无寸铁之人,若是再不小心一些,只怕还没到地方,这条小命就送在了路上。
“你们找来不易,先进去歇息歇息。”
两人久未见面,到了一块儿,谁也没有先提起公事。
入夜后,同坐于榻,摆了一盘棋。
烛光幽幽,榻边放了炭盆,不时有劈帛声响。
棋盘上刚有几枚落子,徐昌底下的护卫便匆匆到了房门外。
“大人,观外来了一个小孩,身边还跟着几个下人,说是要来借宿一晚。”
这样的冷天,谁会好端端地来这么个地方借宿?
徐昌朝对面看了一眼,见他无甚反应,按下棋子,“我还是亲自去看看,若真是个小孩,这样的天气,别给冻坏了。”他自己有一个五岁的儿子,为人父母,想的总是比过去要细。
顾青川:“你过去就是。”
不一会儿,就见他抱了个小孩进来,小孩生的眉目清清,抿着唇,一双瞳仁漆黑又安静。
徐昌抱着林昭在榻边坐下,哈哈笑了起来,“退之,你看这孩子像谁。”
一大一小两道目光猝然对上,在对方面上扫过,又同时移开。
第75章 第 75 章 也是一等一的文人
世间的缘分实在奇怪, 隔着迢迢山水,竟然会有如此相似的大小两人。
徐昌两面望了一望, 心道他们竟连毫不热络的冷清神情都是一模一样,“怎么身边只跟了些下人,你父母去了何处?”
同这小孩一起来的有三人,两个健壮汉子,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子,端看样貌行动,都不像他的长辈。
林昭找着机会从他膝头跳了下来,“爹爹娘亲马上就来接我。”
林瑜教过她,在外面的时候一定要说自己有爹爹,马上就来接, 林昭记得很牢。
她拱手对面前二人行礼, “今日多谢两位叔叔。”
这孩子小小年纪, 说话做事却都是一番稳妥的大人模样。徐昌觉得有趣, 还想再逗两句,提了一把凳放在身侧。
“坐这儿烤烤火。”
林昭露出一个笑脸, 没有即刻坐下,“外面的哥哥姐姐已经陪我走了一路, 能否劳烦二位叔叔,让他们也到寮房歇上一歇?”
这道观里还有些道士, 只不过年纪都大了, 做不得什么, 徐昌带的人多,直接把这道观守了起来。
面前这小娃娃生得粉雕玉琢,一看便知是家里精细养出来的孩子,竟还会称呼几个下人做哥哥姐姐, 为他们着想,委实令人意想不到。
徐昌心生好奇,待要问上一问,却见对面那人的目光也落在这小孩身上。
顾青川:“你是哪家的孩子?”
他的语气明明温和,林昭心中却莫名生出抵触,她犹豫了会儿,也不想得罪人,“叔叔,我娘亲教过我,问别人名字前,要先说自己的名字。”
顾青川顿了一顿。
以前也有那么一个人,待旁的人都细心周到,偏偏对着他时,不肯说一句好话。他被这么还了句嘴,心中倒也不气,反而生出一种久违的熟悉感。
徐昌见他吃瘪,笑得更高兴了,抬手招来门口的护卫,“去收拾几件寮房,带那几人安置下去。”
尔后把林昭拉到自己身前,指着顾青川,“小公子,你不认识他,可听说过威远将军的名号?”
威远将军在福建剿倭,战功赫赫,连长沙府也能听到他的威名,那是个百战百胜,无所不能的大将军。
林昭用力点头,“还有宁武将军,陈将军。”学堂里男童最爱扮的就是将军,在评书先生那里把他们的故事背了下来,日日都要在学塾打倭寇,叫先生愁得不行。
“你记得的倒是很多。”徐昌抬手朝着对面一指,把林昭的目光也带过去,“再猜猜他是谁?”
林昭还没猜出,又听身边的叔叔笑道:“这位是顾总督,那些人可都是他的部下。”
林昭怔住,片刻之后,真心实意感慨:“顾总督……叔叔好厉害。”
顾青川哪里情愿用这些名头唬住一个小孩,斜瞥了徐昌一眼,又问她,“你吃了晚饭不曾?”
林昭赶了几个时辰的路,只吃过半包点心,早就开始饿肚子了,只是林瑜教过她,不能随便吃外人给的东西。
她肯定地点了点头,“我吃过了,叔叔们继续下棋,我先回寮房去。”
她忙不迭转身,两手捏着衣摆,想起什么,又急忙放了下来,攥着两个小拳头匆匆出了门。
哒哒的脚步声走远之后,徐昌这才称奇,“原来是个小姑娘。五六岁大的孩子竟然有这样强的防备心。”
顾青川的目光缓缓从门口收回,落于棋盘之上,漫不经心的口气:“难得,你倒是还有闲心管旁人,长沙府中都有人把孩子送出来了,你预备如何?”
徐昌任江南巡抚,长沙府是预定了第一个要去的地方。此事于他颇为棘手,放在往年,商户起哄杀了钦差的事情也并不少见。他势单力薄,故而要来找这位发小帮忙。
“现在长沙府的知府江连盛你也知道,十年前花千金考中的举人,家里做过海上贸易,这些年在小地方转了几圈,总算转到了长沙府。此人行事一向阴险毒辣,想必没那么容易让人坏他的事。”
徐昌信手捏起一枚黑子,“我前日已经派了探子扮做农户混入城中,等明日他们回来,看事态如何,再与你做商议。”
“如此也好。”顾青川拂手理了理衣袍,起身出门,“去歇了。”
徐昌看着空荡荡的棋盘,视线追出门外,“这棋还没开始,你不下了?”
他摆了摆手。
徐昌到门口时,廊上人影已经远去,灯笼的光虚落在廊道,映出朦朦一层灰。许裘倒是还在外边。
徐昌走过去,从袖中摸了一把瓜子给他。“许护卫,五年前道观起火一事,莫非都是真的?”
此事等闲不好打听出来,他在那等偏远之地拼拼凑凑,也只知道个模糊的大概。
说是顾青川退了与礼部尚书家的婚事,这些年也不再续娶,国公府的老太太已经急到不着急了。
许裘默默点头,不好多说,只道:“夫人去后,大爷便将她的灵牌摆进了宗祠。”
难怪。
徐昌叹了口气,“我说你家大爷明明看着没什么变化,往那儿一坐,却像个孤家寡人似的,也不知那姑娘什么来历,竟有这样的本事。”
听到前半句,许裘附和点头,大爷现在可不就是孤家寡人么。
后半句入耳时他才察觉不对,忙拉住徐昌的袖子,“徐大人,您可千万别在大爷面前提起夫人。”
“放心,放心。”徐昌拍拍他的肩,笑道:“我心里都有数。”
*
夜深的时候,窗外一声寒鸦凄厉。
寒风过了窗棂,顾青川躺在道观的矮床上,久久未能合眼。道观的床榻固然薄硬,他却并非时时讲究之人。军中赶路扎营时,也曾合衣席地而眠。
寻常遇到这种时候,多闭一闭眼,也就熬过了这夜。可这回不知怎么,尤为难眠,索性换了外袍,推门出户。
秋水观已经没有香客过来,成日只两个老道洒扫,许多地方都荒旧不堪。
道观外面的坪地种了一片佛肚竹,疏疏竹叶的叶端盛着滴点月光,夜风袭过,带着月辉也萧萧晃动。
恍惚回到了好些年前,碧梧居后也有这样一片竹林。只不过那时在六月,他眼伤尚未痊愈,林中隐约现出一抹青碧的影,静阒无声,提着一盏灯笼轻轻走过,像是从哪里出来的精魅。
他细看了一看,才瞧见前面也有一道身影,倔生生地立在那儿。
顾青川到她身边,“在等你娘亲?”
林昭是躲着采珠,偷偷溜出来的。这里能望见山下的长沙府,她已经站了许久,也望了许久,这会儿没忍住打了个喷嚏,重重点头。
“嗯,娘亲明日来接我。”
顾青川没有劝她回去,解开自己身上的大氅,叠了两叠,给林昭披上。他们身形相差太大,大氅仍有长长一截拖在地上。
他看了眼,“就让它这么拖着。”
披上后确实暖和不少,林昭微笑,露出一点好脸色,“谢谢叔叔。”
道完谢,她又转去望着山下。
也不知是什么样的人家,能养出如此安静乖巧的孩子。少顷过去,顾青川忽而听见身旁稚嫩的童声:
“叔叔,你这些年过得一定很苦吧?”
他怔了一瞬。
这些年陆续打了许多仗,声誉和赏赐源源不断都流进了他手里,许多人都欣羡不已,可偏偏这么一个小孩儿,却来问自己苦不苦。
苦么?
权势在握,荣华加身,似乎已经再无所求。
可不苦么?
恩师病逝狱中,妻子葬身火海,身边已无可亲之人。夜深梦回时分,他常常觉得麻木,什么都了无滋味。如今被这小孩一问,才知道并不是全然麻木。
确确实实是苦的。
林昭哪里会想到这么多,从腰间取下一个荷包,上面绣的像是一匹马,却又很不一样。
林昭认真指给他看,微微得意的语气,“这是小马宝莉,是一匹会说话的小马,住在友谊山庄。我娘亲亲手绣给我的生辰礼。”
“她一定很喜欢你。”
这一句话大大讨得了林昭的欢心。
林昭重重点头,迫不及待从荷包里取出一盒香膏,指腹挖出一块,抹在手背。她又抬头看了眼,想一想,把香膏递了过去。
“叔叔脸上要抹香膏么?”
顾青川直起了身,笑了笑,“美意心领,我就不抹了。”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立在一处,不知是在赏月还是赏夜,许久过去,林昭闭着眼睛快要打瞌睡,轻轻拉住了顾青川的衣角。
顾青川抱着睡熟的林昭回了寮房。
*
第二日下晌,将近傍晚时分,林瑜孤身一人行至秋水观。
虽然许久没有对人动手,但她居安思危,这几年每日该有的锻炼都不曾落下。又因做足了准备,提前给李光念下了药,故而对手时没怎么吃亏,只手背被划了一道。
上了许多级石阶,轻易瞧见观外守着的几个壮汉,她脚步一顿,正犹豫着要离开时,林昭从他们身后钻了出来,高兴地快要跳起。
“娘亲——”
林瑜来得不巧,才被牵着回房,歇了不过一个时辰,就被人敲响了房门。
“林夫人,我们大人有请。”
采珠方才已经把观中的事情粗略说了一遍,眼下林瑜心中已经明晰了大半。
这个时候突然出现在此,身边带着许多护卫,又称其为大人的人,想必就是那位倒霉巡抚了。
她整了整衣裙,把发髻上的珠钗取下,只留下一只素拧银簪。尔后推开门,跟着外面那人去了偏殿。
未料还不曾进门,先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
“大表哥,你不知这几日我担惊受怕,心中慌成了什么样儿。”
林家夫人断断续续哭诉了番,又道:“那林掌柜的确实与官府的人勾结在一起,这是我亲眼见了的,不然她怎么能出城。我知道她也来了,指不定怎么筹谋着要算计你,大表哥,你可千万要小心提防。”
徐昌遇上这么个远房表妹,实在是一个头两个大,两人小时候也算得上是玩伴。这回是受了姑母的嘱咐,要好好看顾她,才让探子先把她和她孩子给带了出来。
这位表妹话密得厉害,徐昌听了近半个时辰,一个头两个大,瞧见了门口的人影,连忙道:“进来罢,林夫人。”
林家夫人撇了撇嘴,满不乐意地看向门口。
待人进来后,徐昌轻咳了声,“林夫人不必拘束,找你过来,只是有几桩事想要问你。
“大人想问什么?民妇必定知无不言。”林瑜立在下首,视线垂落。
徐昌该问的有许多,一件件排好之后,先问的却是她裹着绷布的手,“你手怎么了?”既是与人合谋,又怎会新弄出伤口?
“方才在山下与歹人搏打,欲要脱身,不慎被划了一道。”
徐昌端起桌上的热茶喝了口,还要再问,身旁先出了一道声音,“你与那姓李的是老相好?什么时候好上的?”
徐昌一口热茶喷湿了衣袖,拿起帕子擦过,肃声道:“安表妹,你先出去。”
林家夫人尴尬咳嗽两声,悻悻出了门。
徐昌这才看向下首站着的女子,“你是潇湘布庄的林掌柜?”
“是。”
徐昌问的不深,一问一答,也没费多少功夫,便让人回了房。
夜里,徐昌去了顾青川所在的寮房,“你白日不肯与我一起问人,倒是错过了一场趣事。”
顾青川在书案前练字,对其不以为意,“不必告知于我,只说你的正事。”
“也行。”徐昌拖了把椅子坐下,神色正经起来。
“探子说城中多了许多流民,守在各家大户门口。我想他或许是等着我入了城,再行刺杀,尔后赖给城中商户。如此一来,钱有了,顶罪之人也有了,又能拿我当前车之鉴,实在是一箭三雕之举。”
徐昌说到最后,深深叹了口气。这狗杂碎甚至算好了他家中长辈懦弱,自己死了也不会有人去麻烦。
顾青川颔首,“你说的有理。”
徐昌徐徐叹了口气,“退之,你说我该如何是好?”明知城中有奸计,可圣旨在这儿,他连躲也不能躲。
“你若是不想大动干戈,确然还有一个办法。”
顾青川提起笔墨,在泛黄陈旧的宣纸上写了几笔。
最后一字写完,徐昌怔愣一瞬,眉间现出两道深深的皱褶。
自己这个发小生在武将之家,一双手舞枪弄剑不在话下,如今提起笔墨,竟也成了一等一的文人。
“你说,让我提前去信给江连盛,与他串通好,先治这几家没根基的?”
“此乃权宜之计,你若想保全自己,若想拿下江连盛,唯有先行如此。”
徐昌不语,顾青川知道他有个心软的毛病,又道:“舍一家,全万家。她一个女子,一个寡妇,身后无宗族作靠,几年里能够发家做起布庄,手里难道能够干净?”
这样的人拿来开刀最合适不过。
第76章 第 76 章 你也是个鳏夫
一个女子, 一个寡妇。
徐昌又想起了不久前与林氏说话时的场景。
“你为何要出城?”
“民妇前些年失了丈夫,只有一个遗腹子, 如今受恶霸欺压,妄图霸占民妇,侵吞这些年积攒下来的家产,不得已只能离开。”
“大人,像我这样身无寸铁,又无家族可靠的女子,唯有十足的谨慎小心,日子方能不那么难过。”
无比辛酸辛苦的话,可她说出来未有半分的柔弱之态,只是站在那儿。
一个寡妇带着孩子艰难谋求生计, 徐昌到底于心不忍, “你说的我也清楚……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听说那林掌柜的也是个节妇, 十里八乡有名的节妇, 未二嫁,未招赘, 独自养大先夫的遗腹子,请个牌坊也不算夸大, 不好随便惩治。”
顾青川恍若未闻,眼皮都不曾抬起。
他这些年越发的铁石心肠, 徐昌看不过眼, “旁人也就罢了, 可是退之,你好歹当了这么些年的鳏夫,难道就没有一点恻隐之心?”
徐昌有意提高声音,隔着薄薄一扇门板, 这话清晰传入许裘耳中,已经是后颈发凉,汗毛直竖,恨不能立刻冲进去堵住他的嘴。
不是说好了不提的吗?
这些年,但凡与道观有关之事,所有人都讳莫如深,不曾在他面前提起。她的名字成了含在口中的一块黄连,每每想起便喉头发涩,咽下是苦,却又不忍吐出。
屋内烛火晃了一晃,少顷才有回复。
“恻隐之心这样的好东西,你既然有,明日就进城去。”顾青川挽袖,提起紫毫,在砚台里点了一点,声音淡若寻常。
“待徐巡抚阖眼于乱民刀下,你我至交,我定为你备一口上好的棺椁。”
这就是完完全全的风凉话了,徐昌无意戳到他的痛处,立即改口,腆着脸笑了笑,“棺椁就不必了,我这还是风华正茂的年纪。”
顾青川不再接话,新取了一张金花纸,提笔写信。徐昌心道这就是另外的法子了,退之的为人,不会真的放着自己不管。
又见他大氅里一身月牙白斜挑纹直裰,袖口印着斑点,是从不曾见过的样式。徐昌多看了两眼,才发现那上面印着墨迹,因有了些年头,墨迹印入衣内,才不好认出。
滴漏声声,徐昌渐渐冷静下来,沉声道:
“你方才说的也不错,林氏一个寡妇,却极有手段,如此放了实在不妥当。你可知她已经被人盯上,又是如何出城,独自到的此处?”
徐昌素来是个话多的,没有回应,也自顾自说了下去,“我那远房表妹说她与那走狗是老相好,听林氏说起来,却是个要占她财物的滑头。她用埋在庄子上的金银钱财做引,诱那厮与她一起出城,只带了两三个随从。随从不知是为了取钱出城,到了埋钱之处,只有她与那走狗二人,复而将人敲晕,独自跑了出来。”
多狠的手段,倘若没有这笔钱财,只怕那几个随从怎么都要来找她。可多了那笔钱财,叫他那随从见了,怎么还有找人的心思?只怕连他怎么死的借口都能编好了回上去。
“大人,真金白银,从来都比刀剑更能伤人。我一届妇道人家,只想带着孩子讨个安稳。”
徐昌想起偏殿里那女子说出这句话时淡漠的语气,既心惊也佩服,只不过如今大局在此,飘若浮萍之人,想要一个安稳,又岂是容易之事?
移目看去,写信那人不知何时停了笔,微微发怔,似为什么出神。
徐昌以为他还是不改原意,于是说道:“明日再说,我回去后先让人盯着她,总归不急于这两日。”
“算了。”顾青川搁下手中的紫豪,眸光落在自己袖口,“你既然于心不忍,又何必为难自己。”
脚步声到了门口,吱呀一声,又轻轻合上。
顾青川仍坐在书案前,斜对面的直棂窗太过老旧,夜色泼上去,朽旧的桐木不时被压出轻缓的咯吱声。
这几日虽未落雪,寒风却不曾断过。书案前的笺纸早已换了成寻常纸张,他提了几回笔,到底是沉不下心来。
出了寮房,不过几十步,远处忽而两道匆匆的脚步声。顾青川站定,看着那道小小的身影朝自己小跑过来。
林昭在他面前停下,“叔叔,你知道这里的斋厨在哪里吗?”
她仰面乖笑,颊侧印出两个深深的酒窝,比起昨日要热络许多。“我饿了,想吃一些热乎的。”
林瑜本就比常人畏寒,冷风里走了这样一路,回到寮房也没有炭火,身上到处都冰冰凉凉,给林昭心疼得不得了,舍不得自己娘亲再吃那些放冷的干粮糕点,于是找了借口出来解闷,其实是为她找些暖和的东西饱腹。
她寻了一圈才发现一个活人,只好过来找他。
这时候厨房里早就没人,顾青川抬手指了个方向。林昭见他没有帮忙的意思,也不气馁,道完谢,高高兴兴往厨房去了。
采珠跟在她身后,两人找到了斋厨,里面却空空荡荡,灯笼一照,墙角还挂着几张蛛网。
“小公子,这里没有米面。”采珠围着灶台,里里外外找了一遍,“这道观里没有什么人,只怕米面都存在另外的地方。”
林昭踮脚看了看,“那……那烧一些热水给娘亲……她最怕冷了。”说完要出去舀水,出门就撞见了方才的叔叔,手里还提了一个布袋。
顾青川对别人家的小孩一向是避而远之,然而这孩子,或许是太懂事的缘故,让他愿意亲近几分。又或许只是碰上了,他也睡不下,索性过来走一走。
他这几年常在军中,自己也能下灶,揉面也只是顺手而已,正好消磨不知何处来的躁郁。
少顷过去,林昭在灶台边上得到了一碗热腾腾的面条,里面还卧了两个蛋。她眼睛亮晶晶的,眨巴了两下,“谢谢叔叔!”
她没有即刻去端碗,而是先打开自己的荷包,晃了一晃,一串清铃似的响声。
“我有这个,都给叔叔。”
她把荷包里的铜钱都倒了出来,双手捧着,只有几十枚,却已装满了小小的手心。
年纪不大,却知道有来有往,不白受人情。顾青川从她手心取出两枚铜钱,“这就够了。”
看她端着碗就要回去,他将人唤住,指了指锅里,“你不想吃一碗。”
林昭早就闻到了香味,只是不好意思直接提,咽了咽口水,努力装成不馋的样子。
“叔叔,还可以给我一碗么?”
顾青川笑了笑,“做了多的,坐下罢,在这儿吃了再回去。”
斋厨旁边还有一间小房,里面的桌椅还算干净,一大一小相对而坐,在一张方桌上吃面。
林昭胃口小,只要了一小碗解馋。她安安静静用完面条,拿出帕子擦嘴。帕子一角有朵小花,被她小心用手捏着。
她身上的绣品,许多花样都与别人的不同,顾青川多看了一眼,想她那位娘亲对孩子也是用心。
“我走啦,叔叔。”林昭说完,忙不迭跑到灶台,从锅中端起了那碗热面,回了自己寮房。
顾青川对小孩子素来敬而远之,只是这样懂事细心的孩子,却并不让人反感。小小的身影从门口溜走了,他的目光才收回来。
若是他与她的孩子,大抵也会有这样乖巧懂事。
林瑜还在房内,用冷水粗略洗漱了一番,用银簪挑亮灯芯,见外面蹦蹦跳跳进来一个身影,采珠跟在她身后,端了一碗汤面,还冒着热气。
“娘亲——我给你带了汤面。”她匆匆跑过来,到了灯下,嘴边还有一点油渍。
林瑜抽出帕子给她擦嘴,“怎么还做了一碗面回来?”
“是歇在这里的贵人。”采珠把方才发生的事情给她说了一遍。
林瑜夹起两根面条,并不放心,却看见林昭在旁边满怀期待的眼神,小声提醒,“面要凉了,娘亲。那个叔叔也吃了面,我们在斋厨旁边的小房间吃的。”
林瑜在她面前尝了两口,“你是不是还没洗漱?让采珠姐姐带你出去洗一洗。”
林昭听话答应,等她去了隔间,林瑜端起这碗面出了门。因着不想被发现,特意摸黑走出好远,直到看见一间很是破旧的寮房外,料想这里没有人住,通通倒了个干净。
过得会儿林昭回来,碗底已经空了,她高兴问:“面条好不好吃?是我添的柴火。”
“好吃,现在都暖和起来了。”林瑜捧着她的脸,搓了一搓,“小乖怎么这么好?”
“是吧?”林昭顺势窝进她怀里,高兴地蹭蹭脑袋,“明天我还去给娘亲煮面条。”
林瑜拍拍她的背,“先早点儿睡。”明日别说在这里吃面,就连留也是不好多留的。
傍晚她有意对着那官员卖惨,博得同情,才安宁了现在一时。但谁知他明日会不会忽然反悔,又要拿自己当筏子?
林瑜扪心自问,自己与那些敲骨吸髓的扒皮大地主绝对不同,对农户和女工从来慷慨,为他们的生计着想。该交给官府的税银和布帛,也从未少过,只不过——
只不过那些银子到了齐知府手里,是否能如数交上去就不得而知了。另外她与齐夫人之间,的的确确有着一笔很不清白的帐。不说以公谋私,但齐知府在这儿的时候,借着齐夫人的契机给同行教训的事情,也是做过的。
她的黑历史就明晃晃摆在那里,又是草根出身,被吃了骨头也没得吐,只能早些离开。
林瑜抱了林昭一会儿,“现在睡觉,我们明日去找温姨好不好?”
林昭窝在她怀里,闻着娘亲身上的香气,什么都不害怕,轻轻点头,“娘亲和我一起睡。”
“嗯。”
*
翌日清早,却有人比林瑜先醒。
城中形势尚且还不明朗,顾青川有一位旧友路过,带了徐昌去见,两人绕道从道观后边下山,经过一间寮房时,徐昌的步伐微微停住,纳罕道:“好端端的一碗面,是谁倒这儿了?”
墙角的土坑里扎扎实实填了一坑的面条,已经干结成块,露出了底下煮好的蛋。
徐昌奇怪道:“莫不是这里的道士有什么说法,要祭山神?”连里面的蛋也不吃一口。
顾青川神色本是微沉,听完这句之后彻底沉了个透。
下山后还有一段路,两人换马而行,行了一段远路,徐昌先停下来,“我昨夜回去后又问过我表妹,她说那林氏几年前还往外放过印子钱,她那儿还存了一封契书,林氏亲手写的,你瞧一瞧。”
顾青川无意拆看这些,只到眼前时,不由仍是怔了一怔。
书法求的是一个法,即便同摹一张帖子。在南京时,他看过许多她练的字,写的字迹常常不一样,但有那么几个字,错起来总是别出心裁,与常人不同,他不曾与她指出。
譬如当初在济州那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的“学”字,便是错的。如今再遇到这个字,心口像是被什么用力撞了一下。
世上真有这样的巧合?
他拿起这封信,上面是自己不认识的字迹,可有几个错字,却都错在了一处。他鬼使神差问道:“林氏长相如何?”
“少有的美貌女子。”徐昌看他神色不对,试图改口,“其实也还好,只是皮肤白了些,眼睛黑了些,除去眼角一颗泪痣,与寻常女子也无甚区别。”
顾青川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攥紧了缰绳,额头青筋欲凸,“那她的名字呢?”
这个徐昌却知道,昨日自己那表妹说人坏话时带着名字骂的,“瑜,怀瑾握瑜的瑜。”
只这一个字,在顾青川耳中却有如闷雷,轰隆炸开一片。是了,时候也对的上,潇湘布庄的林掌柜,是几年前来的长沙府。
“许裘!你送他过去。”顾青川深深呼了口气,当即调马回身,往秋水观疾驰而去。
归侯祠起火一事他始终存着疑心,可派出去的人都说,归侯祠各处都没有少过人,那段时日祠里也不曾死人,她如何能找来一句尸体代替?
百多里路,烈烈朔风直扑而来,面上如有刀割,可他连一息也不敢停。
怎么敢停。
若当真是她,若当真是她——
几个时辰过去,寒风呼啸,树荒草寂,耳边只有笃笃马蹄声。
到了秋水观,顾青川的脚步忽而又慢下来,像是近乡情怯,他缓缓朝着竹林后的那间寮房走去。一步一步,缓缓到了门口。
“怎么又回来了?不是说——”林瑜在床上找到了那一张银票,回过身,话音却在见到门口那人时戛然而止。
这场见面来得太突然,林瑜看着他一步步走近,手腕被抓住的时候,她恍然回神,屈膝在他腹上顶了一记。
或许是动作太快,顾青川什么反应也无,任由她翻身将自己压倒在床上。
躯体记忆太过严密,林瑜顶着他的腹部,一瞬不敢放松,重重往他腹上击了两拳,待要再往上时,才发现自己的手被松开了。
粗砺的指腹在面庞摩挲,林瑜躲开,垂眼看向身下之人。
他一动也不动,阒黑的瞳仁深邃安静,却仿佛翻涌起惊涛骇浪,连她映在他眼中的倒影也在飘然摇动。
她打在自己身上的力气不小,胸腹连片在痛,连手背也发麻作痛,却是这样的痛,带起了他脸上一片朗然笑意。
疯子。
林瑜跨腿离开他身上,坐到了床榻边,两手撑在身侧,独自缓匀紊乱的呼吸。
她镇定惯了,已经许久没有遇到这样大的“意料之外”,面上瓷白的皮肤涨得通红,处处都在发热。
稍顷,手腕被冰凉的掌心圈住,她回过头,顾青川另手握着一个冰裂纹葫芦瓶,已经揭了盖。
“别碰我。”林瑜拧眉,想要甩开,手腕却被圈紧。
她为着方便行动,左手上的绷带只随便绕了几圈,此时纱布已经往外渗出血迹。
男人宽直的身背此时微微驼了起来,顾青川眼中像泼翻了一潭深墨,汹涌欲倾,却被浓长黑睫掩住,只默默看着她的手背。
林瑜挥不开,只得忍着,让他上药包扎。
绷带剪断后,顾青川总算能平复一点情绪,抬起眼,开口时声音却是出奇的滞涩发哑。
“为什么?”
为什么要假死离开,为什么要找来一具假尸骗他,为什么独自一人到了长沙府。
六年前的时候,林瑜也想知道为什么。
那时他说她像一个人。
六年后,又轮到他来问自己了。
“因为——”林瑜坦坦荡荡地回看向顾青川。
“我是我。”
她的声音平静,眸中疏离冷然一如当年。
第77章 第 77 章 何苦在一个寡妇面前狰狞……
“是因为当初的话么?”
顾青川抬手轻抚她面颊, 目光一寸寸在她脸上描摹,黛色的眉, 水映的眸,丹红的唇,雪揉的腮,还有一点泪痣,即便是冷着一张脸,也比梦中生动千分万分。
“可我并非那个意思……小瑜。”
已经许多年没有人这样喊过林瑜了,从前的昵称由他口中说出,带来的感受不是亲近,而是头皮发麻。
“总督大人还请自重。”林瑜冷声斥他。去推他的手,还未使力气, 他先放了下来。
“我一个寡妇的名字, 大人就这样脱口而出了。您自己的名声不要紧, 让我受连累就很不好了。”
“寡妇?”
这些年她孤身一人把孩子带大, 心中必然是有气的,顾青川缓声道:“我还没死, 你如何算是寡妇?你是我的妻子。”
“顾青川!”林瑜总算被他这一句激得彻底颦起了眉。
放在以前,顾青川必定会以为她是疯了, 竟敢直呼自己名姓。然而现在,他却觉得高兴。直呼他的名姓, 总比冷冰冰, 还带着嘲讽意味的“大人”二字要来的亲近。
只不过他面上的笑意很快便因着林瑜的下一句话收了起来——
“我已经与人成过亲了, 就在五年前离京的路上。”
此话几如晴日霹雳,顾青川半点不愿相信,她的防备心一向比旁人要强上许多,如何会与一个生人成亲?
可对上她的眼神, 又仿佛确有其事,顾青川定定看着她,“他——”
林瑜不等他问出口,径自打断,“他家中开着一间生药铺子,因着兄弟众多,才独自出来闯荡,我们二人得以相遇。夫君他读的书不多,却很斯文有礼,生得也年轻倜傥,知我是落难,不仅从未有过白眼,一路反而颇多帮扶。我们不久就成了亲。”
“大人知道何为夫妻么?他敬我爱我,无处不体贴,我们二人情投意合,拜过天地,这样才算夫妻。”
林瑜说这话并非要教会顾青川如何如何,她意在提醒,夫妻二字,不是他一个人信口说了就能作数。
不在意时她就是妾,是玩物,在意后就成了他的妻。
这未免太过可笑。
“是么,那他现在何处?”顾青川笑了笑,起身去了前边,在桌上倒了一盏茶,仍旧是波澜不惊的语气。
唯有离得近了,细看他握着茶盏的那只手,才能看见被压得发白的指端。
林瑜垂眼,与他表面一样的平静,“他已经死了,还没到长沙府就死了。”
顾青川沉默半晌,沉如乌云的面色稍稍霁和了些许,从壶中倒出茶水,一弯弧线落在杯壁,溅出的水滴沾湿了衣角。
“既然已经死了,便该放亡魂往生,你这般以寡妇自居,于他何尝不是一种拖累。”
“倘若不是遇到过你,我也不想以寡妇自居。”林瑜对上他疑惑的眼神,便知他没听懂,讽刺地扯了扯唇角。
“贵人多忘事,才几年过去,大人已经全不记得了。当初还在南京的时候,您嫌我粗鄙,给我送了几本《女训》《女诫》,上面说好女要卑弱,要守贞,要以夫为天,此生不得二心。大人虽然不曾亲自教导,却也常常督促,叫我深刻记在心里。”
过去许久,那些封建糟粕林瑜其实早就记不清了,只不过她觉得很有必要在这个时候说出来。
顾青川听罢,握紧手中已经有了裂痕的白釉瓷盏,想辩解些什么,却又无从说起,只得饮尽盏中凉水。
林瑜寮房里的这盏茶是昨日傍晚烧好的,依着她素日的偏好,什么茶叶都没放,只把水烧开过。顾青川从前喝的不说都是名茶,却也颇多讲究,连泡茶的方式也有先后步骤。
等她到了身边后,有时也喝她常喝的清甜豆蔻水,又或者是这样的水,已经许久没有喝过。分明只是一杯白水,味道竟也不同当年,生涩发苦到了极致,含在舌尖,比过去这五年还要难以下咽。
林瑜见他拿着自己昨日喝过的杯盏,心底膈应,却也不想多说别的话。
“纵使夫君已经骨销黄泥,魂归酆都,我也为他守上一辈子。况且我和他还有一个孩子,昭昭今年也有了五岁,她也一直记得她死去的父亲。我们母女两个都会念着他,守着他,一生也忘记不了。”
提起那个男人,她的声音要轻柔许多,就连唇角也挂上了浅浅笑意,叫有些人看的眼眶起热,快要迸出火星。
她的话音才落,便有重重一声闷响,是顾青川手中的瓷盏放在了桌面。
他面色冷沉发青,先时冷却的白水入喉,盏中寒意似乎也随之沁入五脏六腑,令人不堪再忍。
他以正妻之礼将一具枯骨葬入宗祠,将她的灵牌摆入宗祠,五年来,一场好眠都未有过,而她却早与旁人成了亲,口口声声唤那人夫君?
胸中怒气腾起不迭,顾青川几时是好脾气的人,待要碎了桌上这盏这壶,可一抬眼,对面那女子又进了他眸中。
她今日穿着一身素色袄裙,盘妇人髻,一只玉兰花银簪别在发间。面容一如过去清丽,只是变得可恶了许多。神情不喜不怒,静静坐在他对面,仿若事不关己。
原来已经走到了这样的地步,顾青川捏着壶柄的掌心倏尔松懈下来。
罢了,事已至此,何苦在一个寡妇面前狰狞动怒,凭白给她增添笑料。
他拂袖起身,一字未曾多言,带着她丧夫守节这样天打雷劈的好消息,自行出了门去。
时候已经不早,出门时,一阵冷风瑟瑟。
林昭从远处的林子里跑了出来,小人儿身上的衣衫还沾了不少灰土,不曾想会在回房的路上遇到这个叔叔。
她远远地停了下来。
林昭小小年纪,却也有一套察言观色的本事,纵使他面上不显,她亦能感受到一些不寻常。昨日夜里还当他是要道谢的好心叔叔,现在却很警惕地盯着他。
顾青川到了她面前,蹲下身来,“你今年几岁?可见过自己爹爹?”
“嗯……”林昭把一个字拖了半晌,愣是没有说出一句完整话。
她不想回答一个陌生人,“天冷了,叔叔早点回去睡。”
小孩的防备心不比她娘少,转瞬就拖着哒哒的脚步声,从自己面前跑开了。
顾青川面前只有剩下泥土凹出的两个鞋印,不甚明显,他虚空比了一比,只有巴掌大小。
林昭在外边逛了好大一圈,这会儿口渴的厉害,回房后先要喝茶,翻开一只倒扣的白釉盏,才要倒水,就见旁边好端端的杯盏忽而响了一下,碎成一块一块掉在桌上。
她瞪大了眼睛,“娘亲——”
“这杯盏太旧了。”林瑜将她牵到一边坐下,提着茶壶给她倒了一盏,等林昭喝水的时候,拿出帕子在她额头擦汗。
“是不是逛累了?”
原本今早就是要走的,林瑜提了个心眼,什么也没带,先出门看过一遍,发现竟然有人隐蔽在寮房附近。虽只两三个人,要守住她们母女也绰绰有余。
“不累,就是有点儿热。”林昭很快回答,把杯盏递到她面前,“娘亲,我还想喝。”
林昭的身体素质很好,林瑜又给她倒了小半盏凉水。她喝完这一点儿,开始汇报情况:“我刚刚到了道观外,还想出去的时候,有几个大人拦着我不许我走远了,说娘亲会担心。”
她们当真是被人看住了。
原本的计划是孩子丢了去找孩子,现在只能作罢。林瑜想起今日见到了顾青川,眉心悄然颦起。
他早就在这里,却趁着今日突然过来,想必是他们二人对自己起了疑心,询问林家夫人时,由她说漏了何处。
一个人纵然改换了身份背景,可真正要同过去的自己完全划开界限,又谈何容易?
眉心被点了一点,林瑜回过神,面前一双童稚的眼睛,她莞尔一笑,捏住林昭的小手。
“昭昭,这几日少和那个叔叔说话。他要是问你爹爹,就更不要理,好不好?”
“好呀。”林昭答应得很快,无需林瑜细说,就知道是哪个叔叔了。“叔叔刚刚问我,我就没有告诉他。”
天将入夜的时候,寮房房门被人敲响。
采珠打开门,见外面是一个眼生的护卫,抱着一盆红罗炭,另提了一只红漆提盒。
“昨日我们徐先生问话耽误了夫人歇息,这是他特意送给夫人的,算作谢礼。”
采珠把这两样东西都拿进了屋,惊讶不已,“夫人,住在这儿的贵人心地真好。”
打开食盒,里面是几样热菜,有汤羹,有肉炙,还有一碟冬笋。道观里食材肉眼可见的少,能做出这样几碟,算得上是很丰盛了。
林昭闻着味,眼睛都亮了起来。
林瑜原是不打算动的,却不忍心再让她吃冷干粮了,还是个小孩子呢。摸摸她的脑袋,“先去洗手,再来吃饭。”
说罢又对采珠笑笑,“你也坐这儿一起罢。”
*
徐昌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入夜。
他这次去见的是属长沙的千户所指挥使,虽然此前两人不曾相识,因着顾青川写的一封信,谈起话来倒也热络,事情已经商定了大半。
一回来,便高高兴兴去了顾青川那间寮房。寮房幽静无声,只有门格上晕着一圈幽暗的烛影。
推开门,里面淌了一地的碎瓷,徐昌怔了一怔,看向里间。
那人立在窗前,旁侧未有一灯半火,只静默立在那儿,身影也融进了沉沉夜色。
第78章 第 78 章 (改)你要怎么咬?……
“退之, 你这是——”徐昌撩起袍角,低头看了一圈, 竟找不到落脚之处。
“这是怎么了?”
不必说他,就连后面过来的许裘同样吃了一惊,在外边仔细看了两圈,没有发现打斗的痕迹。
顾青川推开窗,由寒风掠面,眉间戾气消散了些许,“无事。”
除去语气沙哑了些,再听不出旁的不对劲。
徐昌心中疑惑更甚,不待他再问,顾青川半侧过身, “你今日过去, 与杨程旭谈得如何了?”
杨程旭便是长沙千户所的指挥使, 这是正事, 徐昌合上房门,从袖中抽出一卷舆图, 踩着一片碎瓷声到了桌边,铺开指给他看。
“他答应我从城门到知府衙门外的几条街道都会派人盯着, 提前做好城中防卫。他给我看的舆图,与我此前叫人搜寻来的分毫无差, 还是能够信他。”
顾青川看了眼那图, 沉默一瞬, “我与他是几年前的交情,此人虽一腔义气,做事却常有粗漏,不可完全作靠。五日以后, 我的人也入了城,届时让他们送你过去。”
“多亏有你。”去年安王提请变法,要将田赋,徭役同其它杂征合并为征收银两,皇帝虽同意了,却也没有旁的表示。底下不知多少人恨得牙痒痒,又说要先从江南变起,徐昌这个被挑中的倒霉鬼,实在很不容易。
这本是自己一个人的差事,然而有人特意绕路来此,帮了自己许多。徐昌由衷感激,不好再继续麻烦这位发小,转而问道:
“对了,你今日忽然回来是为什么?林氏莫非有何处不对?”给商户放点印子钱,虽然说不上是正经门道,但也不至如此气愤。
他正疑惑着,忽见对面这人笑了一下,笑得眉宇舒展,又莫名透着几分扭曲。
“没有不对。”顾青川道:“把你的人都撤回来,别再看着她。”
他才用过的帕子扔到了桌脚边上,依稀能看出斑斑点点的血迹。
徐昌心中愈发奇怪,只不过他这会儿已经察觉到逐客的意思,没再问下去,“我这就回去,让他们都撤了。”
他带着满腔疑惑出门,又在廊下撞见许裘,手里一捧才烤好的栗子,徐昌拍拍他的肩。“快进屋去罢,许护卫,我瞧着你家大爷不怎么对劲。”
许裘只以为这是托词,不想很快就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剥好的栗子落到手心,又被徐昌捞走。他顾不得计较,背身将剩下这半捧栗子收进布袋子里,匆匆进屋。
*
这几日,林瑜都没再见到顾青川,也没有如愿离开。
还是清晨,林瑜推开后窗,天边仍像是洇湿了一块墨,覆了沉沉阴云,似乎又酝酿起一场雨意。
已经下了几日的雨,荒芜山野里腾起一片茫茫雾气,只看了小会儿,林瑜发梢也被雾气浥湿。
看这天气,今日想必还是有雨,雨后的小道泥泞不堪,稍有不慎便要滑出,视野也不畅,并不适宜行路。
林瑜在心底把行程又推迟了一日。
过得小半个时辰,真的下起了雨,整片山野都笼上一层寒青水雾,渺渺茫茫,什么都不甚清楚。
这件寮房年久失修,瓦片上几处漏雨,林瑜在漏雨之处都放了碗或是茶盏。不一会儿,屋里也都是滴滴答答的声音。
林瑜只手托腮,撑在桌上,再没有困意。想要看看雨势,推开了房门,还不及抬头,先瞧见了石阶下的人。
顾青川执伞立在雨中,不知已经站了多久。
自从那日他离开后,两人虽都在这道观,却没再见过。林瑜以为他已经被自己那番话打发走了,以这人的自矜自傲,如何能接受身边的女人与旁的男人成婚有子?
两人间隔着一帘清寒雨幕,面容身形都模糊不清,只在雨滴落下的极短暂的间隙里,才能看清彼此一瞬。
相对良久,林瑜见他似乎没有要走的打算,“你还有事?”
总算她开了口,顾青川走近一步,“那日都是你在说话,今日便听我来说一说,如何?”
他一身竹青云纹直裰,戴葵花白玉冠,外披一件鹤氅,长身玉立,神仪儒雅,配上这样温和的语气,仿佛又成了一个斯文人。
林瑜却是见过这张君子皮下的面孔了,她摇摇头,不为所动,“我与你之间,从来都无话可说。”就连见面都很是多余。
淅淅沥沥的雨声里,她一字一句,声音尤为清晰。
闭门羹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顾青川仍旧走近了,“你虽无话可说,我这里却还有一些话。”
他一步步迈上石阶,经她身侧,进了旁边的房间。
檐角雨滴不停,地上早就有了一排水坑,溅起的涟漪不断。林瑜默默看了会儿,眼神也未往旁侧挪,自回身进了屋中。
她料想顾青川做不出破门而入这样掉脸皮的事情,插上一道门闩之后便安然歇下。
房里林昭已经醒过来,整个人裹在被子里,斜躺在床上,只歪出一颗小脑袋,直愣愣地看着她。
“娘亲。”
林瑜到了床边,把她身侧的被子掖好,“是不是吵到你了?”
“没有。”林昭从被窝里伸出手来,牵住她的尾指。“我们今天走?”
“外面下雨,今天先不走。”她把她的手放回被窝,摸摸她的脸,“再睡会儿。”
林昭摇摇头,把脑袋枕到了她腿上,“娘亲才要睡,你昨天晚上没有睡着。我听到你叹气了。”
她又把两只手拿了出来,平直摊开,夸张摆出一个熊抱的架势,“有这么长一道。”
林瑜被她逗笑,屈指在她额头轻轻弹了一下。“我才没有。”
看见她笑,林昭也咯咯笑了起来,弯起一副月牙眼,“那就是娘亲打呼噜喽。”
寮房隔壁是一间堆放破旧物什的杂物间,这里谈不上什么隔音,母女的说话声并着漏水的声音,隔壁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这个孩子有五岁了。
她当初是一月离京,四月才到长沙府,路上两三个月遇到谁,做了什么,还不能全然查清,只是他也不能就这么信了她说的。
顾青川等了许久,瓦片漏隙里滴下的雨水落在手背,只隔了一面墙,此间更加幽暗潮湿,雨落成线,滴滴答答的雨声并不比外边少。
林瑜到现在也未出来,他几回行至门口,余光瞥见那扇紧合的门扉,又止步不前。
五年都过来了,再等这一会儿又要什么紧。
经年未见,她静若秋水,他难道要怒气冲冲,形同莽夫?
顾青川现下还不曾想到,五年之前,林瑜的处境亦是如此,现在只悉数奉还罢了。
她忍耐过的哪里又不多呢?
到晌午的时候,这场雨将将止歇。又过了一个时辰,瞧着外边路上的水干了一些,林瑜给林昭换了一身藏蓝的长袄,又看着她喝了一碗热姜糖茶,才让采珠带着林昭去道观前边的大殿里待上一会儿。
她们走远后,林瑜给自己也倒了一碗姜糖茶,还只是捧在手中,就有人推门走了进来。
在隔壁待了一整个上晌,顾青川显见比狼狈了不少,那儿虽也有屋顶,却无处不漏,鹤氅几处被淋脏,已经脱了下来。
他到了她面前坐下,笑了一笑,“原来叫林瑜,是个好名字,这似乎也不是你本家的姓氏,自己取的么?”
这样轻巧的语气与林瑜所预想的差别太大,她捧着姜糖茶喝了一口,眼皮也未抬,“夫君姓林,路上他为我补办路引,为着方便,就从了他的姓。”
无论真或假,从她嘴里说出这种话,总归都能让他心里堵上一头。顾青川脸色当即黑了一片,只是有了昨日,今日还是能勉强忍住。
“真有这个姓林的么?还是为了气我?”
他道:“你凭白消失五年,忽然就有了夫君孩子,却又说自己是在离京的路上守寡,如何让人信服?”
“信不信是大人的事情,民妇只如实相告。”从京城到长沙府这一路,中间有两个月,发生的事情她与温小刀都未必能够记全,任谁都打听不出来,她说有就是有。
顾青川更加不信了,虽未再说些什么,眼神流露出来的意思却很分明。
林瑜讽刺笑笑:“总督大人果真是个好官,不仅要计民生,除边寇,如今还连寡妇的嫁娶都关心起来。难道你这些年,都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床伴么?大人后面要娶的主母,难道没有陪嫁丫鬟?”
应着最后一句,顾青川面色彻彻底底沉了下来。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将人抵在椅背,不容动弹。
“的确没找到。”他俯身靠近,心头怒意涨到了极致,笑得也是咬牙切齿。
她对着他从来不会好好说话,总能将他呛得不上不下,如鲠在喉,如芒在背,胸中如有火烧,偏偏怒不得,应不得,不能就这么显露出来。
顾青川揽住她的腰,忽然离得近了,他又闻到熟悉的茉莉花香。掌心不自觉往下抚去。
一搦纤细柔腰,哪里碰了会软,哪里碰了会躲,每一处顾青川都还清晰记得。
只下一刻,就是清脆一响,男人侧脸落下一道巴掌印,五根纤纤玉指,每个都能对上位置。
顾青川微微偏头,目光随即重新移了回去,看着她。
屋内骤然静了下来。
林瑜并不退却,回以冷眼。“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顾大人又要强掳民妇?”
两人相视良久,最后是顾青川放开手,坐回了身后那把榆木圈椅,椅子咯吱响了声,或许是经年磕朽的缘故,这一声被拉得又缓又长。
几年未见,林瑜对顾青川的脾气并没有太大把握。他刚刚一点没躲,实实在在接住了自己这一巴掌,手心还热辣发疼,林瑜攥紧落在身侧。等周身那股迫人的气势远了,才悄然松一口气,默默骂了句疯子。
顾青川收放自如,转而又是无事发生的语气,问道:“这次出来,不打算回去了?”
自己的打算与他有何干系?
林瑜横眉冷眼,“回去如何,不回去又如何?我一介寡妇,要去哪里还要先同别的男人说上一声?”
自己怎么算是别的男人?
其实心里更听不过的是她自称寡妇,只是顾青川清楚,现在没有自己置喙的余地,只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回去也好,不回去也好。”总归他已经找到了人,不怕没有以后。
林瑜明白了他的意思,两弯新月眉碰在一起。“过去的已经过去,顾大人还请自重,兔子急了也是会咬人的。”
“是么?”
顾青川轻笑了声,眸光有意无意停在她唇上,樱粉两瓣,似硬却软。
他问:“你要怎么咬?”
第79章 第 79 章 (微改,改了尾巴)你白……
许裘从山下回来, 却没在寮房找见自家大爷,问过才知来了林氏这儿。
他过来时, 房门早就被风吹开了,正见着里面一男一女相对而立。
顾青川立时背过身去。
许裘仍是愣愣站在屋外,眼前这一幕太过诡异,他一时不知该先为哪一个吃惊,是死而复生的夫人,还是——
还是大爷转身之前,脸上鲜红的巴掌印。
足足有两个。
听得里面一声重咳,许裘回过了神,连忙将门掩上,退出到几十步开外。
顾青川这才侧身, “这几日总是下雨, 若是缺了什么, 何处不方便, 就让人来告诉我。”
林瑜并不理会这句,语气沉了下去, “我以为刚刚说的很清楚了。”
她什么意思顾青川心知肚明,只是这件事情, 于他绝对不能让步,“可你想清楚了没有?”
他这几年常在军中, 又是身居高位, 说话一贯是这个语气。半问半吓, 在林瑜耳中,就成了十足的威胁。
她这个人最受不得威胁,“我想的很清楚。过去的纠葛不必再提,这雨一停, 我就带着昭昭离开。我与大人从此以后毫不相干。”
林瑜深呼一口气,不再看他,“大人脸上的红印已经消了,还是尽早回去的好。”
顾青川被她这样一说,面子上到底过不去,才要挪步,又见她拉开门,先一步出去了。
许裘还等在外边,一道熟悉的人影闯入视野,待林瑜要走过的时候,他匆匆反应过来,拱手与她行礼。
“夫人。”
这个称呼太过刺耳,林瑜蓦然停步,“夫人?”
她笑了笑,“许护卫,别人还能推说不清楚内情,可你是知道的,我一开始就是个丫鬟,后来好不容易脱了奴籍,也该是杭州城里再普通不过的一个绣娘,从来当不起这句夫人。”
过去心头坠有千斤重的事情,此刻再次提及,她的语气却是轻描淡写。而顾青川听在耳中,远不如她这般平静。
两道目光有一瞬交汇,雨后山雾湿濛,眼神越过其间,仿佛也浸透了凉意。
这话但凡从旁人口中说出,许裘都要当作是以退为进,但面前这一位已经让他见识了许多,说是大开眼界也不为过。
真有这样的一类人,并不在乎唾手可得的权势荣华,许裘顿了一顿,尔后拱手。
“林夫人,小人冒犯了。”
人走远后,许裘在原地站了会儿,这才回身,看向顾青川,“爷,福建那边的事情,还没有回应。”
这也不算意料之外,顾青川颔首,“先等着。”
他的目光落向林瑜离开的方向,心知她这是去接孩子了。
*
林瑜在一间大殿内找到了林昭,她跪在半旧的蒲团上,正对着殿内的神像许愿。
这是一座彩漆木胎的观音塑像,经年过去已经落了色,观音脸上青一块红一块,不是很有威严。偏偏底下有这么一个小小姑娘,双手合十,模样虔诚无比。
林瑜停在殿外,远远看着她。
林昭刚出生那会儿还是皱巴巴的一团,到两岁时,眉眼就有了一副很清晰的轮廓,像是对着某个模板长的。后来她越长越像,林瑜便把大半精力都分给了布庄。林昭很少为此哭闹,只默默等着她,等不到的时候,就睡到她的床上去。
她们两个有现在的母女亲情,林昭在其中出了很大一份力。
林昭许完愿望,眨一下睁开眼睛,转过半边身子,看见是林瑜,笑弯了眼,“娘亲!”
她笑起来,和别人倒是一点也不像了。林瑜心下一松,到她身边,摸了摸她的手,还不是很凉,“还要逛么,想不想回房去?”
林昭摇摇头,牵住她的手,“娘亲陪我逛。
她一个小孩告别了学堂,告别了家中大好的院子,到了这样一个破破烂烂的小地方,总是会感到闷的。
林瑜很能理解,牵着她出了大殿,采珠跟在两人身后。林瑜领着她们绕了一大圈远路,最后林昭走得累了,瞧见一个四角亭子,要进去坐着歇会儿。
那亭子只十几步远,这里瞧得一清二楚,林瑜松手让她自己去了。
采珠没有跟上去,而是停在林瑜身边,压低声音道:“夫人,刚刚我带小公子出来,有一身材高大的男子借着问路的功夫,问了小公子几岁,婢子特意说小了一岁。”
林瑜刚知道自己怀孕的那段时候,不高兴常常挂在脸上,几次想要落胎。采珠那时就在她身边,猜出此事约莫与孩子父亲相关。前夜便觉得小公子与那位贵人长相相似,今日一大早见到这位贵人撑伞等在雨中,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采珠忧心忡忡,“婢子随口一说,拙漏太大,只怕他们往城里打探一番,还是会知道。”
只怕这一撒谎,反而成了自己的把柄。
林瑜对她笑笑,“知道就知道了,此事不必放在心上。”
采珠一顿,“夫人,真的不要紧?”
从别的地方到了长沙府,好生住了五年,未被打扰,突然出现这么一人,当真不要紧么?
还是有些要紧的,只是她拦不住。
顾青川派人这样做,本也不是真心要问,不过借采珠之口告诉自己而已。
他或许已经起疑了。
这几日下了好几场雨,尖顶凉亭上边,乌云将要散去,林瑜看了一眼,“咱们这两日就准备走罢。”
林昭歇了小会儿,又出来牵着林瑜,两人再回到寮房,里面已经有了小小一番改换。先是接雨的碗已经收了起来,漏风的窗户也粘好了,房里放了两个炭盆,上面盖着竹篾编的熏笼。
进门时一阵暖风扑面,林昭牵着林瑜的衣袖,吃惊不已,瞧见桌上又是一个食盒,还没打开,已能闻到里面栗子的甜香。
林瑜面色僵硬片刻,只是看见林昭一副期待的表情,不想扫她的兴,勉强忍了下去。
“这会儿就饿了么?” 她伸出一指,轻轻点她额头,“吃完这一份,明日还是要吃甜饼。”
林昭搂着她的脖子,在她脸上吧唧亲了口,“听娘亲的,明日只吃甜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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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以后,寮房内一个暗卫跪在地上,向上首回话。“已经细细问过,与夫人同住的的确是个男子,两年前又出了长沙府,他的下落还在追查。”
这不是当下需要计较的东西,顾青川敛眉,“此事容后再说,那个姓李的如何了?”
“人已经死了,城中都说是带着夫人追猎,不慎摔死,说是尸身都叫咬坏了。”
“出去罢。”
他此刻也算认识了一点不一样的林瑜。她心善却并不软弱。这样的手段,寻常人即便能想到,也未必敢孤身一人去试,将自己至于如此险境。
只是她又怎么敢呢?
顾青川在案前坐了片刻,终是起了身。推开门,就撞见提灯而来的徐昌,眼下挂着两抹青黑,似乎久未休息过,乍地一笑,还有些瘆人。
“退之啊退之。”徐昌拍拍他的肩,“可见咱们这是心有灵犀,你一出门,我就过来了。一步路也未多走。”
顾青川未多解释,侧身让人进屋,“夜已深了,你找我何事?”
“我睡不下,过来看一看。”
话虽如此,他却是提着两坛酒来的,又在桌上翻开两只茶碗,茶水涮过一遍,揭开坛盖倒酒,“其实见你之前就备下了这酒,我这边再延误不得,过两日就要入城,晚喝怕误了事情。今夜正好睡不着,同你喝了它去。”
这人最爱借酒浇愁,顾青川是知道的,左右也无别事,坐在了他对面。
徐昌喝了大半坛子的酒,便破口大骂,“你可知道,我这几日派人去了这儿附近的庄子上,你知都看到了些什么,这些人兼并良田,百姓耕的都是几亩贫地,一年种不出多少粮食。已是如此朱门绮户,却容不下穷人多吃一口肉,还想尽了法子勾结官府,在那土地册子上造假,简直是贪得无厌!”
这已经算不上新鲜事了,顾青川瞥他一眼,“江南地大,你还是尽早习惯的好,莫冲动误事。”
一转过头,徐昌已是眼含热泪,“退之,你还要回京去,打算几时动身?”
顾青川想了一想,“也在这几日。”
房内酒碗碰响,烛火也摇曳起来,待到坛中最后一滴酒倒尽,徐昌晃着肩膀,重重磕倒在桌面,不一会儿便鼾声如雷。
这厮酒量一向不好,顾青川见怪不怪,喊了许裘进来,把人送回去。
房内酒气太重,支开了窗,秋露白的味道仍是经久不散。顾青川解开襟扣,索性换了一身衣裳。
看见一地的月影,他才发觉自己又出了门。不远处,便是林瑜那间寮房。房内灯烛已熄,只在外边的石阶下,有一人还在徘徊。
因着明日真正要走,林瑜一时睡不着觉。她在长沙府待了五年,攒下的不止是钱,还有许多别的东西。这次一走,不知以后又是如何,心里总有些不舍。
她这时候看见顾青川,心里反而平静下来,“你有事?”
“并无。”顾青川到她身边:“随便走来的。”
林瑜已经闻到他身上的酒气,虽不信这种鬼话,但也懒得揭穿。两人一起看着远处,周围彻底安静下来。
林瑜不喜欢这样的气氛,更不想继续和他待在一处,“更深露重,大人喝多了酒,还是早些回去罢,我也要歇息了。”
她才走出一步,就被拉住手腕,回过头,便撞见了一道灼灼目光。
“林瑜,你白日说的,我不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