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血日来临。
营中兵戈马蹄声四起。
徐鉴实被惊醒时,还能听见帐外有人吩咐仔细粮草。
他拢着披风出来,便见营中四处点起了火把,烈烈寒风,火光猩红,到处都是疾奔的将士,点兵遣将,气氛紧张透着股肃杀之气。
“太傅。”
守营帐的禁卫军拱手行礼道。
徐鉴实应了声,遥望烽火传来的方向。
将士们驾马赴战场,马蹄声惊醒了这深夜。
坚若磐石的城墙上,陈将军望着那城外黑压压的一片,眉头紧皱,粗声喊:“斥候呢?”
“没回来!”
副将说。
他没说的是,这会儿没回,大抵是回不来了。
黑云压城城欲摧,嘶吼声夹杂着箭雨破空,云中镇的城门被北狄将士砸得摇摇欲坠,好似一记又一记的重石砸在将士心口处,沉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陈将军临墙而站,眯眼打量城下兵马,“谁带的兵?”
副将在旁也努力的睁着眼睛看,“太黑了,瞧不清。”
流矢破空飞来,二人朝旁躲开,肩膀撞在了一侧石墙。
咣的一声,不疼,但也惹人心惊。
“闭城不战非是长久之计,将军,末将请战!”旁边年轻气盛的小将拱手道。
“歇着吧!”陈将军没好气道。
没了斥候,便是失了眼睛,他们此刻连城下人马多少都尚未可知,战什么,去送人头吗?
底下的攻城足有两刻钟,两个身穿盔甲的小卒上了城墙,禀道:“将军,粗略估计,城外得有两千兵马。”
说话那人略停顿,又道:“瞧着像是北狄的精锐之师。”
“两千……”陈将军念道。
草原各部落聚成一个王庭,逐水草而居,比不得中原地广人丰,边关驻扎的大军顶多五千精锐,今夜竟是出了半数?
可端瞧太傅的神色,分明是笃定北狄会签立那纸盟书,今日天亮,那北狄的宰相便要过来签文书了,总不能拖拉三日,便是为着他们今夜松懈而攻城吧?
“可瞧清那带兵之人是谁了吗?”陈将军问。
那两个斥候小卒对视一眼,神色有些为难。
“说啊,吞吞吐吐的做甚!”陈将军啧了声,急躁道。
“回禀将军,是孟固安。”其一斥候说。
城墙上忽的陷入一阵短暂的失声,诡异又沉默。
孟固安是强大的,朝中的连胜将军,从戎之人,听其名讳谁人不仰慕?
他也是边关百姓心中的倚仗。
从前孟家守边关,百姓何曾担心过北狄铁骑踏入云中?孟家世代出战神,是立在云中镇的防线,有孟家在,有孟固安在,他们大可高枕无忧。
可便是这样骁勇悍将,投敌北狄,百姓篮子里的臭鸡蛋都能将孟家大门淹了去。
孟家倒下后,刚夺回的燕云五州又变成了失地,陈将军还是毛头小将时,跟着提携有恩的老将军,他们在云中镇扎根,可不管是他,还是老将军,竭力一生,都没能将五州收回。
陈将军没跟孟固安交过手。
说得仔细些,孟固安投敌后,有两年甚至是毫无踪迹的,都无人知晓他还活着,边关将士对他投敌还是身死之事尚且存疑。
或者说,边关许多将士,宁愿相信是官家鸟尽弓藏,也不愿信孟固安投敌。
而当此事确信,还是孟家大小姐死在孟固安手下之时。
自此,十几年,孟固安销声匿迹,听说是在北地王庭当了异姓王,称‘那颜王’,备受北狄王宠信,可不管旁人如何说,边关都没再出现过他的踪影。
“艹他娘的!”
不知谁粗声骂了句。
陈将军心口拔凉,沉沉的吐出口气。
箭矢如雨,嘈杂的重声夹杂着呼啸的寒风。
“将军!末将请战!”
“将军……”
陈将军抬了抬手,止住请战的众人,沉着吩咐道:“马副将,你带一千人马,从西门出,秦将军,你点一千人马,从东门出,咱们一起去会会那投敌叛国之人!”
“是!”
“末将领命!”
两位将军握着武器凛凛先行下了城墙。
一刻钟后,陈将军从亲信手中接过自己的长枪,身披夜色往城墙下去。
从前有多少敬仰,如今便有多少恨意。
孟固安可以不保护疆土,但不能将手中的刀,刀刃朝着故土将士!有多少人救过他,又有多少人撑起尸骨铺就他战神之路!
城墙上的弓箭手将那源源不断补上的攻城将士阻隔。
底下,城门同时打开,马蹄声震得地动山摇,刀剑与血肉混迹。
陈将军率一千兵马出城,厚重的城门在将士们身后缓缓阖上,在这浓墨夜色里,与那坚不可摧的城墙几欲融为一体。
黑夜模糊了人的视线,便是连耳边都尽是厮杀嘶吼声,金戈铁马,飞溅的温热鲜血,好像永瞧不见前方无尽头的黑。
营地里,一小队人马回来。
“吁——”
“将军!”
“太傅可在帐中?”
营帐中烛火亮着,隐隐瞧的见黑黢黢的身影。
“进来吧。”
帐中声音传了出来。
年轻的小将掀帘跨入,朝烛火旁静坐的人拱手道:“太傅,外面北狄攻城了,陈将军说,此次盟书大抵是签不了了,将军命我等护送太傅回京。”
徐鉴实身上披着件玄色氅衣,面上有些夙夜未眠的困倦,他捏捏眉心道:“不必操心我,让你们将军安心守城。”
“可……”军令如山,不敢违背。
“城中方起战事,我便连夜离开,来日百姓知晓,戳我脊梁骨事小,可营中将士瞧见我避战,乱了军心事大,”徐鉴实温声道,“谁的性命都紧要,我与旁人无甚不同,不过是提刀的手如今握着笔罢了,我帮不得你们战事辛苦,自也不好添乱,我便在此处,若有可尽绵薄之力处,请陈将军尽管开口就是。”
小将愣了愣,又行礼后退出了营帐。
北狄王庭。
烽火连天,夜半三更,斥候将军情报到了北狄将军帐中。
“孟固安?”耶律宝困得眼皮打褶皱,“他将兵马调走了?宰相不是说明儿议和?”
斥候也不知道啊!
他试探问:“莫不是汗王发了旨意?”
话出口,便被狠狠瞪了。
斥候连忙低垂脑袋。
耶律宝起身穿盔甲,冷哼道:“有什么旨意是单他知道的?这边关守将索性换成他孟固安去!”
不只是耶律宝,营中睡着的宰相也被惊醒了。
“这、这孟固安是得了汗王的旨意?”
耶律宝:……
前方战事未停,营中众人坐着,茫然又困。
哪怕是孟固安私自调兵去攻打,他们也不能此刻将人拦下,既已发兵,便如铉上之箭,断不能回头。
更何况,那盟书于他们是大耻,汗王本也有意发兵南下,孟固安若是能夺下云中镇,也是大功一件,破了这几座城池,打过雁门关,汴京便犹如他们的囊中之物!
想到此,耶律宝抠了抠眼屎,问身边亲兵:“营中还剩多少兵马?”
“回将军,还剩三千。”
“去点两千,本将军去襄助他孟固安。”耶律宝说。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攻城便是要如此。
云中镇虽是有一万精锐,可他们草原儿郎,那是能以一当十的,数年不战,他倒是要瞧瞧,这是多难啃的硬骨头!
宰相劝道:“咱们都没收到汗王旨意,将军还是不要贸然出兵为好。”
“宰相也太胆小了些,才给汴京那些人欺负到了脑袋上,你能忍,我可忍不了,况且,那盟书订立百余年,要我说,早该变一变了!今夜便是良机!宰相回去睡觉吧,等我率大军得胜归来!”耶律宝粗声道。
将至五更,黑漆漆的天色变得蓝雾雾。
马踏尸身,溅起的都是人血。
陈将军气喘吁吁,啐了口血腥气重的唾沫,双臂沉得厉害,一后背相靠的副将也精疲力竭,身上几道刀伤渗血。
“将军,我掩护你回城!”副将粗声嘶哑道。
“快了,天快亮了。”陈将军抹了把脸上不知血还是汗,手中长枪快速抡出,将一个北狄小兵收了命。
两个时辰,竟是如此之慢,慢得让人想死,却又不甘心真的赴死。
带出来的三千士兵,与北狄的将士折损将半。
陈将军余光瞥向另处,孟固安一袭白发在风中张扬,挥刀力劲,一招一式都是自沙场中练出来的,轻易便将人头颅砍下,马蹄毫不留情的踩过,踏成了泥浆。
陈将军心口狠狠一跳,双目猩红,目眦欲裂的瞪着那始终沉着的孟固安。
“将军!”副将大喊一声。
陈将军霎时回神,手中长枪几乎是生了意识般的出招格挡,抵住了朝他心口刺来的弯刀。
忽的,震天动地的马蹄声呼啸而来。
众人回首,便见北狄铁骑浩荡袭来。
“艹!是耶律宝率援军来了!”
副将啐道。
“将军,咱们掩护你回城!不可恋战!”秦将军道。
陈将军咽了口冰凉的唾沫,刚想吩咐收兵回城,却是变故陡生!
“砰!”
“砰!”
“砰——”
只见那北狄将士的迅速间笼罩在乌黑麻漆的烟雾中,伴着撕心裂肺的嚎叫!
便是脚下的地都为之震颤!
陈将军打了个冷嗝儿,“什、什么东西?”
马副将也傻眼了,脸上沾着血,木愣愣的,“北狄援军死透了?”
“驾!”
只见那逐渐散薄的烟雾中,一道纤丽身影驾马奔来,手中弯刀歃血,绛红的披风在半空张扬,犹如血日来临。
第72章 火药弹。
“孟、孟大小姐……”
陈将军眸底狠狠一震,不觉喃喃出声。
说起孟灵,孟氏一族的小辈中,数她天资聪颖,孟家儿郎三岁练功,十岁握剑,孟灵不过八岁,便开始习了孟家剑法。有她在,孟家儿郎都逊色许多,后不知为何,孟灵竟是与孟固安一样,弃了孟家剑法,改用了弯刀。
陈将军犹记得,也是这样的寒风里,孟灵背刀跨马,身披氅衣,刀与刀碰撞,擦着火星,好似两只头狼在争,那也是自孟家倒后,孟固安唯一一次出现在人前。
孟灵眉眼不肖孟固安,可那双眼睛里透出的杀伐却是如出一辙。
那夜,孟灵死了,与她一道的郎君不知所踪。
不过须臾间,那匹骏马奔到了跟前,陡然勒缰绳,汗血宝马嘶鸣一声,扬起马蹄。
陈将军霎时回神,望着眼前之人,心口一紧。
眼前自缭绕烟雾中单刀赴会般冲出来的少女,眉眼与多年前惊鸿一瞥的贵女如出一辙,分明是张芙蓉面,便是沾染了烟灰,也依旧美得不可方物,却是自那双明眸善睐的眼里,可以清晰的瞧见杀心。
华缨安抚的摸了摸宝马鬓毛,目光垂落,看着眼前盔甲满是鲜血的将军,道:“还请将军下令,撤军回城!”
陈将军咽了咽唾沫,寻回声音,“撤——”
天色将亮,浅白的日光穿透黑夜的云层,遥远的山峦间窥见些许天光。
华缨高坐马背,漆黑浓墨的眼睛望着不远处满头华发之人。
后者也在回望她。
很奇怪,她分明是没见过孟固安的,可是,瞧见那人,她便分外笃定,眼前之人,就是她血海深仇的始作俑者。
风雪不会对谁宽容,徐鉴实渐年迈,眼前脚踏血泥的孟固安也是,只是比起徐鉴实那副清瘦些的身躯,孟固安健壮,犹如一株苍松。
四目相对,华缨自那双浑浊的眼里,瞧见几分悲悯,却觉可笑。
亲手弑女之人,满身杀孽,还想当菩萨不成?
二人之间相去不远,华缨腰间塞着的火药弹便能轻易性命夺了去。
可她没动。
此处尚且站着浴血奋战的无辜将士,他们不该为孟固安陪葬,她也不想,承那杀孽。
城门开,消寂了片刻的战事又起。
华缨收回目光,毫无留恋的驾马直奔城门而去,速度之快,如冬日寒风掠过,手中弯刀挥抬,斩杀了一路的北狄将士。
远处,孟固安看着那道如疾风的身影,忽的想仰天大笑。
这狗老天爷!
活该他孟固安贱命一条,一生挣不脱樊笼,听之任之的被戏耍至此!
大军撤回营内。
天色灰蒙蒙的,营中各处忙乱的紧,当属军营为甚。
“将军不必跟着我,去寻军营处理伤处吧。”华缨道。
她脚下步子急,虽知祖父无碍,但总要瞧见人心里才能踏实。
陈将军:“还是末将送徐大小姐过去吧,军中人杂,仔细那个不长眼的冲撞了您。”
华缨眉毛轻抬了下,唇角抿笑道:“将军有话想问?”
被戳破心思,陈将军面上露出几分尴尬,挠挠乱糟糟的脑袋,讪讪道:“末将是有一事想问……”
“将军但说无妨。”华缨道。
她这般爽快,陈将军顿时面露喜色,虔诚问:“您刚刚用的那是什么?”
“那个啊,”华缨眼一抬,瞧见了营帐外守着的禁军,脚下步子更快,携着些逗人玩儿似的春风得意,侧首瞧着他,眼眸弯弯道:“爆竹啊,将军没见过?”
陈将军:……
他见过吗?
华缨说是让他问,可没说自己会老实答,不能怪她啦。
怀璧其罪,这东西虽是好用,但若为有心之人嫉妒,恐生忧患。
唉。
爹爹真让她为难呢。
华缨没等营帐前的禁卫军通秉,便唰的掀帘入了内。
她这般熟稔,倒是后面跟着的陈将军步子一止,有些不知所措的茫然,跟两个禁卫军大眼瞪小眼。
徐鉴实整夜未睡,直至方才,听着鸣金收兵,心口才缓缓平复了些,坐在案桌前研墨,提笔写送往汴京的折子。
经此一役,无论北狄何心,盟书之事自是无可再谈。
还有……
冰凉的寒风有一瞬的侵袭,徐鉴实抬眼看向帐帘,忽而神色顿住。
“祖父!”
华缨脆生生的喊,跑过来便冻得发红的手捂进了祖父的氅衣里。
徐鉴实:……
冰凉和着血腥气直往鼻子里钻,徐鉴实恍了瞬,回过神来,“泱泱?”
“嗯呐。”
华缨乖巧应。
徐鉴实喉口好似堵了棉花,满腹的话竟是一句都说不出。
边关之地危险,她一个姑娘家怎敢来?
可是泱泱说,她早晚是要来杀孟固安的。
怎偏是今儿晨起?
可见过了城外的尸山血海?
徐九涣那不着调的呢?
怎只她一人?
“欸?”华缨看向帐外,纳罕道:“陈将军回去啦?”
帐外的陈将军闻言,嘴角轻抽了下,掀帘进来,对上那处孺慕的祖孙俩的目光,颇觉拘谨,“太傅,昨夜是孟固安领兵袭城,盟书大抵是不成了。”
徐鉴实颔首,“我听小将说了,多谢将军百忙之中还要照顾我,实在惭愧。”
“太傅折煞末将了。”陈将军连忙摆手道,他真诚的目光往旁边飘忽了下,又道:“方才北狄援军至,末将能撤军回城,也是多亏了徐大小姐点了爆竹,不然末将与外面的将士们,怕是要殒命在城门前了。”
徐鉴实神色顿了下,温声道:“她年纪浅,不周之处还望将军与将士们海涵。”
互相客气两句,陈将军半句也没套出那威猛的爆竹是何物,对上徐大小姐幽幽的目光一瞬,灰溜溜的赶紧告辞了。
等人走,帐中只剩他们祖孙二人了。
徐鉴实道:“你爹呢,你自己来的?”
华缨将身上的盔甲脱去,一身轻的坐在小凳子上,浸湿帕子擦脸,道:“爹爹在雁门关呢,随后跟大军一同到。”
说着,她仰着白生生的小脸问:“祖父不想问我那爆竹之事?”
徐鉴实唇角往下压了下,叹息一声,看着她说:“是火药吧。”
“誒?”华缨眼眸骤亮,瞬即弯成了一道好看的月牙,“祖父知道?”
方才华缨掀帘进帐,徐鉴实便闻到了,血腥气重夹杂着一股子刺鼻的火药味,若是寻常爆竹,哪里能沾染这般重,便是血腥之气都压不住。
华缨在铜盆里揉揉小帕子,拧干又擦一遍脸,“我怕生变,便快马加鞭来见祖父啦,爹爹跟不上我的汗血宝马,索性与驻扎在雁门关的将士一道行,临行前,虽是没有爹爹临行密缝的棉衣,但有爹爹塞给我的几颗火药弹!”
徐鉴实眼皮狠跳了下,“火药弹?”
华缨乖巧点脑袋,“就是黑黢黢的,扔出去就炸了,跟爆竹似的。”
“伤亡如何?”徐鉴实问。
华缨想了想,老实巴交道:“北狄那些个援军都没拦住我。”
徐鉴实:……
他心口忽的有些五味成杂,那些个同僚都夸赞,次子有他之风,但众人默契咽回去的那句,是长子不成器。
徐鉴实有时也会想,若是有朝一日他落尘为土,徐九涣还是那副只会挥霍银钱的纨绔模样,该怎么办?
徐鉴实想啊想,便是至如今,也未想出什么周全的法子来。
委实让人头疼的紧。
可是,这让北狄退避三舍的火药弹,是他制的。
徐鉴实本该是如旁人般惊讶,可偏偏心口缓动,只觉合该如此。
一如从前他与亡妻说,此子聪慧,便是日后功绩斐然,也不可骄傲。
徐鉴实缓缓呼出口气,好似长久来紧绷的什么,在此刻慢慢的松懈下来,筋骨觉得乏累,脑中飘飘然。
“这火药弹我没与旁人说,对着陈将军也搪塞了去,更没提爹爹,”华缨说,“祖父,这事瞒不住,但也追究不清,等爹爹来了再说吧。”
徐鉴实想说,这般功绩,何必瞒着?
可想起长子那副万事散漫的架势,又将这话咽了回去,不可将他想作寻常人,两袖清风,深藏功与名的洒脱,还当真是他能做得出的。
徐鉴实颔首应了。
今日天色不好,纵然已至辰时,天依旧灰蒙蒙的,瞧着是有一场大雪要落。
华缨吸溜着香麻的羊汤,咬一口肉饼,吃得满头大汗。
徐鉴实将袖中的帕子递给她,“慢些吃,还有。”
华缨囫囵擦了擦脑门儿上的汗,又盛一碗羊汤,这才放慢了些汤匙。
她当真是饿了呢,赶着夜路直奔云中镇来,还想赶早尝一碗城中小摊上的羊汤呢,却是不想正遇上了北狄攻城。
“祖父,此处要战,等大军抵达,您与爹爹回京吧。”华缨道。
徐鉴实是奉命来与北狄筹议的,如今北狄攻城,便是将圣祖时的盟书也撕毁了,这一仗,定是要打的。
既是筹议不成,徐鉴实自然该早日回京的。
“再等等吧。”徐鉴实含着茶水漱了口,“先将折子送回京,等官家裁夺。”
赵徵虽是年幼些,但帝王威严断不容挑衅。
再者,徐鉴实也不觉得,徐九涣愿意回去。
他若是当真将那桩仇怨放下了,这懒蛋又怎会费力气制这火药弹?
徐鉴实心里不安,却也不能劝说他后退。
第73章 这世间扬我之名就够了。……
天色彻明,灰蒙蒙的笼罩着一方焦土,尸横遍野。
耶律宝所率的部将,因那火药之威,竟是折损有小半数,地上横尸焦黑,寸草不生。
便是活着的,也多有伤,此刻耷拉着脑袋,士气颓靡,犹如乌云压在脑袋上,让人抬不起头来。
耶律宝的脸色更是难看至极,捂着被炸伤的手臂斥责孟固安不顾军令,私自调兵攻城!
孟固安看着残损的部将,疲倦苍老的脸上无神,破旧的披风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人渺小于天地间,当真如一粒粟。
先朝术士炼丹药,将那丹炉炸了,自此,火药横空出世。
贵族贪图享乐,将火药制了烟火,每到宫宴节日之时,少不得要放烟火庆贺。
军中也不乏有将士,想要将火药用来战场,毕竟,威力之猛,如虎添翼。
可不管是前朝,还是今朝,从未有制火药弹的才能之辈降世。
孟固安从前在军中听老将军们唏嘘遗憾,却是心觉没什么能快过他手中的刀。
可地上成了焦土的尸首,怕是连自己如何丧命的都不知道。
“回营!”孟固安抬起手臂喊了声,率先翻身上马,离了这遍野横尸之地。
耶律宝被他无视,脸唰的红了,牙关咬紧,瞪着那道背影眼神之用力,目眦欲裂。
他低声与副将道:“回去便去书给汗王,要赶在孟固安之前!”
副将一凛,连忙应声。
营中。
陈将军几个主将也在说火药弹。
他们可是亲眼所见那火药弹威力的。
若说北狄援军铁骑如马踏冰河,那火药弹便如开山劈海之势。
“还好离得远,我当时都觉得,轰然的热扑到了脸上。”秦将军叹道。
“徐大小姐可说,那是如何得来的?还有没?”马副将殷切问。
陈将军露着半截膀子,包扎着伤口,另只手端起羊汤几口喝完,一抹嘴,说:“不知道。”
“将军送徐大小姐过去,就没问问?”马副将不死心道。
陈将军心想,哪里是他不想问,分明是瞧着那祖孙俩有隐情,不愿多说。
他如何能追问?惹人憎厌。
甚至,他觉得,若非是北狄援军至,徐华缨都未必会将那‘爆竹’拿出来,示于人前。
此时,华缨在营中也当真是懊恼的紧呢。
“爹爹这样慢,我都没有干净衣裳换。”
禁卫军帮华缨在徐鉴实帐中搭了个小木架子床,此刻她捂着小被子坐在床上,刚洗过的长发湿漉漉的。
徐鉴实在桌案旁研墨,正写今早时被搁置的折子。
闻言,道:“一会儿让人替你去镇上买两身来。”
这话正中华缨下怀,她笑眯眯眼,“花祖父的银子!”
徐鉴实无奈抬首看她一眼,“头发擦擦,仔细风寒。”
小姑娘臭美,也是随了亲爹的根儿,这般冷的天儿,也要洗发。
片刻,徐鉴实放下手中狼毫,换了帐外的禁卫军进来,将墨迹干涸的折子递去,道:“快马加鞭送回去,尽早呈送御前。”
“是。”
半上午,陈将军与几位将军过来了,求见太傅。
守城之事,本该是他们做主,可徐鉴实承帝命来,身后还有三万援军,陈将军思索了片刻,索性带着众人过来,在太傅营中议事就是了。
华缨头发用根乌木簪绾了个小揪,身上穿着徐鉴实灰扑扑的外袍,挽了几道衣袖,背对几人坐在炭火盆边,自身后瞧,活脱脱是哪个跳脱的小兵来蹭火烤的。
“你是谁麾下的兵,怎在太傅营中烤火,没规矩。”一个身圆面黑的将军斥道。
华缨扭头疑惑脸:?
骂她做甚?
陈将军张嘴慢了一瞬,面上讪讪,“……这是徐大小姐。”
刚进帐的几位将军面色尴尬,想走了。
华缨倒也没计较,问:“诸位将军来寻祖父议事?”
陈将军颔首,“今日攻城之事,还有与北狄开战的事,要与太傅一议。”
华缨戳了戳炭盆里的火星子,仰着白生生的脸说:“祖父去镇上给我买新衣裳去了,走了有半个时辰。”
众人:……
倒也不是华缨想劳累祖父去,实在是营中连伙夫都是男人,她一云英未嫁的小姑娘,使唤男子替她买衣裳,委实失礼。
而华缨洗得干干净净,也不想穿那脏衣裳再沾染满身的灰尘和火药硝烟味,只能祖父去啦!
“那我们午后再过来。”陈将军道。
他朝帐外走了两步,瞥见旁边那张小木架床,扭头殷勤道:“我让人再给您收拾一间帐篷出来,就在太傅旁边,可否?”
华缨真诚感谢,手指从衣袖中竖起两根来,“能否扎两顶帐篷啊?”
陈将军神色疑惑。
华缨笑得不好意思,“我爹爹随大军约莫明日到。”
陈将军:。
事实上,徐九涣根本跟不上大军!
在营中睡了两夜,第三日,大军拔营北上去了。
人家要日行千里,他要沐浴更衣,打尖儿吃热汤饭。
徐九涣也当真有自知之明呢,没拖着大军后腿,自个儿麻溜的滚蛋了。
驾马车的老八有些憋屈。
官家信他,要他隐在暗处,跟着徐大小姐随身保护。
可是!
他又被徐大小姐捉住了!
憋屈!
当真是憋屈!
想他堂堂官家的贴身暗卫,踪迹藏不好,还要被威胁,如今跟着徐大爷,好啦,藏都不必藏了,还得干着马夫的营生吃口饭。
马车里,徐九涣也不知捣鼓什么,左右是每日下马车,不是去撒尿,就是去吃饭。
两日的路程他们走了三日,才总算是看见了云中镇的城门。
华缨也等得花儿都要谢啦!
跟着陈将军巡视护城墙,瞧见那熟悉的马车,登时咧着嘴巴笑得好不开怀,噔噔噔的踩着石阶便跑了下来,站在城门前接爹爹!
老八长舒口气,他心里苦哇,徐大爷吃不到热饭就让他去打野味儿,这寒冬腊月的,谁不猫冬啊?
难、难、难!
“爹爹!”华缨飞身上了马车,麻利的钻了进去。
老八:……
厚厚的棉絮车帘子,撩起淡淡的火药味。
徐九涣撩起眼皮瞅了闺女一眼,道:“胖了。”
华缨:“……那是衣裳穿的厚!”
才不是她胖!
徐九涣耸耸肩,手上还忙着矮案上的东西。
华缨嘀嘀咕咕,将这几日营中之人明里暗里打探火药弹的事与他说了,睁着双滴溜溜的桃花眼,好似请示当如何。
徐九涣眼下有淡淡的乌青色,精神瞧着乏累,抬手往她脑门儿上抵着,将她脑袋推远些,“别想偷师。”
华缨汗颜。
“人家成一家之功法,都是要传后人的,爹爹后人只有我,我这般聪慧,定不堕你之名!”
徐九涣轻嗤了声,声音轻飘飘的,“别了吧,这世间扬我之名就够了。”
“小气。”华缨鼓着脸颊说。
“这叫什么?”徐九涣忽的撩起眼皮问她。
华缨没反应过来,“什么?”
徐九涣掂了掂掌心的黑黢黢弹丸,道:“这叫雷火弹,名儿都喊不对,还想当什么传人。”
华缨被他那两下动作,吓得眼睛都瞪圆了,顾不得计较他嘲笑,咽了咽口水,小声说:“爹爹,这个很厉害的!”
徐九涣像是被她这副土包子的样子逗笑了,后背靠在软枕上,笑得别过了脸。
华缨瞅他片刻,幽幽道:“爹爹见我,原是这般欢喜呢。”
华缨那日用,也是头回见识到这火药……雷火弹的威力,委实是因徐九涣将这几颗圆蛋蛋塞给她时太过风轻云淡——
‘打不过扔了这个就跑。’
华缨扔了,纵马自那北狄援军中横穿而过,跑进了城门。
这几日,城门戒备森严,遇着谁的马车都会搜寻一番,以防有北狄之人混迹其中。
但因华缨飞身上了马车,城门前的小卒接过老八递来的路引文书看过,便放了行。
徐九涣将矮案上的东西收拾到了旁边的小木匣子里,连个锁头都懒怠挂,舒展双腿,撩起旁边的帘子瞧向外面。
招幡被寒风吹得在半空招摇,羊汤豆腐脑热气腾腾,隔着老远便嗅到了香味儿,旁边卖炊饼的粗圆男人甩着膀子正揉面,糖葫芦小摊前围着几个垂涎三尺的小孩儿。
小闺女都长这么大了,这里还是如故呢。
徐九涣心想。
都说边关苦寒,可偏有人喜欢这里的风,这里的雪,甚至……这里硬邦邦的炊饼。
“去,给我买张炊饼的,要他家的。”
徐九涣手指朝外面门庭冷落的小摊指了下。
华缨凑着脑袋去瞧,顿时皱巴着脸,“他家的不好吃,忒硬啦!”
徐九涣笑,“行啊,都尝过了?”
这几日,华缨跟着陈将军满城的跑,城防一日能看三遍,便是连武器库都要清点,有时在外赶不上吃饭,自是要在外面下馆子的。
华缨看着他,却是觉得爹爹明明在笑,却又很难过。而那双眼睛,是在看她,又不是。
华缨想了想,说:“我那日来,见到了孟固安,他老了,我都不必等他背不了刀,跨不上马的那日。”
徐九涣扯了扯唇角,道:“给你雷火弹,也不是让你去寻仇的。”
他只是……恐惧帮不了她,藏在泥土塑身中,看着她死去。
第74章 我要十万两的嫁妆钱。……
汴京。
不过数日,边关军报便呈送了御前,有徐鉴实写的折子,也有陈将军写的军情机要。
北狄攻城一战,三千人马损失近半数,因华缨带着雷火弹出其不意,重创敌军,我朝士气大振,只等官家下令,出兵北狄。
徐鉴实的折子,则是奏禀了筹议之事,攻城一事,寥寥几笔,比不得陈将军详尽。他未言攻还是守,战还是议,此时尽数交于他裁夺。
入了冬,崇政殿烧着地龙,门窗关着,闷得满殿皆是那熏炉的香。
赵徵吃了碗凉茶,在殿中枯坐片刻,让闻津去请了几位肱骨老臣来崇政殿议事。
他将徐鉴实的奏折递给几人阅览,道:“诸位如何想?”
户部的尚书大人先开了口,“老臣斗胆直言了,近年关,宫里各处都要花银子,但因陛下空置后宫,那依照往年所用的银钱今岁可折半,正因此,那半数银子拿去安置了粮草,陛下也瞧过账册,账上银子委实所剩无几,不违农时,明年春耕的那笔银子是万万不能动的,如此,粮草也只够两个月的。”
战与否,户部尚书没说死,徐鉴实那老狐狸身为太傅,都没在此事上透出半分意见口风给官家,他又怎敢?
年轻的帝王,或莽撞,但也野心勃勃。
另位大臣,将徐鉴实的折子看罢,道:“老臣以为,此战已避无可避,陛下派太傅大人前去筹议,满朝之中,除却陛下,无人比他更受崇敬,如此,都受北狄如此怠慢,再有,北狄之人先前挑衅试探边关,早已有不臣之心,圣祖帝时的盟书,庇佑不了我们如今的朝政与百姓了。”
“可粮草短缺,要让将士们饿着肚子去打仗吗?”兵部尚书道。
兵部尚书出身行伍,与这几人出生富贵的不同,沙场的苦,他最是清楚不过。
“如今已经十一月了,照着往年,十一月中旬,边关定是要落雪的,届时行军打仗更是艰难,若是粮草不足,将士们体力不支,定然损失惨重,便是用尸骨也挡不住北狄铁骑。”
“那你说是战还是不战?”那老臣急性问。
“这不是在商议嘛,”户部尚书赶忙道,“别急。”
“若不然,先与北狄开战,若是粮草用完,还未分得胜负,届时再派人去筹议,不也便宜?”
兵部尚书不赞同,“既是开了战,哪有打到一半止兵戈的道理?再者说,若是给北狄知晓咱们的粮草不够,便是拖他们也能拖到明年开春再战,可咱们那出征的三万兵马,是要驻扎边关威慑,还是回来?”
户部尚书点头,“是这个道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们说咋办?”
老臣摊着双手急吼吼问。
话音落下,三双眼睛都望向了赵徵。
赵徵看着桌案上的一小支枯梅花好似在出神,半晌没动静。
三人面面相觑,互相眼神示意催促,正起劲儿呢,忽的听赵徵开了口。
“如诸位所言,此战避不开。”
赵徵看向户部尚书,“为先帝服丧,宫中用度削减一半,此次宫宴也免了,所耗银钱皆换御寒之物,送去边关。”
户部尚书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后宫乃是太后娘娘做主,官家要将用度减半,太后若是不愿呢?
“粮草,最迟冬日,会有着落的。”赵徵又说。
话出口。
殿中三人齐齐的心口沉了下。
户部尚书都抠不出的银子,赵徵要从哪儿抠?
边关如今四万兵马,所耗粮草岂是敢想?
可他又这般笃定,冬月定会有粮草送去……
几人从崇政殿出来,心情犹如外面的天儿,日沉月升。
大军是偷摸儿走的,莫说是汴京的百姓,就是些达官显贵都并未知晓。
是以,翌日早朝之时,赵徵将北狄攻城之事说了,并决定出兵北狄。苏余兴眼睛亮了,连忙出列,“臣请率兵伐北狄!”
“尹老将军率大军,已抵达边关。”赵徵道。
苏余兴:?
他不是告假了吗!
挨着国丧,亲事到底是没有多热闹。
冬月成亲,镇国公府到这会儿便是连红绸都还没挂,府中上下冷冷清清的。
苏余兴一回来,下人便来与苏扶楹禀道:“国公爷回来了,脸色瞧着不大好。”
苏扶楹‘嗯’了声,纤白的手轻扶了下发髻上的玉簪,“他去了杨姨娘的院子?”
丫鬟摇首,与她附耳低声道:“国公爷去了夫人的院子。”
也不知自何时,苏余兴又喜欢了明氏的温顺不多言,如今偶尔,也会去明氏的院子坐坐,或是宿在那院儿。
为此,杨姨娘在府里发了一通脾气,被苏扶楹收拾了一顿,这些时日,倒是不常出院子了。
苏扶楹过来主院时,苏余兴与明氏正用早饭。
明氏吩咐丫鬟,“去那一副碗筷来给阿楹。”
比起明氏温柔和顺,苏余兴瞧着苏扶楹便不待见了,粗重的眉毛打结似的皱着,问:“你怎过来了?”
苏扶楹在丫鬟搬来的椅子上落座,闻言,淡淡道:“我将出阁,还未见父亲让人将压箱银子送来,自是要来问上一问了。”
明氏膝下只苏扶楹这个闺女,她出阁,明氏原是将自个儿的嫁妆还有手里攒下的田庄铺子都给她了的,但是苏扶楹没要,只拿了半数,另一半,给她留着傍身。
苏扶楹话说完,明氏颇为紧张的看向了苏余兴。
苏余兴则是黑了脸。
“无事也想不起我这个爹来,有事倒是记得我还活着。”他嘲讽道。
苏扶楹不痛不痒,目光依旧平和安静,“您若是不愿给,我倒是也能当作没有父亲。”
“啪!”
苏余兴手中的筷子拍在了案桌上,怒目瞪她。
明氏被吓得抖了下,唇嗫喏几下,像是想劝苏扶楹服个软儿,又没说出口。
门前取来碗筷的丫鬟也被吓了一跳,端着碗筷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进去。
苏扶楹的丫鬟瞧见,过去接过,替自家小姐布菜。
苏余兴气得要命,见苏扶楹却是没事人似的,该吃吃该喝喝,顿时一口气憋在心口,下不去也上不来。
“官家早早派了尹老将军率兵前往边关,我半点不知道,丢了好大的脸面!你还吃得下!”苏余兴气道。
闻言,苏扶楹微抬首,“父亲自请率兵了?”
苏余兴:“哼。”
鼻子出气。
“何必自讨苦吃。”苏扶楹又道。
苏余兴猛然扭头,看向明氏,指着那不孝女道:“瞧瞧,你生的好女儿!!!”
“父亲何必生气,官家既是不用你,那便是你不如尹老将军,无论是为将士们信服,还是攻伐谋略,都比不上人家。”苏扶楹说,略停顿片刻,又道:“这怪谁呢,父亲多久没去军营了,连大军被率走都不知。”
明氏扯扯闺女的袖子,示意她赶紧别说了。
苏扶楹看着苏余兴气得铁青的脸,“我若是父亲,既知万事比不过人家,索性夹起尾巴,不给官家添堵。”
赵徵既是要悄悄派大军前往边关,那便是生了要战的心思,而此战,要师出有名,要大获全胜。
尹老将军一辈子征战沙场,此次出征,自是挂帅的不二之选。
苏余兴性子急,又好大喜功,凭着祖上功绩才在营中勉强在尹老将军之上,可那些将士们,又有几个是真心信服他的?
苏余兴忿忿不平,却是不知道,自己从不在赵徵的那张出征文书上。
他若是能甘于平庸,老实过一辈子,自有花不完的银钱,享不尽的富贵。
苏余兴气得吃不下,明氏担心他,也没用多少,一桌早饭,倒是苏扶楹吃了不少。
用茶水漱口后,苏扶楹道:“我要十万两的嫁妆钱。”
“噗——”
苏余兴一口茶喷了出来,眼珠子瞪圆,满目不可置信,“你说多少?!十万两!你怎的不去抢?!”
苏扶楹瞧着他,轻笑了声,“父亲不给我,是要留给苏遮?听闻,他近日与几个狐朋狗友在京中赌坊很是扬名。”
苏余兴脸黑了。
这个操蛋犊子!
“十万两,不过是父亲名下私产的半数,我给苏遮留五万两,也是我这个做嫡姐的待他不薄了,父亲不是常说,日后我出嫁,苏遮便是我在夫家的底气和倚仗?可父亲想想,是来日我劳烦苏遮的时日多呢,还是苏遮来求我的时日久呢?”
苏余兴脸色沉重。
他再是不愿承认,可苏遮不成器之事无可争辩。
翌日,苏扶楹让人往宫里递了折子,直至傍晚,方才收到平嘉太后派人来传的信儿。
隔日,辰时刚过,苏扶楹乘坐马车进了宫。
这次,没有平嘉太后身边的嬷嬷来接,她带着丫鬟,穿过甬长的宫道,慢慢的往福寿宫走。
天冷,宫道上难得见着宫人清扫。
她过去时,正好碰见了来福寿宫的赵徵。
睽别已久,过往的那点子旖旎心思,经寒风一吹,尽数散了。
苏扶楹福身给赵徵行礼,“臣女见过官家。”
“起来吧。”赵徵淡淡说了句,“阿絮也多念你,给太后请了安,去看看她吧。”
苏扶楹怔了下,望着赵徵。
忽觉他有哪里变了,可若细究,却又说不出来。
“是。”苏扶楹道,略顿了顿,她说:“不知大军北征,粮草可够?我这里有十万两,虽是不多,但也足以解燃眉之急,还望将士们身暖腹饱,连战连胜,来日凯旋。”
赵徵抬起的脚落下,侧首看她,默了片刻,问:“你想要什么?”
苏扶楹唇角弯了弯,“我要镇国公府不倒,要来日苏余兴若是犯蠢,官家能保全镇国公府,苏遮不行,苏家还有旁人。”
第75章 羊肉汤配炊饼,不虚此行……
与北狄正式宣战,徐鉴实被赵徵圣旨诏回了汴京。
徐九涣却是没同道回家,赖在军营里昼伏夜出。他整日不出帐子,只有傍晚时将士篝火烤肉,他跑出来蹭得满嘴油,舒舒服服的揉着肚子去泡澡睡觉了。
是呢,这厮还要泡澡!
在这营中委实是算得上奢靡!
老八还跟着徐九涣,每日替他烧洗澡水,苦不堪言。
而因着那日被袭城时的雷火弹,华缨在军中如今可谓是声名鹊起,营中的大小将军无人见识过她的功夫,可是谁都看见了哪日清晨时,她鲜衣怒马的自那烟雾中腾跃而出。
帐中原是陈将军主事,自尹老将军挂帅,率三万将士抵达边关,陈将军便退至一旁,尽听调令。
此刻,帐中一众将军在议事,商议明日攻伐北狄之计,华缨也在,缩在旁边竖着耳朵听。
燕云五州,离云中镇最近的一座城池叫云北镇,如今乃是北狄边关的驻军所在,若是奔袭,往返不过大半日的功夫。
战略部署商议罢,尹老将军又道:“粮草和云中百姓的安危,便仰赖陈将军了,明日大军便拔营,出发攻打云北。”
今岁的天儿也当真怪异的紧,快到腊月了,边关竟是还未落雪,只接连的阴云密布,寒风簌簌。
帐中炭盆都将燃尽,猩红的火光将歇未歇。
华缨搓搓冰凉的手,偷悄儿的去朝炭盆里添了两块炭火。
军中不知怎么,粮草紧缺之事传得沸沸扬扬,如今莫说是多吃碗饭,便是添块炭火都要斟酌再三。可见,北狄到底是多招人恨,将士们宁愿节衣缩食,也对攻伐之事刻不容缓。
帐中几个小将争先恐后的毛遂自荐,想要充当先锋先行探路。
士气高涨是好事,尹老将军点了几个,其中便有一华缨熟悉之人——姚明山。
此次西营的兵马尽数调出,在汴京混日子的少年郎,可算是多了个扬名立功的好时机。
姚明山也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华缨缩回手,悄悄坐回来,便听尹老将军喊她名儿。
“华缨可要去?”
帐中的目光顿朝某个角落看去,就见那颗毛脑袋唰的抬起了,姑娘漂亮的桃花眼中尽是欢喜。
华缨咧嘴笑,矜持道:“好啊!”
西营的将士是见过华缨与尹老将军那场酣畅淋漓的比试的,可是帐中几位边关的将军却是不知,面面相觑,气氛有些怪异。
习武之人,从身形是能瞧得出几分的,华缨身姿挺拔,胜过寻常姑娘,可战场非儿戏,先锋军更是危险,若是武艺不精,只会牵累旁人。
但华缨答得这样快,旁人哪怕是心有微词,也不好在这个时候驳她脸面。
姚明山在旁边戳戳华缨肩膀,幸灾乐祸的拱火道:“他们还看不上你呢。”
华缨透亮的眼珠子朝旁边瞥,看着姚明山欢愉得两排大白牙,幽幽道:“就你聪明。”
姚明山:。
陈将军朝华缨看来一眼,眼底神色有些复杂。
几日前再次见到徐九涣,他才方知那日战场上的恍惚之感,原是故人之子,那人一身风姿,他再看眼前的华缨,如看旧人。
今日天晴,日光透过云层洒在身上,众人自主帐出来,三三两两的结伴说话,大抵是因明日将拔营启程,心情很不错。
华缨也欢喜呀,晌午的面都多吃了一碗呢。
徐九涣吃完,又坐去案前捣鼓去了。
片刻,见华缨放下碗筷,老八闷在面条碗里呼噜的脑袋抬了起来,做贼似的,从衣袖里抽出一张信笺来,吭哧着递给她,窘迫道:“我、我不知如何回……”
华缨不解,伸手接过,展开便见上书‘万事当心’四字。
她瞧着那字迹,瞬即愣住了。
赵徵到底是祖父的学生呢,字迹也学得几分,凤彰龙姿,铁画银钩,潦草得好看。
“我都没敢跟主子说,我被你发现了踪迹……”老八颇为委屈的小声道。
华缨眨了眨有些发烫的眼睛,樱红的唇动了动,却是没发出声儿。
老八没察觉她的神色,挠了挠脑袋又说:“但我也不能骗主子。”
华缨深吸口气,压下喉口的微涩,语气如寻常的问:“要我帮你?”
“可以吗?”老八有些憨的眼睛骤然亮起,连连点头,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华缨却是脑袋一歪,手托腮,勾着唇笑道:“但我不能白帮你。”
天底下当真是不能吃白饭!
老八摸摸两袖的清风,半晌,自靴子里摸出一锭银子来。
华缨:……
“只有这五两了。”老八满脸肉疼道。
华缨好努力,才没掩唇捂鼻,嫌弃得正大光明,她声若蚊蝇,一字一顿道:“收、起、来。”
话音未落,就见这人有原封不动的将那锭银子塞进了靴筒里。
华缨无语的闭了闭眼,恨不得将鼻子也封上才好。
过了好片刻,在那双灼灼目光下,她晃了晃手里的信笺,无力道:“这个给我做报酬。”
“啊?”老八不解,“你要这个做甚?”
“管家御笔亲书,拿去换银子啊,千金难求。”华缨悠悠道。
老八懵了一瞬,呐呐道:“这么贵吗?那先前的我都烧了,岂不是浪费了千金……”
帐中另一侧,嗓音幽幽——
“听她忽悠。”
华缨扭身瞪过去,不满道:“我是亲闺女!”
伏案正忙的徐九涣头也不抬,啧声嫌弃道:“当真是耳朵生茧。”
“哼!”
不过,华缨这话也当真是唬人,御笔亲书,哪里能拿去换银子?
只是被爹爹洞悉她想法,也当真是让人难为情的紧呢。
一纸信笺,多瞧几次,都要揉烂了似的。
华缨将那纸张折好塞进香包里,藏进了味涩苦的王不留行里。
翌日,天还未亮,三千先锋军拔营启程。
华缨背着小包袱,挥别了营帐前目送的老父亲,毅然踏上了征程。
姚明山与另两位先锋官——周阳、岑禄各领一千人马,三人都是西营的,先前姚明山跟在大伯武定伯麾下,周阳和岑禄是跟着尹老将军的。
大抵是存了照顾之心,华缨骑着爹爹给她的宝马,被左右夹击走在中间。
出城往北去,行过几十里,路遇北狄斥候,周阳眼疾手快,手持弯弓,将人射杀了。
“驾——”
日光初升里,马蹄声如雷。
兵临云北城下时,日头初升。
姚明山和周阳带人分头巡视,以防敌军偷袭,岑禄则是指挥底下的人安营扎帐。
华缨闲人一个,掂着手里的雷火弹,望着云北镇的城门。
若非赵徵穷死了,连粮草都凑不齐,她当真是想试试这雷火弹,能否炸开这道城门。
“阿嚏!”
崇政殿,赵徵克制着打了个喷嚏。
闻津见状,连忙端来一碗热茶,“官家歇歇吧。”
这夜以继日的,谁遭得住?
案牍成摞,时近年节,各地都送来了折子,还有回京述职的官员,琐事繁杂,便是闻津瞧着,都觉头疼的紧,更何况,他主子还调来了各部的卷宗。
偌大的书案,此时连放碗茶都要挑空。
赵徵抬手接过,神色难掩困倦,将茶吃了,道:“香炉添些香。”
闻津接过茶碗,有些犹豫,“太医说,那熏香虽是能提神醒脑,但也可长久的用,只怕是对龙体有碍。”
“无妨,我心里有数。”
他语气不容辩驳,闻津只好去将熄了的香炉重新点上。
傍晚,夜色将沉时,暗卫来禀。
“主子,老八来信了。”
伏案的人身形顿了下,抬首望来。
身后寒风卷起棉帘,几缕月色漏光涌了进来。
安静得有些久,暗卫有些不知所以然的朝闻津看了眼。
“拿来吧。”赵徵按了按肿胀的额角说。
暗卫连忙将信鸽腿上绑着的小竹筒解下,递给闻津。
闻津呈了上去。
桌案上烛火跳跃,赵徵将竹塞拔出,抽出其中信笺,两指展开,却是半晌未动。
闻津吞了吞口水,小心翼翼的问,“官家,可是出事了?”
赵徵没说话,与那信笺上丑兮兮的小人儿胡瞪眼。
作画之人,大抵是心知自己的画技不佳,抛弃了形似,黑豆儿似的眼睛看着展信之人,手里还抱着个比脑袋都大的碗,憨态可掬。
旁边有作画者提笔,羊肉汤配炊饼,不虚此行。
是夜,赵徵吃完了一碗羊肉汤,尝了一张炊饼,是闻津悄悄出宫,从街上买来的。
赵徵想,也不过尔尔。
片刻,他对着北边送来的公文,又想,大抵是那里的羊汤炊饼,才格外让人喜欢。
……
赵徵调阅各部的卷宗公文之事,消息不胫而走。
朝中官员皆紧了皮子,风声鹤唳。
户部尚书也愁,先前说粮草不足之事,官家斩钉截铁的说,定不会断了边关将士的粮草。他还想着,官家要自哪里抠搜银子,却是没想,比起节流,他倒是要开源!
新帝登基不过小半年,说实话,便是朝中有贪赃枉法的,官家这会儿动朝臣,非是良机,一着不慎,唯恐朝堂动荡。可边关战事紧急,粮草之事更是急啊。
户部尚书焦躁不安,唇角都长了燎泡,转头一看,徐鉴实竟是有闲心煮茶喝。
察觉到他的目光,徐鉴实抬手,有礼问:“尚书大人可要尝尝?”
户部尚书坐过来,还未说话,便先长叹了声气。
他们都是历了三朝的元老,在成禧帝时科考入仕,受遗诏辅佐昌隆帝,如今到景祐帝,吾帝年少,而他们却是两鬓斑白,耋耄老矣。
“官家瞧着是要清查朝中贪污,太傅如何看?”
户部尚书低声问。
“明君所为。”徐鉴实道。
户部尚书:?
问你这个了?
第76章 孤城。
腊月初一,苏扶楹出阁。
因刚出国丧,便是鼓乐都省了,只门前挂着红绸,红纸灯笼,且博望侯府没落,来吃席观礼的宾客都寥寥,这亲事并未多热闹,。
月上柳梢,宾客散尽。
魏青鹤回到院子,望着正房窗纸上倒映的烛火,脚步微滞。
苏扶楹的贴身丫鬟瞧见了他,连忙福身道:“世子爷。”
魏青鹤‘嗯’了声,道:“与少夫人说,我身上酒气重,在偏房洗过再过去。”
丫鬟愣了下,“……是。”
魏青鹤说这话时,声音并未压低几分,屋里的苏扶楹听得真切,唇角不觉轻翘了下,似是觉得好笑。
约莫半刻,魏青鹤换了身正红薄袍子过来。
苏扶楹起身迎了两步,“郎君。”
她身上穿着件水红色的里衣,发冠在合卺酒礼后便拆了,刚沐浴洗过,脸上不见了拜堂时的艳色,面容清丽,神色平静。
也大抵是因那脸上太过平静之故,惹得魏青鹤朝她多瞧了两眼。
“洗过了?”魏青鹤问。
苏扶楹‘嗯’了声。
室中静了须臾,藏着些不甚熟稔的窘迫。
“那安置吧。”魏青鹤道。
苏扶楹朝桌案上还未燃多少的红烛扫了眼,没说话,跟着魏青鹤朝内室走。
自先朝起,姑娘家出嫁时,新婚夜有坐红烛的习俗,寓意着新媳妇儿的矜持,待得红烛燃尽,方可行周公之礼。
魏青鹤显然对此无知,苏扶楹也懒怠折腾自己,索性没提。
左右她都将这院子里伺候的丫鬟小厮打发了,门外守着的是自己的贴身丫鬟,这屋里的动静,传不到那继母耳朵里去。
“你惯睡里侧还是外侧?”站在榻前,魏青鹤喉结滚了下,问道。
苏扶楹想起从前读书时,嬷嬷教导,女子成亲后,要睡外侧,便于夜里伺候夫君喝水起夜。
她向来学得好,这话也许久没忘。
但魏青鹤这样问,苏扶楹朝床榻内侧轻指了下。
她存了试探之心,却是见魏青鹤好似也松了口气。
夫妻二人默然的各自脱了外裳,穿着红色里衣进了床榻。
忽的,苏扶楹膝盖被什么咯了下,一双细眉蹙起,不禁轻嘶了声。
“怎么了?”
魏青鹤闻声侧首看来。
苏扶楹摇首,掀开了锦被。
红色鸳鸯百子帐,鸳鸯锦被里藏着桂圆莲子花生和红枣。
“……”
二人瞧着那喜庆之物片刻,双颊都染了些绯红。
魏青鹤用衣袍拢着,将这些意含催生的拿去了外室桌上,鼻尖没有那股子萦绕着的香气,他轻轻呼出口气。
吃了碗凉茶,才神态自若的往内室去。
苏扶楹已经躺好了,魏青鹤瞧着那红帐之中的一抹雪白,喉结轻滑了下,掀开自己这侧的锦被躺了进去。
苏扶楹等了片刻,旁边的人似乎没有兴致,她卷着锦被侧身,想要将里衣穿好,忽的,一只手欺了过来,后背贴上了一具胸膛。
苏扶楹一顿,被这陌生感惊得轻颤了下。
她感觉到身后的人动作有一瞬的停顿。
苏扶楹有些脸热,轻声道:“我以为你不想。”
魏青鹤闷笑了声,语气揶揄:“娘子当我是什么柳下惠?”
一夜要了三回水,魏青鹤身体力行的答了她那问话。
翌日,晨起敬茶。
苏扶楹侧首,示意丫鬟将那方元帕拿去给魏青鹤的继母余氏瞧,神色温婉娴静,却是没有新媳妇儿的羞赦。
魏青鹤那人,也不知从何处学来的迂腐,今晨时,将这方沾了点指腹血,随意糊弄人的帕子交给了丫鬟,却是将那新婚夜的元帕藏了。
“房中之事,与她瞧做甚。”
魏青鹤这般说,苏扶楹也没争辩什么,那等私物拿给余氏瞧,她实则也有些别扭的。
魏家几房人不少,敬茶请安便用了两刻钟。
用过早饭,博望侯夫人与余氏,正想跟苏扶楹训话,却是见外面天使来传旨,官家宣诏博望侯进宫。
这宣诏如晴日雷,府中众人都慌了。
博望侯腿都吓软了,还是被儿子扶着站起。
他们府上虽是沾着皇亲,可自公主殿下去后,与宫中往来便不密切了,如今因着赵徵清查,朝堂之上人人自危,生怕那悬梁的铡刀落在自个儿脑袋上,做了贼的博望侯也怕啊!
今儿倒好!
咵嚓!
博望侯再是哆嗦,也还是换上了官袍,跟着天使进了宫。
博望侯夫人也没了给新媳妇儿训话的心情,挥挥手,示意苏扶楹去吧。
继母余氏唇嗫喏了下,但到底是没敢在这个时候触霉头。
一日里,京中几家勋贵都被宣诏入了宫。
出来时,皆脸色灰败,被下人扶着上了马车,灰溜溜的出了宫道。
世无密墙,私底下勋贵们凑银子的事不少人知道,没过两日,运银子的车悄悄进了宫。
而博望侯府,苏扶楹出嫁时,嫁的是博望侯世子,三日回门,却是摇身一变,成了博望侯夫人。
那日在福寿宫前,苏扶楹说,她要赵徵保全苏家,但想来,这才是赵徵给她那十万两银的回礼。
苏扶楹虽是刚进府,但如今她才是侯府中名正言顺的女主人,一门多少夫人女眷,再是不愿,也只能干瞧着她收了中馈,重新制了规矩。
第一场雪前,边关的捷报送往了汴京。
不知是因先前一战,北狄士气大伤,还是他们当真英勇无敌呢,云北镇比众人预想的要顺利许多许多,不过十日便急攻了下来。
而赵徵大半月宵衣旰食,夙夜清查之事,也总算是告一段落。
尹老将军带人攻下云北镇的捷报,也替这段时日阴云密布的朝堂添了些喜气。
出了云北镇,便是如星落的燕州四镇——东西南北。
尹老将军与一众将领商讨罢,决定兵分三路,长驱深入,先行攻打燕南镇和燕北镇,若这两座城池能打下来,再行发兵燕东和燕西,既掐断了燕西的援兵,也可防他们大军陷入被夹击的危险。
赵徵在崇政殿处理积攒的公文时,华缨背刀跨马,与姚明山各领两千骑兵,出发前往燕南镇。
过了山关,便入了北狄腹地。
冬日里草疏树秃,不便掩藏。
可他们对这燕州四镇地势并不熟悉,所用的舆图也不过是前朝所作,历经百年,变化也是寻常,更何况,那舆图也并不精细。
“都当心,仔细埋伏!”姚明山喊。
“是!将军!”
士气如虹。
高兴啊。
谁承想云北镇这么好打,那些个北狄蛮子也不行啊。
姚明山一双鹰眼微眯,看着前方的关口,余光里,华缨一张脸也绷着,好似谁欠了她银子。
事实上,攻下云北镇,华缨就并未多高兴。
太顺了,顺得像是耶律宝和孟固安就是个草包。
比起他们势如长虹,华缨倒是宁愿相信,这是北狄在请君入瓮。
不过……
华缨松开缰绳,手中的弓如弯月,羽箭离弦,势如破竹的朝百米外的不起眼草垛冲了去。
北地天寒地冻,多积雪,百姓收了庄稼,顺手会将麦苗堆在地里,等来年焚烧滋养土地,这样大小的草垛,一路来见过不少。
可这还是他们见华缨射出的第一箭,众人目光跟随,四周拔剑警戒。
等了一瞬,没有动静。
姚明山正要说话,就见华缨搭弓,竟是连发三箭!
祖宗诶,费银子呢。
却是不料,那草垛倒了,后面几十个身穿北狄骑装的弓箭手!
箭矢飞来,惊了战马。
原地乱作一团。
“杀——”
“砰!”
乌烟瘴气,熊熊的火光点着了那晒干透的草垛,北狄的弓箭手瞬间所剩无几。
众人来不及震惊,搭弦拉弓,将寥寥几人射杀。
火势很快蔓延,尸首和着冬日泥土,烧成了一抨焦土。
大军继续前进。
姚明山咂舌问:“你怎确信那草垛后有伏兵?”
“沿路的草垛,只有那个又大又圆。”华缨说。
“……”姚明山哑言。
华缨瞅着他有些无语的神色忍不住弯唇,这才又道:“农家干活儿,讲求的是顺手,你回头瞧瞧,这一路的草垛哪有这么靠在路边的?”
姚明山眉梢轻抬了下。
片刻,他有些肉疼道:“不过几十弓箭手,哪值得你用一颗雷火弹。”
旁人不知,他可是知道点的,徐九涣跟随大军,却是终日见不着人,便是躲在帐中制那雷火弹的。
虽是他不解,华缨一个姑娘家,怎不远万里的要跟着行军,可徐家不拦着,那想来是有事的。
这事,姚明山想,大抵就是华缨替徐九涣挡着那些个视线,让他能偷摸儿的制雷火弹。
“毫发无伤是最好。”华缨道。
爹爹给她雷火弹,便是要大军尽可能的尽数回家。
路上又遇几回埋伏,拖累了行军速度,两日一夜,华缨和姚明山率领的先锋军到达燕南镇城外十里时,天色已晚。
“先安营扎帐吧,另外两队先锋军还没到,约莫得明日了,”姚明山说,“我带人巡视上半夜,你守下半夜。”
华缨无异议,吃过干粮便睡了,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时,她瞪着帐顶想,姚明山大骗子!
“醒了?”
听见动静,姚明山扭头看来。
今儿天朗气清,将连日的阴云都吹散了些。
另两队先锋也到了,正忙着扎营帐。
华缨过去,抬脚就朝姚明山踹了下,“做甚不喊醒我?”
姚明山往旁边躲了躲,用根枯木枝从燃尽的灰土堆里挖出个黑黢黢的东西扒拉给她,“当真是冤枉我,哪里是我没喊,你自个儿脑袋一缩,管他是谁。”
华缨想了想,扪心自问,这是她能干出来的事。
“这什么?”她瞪着地上那黑黢黢的问。
“烤羊粪蛋。”姚明山说。
华缨:……
“哈哈哈……逗你的,”姚明山将那黑黢黢的捡起,掰成了两半,“烤红薯,自个儿剥皮啃。”
外面烧得焦黑,里面的红薯心儿却是黄澄澄的,丝丝冒着热气儿,甜滋滋的。
华缨吃完半个,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唇,却是见姚明山这厮别过脸,笑得肩膀直颤。
华缨:?
谁下毒将他毒傻了?!
两日后,尹老将军带着大军抵达燕南镇。
是日,一众将领在帐中商议明日攻城之计。
“过往都是云梯木桩的攻城,听闻徐大小姐手里还有雷火弹,不如……”那两撇胡子的将军话没说完,尽是心照不宣的暗示。
帐中众人皆循着他的目光,看向了炭火盆前小凳子上坐着的华缨,神色也是一副跃跃欲试。
华缨烤烤手背,又烤烤手心,抬眼迎着那些视线,看向那定海神针的人,道:“尹老将军觉得呢?”
“可以一试。”
要攻开城门,便少不得损兵折将,若是雷火弹能将城门炸开,便减少了将士损失,这是好事。
“好啊。”华缨答得利索。
顿时,帐中气氛好似点燃了什么火星子,变得燥热。
华缨看着炭盆里猩红的火光,却是没说话。
翌日,兵分四路。
北城门乃是正门,有五千大军,剩余三个城门,尹老将军交代,只守城门,以防北狄兵将逃走。
姚明山守南城门,华缨则是揣着雷火弹,跟着尹老将军去了北城门。
燕南镇的守将,更像是儒士,寒风里,一副美髯飘动,身形笔直,瞧着有些文人风骨。
冯老将军说:“此人有北狄和中原的血统,你瞧他身形单薄,但他有着北狄人的力大无穷。”
华缨怔了下,漆黑的眼睛看着城墙上站着的那道身影,刷子似的眼睫,在眼睑下落下一片暗影。
雷火弹炸开了北城门,连带着一片城墙都有倒塌之迹,好似黑云压城。
守将战死,北狄的士卒们如树倒猢狲散。
攻伐如此之易,群情鼎沸。
华缨却是有什么压在心头,郁郁难消。
“怎么了,这副神色。”姚明山见她脸色不好,将肉臊面递给她,问了句。
华缨摇首,“你不觉得,此次北伐攻城太过容易了些?”
姚明山从手下士卒手里抢了刚盛好的面条,赶他重新去排队打饭,他自个儿倒是囫囵吞了一大筷,听见华缨这话,点头道:“是容易了些,你担心有变故?尹老将军征战多年,心里有数。”
说着,想起什么,他又问:“对了,你那雷火弹还是少用。”
“怎么?”华缨咬着面扭头看向他。
“营中起了些风言风语,上回咱俩一道先锋来此,另两队的先锋军多少损失了些,心里约莫是有些微词。”姚明山说,“这东西虽好,但不患寡而患不均,时日一久,恐惹事端。”
华缨点头,闷闷道:“知道了。”
“你别不高兴,人心嘛,就那样儿。”姚明山又说。
华缨‘哦’了声,“你羡慕我吗?”
姚明山好似听见了什么笑话儿,嗤笑了声,“羡慕啊,我都没摸过汗血宝马呢。”
华缨大气道:“一会儿给你我的。”
“臭嘚瑟。”
华缨的预感,在大军夺下燕南镇第三日时成了真。
北狄军兵临城下。
燕州四镇不如云州几城池挨的近,便是宝马奔袭,也要一日光景。
闭城不出的燕南镇,好似被群狼环伺、孤立无援的孤城。
第77章 浑水摸鱼。
自攻城,连战连胜,帐中气氛当真是少见的低沉。
“援军何时到?”副将问。
此次攻打燕南镇,只动用了一半兵马,五千驻守云北镇,还有一万驻扎在营地。
尹老将军看着桌案上新制的舆图,默了片刻道:“且不急。”
众人神色微动,又都欲言又止。
“可长久闭城不出也不是法子,咱们带来的粮草撑不了多久,”副将道,他朝炭盆旁边的华缨看了眼,又道:“城门经那雷火弹炸了,此时摇摇欲坠,虽是派人修缮,也只怕无济于事。”
自雁门关往北,燕云五州的城门与绵延万里的城墙,都是工匠日夜不继、历时几年修筑的,坚固的很,为的便是防着北狄铁骑攻入我朝领土。
如今城门连带着一块城墙炸损,工匠便是修缮,这寒冬腊月的也为难。
帐中许多目光霎时都朝华缨瞧了去。
华缨搬着小杌子坐在炭盆边,眉眼垂着,寒风卷起帐帘,稀疏透进来的白日光,在她脸上斑驳跳跃,她好像没听见他们商议的话,不知在想什么。
姚明山一双粗眉皱起,语气冲得很,“将军这话何意?当日以雷火弹炸开城门不也是将军提议,如今出了事,倒是想起了华缨!放下碗就骂厨子,好意思吗?”
“你!我就事论事罢了!”副将道。
“论的哪门子的事?今日帐中议事,便是要追责吗?”
“我何曾说过!”
“吵吵什么,北狄还未攻进来,倒是要自己先内讧了?”另一将军训斥道。
姚明山斜着眼朝那副将哼了声,抱臂倚在了一旁。
不大不小的争执,帐中气氛好似凝滞。
华缨不是木头,自能察觉到帐中气氛的微妙,与那些或明或暗的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眼下情形也与华缨想的请君入瓮差不离。
北狄围城,是自燕州其余三镇调来的将士,加起来得有近万人,但奇怪的是,北狄领兵的将军每日城门前叫阵,却是未强攻,事有蹊跷,但也让人眼前云雾绕,瞧不真切。
而尹老将军按兵不动,既不应战,也不喊援军来,不知作何打算。
再次商议未果,众将悻悻散去。
华缨朝那满头华发的老将军看了眼,后者正专注的看着桌案的舆图,好似对帐中动静并不关切。
华缨想说什么,被姚明山抓住手臂拉出了营帐。
“那人说话就是放屁,你别往心里去。”姚明山说。
华缨眨了眨眼,才反应过来他说的‘那人’是谁。
她摇摇头,不甚在意。
提议的不是她,做主的也不是她,又与她何干?
“那个、你……”姚明山神色变得有些忸怩尴尬,轻咳了声,才问出口,“你可是身子不适?”
“啊?”华缨满面狐疑的瞅他。
似因尴尬,姚明山啧了声,眉头皱起道:“你们姑娘家,每月不是总有几日不适?你这几日魂不守舍的,不是因这事儿?”
华缨张了张唇,目瞪口呆。
半晌,她傻愣愣的目光都将姚明山瞧得脸红了,他正欲不耐的吭声,就听华缨咂舌道——
“姚明山,你能娶妻了。”
姚明山:?
冬日天黑的早,晌午饭不过两个时辰后,又吃晚饭。
华缨端着两碗面去了尹老将军营帐。
帐子里,两人吸溜面条。
尹老将军抹了把嘴,看向对面的女娃,“好奇我为何不发兵?”
除却战死的将士,如今燕南城中,他们的将士也有一万二,不比北狄围城的少,再者,初时军心大振,便是拼死一搏,谁输谁赢尚未可知。
可尹老将军却是有避战之意,城中微词不少,他也并非尽然不知。
华缨腮帮子鼓着,嚼吧嚼吧吞了,道:“是城中有情况?”
尹老将军松垮垮的眼皮抬了下,似是有些诧异她的敏锐。
“你知道?”
华缨捧着面碗喝了口汤,“不知道。”
“但太师傅说,将军年轻时也是虎将,英勇事迹不少,不该是这般避战,如今既是迟迟不发号令,那想必是定有缘由。城外管不着,只能是城中了。”
尹老将军哈哈笑了两声,问:“那老东西还与你说我什么了?”
华缨漆黑的眼睛看着他,却是摇摇脑袋,“那不能与您说,不然,我岂不是背叛师门的孽徒?”
“一师一徒,哪儿来的师门?”尹老将军故意笑话她道。
华缨想了想,脸上纯良的神色淡了淡,片刻,道:“一师二徒,可谓门也。”
尹老将军看着她没说话。
“将军那日提点之言,华缨记下了,也感念将军厚爱,”华缨目光平直的望着他,眼中敬仰,与瞧泰山一般,“可人之生来,若不能容于世人,我也不能长这样大,我信官家宽厚,也不以这身血脉为耻。”
“若你当真如你所言般所想,又何必郁郁?”尹老将军说。
华缨:……
好吧。
姜还是老的辣。
“我忧心战事。”华缨嘴硬道。
尹老将军翘了翘唇角,倒没再戳穿她。
“若是猜的不错,城中怕是有北狄埋伏的人在。”
“北狄请君入瓮,这该是一早便商议好的,他们要将我们大军困在这座城里,一举歼灭,将军不请援军是对的。”
华缨白皙的脸上神色淡淡,穿着鹿皮靴子的腿脚蹬直,伸到了炭火盆边。
半晌,她又道:“可北狄赫赫有名的四位战神,耶律宝伤了手臂,算算时日,该是还未大好,另两位在城外叫阵,唯独不见孟固安。”
说着,华缨抬眼,二人目光对视,眸底皆沉默。
片刻,尹老将军道:“城中埋伏的,应当不是他,太大材小用了。”
华缨对孟固安知之甚少,只言片语的零碎几句,都是听徐九涣说的。
而如今的北狄汗王,心怀野心,也为人谨慎,如此之人,既是宠信孟固安,想来……是沆瀣一气,华缨小心眼的想。
……
围城第五日。
尹老将军暗中派出去的人还未回来,城中却是出事了。
夜半被吵醒,华缨套上厚厚的棉袄,又扯了披风披上,出来时便见隔壁营帐的姚明山也穿戴整齐出来了,手中握着杆素木银枪。
“你也醒了?”
看见她,姚明山道。
华缨点点头,二人并肩朝尹老将军的营帐走。
操着一口胡语的百姓哭诉,自家未出阁的姑娘被军中士卒凌辱了,街坊都瞧见了狂徒跑走的身影。
人没抓到,但这夫妻俩这般言之凿凿,闻者伤心的哭诉,纵然旁人心中有疑,也不好在这关头说什么。
副将是个粗人,来搀扶那夫妻俩坐下,跪着的俩人却是如何都不起,一副有冤在身,攀浮木似的求着尹老将军做主,副将倒是急得脑门儿冒汗,看向了尹老将军。
尹老将军身上穿着中衣,披着件氅衣,问:“可报官了?”
这话一出,众人神色皆诧异。
便是那苦主夫妻也哭声一止,想来是被问得猝不及防,眼睛里皆是茫然。
当日攻城,尹老将军说,降将不杀。
是以,燕南城中的一些文官,如今都在府衙关着。
角落里,偷摸摸的往炭盆里添炭火的华缨,眉眼抬起了些,朝那案桌前威严的老将军看了眼。
“本将负责守城,断案冤情之事,还得报官,寻燕南城的府尹。”
“可、可那狂徒是……”
“无论他是何人,皆要府尹大人断案,将人捉拿归案。”尹老将军道。
热闹散了,天上还零零散散垂星,月儿高悬。
尹老将军吩咐亲卫,去保护那苦主,等得明日天亮,去府衙诉状。
姚明山抱着自己的宝贝银枪,问:“你觉不觉得有些蹊跷?”
华缨裹紧小披风,脑袋缩在兜帽里,真诚脸夸赞道:“哇~二表兄都长脑子了呢!”
姚明山:……
不管是云北镇,还是燕南镇,大军攻城之前,尹老将军便三令五申的说过,这是我朝的疆土,如今住在城中的百姓也皆是我朝百姓,不可奸杀抢掠,若有违者,斩首示众。
军令如山,虽是保不齐有管不住自个儿的,但这关头出了这事,如何想都觉蹊跷。
“方才那妇人哭时,那男人的视线偷偷朝帐中将军们瞧,不知是在寻人还是怎么。”华缨道。
“你方才怎不说?”姚明山道。
华缨理直气壮道:“我又没有那妇人会哭。”
“……”
华缨回帐去睡了。
营中的众将们却是难眠,心中狐疑,深更半夜的去查自己麾下的士卒了,以安自己的心。
翌日。
这桩冤情便上诉到了府衙,在城中闹得沸沸扬扬。
副将不解道:“将军,这若是那几人做戏,硬说是咱们营中的将士凌辱了百姓,到时激起民愤,生出乱子要如何?咱们又不能杀百姓!”
官家以‘仁德’治天下,别说这燕云五州从前是我朝的疆土,如今收回,那百姓也是我朝的百姓,就是北狄的百姓,他们若敢焚烧坑杀,回京也得提头面圣。
“浑水摸鱼。”尹老将军道。
副将皱着双粗眉,脸也皱皱巴巴的,明显没懂,摸什么鱼啊,他们池子都沸了!
将计就计。
华缨蹲在一旁想。
这百姓之中若是当真有北狄密探,经此一事,可不是要将他们营中情况摸透去?想得再坏些,昨夜那夫妻二人就是密探呢?
第78章 帝后。
因着府尹查案,接连几日,营中许多官府之人来。
营中忽的变得风声鹤唳,将士们瞧着那些陌生面孔神情不爽。
“不知尹老将军可方便一见?”府尹俯身求见道。
副将抱着刀,横眉冷对道:“我们将军不在营中,你有何事,尽管与我说。”
二人正从几顶营帐走过,便见华缨与一位医师迎面过来,行色匆匆。
“怎么了?”副将皱眉问。
医师躬身答:“将军……”
“将军让医师替我煮碗驱寒的汤药。”华缨打断他的话,满脸真诚道。
副将:?
何时这般娇气了,北地是冷,可也不是今儿才这样冷的,以往怎的没见她喝什么驱寒汤药。
“给将军也煮一碗。”副将道。
医师一顿,僵着脖颈点头。
几句话间,府尹大人安静的立在一旁,目光在几人脸上扫过。
几人分开,副将送府尹大人和几位侍从出营,华缨则是与医师掀帘进了一顶营帐。
尹老将军坐在案前,正在看军报,闻声抬首,“风寒罢了,怎还唤了医师来?”
“请医师探过脉才安心些,”华缨道,说着,她眨了眨眼,促狭道:“府尹大人以为您病了呢。”
“方才碰见了?”尹老将军问。
华缨‘嗯’了声,“这都几日了,那暗处的老鼠也该坐不住了。”
他们在消耗粮草,北狄何尝不是?
更何况,草原物产不丰,比不得中原良田万顷。
何况,城门前叫阵的将士也疲累了,华缨想,用不了几日了。
“耐心些,”尹老将军握着军报朝她点了点,“府尹若是当真与北狄探子勾结,今日我没见他,又瞧见你带医师过来,哪怕觉得是计谋,心中也难免打鼓,让今夜巡营的将士松散些,只管让那来探秘的宵小进来就是。”
华缨‘哦’了声,拍着胸口自信道:“瓮中捉鳖嘛,我会的。”
冬日入夜早,繁星爬满天空时,营中已经陷入了夜的寂静。
二更天时,一道黑影犹如风擦过黑夜,须臾便没了踪迹,快得像是姚明山一晃眼的错觉罢了。
他迅速抬手,打了个手势,后面窜出几道黑影跟了上去。
尹老将军营帐中,满是清苦的药香,帐中灯火通明,隐约能瞧见急得满帐踱步的几位将军。
姚明山过来,心想,瞅着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他一进来,帐中喝着驱寒汤的几人皆抬首瞧来,虽是未言,但眼中神色满是骐骥。
姚明山拱手禀道:“已经让人跟着了。”
那挑出的几人,是斥候出身,寻踪迹的本事是营中一等一的好。
早几日尹老将军派出去探寻北狄密探的人回来,说是什么都没查到。
可是华缨却是觉得,城外之人不急着攻城,未必是要耗尽他们的粮草,城中定是有与他们里应外合者。既是查不到,索性不如让他们自己露出马脚来。
华缨朝姚明山招招手,“还有一碗,给你留的。”
副将搓着手,有些躁动道:“今夜能出兵不?”
“急什么,还没捉到人呢。”另一将军道。
副将横眉竖目的瞪他,“老子憋屈死了,成日陪着那什么府尹满营中转悠,狗屁都没找到!”
这样烦人紧的差事,也不知将军为何要交给他。
副将想着,皱着脸可怜的看向尹老将军。
“你骂人家了?”尹老将军问。
副将:“……没。”
却是见尹老将军悠哉的喝着驱寒汤,颔首道:“性子磨得不错。”
“……”
姚明山别过脸噗嗤笑了。
帐中其他将军们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副将性子急,跟在尹老将军身边多年,都是打前锋的,那贼子敢在城门前叫嚣,他必是要提枪去对阵的,可憋了多日不说,还要他做这差事,委实是为难人的紧。
消息是将近子时入夜送回来的。
营帐中登时不剩几人,副将更是扛着长枪扭头就走。
尹老将军看向烤火的华缨问,“你不去?”
华缨打着哈欠百无聊赖,“不是孟固安啊。”
又等两刻,华缨委实熬不住,困恹恹的耷拉着脑袋,梦游似的回了自己的营帐,倒头就睡。
一夜好眠,便是连姚明山他们回来的动静都没听到。
翌日醒来,便听姚明山神秘兮兮的与她问,“你才那北狄密探是谁?”
“谁啊,”华缨啃着甜丝丝的烤蜜薯,“总不能是耶律宝吧。”
她对北狄将帅知之甚少,乱猜着说出一名儿来,却是见姚明山好像被噎了下,神色瞧着有些好笑。
华缨眨了眨眼,咬着烤得淌黄心的蜜薯,目瞪口呆。
姚明山:“……擦擦嘴,半分没有姑娘家的仪态在。”
华缨哼了声,“你也不像是伯府贵公子啊。”
出门在外的,讲究什么。
“怎会是耶律宝?”华缨想不明白的问。
姚明山用树杈扒拉那堆灰烬,毫不客气的将里面藏着的那颗烤得外焦里嫩的蜜薯剥了皮啃,“听大伯从前说,耶律宝此人好大喜功,那夜他援孟固安,说不准就是怕他独占功绩,想来分一杯羹,但运道不好,遇见了你带着雷火弹赶来,损兵折将,非但无功,还要在北狄汗王跟前记着过错,自云北镇一役后,耶律宝便不见了踪迹,想来那时便藏进了燕南镇,难说不是要以功补过。”
华缨捧着蜜薯,嘴角一圈黑印子没擦,半晌,幽幽道:“那孟固安呢?”
“不知道啊。”
姚明山说。
尹老将军让人将府尹几人示众斩首,还未发酵的流言,随着军中传出抓住了耶律宝,流言不攻自破。
是夜,各将点兵。
营中火把照亮了半边营帐。
华缨跨坐在马上,身后背着一柄弯刀,半胶鱼鳞皮的暗泽沉入了夜。
“冷吗?”
姚明山看她紧披风,问了句。
华缨侧首,眼眸亮晶晶,“怕吗?”
姚明山似不屑的轻嗤了声,狂妄的紧。
夜半三更,大军出城。
斥候急报,狼烟四起。
大军倾巢而出,应敌的北狄将士亦是。
我朝援军到,士气大振。
北狄将士被前后夹击,力有不逮。
从深夜至清晨,焦土成敝,尸横遍野。
华缨抚了抚宝马鬓毛,身上盔甲早已血迹斑斑,在寒风里变得干涸,手中弯刀一挡一抬,利落的收了一颗脑袋。
姚明山自不远处过来,他身上也满是血污,脸上擦着几道流矢的皮肉伤,问华缨:“可还行?”
奋战一夜,便是他们这样的男儿都体力不济,更何况是华缨这个姑娘。
华缨正欲摇首,却是见宝马忽的焦躁似的踱步两下,引颈嘶鸣。
华缨霎时后背犹如雷劈,整个人怔了一瞬,呐呐道:“好似来人了。”
“嗯?”姚明山没听清。
几句话的功夫,地动山摇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北狄作战爱用矮脚马,冬日在寒天冻雪中稳当许多。
此时来的便是。
而率兵之人,一袭白发在寒风中招摇,身后一如华缨,背着弯刀。
“操!”姚明山吐了口血腥的唾沫,脸都绿了,也顾不得华缨还在,啐了口脏话。
尹老将军眯起眼睛,打量着几十年未见之人。
还未下令鸣金收兵,忽的!
孟固安所率将士,经过北狄将士之时,竟是挥刀迅速斩杀!
北狄将士瞧见孟固安率兵前来,只当是援军,欢欣鼓舞的脸上,死不瞑目。
所至之处,杀戮殆尽!
在这厮杀声中,竟是有几瞬好似沉入谷底的空寂。
副将傻了,“将、将军,那不是北狄的援军吗?”
却是见,身前残影掠过!
华缨竟是驾马朝孟固安奔了去!
“回来!”副将见状,连忙大喊!
话音未落,眼前又是一道身影飞奔。
“操他奶奶的!姚明山也跟着添乱!”
副将气得大骂。
尹老将军眸底好似罩着清晨散不尽的浓雾,抬手下令——
“杀!”
孟固安想要如黄雀,坐收渔翁之利,可他却并非是螳螂!
今日他们大军横在城门前,孟固安别想率军入燕南!
华缨驾马闯进了杀戮圈,黑黢黢的目光紧盯着那满头华发之人。
她不知道,身后姚明山紧跟着,如山似的身影替她清理了身后不要命的魑魅魍魉。
孟固安也在看着华缨,那双眼睛在岁月沉淀中,少了少年时的意气风发,苍老浑浊的眼眸,看着眼前英姿飒爽的女娃,又好似在透过她看旁人。
顷刻间,横亘在二人之间的士卒便不剩几人。
华缨歃血的刀,在一只尖刀朝我朝士卒刺来时,咣当一声挡住,将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孟固安看着她此举,好似在笑,是嘲笑。
嘲笑她长了一颗菩萨心肠。
华缨面色未改,手腕转了个花刀,朝孟固安砍了去!
她等了很久,久到……她有时也在想,孟固安能否活到她来寻仇?
若是他轻易的死了,岂不是憾事一桩?
华缨想啊想,此时此刻挥刀而上,心底却是惊得可怖。
她见过孟固安的刀法。
同样,孟固安也知晓她的。
华缨好似知道了阿娘是如何死在了孟固安刀下。
太师傅说,阿娘是十二岁时拜在他门下,可十二岁之前呢,又是何人教授她刀法?
华缨没换刀法,过往所练的一招一式,在此刻须臾,对着的刀擦过火星,二人眼睛里是如出一辙的冷冽。
副将不知华缨为何朝着孟固安冲,姚明山也不知道。
但他又好像知道些什么,银枪没越过那二人分毫,只是将周遭的北狄士卒杀尽了。
阴沉的天,始终未见晴日。
半晌,乌蒙的天上飘雪,覆在那血肉横尸上。
华缨身上伤了几处,殷红的鲜血透过衣裳,唇色渐渐淡了。
孟固安不屑轻嗤,“你便是徐鉴实说的,来杀我之人?”
华缨唇紧抿着,被汗水浸湿的眸子乌黑透亮,紧盯着他的招式。
她学武十几载,还未这般被谁伤过,有些疼,她想阿娘了,那时,阿娘又是有多疼呢?
“泱泱!小心!”
姚明山忽的喊!
华缨躲闪不及,却是没有意料之中疼意朝心口刺来。
那柄一臂宽的玄色弯刀,竟是将横贯而来格挡的素木银枪削断了!
是姚明山。
华缨霎时眸底猩红一片,脸上遏制不住的愤怒。
她是知晓的,姚明山有多宝贝他这杆银枪。
“孟固安!”华缨咬牙,一字一顿的喊。
孟固安耷拉的眼睛看了她片刻,又朝姚明山扫了眼,好似明了什么似的轻笑了声。
再抬手,刀风却是朝着赤手空拳的姚明山去了!
华缨只觉霎时汗毛直立,刀风跟着他追去!
刀尖擦着姚明山的胸膛挡住了那柄宽刀,一路擦过火星,竟是被孟固安压着力朝姚明山胸口压去。
“走!”
华缨喊,声音不觉哽咽了。
姚明山额前汗湿,这不过顷刻间的空档,竟是手握弯弓,羽箭搭弦!
孟固安眼皮一动,手中的宽刀飞起,朝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儿天灵盖劈去!
出征前,华缨问姚明山怕吗。
那时他不屑。
马头跟前,犹如雷劈似的宽刀。
此时他亦是。
姚明山不惧生死,他要孟固安死。
沙场之上竟是以命厮杀的将士,他与旁人无甚不同,姚家,没有贪生怕死的逃兵。
忽的,眼前那道如霞光似的身影飞掠而过,竟是华缨飞身将孟固安踹下了战马!
二人在尸山中搏击,刀影重重。
“咻——”
飞羽射中了孟固安挥刀的手臂。
华缨紧追了一刀劈去,霎时便见孟固安手臂鲜血直冒。
那双眸子沉了!
孟固安以刀冲起半身,朝着再次搭弓的姚明山劈去!
军中常说孟固安武艺可怖,力大无穷,手中玄铁刀可劈开人骨。
但传言历时弥久,如今军中将士,无几人见过。
“姚明山!”
刀与箭几乎是同时——
咣当一声。
飞来的弯刀将那宽刀击得偏了几寸,姚明山肩上的盔甲竟是生生被劈开了,鲜血涌出!
而那支飞向孟固安的羽箭,偏离心口,没入了孟固安胸膛。
忽的,铿锵有力的马蹄声逼近。
华缨回首,见那踏冰河而来之人,倏然红了眼睛。
总有人乘风来,乱了往日的沉稳。
华缨看着赵徵倏然变了的脸色,也看见他抬手,身后将士朝她而来。
“救姚明山!”
华缨张口时,不觉呜咽。
赵徵没说话,朝回首请命的暗卫颔首。
帝后同命。
第79章 你是赵徵,还是官家?……
华缨脱手的弯刀,是被宝马叼着捡回来的。
暗卫将重伤的姚明山带上马背,驾马离开。
华缨握着刀,身姿似游龙,飞快朝地上撑着宽刀站起的孟固安劈去。
她甚少用这游龙二式,太师傅说,莫要招摇,华缨记着呢。
弯刀泛着银色冷光,劈在了孟固安肩上,如他那柄宽刀一般,华缨的弯刀亦有削铁如泥之力,刀刃刺进血肉,那满头华发之人力有不逮似的,一寸寸被逼得跪下。
华缨全身的血都安静了。
她好似看见了那样漫雪纷飞的冬日,亦有如她的女子与眼前之人对阵。
阿娘不知孟固安为何投敌,最终亦死在了孟固安刀下。
他给了阿娘新生,也送她死去。
华缨不想问他,杀妻弑女,投敌叛国,皆是为何?她不想知道。
手中的刀,报复似的,一寸寸的砍伤他的肩膀手臂,直至那双手,再也提不起刀。
孟固安浑身是血,散着银发,没了那股子仙风道骨的劲儿,像是个疯子。
他问华缨:“你可知你一身力气从何而来?”
华缨面色平静,朝他胸膛一刀,将那没入的羽箭也砍断了,“北狄。”
她语气寻常。
孟固安脸上的神色却是僵滞了瞬。
华缨自幼,力气便比寻常小孩儿大。
绿稚姐姐担忧她擦拭阿娘的大刀会摔了,可她抱得稳稳当当呢。
爹爹说,她这身筋骨力气,都是随了阿娘。
都说血脉相承,那她阿娘的力气随了孟固安,孟固安又是随了谁?
那日尹老将军状似无意的一句闲话,华缨方才恍然。
边关数年易主,而边关的百姓若是有两国互通情意之人呢?
孟固安幼时便丧母,父亲待他也并不亲近,嬷嬷说,因他长得像母亲,父亲瞧见他,难免伤怀。可是后来稍长大些,孟固安方才知晓,嬷嬷说的话,皆是哄他的,他是杂种,是孽畜,是众人眼中的耻辱,他懂了家族叔神色中的鄙夷与嫌恶从何而来。
可被北狄掳走,母亲也是不愿的。
被父亲救回来时,腹中便有了他。
父亲说,母亲也曾寻短见,可是被他救下了,十月怀胎生下了孟固安,可惜,还是没熬住人言,自尽了。
孟固安对此事早已耳闻,是以,在听那似忏悔般的话,他心中竟是激不起半分涟漪来。
孟固安恨孟家,也恨那些嚼舌根的人,更恨护不住妻儿的父亲!
之后,他因武力战胜家族其他人,接替父亲,成了令人闻风丧胆的边关守将,也冷眼看着那被遗弃的两关弃儿。
风吹过,那桩藏在孟家的他的身世,不知怎被金銮殿上坐着的人知道了。
总有人为世道不容,比如他。
成禧帝要他死,说是可保全他家族。
可他孟固安凭何就该死?!
若仅有一人能活,那便来争吧!
撕烂那身血肉,谁的命又比谁高贵?
孟固安去了北狄,失之桑榆,收之东隅的燕云五州,便是他给北狄的投名状。
徐鉴实问他投敌,孟固安说不出口。
这般丢脸之事,他如何敢让少时引为知己的人知晓?
孟固安收养了那些边关弃儿。
既是世道为他们所不容,他便毁了这世道!
都说是乱世枭雄,又合该谁才是那脚下泥,凡尘土!
被那柄弯刀没入胸口时,孟固安望着黑沉沉的天,仰天长啸,眼泪从眼尾滑落,似有不甘。
鲜血涌出,眼皮沉得厉害,他心里大骂,死老天!作践他!
风雪愈急,红刃自那心口出来时,有什么飞溅到了脸上,是热的。
很奇怪。
华缨并未有什么大仇得报的欢愉,心口荦荦绕绕,她回头时,看见了赵徵。
二人隔着不远的距离。
华缨想,方才那话,他该是听到了。
“过来。”
赵徵朝她伸手说。
主将战死,好似一阵风席卷而来的弃子一众,皆散了去。
遍野尸骨。
北狄将士不支,狼狈撤逃。
风雪肆虐,燕南城门开,迎众将归。
……
这一场雪,落了三日。
赵徵来燕南镇的事,只有几位主将知晓。
华缨去探望过姚明山回来,便见帐中站着一人,今日难得放晴,澄黄的日光明晃晃,在那道背影落了浅淡一层光晕,漂亮极了。
华缨心口滞了下,鹿皮靴子似紧张的碾了碾雪沫,在那道身影转身瞧来时,她透亮黝黑的眼珠子滚了滚,素常似的迈进帐中,放下了帐帘。
身后的寒风被棉帘挡住,炭盆里的火星烧得人口干舌燥。
自腾龙山不欢而散,二人睽别已久。
华缨一连躲了多日的人,眼下堵在她帐中,那双目光落来时,她心口很轻的颤了下,忍不住抿了抿唇,将福身行礼,忽的,垂落的余光里,一角袍摆涟漪轻晃,面前一只手伸来,稳稳的将她托起。
骤然缩短的距离,华缨嗅到了有别于她身上药香的清苦,那是赵徵用来熏衣的木香味。
帐中光线昏暗,华缨单薄的身影尽数笼罩在他的身影下,余光里,那只手手背青筋漂亮,指甲修建圆润洁净,骨节分明的手指插进了她的指缝,与她掌心相贴。
华缨的营帐不算小,甚至说,都不比尹老将军的小。
可是眼下,她却是觉逼仄的紧,好似要溺毙在这木香味中,身前胸膛滚烫,与她交握的手掌亦是,可是唇舌吻上来时,她还是没忍不住,很轻的悸动了下。
帐中很安静,便是连交缠的气息都好似轻喘。
华缨待情事不害羞,可是舌尖被触碰时,她委实忍不住想要将脑袋藏起来,脖颈不知何时覆上了一只手掌,轻轻摩挲攥着她的脖颈,迫使她仰头,承受着他的亲吻。
赵徵动作很轻,也不知是性格使然,还是顾忌她身上的伤,唇舌含着她的,勾弄她游鱼似的舌尖,被她躲避戏耍,他也不恼,一寸寸的侵略城池,抢夺她口中的气息,感受着她溺水般的攀附,大掌摩挲了两下掌心如暖玉升温似的白腻脖颈,似安抚,可压在她喉咙的拇指却是微微使力,逼得她轻吟,再被他吞入腹中。
华缨脸颊红透,被欺负得忍不住张口咬他,却是被舌尖抵开了齿关,扫荡一圈。
华缨:!
欺人太甚!
赵徵好似逗得欢愉,喉结闷出声笑来,被她得逞的轻咬了下舌尖。
光影交换,营帐在寒风中轻晃了下,黑沉沉的暗影交叠。
因这轻微的晃,华缨眼皮狠跳了下,没忍住锤了身前紧贴着她的人一下,“脸面呢!”
赵徵胸口闷出几声笑来,脑袋埋在她肩侧,催熟了那玉白似的耳珠。
华缨仰着脑袋大口喘气,脸蛋儿红扑扑,感受着肩侧微微的重量,木着脑袋想:
她出息了哦。
都会相濡以沫了呢。
湘表姐若是知道,定会大吃一惊。
“徐、华、缨。”赵徵一字一顿的念。
华缨咽了咽口水,似是怕帐外巡营的士卒听见,小小声:“干嘛?”
“华缨。”赵徵又唤她。
华缨扭头瞪他。
逗狗呢?
“泱泱。”
华缨一愣,尚未散去薄红的桃花眼潋滟清透,怔怔然的望着他。
赵徵俯首,在她唇上亲了下,又唤一声,“泱泱。”
唤她乳名之人不在少数,可却从未有谁,能将这二字唤得她心口酥酥麻麻。
华缨张了张唇,唇角一翘,道:“官家何故与我攀故?”
“心悦你。”赵徵道。
华缨眸底神色微顿,飞快的眨了眨眼睛,被扣着的手指轻挠他掌心,撒娇似的说:“你这般坦诚,我害羞。”
赵徵认真的打量她的神色,而后评价道:“看不出来。”
华缨:“……我要睡觉了。”
帐外晴光,这话便是明着撵人了。
赵徵看一眼她复又变得素净苍白的脸色,牵着她朝床榻走,“你睡,过会儿医师过来替你瞧瞧伤。”
华缨身上的伤,比起营中伤兵来说,已然算是轻伤,将养几日便能结痂,活蹦乱跳。
可是,赵徵难以与人言说,那日驾马来时,看见她身上的刀伤,心口轰然,好似坠入了深渊去。
他亲缘淡薄,也未曾对谁这般牵肠挂肚过。闻津说,沙场之上刀剑无眼,问他可要再派几个暗卫去。
赵徵辗转反侧一夜,在听闻北狄围了燕南镇时,当夜便带着安慰悄然出了汴京城,一路往北来。
人之遗憾,渺小如沧之一粟。
日夜奔袭,他感受着心底的恐慌。
直至看见她的那一瞬,沸起的血,在看见她身上的伤痕时,重重坠下。
赵徵不曾尝过这般滋味。
华缨是张扬的,肆意无忌的,那张脸上合该是永远明朗明艳,病痛灾难远离。
华缨原是存了故意恼人的心思,想瞧那张俊朗的脸上露出无奈神色,可是,她看见了心疼。
她抿了抿唇,不觉跟着赵徵走,坐在榻边,察觉那人俯身要来替她脱靴,急急忙的双脚朝旁边一挪,神色羞臊,“你……”
这回才是真的害羞了,咬着唇骂不出,憋得脸颊涨红的瞪他。
赵徵目光平和,眼睛里却是笑着的,半晌,他轻叹了声,道:“凤印都给你了,既是要结发夫妻,有甚不能做的?”
华缨咬着唇没说话。
半晌,她问:
“你是赵徵,还是官家?”
那双眸光清亮,灼灼的望着他。
赵徵捏着她的手指,“要凤印,还是将印?”
华缨当真是愣住了。
她从未想过……
“你斩杀北狄首将,按功论赏罢了。”
似是知她所想,赵徵说。
华缨满是旖旎的脑袋,慢吞吞的变得安静。
祖父是文臣之首,官居太傅,朝中如今二叔已是正四品,若她当真掌将印,可真谓是荣宠至极。
“你欺负我。”
华缨抬眼道。
“没有。”赵徵不认这账,“脱了鞋袜躺着歇息。”
嗅着淡淡的木香味,华缨睡着了。
梦里不是尸山血海,她也没有被刀剑所伤,没看见赶来的爹爹抱着她放声嚎啕。
她做了一个美梦,梦中……她喜欢的人都在,哦,在吃席,她跟赵徵的。
华缨眷恋不舍醒来时,脑袋枕在赵徵腿上,双手臭不要脸的搂着人家的腰。
赵徵阖眼靠坐在榻边,一只手揽着她的肩背,好似在替她捉着被角。
他大抵是好几日未得好眠了,鸦睫垂下,眼下泛着乌青色。
华缨悄然抬起脑袋,松开手臂,想要缩进被子里去。
忽的,帐外姚明山的随侍来禀报:
“徐大小姐,我家主子醒了。”
华缨乌溜溜的眼睛,便对上了赵徵睁开的惺忪睡眼。
赵徵道:“何处学的毛病,非要枕着腿才能睡得安稳?”
华缨:……
毛脑袋往被子里缩,素净的小脸儿一脸木然,一副负隅顽抗,绝不认账的耍赖姿态。
赵徵笑了声,戳她肩,“别装。”
华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