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留下,抱我,别走
谢弗跪在窗边。
格云瑟被他抱着, 头颈后仰,溺在月色里,手脚都很冰冷, 谢弗用胸腔暖它们,像狂妄透顶的人试图暖一块冰。
这样只能得到融化的冰水。
谢弗尝试叫醒格云瑟, 但怀里的人只是虚弥地睁着眼,紫罗兰色的眼睛并不望向他, 而是仿佛望着场蔓延经年的潮湿大雨,脆弱的花田在肆虐的暴雨里凋零。
“格云瑟。”谢弗轻声说,“我们在学校时关系很好。”
甚至是关系最好的三年。
哪怕更衣室发生的事被单方面抹除。
用格云瑟的话说:“谢弗, 我知道你快索然无味地遗憾毕业了, 但我刚入学, 成绩优异,还有大好前程。”
“你总不想让我刚入学就被警告吧?”
在更衣室乱来,不论有什么理由,可都是被学院严厉禁止的。
格云瑟捉着谢弗这个“把柄”, 很放肆地折腾人,又巧妙地点到即止,从来不触碰谢弗真正的痛处。
谢弗学会了控制脾气,学会了不吵架,不提他们分歧最大的事, 甚至学会了模仿格云瑟毒舌和开玩笑。
他们的关系很好。
格云瑟茫然地被他亲吻, 微张的、霜白的嘴唇里落出一朵又一朵的紫罗兰花, 它们一见空气就湮灭, 钻进谢弗的精神海里。
谢弗看见他们在校园里散步。
在食堂里吃饭。
在图书馆里发愁谢弗的毕业论文。
在休息室里给练习过度的格云瑟阁下按摩。
格云瑟的身体很差, 用禁药也差、不用禁药更差,谢弗为这个几乎操碎了心, 甚至不顾即将毕业的沉重负担去辅修了医疗专精。
投桃报李,格云瑟暗中承担他的一切机甲费用,辅修了实战专精,琢磨战斗中合适的战斗零件和新程序,调整适配度。
格云瑟拉他去看星星。
那是片现在想起来也漂亮过头的星空。
很安静,漫天星海,仿佛只要这么看着,看着,就能一直看到世界尽头。
他们躺在草地上。
格云瑟柔软的银发被风吹拂,谢弗忍不住一直整理他们,直到那只手被握住。
“谢弗。”格云瑟问,“你非要去找你的正义、光明、新世界吗?”
谢弗低头看着他:“我们说好了不谈这个。”
格云瑟抿了下嘴唇。
必须得承认,格云瑟身上有种叫人无法理解的奇异吸引力,意志力再坚定的人,也无法在银色睫毛失落垂坠、掩着紫罗兰瞳孔时理直气壮置身事外。
谢弗轻轻抚摸他的脸:“格云瑟,既然这样,你愿不愿意改变主意?和我们在一起,你未必不能实现你的野心……”
格云瑟重复他的话:“你们?”
谢弗意识到自己失言。
虽然不明缘由,但他刻意在格云瑟面前避免这么说,也从不会在格云瑟面前和任何同僚走得太近,这其实给他添了不少麻烦,需要花很多精力斡旋和解释。
谢弗向那些同伴声称,自己是为了刺探帝国贵族的虚实。
格云瑟是个很好的幌子。
……这种话其实一听就知道是敷衍的借口。
但城堡里长大的海因里希阁下似乎并不了解“借口”,被那些人嘲讽几次后,格云瑟最近变得寡言,沉闷,心事重重,不再凡事都叫上谢弗。
“谢弗。”格云瑟撑着手臂,坐起来,“能回答我吗,是‘你们’还是‘我们’?”
谢弗皱紧眉,他第一反应是格云瑟穿得太少,脱下外套罩在格云瑟身上,他低声说:“别闹了,格云瑟,我——”
他凝定在星空下的风里。
因为格云瑟的眼睛,格云瑟低着头,清瘦身体微微发抖,睫毛颤动,紫罗兰色的眼睛里有水汽汇聚。
谢弗变得不安,他甚至没法压制心烦意乱,抱住格云瑟,笨拙慌张地亲这双眼睛:“别哭,别哭,我说错了。”
“我们。”谢弗说,“是我们,格云瑟,你别难过,只要——”
格云瑟一秒收回眼泪:“哈哈。”
谢弗:“……”
谢弗几乎冒火:“格、云、瑟!”
他一骨碌爬起来追着这个专门捉弄人的小混蛋跑,格云瑟当然还是跑不过他,被他抱着倒在草地上,谢弗捉他的痒痒,格云瑟笑得咳嗽着很识时务地求饶。
谢弗才不饶他:“第几次了!格云瑟!你自己说第几次了!”
格云瑟也没想到:“怎么会有人次次都上当?”
谢弗咬着牙恶狠狠发誓:“下次再上当我就是狗。”
“乖乖谢弗。”格云瑟清清嗓子,“握手。”
谢弗茫然地握住他的手:“……”
格云瑟用摸大狗的手法蹂躏他的脑袋,得逞后扭头就跑。
谢弗火冒三丈追杀:“别跑!格云瑟,我告诉你,以后就算你怎么求饶,我绝对、绝对、绝对、不会心软放过你……”
「他们好得像是要在今天晚上结婚。」
这是后来谢弗被讥讽时,有人阴阳怪气的证词——谢弗的实力完全够格进入新秩序核心组织。
谢弗勒尔是个很坚定的理想主义者,他盼着缔造新秩序、参与筑建一个所有人都能幸福生活的新世界,他迄今为止的全部努力,他的一切生命意义都迫切渴望奉献于此。
但有相当一部分人怀疑谢弗的立场和成分,认定谢弗根本就是和格云瑟这种旧世界走狗一伙的。
……
事情的转机居然出现在格云瑟身上。
后来,格云瑟像是变了个人。
“你像变了个人,记得吗?”月光下,谢弗抚摸格云瑟的长发,握住垂坠弯折的手腕,护在怀里,“你变得刻薄傲慢讨人厌,到处散播我的秘密,你和所有人说你玩儿腻了,说我是怪物。”
“你把我弄得很惨,像条落水狗。”
谢弗说:“我被你气坏了。”
谢弗轻轻咬了下格云瑟的喉咙,柔软喉核轻轻颤动,格云瑟仰头索吻,转动身体,皮肤上因此泛出一层薄汗,锁链碰撞叮咚作响。
谢弗把人整个抱拢在怀里,柔声问:“格云瑟,你那时候为什么这么做?”
紫罗兰色的眼睛茫然望着他。
澄明干净。
格云瑟像个孩子,微微弯起眼睛,摸他的脸。
格云瑟说:“握手。”
谢弗笑了下。
他握住格云瑟的手,小臂肌肉绷得发抖,他用尽全力克制汹涌的冲动,不把人勒进怀抱里碾碎。
他其实并不是立刻接受这件事的——他反复找过格云瑟很多次,追问格云瑟是不是听说了什么,是不是故意和他划清界限,他把格云瑟堵在盥洗室,胸口剧烈起伏,炽烈的信息素近乎燃烧。
但格云瑟只是用马鞭轻轻挑了下他的衣领。
谢弗已经进入新秩序核心。
他的作训服衣领上,已经多出核心成员的标识。
“谢弗勒尔。”格云瑟垂着睫毛,慢慢咬字,“你要知道,不止是你需要划清界限,我也要考虑前途和晋升了。”
格云瑟说:“和你们这种乱流混在一起,对我很不利的。”
这话激怒了谢弗,他把格云瑟按在墙上,眼眶赤红,他哑声说:“我给你一次收回这句话的机会,我们不是乱流,格云瑟,我不想和你吵架。”
格云瑟微微偏了下头。
他摸了摸谢弗的脸,这动作很轻柔,根本算不上吵架,谢弗像是完全被施了定身咒,睁圆眼睛,看着傲慢优雅的银发少年倾身和自己用贴面礼道别。
格云瑟用额头贴着他的额头,拢着他的脖颈,认真看了他一会儿,笑了笑。
“‘你们’。”
格云瑟直起身。
“谢弗。”他柔声说,“你去找他们吧。”
格云瑟说:“我放过你了。”
……
很多年后谢弗再看这段记忆,他必须说格云瑟的演技在少年人这个阶段堪称顶峰,但后来回头看就实惨不忍睹——格云瑟在不停整理袖口、衣摆,看起来仿佛有条不紊。
即使他身上的衣服早就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
很多人说格云瑟虽然是beta,占有欲却丝毫不逊色于alpha,是个疯狂搜刮猎物的野心家,天生就是。
格云瑟自己并不否认,甚至欣然认可。
可格云瑟亲手放走了最想要的猎物。
如果当时,格云瑟不主动这么做,会怎么样?谢弗很多次回想,他意识到这是个无解的死局——他根本无法舍弃理想和格云瑟任何一方,但双方无法兼容,逃避绝不是能使用到最后的办法。
他最后只有心灰意冷、自甘堕落,像个麻木的行尸走肉跟在格云瑟身边做些乱七八糟的事,直到被痛苦折磨着绝望自杀。
格云瑟很早就意识到这一点,他生在那座城堡里,见过无数扭曲的占有欲、掠夺、争执、死亡。
那天谢弗没能想明白这些。
他被暴怒和被背叛的痛苦充斥着,头也不回离开了盥洗室。
现在他通过格云瑟的记忆,看到后面的部分,格云瑟捡起争执时掉在地上的帝国徽章,随手抛进下水道,“海因里希”是这个帝国最顶级的贵族之一,格云瑟随随便便就能得到一吨这种不值钱的徽章。
格云瑟自己慢慢走去休息室,这是他专属的休息室,过去只有他和谢弗能来。
格云瑟平躺在按摩床上。
他说:“谢弗。”
他抬手,挡住刺眼的太阳,他的瞳孔缺乏足够的黑色素,很惧怕阳光。
格云瑟这么躺了一会儿,侧过身体,蜷缩着弓起脊背,他攥着被他整理到完全平整的衣料,大口喘气,咳出异常刺眼的血,赤色荆棘沿着喉咙蔓延半边脸颊,刺进紫罗兰色的眼瞳深处。
“别走。”格云瑟只好把咽下去的话说出来,否则他会被这些荆棘撕裂,“谢弗,我只有……”
“留下,来抱我,别走。”
“回家。”
格云瑟自言自语:“我只有你了。”
血沾在散乱的银发上。
蜷缩的影子和星光下的影子重合,然后一并湮灭。
紫罗兰凋零。
格云瑟失去这段记忆。
它们在谢弗的精神海里变成永不湮灭的钻石。
谢弗发着抖,他亲吻格云瑟,试图在迟了太久后回答这些话,但格云瑟无法理解。
格云瑟想不明白。
格云瑟有些困惑地揉揉眼睛,疑惑一个只不过和自己在同舰队服役、后来各自为敌的家伙,为什么突然跑来哭得像条没了家的狼狈落水狗。
不过落败的野心家依然刻薄,你永远想不到他能干出点什么,格云瑟决定嘲讽一下自己这个宿敌。
格云瑟慢慢撑起身体,这让他很痛苦,很疲倦,嘴唇变成毫无血色的霜白,不过还是要摸一摸狗狗版宿敌谢弗的脑袋。
“乖乖谢弗。”格云瑟清清嗓子,“握手。”
第42章 好好吻我
谢弗的神情很难辨认。
至少不是恼怒, 谢弗朝他笑了笑。
谢弗勒尔配合握手。
这让野心家的蓄意挑衅失败,格云瑟伸出的手被握住,拢在掌心, 谢弗在月色下低头亲吻他的手背、手指和掌心。
很柔和。
格云瑟叹了口气。
“索然无味?”谢弗抬起眼睛,还是那种温和的笑, 掌心轻轻揉他的头发,“玩飞盘要草地, 格云瑟阁下。”
格云瑟没有多少力气,望着谢弗,湛紫的眼珠微微转动, 像是月光下沁着香气的冰凉泉水:“你这语气, 好像我们早就认识, 你很了解我。”
谢弗没有立刻回答,他拥住格云瑟软下去的身体,用肩膀和上臂托住软垂后颈,捧着膝弯将人抱进怀中, 掌心覆着渗出的冰冷薄汗,低头辗转着亲吻,直到那些爬上胸膛的血色荆棘渐渐褪去。
情况变得有些糟糕。
格云瑟开始不在他面前暴露疼痛。
谢弗必须设法说服他,格云瑟有多能忍痛,谢弗是亲眼见过的。
“你丢失了一些记忆, 想看看吗?给我点时间, 我把它们做成电影, 晚上我们洗澡和吃完饭时放给你看。”
谢弗抚摸格云瑟的眼睛, 抚摸眉弓附近的小小伤疤, 格云瑟在战斗时从来身先士卒,beta的身体恢复能力并不强, 这些细小琐碎的伤随处可见。
“我说真的,我们过去一直是朋友。”
“我们早就认识。”谢弗说,“格云瑟,你忘了,我们一起长大。”
格云瑟轻轻笑了一声。
谢弗并不介意,长大以后的格云瑟·海因里希就是这样,刻薄、傲慢、聪明到可怖,没什么人被他放在眼睛里,可偏偏爱他的人无数。
旧世界的残党为那双紫罗兰色眼睛而战,为这双眼睛而死。
即使最恨他的人也不得不承认。
格云瑟·海因里希,是腐朽帝国最后划破天际的灿烂余晖。
“格云瑟。”谢弗轻声说,“抱着我,会不那么疼,我会吻你,一直吻你。”
格云瑟对他的话没有反应。
很木然,把身体作为战利品交给他肆意摆弄,被捧着头颈分开唇齿亲吻,那双眼睛傲慢地闭合。
被锁链捆缚的瓷白躯壳,血色荆棘肆意蔓延。
谢弗抱住他,用嘴唇贴着剧烈震颤的银白睫毛,格云瑟疼到无法说话,意识模糊,禁药的症状又开始肆虐。
谢弗不断给他注入精神力,但这种曾经还有些效果的勉强修补,如今变得彻底无济于事。
格云瑟的精神海残破,本来就无法留存多少精神力。倘若在这之前,格云瑟因为童年和少年的记忆,还愿意多少接纳他的帮助……现在的格云瑟干脆连这些也完全拒绝。
仿佛他们只不过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谢弗轻轻亲吻格云瑟的额头,他给格云瑟哼那些城堡里的歌谣作证明,他握着格云瑟的手不放。
“如果我们不一早就认识。”谢弗轻声问,“格云瑟,在冰河舰上,你为什么骗我吻你?”
这段记忆格云瑟的确还有,他也被谢弗问住,因为精神松懈而接纳了些许来自谢弗的精神力,脸色隐约有好转。
格云瑟在冷汗里蹙眉思索了一会儿,一视同仁的刻薄本性转向自己:“我有病?”
谢弗:“……”
谢弗笑了下:“没准。”
野心家版本的格云瑟阁下就是这么不讲理,自己开嘲讽没问题,被嘲讽了就不悦。
格云瑟下颌微扬,霜白嘴唇抿成一线,紫罗兰色的眼睛冷冰冰看着他。
像镌刻最尊贵帝国铭文的雪色长剑。
……可紧接着。
雪色长剑皱了皱眉。
“瓦格纳。”格云瑟说,“在敌人面前软弱到哭鼻子,这就是你们新世界的首脑做派?”
他抹去谢弗脸上的水痕,嫌弃地转手就抹到谢弗衣服上,抹了几次,他看着谢弗努力朝他微笑的绿眼睛,微微蹙眉。
看起来是在努力思考更适合讥讽敌人的措辞。
“我现在不是首脑。”谢弗承认,“我的立场有点问题,不被允许去开会。”
“哈!”格云瑟当然不放过这个机会,“原来是被鸟尽弓藏,瓦格纳,我早提醒过你的,你这群新世界同伴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有你还相信可笑的理想,他们——”
谢弗叹了口气。
他低头吻住泛着淡淡绀紫的嘴唇,不让这张嘴吐出更多刻薄话。
“我只是在休假。”
谢弗不谈这个:“不要转移话题,格云瑟,不要阻止我叫你格云瑟,你知道我总发不准‘海因里希’的‘希’那个音。”
他低头问格云瑟:“记不记得一场七小时十三分的梦?”
格云瑟有些陌生地看着他。
谢弗轻声说:“那是我最怀念的战争。”
那是最后一次大规模的星际战争。
为了保卫星系,新秩序和旧世界被迫联合,他们在一个阵营里并肩战斗,那种与痛苦并存的巨大幸福折磨得人无法自处。
在无限罪恶感里,谢弗勒尔承认他难以自控地感激这场战争——他被和格云瑟编到同一个舰队序列,他得以长久注视披散在洁白军装与纯黑披风上的、月光似的银发。
战况一度危急到极点,他们曾经一并身陷险地,几乎丧命。
他不顾一切去救援绝境里的格云瑟。
而那个格云瑟,从当初闹掰后就仿佛再不认识他、刻薄又冷漠的格云瑟,从昏迷里醒来第一眼看见他时,伸手摸他的脸。
格云瑟覆在他脸上的手冰冷。
“蠢货。”格云瑟微微眯着眼睛,“我死了,对你没一点坏处。”
“我可不记得我什么时候改名叫‘蠢货’。”他冷着脸回答,用尽一切能想到的办法,拼命制止那些可怕的血色荆棘蔓延,“别说没用的话了,刻薄鬼。”
格云瑟低声嘟囔:“我也不叫‘刻薄鬼’。”
格云瑟太聪明、太有天赋,立下无数耀眼的赫赫战功,这让他在战争里仿佛坐火箭般疾速晋升,却也让他的身体在战争的高压下到达了极限。
格云瑟打算死在一场极尽荣耀的功勋里:他驾驶冰河舰孤身诱敌,死后可以被追缅为少将,获封帝国最高勋章。
计划非常成功,除了一名不服从命令非要缠着他的瓦格纳上尉,在一切都马上要圆满落幕的时候,擅自混进了冰河舰。
冰河舰残破、能源告罄、摇摇欲坠。
格云瑟躺在那里等待死亡。
“你不是要做元帅吗。”谢弗使劲浑身解数讥讽他,怎么当个将军就满足了?还是小小的少将,格云瑟阁下,用不用我给你背诵伟大的帝国有几百个少将?”
格云瑟:“……”
格云瑟阁下只剩下嘴能用:“土包子。”
谢弗才不管他奚落,谢弗拼了命救他,设法维修冰河舰,让冰河舰能勉强往回飞:“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格云瑟,你比较喜欢一个人躺在孤零零的棺材里?”
“考虑到你的莽撞。”格云瑟半句不让,“躺在棺材里的很可能是我们两个,以后的人提起我们,会说你为我殉情。”
谢弗被他噎住,一边擦手上的机油,一边气急败坏转身,想要说话,瞳孔却收缩。
格云瑟被血浸透了。
荆棘,每一道荆棘,都在渗出血液。
这个该死的、到这时候依然嘴硬的混蛋,右眼里淌出殷红的血水,喉咙被荆棘缠绕,神情依然满不在乎。
谢弗几乎是踉跄着扑过去跪在地上把他抱紧:“格云瑟!”
格云瑟笑了笑,微弱咳嗽,血呛在他的脸上。
“啊。”格云瑟抓到他的软肋,“小谢弗,你怕血。”
谢弗没有心情陪他斗嘴了:“怎么救你,格云瑟,怎么救你?”
格云瑟靠在他怀里,唇角不断淌出血,谢弗绝望地尝试用手去拦,无济于事。
“对不起,我下次注意。”格云瑟垂着头,“吐花瓣会不会好看一点……”
这张没完没了胡说的嘴被发着抖堵住。
“格云瑟,混账,格云瑟。”谢弗尽全力抱紧他,“别这样,我求你,求你——你要我跟着你是不是?我答应了,格云瑟,你有办法活下去对吗?告诉我怎么做,你不能——”
格云瑟笑着建议:“亲一下试试看?”
谢弗剧烈发抖,牙齿打颤,走投无路地胡乱吻他,然后错愕地发现那些被亲吻的地方荆棘退去,
……伤口慢慢愈合。
格云瑟的呼吸极微弱,脸色白得近乎透明,还用那种微笑的恍惚神色望着他。
“怎么办呢。”格云瑟柔声说,“没有爱我就活不下去,小谢弗。”
“你把我丢下,扔在那,不管不问。”
格云瑟在他耳边说:“我自己就会悄悄死掉了。”
很久以后谢弗才知道,这其实是个很恶劣的玩笑,是格云瑟折腾人的秉性作祟,帝国远比他想象的更重视格云瑟,能压制禁药副作用的药物早就开始秘密研制——为格云瑟一个人而研制。
冰河舰的“悲壮故事”是为了给格云瑟镀金,是为了让所有人被格云瑟孤身诱敌、险些丧命的伟大打动。
就算谢弗不这么莽莽撞撞地冲过来,格云瑟也能活命。
当然这时候谢弗不知道。
他只是慌乱地、疯狂地亲吻,妄图靠这个抵御死神,他像是捧着个随时会碎掉的珍宝,像捧着自己绝望的心脏。
他的眼泪打在这具苍白孱弱的躯体上。
格云瑟心软了,抬手抚摸他冰冷发抖的脸:“好了,好了,谢弗,我没事。”
“我只是有点想你。”
格云瑟单手捂着右眼,左眼里微微笑了下:“虽然你完全打乱了我的计划,给我添了不少麻烦,我大概要写一吨报告……不过我很高兴。”
“所以我原谅你,第二次。”
格云瑟说:“你还剩一次。”
谢弗跪在他面前,双手撑在散落的染血银发间,胸口起伏,脸色苍白余悸未消,格云瑟随意挥手,屏蔽掉整座舰艇的监控,熄灭照明,只剩窗外的点点星光。
他们漂浮在无垠的自由宇宙里。
星光洒进紫罗兰色的眼睛。
没人能弄清,这只眼睛里盛装的究竟是什么,是蓬勃的野心,是无人涉足的空旷孤独,是比这片宇宙更寥廓的遗憾。
还是从踏上这条路这天起就看到终途的冰冷和平静。
“还有七小时十三分到达母舰,你会上军事法庭,被判刑。为了帝国的荣耀,你僭越我的一切记忆会被清除,在你被押送去监狱的途中,你的新秩序同伴会把你劫走,我们从此不死不休。”
“在你们的故事里,你是代表正义、被辜负和苛待的英雄,我是你邪恶的敌人。”
格云瑟命令:“谢弗,现在,好好吻我。”
紫罗兰色的独眼静静望着谢弗勒尔·瓦格纳,冰冷,纯净,像最遥远的星光。
另一只眼瞳里溢出痛苦撕裂淌出的血液。
紫罗兰缠绕着骨骼生长,缓缓绽放,格云瑟的血在这一天淌尽,变成帝国的长剑。
“谢弗。”格云瑟问,“为什么哭?”
第43章 我从没爱过你
格云瑟靠在谢弗的怀里。
他们一起看完了这段记忆。
考虑到谢弗勒尔正被“狼狈地赶出权力中心”这个喜讯, 格云瑟对宿敌的态度稍有缓和,勉强同意谢弗握着他的手。
“简直愚蠢。”格云瑟点评自己的做法,“我亲手放走了你。”
谢弗笑了笑, 他低头,趁机喂格云瑟吃下一小块切好的橙子:“第三次。”
格云瑟简直难以置信。
抬头。
第几次??
“第三次。”谢弗承认, “我们小时候,你放我离开了城堡, 后来我才知道,如果你当时下令追捕,我根本走不出你的领土。”
“学校里, 你放我离开你, 去和那些人混在一起追逐‘正义’。”
“这是第三次。”
谢弗说:“他们劫狱时还冲你开了枪, 我被劫走,成了自由秩序的‘英雄’,你在医院里养了很久的伤。”
格云瑟皱了一会儿眉,他含着那块橙子, 谢弗捧着他的头颈,把这变成一个橙子味儿的吻,酸甜清新,汁水溢满口腔。
格云瑟被轻轻抚摸喉咙,在力道柔和的指腹下不情愿地微弱动了动。
“我为什么这么做。”格云瑟看着自己的手, “愚蠢, 我早该杀了你。”
谢弗低声说:“是啊。”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格云瑟问, 他的记忆完全混乱, 太少了, 他记得的东西太少,这具躯壳已经快要变成真正的空壳。
“我偷着去看你。”谢弗说, “被你的人抓了,关了三个月,差点被打死。”
格云瑟稍微出了口恶气:“哈!”
谢弗轻轻笑了下。
他揉格云瑟柔顺的银色长发,力道轻柔地把人小心抱起,去卧室睡觉,把格云瑟轻轻放进干净松软的枕头被褥里时,他的小腹多出一把匕首。
……格云瑟到这时候才想起报复他。
谢弗苦笑,他没有急着复原伤口,坐在床边,任凭格云瑟吃力搅动这柄匕首。
“你要是多吃饭,格云瑟,别老把吃的偷偷吐掉。”谢弗握住他的手,帮他的忙,“就会更有力气。”
格云瑟把他的话当耳旁风,低头看了一会儿豁开的伤口,伸手触摸淌出的血。
谢弗的瞳孔缩了下,他捧住格云瑟的肩膀,看见以难以置信速度生长在这具躯壳上的血色荆棘,顺着肩胛蔓向手背。
谢弗揽住瘦得纸薄的胸肩亲吻霜白口唇。
格云瑟在亲吻里止痛,渐渐停止颤抖,头颈变软,腰背软折手臂坠落,精神力被虹吸进谢弗的精神海,无法阻拦。
这就是实验室的“功劳”。
格云瑟说的只是玩笑,他们真的把格云瑟变成了这样。
如果长时间“不被使用”,荆棘就会撕毁这具身体。
可这是饮鸩止渴,格云瑟迟早会因此而死,等精神力被撷取干净,生命力耗竭。
“格云瑟。”谢弗哑声开口,他抱紧怀里冰冷的身躯,他们的胸膛贴近,这不方便掩饰战栗和痛苦,不过谢弗本来也根本没心情掩饰它们,“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这么对你说话,我以为你逃了,他们说,实验室……”
谢弗得到的讯息里,实验室开设的目的是“让人成为人”。
寻找引导alpha和omega无法遏制的本能冲动、让受激素潮支配的两个群体由“动物”变为真正的“人”的方法。
寻找beta不需要禁药也能提升精神力的方法。
这是新秩序的民众权益保障条目之一。
格云瑟是帝国的荣耀、是雪亮的长剑——但腐朽的帝国早已烂透,从根基上变得污浊,有太多爪牙,太多为了一己私欲而杀戮掠夺的虫豸,这些混账被用来做实验岂不是正好?会议上的代表眼睛炽亮,狂热的浪潮让这条法令推行得毫无阻碍。
高呼的自由与光明里面,混杂了多少私心、多少欲望、多少暗度陈仓。
领袖不必知道。
这只是件再小不过的小事,没必要操心多管,还有很多大事。
谢弗被推到这个位置,只要向前走。
……太苍白无力的辩驳了,太无耻、太推卸责任,软弱荒堂。
谢弗无法开口,他握着格云瑟失力厥冷的手指,帮格云瑟握紧匕首,他不让格云瑟触碰那些温热黏腻的血:“想杀了我吗?”
“格云瑟。”谢弗发着抖轻轻抚摸这双眼睛,“想杀了我吗?”
格云瑟躺在他眼前,眼瞳很涣散,他慢慢放开匕首,转而去摸谢弗的脸,柔软无力的手臂弯折,抱住谢弗的头颈,胸腔里微弱的力道无意识向上送。
格云瑟需要吻。
需要。
格云瑟木然地吻他,辗转柔软,呼出的气流有幽冷的紫罗兰香。
仿佛是一场大雨里缓慢腐烂死亡的花田。
花瓣在接吻里掉落,有些被谢弗和翻滚的血腥气一起吞下去,在暴虐炽烫的烈焰中扎根,这种根系至死也无法被拔除。
格云瑟的记忆凋零。
格云瑟忘掉了他们为敌后的第一次对峙。
那是场暴雨,这个星球的雨太多,太多,不是适合花草生长的环境,他被派去负责狙杀格云瑟。
而这个猖狂的野心家仿佛感应到了他。
格云瑟站在战舰上,遥远地透过暴雨望向狙击镜,有恃无恐朝他微笑。
他手软了,无法扣下扳机,这样静默很久,直到来抓捕刺杀者的旧世界军队把枪口抵在他脑袋上。
“愚蠢。”格云瑟用他那特有的、傲慢的语气嘲讽他,“他们在利用你,鉴别你,你根本没得到他们的真正信任……”
“格云瑟。”他问,“你伤好了吗?”
已经走到门口的银发指挥官停下脚步,颀长手指用力攥了下弯折的马鞭,军靴锃亮,脊背瘦削仿佛利剑。
格云瑟手里的鞭子狠狠挥在他身上。
他得到了一身伤,这让他越狱回去后有了交代,他只知道自己连续几晚都梦见格云瑟,他不知道别的。
现在他看着自己翻出铁丝网,狼狈踉跄脱逃,身后月下静默站立的清瘦身影抱着手臂。
……
格云瑟忘掉了他们的第一次彻底闹崩。
疯狂的帝国余孽炸掉了一座城,有数不清的人因此受伤、死亡、流离失所,他为此奔走不眠不休十几天,昏过去再醒来时看到紫罗兰色的眼睛。
“谢弗。”格云瑟第一次显得无措,“对不起,我——”
格云瑟试图解释两方并不是一群人,格云瑟代表顽固的旧军队,傲慢、刻板、死守荣耀,绝不允许普通民众染指他们高贵的战争……但他显然什么也听不进去。
他一拳砸在了格云瑟的身上。
格云瑟被他打得倒退,按着胸口,难得地没有计较:“算了,我原谅你第三……”
这话没说完。
大概格云瑟觉得这事没到“原谅”的地步,他严重脱力,那一拳轻飘飘并不重。
大概格云瑟舍不得用掉这第三次机会。
但格云瑟还是说:“你不相信我。”
格云瑟留下带过来的物资,都是救助平民急需的东西,药品、食物、帐篷、清水,还有钱,这算是资敌了,格云瑟只好以个人名义捐赠。
“你不相信我,谢弗。”
格云瑟说:“我要生你三个月的气。”
……
格云瑟忘掉了,谢弗勒尔·瓦格纳连续三个月大半夜跑去爬城堡道歉。
格云瑟躺在自己城堡的高塔里,这里暂时成为旧军队最后的驻地,帝国的坍塌已经不可逆转。
不过帝国的雪亮长剑心情其实还不错。
格云瑟躺着,任凭军医处理自己身上的裂痕,荆棘在胸口和喉咙盘踞,军医冒险尝试挖去血色荆棘,可刀刃下骨头都已经被荆棘缠遍。
格云瑟已经习惯忍耐疼痛,不是很在乎这些,银色的睫毛掀了掀,无视掉窗外好声好气道歉认错的第八十八束紫罗兰。
霜白的嘴唇有点得意地扬起。
……
格云瑟忘掉了他们为数不多的时光,敌对的阵营是不会有那么多好故事可讲的,无非是输赢、生死、成王败寇。
格云瑟在某个离谢弗最远的战场里成了俘虏。
作为这柄最恐怖的“帝国长剑”自愿就缚的交换,一部分旧军官被释放,或是被免于死刑,改为监禁。
格云瑟成了试验品。
其实不会有什么多余的误会——格云瑟有多清楚自己在“轰炸平民事件”里的无辜,就多了解这事只怕和谢弗扯不上多少关系,但是。
但是啊。
“他们离间我们。”
“小谢弗,怎么办。”
格云瑟低声自言自语,他被捆在椅子上:“我要记不清了。”
他不被允许合眼,被迫吞药,投影打在白墙上,他看着谢弗勒尔潇洒自由、万众瞩目。
他看着谢弗勒尔和同伴彼此舍命相救,在失败后彼此安慰,在获胜后热切相拥,他看着那些手牢牢攥在一起。
他看着谢弗勒尔被亲朋挚友簇拥,意气风发,他看着谢弗勒尔原来一点都不孤独,原来他的小谢弗有那么多朋友。
谢弗勒尔·瓦格纳并没有那么需要他。
原来谢弗不是怪物,原来怪物只有他一个,原来谢弗勒尔已经完全忘记了他。
格云瑟说:“谢弗。”
“谢弗。”
“谢弗。”
这是格云瑟的最后一朵紫罗兰,冰冷、苦涩、没有任何香气,谢弗把它吞下去,像吞下最寒冷的苦酒。
格云瑟被钉上镣铐,冰冷的镣铐直接铆进骨缝,这些人疑惑于他怎么好像不知道疼,把手下得很重。
傲慢的格云瑟·海因里希才不会让他们如愿。
他无声呢喃着“只要谢弗现在来就原谅他”、“只要谢弗帮忙揍一顿这群混蛋就原谅他”、“只要谢弗勒尔·瓦格纳狠狠摔一跤就原谅他”……这底线有点低了,落败的野心家很恶毒地想,还是改成“摔断一条腿”。
不过谢弗勒尔·瓦格纳也并没有摔断一条腿。
格云瑟说:“谢弗。”
没有人出现。
格云瑟真不是个多大度、多宽容的人,真的不是。
他蜷缩在散落的银色长发里,戴着手铐,脚镣,脖颈上拴着颈环,像个动物。
“我原谅你。”格云瑟低声飞快地说,“好了,第三次用完了。”
“你没有在七岁那年杀掉我,你没有在十八岁那年杀掉我,你没有在冰河舰上杀掉我,你没有用你的枪杀掉我,你没有用你的军队杀掉我,你妄想用爱杀我,我不上你的当。”
“我不爱你,我不认输,我从没爱过你。”
格云瑟放任意识流逝,他看着谢弗勒尔和他的朋友们,看着根本不孤独的谢弗勒尔·瓦格纳,他无法控制荆棘蔓延:“我很生气。”
“我很……恨你。”
格云瑟说:“我不原谅你了。”
第44章 “再见。”
格云瑟忘记了一切。
苍白的躯壳里不再开出紫罗兰花。
谢弗跪在狭窄的囚笼边上, 柔声劝哄蜷在里面的人回到温暖安全的卧室,银发散乱,宝石似的、无机质的冰凉紫色眼瞳动了动, 陌生地望着他。
“我叫谢弗。”谢弗伸手,理顺格云瑟的银发, 拨到翼翅似的蝴蝶骨后,“谢弗勒尔·瓦格纳。”
他把新摘的紫罗兰给格云瑟看:“我是你的朋友。”
格云瑟说:“我没有朋友。”
谢弗进笼子陪他, 给他编一个故事:“被你识破了,海因里希少将,现在正在打星际战争, 我们在一个舰队服役, 你十分英勇、奋不顾身, 为了掩护战友撤退而被俘,我是来营救你的瓦格纳上尉。”
“现在我们已经到了安全点。”谢弗轻轻摸他的头发,“我们要在这待几天,等待母舰接我们回家。”
这说法好接受多了, 格云瑟的眼睛动了动,态度稍微缓和,分给他一点地方:“我得到勋章了吗?”
“当然。”谢弗说,“阁下,您的勋章多到数不清。”
这话还算好听。
格云瑟扬了扬下颌, 勉强允许谢弗抱他:“你的发音很差, 海因里希的‘希’不是你那么念的。”
讲实话这语气在目空一切的“帝国长剑”这真的不算很刻薄。
但瓦格纳上尉的神情像是要没骨气地哭鼻子了。
海因里希少将身陷囹圄, 还需要人家营救, 只好纡尊降贵、勉强妥协:“行了, 行了,暂时允许你叫我格云瑟……说真的, 你这种脾气是怎么混进的帝国舰队?”
谢弗把他抱出笼子,动作谨慎,力道轻柔,格云瑟阁下执意要去浴室,哪怕什么也不记得了,这种贵族脾气依然长在紫罗兰的花梗里。
“浴盐,香熏。”格云瑟蹙着眉,嫌弃安全点的简陋,“连水果也没有吗?”
“有。”谢弗柔声回答,“有橙子,很新鲜,我这就去切。”
他小心扶稳格云瑟,用最快的速度剥好了几个橙子,切成方便入口的小块,放在托盘里匆匆赶回,打开浴室的门,在看清里面情形时瞳孔收缩。
格云瑟在低头摆弄手上的锁铐。
披散银发的单薄身影像是不知道疼,坐在水里,自顾自剥开皮肉研究腕骨,没有血,他本该在冰河舰上死亡,那次的血已经流尽,支撑这具躯壳和血色荆棘纠缠的只是一株象征帝国的紫罗兰。
现在紫罗兰枯萎、凋敝、死亡。
落下的是早已死透的花瓣,呈现出某种毫无生命力的灰白。
“瓦格纳。”格云瑟抬头,紫色的眼瞳纯净,把左手腕交给他看,“取不下来。”
谢弗几乎是扑过去,他很难感觉到自己的双腿,不知道它们是摔还是跪在地上,发着抖修复残破不堪的左腕:“别这样,格云瑟,别这样……”
格云瑟伏在他肩上问:“为什么?”
谢弗闭上眼,他尝试强迫自己看那双眼睛,但他做不到,喉咙里的血腥气混着冰冷的紫罗兰香翻涌:“因为……”
“因为……你会疼。”谢弗低声说,“你会死,格云瑟。”
格云瑟还以为是什么大事:“正确的废话。”
“我当然会疼、会死。”
格云瑟说:“我也是肉体凡胎。”
谢弗身体里现在也像是生长出那种荆棘了。
他捧起格云瑟,徒劳灌注生命力和精神力,发现没什么用,就改为处理伤口和包扎,他的手剧烈发抖,最后还是格云瑟自己接过绷带,咬着打了个结。
“它们。”格云瑟看着锁链,“再也取不下来了吗?”
谢弗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格云瑟就懂了,点点头,靠回温热的水里,指使瓦格纳上尉喂自己那盘切好的橙子。
谢弗轻轻摩挲他的脸,捧着冰冷颓软的头颈,强行浇灌的生机只能维持极短时间,轻轻碰着嘴唇的橙子没被含住:“格云瑟?”
谢弗不安地动了动。
格云瑟飘落在他臂间,手臂被镣铐坠着摔进混有浴盐的热水,像被雨水打折的花枝。
谢弗把人紧紧抱在怀里。
他含着橙子低头哺喂给格云瑟,这是少有的格云瑟喜欢的水果,从城堡里开始,谢弗就学会了用晃来晃去的橙子逗病倒的格云瑟开心。
现在格云瑟不再理会他,泛着绀紫的霜白口唇闭合,谢弗尝试哄它们分开,并不成功,橙子酸甜清新的汁水顺着唇角淌落。
谢弗哑声说:“格云瑟。”
“乖乖格云瑟。”他说他们小时候那些乱七八糟的称呼,像小时候他哄高烧的格云瑟,“张嘴,听话,你要吃东西。”
格云瑟没有回应。
谢弗轻轻拨开浓密的银白睫毛,格云瑟在他掌下睁眼,瞳孔完全涣散。
一片空洞的、毫无反应的澄紫。
格云瑟不喜欢这个故事。
“被俘的海因里希少将和终生无法取下的镣铐”。
格云瑟不喜欢。
谢弗道歉,他编了个坏故事,他从残破的精神海里取出这朵拙劣的假花,自己吞掉。
他重新喂格云瑟一小点橙子汁水,低头吻无力咬合的唇齿,慢慢揉着冰冷寂静的喉核哄格云瑟吞咽。
他们这样抱着坐到天黑。
格云瑟慢慢醒过来,睁开眼睛,他躺在床上,床边坐着很陌生的人影。
格云瑟问:“你是谁?”
“谢弗勒尔·瓦格纳。”谢弗轻声说,他拨开格云瑟的额发,捧着冰冷的脸,“我是你的贴身侍卫,海因里希阁下,你被敌人无耻偷袭负了重伤,需要休养一段时间。”
格云瑟皱眉:“我的侍卫连‘希’都发不准吗?”
谢弗控制自己的神情,朝他笑了下:“是啊,我是没上过学的穷小子。”
格云瑟低声嘟囔了一句,听不清,大概是感叹自己疯了,选一个没上过学的底层alpha来做贴身侍卫。
“你是穷小子。”格云瑟问,“你为什么不去那一边?”
谢弗怔了下,他没想到格云瑟还记得这个,还记得“那一边”,他没编这部分故事:“……必须去吗?”
格云瑟也不清楚:“必须吧。”
不然小谢弗怎么会走。
格云瑟不知道这念头是哪出来的,也不知道“小谢弗”是什么东西,但这成为他心中的“规则”,大概所有人都是必须去另一边的,不然谢弗怎么再也不回来。
格云瑟不想再思考这些,他的头很痛,很疲倦,什么也不想再思考。
格云瑟很宽容,反正他感觉得到自己快死了,没必要不宽容:“你也去吧。”
谢弗摇头,他哪儿也不去,他就坐在这,陪着格云瑟。
格云瑟看起来有点惊讶。
“不走。”谢弗说,“格云瑟阁下,就算你赶我,我也不会走,我此生陪伴着你,死亡也不能把我们分开。”
格云瑟看起来对这种“没上过学的穷小子才会说的土包子告白”嗤之以鼻。
但也并没拒绝这个胆大包天的“贴身侍卫”钻进被窝里抱他,甚至亲他、吻他,在寂静的夜色里贴着他发抖。
格云瑟轻声问:“你叫什么?”
谢弗说:“瓦格纳。”
“瓦格纳。”格云瑟念了两遍这个名字,笑了下,他问,“瓦格纳,你今晚不走,是不是?”
谢弗已经承诺过很多遍:“我永远不走。”
格云瑟仿佛听不到这句话,他点点头,扬起下颌命令谢弗解开自己的衣扣,紫罗兰色的眼睛映着如水月色:“那就别走神。”
“好好吻我。”
他们亲吻、紧拥,格云瑟在绿色的瞳孔里种下一朵紫罗兰的梦,这种充斥整个空间近乎催眠的、无法抵抗的幽冷花香里,谢弗针扎似的猝然惊醒。
“格云瑟。”他低声说,“格云瑟。”
伏在他身上的躯壳冰冷,被他仓促按住肩膀摇晃,头颈软软偏向一侧。
谢弗踉跄着抱住他滚落床下,并不够,月色下弥漫的花香让人头晕,哪怕只是抱着一具无声无息的空壳,依然催促着人沉沦于欲望。
格云瑟被他捧着,肩膀塌陷,手臂折断似的后坠,胸口完全寂静。
谢弗挣扎着离开卧室,把格云瑟放在地板上,按压心脏,渡气,他发现格云瑟的喉咙被什么堵住,立刻改为口对口吮吸,然后剧烈呛咳。
草木灰。
死亡的花没有韧性,一碰就碎,一点火星就变成灰。
格云瑟躺着,微张着口,任凭谢弗从喉咙里清理出大量草木灰,任凭谢弗抱着他翻过身体拍脊背,任凭谢弗发着抖拼命抱紧他,眼泪打在他脸上。
“格云瑟。”谢弗嘶哑着嗓子绝望保证,“我不走,我真的不走。”
“我真的不走……”
他发誓自己不走,他用性命发誓,他可以掰开肋骨把心脏掏出来捧给格云瑟看,可一切都已经晚了。
格云瑟见过结果。
格云瑟不相信这种虚假的誓言。
冰河舰落地,他就走了。
那天狙击手一枪打穿格云瑟的肩胛,格云瑟应声倒下去,而他在押送途中被同伴救援,被热烈的欢呼声淹没,他隐约听见一声很轻的叹气,下意识想回头,却被很多只手牢牢扯住。
“别回头。”有人问,“瓦格纳,你要理想、正义、自由、伟大的新秩序,还是要支配你的旧领主?”
谢弗自愿走进了那座城堡,从那天起格云瑟·海因里希在原则上就是谢弗的领主,谢弗在原则上是他的仆从,格云瑟其实没提过这件事,格云瑟有权力支配他。
谢弗勒尔被浪潮裹挟,双拳攥到出血,垂着头低声反驳。
格云瑟没有支配他。
格云瑟从未支配他。
格云瑟只是在冰河舰落地那一刻,用从未有过的力道,发着抖抱紧他,格云瑟说:“谢弗。”
那一刻格云瑟的眼睛在说“留下”、发抖却还高傲抿着的苍白嘴唇在说“留下”,他们其实同样清楚,格云瑟只要这么说了,他就没法不照做。
哪怕他逃走,也会被自己的心折磨,无法在以后的每个夜晚安然入眠。
所以最后,格云瑟宽恕了他,把这两个字自己慢慢嚼碎咽下去。
格云瑟笑了笑,伸手摸他的头颈。
“谢弗,谢弗。”
格云瑟轻轻亲他的耳朵:“你悼念我的时候,会用什么表情?”
……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他不知道。
“格云瑟。”谢弗剧烈发抖,他哀求他的旧领主、他唯一的挚友、他妄图染指的自封的爱人睁眼看他,“求你,我知道错了,求你……”
他手忙脚乱把这段错误的谎言也尽数抹去。
他又吞下一朵咸涩腥苦到极点的假花。
他抱紧格云瑟,怀里的人很安静,头颅后仰,柔顺的银色长发散落。
这么过了不知多久,令人厌恶的太阳东升西坠,姗姗来迟的月亮攀上树梢,谢弗抱格云瑟去晒月亮,皎洁的月光抚摸凋零的灰白花枝,交融,无声流淌。
他看见银白色的睫毛微颤。
格云瑟在他掌心缓缓睁开眼睛。
“啊。”格云瑟慢慢地说,“我认得你,领袖。”
“你是不是瓦格纳?”
格云瑟在一小段残破的记忆里找到这张脸,囚牢里的投影,新世界推举的领袖,英勇强大,意气风发。
而他被锁在笼子里匍匐着舔舐食盆里的一点冷汤。
显而易见。
他们立场相对,血海深仇,是不死不休的宿敌。
格云瑟问:“我能不能杀死你?”
谢弗低头望着他,绿色的眼睛似乎连颤动也没有,轻轻笑了下,把匕首放在他手里,帮他握牢:“可以。”
匕首横在喉咙上。
“我知道我们只是政见不同。”
折断的帝国长剑还恪守着他那迂腐且完全过时的军人骄傲——解决政见分歧的场所只能是战场,堂堂正正对决,刺杀是令人不齿的卑鄙行径。
但格云瑟隐约记得,他个人同时和“新世界”有私仇:“我有一个……朋友。”
“我只有一个朋友。”格云瑟说,“被你们夺走了。”
格云瑟说:“我很痛苦。”
谢弗抚摸他的脸颊,抚摸翦密卷翘的睫毛,他凝视着这双眼睛,完全无法移开,声音轻得仿佛耳语:“有多痛苦?”
格云瑟被这问题问住——他记得是足以毁灭一个人的痛苦。
在那些仿佛永无休止的影像里,疯长的荆棘撕裂了他的后背和胸膛,穿透喉咙、代替舌头,刺穿了眼睛耳膜和痉挛的指尖,可这些都被修复了。
实验室那些人骂骂咧咧修补好了一件精美的货物。
他发现自己已经不恨了、不痛苦了。
他甚至想不起自己是为了什么人痛苦成这样,是个朋友吗?可他不记得自己有朋友,围绕着他的旧军官狂热地爱着一柄永不摧折的完美帝国长剑,或许这里面有人还记得他是个人,有他的“朋友”……
谢弗的手微微颤了下。
仿佛相比于死亡,更令新世界领袖恐惧的是这个。
“我不恨你了。”格云瑟说。
“不痛苦了,好像也没多痛苦。”格云瑟迷茫了一会儿,他的记忆几乎空白,仿佛舀着月光的银白睫毛颤动,紫罗兰色的眼珠慢慢转动,“你们不搞大屠杀吧?”
横在喉咙上的匕首颤了颤,谢弗捧着他,嗓音低哑,像是含着血:“格云瑟。”
“嗯?”格云瑟温声答应,想了一会儿,“我的……部下。”他凭着本能慢慢地说,作为交换,仰头把自己当作战利品献给敌人,“也有很多,可以和你们,合作,可以谈判,不要赶尽杀……”
枪响。
玻璃碎裂。
子弹迸出时谢弗就已抱着格云瑟就地翻滚,匕首掉在地上,谢弗把格云瑟死死抱在怀里,盯着窗外被子弹射落的花枝。
“瓦格纳!”有人厉声开口,语气急切,“你怎么还执迷不悟,他是要杀你,你没看到吗?”
“把他送给你,是为了成全你,也为了鉴别,这么简单的事难道你想不通?”
“果然从一开始就不该信你——亏我们把你推到这个位置,你自己看你都干了什么?你对得起我们的信任吗?!”
“你究竟是什么立场!”
……
“啊。”格云瑟只是失忆,依旧聪明,依旧刻薄,风凉话张口就来,“小瓦格纳,可怜鬼。”
原来是被自己人怀疑排挤的怪物。
真可怜。
格云瑟的本意是嘲讽,抱着他的死寂人影却忽然动了动,绿眼睛望向他,这样看了很久。
谢弗笑了下。
很轻,很柔和。
很让不怀好意的野心家不高兴。
“闭嘴吧。”谢弗碰了碰他的额头,柔声笑了,“你也没比我强到哪去,格云瑟,你还想不想坐一次冰河舰?”
格云瑟的刻薄嘲讽继续稳定输出:“你还知道冰河舰?”
冰河舰可是帝国最尊贵的顶级远航指挥舰,完全受格云瑟的精神力支配,任何人都不可能混入,换言之那是海因里希阁下的另一个大脑和心脏。
谢弗知道,谢弗知道,他不需要再回忆、也不能再思考……当时的格云瑟是用什么样的心情,纵容愚蠢的瓦格纳上尉蹑手蹑脚偷渡进自己的大脑和心脏。
总不能在这种场合直接心碎致死吧。
谢弗闭了会儿眼睛,他捧起格云瑟,轻轻亲吻,铺散开的炽烫精神力爆烈灼烧,瞬间引发无数爆炸和惊惧高呼。
一个立场不明、背景不纯粹、和“旧世界走狗”藕断丝连的家伙,能被推举为领袖的唯一原因,就是实力。
谢弗的力量是“暴虐的自由”,是“摧毁”,是“燃烧直至死亡”。
没有守护。
他没有守护的能力,什么都守护不了……什么都守护不了。
谢弗的眼睛深处有荆棘蔓延,他们太近,太近,格云瑟的荆棘长到他的胸腔里了,谢弗抱起格云瑟,用外套严严实实裹住,击昏一个摩托艇上的狙击手。
他把冰河舰藏在他们的旧城堡里。
格云瑟还在坚持说风凉话:“太颠了吧。”
“摩托艇的问题。”谢弗死死抱着他,“我的驾驶课成绩是A。”
“哈!”格云瑟得意,“我是S。”
谢弗说:“但我特种驾驶、驾驶途中射击的成绩都是S。”
格云瑟的特种驾驶是A,因为他搬不动那个军部脑子有泡研发出的半吨的重装甲摩托。
野心家很不高兴地被压了一头,竭尽全力在所剩无几的记忆里搜刮:“我的擂台赢了二十一次。”
谢弗的擂台成绩远不如他,因为格云瑟耍赖耍得天怒人怨——格云瑟吃准了谢弗不敢真打烂自己的机甲。
谢弗不小心碰一下他的机甲,立刻跳出驾驶室,捉住格云瑟的手臂扒开衣领,看见很不起眼的一小片蔓延荆棘,脸色煞白,懊恼得一个星期吃不下饭。
“行,行。”谢弗在呼啸的狂风里说,“算你赢。”
他躲避追射的子弹,以不可能的极限速度转弯,甩掉一批追兵,却又被另一拨炮火锲而不舍地咬住。
烈火灼烧着他们的脸颊。
格云瑟的发梢被烧毁
“什么叫算我赢。”格云瑟说,“我的综合成绩是98.9。”
帝国学院有史以来最高分。
谢弗只有98.7分。
少了足足0.2。
谢弗改口:“就是你赢。”
格云瑟总算满意,暂时消停下来,谢弗单臂紧紧将他箍在胸口,硝烟里已经能看见城堡高塔的塔尖:“格云瑟。”
谢弗问:“你还认得它吗?”
他说:“我们用它玩童话扮演的游戏,我要爬上高塔救你,远走高飞。”
“你会规定一个时间,如果我超时了,你就会‘死掉’。”
“我每次都能成功。”
谢弗说:“格云瑟。”
格云瑟没有响应,这样过了一会儿,才像是有点困倦:“嗯?”
格云瑟说:“不记得了。”
格云瑟嗤之以鼻:“幼稚。”
“也别这么苛责吧?”谢弗尝试替两人辩解,“当时我才十岁,你才七岁,我们还很小,你的个头才到我胸口。”
谢弗说:“我以为我能抱着你一辈子,格云瑟,你知道吗?我的计划是新秩序稳定以后,我就离开核心,去找逃掉的你,我们去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养一些鸭子和花,我每天抱着你晒月亮。”
“我是蠢货。”谢弗现在明白了,“格云瑟,格云瑟,你看,冰河舰到了,你还记得口令吗?我带你——”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人。
格云瑟。
谢弗张了张口,他捧着格云瑟,慢慢离开摩托艇,立刻有追兵把他重重围住。
格云瑟仰躺在他怀里。
格云瑟的肋下被一块弹片完全豁开了,因为没有血,格云瑟又很早就不懂得喊疼,所以他没有发现。
洒落的只是些草木灰。
现在他捂住伤口,也只是摸到一些草木灰,很轻飘,稍微一捻就碎了。
谢弗抱着他轻轻晃了晃:“格云瑟。”
格云瑟望着天空,瞳孔变成一片均匀混沌的雾紫色,他试着在这双眼睛前晃了晃手掌,没有引起任何变化。
格云瑟的银色长发被烧焦了很多,谢弗一根根捻掉,用手帕仔细帮他擦拭脸上的硝烟,心里忍不住想,格云瑟究竟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他讲童话游戏、还是他讲晒月亮?
但反正格云瑟在微笑。
或许是因为他们比赛成绩,格云瑟阁下威风凛凛地赢了。
或许是因为他这个宿敌也完全没威风到哪去,变成了“小可怜瓦格纳”,灰头土脸地被追杀得到处乱窜。
格云瑟最喜欢看敌人倒霉了。
“我‘超时’了,是不是?”
谢弗低声说:“这是你的惩罚。”
“格云瑟,你要狠狠惩罚我。”
格云瑟茫然无知,眼睛微微笑着,神情很安宁,谢弗无视厉声警告低头亲吻他,吞下那些草木灰,精神海里遍布紫色的点点星光。
谢弗抱起已经死透的人,他朝冰河舰走去,烈火烧灼出分明界限,紫罗兰在烧焦的土地上肆意蔓生。
这被视为分明背叛。
数不清的子弹恐慌倾泻,再强的精神屏障也有限,谢弗的膝盖软了下,后背炸开血花。
他最后抱着格云瑟坠落,在失控肆虐的火海里,摔进冰河舰的底舱——进入的方法是该死的简单,格云瑟·海因里希没有对谢弗勒尔·瓦格纳设置口令。
从未。
谢弗想进就进。
走也一样。
但格云瑟永远不会走,哪儿也不会去。
紫罗兰是无法把根系从土壤中拔除的,那会立刻死亡,谢弗终于意识到这一点,他躺在血泊里,压制胸腔的抽搐,把格云瑟抱在怀里:“海因里希。”
谢弗说:“我会发‘希’的音,对不起,我只是想叫你格云瑟。”
他问:“我还能吻你吗?”
他仗着格云瑟在微笑——仗着格云瑟总是对他脾气很好,他吃力地抱着格云瑟,一点,一点,把人捧到胸前。
他吻格云瑟。
格云瑟茫然地、茫然地,用雾紫色的眼睛空茫地望着某处。
不是他。
是更深邃的孤寂与末路,那种柔和的微笑已经褪去了,这是死亡导致的变化。
人死后,失去神经支配的面部肌肉,就会让神情显得空洞。
谢弗慢慢抚上这双眼睛。
谢弗咳呛出血,他向格云瑟道歉,仔细清理自己弄得乱糟糟的血迹,他抱着格云瑟,视线涣散在舷窗外的浩渺星光里。
格云瑟的双手被镣铐束缚,无法打开,肩膀早已变得僵硬,所以格云瑟没有再像当初那样拥抱他,没有。
格云瑟至死也并未拥抱他。
——高塔上,银发幼童坐在宽大的扶手椅里,微笑着望向他,被捆缚四肢拖着吞噬进炽阳下的血色荆棘乱丛。
“你超时了,谢弗。”他的紫罗兰说,“我不原谅你了。”
他听见格云瑟说“好好吻我”,说“我很痛苦”,格云瑟说“我唯一的、被夺走的朋友”。
格云瑟问:“你悼念我的时候,会用什么表情?”
格云瑟说。
“再见。”
第45章 明天见
「悼念」。
适合使用什么样的表情?
/
Alpha没那么容易死亡。
缔造“光明”与“正义”的胜利者没那么容易死亡。
后来相当长一段的历史记叙中, 这次混乱的“新秩序”并未被真正承认。
不止是因为它放纵仇恨蔓延、理想变质、对“自己人”的立场甄别极端到了神经质的地步,更因为它维持的时间实在太过短暂。
短暂。
覆灭的源头是一艘反常燃烧的指挥舰。
“冰河舰”,属于死亡的帝国紫罗兰长剑:格云瑟·海因里希, 旧帝国的守墓人,令人恐惧的战争天才与野心家。
最后一次大规模星际战争, 他驾驶这座指挥舰率军浴血奋战,捍卫了垂死的帝国舰队最后的荣光。那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结束后, 冰河舰已经和它的驾驶者一样残破,无法维修,不得不从舰队中退役。
后世很多人认为, 倘若格云瑟不是beta、不是被禁药摧毁身体, 所谓的新秩序根本无法战胜帝国舰队。
而就是这艘早已确认无法维修的残破指挥舰, 在新秩序的前领袖瓦格纳被宣称叛变,挟持海因里希的尸身坠入舰仓后,于某个无月之夜诡异复活。
它变成一艘缠满赤色荆棘,燃烧着永不熄灭赤炎的空壳。
……现在这具燃烧的空壳停泊在新帝都。
这是第四十七个被袭击的实验室, 袭击它的罪犯看起来十分可怖:身上缠满混乱的绷带,依然有枪洞在崩裂、渗血,有荆棘从伤口里探出,单手拎枪微垂着头,瞳孔深处同样是缓慢生长的红色荆棘。
身椒汤份不难确认。
因为枪洞的位置分明, 这些枪伤, 就是谢弗勒尔·瓦格纳抱着格云瑟的尸体被枪杀时, 被倾泻的弹雨洞穿的。
它们没有愈合, 被烈焰烧焦, 又崩裂,流出新的血。
被捆缚的研究所人员跪在狼藉的焦土前。
手脚都被子弹洞穿。
“瓦格纳!”新领袖被迫赶来, 额头冒着冷汗,紧攥着拳高声开口,“别再犯错了,你已经完全背离了你的初衷,不是吗?你明知道新秩序是要有牺牲的!有些事情就是没办法……”
“难道什么代价也不付,就能实现我们当初的理想?你明明也知道这不可能——你明明也认可!”
“什么都可能是代价!包括你和我!”
“你入了迷障,这是那个野心家的阴谋,他用死亡诅咒了你,让你动摇,让你发疯,你……”
充斥荆棘的瞳孔微微动了动。
袭击者拎着枪抬起头。
完全沙哑的、仿佛吞下硫磺与焦炭的嗓音,缓慢吐出字句:“谁?”
新领袖语塞。
格云瑟·海因里希……这名字已经变成禁忌。
没人愿意提起,没人敢提起,这是新秩序最不愿面对与承认的丑闻,他们陷入仇恨,痛快折磨敌人的首脑、野心家海因里希时,解恨到几乎忘记了一切。
他们忘记了,冰河舰是为了守卫这片星云,战斗到伤痕累累、残破不堪的。
“瓦格纳。”新领袖的语气变低,近乎商榷,“我们的确会犯一些错——每个人都会犯错,可你真的忍心,这么摧毁你为之奋斗毕生的成果吗?”
“我们已经取缔了极端派,他们的理念太极端和激进了,他们是错误的。”
“现在我们愿意接纳一切,包括旧帝国的人,当然也包括你,回来,继续做我们的朋友,谢弗……”
倾泻而出的子弹扫射向蒙住眼睛的俘虏。
几乎没有什么惨叫声,血污短暂飞溅,弹匣被清空,满地残叶碎枝。
这是第四十七个被摧毁的实验室,实验室囚禁的“试验品”被释放,很多已经奄奄一息,不成人形,新秩序丑闻缠身,几乎已被铺天盖地的非议淹没。
袭击者换了个弹匣,抬枪指向新领袖。
这自然引起更激烈的交火,极端恐惧下的枪炮恨不得把这个幽灵轰碎。
但没那么容易,暴虐的烈炎炙燃着腾空而起,仿佛已经千疮百孔死透的躯壳,胸腔痉挛了下,伤口再次在烈火里愈合。
他向后摔倒,跌进灼烧的“冰河舰”空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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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舰里的谢弗勒尔·瓦格纳干净。
他吞服药物,用些实验室见到的残忍手段,把自己弄得像个人——就像当初格云瑟被作为货品处理妥当。
这一步要稍微花些时间。
谢弗换了身宽松休闲的常服,他握着一束紫罗兰花来到阳台,银色的月光下,格云瑟正躺在宽大的木质摇椅里。
缎子似的银色长发散落,银白色的睫毛下,空洞的、匀质一片的雾紫色眼眸,完全涣散地望着某颗星星。
谢弗轻声问:“想去那吗?”
他扶住摇椅的椅背,这样轻微的晃动,让头颈软坠,脊背塌陷,格云瑟落在扶手上的手臂滑落,身体倾倒弯折。
谢弗小心捧住这具轻飘的空壳。
他拢着微仰的头颈,用颈窝贴着柔顺的银发,轻轻抚摸,拥在怀里抱着。
他今天在实验室里看录像,看试验品被一点一点敲掉自我认知,摧毁意志,坍塌骄傲,最后忘掉一切不再痛苦,匍匐着舔舐被锁铐磨得渗血的伤口。
有短暂恢复神智的旧军官,对着自己愣了一会儿,彬彬有礼向他行帝国军礼,并索要一把枪。
不止一个人用枪轰碎了自己的脑袋。
“为荣耀和骄傲。”
那些人无一例外地说:“为海因里希阁下。”
雾紫色的瞳孔静静变得湿润,谢弗低头,他知道这是因为今夜雾浓,空气湿度大,有水汽凝结。
银白色的睫毛上也凝结了露水。
格云瑟原本有无数机会逃脱,无数个机会,他没有选择这么做,因为新秩序承诺只要他愿意投降,就会优待他的部下。
迂腐过时的旧帝国野心家,不知道新世代的叛乱者毫无信誉可言。
谢弗翻出最柔软的绒布,仔细擦拭这些水汽,暴雨要来了,他把格云瑟抱回浴室,泡进特制的淡紫色液体里,银发在水中散开,冰冷的躯壳慢慢沉没进去,没有气泡,格云瑟睁着眼睛,静静漂浮,被添加了花香浴盐的液体裹挟着,在砸落的暴雨声里寂静幽冷。
谢弗等到这场暴雨休止,夜晚也在暴雨中结束,天气放晴。
他把所有遮光帘都严严实实拉上。
前车之鉴,上一个被他勉强用草木灰复原出的格云瑟,就是被阳光烧毁。
那天他不慎睡过了头,阳光透过窗帘缝隙,落在他怀中的躯壳上,他眼睁睁看着格云瑟在他眼前安静地燃烧成灰烬。
而上上个格云瑟被他不小心碰碎。
至于最初的、真正的格云瑟。
真正的格云瑟。
谢弗打开自己的精神海,豁开厚重的血色荆棘丛,反复寻找,小心翼翼剜出一颗紫色宝石,放进微张的霜白口唇中。
真正的格云瑟被他不小心烧毁了。
那天谢弗以为自己死了,他以为自己运气好到能抱着格云瑟咽气,可显然这是痴心妄想,他是贪婪撷取他人精神力、生命力的alpha,格云瑟最后逸散的力量全被他吞噬,暴燃的烈焰让他活过来。
他愣愣看着自己怀中紧拥的、缠绕着紫罗兰枯藤的纤细白骨。
他不敢动,不敢动。
他不敢呼吸。
他的心脏跳了一下。
无法取下的镣铐就这么掉在地上。
就这么该死的、很不起眼的一下,他狼狈地妄图阻挠骨骼碎裂、花藤凋亡,就像妄图阻止一场暴雨,他疯狂往怀里捧,往怀里护,他歇斯底里奉上一切哀求乞求命运垂怜留给他一具骸骨,却只攥住满掌轻飘柔软的灰……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有阵可恨的风,夺走了这些灰。
灰烬跟着风自由飘散。
格云瑟早就变卖了所有家产。
格云瑟的城堡被狂欢的战胜者摧毁。
谢弗勒尔·瓦格纳没有得到格云瑟的遗体,除了残破的冰河舰,也没有得格云瑟的任何遗物——除非算上精神海里数不清的、熠熠生辉的紫色宝石。
这一颗剜出来的宝石,让草木灰做成的格云瑟慢慢有了近似生者的反应:睫毛轻掀,紫色眼珠也微微转动。
谢弗跪下来,捧起他的脸,轻声说:“格云瑟。”
紫色的眼睛空洞地慢慢转向他。
“我是谢弗勒尔·瓦格纳。”谢弗说,“我来认识你,做你的朋友。”
他把草木灰做成的格云瑟小心抱起,不敢稍微放纵力气,他捧着冰冷寂静的头颈,一口一口,轻柔啜出混有紫罗兰香的水流,直到格云瑟的喉咙里轻响。
草木灰做的假格云瑟慢慢地重复:“谢……弗。”
谢弗笑了下,掌心轻轻抚摸柔顺的银发,仔细理顺,拢在耳后。
他已经很少说话,他不认为自己有资格说太多话,只是把人捧进怀里。
假格云瑟靠在他的肩头,这具空洞的躯壳里有了一点记忆作为支撑,慢慢有了些行动,又看向手中多出的匕首。
谢弗帮他把匕首横上自己的喉咙。
紫色的眼瞳迷蒙,像隔了遥远的水雾,记忆能承载的东西太少,爱不够,恨也不够,匕首只不过划出一道浅痕。
对alpha来说算不上什么伤。
假格云瑟被他喂橙子,不是很有兴趣,只是嗅了嗅,就又看向窗外,仿佛那片星空有无限的吸引力,怎么都看不够。
谢弗低声问:“想去那吗?我们养一些鸭子,种一片花。”
假格云瑟被他拢住手,慢慢转动眼睛,望向他,神情依然很迷茫。
谢弗让冰河舰往那片星云驶过去。
坐标很熟悉。
是当初冰河舰搁浅的地方。
是当初瓦格纳上尉违规混进指挥舰,僭越地抱紧海因里希准将,发着抖亲吻、拥抱、抵死不放的地方,格云瑟在他怀里笑着低声说:“谢弗……你啊。”
“你啊。”格云瑟说,“等我死后,你可不要用这种表情来看我。”
“那个时候。”格云瑟说,“谢弗,你就摆脱了这种两难的处境,不必再像现在这样挣扎痛苦。”
“你终于解脱了,自由了,所以你应当得意一些、嚣张一些,耀武扬威。”
紫罗兰色的眼睛含着笑,含着这世上最璀璨、晶莹的光彩,含着永不坠落的皎洁月亮。
“你可千万不要认输。”
格云瑟说:“因为那个时候,我就忘记你了。”
……
谢弗并不记得自己当时回答了什么。
没必要记得,因为他就算说了,也无非是些不会被实现的冲动废话。
每当格云瑟陷入危急,命在旦夕时,他就急得六神无主,甚至毫不犹豫认为自己能为格云瑟抛下一切——可这种冲动也仅仅只能维持到格云瑟脱险。
格云瑟也早就很清楚这一点,
谢弗控制自己,他不能想太久那具缠绕紫罗兰枯藤的白骨,否则他又会发疯。
谢弗勒尔·瓦格纳在用最后的理智控制自己。
他只是意识到自己的理想早已变质,向往和憧憬只不过是无法落地的空谈,所谓的“新秩序”是只有他还愚蠢相信的谎言,是另一场私心与欲望狂欢的幌子。
所以他亲手摧毁这个变质的结果。
总不能真疯成无差别毁灭世界、害得数不清民众和无辜者流离失所的变态吧。
如果真是那样,恪守古板荣耀的帝国长剑,尊贵的海因里希阁下,第一个要鄙视他、看不起他、狠狠讥讽他,把他当垃圾和帝国之耻随手诛灭掉。
谢弗握住假格云瑟的手,取走匕首,继承了这一点记忆的草木灰空壳,又开始想要剖开自己的手腕。
哪怕上面已经没有镣铐了。
但记忆抹不掉。
抹不掉。
“想吃一点冰淇淋吗?”谢弗柔声说,“橙子味道的,我尝了尝,味道不错。”
假格云瑟看了他一会儿,紫色的眼睛很凉润迷茫,谢弗抱着他,小心帮他擦干,穿上厚实柔软的浴袍。
谢弗取来一点自己做的冰淇淋,用小勺子舀着喂给他吃。
假格云瑟低头,嗅了嗅,轻轻舔舐。
他看到谢弗手腕上的枪伤,被吸引注意力,这是那天被子弹洞穿的,谢弗无法真正修复这些伤口。
“枪伤。”谢弗摸摸他的头发,轻声给他讲解,“打穿了手腕,还要匕首吗?可以划烂它。”
假格云瑟动了动眼睛,握住谢弗递到他手中的匕首,在这道伤口上划了划。
也并没造成什么新鲜的损伤。
假格云瑟抬起头,抚摸谢弗的脸,把匕首贴在谢弗的眼睛上又划了划,扎了扎脸颊,戳了戳唇角,这把匕首其实足够锋利,但草木灰的力气太轻了。
恨也太轻、爱也太轻了。
浮皮潦草的“复仇”就这么结束。
假格云瑟失去兴致,扔下匕首,蜷回身后手臂恰好收拢的怀抱里。
谢弗柔声问:“还吃冰淇淋吗?”
他问了几次,没有得到回答,假格云瑟对他的话几乎没有反应,看了一会儿星星,就慢慢闭上眼睛。
谢弗低头,轻轻亲银白的睫毛。
眼眸望了望他,神情很陌生,似乎不满意他挡了星星,接着。
这一点陌生也消散。
瞳孔慢慢恢复成一片匀质的雾紫。
谢弗的手臂发紧:“格云瑟。”
他得不到响应,这一点紫色钻石的记忆消散,草木灰勉强拼凑的躯壳被他抱回卧室,放在柔软的枕头和被褥里,静静躺着,只不过是一具轻飘的空壳。
谢弗并不能经常这么做,空壳太脆弱了,承载不了稍重的记忆,他带着残破的冰河舰落在那片星云。
找一颗自然环境相似的荒星并不难。
他把自己锁上。
趁着还没彻底崩塌、失去最后的理智,他把锁铐钉入自己的手腕和脚踝。
他和一捧草木灰定居在这里,养鸭子,种花。
种一颗橙子树。
……「反派救赎系统」被派遣来时,一手缔造又亲手毁掉了新秩序、把自己流放荒星的领袖,刚给一株紫罗兰松好土、浇好水。
被火焰灼烧伤口,已经露出森森白骨的囚徒问:“谁是反派?”
系统也卡了壳:「呃……」
谁是反派呢。
系统一时间也无法判定,看着囚徒对自己毫不客气下手,改造,变回整洁干净的活人,穿军装、军裤、长靴,扎好腰带。
谢弗回到房间,和草木灰的格云瑟柔声打招呼,他把空壳轻轻抱到房檐下,放在垫了软垫的摇椅里。
空洞的瞳孔已经不是雾紫色。
翦密卷翘的银白睫毛下,是种极浅的、不仔细辨认几乎看不出紫色的淡白。
空壳的手腕刚被修过,用绷带仔细缠绕,脖颈和右肩精心缝合,胸腔已经修补过很多次了,现在里面放了一颗心脏,谢弗勒尔·瓦格纳的心脏。
所以草木灰做的格云瑟像是活着,甚至有一些虚幻的血色。
像是在安然午睡后醒来,被抚摸头发,轻轻拥抱,垂落的手被柔和拢住,亲吻指节。
谢弗陪他晒月亮。
谢弗给他找来一只小鸭子摸,握着冰冷苍白的手指,陷进柔软的浅黄色绒毛。
谢弗温声和他聊一些近期的新闻。
谢弗问他冷不冷。
系统说:「他死了。」
「死了很久了。」系统查看时间节点,「我来晚了。」
谢弗勒尔说:“我知道。”
他依旧精心调整被他捧着的头颅,让浅紫色的眼睛能看见月亮,他把小鸭子送回窝,握着很快又冰冷的手,说今天鸭子丢了一只,明天去找。
他问系统:“别的平行世界怎么样?”
星际时代——有很多东西已经不难理解,谢弗勒尔很快理解了系统的存在,随即就想到平行世界。
他走进木屋给格云瑟找一条毯子,沉重锁链拖行在木地板上,微微苦笑了下:“比我强得多吧?”
或许有去他的见鬼新秩序、横下心跟着海因里希阁下干的瓦格纳?
或许有虽然政见相左,但从始至终坚持保护格云瑟,甚至为此和同伴反目,最后在逃亡中被海因里希阁下相当刻薄地讥讽着“小可怜”、“简直愚蠢”,两个人拌着嘴吵着架一起不小心死掉的瓦格纳?
那样应当很不错吧?谢弗勒尔有时候会这么想一想,格云瑟大概会高兴的,格云瑟说不定会回抱住他。
他们死死抱在一起,尸骨被烧焦得无法辨认,也无法剥离,他们就这么被埋葬。
那该是种叫他嫉妒到眼红发疯的幸福。
谢弗勒尔问系统:“他们都干得不错吧?”
系统茫然:「什么‘他们’?」
谢弗勒尔在这句话里定住。
「你们这个星系……没有平行世界。」系统说,「只有这一个格云瑟·海因里希。」
系统特地确认了下:「只有一个。」
而且格云瑟·海因里希说他不需要被救赎。
也明确拒绝了临终关怀。
有些特别傲慢的反派是这样的:你可以伤害他,可以毁灭他,可以背叛、折磨、辜负他,他都能扬着下颌安然承受。
但他们不允许任何人可怜、同情。
这还不如直接杀了他们。
所以这个世界,系统本来就没法干涉,格云瑟·海因里希要求命运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要求一切结果自己承担。
系统只是来看看。
看看谢弗勒尔。
「他让我找时间来看看你。」系统念海因里希活着时候的留言,「看看小谢弗怎么悼念他,是不是窝窝囊囊、哭哭啼啼,变成了个不争气的疯子……」
系统停下,有些不放心:「你还好吗?」
谢弗勒尔说:“没有平行世界。”
没有。
没有能让他嫉妒得发疯的、另一个遥远的成功了的野心家格云瑟。
没有讥讽他蠢货又抱紧他的格云瑟。
没有风里张开双臂,自由微笑的格云瑟。
没有。
整个宇宙里也只有这么一株紫罗兰。
已经死了。
死了。
死在他眼前。
死在他掌心。
谢弗勒尔摇头,他吃力地摇头,说不出话,按着胡乱缝上的、剜出心脏后被荆棘疯长填满的胸口,他踉跄了下,脸色变了,攥着毯子疯狂向外跑。
剧烈跳动的心脏提供了一点活力,让草木灰做的空壳从摇椅里站起来。
空壳站在月亮下面,望着外面的雨,这个星球很少下雨,今晚有云,但不多,谢弗勒尔以为不会下雨。
空壳像是被什么吸引,慢慢迈步,走向坠落的雨水。
谢弗勒尔张了张口。
发不出声。
他看着最后一点格云瑟剩下的草木灰,被吸引着走向雨水,他看着打湿的草木灰坍塌,他扑上去伸手抱住失去双腿摔倒的格云瑟,跪倒在地上,张着口,剧烈喘息,泪水慌乱砸落。
他手忙脚乱完全无措地剜出所有能剜出的紫色钻石。
“你看。”他说,“看,格云瑟,这些是我们,这些都是我们。”
“别丢下我。”
他说:“别丢下我,格云瑟,别不要我,我很……”
他想说“后悔”,想说“痛苦”,他想说“我很爱你”,可他说不出口。
他看见这些钻石折射出光芒。
格云瑟耀眼的、璀璨的紫罗兰色眼睛。
骄傲的、美丽的、不染纤尘的。
紫罗兰缠绕盛放的雪亮长剑。
他看见格云瑟安静地注视他,抱着手臂,骄傲地注视着他,痛苦地注视着他,沉默地注视着他,他看见格云瑟按住荆棘丛生的右眼,靠着和所有者一样残破的冰河舰,看他走远,高傲地抿着失色的薄唇,眼眶里渗出最后一点温热的血。
他说不出口。
他给格云瑟的爱太廉价,前面排满了荒谬的理想与虚妄。
太可笑、太悲哀。
而整个宇宙里,只有一个格云瑟·海因里希,只有一个——唯一的一个,已经死了,很久以前就死了。
“有……平行世界,这是他让你和我开的玩笑是不是?他就喜欢开玩笑。”
谢弗勒尔抬头,他的视线空洞,吃力动着苍白的嘴唇:“有的,对吗?肯定有的。”
“肯定有……”谢弗勒尔说,“只有格云瑟·海因里希的世界,有吗?没有该死的混账瓦格纳。”
系统沉默地漂浮在雨中。
谢弗勒尔荒谬地笑了下。
他难以置信,吃力摇头,他低头捧着,捧着一片被雨水淋湿的月色。
他的心脏掉在地上。
盛装这东西的躯壳已经在雨水里融化。
谢弗勒尔没工夫管什么心脏。
他把紫色钻石吞进去,少了很多,他捡得手忙脚乱,和泥土一起吞下去,他似乎说了这辈子最多的话,他给系统讲每颗钻石的来历。
他说他和格云瑟曾经短暂并肩战斗,在那场保卫星系的星际战争里,他们同样作为新兵入伍,格云瑟背靠着他,手里握着闪烁锋利银芒的锁链。
他说格云瑟笑着开玩笑“真想拿这个把你锁回去算了”,他说他们九死一生,他受了重伤,格云瑟暂时回到后方,坐在最讨厌的太阳里陪他晒,微微偏着头看他,冰凉的手指摸他的脸。
他说他和格云瑟小时候在城堡里的那片紫罗兰花田手拉着手奔跑,银发的幼童被他紧紧抱住,望着他,苍□□致的面庞上,眼瞳里第一次淌出笑影。
他说格云瑟交给他一朵一碰就会开的花。
他最后跪在被雨打落的草木灰里。
谢弗勒尔问系统:“他想好了,怎么报复我吗?”
系统沉默。
没有。
谢弗勒尔问:“他有留给我的话吗?”
没有。
系统似乎不忍心,直接一口气告诉他:「格云瑟·海因里希死了。」
「没有遗言,没有要复的仇,没有放不下的人。」
「没有什么一定要实现的遗憾。」
而谢弗勒尔要活下去,因为主角就是这样,尤其是救世或灭世级别的主角,谢弗勒尔要存活到被下一个主角斩杀。
他们这样沉默了很久,这场雨并不大,落在普通人身上,甚至不足以将衣物彻底打湿。
谢弗踉跄着起身,又跌倒,他那层正常人的伪装剥落,变成钉着镣铐、绷带下伤口崩裂灼烧火焰的囚徒,他恍惚着迈步,系统拦住他的手,以免他又多一个遗憾:「你这样是不能碰紫罗兰的。」
火焰会烧毁草木。
谢弗勒尔站了一会儿,醒悟过来,看着燃烧的自己:“……啊。”
“谢谢。”他说,很有礼貌,“天很晚了,我去睡觉。”
他已经很久没合眼、没睡觉,从他不小心打了个盹,眼睁睁看着上一个草木灰做的格云瑟在他怀中燃烧那天起。
他摘了一个橙子。
橙子树长得不错,他抬头,在枝繁叶茂间找了一会儿,没有自己乱爬树、等他抱下来的少年格云瑟。
没有格云瑟。
风把一小片云吹走,月亮露出来。
紫罗兰摇曳。
谢弗勒尔轻轻笑了下。
“明天见。”
谢弗勒尔说:“明天就回来,对吧?”
第46章 前情试阅
是那种早熟、心思深沉、总是挂着笑容又叫人心头发寒的阴暗末路少年帝王。
国家已经倾颓到人力不可挽回了, 自己也身中剧毒,日渐衰弱时日无多,所以压抑扭曲的洪水般情绪全部施加在那个唯一能捉住的邻国质子身上。
折断翅膀, 断绝出路,困在身旁。
恨是真的太激烈了。
亲吻都是绝望的, 拒绝伸出手臂相拥,冰冷疏离得如同禁宫注定无从逃脱的朱红高墙。
直到国破前的三个月。
一念仁慈, 随便弄了个罪名,把人扔出宫远远发配去边疆苦寒之地。
其实就是给了条生路让对方逃回故国。
那之后再三个月,等着被五马分尸的孱弱暴君, 有点诧异地听见地动山摇的兵马声。
那个日日夜夜说要弑君的家伙劫了法场就跑, 箭雨里还骗他说什么天下大赦了算他运气好, 一边纵马狂奔,发抖的手臂一边密不透风地死死抱着他。
贴在耳边的声音还和记忆里一样冰冷:“现在轮到我折磨你了。”
“我的……陛下。”
注:
人手还是不够,这次来的是系统是刚转行过来的,是个病弱狗血恋爱系统。
装病梗x假虐实甜x恨海情天他超爱
其实就是想写一把酸酸甜甜!
第47章 金玦
系统来的时候, 谢痕在吃药。
相当苦涩难吞的药汤,棕褐色,冒着不祥的热气。
谢痕自己是端不动碗的, 他手脚都断过,挑了筋, 现在疤痕还狰狞,燕斩玦环抱着他, 一手托着那只冰裂瓷的天青色小碗,一手舀了勺药汤抵在唇边。
“陛下。”燕斩玦贴在他耳边,“又不听话了么?”
谢痕慢慢含住这一勺药。
燕斩玦低头, 托着他的下颌, 教他吞下去。
这个吻并没立刻结束, 它似乎并不包含爱意,更像某种蓄意复仇的僭越,昔日君临天下的帝王,如今落到这个地步。
辗转承欢。
燕斩玦放下药碗, 托起净软雪白的脊背,和斩杀父兄夺位的北地新王比起来,谢痕这个江南山水烟雨朦胧供养出的亡国之君,实在有点过于单薄了。
谢痕头颈后仰枕在燕斩玦肩窝,被迫承受亲吻, 肆意剥夺, 啜饮吸吮, 燕斩玦把从这个暴君身上学会的东西都还给他。
厚实的裘皮把人裹着, 里面密密实实衬着柔软的雪白狐绒, 北地制皮的本领高明,整个剥下的白狐皮毫无损伤, 阖着眼栩栩如生,很难分辨谢痕和白狐哪个更像是活着。
谢痕靠在燕斩玦身上,像尊断线遗弃的玉偶,呼吸慢而轻缓,吹不起最轻薄的软绒。
漆黑眼瞳空洞失神。
这倒不是燕斩玦的复仇计划。
谢痕自找的,他胎里带了剧毒,本来就羸弱不堪。
偏要自不量力、螳臂当车,逆天命而行,为一个半死不活的倾塌国祚熬到心血枯涸。
燕斩玦射杀烈马,斩碎铁索,把他从当街分尸的刑台抢下来,人就已经变成这样,毒性已侵蚀心窍,最好的医师也只能勉强用药制衡,白日清醒、夜里昏沉。
燕斩玦继续给谢痕喂药,直到勺子抵着唇边,玉偶不肯再张口。
燕斩玦把剩下的小半碗药泼掉。
站起身。
烛火拉长的阴影罩着蜷伏在裘皮与狐绒里的人,谢痕跑不掉,连困锁囚徒该用的东西也用不着——中原刑罚酷烈,这位亡国暴君在天牢里就被弄断了手脚,碾碎了不知道弯折的单薄脊背。
失去了燕斩玦的护持,谢痕连坐也坐不稳,静静倒下去,眼眸睫毛俱都漆黑,脸颊比白狐绒还要更苍白。
燕斩玦低着头看他。
燕斩玦很难不恨他,谢痕不是善类,是个疯子。
谢痕生不逢时。
倘若生在一个君明臣强的盛世帝国,谢痕会是最优秀的太子、最励精图治的明君,但一切都晚了,谢痕阻拦不了国祚倾颓,于是性情也在这样的压抑下扭曲。
燕斩玦是北地送来的质子,和谢痕同龄,谢痕叫他阿玦。
“阿玦。”谢痕把他锁起来,俯身摩挲他被铁链磨破的颈部皮肉,“你是我的。”
玉雪可爱的孩童已然有双阴沉偏执的漆黑眼眸,却又含着笑。
谢痕说:“你要为我笑、为我哭。”
“只为我。”
他在北地没有名字,谢痕说他腰上有块玦形胎记,于是叫他“阿玦”,谢痕说他是北面飞来的燕子。
谢痕教他认字,用笔蘸药,在发着抖的、伤痕累累的脊背上写“燕玦”,谢痕抚摸他的鞭伤,柔声问他每道伤痕的来历,学他生涩可笑的蛮夷口音:“你说,你阿父、阿兄打你,不给你粮食,饿死了你母亲?”
“你这么强壮。”年幼的帝王垂眸,抚摸琴弦似的,柔软冰凉的手指碾过红肿伤口,“为什么不杀了他们?”
谢痕七岁即位,三个月后得到北地质子,十九岁亡国。
这么算十二年不短。
幽雅深沉的龙涎香从单薄躯壳里溢出,像是已经浸透骨血。
谢痕太偏执,煎熬心血过甚,十五、六岁的少年,就已瘦得仿佛只剩一副骨架,眼下总有淡淡阴翳青影,幸亏生得一副蛊惑人心的好样貌,笑容温润,还能装一装“温文尔雅”、“礼贤下士”的少年明君。
谢痕也喜欢鞭子,不是北地那种能撕下一整块皮肉的鞭子,柔韧细软,与其说是疼不如说是痒,像什么在骨头上爬。
谢痕习不了武,动弹得狠了蛰伏的剧毒都要发作,苍白修长的手指弯折金丝软鞭,用这东西挑起他的下颌,迫使他看着自己。
谢痕要他的“阿玦”一直看着他。
谢痕除不掉胎里带出来的毒,这毒已经和他融为一体,让他痛觉远超常人,连衣料摩擦也疼得无法入睡,所以谢痕总不喜欢穿中衣,披散着头发,赤脚在宫中软毯上走来走去。
他们被迫在这个巨大的黄金囚笼里相依为命,谢痕说他是飞不走的燕子,谢痕把冰冷的金玦佩戴在他的耳朵上。
十七岁的谢痕学会吻他。
十八岁的谢痕学会更多花样。
谢痕兴致勃勃问他,给自己陪葬的时候想穿什么颜色的衣服。
谢痕批着奏折,不知不觉力竭软倒昏厥,沾了朱砂的笔掉在地上,另一只手里还攥着拴他的铁链。
谢痕拴了他十二年。
然后扔了他。
那天是谢痕十九岁的生辰,经年累月,暴君秉性已显露无疑,谢痕斩了一批人、下狱了一批人、流放了一批人,他在被流放的那些人里。
谢痕说他偷了自己的一块金玦。
“陛下。”燕斩玦蹲下来,满是兵茧的掌心抚摸散落长发,“您丢的玦,现在找到了吗?”
白日的谢痕勉强还有些复仇的价值。
夜晚的谢痕毒入心窍,浑浑噩噩,心智难开。
因而燕斩玦也只是随口说一说,他并不指望谢痕回答,毕竟罪名本就凭空捏造,他又不蠢,知道谢痕这么做无非是死到临头良心发现,放他脱身。
但。
……但。
凭什么。
他们纠缠的、恨意浸透的十二年。
就这么人死账消?
燕斩玦抱起裘皮与狐绒裹着的谢痕,把人放在床榻上,这是中原的木头、熏了中原的香,连床帐也是手工刺绣了殷红寒梅的轻薄白纱。
燕斩玦摸了摸谢痕的脸,力道稍重,谢痕的睫毛动了动,慢慢转动目光,望向灯烛下的人影。
燕斩玦说:“陛下。”
这是讥讽,这么称呼白日里清醒的谢痕,会得来冰冷傲慢的沉默仇恨。
但夜里的谢痕懵懂无知,心智未开,被他不知怜惜地摩挲脸颊,只知道疼痛,呼吸变得微微急促,漆黑眼瞳蓄进一层水色。
燕斩玦的手停下。
他低头看着这双眼睛,像是有什么剧烈的情绪——仇恨或是别的什么,在胸腔里燃烧,叫他牙关紧咬到咯吱作响。
最后燕斩玦按住谢痕的穴道,谢痕的身体也完全垮了,稍微一碰就绽出红痕,胜过床帐的点点寒梅。
穴道止痛,也致人昏睡。
谢痕的身体微弱挣了几下,瘦得突起的蝴蝶骨软坠松散,侧脸埋进雪色狐绒,可怜又可悲的暴君背后横断血红疤痕,急于向新朝献媚的叛臣砸碎了他的骨头。
而当时的燕斩玦在流放队伍里,砸不开脚上的铁镣。
温热的手掌焐上那条疤。
像抚摸一把断刀、一根孱弱的马缰、一柄锈迹斑斑的铁剑。
燕斩玦最后逃脱了流放队伍,也不是逃脱,是半真半假的大赦消息让押送狱卒也十分懈怠——大赦天下是真的,只不过亡国之君显然不在其中。
燕斩玦杀了父兄,夺了王位,带领马队千里驰奔南下,杀马、杀人,当街抢走了被五马分尸到一半的暴君。
“你把我留下。”燕斩玦说,“陛下,你就不会落得这么惨。”
谢痕今夜不会再醒,呼吸微弱,胸腔轻颤,睫毛里无知无觉渗出水汽。
燕斩玦垂眼看了一会儿,没有理会。
起身离开。
……
等到燕斩玦走远,确认不会再回来,系统才伪装成一只飞蛾,落到清瘦单薄的苍白肩头:「陛……」
谢痕睁开眼睛。
懵懂不见,黑瞳冰冷阴郁,慢慢睁开的眼睛里,却噙着仿佛不变的笑容。
他完全动不了,身体扭曲孱弱蜷伏着。
系统却没来由打了个哆嗦,改口:「谢痕。」
「你怎么没变傻。」系统问,「你的毒没有进入心窍、没有发作吗?」
谢痕不清楚这飞蛾是什么东西,但他的毒也并非没有发作——只不过,要不计代价地压制毒性、维持清醒,目前还勉强做得到。
当然也撑不了多久就是了。
谢痕问:“你是何人?”
系统简单解释了自己的身份和来意,简而言之谢痕是这个世界的反派,而燕斩玦是将来的主角。
而谢痕这个早死反派则塑造了主角过往经历、个性,并影响他一生。
为了保证主角在未来心理状况正常,不随便黑化,不弄出什么执念、替身之类的剧情,就需要抓紧时间把谢痕救赎得妥妥帖帖了再死。
系统开门见山:「你有什么愿望?」
谢痕:“复国。”
系统:「……」
是不是略显宏大了。
系统甚至都不是正经救赎系统,是狗血恋爱部借调过来的,复国这个级别实在没能力,况且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国祚气运耗竭,大罗神仙也回天乏术。
「除了这个呢?」系统试图开导他,「看看花啊,看看草,谈谈恋爱……」
谢痕问系统:“能不能让燕斩玦杀了我?”
系统:「。」
系统真不是干这个的:「为什么?」
谢痕的确活不久了,毒发后他会七窍流血、疯疯癫癫,狼狈地变成个什么也不知道的疯子,浑浑噩噩到咽气。
现在谢痕提出想换个死法。
系统问:「让燕斩玦杀了你,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这个问题没有立刻得到回答。
谢痕能维持清醒的时间,也并不长,这样短暂的对话后,他的意识就混沌,那种阴冷沉郁逐渐淡去。
系统浮在半空。
有些后知后觉地想起。
被扔在榻上,无人关照就连动也无法动一下的亡国暴君,今年十九岁。
谢痕的脸上没有血色,他生错了时候,本该是那种最光风霁月的少年天子,君明臣强、政通人和,最后成为史书上铁腕执政励精图治的千古明君。
现在谢痕躺着。
躺着,很瘦削,几乎脱相,眼下有青影,黑洞洞眼瞳无法控制地扩散恍惚,无法分辨是人是鬼。
谢痕笑了下。
阴沉的、冰冷潮湿的。
却又终生被尊贵朱红琉璃瓦覆盖仿佛烈阳的龙涎香。
“我要……他记着我。”谢痕轻声说,“只记着我。”
“只记着我。”
“……你说,他是主角,对吧?”
断手折脊的亡国之君不太理解主角,但至少知道系统的意思,燕斩玦会活很久,会开创一个新的天下,那应当会遇到很多人,说不定会忘了他,这不行。
不行。
燕斩玦只能看着他。
燕斩玦可以身居高位,可以天下在握,可以忠臣良将如云宾朋满座,可以无病无灾寿终正寝,这些都无所谓。
但燕斩玦要记着他。
……
系统沉默。
沉默了半盏茶。
系统觉得自己弄明白了这两个人的意思。
系统说:「你要他永远记住你,所以你要他亲手杀了你。」
「至于燕斩玦。」系统说,「他恨你,报复你,要你像他恨你一样恨他,他要折磨你,就像你当初折磨他一样。」
所以燕斩玦连命都不要了,冒死带人硬闯南国,劫法场抢了谢痕,肋下和肩头的箭伤到现在都还没好。
所以燕斩玦拿裘皮狐绒裹着谢痕羞辱他。
目前这种折磨,进度到了“抱在怀里喂药”和“按着人每天乱亲三百次”。
有没有一种可能。
系统也不是故意的,它确实不是干这个的,它就是想问,随便一问:「要不你俩谈一下试试呢?」
第48章 留疤了啊
反派当然没那么好说服。
系统观察谢痕, 也看这两人的过往,硬要说是爱……的确太牵强了。
燕斩玦是北地王族,却也因为生母卑微, 地位不如猎犬和牲畜,他被装进笼子里, 当作牲畜送给谢痕,又被谢痕圈养。
谢痕本身就是个被命运逼到扭曲的疯子, 又怎么会有什么所谓“温柔对待”。
就连那点稀薄的仁慈,也无非是将人随手抛掉。
系统翻找半宿,实在没什么素材, 只找到了点谢痕在天牢里叫叛臣折磨、凌虐的画面, 猫猫祟祟塞进燕斩玦的梦里, 盼着起码能让一边消消气,毕竟燕斩玦看起来……
很生气。
系统愣了愣。
窗外落雨,不大,风吹着薄草。
抓着猎刀坐起的燕斩玦垂着头, 绷带渗出血痕,胸口起伏,瞳孔幽深。
燕斩玦抬手,摸着自己的脖颈,上面没有皮革鞣制的项圈, 也没有极具羞辱意味的铃铛、锁链, 没人把他拴在雕花床榻边。
疤明明已经留下了。
燕斩玦起身离开王帐。
他踩过细雨下湿漉漉的野草, 推开那扇格格不入的房门。
谢痕伏在白狐绒里, 仍旧是他走时的姿势, 看得出不舒服,未束的黑发披散在清瘦肩头。
燕斩玦走到榻边, 托起谢痕的下颌。
谢痕被迫仰头,更不舒服,睫毛轻轻颤动,漆黑空洞的懵懂眼瞳里蓄进朦胧烟水气,仿佛眼泪随时都能滚落。
燕斩玦问:“难受么?”
谢痕定定望着他,呼吸急促,身体微微发抖,看起来心智已全然迷茫。
燕斩玦过去从未见过他这样——哪怕是七岁的谢痕,也已经穿上那一身灿金龙袍,仿佛一条被困浅滩的垂死幼龙,等着被抽筋剥皮,尽是恨与不甘。
燕斩玦这么看了他一阵。
“陛下。”燕斩玦说,“谢痕。”
谢痕似乎连这也听不懂,只是本能地向他求助,用尽全力挪动手臂,慢慢地,握住燕斩玦的衣袖。
燕斩玦低头看着,谢痕这只手很快就握不住,脱力滑坠,落进北地新王的掌心。
紧跟着是温热的水痕。
一滴,两滴。
燕斩玦蹙眉,他抬头,看见谢痕流泪,那些烟水气从黑瞳里不停涌出,大颗滑落,眼里尽是茫然痛苦。
他像是面对一个比当初那条幼龙更小、更纯净、更不安和恐惧的孩子,身处完全陌生的环境,重病、重伤、无法动弹,在惊惧下不停落泪,本能向近在咫尺的人央求安抚和拥抱。
……和一个神智尽失的人计较什么呢。
燕斩玦沉默半晌,还是伸出手,把人从白狐绒里抱出,揽在怀里。
谢痕身体很软,瘦得轻飘,被托着靠在他肩头,脸颊贴着颈窝,呼吸变得更为急促,眼泪落得更凶。
“哭什么。”燕斩玦说,“你宁死也不掉泪的。”
他记得,九岁的谢痕亲政,同把持朝政的权臣起了冲突,被怒斥、羞辱,甚至一巴掌狠狠打在脸上滚落台阶,也只是抹掉唇角的血,笑一笑,一瘸一拐回宫。
三年后,燕斩玦见到了那权臣的人头,被玉盘托着,交给谢痕把玩。
燕斩玦没见过谢痕掉泪。
没见过谢痕恐惧、不安、痛苦。
这让他不知怎么对待这样的谢痕,他看了一会儿,伸手覆上满是泪水的雪白脸颊。
燕斩玦其实并未用力,但谢痕的身体已被剧毒侵蚀,只是一碰,这张脸上就已留下分明的殷红指痕。
燕斩玦替他揉了揉:“还疼?”
谢痕慢慢抬头。
满是泪水的黑眸定定望着他。
燕斩玦心里烦乱,但再烦乱也没有对着个什么都不懂的人发泄的道理,他知道谢痕的毒,只把此刻的谢痕当做懵懂稚童:“没事了,别怕。”
他将谢痕揽在怀中,有些生涩地轻轻拍抚脊背,记忆里谢痕抱着他给他上药的景象又从脑海里浮出。
谢痕的拥抱并不舒服,从来都不舒服,湿冷,阴恻恻,像索命的鬼物,谢痕用手把药膏辗转捻抹在伤口上,不知收敛力道,很疼。
谢痕是这世上唯一给他上过药的人。
燕斩玦垂着视线,单手打开了个装着药膏的精美玉盒,在谢痕脸上的指痕处抹了些,揉匀,这是最贵的跌打伤药,用来做这个其实浪费了。
他教谢痕:“要用这种力气,知道吗?”
谢痕靠在他怀里,懵懂地望着他,怯怯抬手,学习这种力道轻轻摸燕斩玦的脸。
燕斩玦闭了闭眼睛。
他不想和这样的谢痕相处太久。
他收起药膏,把谢痕放回厚裘皮与白狐绒中,起身要离开,身后的哽咽啜泣声却立刻变得急促。
苍白到隐隐泛青的手扯着他的衣带。
“你怕什么。”燕斩玦说,“这不是你们中原,没人会伤害你,没人打你。”
“你自己能活多久就活多久。”燕斩玦说,“我不会杀你,就像——”
就像当初谢痕也没杀他那样。
这话并未出口,因为谢痕望着他的背影,脸上的血色越来越淡,最后仿佛一片半透明的水雾云烟。
谢痕松了手。
瘦削腕骨磕在榻边,指尖松软垂落,半边苍白的脸埋入狐绒,人竟是直接这样无声无息倒了下去。
衣带坠落在地上。
燕斩玦的瞳孔收缩。
他快步赶回,将人抱起:“谢痕。”
他将手按在寂软胸膛上,又摸了摸喉咙、颈侧,试了试鼻息,他仓促将手掌抵在谢痕的后心,寸劲吞吐。
谢痕的身躯在他臂弯震动,垂落的头颈跟着颤了颤。
“咳出来——谢痕!”燕斩玦厉声说,“把血咳出来!”
他又一掌敲在嶙峋凸出的脊骨上。
到第三次,谢痕无意识张了下口,依然没有气息流动,但有细细血迹沿唇角蔓延。
燕斩玦稍微松了口气,将人翻转,托着头颈吮净残血,又度了几口气。
睫毛吃力掀动,黑眸模糊望了望他,苍白指尖用刚学会的力道摸了摸他的脸,谢痕毫无血色的脸上,露出稚童才有的依赖亲近,什么也不懂地轻轻朝他笑。
迷糊的谢痕原来会说话。
谢痕小声说:“哥……哥。”
燕斩玦用力闭眼,压制住剧烈的烦躁,他不是谢痕的什么哥哥,他想纠正这一点,没来得及,因为摸着他脸的那只手毫无预兆滑落。
血又松软口唇中溢出,那一点勉力聚起来的光就涣散。
燕斩玦抬手攥住他的肩膀,厉声命令谢痕咳嗽、把血咳出来,这些血堵了肺络心窍,一次赶不及,谢痕就会被自己憋死。
但谢痕已经彻底失去意识,燕斩玦只能自己忙活,至于为救人仓促敲击后心、攥握肩膀留下的刺目淤青,也只好让北地新王用完那一罐昂贵的药膏。
这么折腾一宿,谢痕的榻上多了柔软厚实的被褥,将上半身垫得安稳踏实。
燕斩玦靠在榻下阖眼休息。
他在谢痕手腕上绑了白纱,柔软轻薄,另一头自己攥着,只要谢痕有什么异样,就会立刻将他惊醒。
系统躲了一夜没敢看,悄悄探头,谢痕醒着,在看窗外北归的燕子筑巢,白日里的他和夜晚相差很多,瞳孔漆黑,一片死气,眼珠几乎不随身旁变化转动,配上那种仿佛不变的笑意,更似鬼而非人。
系统悄悄告诉他:「你昨晚叫燕斩玦‘哥哥’。」
谢痕的眼睛动了动,慢慢挪动漆黑瞳孔,看向这只飞蛾。
系统愣了几秒,反应过来:「你是装的?你昨晚清醒着?」
谢痕很虚弱,他昨晚强逆脉息硬逼自己吐血,现在几乎已经没有什么力气,头颈靠在软枕里,干涸嘴唇动了动。
“不是你教我的吗。”
——让他爱上我。
爱上就不会忘了。
爱过谢痕的燕斩玦,会在一个可笑可悲的失败者死后,死得连点痕迹也留不下后,成为一块活着的碑。
系统:「……」它不是这个意思!
但已经晚了,谢痕似乎觉得这样更不错,他被系统叫醒,研究了一会儿手腕上系的雪白鲛绡,没有扯动它。
没有,谢痕拨着它玩了玩,随手就解开抛落,燕斩玦绑人的办法实在很拿不出手。
谢痕看了看系统。
意思很明显。
系统无可奈何,飞蛾扑闪着翅膀过去,鳞粉扑簌落下,让燕斩玦陷入沉睡。
那只叫人挑断过手筋的冰冷手掌,覆着燕斩玦的头顶,有一下没一下缓缓摩挲。
系统问谢痕:「你要逃跑吗?」
谢痕慢慢开口:“怎么跑?”
系统语塞。
谢痕什么也做不了、哪儿也去不了,已经是个任人摆弄的残废。
他只是找到那个装药膏的玉盒,耐心地捻过一圈,苍白泛青的指尖沾出角落里的丁点碧绿药膏,擦在燕斩玦颈间的旧疤痕上。
暴殄天物。
这是中原女子用来祛疤的灵药,日日涂抹就能消去印痕,千金难求。
拿它活血化瘀也不是不行,但毕竟浪费了。
谢痕垂着眼,一点一点,给燕斩玦涂抹最后剩的药膏,用掌心覆着。
温热的颈脉在掌下搏动。
他已经给不出能融化药膏的体温。
“你知道吗。”谢痕随口聊天般,同系统说,“燕斩玦很好骗,就吃这一套,他还教我,上药要轻轻的。”
系统愣了愣,看着谢痕的动作:「你本来不会吗?」
这话让暴君不高兴了。
谢痕是个很傲慢的亡国之君——当然这也在所难免,他生来就是要做九五之尊的,哪怕是傀儡、是金丝牵扯的玉偶,是祭坛上早已备好的祭牲。
“暴君”这名头也是因为谢痕杀了不少佞臣权臣,他甚至妄图在亡国的最后一年变法,推行改革。
他已做了他能做的一切。
谢痕无视这种愚蠢的问题,并不回答,只是用有点新奇的态度,用更轻的力道,慢慢摩挲燕斩玦的喉咙。
这是皮革磨出的痕迹,没有伤口,没有流血,所以不容易发现。
但经年累月,不知不觉落下印痕。
“留疤了啊。”谢痕说,指腹轻轻抚摸,“应该用软一点的……”他想了想,看到白纱,“该用香云纱的。”
不过那种软弱的东西,要拿来配北地的新王,又有些缺乏英雄气了。
谢痕这姿势不舒服,他自己又坐不住,系统扶着他很吃力,无意间看到松垮的衣襟下,是谢痕胸口的伤疤——很多,多到不可思议,谢痕在位期间被人行刺了上百次,最早的一次是他在襁褓里。
从懂事那天起,谢痕给自己上药,给自己裹伤,这被他视为不能示于人的耻辱。
「谢痕。」系统以前没想过这个问题,它扶着谢痕慢慢躺靠回去,「你以前,一直以为上药就是应该很疼的吗?」
谢痕并不那么好交流,绝大多数时候系统只能自言自语,谢痕不总是回答他的问题。
谢痕看窗外北归的燕子。
漆黑瞳孔像枯涸的、早已死亡的井,空洞寂静,含着些不变的弧度。
谢痕又尝试模仿别的,比如昨夜燕斩玦抱他,但自己做这种事实在索然无味。
系统又多嘴:「就算想被人抱,也不能用你那种办法啊,你的身体已经很差了,这样逆转脉息自伤吐血,是会死得更快的……谢痕,你是不是冷?」
系统徒劳地帮他盖上几层被子,没什么用,北地的雨很凉,谢痕在被子里不停发抖,脸色霜白,很快就发起了烧,青白脸色下透出高热的潮红。
谢痕不让系统关窗,依旧看那两只燕子忙忙碌碌,在雨里穿梭搭巢。
两只燕子在雨水里翻飞,自由惬意,交颈依偎。有一阵风吹得有点猛了,燕子刚衔来的稻草险些被吹落,谢痕的胸肩也无意识跟着动了动,仿佛想要去接。
系统只好先过去帮燕子。
回来时风更凉。
谢痕烧得也更严重,喉咙里微弱地溢着热气,脸色青白眼尾潮红,嘴唇却烧得更干涸。
斜斜的雨丝叫风送进来,打在他身上,柔软的白狐绒弄湿了,发稍睫毛也都湿润,显得更漆黑。
像只艳鬼。
系统在他肩头沉默了很久:「谢痕,你是不是很想被人抱?」
「你不能总用把自己弄病这个办法啊。」
系统轻声问:「我弄醒燕斩玦?」
系统的迷药很好用,下料这么猛,昏睡的人只凭自己是挣脱不了的。
系统说:「谢痕。」
谢痕的瞳孔扩散,被裘皮和白狐绒一直裹到下颌,系统推了推他,没有反应。
谢痕慢慢呼吸着雨后那一点彻骨的冷气。
他捻着指腹那一点药膏,他发着高热,手却还是很冷,燕斩玦的体温融化了它,散发出很淡的草木清香。
谢痕自言自语:“留疤了啊。”
他说:“该用香云纱的。”
第49章 纠缠着的恨
燕子把巢搭成了。
薄雨淅沥, 还在下,斜斜雨丝像寒气透骨的银针。
燕斩玦从噩梦中惊醒,瞳孔收缩, 大口喘气,系统不知他梦见了什么, 看神情或许是被谢痕任意磋磨的过往。
用来拴着谢痕的白纱,一端还攥在他手里, 另一头被解了,随意抛落在地上,轻薄织物沾染泥水变得很脏。
燕斩玦低头看了一阵。
窗外落雨, 光线很暗淡, 他坐在榻下, 谢痕静静靠在榻上,看着窗外。
燕斩玦说:“陛下。”
房间里湿冷阴暗,他走到炭盆边上,划火折子点火, 一点猩红腾起。
火星迸出,咬着坠进去的白纱蔓延,烧成焦黑。
燕斩玦烧了白纱,拍拍灰烬,站起身。
“被绑着。”
他故意问谢痕:“滋味不好受?”
谢痕黑漆漆的眼珠缓缓转动, 望了望缓步走过来的人。
燕斩玦这些年长得高大, 筋骨结实, 背后火光跳跃, 投落的影子将他整个笼罩, 眼睛很冰冷。
谢痕张口,咳了咳。
亡国之君吩咐:“取些梅花酒, 我口渴了。”
北地当然没有这种精细金贵的东西,燕斩玦也并不理会他,打开一副药捣碎加水,放在炉子上煎,漠然垂着视线,听身后断断续续的低微咳嗽。
“你不如直接杀了我。”谢痕低声咳着,“我们两个都解脱。”
燕斩玦笑了下。
他觉得这话耳熟——当初他也求过谢痕杀他,可惜谢痕不这么做,谢痕命人用进贡的皮革勒住他的喉咙四肢,以免他把自己的喉咙拧断、手腕咬烂。
杀父兄夺位时,充满羞辱意味的皮革项圈,甚至意外救了他很多次。
刺杀的冷箭扎不透进贡的上等犀皮。
“那怎么行,陛下。”燕斩玦拍了拍膝头的灰尘,“我被您养成这样,一介脔宠,没了您已经活不成……”
燕斩玦不是喜欢说话的人,他本来也不是这样的秉性脾气,针锋相对讥诮到一半,忽觉索然无趣,不再继续。
他看着药熬好,倒进碗里端回到榻边,用勺子搅了搅,舀起一勺。
谢痕却只视若无物。
“喝药。”燕斩玦捏着勺子,仿佛那是一把森然短刀,“要么就等着毒发,爬在地上,狼狈丑陋遭人耻笑,死得像个畜生。”
他对清醒着的谢痕没什么好态度,见谢痕依旧不理,也不再浪费口舌,捏开下颌,自顾自将药向里灌。
谢痕被迫喝了几勺药,脸色更淡白,喘息不定,咳嗽着似笑非笑:“阿玦,你看,你怕朕死……”
燕斩玦的瞳孔好似被这话刺了下。
“死成畜生又怎么样呢?”谢痕的话音很轻,近于气声,“国破家亡,君王茍活,已经是耻辱了。我本该殉国谢罪,却被你这罪奴逼着,在这蛮荒之地……”
瓷勺刺耳磕碰玉碗。
话断断续续,说到这,北地新王已被彻底激怒,抛了药碗扼住他的喉咙。
燕斩玦盯着他,瞳底阴云翻滚。
谢痕笑了笑,张了张口,窒息着发不出声,依然是“罪奴”的口型。
他这一生从来羸弱,病骨支离,偏偏皮囊下是淬了毒般的厉鬼魂灵,一成不变的笑成了扭曲的阴冷,像细细缠住人的无形丝线。
“跪下。”谢痕的喉咙在温热掌心颤动,还含着些恍惚的笑,枯涸嘴唇呢喃,“朕冷,阿玦,给朕暖脚……”
燕斩玦用尽力气逼自己不杀他,一寸寸挪开手,胸口起伏。
黑漆漆眼瞳里依旧含着笑。
“谢痕。”燕斩玦说,“你激我杀你,我自然不会如你意,但你也该知道,如今谁是罪奴。”
燕斩玦给他用过白纱了,谢痕不知珍惜,那就只有拴牲口的缰绳,燕斩玦撕开被褥,要将缰绳拴在这暴君手上,瞳孔却忽然凝了凝。
燕斩玦握住那只手,扯了下。
谢痕的身体软软倒伏下来,触手滚热,被风吹凉的头面也逐渐返出不祥的高热,那点根本咽不下去的药汤漾出来。
燕斩玦蹙紧眉,看着烧到霜白干枯的嘴唇,谢痕已经油尽灯枯了,连吸气也吃力,瞳孔黑得下蛊一般,仿佛知道他会心软:“冷……阿玦,朕好冷啊。”
谢痕轻轻摸燕斩玦的脸,摸青筋暴起的脖颈,明明发着高热,指尖仍凉得像冰,仿佛贴得久了就会融化:“冷……”
燕斩玦漠然地看着他,直到谢痕带着这点可恨的笑意,慢慢耗尽最后一点力气,那只手抚着他的脸滑落。
谢痕喉咙里微弱地响了一声。
这一口停在喉咙里的气被续上,燕斩玦低头给他渡气,慢慢按他的胸口。
昏过去的谢痕被他抱起来,用白狐绒裹着护持在胸口,燕斩玦吩咐人备下药浴熏蒸,谢痕已经喝不进药了。
燕斩玦抱着谢痕,坐进深褐色清苦药香的热水里,他垂着视线,目光停在谢痕作为君王过分韶秀的眉眼上,过了很久才抬手,指腹抚了抚眼睑下的青痕。
谢痕这么昏睡到夜里,睫毛颤动,在他怀里慢慢睁开眼。
燕斩玦又看见懵懂的黑眼睛。
他问:“难受么?”
谢痕当然难受,他的身体已经千疮百孔,加上高烧未退,两重不好受,喉咙上还有燕斩玦扼出的指痕。
黑眼睛里很快就蓄进水气。
“别哭。”燕斩玦蹙眉,他是真的没怎么用力,谢痕的身体再这样坏下去,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碰谢痕,“我不是……”
燕斩玦勉强向夜里的谢痕解释:“我不是有意伤你。”
夜里的谢痕只有孩童心智,不会说刺人的话,不会找死,比白日里的亡国之君谢痕讨人喜欢很多。
只是爱哭,浓长睫毛颤了几下,漆黑瞳孔里就落下眼泪。
燕斩玦将他往怀里抱了抱,拢在怀里抚摸脊背,他替谢痕擦眼泪,又把备在一旁的拨浪鼓拿起来,在手里晃了几下。
“送你。”燕斩玦说,“不哭,听话。”
系统:「……噗。」
一只飞蛾偷偷看笑话,还不至于影响什么,燕斩玦甚至根本没有发觉。
谢痕依偎在燕斩玦的怀里,蜷缩着双腿,身体紧紧贴着燕斩玦,神情依旧仿佛全然懵懂,看那个笨拙摇动的拨浪鼓。
北地新王自己做的,不算精致,蒙皮正反两面画了两只燕子,细细马鬃拴着两块打了孔的羊拐骨。
一转就响。
燕斩玦见他一直盯着看:“自己拿着?”
他把拨浪鼓递给谢痕。
谢痕似乎犹豫了几息才伸手,但捏不住,手筋断裂落下旧伤,谢痕越是想要攥住拨浪鼓,手腕就越痛。
拨浪鼓险些掉进水里,谢痕惊呼了一声,想要去捞,却连自己也滑进熏蒸药物的池水。
燕斩玦抱起他,护在怀里低声安抚,拨浪鼓掉进药池。
湿透的拨浪鼓被捞起来放在一旁。
这种蒙皮不能沾水,沾了水就会开裂,不能再要了。
燕斩玦看着谢痕异常苍白的脸庞:“没关系。”
夜里的谢痕性情很不同,睁大眼睛看着他,嘴唇抿得霜白泛青,攥着他的袖子,身体微微发抖,神情还是很不安、很无措。
燕斩玦忍不住想,谢痕更小的时候究竟经历了些什么。
他长在草原,七岁那年阿娘的部落覆灭,阿娘也冻饿而死,彻底失去庇护的他也被当做牲畜送给中原,但在那之前,好歹也有过七年自由快活的时光。
谢痕那七年是怎么过的?
白天不可能得到答案,燕斩玦试着问夜里的谢痕,但夜里的谢痕似乎还答不出这么复杂的问题,只是因为弄坏了拨浪鼓这种不起眼的小事恐惧、发抖、蜷缩,甚至想要跪下给他认错。
燕斩玦皱眉,他握着谢痕的胳膊,不准谢痕这么做:“你是中原皇帝,不能——”
这话像是刺中了什么太深重的阴影。
夜里只说过“哥哥”的谢痕,情绪忽然变得异常激动,挣扎起来:“我不是……我不是!”
燕斩玦吓了一跳,抱紧他:“谢痕!”
夜里的谢痕完全不顾这句躯壳的羸弱易碎,胡乱挣扎,越挣扎越痛,连经脉里蛰伏的毒也被掀起来,燕斩玦不得不点了他的穴道。
谢痕的身体软软落进他怀中,睁着眼睛,血从唇角溢出。
燕斩玦握住他的手,帮他擦拭血痕,看麻木无神的黑瞳,蹙了蹙眉,收拢手臂:“你……谢痕,阿痕。”
他试着换更和缓的称呼,尽力回想阿娘的样子,把语气也放柔:“什么不是,你不是谢痕?还是别的意思……你不想当皇帝是不是?”
木然的黑眼睛动了动,望向他,睫毛颤抖,大颗眼泪又涌出来。
一个孩子怎么能悲痛成这样。
燕斩玦想不出,他很清楚七岁的谢痕是什么样,却不熟悉夜里这个谢痕,那就说明此时谢痕的意识,或许还停留在更早的时候——那时候的谢痕不想做皇帝吗?
燕斩玦抬手,轻轻抚摸谢痕的额顶,谢痕微弱挣扎,想要往他怀里蜷缩。
燕斩玦就抱住谢痕:“好,我知道了,那就不做皇帝。”
夜里的谢痕在他怀中发抖,脸颊贴着他的颈窝,满是伤痕的胸膛贴着他的胸肋,仿佛极度不安,极度渴求拥抱,仿佛想要嵌进他的身体里才满足。
燕斩玦纵容他,回护的手臂圈住瘦弱脊背,夜里的谢痕怎么有这么多眼泪,仿佛哭不够。
仿佛积攒了一世的绝望与痛苦——这么说像是很久,像是很久,久到叫人难以想起,世人唾骂讥讽的亡国之君也只十九岁,只不过在这红尘世熬了十九年。
“你不愿当皇帝。”燕斩玦沉默了一阵,还是忍不住,把白天的谢痕一部分责任分摊给他,“为什么乱叫人罪奴。”
烧得发软的身体蜷缩在他怀中,不松手地抱着,骨头硌得他发疼,温热眼泪不停淌在他身上。
燕斩玦叹了口气。
算了。
他稍微调整了下手臂,让谢痕能用更舒服的姿势躺在自己怀里,掬了捧水淋在不停发抖的、满是伤痕的苍白肩膀上。
谢痕身上已经没剩下什么好地方了。
他解开谢痕的穴道,抚过苍白失温的脸庞,谢痕握住他的袖子,沉默了很久,在他怀里小声说:“哥哥。”
“哥哥。”谢痕在他怀里哽咽落泪,不知是为了拨浪鼓,还是燕斩玦对白日争执的指控,“对不起。”
燕斩玦并没打算真和他计较,哪个都没打算,说实话两人相处太久了,谢痕的脾气,燕斩玦比谁都清楚。
谢痕养成这种扭曲的脾性,是命运残忍,让一个心比天高的人命比纸薄,又困在根本无力翻覆的倾塌死局里。
燕斩玦有时甚至会试图罗列谢痕的罪状,可他没有被喂下剧毒,没有被挑断手筋脚筋变成废人,当初像畜生一样被送来的幼童,长了个子,学了本事,能手刃父兄夺权,能千里策马狂奔抢回这个暴君。
谢痕这个暴君,到底怎么折磨人的。
“没有对不起。”燕斩玦沉默很久,还是摸摸谢痕的头顶,“你没做什么,是我没拿稳拨浪鼓,弄湿了,阿痕,哥哥对不起。”
燕斩玦说:“明日再给你做一个。”
他这样是不是太窝囊了。
燕斩玦这么想,可夜里的谢痕不跟他吵,不针锋相对不死不休,被哄了就停下眼泪,不肯挪开眼睛地望他。
谢痕的眼睛原来也能不只是那阴冷的沉沉死气,原来也不一定空洞,他看见的黑眼睛干净,剔透柔软,没有不甘也没有恨。
谢痕弯起眼睛朝他笑了。
燕斩玦忍不住抱他,抚摸头颈和脊背,他们白日有多疏离、多彼此憎恶,夜间就多亲近。
“想要个什么样的。”燕斩玦轻轻拍他的背,“这个做的太仓促了,你喜欢玉是不是?线用什么,金丝还是红线?”
他在心里盘算着,既然谢痕手没有力气,不如拴上绳吊起来,可那还叫什么拨浪鼓,不如做一串风铃。
用玉石做?还得别让白天的谢痕看见。
不然又是一通嘲讽,谢痕太知道怎么激怒他,他不想和谢痕吵,可命运作祟,他们之间纠缠着的恨太多了。
太多了。
谢痕咽不下,他也抚不平。
幸好夜里的谢痕什么都不懂,他也可以欺骗自己,假装一切从未发生。
燕斩玦念叨了一会儿拨浪鼓和风铃,发现怀里的人又低头怔怔掉下泪,心底那点刚盘踞的冷意也散了,只叹了口气。
为什么当初谢痕没杀了他,没让他先进陪葬的棺材呢。
他想了十年穿什么颜色的衣服。
燕斩玦替他擦眼泪:“好了,好了。”
“哥哥抱着,抱一会儿。”
燕斩玦轻声说:“不是你的错。”
第50章 残忍还是仁慈
燕斩玦抱着谢痕, 慢慢拍哄,直到没有眼泪再坠入水中。
他低头,抚了抚冰凉的苍白脸庞, 长长的睫毛跟着微弱扇动,药浴起了效, 那种煎熬人心的高热总算渐渐消退。
谢痕似乎也舒服了些,偎在他胸口, 垂着头任凭他抚摸头发、脊背。
只是燕斩玦想要起身时,怀里躯壳的呼吸又变得急促,伸手去牵他的袖子。
“我不走。”燕斩玦轻声解释, “你病着, 不能泡太久, 我拿东西来帮你擦干,然后抱你去睡觉……听话。”
燕斩玦把袖子从这只手里取出。
他在盘算用什么合适,谢痕如今的身体太脆弱了,就连从中原带回来的棉布摩擦也会痛, 绢纱不吸水,还是要用软绒。
改日再去打几只狐狸。
“就这样坐着。”燕斩玦担心他滑倒呛水,又特地嘱咐,“不要动。”
谢痕垂着睫毛,怔怔望着水面。
燕斩玦起身离开, 去拿新制好的白狐绒, 从清幽雅致的熏香里拎出, 拿在鼻端闻了闻, 是冷梅香。
除了那代表帝王的尊贵龙涎香外, 谢痕最喜欢用的是幽冷婉转的梅香。
贯穿他记忆的冷梅香,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了, 孩童幼时的记忆本就模糊,燕斩玦有关幼年的记忆十分零星,只有中原皇宫的一切清晰,深刻入骨。
他早已和北地的人不同。
回过神,燕斩玦用力捻按眉心,闭了会儿眼睛,拿着这条狐绒回到暖帐。
谢痕依旧坐着,一动不动,单薄背影氤氲在水汽里,燕斩玦没来由松了口气,将人抱起,用狐绒裹住。
他的动作轻缓仔细,拭净谢痕身上的水迹,又用棉布攥干头发,这样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发觉谢痕还不知道动,握着手腕轻声叫了几次:“阿痕?”
谢痕慢慢望向他,瞳孔很散,神情淡得仿佛云烟水汽,燕斩玦蹙眉,生出些不安,把人抱紧:“是我,我只是去拿东西,现在回来了。”
他把袖子塞进谢痕手里,拢着那些手指握住。
他拢着谢痕靠进颈窝。
谢痕摸到那块布料,也察觉到气息的熟悉,睫毛动了动,瞳孔里的烟气渐渐散了,眼睛欢喜地微弱弯起:“哥……哥。”
谢痕认出了他,亲近他,要他抱。
燕斩玦从未体会过这样心悬到喉咙口又落定的感觉。
他抚摸谢痕的头发,一切复杂心绪都顾不上,看着纯净弯起的眼睛,本能回以生疏的笑容。
夜里的谢痕喜欢他笑。
谢痕也朝他笑,抬手轻轻抚摸他的脸、他的鼻梁眼窝,像是冰雪凝成的指尖轻柔摩挲,揉着他无意识蹙起的眉心。
像是入梦的一场薄雾似的夜雨。
燕斩玦收拢手臂,握住谢痕滑落的手,把昏睡过去的人往怀里护,脸颊贴着谢痕散落微潮的长发:“阿痕。”
燕斩玦说:“有人说天山有灵药,能救你的命,我想办法给你弄来。”
谢痕无知无觉蜷在他怀中,气息微弱宁静,睫毛覆落,韶秀脸庞白得透明,燕斩玦没有将他抱回那间冷清的房舍,留在暖帐里,任凭他在怀中熟睡。
第二日天明。
谢痕睁开眼睛,听见鸟鸣声,身体陷在堆栈厚实的柔软裘绒里。
燕斩玦早已起身,坐在离他不远处,面前的小泥炉上熬着今日的药,一旁是几个开了蜡封的铜管——这是北地的习俗,下面部落的各项事务,会定期汇总,封在铜管里送来王帐。
看起来燕斩玦这个北地新王做得并不费力。
这也并不奇怪,北地尚勇慕强,又长久向往中原,燕斩玦恰好兼具了这两项:手刃父兄复仇、一统部落是勇,去中原做质子,在北地人眼中反倒是荣耀。
见他醒了,燕斩玦就端起那碗药,走过来,沉默着将他揽进怀里,舀起一勺。
谢痕像是没看到,软仰着头,黑漆漆的眼睛凝视他,沙哑喉咙吐出仿佛饶有兴致的字句:“你有心事……”
燕斩玦手臂一凝。
他没什么心事,只是做了几场混乱的梦,梦里他还是“罪奴”,竟然无视喉咙上的颈环爬着去抱谢痕,去亲吻谢痕胸肋的疤。
这让他觉得耻辱。
燕斩玦说:“喝药。”
谢痕吹了吹那勺药,气息太浅了,只是掀起微弱涟漪,勺子反倒抵在了唇边。
燕斩玦的动作依旧漠然得不近人情,但力道至少有所收敛,他总不能天天给谢痕那些不知道算不算是伤的血痕抹药,那药是真的难买又贵。
燕斩玦捻开谢痕的下颌,指腹抵着牙关,将一勺药倒进去,再喂下一勺。
谢痕必须吃药,已经有一次喝不进药了,说明脏腑都在废用,吞咽已经不顺,倘若再这样下去,谢痕几天就会衰弱到没力气和他较劲……没力气再气他。
燕斩玦喂了小半碗药,觉得今日的谢痕配合得过分,反倒奇怪,蹙了蹙眉。
犹豫这丁点功夫,这只仿佛蓄谋的艳鬼含着笑,渗着死气的漆黑眼瞳凝注他,伸手将他的头颈拥住,抬头吻住诧异的口唇,将最后一口药分给他喝。
谢痕的吻也不好受,湿冷孱弱,喉头像是一股阴气盘踞不散。
“阿玦。”谢痕摩挲燕斩玦的喉咙,在他唇畔喷吐冷气,“好喝吗?”
燕斩玦的喉核在他指尖颤动,不是恐惧,是被唤醒的不受控的暴戾,谢痕的手法和过去拨弄铃铛一模一样——那当然不仅仅是拨弄脖子上的铃铛。
谢痕压抑、痛苦、扭曲,仿佛一条正在被剥皮抽筋的囚龙,挣扎不得解脱。
所以谢痕要自己的罪奴和自己一样。
谢痕靠他平衡自己的恨。
孱弱的亡国之君被猝然压制,无法动弹,眼睛里依旧含着笑,谢痕在引诱燕斩玦,引诱燕斩玦释放心底积攒压抑的痛苦,引诱燕斩玦用他发泄。
明明燕斩玦自己已经试着将一切全咽下。
哪有那么容易。
决堤倾泻的剧烈怆恨,甚至能持续在骨头缝里燃烧,浇不熄,死灰也能复燃,直到把一个活生生的人逼疯。
“谢痕。”燕斩玦压制着他,死死盯着这双微笑的眼睛,“你不该激我,你是不是不清楚?我有多恨……”
剩下的话被吻吞没,失控恨意只有这个出口,十二年,就像谢痕只会用这些办法折磨他一样。
燕斩玦只学会了这样发泄。
他吻谢痕,按得谢痕无法动弹,肆意压迫予取予求,他吮吸谢痕冰冷的软舌,迫使它迎合自己的力道纠缠,他刮去谢痕口腔里最后一点药汁的苦涩。
谢痕披散着长发,散在白狐绒间,落在锁骨的深窝里,颓软手臂仍抱着燕斩玦,慢慢用手指刮弄燕斩玦的喉核。
黑漆漆的瞳仁空洞含笑,仿佛惬意。
直到这只作乱的手静静滑落。
燕斩玦垂着头,双臂撑在谢痕身侧,胸口剧烈起伏,他拿过纱布缠了几层遮住这双可恨的眼睛。
他抱起谢痕,铺平一张厚裘皮,把人放在上面按压胸口,谢痕一动不动,喉咙里含着一口寂静冷气,身体随按压颤动,不见更多反应。
“谢痕。”燕斩玦按他的胸腔,“用不着装,我知道你没那么容易死。”
燕斩玦捧着绵软的头颈,往他喉中送进气流,谢痕的喉咙冷寂,脸色冷白泛青,眼前遮着纱,嘴唇的血色也正在飞速褪尽。
燕斩玦失控地抱紧他:“谢痕!”
他捧着谢痕,稳住紊乱呼吸,往微张的口唇里送进气流。
他怀里的人慢慢缓过一口气。
燕斩玦苍白的脸终于渐渐恢复血色。
“梅花……”
谢痕依旧含着那点笑,被遮着眼睛,长发散在他怀中,低声问:“朕的……梅花酒,酿好了吗?”
燕斩玦低头看他,瞳孔漆黑,闭紧了沉默,把人慢慢放回厚实的软裘厚绒里。
“谢痕。”燕斩玦低声问,“为什么非得这样,我可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假装一切都已经结束,我可以逼着我不恨你。”
“你非要较 淌症哩我们两个都痛苦。”
燕斩玦说:“你这是对我残忍还是仁慈。”
说完,他就起身离开,厚重帐帘掀起又坠落,系统悄悄钻出来,一只飞蛾扑腾翅膀,看着静躺在白狐绒里的人,谢痕的眼睛上依旧蒙着白纱。
系统小声问:「谢痕,你为什么非得这样?」
它问的和燕斩玦不是一件事。
系统知道的更多,又知道主角的未来,所以更能看清——谢痕做的事,对他口中所说的愿望没有半点帮助。
明明说着“要他永远记住我”、“只记着我”。
可又给燕斩玦的脖子上祛疤药。
明明只要什么都不做就好了,让燕斩玦咽下这些痛苦,咽下仇恨,等谢痕死后,这些无法排解的痛苦和仇恨会在燕斩玦心底成为一块不可触碰的荒芜死地。
可谢痕却一再激怒燕斩玦,故意刺激燕斩玦……仿佛非要燕斩玦把这些发泄出来不可。
「发泄一次,仇恨就弱一点,疤痕没了,为什么留疤也会慢慢被忘记。」
系统说:「恨要是发泄干净了,等你死后,他说不定就不会再那么深地记住你了。」
这是系统的经验。
它分享完,却看见谢痕唇角的那一痕笑,缥缈浅淡到仿佛月下的水雾云烟。
“怎么会。”谢痕柔声说,“他会记得我。”
“他不是……你口中这种人。”
谢痕抬手,摩挲白纱:“他好得愚蠢,不懂得对人狠辣,一示弱就心软,只会把人往好里想,我没有教他……”
谢痕的声音越来越轻,系统愣了下,匆忙扶住软倒的躯壳,发现人已经在说话中就这么失去意识。
而就像是印证谢痕的话,回到暖帐的燕斩玦,在看到软裘里无声仰倒的人时,瞳孔就凝定,大步走过去将人抱起:“谢痕。”
谢痕这次是真的昏迷,系统清楚,他太压榨这具本来就将碎未碎的躯壳——故意逆转脉息吐血、故意封闭脉息假死,谢痕一辈子都没这么放肆妄为地挥霍过,仿佛要一次折腾个够。
被燕斩玦抱起的谢痕醒不过来,醒不过来,燕斩玦有些慌乱,亲吻他的嘴唇和脸颊,没有任何可疑的端倪。
谢痕没有反应。
冰冷软寂的躯壳软在他臂间,像一团模糊的薄雾,缠绕颈窝胸口,燕斩玦抚摸他眼前的白纱,目光落在清瘦下颌和纤细苍白的脖颈,看到那些胸肋间的伤痕。
伤痕不仅仅来源于刺客。
也有不少是谢痕自己弄伤的,十几岁的少年已经仿佛幽魂,穿着厚重层迭的帝王冕服,脸庞苍白,黑瞳空洞却又幽深。
“阿玦。”十几岁的谢痕攥着锁链,也攥着挑开皮肉的短刀,“阿玦,朕流血了……你看。”
“好疼啊。”谢痕说,“阿玦。”
“阿玦。”
谢痕说:“阿玦。”
谢痕好像有很多说不出的话,被拦在喉咙里,被丛生的毒草困在胸腔里,血肉和骨髓里,谢痕一次、一次叫他“阿玦”,每一句都仿佛不同。
谢痕以前也不是没干过荒唐事,在朝堂上受了气就回来折腾他,折腾到最后把自己弄昏过去,还要他抱去沐浴。
他跪在地上,把锁链从谢痕的手里取出,用柔软的棉布替谢痕擦脸上的水,怎么都擦不净。
……
现在燕斩玦跪在地上,抱着昏迷不醒的谢痕,看着了无生气的伤疤,他能说出谢痕身上每一处伤的来历。
“谢痕。”燕斩玦说,“现在牧草生长,部族无事,我们去天山吧。”
听人说。
天山的灵药,采下来就要立刻服用。
所以病人也要去天山脚下,燕斩玦叫人备了马车,也带了扎营的帐篷,他捏开一枚千金难求的续命丸药,轻轻分开唇齿,放进谢痕口中。
燕斩玦低头亲吻,他不懂柔和的吻,但有些事并不需要特地学习,他捧着冷寂的躯壳,慢慢融化这一丸药、让清苦药香淌入无知觉的喉咙,他抚摸谢痕的头发和后背,然后他听见身体里无声的渴求。
他想要抱紧谢痕。
这种愿望从夜里蔓延进白天。
又或许本就是从白天就有,只是夜里谢痕不懂,所以他得以这么做。
“苦吗?”燕斩玦轻轻摸谢痕的头发,“是不是苦,谢痕,我们好好说,你是不是觉得它很苦。”
在燕斩玦尝来,这药不算太苦,但谢痕被那种毒折磨,对一切都异常敏感,连寻常布料也能磨出血痕。
谢痕的命运太扭曲、太残酷了。
燕斩玦想,他实在说错了话,他怎么能问谢痕“清不清楚”——恨意是怎么盘踞滋长蔓延的,谢痕怎么会不清楚。
谢痕太清楚,太清楚,谢痕无数次用刀剖开皮肉,想把这些仿佛无处不在的根系从身体里剜出。
“所以你激我,惹我发怒,让我发泄。”燕斩玦问,“是吗?你不想我和你一样,被怨恨填满,被恨变成鬼……”
他不知道。
没人知道,谢痕的心思太深太重,难以分辨,或许这又是很可笑的自欺欺人。
但怎么办呢。
他放不开手。
燕斩玦把谢痕抱进怀里,咬了一小块饴糖,低头吻谢痕,他轻轻地教谢痕吃糖,用舌尖含化,他收拢手臂把人往怀里捧,脸贴着脸,额头抵着额头。
燕斩玦问:“好吃吗?陛下,这个叫糖。”
励精图治的亡国暴君是不吃这种令人软弱的东西的。
谢痕软在他手上,手臂下坠,腰背弯折,燕斩玦捧起他瘫在地上的双腿,只是轻轻触碰,这具身体就已疼得发抖。
燕斩玦再次调整力道,更轻更小心,把人捧到怀里。
“很疼是不是,谢痕,你下次再疼,就咬我,别和我吵架了。”
燕斩玦低声和他讲理:“你已经快死了,我得抱着你,你走不了路,吃不了饭,我不能一边抱着你一边和你吵……”
他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他只是恐惧,恐惧,这世上谁更恐惧谁就要先低头,他握着谢痕的手覆上自己的脖颈,这只手软软滑落,再覆上,再滑落。
他把谢痕圈在胸口,低头轻轻抚摸,谢痕靠着他的肩窝,鼻端慢慢淌出些血。
燕斩玦仔细把它们擦拭干净。
他用白狐绒把人裹起,抱出暖帐,在暖和的日光下吹了会儿不冷不热的微风,怀里的人微微动了下,似乎是醒了。
燕斩玦把他蒙眼的白纱解开。
浓长睫毛翕动几次,吃力地缓缓张开,这样的动作也让谢痕的脸色变得更苍白,衬得一双眼瞳只剩漆黑。
燕斩玦认为自己不想再看这双眼睛:“谢痕,我们要出门。”
燕斩玦挪开视线,他永远不知道怎么和白天的谢痕说话,沉默半晌:“你要再惹我生气,我就把你丢下马车,远远地赶着马车走,再也不找你。”
“这里野兽横行。”燕斩玦说,“会把你吃得只剩骨头,你被吃的时候还活着,看着自己变成骨架。”
这实在是太干巴巴的恐吓。
亡国之君在刑台上,听着那些叛臣讨论自己该凌迟还是车裂,差一点就被一刀一刀剜去所有皮肉,活着变成骨架。
谢痕靠在他怀里,头颈微微动了动,慢慢开口,声音很喑哑:“……阿玦?”
燕斩玦蹙眉。
他把手在谢痕眼前晃了晃。
这双眼睛漆黑,安静,瞳仁散得异样,全然不随着手动。
燕斩玦从头冰冷到脚。
谢痕很久没离开过房间了,对风和阳光都很陌生,在他颈间多闻了一会儿,笑笑:“是你啊。”
燕斩玦的味道谢痕认得,连谢痕身上都只剩清苦药气,这荒凉北地草原上还有冷梅香的人,也就剩这么一个。
谢痕的舌尖还剩零星甜意。
他真的遂了燕斩玦的愿,意识到自己快死了、要人伺候,不再和燕斩玦吵架:“这是什么,新毒药?”
谢痕没吃过饴糖。
起初是因为那些帝师严苛,不准他被这种东西侵蚀意志,心思软弱,后来即位,御膳房依然习惯性地不做,也就没什么想吃的念头了。
谢痕尝过这味道的只有毒和血,毒是甜的,行刺的剧毒对他没什么用,因为没有毒比他骨头里的更烈,血也是甜的,有时会从口鼻向外涌。
谢痕靠在燕斩玦肩头,整个人被白狐绒裹着,披散的长发叫暖风吹拂。
涣散的瞳仁静静微笑,平淡温和,那种纠缠不散的、阴冷的死气,仿佛也从这具躯壳里慢慢逝去了。
燕斩玦收紧手臂,他张了张口,被恐惧挟着喉咙。
谢痕又品了品舌尖那点甜。
是什么毒?
不知道,滋味不错,比苦药强。
“再来点。”
“阿玦。”谢痕说,“再给朕一点,好阿玦。”
谢痕不和他吵了,谢痕好好和他商量,轻轻贴他的脖颈:“你看,可怜可怜朕,朕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