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 51 章 我不是在看轻你
齐冷的确身在画舫。
画舫中, 随处可见串串垂下的彩色灯笼,熏香布幔摇曳飘扬,身姿曼妙的歌妓弹着古琴, 朱唇轻启,婉转唱着江南小调,围观的众位男子或闭目、或睁眼听着, 一个个都满脸沉醉。
唯独齐冷独自坐在最贵的雅座上,眉头紧皱,喝下一杯又一杯酒。
齐冷一身窄袖窄身的玄黑衣袍, 墨发用玉簪简单束起,剑眉入鬓,凤目凌厉英, 虽穿着和平民百姓无异,但举手投足间皆是多年培养出的贵气,还是能看出他身份并不一般。
故而他身侧无人敢上前,歌妓素手勾着琴弦,一双眼眸含羞带怯,频频望齐冷处望去, 但齐冷却如同不解风情般,看都没看她一眼,而是听着江南小调, 摇晃着金色酒杯,心事重重的饮着酒。
一曲唱罢,歌妓仍不甘心, 正欲再唱时,却被画舫主人使眼色唤下。
环佩叮当声中,一阵幽香扑鼻而来, 起初众人还以为是布幔的熏香,但随着衣袂翩跹,洁白披帛飘逸,众人才发现是新入场的歌妓身上自带的体香。
只见那歌妓怀中抱着一把四弦琵琶,面上戴着白色面纱,眉心贴着一颗莹润珍珠,身穿金绣碧色花鸟长裙,云鬓高挽,双眸盈盈如秋水,腰肢袅娜似弱柳,纵然被面纱遮了大半面容,但仍能推测出这定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儿。
不过美人儿的发髻和耳上,都没有半点首饰,想象下云鬓上插着一根金步摇,随着莲步轻移,步摇也随之摇曳,该是何等的风情万种。
众人的目光不由都黏在这歌妓的身上,而齐冷闻到熟悉的幽香,他微微皱眉,抬起眼。
这一抬眼,他便怔住了。
此时那歌妓已经坐定,她左手按着琵琶四弦,右手轻轻拨动,柔和琵琶声顿时于她指尖流淌,在一众男子的翘首以盼中,歌妓也开了口,她唱的是吴侬软语,柔美灵秀的音调自涂了胭脂的朱唇中唱出,第一个音节,就让全场的男子酥了骨头。
其中一个男子甚至惊艳到掉了手中的茶盏,他喃喃道:“若得这种佳人相伴,真是死也无憾。”
他旁边男子则大笑道:“等会谁也别跟我抢,就算出万金我也要得她一夜!”
“还戴着面纱呢,焉知是丑是美?”
“这你就不懂了,这是她们青楼惯用的伎俩,叫犹抱琵琶半遮面!越看不见,才越心痒痒!”
齐冷耳边的污言秽语已经越来越多,而台上的歌妓置若罔闻,仍然在弹着琵琶,用吴侬软语唱着那首《黄鹄曲》。
当她唱到那句“君知思忆谁”的时候,齐冷忽一摔酒杯,起身大步向前,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竟然揽住那歌妓的纤腰,将她一把扛在肩头,然后就大步往画舫外而去。
有人试图去拽他:“兄台,还没竞价呢!这美人还不一定是你的……”
他话音未落,就被齐冷一脚踹开,众人见齐冷杀气腾腾的模样,也不敢再上前了。
齐冷扛着那歌妓,大步流星,走到甲板时,李慎出现了,一句“殿下”还没开口,齐冷就拧眉道:“谁干的?”
李慎下意识道:“不关属下的事,是沈娘子坚持……”
但齐冷却一脚踹去,咬牙切齿道:“回头再找你算账!”
说罢,他就下了甲板,留下疼的龇牙咧嘴的李慎-
甲板一侧,是画舫主人为齐冷留的一个厢房,齐冷沉着脸,踹开门,进了厢房后,关了门,才将那歌妓摔到床上。
他扯下歌妓的面纱,怒气填胸,一字一句问道:“杨、絮,你是不是疯了?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面纱下,果然是沈青筠天姿国色的面庞。
沈青筠倒是十分平静,她两只手被齐冷压在榻上,呈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姿态,她道:“你来得,我就不能来?”
“我是来……”齐冷话没说完,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闭上嘴。
但沈青筠却将他的话说完了:“你是来取乐的,我是来供人取乐的。”
齐冷咬牙:“既然你知道,何必这样作践自己?”
“作践?”沈青筠轻笑:“齐冷,原来你心里,也把这个视为下贱,但我就是这样的下贱啊,若我没能逃出青楼,那你今日鄙夷的那个歌妓,就会是我。”
齐冷顿时怔住,沈青筠语气已经有了些意兴阑珊的颓丧,她轻笑着:“什么定胜糕,什么弥补前世遗憾,什么出身高贵是你,出身低微也是你,话说的好听,其实你和那些人,根本没什么两样……”
前世他喜欢的是她的脸和身份,今生他沉迷的是征服她的快感,反正都不是喜欢她这个人。
齐冷并不知晓沈青筠为何突然这样,他拧眉:“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沈青筠却没有回答,齐冷放开压住她的手,道:“你为何会知晓我在这里?是李慎告诉你的吧,你又是和嘉宜公主一起出城送桃花的,所以,是嘉宜公主说了什么话吗?”
沈青筠依旧没有回答,只是默默起身,抱着膝,恍惚盯着飘扬的帷幔出神,齐冷见她这样,知晓自己定然猜的八九不离十。
恐怕嘉宜公主说了什么青楼女子都下贱肮脏的话,戳痛了沈青筠,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沈青筠本来就是从青楼出来的,她那样敏感自卑的一个人,当时一定难受极了。
而嘉宜公主又是一个那般明媚热情的女子,她毫无保留的对一个人好的话,没人不会放下心防,齐冷是这样,沈青筠也是这样。
恐怕沈青筠已经将她当成好友,对她开始逐渐信任了,被信任的人厌弃,沈青筠的心情,可想而知。
并且,沈青筠在长期的瘦马生涯中,在相府的身心打压中,心理早已经生病了,她一直觉得,就算她穿上华丽的衣服,佩戴华丽的首饰,她也不是建安城的贵女沈青筠,而是那个被父母抛弃,被养成瘦马,被卖到青楼,整整七年都在被迫学着怎么讨好男人的杨絮。
这是她不可磨灭的经历,她余生都会因这段经历梦魇。
那些倾慕她的世家公子,那些想和她交好的名门淑女,知晓她的那些经历后,还会倾慕她,还会愿意和她交好吗?
沈青筠根本不相信。
他们也许还会因为她的脸和伪装出的性格亲近她,但恐怕一边亲近,一边用高高在上的怜悯打量她,他们会想,她真可怜啊。
对啊,他们出身高贵,吃穿不愁,父母也不会给他们卖掉,他们当然有资格可怜她,谁都有资格可怜她。
但谁稀罕他们的可怜?谁愿意和他们亲近?
极度压抑下,沈青筠得知齐冷在被嘉宜公主视为肮脏的画舫,她索性戴上面纱,扮成歌妓,用家乡的吴侬软语弹着琵琶,唱着曲,肮脏?她就是这样一个肮脏的人啊,她根本不是那个高贵完美的相府千金啊,她在用这种方式提醒她自己,不要再沉浸在沈青筠的虚假身份中不可自拔,她是杨絮,她是连嘉宜公主都鄙弃的杨絮。
齐冷心中突然跟针扎了一样疼,他没有像方才那样怒气填胸了,反而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沈青筠已经试图拔下了刺,但现在又把满身的刺一根根装回去,她是在自保,保护她不再受第二次伤害。
他需要再帮她将刺拔下来,所以他耐心和她解释:“我说让你不要作践自己,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沈青筠讥嘲:“哦?我还以为那是你的心里话呢。”
齐冷没有气愤她的讥嘲,而是继续耐心解释着:“你突然以歌妓的身份出现在这里,你总要允许我震惊一下,我听到其他客人对你言语轻佻,我气疯了,所以才会说你是作践自己……杨絮,我不是在看轻你,我是在怜惜你。”
“怜惜?”沈青筠喃喃道:“没有看轻?不,你没看轻我,那是因为我还是完璧之身,没来得及让你看轻罢了。”
“不是这样。”齐冷抿了抿唇:“女人的身体,我要多少有多少,什么完璧之身,我根本不在乎这个,我在乎的是你这个人,不是你的身体。”
沈青筠摇头:“你在乎我,无非是因为我年轻,我貌
美,我身段窈窕,可若有朝一日,我不年轻了,我也不貌美了,而且因为缠绵病榻,四肢痿弱,你还会在乎我吗?不,你不会的,你会觉得很累,然后会厌弃我。呵,男人的诺言,就是世上最不可信的东西。”
齐冷试图解释:“这是没有发生的事情,你不能用没有发生的事情,就来定我的罪过,这对我不公平。”
“不会发生?”沈青筠神情茫然了下,似乎想说什么,正当齐冷等待她说时,她却轻声道:“齐冷,你现在一定觉得我在胡搅蛮缠,当女子年轻貌美的时候,她的胡搅蛮缠,男子会觉得可爱,尚能容忍,当她没了美貌的时候,她的胡搅蛮缠,就是面目可憎了,到时别说容忍,愿不愿看到她都不一定。”
有时候,沈青筠都觉得自己可悲,她没有家世,没有父母,没有朋友,没有爱人,什么都没有,偏偏她还没有温柔大度的性格,她有的,只是一张脸。
但一张脸也会看腻,到时谁会喜欢她?
谁都不会喜欢她。
齐冷定定看着坐在榻上的沈青筠,他知道,不管他说再多,沈青筠一时半会都不会放下戒备的。
她心理已经生病了,那么,是谁让她病成这副模样的?
如果她当初被太子带回,她根本不会病成这样,是沈忌父子长达七年的各种虐待贬损,饭也不让她吃,将她当成一个玩物对待,才会让她病成了这样,让她无法相信这世上任何人。
而若不是慈幼局案件的幕后主使,她也到不了沈忌父子的手中。
齐冷指节捏紧,他咬牙,对沈青筠道:“杨絮,我今日来画舫,本是犹豫一件事,但见你之后,我想,我也不必犹豫了。”
第52章 第 52 章 殿下的手干干净净,臣的……
齐冷离开厢房的时候, 让李慎送沈青筠回去,李慎一边揉着被齐冷踹疼的腿,一边小心翼翼问道:“沈娘子是不是吃殿下的醋, 才来这一出啊?”
齐冷瞪了他一眼,李慎于是不敢往下说了,他嗫嚅道:“没想到沈娘子一个京师人氏, 还会吴侬软语,真是多才多艺……”
齐冷理都没理他,就跨上马, 挥鞭而去。
齐冷去了东宫。
太子还在奇怪齐冷这几日怎么不见踪影,听到齐冷来,连忙迎了出来, 他脸上仍是如沐春风的微笑,齐冷看到温润如玉的太子,心中莫名一酸。
待进了东宫正殿,齐冷撩袍,跪了下来,太子唬了一跳, 忙去扶他:“阿冷,你这是做什么?”
齐冷摇了摇头:“齐冷对不起太子皇兄。”
太子疑惑道:“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林靖已经招供,到底是谁让他下毒的……”
“是谁?”
齐冷咬牙:“是……邢国公!”-
邢国公不是旁人, 正是太子的舅父。
太子母族出身显赫,先祖当初随太祖征战天下后,获封邢国公, 子孙世袭罔替,这一代的邢国公正是太子的亲生舅舅。
而太子年幼丧母,宫中波谲云诡, 正始帝不喜太子的过分仁慈,偏宠魏王母子,是邢国公极力斡旋,太子才能保住储君之位。
不同于齐冷,邢国公和太子的舅甥关系十分好,所以太子听到时,也呆住了。
齐冷向来淡然无波的眼眸已经沁满痛苦神色:“邢国公为了替殿下铺路,所以买通慈幼局主事,将孤女献给各路权贵,一方面以此示好拉拢,一方面也作为日后要挟他们的把柄,此次江主事落网,邢国公怕事情败露,于是唆使林靖,去毒杀江主事。”
太子眼前一黑,差点没晕倒在地,他扶住椅子,道:“此话当真?”
“林靖和江主事都招供了,供词对上了,邢国公心虚之下,前日邀我赴府,旁敲侧击,暗中试探,用我和殿下的情谊,暗示我对此事守口如瓶……”
齐冷跪在太子面前,苦笑道:“我知晓殿下与邢国公的关系,甚至比跟父皇更为亲近,所以我虽夸口追查到底,但面对邢国公的要求,我一时之间,也难以下抉择。”
其实何止难以下抉择,而是在邢国公的暗示下,他已经偏向了邢国公,因为若非太子推举,他也掌管不了神武军,更无法借慈幼局一案得到正始帝青睐。
更别提在他幼时被兄弟姐妹孤立,是太子伸出援手,让他不至于过的太艰难。
他永远无法忘记太子对他的恩德。
可是,当他偏向邢国公的时候,他又想起了那些被掠良为奴的孤女,她们又何其无辜?
所以齐冷才会去画舫听江南小调,他要去感受那些歌妓的痛苦,而慈幼局的孤女,不知又有多少,沦为无根浮萍的画舫歌妓?
在画舫,他意外遇到了沈青筠,他看到了沈青筠的委屈和创伤,沈青筠所受的苦难是切切实实的,若没有邢国公,她不会落到沈忌父子手中,她会拥有一段新的人生,不会像现在这样困于樊笼,不得解脱。
而这世上,还有多少个沈青筠,因为邢国公的私心,被侮辱,被损害?
齐冷咬牙道:“皇兄,邢国公固然与你亲近,可那些被他戕害的孤女,又做错了什么?我想通后,便为自己的难以抉择感到羞愧!林靖的供词,我会如实禀报父皇,皇兄如果不谅解我的话,我愿意以死谢罪!”
太子颓然跌于椅上,好一会,才惨笑声:“阿冷,你先起来。”
齐冷低着头,愧疚到不愿起来,太子温声道:“你起来。”
他喃喃道:“说什么以死谢罪,你又有什么罪呢?有罪的,难道不是我的舅父吗?”
“皇兄……”
太子摆手:“你去禀告父皇吧,此事我绝无异议。”
齐冷顿了顿,刚想说什么,却听下人禀报,说邢国公来了-
邢国公今年四十余岁,和太子长得颇为相似,都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实在难以想象这样的人居然会干出掠良为奴的事。
邢国公进来后,齐冷默默退下,邢国公瞧了眼一脸失魂落魄的太子,他平静道:“殿下都知晓了?”
太子情绪向来稳定,齐冷从来没见他发过火,但邢国公这句话后,太子却忽然暴怒起来:“你为何要这么做?”
邢国公冷笑一声:“为何?当然是为了殿下。”
他道:“殿下五岁时,皇后娘娘就已仙逝,虽说殿下是嫡长子,也早早被册封为太子,但古往今来,被废的太子,还在少数吗?殿下一昧仁慈,却完全不懂如何拉拢大臣,若不是臣去结交他们,殿下能安坐储君之位吗?”
太子愣住,他一时之间,竟无言以对,因为邢国公说的,的确是事实。
邢国公又道:“这些年,殿下的手干干净净,臣的手满是血腥,殿下在清风朗月的时候,臣在向权臣纳贿,殿下在阳春白雪的时候,臣在贩卖孤女,可是,难道臣愿意沾满血腥吗?臣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殿下啊!”
太子手指慢慢攥紧,他抬头,直视着邢国公,面容因为极度的痛苦而扭曲着:“舅父,可你,犯了国法啊!慈幼局的孤女,她们都是无辜的啊!她们本想满了十六岁,就能出慈幼局,自食其力,过上新的生活,可你毁了她们!你将她们贩卖给权贵泄欲!你……你这已经非人所为了!”
“非人所为?”邢国公冷笑一句:“自古登上皇位的,又有几个没做过非人所为?殿下,难道你以为,靠着你的仁慈,你就能当好储君,当好皇帝吗?不,事实正是,你当储君的时候,吕贵妃和魏王欺负你,你将来当皇帝的时候,那些大臣照样能欺负你!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更何
况牺牲几个孤女呢?”
“可那些孤女,也是我大齐的子民!”
“谁不是大齐的子民?你想照顾到每个子民,那是不可能的!即使推行国策,也一定会一方受益,一方吃亏,就比如你想改革军制,就一定会武人受益,文人吃亏,难道文人不是大齐的子民吗?殿下,心不狠,当不好帝王,成不了大事!”
“不要再说了!”太子似乎被激怒:“你说来说去,就是想让吾放过这件事,吾可以告诉你,绝无半点可能!吾若放过,不但不配为储君,还不配为人!”
邢国公怔住,但他很快就意识到这个外甥向来吃软不吃硬,于是缓颊道:“殿下,你有没有想过告发这件事的后果?到时候,臣身死族灭,臣一死,太子一党必受打击,陛下更会趁机申斥你,你不为舅父考虑,也要为你自己考虑。”
太子心硬道:“吾就是为自己考虑,才不能放过此事,吾不想遗臭万年!”
“但你的舅母呢?你的表妹呢?”邢国公道:“你五岁丧母,你舅母担心你的安危,于是抛下嗷嗷待哺的亲子,搬去宫中照料你,还有你的表妹,最小的才六岁,你忍心让她们沦落成官奴吗?”
太子瞬间呆住,邢国公苦笑:“殿下,臣是为了殿下,才会舍弃身家性命做这件事,臣固然死不足惜,但在大齐,死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事,臣犯此大罪,陛下一定会判臣家中男丁流放,女眷发卖为奴,殿下真的忍心让你的几个表妹去做人尽可欺的官奴吗?”
太子身体都开始发抖了,他最小的表妹,他前几日还将她抱在怀中,她软糯可爱的就和糯米糍一样,他如何忍心让她去做伺候人的奴婢?
一种巨大的痛苦将他淹没,两行清泪也从他眼眶滑落,正当邢国公以为太子回心转意的时候,太子却哽咽着说道:“舅父,你不愿让自己的女儿做奴婢,可是芙蓉和桃花,她们也不想做人尽可欺的奴婢啊……”
太子泪水滚滚而落,哽咽到说不出话来,邢国公呆了呆,然后忽轻笑一声:“看来殿下心里,还是过不了这个坎……”
他忽瞥到放在案上的宝剑,他忽冲上前,抽出宝剑,横在脖子上自刎,太子大惊,想去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
邢国公脖颈血流如注,他跌倒在地上,抓着想扶他的太子衣袖:“殿下,臣将自己的性命赔给桃花她们,但请殿下,瞒下此事,不要祸及臣的家人……”
太子心中大恸:“舅父,你先不要说了,吾去找大夫……”
“来不及了……”邢国公奄奄一息,他最后留下一句话:“殿下……请小心定王……定王受殿下恩惠最多,却不知恩图报,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殿下,务必小心……”-
当齐冷听到动静,赶到内殿时,邢国公已经气绝身亡了。
齐冷大惊失色,太子跪在邢国公身旁,看着自己手上邢国公的鲜血,泣如雨下:“舅父……舅父!”
齐冷上前一步,单膝跪在太子身旁,探了探邢国公的鼻息,又瞥了眼地上的宝剑:“邢国公这是……”
自尽了?
齐冷讶然,跪倒在太子面前:“皇兄节哀,邢国公去了……是齐冷对不起皇兄……”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心神恍惚的太子却渐渐回过神来,他侧过头,定定看着齐冷,看得齐冷心里发毛。
“皇兄……”
他话音未落,太子却膝行两步,跪在他面前,郑重叩了一首。
齐冷愕然,他忙扶起太子:“皇兄,你是储君,你不能跪我……”
“阿冷……”太子的眼中,是空荡荡的绝望:“皇兄从来没求过你什么,今日,皇兄求你一件事……”
齐冷直觉不好,果然太子说道:“舅父已经将他的性命赔给了那些孤女,他临死前的愿望,是保全他的家人,而我,也没办法看着我的舅母表妹沦为官奴,受人欺凌……”
太子说到这里,不敢看齐冷,只能掩面而泣:“阿冷,求你了,就让慈幼局的案子,到此为止吧!”
“皇兄……”
“皇兄求你了……”太子又反复叩首:“求你了……”
齐冷扯起太子,眼泪再也无法抑制,滴滴滚落,他咬着牙,半晌才道:“皇兄……我答应你……”
太子听罢,却并没有松一口气的神色,而是望向邢国公的尸首,愧疚、自责、痛苦、悲伤,各种情绪涌上心头,让他几乎都无法呼吸。
喉咙处腥甜的可怕,太子喉中居然呕出一口鲜血,鲜血溅落在地上,与一旁的邢国公尸首相映,更显凄切。
第53章 第 53 章 怎么一个两个,都奇奇怪……
邢国公莫名暴毙, 太子哀伤过度病倒,正始二十六年,似乎是个多事之秋。
嘉宜公主对沈青筠叹道:“邢国公和皇兄感情非常好, 皇兄一定很受打击,唉,最近不知是怎么了。”
吕贵妃死了, 邢国公死了,魏王被贬了,太子生病了, 短短几个月,实在发生了太多事情。
嘉宜公主道:“还有四哥,也没见人影。”
沈青筠没有接话, 那日她去画舫在齐冷面前发了顿疯后,齐冷对她说,本在犹豫一件事,但见她被害成这样,他也不必犹豫了。”
然后邢国公就暴毙了,太子就病倒了, 事情会这么巧么?
沈青筠不太相信-
因为邢国公是太子的舅父,葬仪很是隆重,官员们络绎不绝的去吊唁, 可以堪称是生前尊贵,死后哀荣。
嘉宜公主也拿出绢帛,当作致赙之仪遣人给邢国公府送去, 只不过,连嘉宜公主都赠赙礼了,齐冷却一直没有出现, 甚至连吊唁都不去,难免会惹人微词。
不过嘉宜公主和沈青筠去探望太子的时候,倒是遇到了齐冷,当时齐冷刚从东宫出来,几日不见,他似乎憔悴了不少,下巴都是青青的胡茬,嘉宜公主和沈青筠对他行了一礼,还未开口,他便匆匆而去。
嘉宜公主撇嘴:“八成又赶着去画舫听曲呢!筠娘,他不理咱们,咱们也不要理他!”
沈青筠不想接话,于是没吱声,这时通报的内侍也出来了,说太子病重,不想见客。
嘉宜公主关切道:“皇兄无事吧?”
内侍恭敬道:“多谢公主关心,殿下无事,只是哀伤过度,需要休息。”
嘉宜公主点了点头,意思是理解太子,她正准备带沈青筠回去的时候,内侍却道:“这位是沈娘子吧,殿下说,想见沈娘子。”
嘉宜公主和沈青筠对视了一眼,嘉宜公主心想,男人最脆弱的时候,往往需要心仪女子安慰,所以皇兄莫不是不再退让了?
虽然她在帮齐冷,但在她心目中,一直都觉得太子才是最适合沈青筠的人选。
嘉宜公主于是推了把沈青筠,道:“筠娘,那你去吧。”
沈青筠满心疑惑,她随内侍进了太子养病的厢房,太子崇尚节俭,厢房内并没有什么奢华的象牙金玉等物,映入眼帘的,只有桃木制成的床榻,还有临窗处的古朴书案,以及数盏用来照明的琉璃灯。
太子正合衣靠在床榻上,温润如玉的脸上如今满是病态的苍白,嘴唇也没有半点血色,他间或咳嗽几下,整个人都消瘦到让人心惊。
沈青筠也不由道:“殿下……”
听到她的唤声,太子才回过神来,他侧头,定定看着沈青筠,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说,但最后,却只说了一句:“你下去吧。”
沈青筠怔住,她试探道:“殿下……”
太子咳嗽两声,他疲倦阖上双眼:“下去吧。”
沈青筠不敢再打扰他,只好福了福身子,依言退下。
但她转身的时候,太子却睁开了眼睛。
他看着沈青筠的背影,眸中似有万千悲伤,如果沈青筠此时回头,便能发现他的异常。
可是沈青筠偏偏没有回头,而是款款走出了厢房,她走之后,太子才喃喃道:“其实,吾只是想看你一眼。”
因为想看她,所以请她
进来,但进来后,他又不敢看她,生怕看了她,就会被沉重的负罪感淹没。
直到沈青筠的背影离开良久,太子还没有移开眼眸,他忽又一阵剧烈咳嗽起来,他颓然靠在榻上,泪珠慢慢滑落,他知晓,从此以后,他与她再无可能了-
沈青筠出了厢房,嘉宜公主迎上来,好奇问道:“皇兄和你说了什么?”
沈青筠于是将方才厢房里发生的事告诉嘉宜公主,嘉宜公主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让你进去,又让你下去?这不是成心消遣人吗?”
“太子不会消遣人。”沈青筠替太子解释:“或许,他是有心事吧。”
嘉宜公主想了想,道:“嗯,大概是邢国公的突然离世给他打击太大了,唉。”
嘉宜公主于是怏怏和沈青筠从东宫回菱月阁,路过花圃的时候,嘉宜公主看到盛开的百合,于是走过去,折了一朵,递给沈青筠:“筠娘,你把这花让人送给太子皇兄吧,就说寄托对邢国公的哀思。”
沈青筠接过,还没等她说什么,忽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就将百合拿了过去,扔到一旁。
嘉宜公主愕然抬首:“四哥?”
来人正是形容憔悴的齐冷,嘉宜公主不满道:“四哥,你这又是做什么?”
齐冷如墨双眉紧皱,他道:“有何好送的?”
“四哥……”
“不准送。”
嘉宜公主道:“总要知晓原因吧?”
“没有原因。”齐冷顿了顿:“总之,不准送。”
他撂下这句话后,就大步流星,扬长而去,嘉宜公主怔了好一会,才回过神。
她弯腰捡起地上被齐冷踩坏的百合:“怎么一个两个,都奇奇怪怪的?”
唯独沈青筠盯着齐冷劲瘦的背影,若有所思-
齐冷去了正始帝的寝宫。
正始帝寝宫中,弥漫着一股丹药的刺鼻硫磺味,抱柱上的金色龙纹在昏暗烛光的映衬下分外狰狞,正始帝靠着榻,一言不发。
齐冷跪在光滑平整的青石砖上,垂眸不语。
也不知过了多久,等到齐冷的双膝已经僵硬到没有知觉的时候,正始帝才悠悠开了口:“你莫要告诉朕,你是为了慈幼局的案子而来?”
齐冷叩首道:“是。”
正始帝悠悠道:“你日前上书,说慈幼局孤女被卖,是主事江聪一人胆大妄为,与他人无关,而林靖惧怕江聪供出他**孤女,这才对他下毒灭口,既已定案,又为何要来?”
齐冷咬牙,艰难开了口:“父皇明鉴,此事另有内情。”
“哦?是何内情?”
“此内情,与邢国公有关。”-
齐冷将林靖与江聪的供词,包括邢国公是如何指使林靖灭口、如何指使江聪贩卖孤女的,全部都呈给了正始帝,但他并没有将太子恳求他的事情说出。
正始帝粗略翻了下供词后,就扔到一旁,冷笑:“雪弓,你当你不面见朕,朕就不知晓你的图谋么?”
在丹药的作用下,正始帝形如枯槁,龙袍松松垮垮的披在身上,但一双眼睛却精明锐利,他道:“一个国公,朝廷的重臣,到底是因病暴毙而亡,还是脖颈有伤口自尽而亡,你当朕不知道?朕不是聋子,也不是瞎子,朕就想看你到底要做什么!但还好,你不算太蠢。”
齐冷背上冷汗涔涔,他叩首道:“父皇恕罪。”
正始帝冷笑了声:“朕是要治你的罪,不过,治罪之前,朕很好奇,你既已决定瞒下,又为何向朕告发实情?”
为何告发实情?齐冷神情恍惚,眼前似乎浮现沈青筠素手执着百合花的模样。
他抿了抿唇,道:“因为儿臣过不去良心这关。”
他苦笑一声:“看着始作俑者受人敬仰,死后哀荣,而被迫害者全然不知,甚至还要去吊唁他的逝去,这何其讽刺?贩卖慈幼局的孤女,做出这种事的,本就应该被万人谴责,而不是万人敬仰。”
“听起来,你是为义才告发邢国公?”
齐冷摇头:“儿臣没有那么伟大,儿臣只是觉得,事情不该是这个样子,受害者痛苦,作恶者却毫无惩罚。是,邢国公是还给孤女们一条命,可是,他在世上眼中,仍然是德高望重的国公,但作恶者,难道不应该身败名裂吗?他的子女余生都应该以他为耻,而不是以他为荣!”
正始帝轻哼了声:“慈幼局设立的目的,就是使道路无啼饥之童,邢国公无视国法,买卖孤女,而你胆敢为了他欺瞒于朕。哼,算你迷途知返,否则,朕一定会收拾你!”
正始帝此言,就是打算放过齐冷,但齐冷心中却毫无松快之意,果然正始帝眯着眼,问道:“朕问你,邢国公的事,太子知不知晓?”
齐冷断然否认:“太子皇兄对此事一无所知。”
“当真?”
“当真。”
正始帝极为惋惜的叹了声:“朕方才还说,你不算太蠢,但如今,朕觉得,你简直蠢透了。”
既然已经背叛了太子,又何必要保全太子?这样太子也不会感激他,恐怕还会痛恨他,倒不如说是太子指使他欺瞒正始帝,将一切罪责推到太子身上,既能脱身,又能获得正始帝青睐。
齐冷听出了正始帝的言外之意,可还是坚持道:“太子皇兄全然不知,一切都是儿臣自作主张,与皇兄没有半点关系。”
正始帝彻底失去了耐心:“既然你这般说,朕也没什么再问你的了,你下去吧。”
一句话,等于宣告了齐冷的死刑,从此齐冷在正始帝的心目中的地位,只怕比去临安前还不如了。
但齐冷却没有退下,而是问正始帝:“敢问父皇,如何处置邢国公的家人?”
正始帝冷冷道:“邢国公犯下如此大罪,朕难道还要放过他的家眷?自然是男子流放,女眷充为官奴,发卖教坊为妓。”
齐冷抿唇,他重重叩了一首:“邢国公固然罪不容诛,但此事是他一人所为,和他家眷无关,儿臣斗胆恳求父皇,从轻发落,至少,勿将邢国公府的女眷发卖为妓。”
正始帝着了恼:“朕如何发落,轮得到你教朕?”
齐冷抬起头:“儿臣不敢,但儿臣愿以自己的性命,换邢国公女眷一线生机。”
第54章 第 54 章 慈悲之心
正始帝闻言, 大怒:“用你的性命,换邢国公府女眷?真是岂有此理!这种荒谬的要求,你也开得了口!”
正始帝雷霆之怒, 但齐冷却丝毫不惧,一双眼眸清亮亮的,看着正始帝:“儿臣自知此言荒谬, 儿臣也知,作恶者,当以国律论处, 但法外还有人情,一个官员犯罪了,家中男丁被充军流放, 尚且可以期盼翻案,等待大赦,可女子若被充为官奴,发卖为妓,就算翻案,就算大赦, 她的一生也毁了……大赦后,自尽的犯官女眷比比皆是……儿臣斗胆,不但请求父皇勿将邢国公府女眷充为官奴, 还请求父皇,修改齐律,勿将天下犯官女眷充为官奴。”
正始帝闻言, 更是愤怒:“好啊,朕看你不仅是蠢透了,还是活腻了!”
齐冷苦笑:“儿臣自知罪无可恕, 愿以自己的性命,换齐律得修。”
正始帝已是暴跳如雷,他从御座弹起,指着齐冷,喝道:“禁军何在?”
殿前禁军一拥而上,正始帝怒道:“定王疯了,来人,杖毙!”
禁军们面面相觑,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把正始帝的命令当真,正始帝道:“难道还要朕亲自动手不成?”
禁军们一个激灵,这才手执棍棒,朝齐冷打去。
第一杖,就将齐冷击倒在地,齐冷牙关紧咬,愣是将那声痛呼给憋了回去,只从喉间发出一声闷哼,接着是雨点般的棍棒落下,不过都避开了致命处。
看来禁军们心中有数,不敢因为正始帝和定王的父子争执,就真的下死手,否则万一正始帝后悔了,他们的命都不够赔的。
棍棒不间断落下,齐冷背上血肉模糊一片,饶是如此,他仍道:“儿臣恳求父皇……修改齐律。”
正始帝本来因为他伤势有些心软,但听到这句话后,又是火冒三丈:“还不知悔改!继续打!”
齐冷伏在地上,额头已是冷汗涔涔,手指抠到青石砖缝,但他依然道:“请父皇……修改齐律……”
棍棒接踵而至,齐冷却反复重复着那句话,正始帝
冷眼看着,终于抬手,喊了声:“停。”
禁军们松了一口气,正始帝走下御阶,问齐冷:“你是收了邢国公府的好处,还是收了太子的好处,值得你这般卖命?”
齐冷面色已是惨白如纸,意识也渐渐模糊,他强撑着道:“未收一文好处。”
“无缘无故,能做到这种地步?”
齐冷眼前,渐渐浮现沈青筠戴着面纱,弹着琵琶,用吴侬软语唱着江南小调的模样:“儿臣只是……见识过那些女子的痛苦,所以,不想有人重复那种痛苦了……”
正始帝不可置信的看着齐冷:“不要告诉朕,你只是因为同情,才要朕放了她们。”
“是……”
“你居然会同情人?”
正始帝无法想象,在他的心目中,这个儿子是堪称怪物般的存在,在齐冷幼时,无论他怎么厌弃他,他都不哭也不闹,等大了,更是无血又无泪,正始帝一直觉得,齐冷是一个没有心的人。
但这样一个没有心的人,居然会同情人,还是同情那些被忽略的犯官女眷?
正始帝神情十分复杂,他定定看着齐冷,半晌,才吩咐道:“扶定王下去。”
齐冷得以活命,但并未谢恩,嘴中仍然道:“父皇……邢国公府的家眷……”
正始帝却没有再理睬他,而是不耐道:“送定王回府!”-
等禁军将伤痕累累的齐冷扶了下去后,正始帝才盯着地上齐冷留下的血痕出神,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说道:“如果一个皇子,有手腕,有能力,该狠辣的时候狠辣,该慈悲的时候慈悲,那他,是不是最有资格继承皇位的人?”
但正始帝很快想到活神仙那句“潜龙出,真龙亡”,他于是摇了摇头,不行,齐冷与他相克,他还是不行。
而齐冷被痛杖一顿,赶回定王府的事,也很快传遍了朝野内外,众人本来还以为齐冷已经得到正始帝青睐,没想到他这么快又失了宠,定王府于是又门庭冷落了起来。
但是更让人意外的是,慈幼局一案的主谋,居然是素来受人敬仰的邢国公,真是让人难以想象。
正始帝下令,将邢国公革除头衔,自此,邢国公身败名裂,不过正始帝以邢国公先祖对国有功为由,放过了邢国公的家眷,只是将邢国公之子革除官职,邢国公之妻革除诰命,贬为庶民。
这个惩罚,实在轻的出奇,有御史上书,正始帝却让其研究研究齐律,看看犯官家中女眷充为官奴这一条,是否可以修改修改。
朝堂之上瞬间议论纷纷,无人再去关心邢国公的家眷,更无人去关心失了圣宠的齐冷。
所以齐冷倒是落的个清净,可以安心在府中养伤-
齐冷在府中养伤的时候,也琢磨正始帝的想法,正始帝当日明明愤怒到想杖毙他,怎么突然之间又愿意放过邢国公家眷,更愿意修改齐律了?
他可不会认为,正始帝是被他说动,才会这么做的。
不过既然君心难测,索性他也不去想了,但这日,定王府却迎来一位特殊的客人。
当时齐冷披着外袍,坐于紫檀案几前,翻着一本兵书,听到下人通报时,他抬眼,却看到沈青筠摘了帷帽,嘴角难得带笑,看着他。
齐冷忙起身,但步伐一迈,却牵动伤口,他疼到皱起眉头,沈青筠哼了声:“你还是坐下吧。”
齐冷依言坐下,沈青筠坐在他对面,自顾自倒了一杯茶,齐冷问道:“你怎么来了?”
沈青筠头也没抬:“来看你还活着么。”
齐冷丝毫不恼,反而笑道:“那看到了么?”
“看到了,你活得很好。”沈青筠素手端起茶盏,抿了口:“果然祸害遗千年。”
齐冷看着她,嘴角弯起,沈青筠被他看的不自然,于是低头抿茶,她忽道:“说真的,我不太明白,你为何要惹怒你父皇,难道就为了替那些女眷求情?”
第55章 第 55 章 你还是背弃了太子
齐冷没回答, 只道:“我近日闲来无事,学了点茶,要不要试试?”
沈青筠诧异, 齐冷喜欢兵书,喜欢行军布阵,但从来不喜欢点茶这种风雅之事, 他觉得浪费时间,所以太子和其他皇子都会点茶,唯独他不会。
齐冷已经取了两个青玉茶盏, 将茶末倒入盏中,注汤击拂,轻拂调细, 然后便用茶筅调细茶汤,步骤无错,但茶汤上就是浮现不了水丹青,而是一幅完全看不清模样的画。
齐冷苦笑:“还是不行。”
沈青筠则噗嗤一声笑了,她拿过茶盏,将里面的茶汤倒掉, 然后重新注汤击拂,轻拂调细,碧绿茶汤上很快浮现一幅精妙的花鸟画。
沈青筠道:“打仗你在行, 点茶你不行。”
齐冷道:“嗯,我就是个武夫。”
“武夫还会怜惜犯官女眷?”
齐冷垂首,看着花鸟画, 笑了笑:“武夫也是人,为何不能怜惜犯官女眷?”
他道:“齐律规定,犯官若被抄家, 家中男丁流放,妻女没为官奴,这一条,本就对女子不公平,惩罚犯官,为何一定要凌辱他的妻女呢?他风光的时候,未必对妻女有多好,落魄的时候,妻女却要被这般侮辱。”
沈青筠执着茶筅,微微抬眼:“齐冷,你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嗯?”
“你以前不会关注这些的。”
“那以前的我,是怎么样的?”
沈青筠想了想,道:“以前的你,是一个做大事的人,满脑子想着如何争夺皇位,如何打败胡人,你只惦记着你的荣耀,你的梦想,你根本不会关注这些弱女子的苦难。”
齐冷拿起青玉茶盏,上面的花鸟画已经慢慢褪去,齐冷抿了口碧色茶汤,看着沈青筠,道:“那你不问一下,我为何有这样的改变?”
沈青筠莫名心中慌了下,她低头,不去看齐冷,反而道:“你为何有这样的改变,我为何要问?我可不关心。” :
她有些逃避似的,转而问道:“不过,你父皇居然放过了你,而且还真的答应修改齐律,这让我实在意想不到。”
齐冷没有再纠结上一个问题,而是对沈青筠道:“我也意想不到。”
沈青筠思忖了下,道:“你父皇放过你,姑且可以说是虎毒不食子,但是修改齐律……我难以想通,他真的不像能轻易被你说动的模样。”
毕竟正始帝,是出了名的固执和多疑,而且无论是作为皇帝,还是作为父亲,都自私到了极点,他可以为了自己的面子,毫不犹豫就将嘉宜公主送到道观,一送就是四年,也可以因为畏惧胡人,不设军器监,不改革兵制,他根本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帝和父亲。
而这样的正始帝,居然会因为齐冷的只言片语,修改齐律?
沈青筠蹙起眉头:“我只能想到一个解释,那就是你的父皇,可能有点赏识你了。”
齐冷苦笑:“因为挨了他一顿打,所以被赏识吗?”
沈青筠摇头:“也不是这样,或许你豁出性命的样子,让他想到了自己年轻时候吧,不是都说他年轻时候,也是一个胸怀大志的少年郎么?”
齐冷还是不愿相信:“算了,他不厌恶我,就谢天谢地了,怎么可能会赏识我?”
沈青筠其实也不太相信,皇帝的心思太难猜透,她索性也不再猜了,而是问齐冷:“你的伤势可好些了?”
齐冷道:“皮糙肉厚,没什么大不了。”
沈青筠从袖中拿出一个丝制香囊,递给齐冷:“我知晓神武军的创伤药是全京城最好的,但若论调香,定然不及我们女子,这香囊可以让你安神助眠,你且收下,这样伤势也能好得快些。”
齐冷接过,他都有些惊喜交加:“你……亲手做的么?”
或许是他的惊喜表现的太过明显,沈青筠顿了顿,口不对心道:“不是,我买的。”
齐冷也没戳破她,而是微微一笑:“
不管是买的还是做的,我都很喜欢。”
他略微踌躇了下,又问:“但是,你为何会送我香囊呢?”
沈青筠回忆起那日在东宫前,齐冷扔掉她手中吊唁邢国公的兰花,她道:“齐冷,你是不是早就知晓邢国公是主谋?”
齐冷迟疑了下,点了点头,沈青筠又问:“你是不是答应了太子,保下邢国公?”
沈青筠实在是一个太过聪慧的女子,从太子的病倒,还有齐冷扔掉她手中兰花,她就能将一连串的事情串联在一起,慢慢想透其中关节,在她面前,齐冷都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了。
所以齐冷又点了点头,沈青筠微微叹了口气:“不怪你举棋不定,太子对你实在太好。”
没有太子,齐冷能不能活到今日都不一定,更别提能执掌神武军了。
而在齐冷幼时,他亲生母亲都厌弃他,弟弟昌王更是瞧不起他,只有太子尽到长兄的职责,尽力照顾他,举荐他。
齐冷眸中浮现一抹痛色,沈青筠道:“可你还是背弃了太子,这又是为何呢?”
齐冷沉默了会,只道:“我背弃了太子,那是我一个人痛苦,可若放过了邢国公,就不止我一个人痛苦。”
被邢国公所害的芙蓉和桃花会痛苦,沈青筠也会痛苦,一个人的痛苦和千百人的痛苦比起来,齐冷选择前者。
沈青筠也不由沉默了,她问:“那太子,会原谅你吗?”
齐冷道:“数日前,我去见过太子。”-
那是齐冷刚被杖刑的第三日,他能从床上下地后,就让李慎将他扶到了东宫。
他要亲自去向太子请罪。
但缭绕的药汁烟雾中,太子只是轻微叹息着:“你何罪之有呢?”
齐冷又羞又愧:“我答应了皇兄,对邢国公的事守口如瓶,但是我又背弃了自己的诺言,是我对不起皇兄。”
太子道:“你虽背弃了我,但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你没有罪过,有罪过的,是我。”
齐冷跪在地上,背部的伤口让他疼得浑身发抖,但与他心中的难过比起来,还是不值一提,他不知该说什么,眼眶发了红,太子见状,咳嗽了两声,对李慎温声道:“李慎,扶定王回去吧,吾没有怪他。”
李慎不知该听谁的,一时之间杵在那里,一动不动,太子又咳了两声:“吾乏了,你们下去吧。”
说罢,他就侧躺下来,背对着齐冷,阖上双目,李慎一咬牙,还是依太子所言,将齐冷搀扶了回去。
自那之后,东宫闭门不出,齐冷也没见过太子了-
听到齐冷所言后,沈青筠心中轻叹,齐冷和太子的关系,恐怕很难回到从前了。
这并不是因为太子介怀齐冷的背叛,而是就如同太子所说,他没有怪齐冷,他怪的是自己。
一个道德感特别高的男人,一个以圣人的标准要求自己的储君,在他为了舅父恳求齐冷隐瞒真相的时候,他所有的道德感都崩塌了,也就是说,他引以为豪,并且安身立命的东西,被他自己给毁了。
所以太子怎么可能不痛苦?
也就是在那时,太子才发现,原来他根本做不成圣人。
沈青筠问齐冷:“齐冷,你还坚持你原先的想法么?辅佐太子登基,然后你去边关,实现你的梦想?”
齐冷毫不犹豫,就答道:“是。”
沈青筠却踌躇了很久,才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梦想,是废除崇文抑武的祖训,驱逐胡人,以及改革军制,这些都需要心性坚定才能做到,今日太子可以为了邢国公,让你瞒下真相,来日,会不会为了其他大臣,不听你的劝谏?所以你的梦想,真的能实现么?”
太子的心,实在太柔软了,他根本不愿意伤害任何人,到时候齐冷劝谏,其他大臣以死阻止的话,太子会站在哪一边呢?
沈青筠不知道。
齐冷也垂眸,藏起眼中的情绪,他说道:“皇兄对我恩重如山,所以我的想法,不会改变。”
沈青筠听罢,轻轻点了点头,齐冷忽道:“邢国公的事情……你会怪太子么?”
“不会。”沈青筠道:“和他无关。”
即使邢国公是太子的舅父,但她被慈幼局送给沈忌,那也与太子无关。
沈青筠自认为是一个很小心眼的人,但一码归一码,她不会迁怒无辜的太子,更何况,是太子将她从青楼救了出来。
只是,沈青筠想到还在病中、闭门不出的太子,在负罪感的折磨下,他恐怕很是难受吧,沈青筠抿了抿唇,她有些茫然了,她原本坚定的要扶太子登基,因为那个皇位,本来就该是他的,可是,她现在有些不确定了。
邢国公的事,对于太子来说,绝对不会是结束,恐怕,只是开始。
如果登上皇位,换来的是无穷无尽的压抑和痛苦,那……还有必要留恋那个位子吗?
沈青筠愣愣看着冷掉的茶盏,轻声叹道:“如今,我只希望太子殿下能一生平安顺遂,那我,余愿足矣。”-
沈青筠离开的时候,齐冷坚持要送送她,他起身的时候,拿着一副柳木所制的拐杖。
沈青筠无语凝噎:“你不是说,你好了么?为何还要撑拐而行?”
齐冷道:“腿被打坏了,自然要撑拐。”
沈青筠摇头:“我记得,你前世的时候,根本没受过这么大的罪。”
就连他数次带兵出征,也顶多皮肉受点剑伤,哪像这次,被打得半死。
沈青筠问:“值得吗?”
齐冷眼眸幽深如潭,他看着她,潭水中倒映出她的身影,他说道:“值得。”
他没怎么用过拐杖,用的不好,拄起拐来,走的特别慢,沈青筠耐心陪他走着,半炷香时间,都没走出院落。
昨日刚下过雨,院中青苔湿滑,柳木拐杖拄在青苔上,不由滑了下,齐冷站立不住,沈青筠眼疾手快扶住齐冷,她下意识就抱住齐冷的腰,让他不至于摔倒,齐冷似乎僵硬了下,但很快,右手也揽上她的腰肢。
怀中沈青筠幽幽叹息了声:“齐冷,你是不是故意的啊?”
第56章 第 56 章 来而不往非礼也
齐冷立刻否认:“是你先抱住我的, 如何还说我是故意的?”
沈青筠道:“我抱你,是为了防止你摔倒,你抱我, 又是为何?”
齐冷顿时语塞,想了半天,才找了个借口道:“腿伤了, 站不住。”
沈青筠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她松开抱住齐冷的手,又从他怀中挣脱出来, 她本来觉得齐冷是装伤,所以还推了他一下,没想到齐冷真的站立不住, 往后仰去。
不过齐冷往后仰的时候,还拉了沈青筠一把,将她拉入怀中,两人摔在地上,沈青筠趴在齐冷怀中,更是气愤:“齐冷, 你绝对是故意的!”
齐冷道:“要不要给你看看我腿上的伤?”
“不看!”
沈青筠又道:“再说了,你摔倒,拉我做什么?”
齐冷道:“是你先推我的, 来而不往非礼也。”
“无赖!”沈青筠下了个定论,她挣扎了下,从齐冷怀中起来, 齐冷也撑着手臂,坐了起来。
他叹了口气,撩开衣袍, 拉起中衣裤腿,只见小腿间果然裹着厚厚的绢布,从绢布露出的地方,依稀还能看到里面的青肿。
齐冷道:“我没有骗你,若是父皇再晚些喊停手的话,我这腿真可能废了。”
沈青筠盯着他的小腿,也知晓错怪了齐冷,于是心中着实有些后悔,她呢喃道:“你就为了救那些犯官女眷,差点让自己断了腿。”
齐冷微微一笑:“但
是结果是好的,不是吗?那些女子再也不用因为丈夫和父亲的罪过,被发卖为妓凌辱了。”
沈青筠轻轻点了点头,说了声:“嗯……”
她难得心平气和对齐冷道:“我扶你起来吧。”
她甚至主动去抱住他的腰,将他慢慢扶了起来,柳木拐杖也还给了他,沈青筠道:“你的腿还是要练习行走,否则会筋脉无力,恢复不到从前水平。”
齐冷这次没有顺势抱她,而是拄着拐杖,道:“没用过拐杖,也不喜欢用拐杖,所以,能不走就不走了。”
“那可不行。”沈青筠道:“若要尽快恢复,还是要试着行走。”
她伴在齐冷身边,小心扶着他,齐冷侧目,恰好能看到她低头时纤长洁白的脖颈,还有身上的幽幽香气,他心中莫名一动,一句话也脱口而出:“若你能常来陪我,我定能尽快恢复。”
沈青筠讶然,她抬头,看到齐冷的幽深如潭的双眸,潭水汹涌又静谧,仿佛能将她整个人吞噬,沈青筠慌了下,她移开目光,但双手仍然小心搀扶着他:“我不好出宫,今日还是借嘉宜公主的马车出来的。”
正当齐冷微微失望时,沈青筠却又道:“但,我会尽量出宫,来帮你恢复的。”
齐冷完全没想到她会这般做,他愕然片刻后,意外的欣喜不由从心头涌现,沈青筠都没有抬头看他,只是扶着他,轻声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不过你不必问了,就当我为天下女子,感谢你吧。”
还有为了那个曾经掌握不了自己命运的沈青筠,谢谢他-
齐冷在府中养伤,除了沈青筠,穆雨烟也来看过他,穆雨烟还为他送来了她亲自求的平安符:“这是相国寺的平安符,可以保殿下以后平平安安。”
定王府现在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穆雨烟却反其道而行,足以见其情深意重。
若换做别人,这样一个美貌柔弱的少女,在逆境时不离不弃,只怕早已感动万分了,只可惜,穆雨烟碰到的是齐冷。
齐冷没有收她的平安符,而是道:“穆娘子尚未婚配,贸然来定王府,恐怕会惹人闲话,还是早些回去的好。”
穆雨烟眼眶一红:“殿下就这般讨厌雨烟吗?”
齐冷叹了口气,看来上次万寿节和穆雨烟说的话,并没有让她死心,他于是直截了当道:“穆娘子先前不愿意嫁给本王,如今又对本王甚是殷勤,这是为何呢?”
穆雨烟愣了下,她总不能说她梦到了齐冷要当皇帝,这才对他前倨后恭吧,她一时之间语塞,齐冷却道:“穆娘子向来心比天高,但本王却认为,女子心高一点,不是罪过,男子想建功立业,称王为相,这难道不是心高么?为何女子稍有野心,就口诛笔伐呢?”
不知为何,齐冷自从重生,见识过沈青筠所有的痛苦后,他开始能设身处地,去为这些被忽视的弱者考虑,如果前世他能多关心些沈青筠,多为沈青筠着想些,而不是满脑子是他的宏图霸业,他们或许不会是那个结局。
其实,对自己的妻子给予一些关心,并不是多么耗费时间的事,也不是多么难的事,真的做起来,也不妨碍他所谓的正事,只可惜前世他没有意识到,还好,今生他还有机会,可以改变自己。
所以齐冷学会换位思考后,是真的认为穆雨烟有野心没有过错,但穆雨烟却慌忙否认:“不是这样的……我没有……”
她在害怕,因为在男尊女卑的大齐,女子的衡量标准就是恭顺温柔,心比天高,就是错的。
齐冷又叹了口气,道:“穆娘子不必急着否认,本王只是想说,如果穆娘子是因为觉得本王日后会问鼎江山,才对本王另眼相看,那大可不必。”
穆雨烟没想到齐冷居然就这样明明白白说出来了,她顿时瞠目结舌,看着坐在紫檀书案前,虽然面色有些苍白,但仍然掩不住丰神俊朗的齐冷,她甚至吓到后退一步,慌张去看四周,确定无人后,才道:“殿……殿下……”
齐冷平静道:“太子皇兄尚在,本王没有那个本事,也没有那个野心,去夺位,更何况,父皇对本王的态度,穆娘子也是看到的,所以这辈子,本王定然是无缘皇位的。”
穆雨烟咬着唇,她心中还在心惊肉跳:“这……”
“穆娘子请回吧,本王注定给不了你想要的。”
所以说来说去,他还是觉得自己是为了想当皇后,才巴巴前来送平安符的。
穆雨烟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是的,她不否认她献殷勤,是存了想当皇后的心思,可是,她更想体会梦中那个看不清面目的、被齐冷另眼相待的皇后的感觉。
那个倾国倾城的皇后,齐冷为了让她诞下嫡长子,完全不宠幸其他女子,穆雨烟至今还记得她那种又嫉又慕的感觉,一个站在权势最顶端的男人,一个长相俊美、又精明强干的帝王,甘愿为一个女人折腰,那个女人,该是何等幸福。
穆雨烟对那个女子的嫉妒和艳羡,慢慢变成了对齐冷的渴望和思慕,所以她不是因为想当皇后才对齐冷虚情假意的,她是有几分真心的。
穆雨烟鼻子一酸,行了个礼后,转身就走。
她的兄长穆麟在厢房外面等她。
穆麟身高八尺,英姿勃发,只是脸上有刺青,让人一眼就能看出他曾经的囚徒身份。
穆麟瞟了眼她手上的平安符,说道:“没送出去吧?”
穆雨烟低头,没有作声。
穆麟道:“当初我劝你嫁给定王,你说定王不得圣宠,你不嫁,如今你又觉得定王好了……唉,我早说过,定王长相人品,那都是一等一的,虽然他为人冷淡,但只要他把你当妻子,一定会给予你足够的尊重的,你如今后悔,实在太迟了。”
穆雨烟咬着唇,泪水终于掉了下来。
穆麟狠着心:“你现在哭,又有什么用呢?是你自己有眼无珠,错过良缘,怪不得旁人。”
穆雨烟垂头,只是掉着泪,穆麟道:“你自己回去吧,我还要和定王谈正事。”
说罢,他也没再理穆雨烟,而是推门,进了厢房。
对于这个妹妹,他能劝的都劝了,剩下的,只有她自己能想通了。
第57章 第 57 章 她梦中嫉妒的、艳羡的皇……
穆麟进厢房的时候, 齐冷脸色明显比见到穆雨烟高兴多了。
穆麟还是龙卫军都虞侯的时候,齐冷就和他认识了,穆麟还记得当日那个高大俊朗的四皇子扔给他一柄长枪:“你是穆麟?听说你武艺很好, 和本王比试比试?”
大齐皇子向来身体孱弱,还从来没有齐冷这样矫健精壮的,穆麟接了长枪, 在校场和齐冷比试了起来。
那日两人比试的酣畅淋漓,穆麟虽是个武人,但不是个头脑简单之辈, 相反非常有谋略,他和齐冷惺惺相惜,自此就成为生死之交。
其后, 穆麟一步步做到龙卫军都指挥使,齐冷也执掌了神武军,看似高升,其实一个因为脸上有刺青被文臣看轻,一个被父亲厌弃,都是每日如履薄冰。
只不过, 穆麟和齐冷一样,虽然如履薄冰,但从未消沉颓废, 他也和齐冷一样,怀抱着将胡人驱逐出大齐土地的梦想。
穆麟盘腿坐在齐冷对面,他看了眼齐冷身侧的柳木拐杖:“看来殿下这次, 伤的实在不轻。”
齐冷不以为意:“命保住了就行。”
穆麟又将带来的龙卫军的伤药送给齐冷,齐冷收下后,问道:“什么时候从熙州回来的?”
“昨日。”
穆麟于是谈起在熙州的所见所闻, 穆麟此次是枢密院安排他去熙州查看军务,这种委派,一般都是敷衍了事,但穆麟偏偏十分认真,只因熙州临近党项,是边关重地,马虎不得。
他这一查看,居然发现熙州边军逃者高达四万,且熙州守将并未上报,而朝廷仍然给这四万逃军发兵饷,穆麟怒道:“虽说逃兵之事,乃是顽疾,非改革军制不能治,但军饷一事,完全是熙州守将私吞,我已写好奏疏,明日就将此事禀明陛下,请陛下严查。”
齐冷还记得前世就是穆麟这一封奏疏,将他自己害的家破人亡,齐冷劝道:“如今上疏还不是时机。”
他道:“你以为父皇不知晓军中逃兵众多、守将吃空饷的事么?不要说熙州,就连京城禁军,说有十万,真实
人数五万都不一定有,兵籍虚占,有其名无其人比比皆是。”
穆麟不解:“既然陛下知晓,那为何不管呢?”
“父皇老了,丹药将他的身体都掏空了,他没有那个心力去整饬军政,因为若整饬军政,必要杀一批贪污的文官,以儆效尤,可祖训规定,文官非造反大罪,不可杀,他又下不了决心违背祖训,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当作没看到,他没看到,就代表没有发生。”
穆麟道:“难道就任由那些蠹虫蚕食百姓的血汗吗?”
齐冷道:“小不忍则乱大谋,如今只能等。”
“等皇位易主么?”穆麟苦笑:“上次我要上书,劝陛下设军器监,殿下也说,陛下不会同意的,劝我等,如今又劝我等,但是,太子登基后,难道太子就能下得了决心,杀文官?”
穆麟此话一出,齐冷也沉默了,事实上,太子连犯国法的舅父都不忍心杀,更别提杀文官了。
穆麟试探道:“殿下……”
“不要再说了。”齐冷打断他。
穆麟咬了咬牙,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道:“无论殿下作何抉择,龙卫军和穆麟,都永远站在殿下身后。”-
穆麟和齐冷在谈正事的时候,穆雨烟红着眼眶,吸了吸鼻子,怏怏的坐上马车,车夫准备回穆府时,穆雨烟却让车夫改去皇宫。
她在和穆麟赌气。
其实她这个兄长,对她十分好,她幼时父母早逝,兄长为了保护她不受欺负,才会和人斗殴,刺配充军,但兄长十分争气,就算充了军,短短几年就立了军功,还当上了龙卫军指挥使,让她也成了官家娘子,享受荣华富贵。
而且兄长因常年不在家中,怕娶的嫂嫂对她不好,所以一直没有娶亲,为人兄长,做成这个样子,也算是无可指摘了。
穆雨烟知道自己不该怪穆麟,但人不就是这样么,对越亲近的人,越会使小性子,穆雨烟赌气之下,也不想和数月未归的兄长团聚,而是去往那个对她满是冷言冷语的皇宫。
去往皇宫的途中,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病。
她蜷缩在马车中,一时想着兄长,一时想着齐冷,委屈的直掉着眼泪,她抽抽噎噎的,又怪兄长不帮她,又怪齐冷不信她,不知不觉,就靠在车壁上睡着了。
她沉沉睡去的时候,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飘到了半空,当费力睁开眼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在一片牡丹园中。
她手里还拿着一朵牡丹,身体是躲在一颗碗粗的树后,树前方,是一个穿着深青袄裙,背对着她的身影,那身影,她一眼就能认出来,是那位倾国倾城的皇后。
而正对着她的,那个人,她有些不太熟悉,但费力回想了下,终于想到他好像是皇后的兄长,名字叫什么……沈忌?
沈忌好像很愤怒的样子,他压低着声音,说道:“你是什么意思,为何我在宫中的耳目说,父亲勾结魏王,齐冷要对父亲下手?”
皇后的声音十分平静:“是么?我不知道。”
“少装糊涂了,你不是齐冷的枕边人么,他对你敬重有加,你会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沈忌握紧拳头,一副想杀了她的架势:“我告诉你,如果我死了,你也别想活,你别忘了,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如果齐冷知道,他一定嫌弃你还来不及,更别提让你当皇后了。”
穆雨烟听到这句后,她心惊肉跳,身体也躲在树后,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被发现,灭了口。
被沈忌这样威胁,皇后语气还是很平静:“我从没忘了我是个什么东西,不需要你一遍一遍提醒我。”
“哼,当皇后久了,以为翅膀硬了么?”沈忌说道:“我和你,可是同生共死,咱俩的性命,连在一块。”
他顿了顿,道:“听明白了吗?沈青筠?”
树后的穆雨烟,听到这三个字时,顿时惊讶到捂住嘴。
前世和今生交杂在一块,前世她视为仇敌的皇后,今生她视为知己的青筠姐姐,怎么会?
她们居然是同一个人?
皇后听到了动静,她微微回过头,那张脸,和沈青筠一模一样。
果然是同一个人。
马车里的穆雨烟,活生生吓醒了。
她额头上全是吓出来的冷汗,她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才清醒过来。
方才是做梦,如今是现实,所以她梦中嫉妒的、艳羡的皇后,就是沈青筠?
而前世,就是皇后亲自劝谏,将她父兄一家送上死路,让齐冷对她更加又爱又怜。
那么,沈青筠害死的,是如今权倾朝野的沈谦父子?
穆雨烟的心忽然狂跳起来,如果沈青筠的兄长,也就是那个叫沈忌的男人,提前知道沈青筠会将他送上死路的话,那,他会怎么做?沈青筠又会怎么样?
第58章 第 58 章 她到底变成了一个什么样……
穆雨烟想起上一世, 齐冷想让他的皇后诞下嫡长子,所以碰都没碰过她这个贤妃,结果她还一起背上了善妒的骂名, 说是她阻止齐冷选妃,她委屈至极,自然而然将这笔帐算到皇后沈青筠身上。
她没什么眼界, 不知道该如何去报复沈青筠,她也不敢像话本子里写的那样去下毒谋害皇后,想来想去, 只能去寻沈青筠,“不经意”跟她炫耀,齐冷是如何宠爱她, 是如何让她侍寝的,她想让沈青筠嫉妒她,这就是她能想到的唯一报复方式了。
只是,沈青筠根本就不在意,反而齐冷寻到她这里,警告她皇后身体不好, 让她不要去打扰皇后。
她不敢不听齐冷的话,毕竟齐冷是皇帝,她只是一个妃嫔, 但是夜里,独守空房,泪湿枕巾的时候, 她还是会默默的讨厌沈青筠,她会想,如果没有你就好了。
没有沈青筠, 齐冷就会让她侍寝,她就会诞下孩子,不会被文官上折子骂她善妒,责她不能为皇帝绵延子嗣,连累兄长也被人骂。
马车里,穆雨烟纤细手指抓住裙摆,因为害怕,她身体和手指都抖到不行,但想到前世的痛苦,她慢慢下定决心,对外面车夫道:“去沈府。”-
在沈府旁边,穆雨烟下了马车,她看着巍峨高大的朱色大门,心里跟打鼓一样狂跳,忽然朱色大门开了,穆雨烟一慌,躲到石狮子后面。
出来的是一个白衣俊俏郎君,穆雨烟仔细一看,应该是沈相的公子,沈忌。
不过奇怪的是,像沈相这么大的官员,其子一般也都有官职,不知为何沈忌还是布衣。
穆雨烟自然不知晓沈忌有癫痫不能为官,她躲在石狮子后面张望着,本想迈前一步,去寻沈忌,但想到刚入宫时,吕家的娘子嘲笑她的名字像青楼女子,是沈青筠替她解围,说“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她的名字诗情画意,很是好听。
在其余贵女嘲笑她入宫是为了攀个好亲事的时候,又是沈青筠告诉她,说想让自己过得好点,没有过错。
穆雨烟手攥紧裙摆,她有些茫然了,这一步,她始终迈不上去。
沈忌已经上了马车,穆雨烟怔了下,下意识就从石狮子后出来,跟上马车,还好马车行走的十分缓慢,七绕八绕,绕到了一家绸缎庄。
沈忌又下了马车,进了绸缎庄,挑了半天,挑到一匹正红云锦,
穆雨烟听到他说道:“筠娘肤色白皙,穿这正红色,定然能衬得雪肤玉貌。”
原来他是为沈青筠买衣衫的。
但兄长为妹妹买衣衫,着实有些奇怪,穆雨烟的兄长那般疼爱她,但也不会特地去绸缎庄花费半个时辰,只为给她挑一匹衬肤色的绸缎。
穆雨烟还没来得及寻思,沈忌就定下了这匹绸缎,他仔细抚摸着光滑的红色云锦,想象制成衣衫穿上沈青筠身上,该是何等惊艳。
沈忌让随从付了钱,自己则心情愉悦的出了绸缎庄,眼看着他就要上门口的马车,穆雨烟想到前世的独守空房,以泪洗面,难道今生,她还要过这种日子吗?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一咬牙,就往前走了几步,拦在沈忌面前。
沈忌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你是?”
穆雨烟鼓足勇气道:“我是龙卫军都指挥使的妹妹,穆雨烟,来寻沈公子,是有要事相告……”
她还没说出口,沈忌的随从已经付了钱,抱着绸缎,从绸缎庄出来,只是出门的时候,却遇到一个年老的乞丐,乞丐老眼昏花,颤巍巍拉住随从恳求,手上脏污也不小心蹭到云锦上。
沈忌见状,眉头一皱,愤怒瞥了眼随从,他自己的衣服可以脏,送给沈青筠的云锦绝对不能脏。
随从见他动怒,唬了一跳,一脚踹开那乞丐,思及回府还要受罚,更气得连踢那乞丐好几脚:“瞎了你狗眼了,这云锦你赔得起吗?”
穆雨烟哪里见过这种场面,顿时瞠目结舌,沈忌当没看到一样,或许人命在他的眼里,的确如草芥一样。
他反而问穆雨烟:“穆娘子有何要事?”
穆雨烟瞧了眼那乞丐,有些欲言又止,沈忌惯会察言观色,怕吓坏了她,于是叫了停,沈忌道:“若沈某记得没错,穆娘子也是入宫陪伴嘉宜公主的贵女之一吧。”
穆雨烟这才回过神,她道:“嗯……”
沈忌猜测:“那穆娘子说的要事,莫非和筠娘有关?”
穆雨烟抓紧裙摆,一脸慌乱,沈忌盯着她,道:“若不方便的话,可去茶坊详谈。”
穆雨烟却看了眼被踢的站不起来的老乞丐,她咬着唇,手指攥了又松,半晌,才小声道:“也……也不是什么要事,就是……青筠姐姐很得嘉宜公主信任,我很羡慕,如果……如果可以的话,沈公子能不能帮我在青筠姐姐面前美言几句,让嘉宜公主也信任我一点……”
她说到后来,已经是语无伦次:“我……我攒了些银钱,可以给沈公子……”
她这怯生生,慌里慌张的模样,的确很像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娘子求人办事,羞于开口的样子,沈忌心中不由鄙视了她一通,甚至还想,果然是囚犯穆麟的妹妹,小家子气,难等大雅之堂。
只不过他面上看不出鄙视神色,沈忌婉拒道:“女儿家的闺阁事,这个忙,请恕沈某帮不上。”
穆雨烟有些失望,沈忌又和她客套了几句,才登上马车,扬长而去。
穆雨烟怔怔站在绸缎庄门口,此时车夫来寻她:“娘子,还去皇宫吗?”
穆雨烟终于回过神,她快步走到老乞丐面前,费力将他搀扶起。
她对车夫道:“我自己回去,你将他扶上马车,送去安济坊吧。”
“安济坊?”
“嘉宜公主不是说服陛下,在城中设安济坊,收留老弱么,你将他送去安济坊。”穆雨烟将自己身上银钱都拿了出来:“把这些,给他买药。”
老乞丐自然是千恩万谢,穆雨烟鼻子一酸:“你别谢我,曾几何时,我也是和你一样的人。”
兄长被发配的时候,她也差点沦落街头为乞,要不是隔壁好心的娘子收留了她,她的境遇,不会比这老乞丐好到哪去,更无法等到兄长立了战功回来接她。
做了几年的官家娘子,穿了好衣服,戴了好首饰,都快忘了自己的出身了,直到看到这老乞丐被沈忌随从当成草芥殴打,她才惊觉,她居然为了自己的欲望,要和沈忌这样的人合作,去害对她不薄的沈青筠。
她到底变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啊?
车夫带着老乞丐走后,穆雨烟漫无目的的走在川流不息的街头,她一边哭,一边擦着眼泪,后怕和慌张充斥着她的内心,她方才差点成了一个刽子手,差点就害死了沈青筠。
她其实只想嫁的好点,当上皇后,扬眉吐气,让建安城的人不敢再嘲笑兄长,也不敢再嘲笑她,齐冷和沈青筠都说,她的野心没有过错,可如果为了野心害死了人,那还叫没有过错吗?
穆雨烟一边走,一边哭,她突然不想去皇宫了,她想回家-
皇宫中的沈青筠,还不知道自己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嘉宜公主央她去东宫,瞧一瞧太子:“皇兄的状况,真的不太好,父皇怀疑邢国公的事情,他也知情,父皇觉得,邢国公若不是为了帮皇兄结交大臣,也不会去贩卖孤女,而不知情的那些大臣,又觉得父皇是为了皇兄,才会轻罚邢国公的家眷,甚至修改律法,皇兄真是左右不是人。”
沈青筠道:“所以太子一病不起?”
“嗯。”嘉宜公主迟疑了下,又道:“我知道,四哥那边状况也不太好,被父皇打个半死不说,他舅父还被父皇判了绞刑,林嫔如今简直恨毒了他,而且亲近太子的大臣,还觉得他是故意陷害太子,说他如果早通知太子,让太子对邢国公大义灭亲,太子就不会如此被动,唉,这次慈幼局的事,简直没有赢家。”
沈青筠道:“至少,桃花她们得救了。”
“这是唯一值得欣慰的地方吧。”嘉宜公主道:“不过,比起担心四哥,我更担心太子皇兄,你也知道,四哥从小就不得父皇宠爱,艰难困苦他经历多了,而太子皇兄是嫡长子,又有邢国公等老臣忠心耿耿,他一直是顺风顺水的,这是他遇到的最大磋磨,我真担心他过不了这个坎。”
嘉宜公主央求道:“筠娘,我总觉得,太子皇兄对你不太一样,你能不能去劝劝他?”
沈青筠犹豫了一下,并非是她不担心太子,而是她好像觉得,太子根本不想见她。
那日病重的太子唤她进殿,待她进去后,又让她出去,此举让她百思不得其解,她反复回想起太子当日的眼神,总觉得,太子把这当成最后一眼,此后再不想看到她。
是因为慈幼局的案子,她也有份么?逼死邢国公的人,也有她一个。
所以沈青筠其实不敢去面对太子。
偏偏嘉宜公主道:“筠娘,你就试试吧,总不能看着皇兄这样一直消沉下去吧。”
这句话,让沈青筠又犹豫了下,在她当初逃出青楼的时候,是太子用一个月的时间,让她卸下心防,那这次,不管太子愿不愿见她,这个坎,她还是尽力帮太子度过吧。
第59章 第 59 章 青筠只希望殿下好好活着……
太子果然不愿意见沈青筠。
嘉宜公主和沈青筠毫不意外的, 吃了个闭门羹,东宫侍从小心道:“殿下尚在病中,无法见客, 公主和沈娘子还是请回吧。”
嘉宜公主道:“我都来好几次了,皇兄都不见我,麻烦通传下, 就说姌姌很担心皇兄,想见见皇兄。”
侍从只是客气道:“公主请回吧。”
沈青筠微微蹙眉,她对嘉宜公主道:“公主, 您先回菱月阁吧,青筠在这里等候殿下。”
“可……”
“公主放心,青筠今日一定会见到殿下的。”她顿了顿, 又道:“或许,公主不在的话,事情才好办。”
嘉宜公主琢磨了下沈青筠的话,筠娘说的对,如果没有旁人在的话,太子说不定就抛却顾虑了, 她于是道:“好,我先回去。”
说罢,她就带着几个婢女, 一步三回头的回了菱月阁。
但嘉宜公主走后,太子却依然不愿见沈青筠。
这其实也在沈青筠意料之中,她仍然耐心
在东宫外等候, 此时已是盛夏,日光强烈,酷暑难耐, 沈青筠本就体弱,她站在烈日下,身躯有点摇摇欲坠,而东宫内,太子靠在榻上,脸色是病态的苍白,他听着侍从回禀,手指也不由微微颤抖。
他内心在天人交战,他不愿见沈青筠,因为是他的舅父将她拖入了无边的深渊,他根本不敢见她。
他不言不语,直到侍从匆匆进来,禀报道:“沈娘子晕倒了……”,他才蓦然从榻上下来,那般克己复礼的一个人,居然惊慌到鞋子都没穿,就那般撑着病体,踉跄奔去宫门外-
沈青筠是在袅袅的檀木芳香中悠悠醒来,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个仙鹤形状的香炉,正如它的主人一般,高洁如鹤。
太子坐于榻前,他不停轻咳着,看到沈青筠醒来,他苍白面庞明显松了一口气。
沈青筠费力撑起身体,太子本想伸手去扶,但手腕刚刚抬起,又无声落下。
沈青筠自己撑着身子,靠在榻上,她本来还想下榻行礼,太子却道:“医师说,你是伤了暑,所以还是好好休息吧。”
他抿了抿唇,又垂首黯然道:“等你好些,吾就让人将你送回菱月阁。”
沈青筠还没忘记自己这回来的使命,她道:“劳烦殿下关心,青筠很好。”
她轻轻叹了口气:“但殿下,却不太好。”她顿了顿,问:“殿下还没放下邢国公的事么?”
太子显然不太愿意和她探讨这件事,他站起道:“沈娘子休息吧,吾先走了。”
沈青筠一急,差点跌下榻,太子疾步扶住她,他眉间郁郁神色不减:“你又何必?”
他道:“父皇都不理睬吾了,你一个小娘子,何必要费这个功夫呢?”
沈青筠想起十岁那年被太子的搭救,她道:“因为殿下曾经帮助很多人走出阴霾,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太子苦笑:“是么?但若恰巧是吾,让她们不得不卷入阴霾的呢?”
沈青筠愣了下,太子喃喃道:“你想必也知晓,邢国公贩卖孤女的理由,父皇猜的没错,邢国公的确是为了孤。”
他痛苦道:“吾才是最大的罪人。”
沈青筠张口结舌,一时之间,她也想不到该如何安慰太子,片刻后,才道:“可是殿下也不知晓啊,如果殿下知晓,一定会阻止邢国公这样做的。”
“没有如果。”太子忽道:“那些被贩卖的孤女,也不会原谅吾。”
“不。”沈青筠就是被贩卖的孤女之一,她知道她不能代表桃花她们,毕竟芙蓉还丢了性命,她只能代表她自己,她斟酌言辞,用杨絮的身份说道:“若是我的话,我不会怪殿下,因为殿下根本就不知情,谁害的我,我恨谁,我不会迁怒毫不知情的人。”
太子定定看着她,面容似是悲伤,又似是喜悦,原来她没有恨他么,可是,她不恨他,他却仍然不能原谅他自己。
这些时日,他总是能回想芙蓉横死的模样,沈青筠说不会迁怒他,可扪心自问,对这些被害的孤女,他真的能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吗?
他不能。
沈青筠也看出来了,她心中轻叹,太子的道德感太强了,这道德束缚就像沉重枷锁一样,让他无法解脱。
有时候,真的是冷血的人会过得好些。
她道:“殿下若真觉得对不起那些孤女,那就好好当一个储君,将来好好当一个皇帝,好好治理大齐,这样,她们余生岁月能顺利些。”
太子却苦笑了声,他道:“日前在相国寺的时候,沈娘子对吾说,君者,民之原也,原清则流清,原浊则流浊,沈娘子还说,若吾能为君,那大齐会安居乐业,海晏河清,时至今日,沈娘子还这般想么?”
沈青筠略微犹豫了下,她那时的确是这般想的,可经历过邢国公的事后,她又想,汉文帝曾经逼死自己的舅舅薄昭,唐高宗也曾除掉舅舅长孙无忌,而太子却因为亲情,没有办法杀掉邢国公,那有朝一日,他登上皇位,对不同政见的宗族和大臣,要如何处置呢?
他会不忍心处置的,他连除掉害他的魏王和吕贵妃,都背上了沉重心理负担。
所以就算沈青筠再怎么将太子当作洁白月光一样的存在,她也没办法毫不犹豫点头。
太子许是看出了她的犹豫,他道:“吾当不好一个皇帝。”
沈青筠心里一惊:“不是的,殿下能成为一个好皇帝的……”
太子摇了摇头:“何必自欺欺人呢?吾都不自欺欺人了。”
他道:“邢国公贩卖孤女,罪大恶极,吾却因为舅甥之情不忍心处置他,甚至要求阿冷也违背良心隐瞒,因私而忘公。”
“吾自幼就立誓,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要做一个仁慈宽容的储君,但太过仁慈,太过宽容,便是没有办法达权通变,吾不忍心处置邢国公,也不忍心陷害魏王母子,更不忍心处置忠心耿耿的文臣,而大齐重文轻武,军队孱弱,已经到了不得不变的时候了,若吾真的登基,文臣以死相逼,吾能坚定变革吗?”
太子叹道:“吾做不到。”
病中时日,他反复思量,魏王被除,他没有想象中的开心,邢国公自尽,他更是困于负罪感中难以解脱,终至一病不起,他也渐渐明白了,他真的不适合做这个储君,更不适合做这个皇帝。
沈青筠咬唇,她眼眶一红,侧过头去:“青筠只希望殿下好好活着,欢喜度过一生。”
太子凝眸看她:“你放心,吾会好好活着,欢喜度过一生的。”-
沈青筠身体稍好后,太子便让婢女将她送回菱月阁,嘉宜公主在焦急等着她。
一见到沈青筠,嘉宜公主就问道:“怎么样?皇兄见到你后,没有再意气消沉了吧?”
沈青筠迟疑了下,她也不知道这次的说服效果怎么样,她道:“殿下答应青筠,会好好活着,欢喜度过一生。”
嘉宜公主有些疑惑蹙眉,但很快,她就道:“既然皇兄这样说,那就代表他想通了。”
嘉宜公主心中没什么城府,她高高兴兴的说道:“筠娘,我就说皇兄对你不一样,你一去,皇兄就好了。”
沈青筠道:“我也没说什么……”
嘉宜公主只当她在谦虚:“不,皇兄得的是心病,需要解语花陪着他,你就是这朵解语花。”
她还道:“皇兄对我恩重如山,皇兄病了,比我自己病了还让我难受,筠娘,你真是我的恩人。”
嘉宜公主兴高采烈的,但沈青筠心中却一直犯嘀咕,太子真的想通了吗?
可是,她离开太子寝宫时,他那模样,不像呀。
她该形容太子那时的表情呢,那是一种好像下定某种决心的神情,但太子,会下定什么决心呢?
沈青筠不知道。
但她很快就知道了-
数日后,病体孱弱的太子面见正始帝,父子二人闭门详谈,据内侍说,万岁殿中,二人都是涕泪横流。
从万岁殿出来后,太子就因为舅父的罪过,效仿东汉的太子刘疆,引愆退身,自请废黜太子之位。
一时之间,满座皆惊。
而正始帝伤感之下,也接受了太子的请求,将太子废为岐王,封地岐州。
不少同情太子的文臣上书给正始帝,说邢国公的罪过,与太子无关,希望正始帝收回成命,东宫门前也是络绎不绝的老臣,但父子二人,一个是铁了心要废太子,一个是铁了心不愿再当太子,任凭大臣再怎么劝说,都无济于事。
正始二十六年八月,大齐最大的政局变动终于落地,从此大齐再无太子齐湛,只有岐王齐湛。
沈青筠也终于明白了那日太子到底下定了什么决心,原来他已经决定放弃太子之位了。
这个决定,不可谓不冒险,自古以来,在新帝登基后,前太子还活着的,寥寥无几,太子这是宁愿不要自己的性命,也不愿登上皇位,害了这个亟需变革的国家。
他到底还是那个光风霁月、襟怀坦荡的君子。
第60章 第 60 章 赛朝霞
一切尘埃落定, 为绝有心人之念,太子自请离开京师,前往封地岐州。
他离开的前一日, 拜别正始帝,正始帝看着已不再束着通犀金玉带、一身素衣的太子,浑浊目中泪光点点, 他知道,太子此次一走,或许再无父子相见的机会了。
千言万语, 化作一句:“湛儿,你是为父的好儿子,一路……小心。”
太子含泪叩首, 一步三回头,离开了万岁殿。
回到东宫的时候,东宫属官都请求随他去岐州,他一一婉拒,
这些属官都是难得的人才,应该留在京城为国出力, 而不是陪他去岐州。
齐冷也赶来了东宫,之前太子引愆退身的时候,一直拒绝见他, 这次大事已了,便同意见他。
齐冷腿还没大好,他一瘸一拐, 一见到太子,就眼眶一热,撩袍跪下, 惭愧道:“是齐冷对不起皇兄……”
太子欲将他扶起,齐冷却坚持不起来:“若非齐冷没有守承诺,向父皇和盘托出邢国公的罪过,皇兄就不会引愆退身,齐冷……愧对皇兄……”
齐冷向来是男儿有泪不轻弹,此次极度内疚之下,泪水竟然夺眶而出,太子温和劝道:“阿冷,邢国公的事,你没有错,相反,皇兄还要感谢你。”
齐冷错愕,太子缓缓道:“假如你真的信守了对我的承诺,那我的余生,必将每日活在痛苦之中。”
太子叹道:“我见过芙蓉的惨死,见过桃花的眼泪,假如舅父的罪过因我而隐瞒的话,我又怎么能安心呢?恐怕不出两年,我就会因为良心的自责而一病不起,魂归九天了。”
他道:“所以阿冷,你是皇兄的救命恩人。”
齐冷却不这么认为:“可皇兄是父皇的嫡长子,是大齐名正言顺的储君,皇兄可以拥有这无边江山的,却因为齐冷,被迫自请废黜太子之位,齐冷万死难辞其咎!”
太子微微叹气:“阿冷,江山于我,并非我所欲也,我毕生所求,唯国泰民安尔,但我若登基,对大齐,并不是一件好事。”
他顿了顿:“我认识到了这一点,父皇也认识到了这一点,如今党项、回鹘等异族都虎视眈眈,而大齐号称百万雄师,却每次都被异族打得丢盔卸甲,大齐到了不得不变的时候了,可我,做不到这一点。”
太子苦笑一声:“我已经可以预料到,当我想推动变革的时候,宗亲和文官会是如何一波一波的前来请求我收回成命,他们会哭求,会死谏,而我,根本没有办法面对这一切,我不忍心见到任何人死亡,可帝王,手上又如何能不沾血?”
太子看着自己洁净的双手,他喃喃道:“阿冷,我做不到的,我已经决定放过我自己了,你也放过我,不要再逼我做不适合的事了。”
齐冷咬牙,他垂着头,跪在地上,豆大的泪珠颗颗砸在乌木地板上,太子轻叹,他蹲了下来,像幼时那般,轻轻拍着齐冷的肩膀,鼓励道:“阿冷,你是天上的雄鹰,如今是你大放异彩的时候了,皇兄会在岐州,等着你的好消息的。”
太子这是鼓励齐冷去争储了,齐冷讶然,他眸中含泪,抬首看向太子:“皇兄……齐冷不是为了……才没有遵守对皇兄承诺的……”
“我知道。”太子道:“你是什么样的人,皇兄一直知道,皇兄从来没有怀疑过你,皇兄一直相信你。”
他眼神之中,没有一丝一毫的芥蒂,而是如常的赤忱坦荡,齐冷心中一热,咬牙忍住眼泪,太子又道:“阿冷,旁人都说你冷心冷面,但皇兄不这么认为,皇兄觉得,你比任何人都重情重义。如果你真想报答皇兄的话,就不要再退让,你也知道,废太子在历朝历代的下场,假若你想让皇兄好好活着的话,就尽你的全力,走到那个位置。”
太子的语气带着一丝温和的勉励,这就是太子,这就是那个永远照拂他的长兄,齐冷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从眼眶中涌出,半晌,才哽咽道:“齐冷……遵命。”-
太子乘坐马车从京城去岐州的时候,正是傍晚时分,残阳下,太子的车驾显得格外凄清。
齐冷坚持来送太子,送到汴河长堤时,太子道:“阿冷,送到这里就可以了,你回去吧。”
齐冷眼眶发红:“皇兄,路上保重。”
太子颔首,此时一辆富丽马车急匆匆驶来,马车停在太子车驾前,随行的婢女撩开帷幔,现出沈青筠清丽的脸庞。
沈青筠是和嘉宜公主一起来送太子的,嘉宜公主眼泪汪汪,和太子依依不舍道着别:“皇兄,可惜我不能出京城,否则,我一定会去岐州看你的。”
太子失笑:“岐州又不是什么偏远之地,反而十分富庶,你不需担心。”
但他越这般说,嘉宜公主越是伤心,她拉着太子的衣袖,絮絮叨叨和他说着路上当心的话,等太子宽慰完嘉宜公主,沈青筠才从马车中捧出一盆红色山茶花,递给太子:“殿下该有的都有了,青筠没什么可送的,只能送这盆亲手所种的‘赛朝霞’,以此花,祝愿殿下一切顺利。”
赛朝霞,这乃是在宫中花苑的时候,太子和沈青筠谈起,说她有些像他的一位故人,沈青筠思及自身境遇,心中伤感时,太子俯身折下,送给沈青筠的一朵红色山茶花。
当时太子对沈青筠说:“此茶花名为赛朝霞,夕阳固美,但终是余晖,不如朝霞初照,充满无尽希冀。”
太子还说:“过往已矣,若那位故人再世为人的话,吾只希望她此生能如这山茶花一般,灼灼似朝霞。”
如今,沈青筠将这盆“赛朝霞”送给太子,表达希望太子日后如这赛朝霞一般,人生灼灼如霞,充满希冀。
太子立刻会意,他微笑看着沈青筠,然后接过这盆“赛朝霞”:“多谢沈娘子。”
沈青筠抿了抿唇,感伤道:“殿下,珍重。”
这或许,对他,是最好的结局-
直到太子的车驾消失在视线中,沈青筠和齐冷都久久未离去。
而车驾内,太子垂首看着捧在膝上的赛朝霞,他口中恍惚呢喃出两个字:
“杨絮。”
眼前似乎浮现出那个满身是刺的小女孩,他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警惕的抱着膝,不愿意说,但有一日,她却主动说了:“我叫杨絮。”
后来,她还主动说:“神仙哥哥,你要来临安接我啊。”
他点了点头,说:“等我。”
但是他食言了,他没有来接她,反而因为他的舅父,让她重堕地狱。
是怎么知晓她便是那个满身是刺的杨絮呢?
大概是死后吧。
是的,他是死过一次的人。
他死于魏王和沈相的构陷之中,沈相污蔑他意图谋逆,他含冤身死,因为冤屈,他魂魄徘徊于东宫之中,他见到了被他照拂的弟弟齐冷血腥登位,见到了齐冷铁腕废除重文轻武的祖训,见到了齐冷设军器监,改革军制,他想,阿冷果然做的比他好。
之后,他还见到了齐冷的皇后,那位相府之女,他觉得她有些面熟,但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让他意外的是,沈青筠和齐冷联手替他复了仇后,沈青筠居然自尽身亡,可是,他从不认识这位沈娘子,她为何要替他复仇?
齐冷查出了原因,沈青筠根本不是相府之女,而是一位来历不明的孤女,他思及那位皇后清丽秀美的模样,渐渐将她和十岁的小刺猬对上了号,原来,是她……
冤屈得申,齐冷替他恢复太子封号,为他修建庙宇,供奉香火,他不再于东宫徘徊,而是缓缓闭上眼,他以为他会陷入永恒的黑暗,再睁开眼时,却发现自己回到了正始二十六年。
他重新又活了一世-
刚重生的那会,他决心不再犯前世的错误,毕竟谁愿意第二次含冤而死呢?他想和齐冷一样,做个好皇帝。
所以他开始和魏王保持距离,开始更加信任齐冷,他踌躇满志,想利用他知晓未来的能力,去当好这个储君。
而对于齐冷,他是愧疚的,如果他不死的话,齐冷就当不了皇帝了,不过他最愧疚的,是他让齐冷夫妻失和,让齐冷失去了沈青筠。
因为这份愧疚,他说服齐冷去狩猎,让他重遇沈青筠,又说服齐冷去吕贵妃寿宴,让他第二次遇到沈青筠。
他在尽力撮合齐冷和沈青筠重归于好,尽管这个过程中,他不可避免与沈青筠有了接触,对她有了模模糊糊的好感,但他本就愧对齐冷,他无法和齐冷去争夺沈青筠。
虽然他知晓,他可以卑劣的利用沈青筠对他的感激和信任,轻而易举让她喜欢上自己,只要他愿意迈出一步,沈青筠就是他的。
可是,道德和良心告诉他,他不能这么做。
那一步,他始终没有迈出去。
他拼命压抑住自己的感情,努力表现的对她和其余女子无二,他眼睁睁看着她渐渐对齐冷卸下心防,即使心中酸楚,可他不后悔。
太子袖中,还珍藏着沈青筠掉落的玉兰,玉兰早已枯萎,但他仍然舍不得丢弃。
太子嘴角浮现一丝苦笑,他拼了命想做好一位储君,可他渐渐终于明白,他做不好。
就算他知晓未来的政局走向,他也做不好。
与其再困在这里,伤人伤已,倒不如自请废位,将皇位让给有能之人。
这,大概就是他重生的意义吧。
太子抚摸着“赛朝霞”尚带着露水的花瓣,这花被沈青筠养的很好,灼灼如霞,蓬勃有生机,真难得,她那般浑身是刺的一个人,居然能养好花。
太子眼中慢慢浮现柔和笑意,他喃喃道:“小刺猬,再会了,愿你以后和这花一样,如登春台,齐湛,余愿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