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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您有身孕了。


    空荡荡的不止长馨殿, 整个丞相府都是空荡荡的。


    一如蔺稷所言,他南伐后不会再回来,只会西进洛阳。是故百官集会殿的官员们或随他前往灌流湖, 或在长史府应卯。丞相府留下的人和物寥寥无几,在蔺稷离开的第三日, 都集于隋棠面前。


    掌安全的崔芳和薛亭,掌医署的方赟和董真, 掌文教的承明和姜筠,另有淳于诩过来了一趟, 交来一把钥匙和一份账本。


    这些人中, 方赟和董真都师出林群座下,承明和姜筠乃系姜灏一行,故而或多或少都知晓了此间种种;剩得崔芳和薛亭乃暗子营出身,从来只做事不多话。淳于诩更是从总|理司空府到总|理丞相府, 凡蔺稷不在,便是施令的第二张嘴。


    这日, 集人于长馨殿,原也是淳于诩提出的。本在蔺稷出征那日,他就要来与隋棠过话, 然闻隋棠身子不适,便搁置了。只说等哪日殿下安好,千万记得召他。


    三月风和日暖, 隋棠抱着沉甸甸的垂耳坐在前殿廊下, 有一搭没一搭给它顺毛。当日定居冀州, 蔺稷派人接来杨氏和蔺禾,顺带将她的衣物细软也一应带来,其中还有她指定要的垂耳和梅花鹿。


    蔺稷说, “你若喜欢,我再去给你猎便是。”


    隋棠道,“你猎你的,但我就喜欢它俩。”


    顺利挪了过来,梅花鹿前岁老死,剩得一只兔子。这些年垂耳被喂养得愈发圆胖,精神奕奕,开了笼子便往她处跃。


    往昔蔺稷在,一入长馨殿,见它伏在隋棠腿上,或是蹭在她身畔、臂弯,便一把拎起它耳朵,丢给门外侍者。惹得垂耳龇牙咧嘴地咬过他一回,但明显不是他对手,遂而那厢之后,凡见男人进来,便一溜烟跑了。


    蔺稷赞它“通人性,有眼色”,隋棠闻


    来嗤之以鼻。


    如今好了,没人与你争了。


    隋棠撸着油亮顺滑的兔毛,垂眸与它微笑。


    “闻殿下身子微恙,如今可是大安了?”淳于诩随隋棠来到前殿,一路边走边问。


    隋棠抱着垂耳,侧首看了他一眼。


    她没病没灾,那点“恙”全拜其人所赐。


    心神被伤,躯体便产生病化。


    从被告知不得生养的翌日,她就因上火致舌尖起泡,发了一场烧,本来两日已好。然整个人神思困顿,身体犯赖,便在榻上多留了数日。无奈又打起精神去与他作别,直到三日前他远征彻底离开她身边,她便愈发不思饮食,精神萎靡。


    心病上心药,医者无用,她便也不曾传过医官。


    但心药已无,她只能开了殿门自己走出来。


    “淳于大人觉得,孤如何?”隋棠抬眸看艳光满天际,呼吸久违的空气。


    空气里自有阳光的温暖,鲜花的香气,嫩柳的湿意,可惜她现在还感受不到。


    只能感到心里空落落,后背冷冰冰。寒气从足底蔓延,如蛇缠绕周身,蛇口对着心脏吐信。


    心一阵阵地疼。


    她怕得要死。


    人生还那样长。


    “殿下,小心。”已到前殿门口,在此侯她的一行中,承明眼际手快,一把扶住差点绊倒的人。


    隋棠回首来时路,又看足下,平坦无石的一条路,她自己差点把自己绊倒。


    “多谢,孤无碍。”她从承明手中抽回臂膀,入殿坐下。


    都是她认识的人,都不用寒暄。


    隋棠将他们一一扫过,果然他给她留的,少而精,皆为以一抵百的人才。尤是承明,隋棠最后望过他,甚至有些惊讶,他怎会不去南伐?


    “殿下,这些东西您收好。”淳于诩将钥匙和账本奉上,“整个南伐期间,臣都在长史府,同州牧府处的蒙乔将军一道,坐镇冀州。您有任何事,都可以来寻臣。”


    隋棠颔首,“有劳了。”


    她在寝殿躺了三日,自觉不能如此消沉,便强迫自己出来,见见光,见见人,但如今只觉日光炫目,人影烦琐,整个人疲乏不堪,遂合了合眼道,“你们散了吧,各司其职便好。”


    诸人散去,承明见她白里泛黄的面色,走得落后了两步。


    “老师,您留一留。”隋棠用了口茶,撑起两分精神,冲他笑了笑。


    “殿下有何事吩咐?”承明顿下脚步,转身望高位上的妇人,“您气色不好,还是先传医官瞧一瞧吧。”


    说着,就要去将还不不曾走远的董真和方赟唤回来。


    “不必,孤是有些不适,但非医者可能医,唯自愈。”隋棠撑起的精神又垮下,她半点没有与人说话的心思,双手捧着茶盏,面上浮起一丝尴尬,“孤无事,老师也去忙吧。”


    她想问承明什么来着?又觉得无甚可问。


    “要不,臣陪殿下手谈一局,你不是一直手痒吗?”


    隋棠看着杯盏,没有说话。


    “那臣去请方青先生,让他在未来一段日子,多添一些丹青课?”


    “近来孤不想上课,有劳老师让他们各自休息。”


    承明看着眉眼低垂的人,片刻道了声“好”。


    殿中人散,就剩得兰心,隋棠道,“你也去做自己的事吧。”


    兰心应是,出了殿宇在半丈处守她。


    隋棠将茶饮尽。


    她喝的是兑了茉莉花的牛乳茶,一向是她最爱的茶,这会莫名觉得有些发腻。捂着胸口缓了一会,目光落在淳于诩送来的两样物件上。


    隋棠翻开账本,附在首页的是一页短信。


    熟悉的笔迹,望之如见真人。


    见他于灯下留话,见闻他于周身言语。


    “账本所记乃冀州各处商铺、田租、及十中之一的赋税,为活源,年入至少三千斤金;钥匙配私库之锁,其内有定产一万斤金。除以自用,尚可用于官员赏赐,漳河阔修,修建学堂医官。”


    当下三公大臣一年俸禄乃二十斤金,一间屋舍所费约三金,一个普通五口之家一年所费不到一斤金……


    隋棠捏着眉心,脑子缓慢地运转。


    也就是说,即便不算每年可进的三千金活源,只看一万斤金定产,便是位极人臣的三公高官五百年的俸禄,或可建屋舍三千间,或养活万家数万人口!


    她一个人是怎么也花费不了的。


    所以蔺稷说,可用于赏赐官员,修建漳河水渠,修建学堂医官。


    是希望她依旧有事可做,做事为人需要,看到人生其他的意义和价值。


    “难为你如此周到。”


    隋棠低叹,将钥匙收了,捧过账本离开前殿。晌午就起得迟,如今才用过午膳,她竟然又乏了,想要回前殿歇晌。


    但睡得太多,总也不好。


    隋棠在花树下深吸了口气,拐了个弯走了。


    “殿下要去何处?可要婢子给您备些茶水,或者备车。”


    丞相府由行宫改建,若是从东到西走一遭,按隋棠这会手足无力的状况,约莫得走上大半时辰。


    兰心扶着她,贴心问话。


    隋棠摇首,“孤就随便走走,累了便回去。”


    于是这一走,竟是一路往西,经过的第一处便是蔺稷独居的葳蕤殿。


    这三年来,他一共就住过葳蕤殿一回,便是今岁同她提出要收养孩子后,被她赶出长馨殿。如此住了二十七日,三月初九离开,离开她。


    她来了两回,一回是二月十二那晚。


    隋棠坐在那晚的暖榻上,脱下履袜,摸上已经愈合的伤口,闭眼恍觉他就在她身边,在吻她足背!


    起身逃离,在殿门口又驻足。


    熟悉的阳光和花香……


    她眼前一阵阵发黑,心越跳越快,后背薄汗涔涔,整个人忽就颤抖起来。


    “殿下!”


    “殿下!”


    兰心吓得托住她臂膀,扶她到廊下歇坐。隋棠没肯坐,只缓劲定了定神后,飞快地离开了这处。


    “让人封了这殿,没有孤的命令……”


    院门外,过堂风吹来,隋棠清醒了些,没再说下去,只低着头急急走开了。


    回去长馨殿,午歇一场,醒来时已经暮色上浮。


    兰心揪心地陪在隋棠身侧,正拿着巾怕给她拭面。


    “孤怎么了?”隋棠觉得头重脚轻。


    “殿下梦魇了,还一直掉眼泪。婢子忧心您,您前两日亦是这般,这好不容今个出去走了走!”


    隋棠也没起身,只卷着被衾缩了缩身,“旁人不知孤的事,难道你也不知吗?”


    “婢子知道殿下难受,婢子就是担心殿下的身子,你的眼睛都肿了,好不容易养好的眼睛,要是哭瞎了……”


    隋棠笑了声,“这劝人的角度,哪个教你的?”


    “殿下果然笑了。”兰心惊喜道。


    隋棠继续笑着看她。


    “是承明大人。”兰心老实回话,“他说殿下是个懂得爱惜自己身体的人,最宝贵的便是失而不得的眼睛,便让我如此劝解殿下。”


    “痛了就该哭,难过可随眼泪一道流出,但切不可倒流,这般最伤眼睛。”


    隋棠听懂了承明的意思,意在说她踏出了门便不要再缩回去,是在告诉她悲伤有时,不可糜烂。


    隋棠坐起身来,揉着眉心靠在榻上,“承明老师午后又来长馨殿了?”


    兰心摇首,“承明大人是下值的时候,正好遇见婢子前往膳房传话,遂问候了殿下。婢子如实说了,方有大人上头的话。”


    隋棠突然有些回过味来,想起自己午后在前殿欲留承明要说甚了,遂道,“若明日承明老师还来府中上值,请他到前殿候孤。”


    兰心闻她总算又处理旁的事了,宽心记下。


    隋棠道,“那便下去吧,孤还是想一个人待着。”


    兰心试探着问,“殿下可要点灯?”


    近来一入夜,她便合了眼,不需也不让


    点灯。


    她忽觉黑夜甚好,无人能瞧见她,她也无需见人。


    而太多的光亮,尤其是烛光灿灿,摇曳灼灼。她望之,便是心跳剧烈,惶恐不已,只觉周遭闹哄哄,吵得她头疼。大抵是和蔺稷在一起后,日子都是亮堂堂的,纵是瞎着的那两年,眼前模糊的白光都是大片大片出现。


    她的世界里,都是他,都是他带来的明光和美好。


    她见光如见他。


    但如今需忘记,


    白日的光避之不及,夜晚总可以。


    “不要点!”隋棠深吸了口气,缓了缓道,“不要点铜鹤台,就点一盏油灯罢。”


    兰心欣喜若狂,借着月光疾步从外头捧了一盏油灯过来,后识趣离开,只在外头吩咐司膳,备好膳食。


    “殿下要灯了,或许胃口慢慢也开了。”


    司膳接过话,“那太好了,我才新制的蜜水,就盼着殿下用呢。每次我出新膳食,府中其他主子都是淡淡的,要么一两句夸赞要么一把赏钱。就殿下,会问我用的何种原材,奢贵的她会要求精简些,简单的会要求多制些,好吃了她是真吃,有不足她也认真告诉我。她是头一个,让我觉得我的手艺不足也不要紧,她会等我进步;我的手艺好些就更完美,能让殿下品尝各种佳肴。”


    “谁说不是呢!”司珍凑上来道,“我预备殿下的首饰头面,每到换季换新,殿下都认真地说自己的要求,又从来不忘问我们的难处,制出的发簪手钏,戴在她身上,就是不给我赏钱,我也觉得格外开心。她送人首饰,都只挑成套的,华贵的。一应我们用心做得,不论好坏,她都藏着。”


    “衣裙也是一样!”司制道,“每回新衣裳送来,试穿好看了,殿下直接就不脱,从屋中铜镜奔到院内阳光下,还要抱我。后来被兰心姑姑说了不合规矩,便改成握我的手。尤其是去岁那身铁锈红直裾拽地长裙,七姑娘看了喜欢同她要。殿下竟先问过我,说是她其实不是很中意那款式,但记得我说过是我们整个绣坊姑娘的心意,她便好好藏着,铭记我们的心意。或是我们不嫌麻烦,可另外给七姑娘做一身。若是嫌麻烦,毕竟二十多位绣娘近一个月才制好的,便不让我们再劳心,直接送于她。我壮着胆子说,求她不要送,她便当真藏起来未送出去。还同七姑娘扯了一大堆有的没的,送了她其他的物件,又免了我们辛苦!今岁春季的衣裙我早早制好了,本瞧着殿下这般,以为要白费了。阿弥陀佛,且让殿下宠幸它们吧!”


    “说到底,都怪蔺相,好好的同殿下置气……”


    最后的话是司珍说的,六司不知实情,但到底触及主子伤口,这话压低了声响,隋棠听不到。


    但她听到了前头隐约的话语,她看着孤灯映照出的镜中的妇人,耳畔声声都是她们的所言,眼前阵阵是蔺稷留言。


    她尚被需要,尚可做很多有意义的事。


    承明也说,悲伤有时。


    她摸着铜镜中的自己,翻开妆奁。


    明日起,从头开始。


    梳头,净面。


    先做这两事。


    所以择头面,挑胭脂。


    然而,她卡在了掀盒后的第二步。


    她在妆奁里看见了那个十八子菩提手串。


    想来是兰心捡回的。


    是她一片好心,这是母后留给她为数不多的东西,自然不能随意丢弃。兰心彼时不知自己和蔺稷之事,大约只当手钏是被殃及的池鱼,如此拣了回来。


    却不知是她至今痛苦的根源。


    【那无需这般麻烦,用一贴药永绝后患便可。母后送我这般好的手钏,何必染上药这类东西呢。】


    【母后想过的,但是不值得。阿粼,这里的一草一木,一人一事,都不值得你伤害自己。母后奢盼能有一日,你阿弟不再需要你,蔺稷也愿意放开你。彼时天地广阔,你有完整选择的权利,你不想要孩子就不生,你想要孩子也不会遗憾不能生。】


    隋棠看着掌心手钏,明明母后已经考虑周到,偏偏她自己不争气。


    方赟后来说,“殿下年少亏损,实难补回。其实我们早些年便知晓殿下的身子,是蔺相一直瞒着不说。只说天下之大,名医甚多,你们又年轻,总有方子……”


    【我想了个法子,母亲处也同意了,你考虑一下。】


    【蔺氏远支有一些双亲不全的孩子,生活也艰难,我们可以收养一个。近支也行,直接过继。总而言之,我理了数位孩子,你择个聪慧康健,如何?】


    【其实,这也无甚不好。我瞧过医书,也问过医官,妇人妊娠产子,风险甚大。如此,你也可以少吃些苦头。】


    【届时,择不满周年的孩子,养在你膝下,以后一样同你亲厚。】


    ……


    隋棠忽地一颤,哆嗦着回神,只觉掌心黏腻,又灰尘四弥。待靠近灯烛细看,竟是将手钏下的六个金粉珍珠捏碎了。


    她又出了一身冷汗,是极痛中施力,力气大得骇人,能捏碎这金粉珍珠。


    她将手钏搁在案上,抬手往桌上抖了抖,散去碎裂的珍珠壳子和些许粉末后,重新在灯下观之,掌心划出了两道细痕迹,其中一处还嵌着一小块珍珠壳。


    这处六颗珍珠乃以极精细功夫将珍珠中心凿空,填入寸香,剩得外边薄薄一层珍珠壳,后以缠金手艺封口固珠,亦添美感。


    她前两年卸下后将里头寸香粉末除尽,乃是请了熟悉缠金手艺的匠人解开了封口倒出的粉末,后重新封口固定。为保证里头没有残存的寸香,她用细簪沿珍珠内壁认真划扫了许久,想来就是那会将原本就薄的珍珠壳扫得更脆弱了。


    隋棠看着即便是剩余的两枚不曾碎裂,但也生出裂纹无数。早知道,她就该直接让那匠人换来六颗新珍珠便罢,将原本的六颗收藏,总好过如今这般。


    隋棠看着被自己捏坏的珍珠,只觉心头愈发绞痛。阿母一片慈心为她,她却因此姻缘不幸。她挫败中生怒,又毁了母女间这点仅剩的信物。


    她伏在案上哭出声来,欲要熬过又一个漫漫长夜,到底被送膳而来的侍女劝阻。殿中多燃了几盏灯,兰心给她喂汤膳,她因了两口便欲吐不再有胃口。


    兰心见她用的实在太少,忍不住再给喂去一勺,忽就被她强烈推开。隋棠那只受伤的手掩在鼻口,本连连摇首,只觉呕心,这会忽就停了下来,反复嗅着掌心气味。任兰心唤她皆不应。


    半晌,她缓缓松开手,再观掌心。


    “殿下受伤了,是在哪里划破的? ”兰心见到她掌心血迹,且上头碎片尤在,赶紧让人传医官。


    “不必了,一点外伤,孤自己处理便可。”隋棠拦下她,“你去寻些药酒和纱帛便可,就划破一点皮肉,不是很深。”


    兰心未几带着东西过来,却见隋棠将掌心抬至她鼻口,“可嗅到些甚?”


    兰心用力嗅了两下,摇首。


    “再试试,有何气味?”


    兰心听话又凑近些,终是什么也不曾嗅到。


    *


    “孤在医书上读过,寸香此物,性烈味香,香淡而持久,久至不绝。然遇杂物则药尽香散。”


    翌日晨起,


    董真闻隋棠寻她如常研席草药,只当她心结开解,早早便过来了。然这会闻她谈起寸香,忽就想起她那副手钏。


    她常日伴随林群左右,这厢被留下,相比方赟只晓隋棠身子不知蔺稷病情,或是相比兰心晓得二者和离却不知彼此身体状况,再或是相比承明知晓蔺稷病情却不知隋棠的真实体质,她是为属不多,知晓全部事情的人。


    用蔺稷的话说,瞒不住她,也需她做更多的事。


    故而这会有些心惊,好好的怎就突然提及寸香?


    “孤说的对吗?书中的意思便是说,凡沾染寸香的地方是会一直留有它的香气味,但是如果这处的寸香混入了旁的杂质,它便会失去效果,也不会再有味道。”


    董真颔首道,“是这样的。殿下怎么会提起这等污秽之物?”


    “没什么,就是闲来无日,偶然想起。”隋棠神色怏怏,“孤还有事,约了承明老师,你先去忙吧。”


    董真含笑应是。


    待退出殿宇,走在林荫道上,忽就回过神来。当年她自是在殿下那副手钏上发现了避孕的寸香,后来每见一回,自然便本能地认为她是用来避孕所用。但如今回头细想,即便是挨近殿下时,她也一次都没有嗅到过寸香的味道。


    那副手钏……按照蔺相待殿下的心思,定是在问话当日,就让人处理过了。所以这么些年,殿下一直戴着一副安全无毒的手钏!


    殿下是想通此节了吗?


    隋棠想到了这处,但她不知内里,想不到在她戴上的第二日便被蔺稷换下,只当是他后来知晓。如此左右她戴过一阵子。


    阿母显然是小心用药的,而她只戴了一阵子……一阵子是多久呢?


    隋棠默默垂下头,终究是她自己辜负了他。


    她缓了一会,来到前殿见承明。


    承明道,“今日日头格外好,方老也来了,殿下可要去练会丹青?”


    承明同淳于诩、蒙乔一般,作为东谷军留守在后方的官员,自是没错。但是他要留守也该守在尚书台,如何会同董真等人一般,留在丞相府侍奉她?这明显是放弃了南伐,在守她。


    隋棠觉得不可思议,他身上负着不可消弭的仇恨,说他放下了,她是怎么都不信的!


    “老师为何不去南伐?”隋棠开门见山道,“这里不是你该留的地方。”


    “臣愿意留在这里。”


    “你不想报仇了吗?”


    “蔺相会为我报仇的。”


    “不一样。”隋棠摇首,“就算您放弃了报仇,但是在这里,和在前线,是完全不一样的前程。退一步讲,即便不去前线,您这会留在尚书台,也好过留在孤身边。”


    隋棠来时用了些参须饮,撑起了几分精神,“孤处,只有安生,给不了老师未来。老师一身才华,不该耽于此处。”


    “臣甘之如饴。”


    “是交易吗?”隋棠问,“他让你留下的?”


    是交易吗?


    承明自问。


    不算吧。


    他原是在她手中得的新生,没有她便是连命都没有,何论前程。


    “不是。”于是他答,“是臣……欲报恩。”


    “孤不需要这样的报恩,你当有更广阔的来路,更光明的大道。”然隋棠却道,“老师不必留挨在身边,去你该去的地方吧。”


    她抬眸看他,苍白面容上浮起浅淡的笑意,“这些日子,孤鲜出殿宇,至昨日才有几分回神。方闻老师已经移职来丞相府许久,不该这样的,您还是该回去尚书台。”


    妇人的眼睛又红了,浓密睫羽覆下。


    承明,原是他铺路搭桥赠给她的第一个人脉,和隐秘的权利。他想过要与她一生的,是她自己……


    “孤已误过一人,不想再误旁人。”许久,隋棠再度开口。


    承明默了默,“殿下一片赤诚心意,臣明白。但殿下非鱼,焉知鱼之乐?殿下再是好心,也当尊重鱼儿本身的意愿,不该以‘为其好’而将您的意愿强加鱼身。”


    “孤受教了。”隋棠合了合眼,“随老师吧。”


    从前殿离开,隋棠又开始往西走,这会没入葳蕤殿,一直都到了西北角。


    “再往前就是百官集会殿和医署了。”兰心开口道。


    隋棠想了想,踏入了百官集会殿。


    许是走了太多路,又值日光正盛,隋棠觉得阵阵晃眼,坐在廊下歇息。


    【你既来了这,今日烹茶的活便给你了。】


    【给殿下设席。】


    【认真听,回去我考你。答不上来看我怎么罚你。】


    【今个下午还有会,你就在这歇晌。来去费时,不若让我抱会!】


    隋棠不知自己何时起的身,走过集会殿,来到了后头的书房,闻得竹简落地声,打断了重重涌向她的他的话语。


    她扶着书柜缓了一会,俯身将竹简捡起。


    原是已经翻阅了一些的,这会慢慢又开始读了起来,然越读越不对劲,于是让兰心去传专门整理蔺稷脉案的药童。


    两个十三四岁的童子从医署来得很快,跪首请安。


    隋棠抬手免礼,却是眉间隐怒,“蔺相此番需久居鹳流湖,他的病例卷宗如何未曾整理去?”


    “小的冤枉,事关蔺相的医案、脉案,吾等都收拾了,不曾有遗漏。”


    “是的,殿下明鉴。吾等收拾好,老师还会再查一遍,绝无错漏。”


    “放肆!”隋棠怒道,“你们做事纰漏,认错改过便罢了,如何睁眼说瞎话!”


    她抬首将案上几卷脉案“哗啦”掷去他们跟前,“好好看看,东西都在这处,还敢狡辩!是孤往昔太好说话,纵得你等如此无法无天!”


    “殿下息怒。”董真在医署闻兰心带走这二人,忽就想到此处,赶来见此场景,倒抽了大口凉气。


    童子们自然不会有纰漏,完整地收拾整理好了真正的丞相的脉案卷宗。


    明显乃蔺稷百密一疏,忘了这茬,没有将假的卷宗处理掉。


    “不是殿下纵了你们,是我平素过于宽待尔等。”董真怒斥道,“还不滚去医署领罚。闭嘴,去抄写心经百遍,我明日来查。”


    回首又道,“殿下,当务之急是将这些卷宗给蔺相送去。您宽心便是,一来蔺相处有老师在,二来天气晴暖,三来鹳流湖尚近南地,气候比冀州温湿,误个一时半会蔺相当是无碍的。也怪我,初次接手这等事,不够细心。还望殿下恕罪。”


    隋棠一时动气,只觉心跳气闷,摆摆手道,“错则改之便可。孤近来也是急躁了些,肝火虚旺,且对那两个童子少罚些。”


    董真谢恩应是,松下一口气。


    *


    隋棠回去长馨殿,勉强用了些午膳。


    午后歇晌又是一场旧梦,起身后沉思半晌,唤来兰心,“收拾一些衣物,明日我们去漳河草庐住一段时间。”


    “开春来,孤还不曾去监工,也正好散散心。”


    住在这处,睁眼闭眼都是他的影子。


    隋棠觉得,自己要废掉了。


    隋棠能有这样的心思,兰心一干人等,求之不得。当下便给她整理衣物,又安排前往的人手。


    隋棠疲惫道,“孤就是想换个环境,少见熟人旧物,再啰嗦你也不必去了,孤独自前往。”


    兰心抿唇不敢再多言。


    左右从府邸到漳河就三十里,寻常骑马一个时辰便到了。薛亭的人手自是暗里护着,若需要承明讲课,董真搭脉,再传话便是。


    翌日清早,承明和董真在府门前碰过面,两人这般合计,便也放心隋棠不带他们前往。


    隋棠上了马车,马车驶过长街。


    晌午时分,街道上酒肆开张,小贩吆喝,接头的面店、包子铺腾腾热气,香烟袅袅。


    许久不曾好好用膳的隋棠忽就有了些饥饿感。


    “让马车停下,我们去吃点东西。”隋棠看着窗外店肆,“椒油汤饼,就去那


    家。”


    兰心扶着隋棠下车,顿了顿道,“殿、姑娘不嫌花椒呛人吗,您极少吃的!”


    “突然想吃。”


    店中深意极好,桌位还需等待。兰心排着队,让隋棠回车上等。


    隋棠返身回马车,见对面一家医官,人便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道是身子不爽,要求看看。


    坐堂的是一位年轻的大夫,铺了帕子搭上隋棠手腕。掌柜从内院出来抓药,一瞥不曾在意,再回首见夫人容貌不由面色大惊。冲那大夫斥道,“你尚未出师,让你在此旁听,若有病人且唤为师。如何私自给病人搭脉,错诊了怎么办?”


    话落又连连给隋棠道歉。


    隋棠笑笑摇首,“那有劳您给我看看!”


    掌柜拱手坐下,打来脉搏,面色上笑意慢慢淡下去,诊脉必,话语怜惜,“夫人可是来问子嗣的?你年幼亏损,根基薄了些,怕是……”


    “多谢!”隋棠付过银钱,逃离这处。


    只让车夫去唤兰心,道是不想再用,早些出城。


    许是路途颠簸,隋棠频生累意,来到草庐直歇了两日,方应了周边农妇的邀请出去各家转了转。


    如此五日后,坐马车来到三里外的第四个水渠处,慰问修工人员。她一如往昔,戴着帷幔,即便是赐予赏钱,也只是让兰心去散发,自己坐在临河岸上赏景歇息。


    “殿下行好事,如何不露面?”


    归来草庐,兰心为她鸣不平。


    “我又不是为了名声才给赏赐的,不过是见他们实在辛苦,工钱有限。再说……”


    她没能再说下去,从马车上下来 ,只觉一阵晕眩,眼前一黑人便软绵绵跌了下去。


    总算没昏迷太久,大半时辰便醒了过来,透过烛光看见兰心带泪的笑靥。


    “吓倒你了,我没事,就是近来一直乏的很,也是饮食不调的缘故……”


    “不,不是的。”兰心抹着眼泪,激动道,“殿下晕倒,是因为殿下有身孕了。”


    隋棠眉心陡跳,死死盯着她。


    “是真的。”兰心转出内寝,拉来大夫,“您和我家姑娘说,她有孕了。”


    是漳河附近的李大夫,以前救治民众时,隋棠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李大夫道,“夫人脉象往来流利,如盘走珠,当是滑脉不假。”


    “不可能,我家大夫说孤、我年少亏损,难有子嗣。我前些日子才看过大夫,没有说我有身孕。”


    “我问过您的侍女,您上回来癸水还是正月中旬,如此应是有两个月出头的身孕了。把脉测孕,一般需要四十至五十余日,偶尔因个人体质再多些时日方能测出也是正常的。”


    “为保准确,夫人可以多看几家大夫。”


    “李大夫熟悉漳河,有劳您请几位大夫过来会诊。”隋棠让兰心给他一枚金饼。


    为防有失,隋棠让他们七日后再行会诊。


    这七日里,她阻止了兰心往丞相府传消息,自己亦反复给自己把脉。


    每回把脉后,便重复确定上一回癸水结束,是在正月十五。重复回忆正月十六、十七,十八,她来漳河监工前,他们同过房。而之后再也没有来过癸水


    她原也有过四五十日不来的时候,又逢如今这等事冲击,心想来得晚些也是正常的!从未想过是因为有了身孕。


    草庐中,三位大夫言之凿凿,皆道她有身孕了,且马上就两个半月。


    所以,为何丞相府中,更高明的医者,说她不能有孕?甚至连冀州城中的大夫都是一样的口舌!


    隋棠控制自己不去多想,且将胎养稳。


    只每个十日,让兰心飞鸽传书回丞相府报平安。


    公主能出来散心,且闻薛亭的人手遥遥观之,她与当地民众谈笑晏晏,往来欢愉,府中诸人得了这些消息自也稍稍安心,不来叨扰。


    如此一个多月过去,五月初,隋棠再又一次会诊后,确定胎相稳固,遂传信让承明和董真来接她回府。


    两人赶来,兰心接待了他们,奉给他们茶水。


    后入内见到凭窗而立的隋棠,背对他们话语沉沉,“孤不是要回丞相府,孤是要去鹳流湖。”


    傍晚时分,她披了一件薄绸披风,转过身来时,晚风吹动披风襟口,隐隐露出已经显怀的小腹。


    “孤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也不想费神去思考到底有何隐情。”


    她看着面前的两个人,脑海中一会是承明死活都要留在她身边的坚决,一会是那个仿佛根本没有寸香的手钏,一会又是董真赶来为童子解围的场景,很快都化作方赟一行医官的肯定之语!


    “孤就是想和你们说,孤腹中的孩子马上就四个月了,若是你们收了什么命令,孤是不可以诞下这个孩子的,孤显然没有还手的能力,你们大可以动手一尸两命。若是尚有怜悯之心,便护送孤去鹳流湖。”


    “别说话。”隋棠阻下董真,“你们只有两处选择,杀了孤,或者送孤去。”


    “殿下如何没有还手能力?”董真看着屋内香炉中的香,叹气道,“我们护送您去,但您需给我们把毒解了。”


    承明诧异地看向她。


    董真道,“是方才的茶,和此处的香。两者都无毒,但食后闻之,便是奇毒,效如麻沸散。”


    承明闻言,握了下拳头,果然难以聚拢,丹田也提不起力道。


    “这毒还是我教殿下的。”董真嘀咕道。


    “无需老师动武力,只需您与孤同往,有您在,薛亭不会多话,其他府中侍者多来不会怀疑。至于你——”隋棠望向董真,“孤还是愿意信你的,你既然愿意前往,孤与孩子途中不适,便且由你照料 。到了便给你解毒,不治两位药,不要自己瞎解。”


    从冀州到鹳流湖一路,因隋棠有孕,马车走得慢些,近半月方道。


    到时正值五月廿二,晚间时分。


    银河在天,繁星点点。


    主帐中,诸将还在论事,蔺稷坐在上首,忽闻侍卫来报,“长公主来!”


    蔺稷似不曾听清,蹙眉看他。


    侍卫便又道,“蔺相,长公主来了,她正在营帐外候您。”


    “今日到此为止,先散了。”他话音尚在,人已经出了帐外。


    帐外夜黑,军中半里一篝火,将人影照得明明灭灭,不甚真实。但他还是看清了在营帐不远处老树下,风吹裙裾,披风浮动的妇人。


    她向他招手,话语浅浅,“你过来。”


    他走近她,万千星辰落在她眼中,亮如白昼,亮可慑人。


    她一瞬不瞬看着他,脑中依旧混乱不堪,但心中却很确定当下要做的事。


    只盈盈扯笑,“你靠孤近些。”


    蔺稷看着她眼睛,心神被牵引不可控制地上前,咫尺间站定。


    隋棠目光灼灼,眼底翻涌火海。


    无边夜色里,似一声烛火灯芯炸裂的声音骤然响起,闷沉、清脆,。


    乃隋棠卯足劲扇了他一巴掌。


    刹那间,巡逻的卫兵,戍守的兵甲,还有散会不曾走远的将士,齐齐望过来。


    第62章  因为,臣也心悦殿下。……


    鹳流湖率属豫州, 距离洛阳不过三百里,距离冀州则有七百多里。隋棠这般过来,蔺稷自然不会再让她长途跋涉回冀州去。


    实乃她的情况不太好。


    五月廿那晚, 她扇完那一巴掌,一口强撑多日的气散开, 人便软绵绵跌了下去。蔺稷拦腰抱起她的时候,薄绸披风襟口散开, 纱帛襦裙勾勒出躯体,他在朦胧月色里, 看到她微隆的小腹。


    他怔了一瞬, 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他其实很想要个孩子。


    一个他和她的孩子。


    上辈子,她留下的那个孩子,在匆匆数年时光里,父子情短, 没有过多少相处。回首想将他好好养大时,他和他母亲一样, 都不愿给他时间了。


    而今生,今时,他也已至而立之年, 怎会不想要子嗣!


    但是天命不顾他。


    他要不到,也不敢要。


    大抵是太过思念,太过奢望, 才生这样的幻觉。


    但揽过她腰身的手, 掌心的触感无比真实, 她原本不堪一握的腰线明显丰盈了起来。


    风吹散流云,月光洒下,萤火虫也在飞来。


    他看得清清楚楚。


    她已经显怀的身子。


    “殿下的身孕已经四个多月了, 产期在十月中旬。”


    耳畔还有更真实的,董真的声音。


    当晚,这处医术最好的医官林群,也是这般确定的。


    四个半月的身孕,五个月后的产期。


    蔺稷悲喜交加。


    欢喜他和她终于又有了自己的孩子。


    悲他时日无多的寿数,恐她步他人后尘。


    “属下知道蔺相的担忧,不想殿下有孩子,恐她来日如范氏一般。那左右除去孩子还是有法子的,属下熬一碗药给殿下便可。”


    这晚隋棠久晕不醒,董真中药半个多月,越发昏沉,但索性脑子还算清醒,开口安抚蔺稷。


    “浑说什么?”林群呵她


    ,“四个半月的身孕,胎都坐稳了,要是用药打下去,轻则损伤殿下身子,重则一尸……”


    董真被斥,垂眸转过头,心道我一开始就不同意骗殿下,还斥我不懂大局,不许我多言语,现又医者父母心了!转念又想,还是殿下聪慧,不声不响坐稳了胎,如此只能让她生下来。否则按照蔺相当时的决绝,说不定真会通知他们趁着月份小,堕了孩子。


    “我只要她活着,旁的生死不论。”董真回想蔺稷临走嘱咐他们时,最后的话语,不由打了个冷颤。


    然再想,一个时辰前,殿下的那个巴掌!


    当真一物降一物。


    “至殿下临盆前,你们好生调理她身子。”蔺稷沉默许久,最后终于开口,话落回去营帐看隋棠。


    但这夜远没有就此消停。


    隋棠在后半夜醒来,当下就拨开了他搭在她腰腹的手,惶恐又愤怒地从榻上坐起。


    “是我,阿粼。”昏暗中,蔺稷握住了她的手。


    “松开——” 隋棠挣脱他,趿鞋就要往外走。


    “天还未亮,你去哪?”


    “我去哪不用你管,你也没资格管。”隋棠似想到些什么,转身又回来榻边,抓了衣裳套在身上,裹来披风边系边重新往帐外走去。


    一直走到来时马车停歇的那棵老树下,爬上马车翻找东西。在外间守夜的兰心这会显然也醒了,被蔺稷唤着一同追了出来。


    他要拦下隋棠轻而易举,但恐她挣扎伤到她自己,遂不敢强行拽她。


    “医官说你要歇好,养好精神,这个时辰你到底要作甚?”


    “还怀着身孕呢,你小心些。”


    “你下来,要寻何物让兰心给你找。”


    蔺稷心惊肉跳看着她屈膝在马车中,来回翻拣东西,实在忍不住上前,想要将人拉回。


    然而手才握上隋棠臂膀,就被她一下甩开了。


    马车空间狭小,夜风浮动,漏入一点外头篝火的光亮,隋棠瞪着他,还是来时的怒意。


    半晌,扶着腰起身坐下,沉沉喘息。


    “天快亮了,再回去睡会。”蔺稷向她伸出手。


    隋棠没有理他,呼吸越来越急促,仰头合上眼抵着车壁缓神。


    “兰心——”蔺稷想让她去传值守的医官,隋棠睁眼打断他的话,“孤的行李在哪?去拿过来。”


    兰心呆了呆,看向蔺稷,蔺稷无暇顾她,眼神全在隋棠身上。于是,兰心从命将行李搬了过来。垂着头越过蔺稷,送到马车上。


    “阿粼,别这样。”蔺稷有些反应过来,按住包袱,“你有了身孕,不能这般劳乏。再说,医官都嘱咐了,你舟车劳顿,要静养一段时日,距离这处往西三里外,便是我的私宅甘园,我已经派人去收拾屋子了,明日就送你过去养胎。我每日都会回去陪你……”


    “这些话,于我都没有太大意义。”隋棠拨开他的手,从包袱中拿出一物,“我来就两件事,一是出口气,气昨日我出了便到此为止。还有一件事,便是这个。”


    隋棠目光落在手中的一个封柬上。


    “我记得,朔康六年的时候,你写了一则承诺书。”


    【凡夫妻间事,共商榷,同进退。不隐瞒不独断,若违者,即和离。 】


    “但我觉得我们不该和离。”隋棠眼中浮起一点虚无的笑意,望向对面似见到希望眉宇都开始舒展的男人,嗤单,“你有什么资格与我和离?我就该休了你。”


    隋棠话落,手中那个封谏劈头砸向了他。


    上头赫然写着“休书”二字。


    休书落在地上车门前,夜风一吹,飘在地上,蔺稷低眉了片刻。从一旁的篝火拾来一个火把,直接烧掉了它。


    这辈子,他都不会要这么个东西。


    然火焰燃起又熄灭,散作灰烬随风散去,隋棠也未再理她。她在马车中哭泣,气息沉浮不定,未几捂着胎腹艰难喘息……


    至此,很长一段时间,蔺稷都未再见到她。


    她在天亮之后,被送去了甘园。


    本要作一次会诊,蔺稷还在外头嘱咐林群的一干人等的事宜,又说将方赟传来。然董真从里内寝出来,“殿下醒了……”


    蔺稷闻言,就要起身进入,却被董真阻下。董真低声道,“她不想见您,要不让她缓缓?才做稳的胎,老是动胎气实在不好。”


    蔺稷回想凌晨她在马车中第二次气晕,就是他欲上去抱她回营帐,就退阻了两下,她喘得一口气没上来,头就沉沉垂下,没了声响。


    蔺稷坐下身来。


    “还有,殿下她不要老师,方医官也不要。” 董真抬起眼睑硬着头皮望向周遭的人,最后面对蔺稷道,“殿下说,她从来不为人在意,也不奢望有人听她话遵她意,更不敢奢望能对她有几分尊重。唯盼着蔺相能看在未见天日的孩儿尚且无辜的份上,容他在母腹之中,安稳度日,少受牵累。”


    “她说,由属下照顾她便可。”


    蔺稷抬眸看她,越过隔断屏风又看内寝方向,原本露在广袖外的手缩回袖中,无措又无法地搓起,许久低眉轻语,“如此有劳了。”


    至此,蔺稷每日都往返甘园和鹳流湖大帐之间,左右就三里路,骑马不过一炷香的时辰。


    但隋棠不要见他,他怕惹她生气便也不敢去见她,很多时候都是他晨起离开,或是晚上等她睡熟了,方进屋看她。


    但隋棠孕中睡得浅,一点声响就极易惊醒,醒来看见他,初时还能和他对望两眼,然越看越生气,只哽咽让他出去。


    五月底的一日,许是夜中贪凉,晨起额头滚烫,竟起高烧,幸得在晚间时候退了下来。


    六月上旬,最是暑热,隋棠一点胃口都没有。即便蔺稷给她换了数个厨子,都无济于事。


    六月中旬起,她原本已经结束的孕吐,又重新开始。莫说饮食,连药膳、安胎累汤药,都是吃多少吐多少。孕吐无法控制,亦无药物可止。


    蔺稷看着医案卷宗,心口窒闷。


    且按照董真记下的全部脉案、医案,隋棠这厢养胎养得很不好。


    医案给诸医官会诊,结合董真现测的脉象,一直认为隋棠乃因长期的情志内伤,忧思恼怒,致脏腑功能失调,气血运行受阻,进而使气郁结于心胸。方有了近来的种种不适。


    孕期养不好,一来母体伤,子嗣损;二来就怕生时不顺,引发更险的事。


    这日,其他医官散去后,董真尚且留在蔺稷身边,开口道,“蔺相当听明白了,殿下实乃心病。好好的身子,因心结困成这般。”


    蔺稷颔首,“我自然愿意和她说,可是,她连见都不肯见我。我就怕她看我一眼,就又激动盛怒!”


    他低下头。


    与隋棠当日闻自己不能生育竟是一般模样。


    如同犯错的孩子。


    “蔺相若当真愿意与殿下坦白一切,属下去说,去劝。”


    “多谢!”


    这日晚间,时值南地急报送来,蔺稷在鹳流湖开加议会。


    甘园月色如水,隋棠慢悠悠用完一碗牛肉汤饼、一盏烩软金果的晚膳后,这会才不到一个时辰,又开始用牛乳小天酥。


    她靠在榻上,将最后一口小天酥用完,缓了缓道,“他是不是病了?病得原比我想象的严重?多严重呢?”


    从手钏到医案,从范氏到病情,董真尽数告知,原与隋棠来鹳流湖前,料想的


    差不多。唯一不确定的就是,他到底病的多严重。


    董真如实告知。


    隋棠听后半晌,轻轻点了点头,“今也蔺相回来,和他说不必两头奔波,留在鹳流湖吧。”


    “殿下,臣说的都是实情,不敢再有隐瞒。”董真看不出她神色几何,只尽力解释道。


    “孤会唤他回来的,就这几日,容孤静静。”隋棠冲她笑了笑,“你清楚的,孤的身子很好,经得起今日听到的事。”


    隋棠这夜歇下,脑海中来回都是两个字,“十年”。


    蔺稷留在鹳流湖的第四个夜晚,梦见前世,隋棠难产而亡的样子,再控制不住,策马欲回甘园。


    但到底不敢再忤她半分意愿,熬到天明,请来承明。


    “你是她老师,他从来敬重你,你去看看她。她孕期身子很不好,劳你……”话落蔺稷方意识到,自己有些强人所难。


    他不仅是她的老师,还是一个爱慕她、努力想要与她保持距离的男人。


    然承明玲珑剔透心,展颜道,“属下会劝解殿下的。”


    ……


    “连老师都给他说话了。”甘园中,隋棠坐在窗下纳凉,“孤本想着您是来此的第一位客人,要好好招待您。”


    “听你这话,是不愿意好好招待了?”承明望向隋棠。


    隋棠确实精神不太好,眼下尚有乌青,眼眶也有些肿,想是长夜里哭泣过。


    “我与蔺相间,谈不上深交,相识更多是彼此需要。但有两回记忆深刻。第一回是二月里他来见我,让我在他走后开解你。第二回便是昨日,他又来请我劝你。两回,东征西讨十余年,一统九州的蔺相,我都觉得他不是蔺相,只是一个男人,一个深爱殿下可以低入尘埃的男人。”


    隋棠将煮好的茶捧给承明,低低而笑,眼眶又一圈圈泛红。


    承明这会没有读懂妇人的神色,只当她依旧委屈自己被骗,不由低叹道,“若是旁人来说,蔺相爱殿下,劝殿下同其早日复合,殿下都可以不信。但是臣说这话,您一定要信。”


    隋棠抬起了水雾蒙蒙的双眼,“为何?”


    夏日天晴云清,甘园棠梨花开正浓,洁白如玉。


    这好天盛景,原都是她赐予给他的。


    于是他便道,“因为,臣也心悦殿下。”


    第63章  我想你们两个来爱我。……


    六月廿五, 鹳流湖主帐中在经过三月的小股兵甲渡江佯攻、试探、同早年潜伏在荆、益两州的暗子接洽确定后,终于决定在七月初八全面发起渡江战役。


    这晚大帐中反复讨论的一件事,乃谁为渡江先锋官。


    自有毛遂自荐的争勇者, 蒙氏子弟最先提出要率本部兵甲前往,蔺氏族中长者尚且求稳, 然如年轻一辈蔺雍等都不甘落下,蔺黍要求尤为强烈, 只说待这一日已近十年,定要领东谷军踏平江南之地。还有当日归顺的西北道四州的将领, 亦有跃跃欲试者。如此, 先锋官只一位,争相者却有七八。


    往昔这等事都是蔺稷亲往。


    东谷军服他,一来是当年长安突袭卫泰重振兵甲的神威,二来是往后十余年战场上打头阵的浴血奋战, 如此累下的威信。


    只是这两年,即便蔺稷有心瞒着外界他的身子状况, 但总有风声露出去,尤其历经今岁早春昏迷一事后,近身的官员或多或少也都知晓些。


    他自己, 总算也愿意听从医官的话,只督战,不上战, 尽可能地保养自己。


    为此, 林群初闻这日择定先锋官会议, 尤觉听诧了。来鹳流湖这数月,他还反复劝诫,尽可能不要亲身上阵, 少受兵戈之伤,以免精气损耗,根基溃败。但蔺稷多来一笑置之,并不愿听……这厢变化,林群恍然,实乃长公主来了,还带着他们的孩子。


    这日,最后决定由蔺愈为先锋官,蔺黍和承明为副将,姜灏为监军,领一万东谷军横渡金江,登陆益州。


    先锋官的位置落在那七八位争相者任何一位身上,诸将都不觉意外。姜灏更是领监军职多时,情理之中。但是谁也不曾料到,只低于先锋官半阶的副将一职,竟会落在从未领兵征伐过的承明的身上。


    如此,帐中难免出先异声。尤其是蒙氏一族,两位副将职竟一处也不曾落到。


    蒙烺拱手致话,直白提出异议。


    诸将也多有附和,都言承明缺少经验,这等战役用人至关重要。


    “如何没有经验?”蔺稷笑道,“朔康七年,大军缺粮求救于京畿,长公主千里而来确定粮草所需,这一路便是由承明护送。其行军之快,杀敌之猛不逊诸位。今岁五月,又在我们已经开战后,奉我军令安全地送长公主来鹳流湖。这种种堪比后方协助,完成得都很出色。”


    “蔺相所言甚是。”蔺黍唯恐南伐有差,精心筹备多年的战役功亏一篑,这会接了蒙烺眼色,亦开口道,“但如蔺相所言,承明之举,无论是关乎粮草还是护送家眷,都属战场后方的调度,始终不曾直面过正面战场。”


    蔺稷颔首,“所以他积了后方之功,我识出他尚有前线之才,故而调遣他来正面战场,亦非直接授他正职官位,不过一个协理。且你与他同在,正好多多携带,为东谷军将领增添新血液,岂不美哉!”


    蔺稷目光在胞弟面上留得长久些,话语似清风沁入他心扉,“你这些年原是积累了不少经验,难道不想带带新人?战场无个人英雄,有的是相互扶持和协助。你经验丰富然沉稳有失,承明初上战场但贵在镇定冷静。而蔺雍则最能顾全大局,同令君一武一文领御先锋全军,最是恰当不过。”


    “你觉得呢?”蔺稷话到最后,又问胞弟。


    “兄长说的有理。”蔺黍无从辨起,又绝确实安排妥当,遂点头称是。


    蔺稷低眉笑了下,抬眸盯他一眼。


    蔺黍意会,“蔺相所言在理,末将受教。”


    至此诸将再无意义,唯有蒙烺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


    “不过先锋一职罢了,后面有的是仗可打。”大帐中散会,诸将三三两两走出来,蔺黍安慰蒙烺。


    “是这个理。”蒙烺道,“本来想着你接了先锋官的位置,且让蒙焕、蒙煊等人跟随你,这样一来帮衬你些,二来让他们也涨涨经验。你知道,他们总在我麾下,挣不了出息的前程。”


    一场战役,三军中有主攻,助攻,正攻,佯攻等。虽按东谷军的规矩。战功按照斩杀的敌军人头算。然因所领任务不同,所获军功的上下限也有很大的区别。


    譬如此番先锋打头阵,便是上限极高的战役。虽也很危险,但蒙烺盘算,放人在蔺黍麾下,他总会帮衬些。会将虎狼打残再扔给蒙氏子弟,让他们镀金又保证了安全。如此,比总在自己麾下,分割那一亩三分地要好些。


    却不想,蔺稷将这样的机会给了承明。


    承明背后的人,与其说是姜令君,不如说是长公主。


    自然,胳膊拧不过大腿,蒙烺一时只能无话。


    营帐中官员接连散去,只剩得蔺稷和承明。二人踱步出张望,眺望西边天际,漫天云霞烧成金色火海。


    “我原以为我提出前往前线,蔺相会拒绝的。”承明欣赏夏日晚霞,感激道,“多谢您给我机会。”


    “我初时用你,确实不曾想过要让你持刀,只想你接令君的职位,握笔即可。即便是随军征战,如同令君一般领军师祭酒职,作参军。”蔺稷的目光俨然不在天边云彩上,并不似承明般举目远眺,而是平掀眼睑,在寻人间屋舍。


    流云遥远却落在眼眸,家舍近在咫尺,却关门闭户,不为他所望。


    他顿了顿,继续道,“但是如今我想得多了些。令君那个位置,他座下其他八位侍郎都可以接任。但是掌兵征战,却唯有你。或者说,你可以出将入相,文武皆掌。”


    承明闻言,有些回过味来,不禁侧首看他,吃惊道,“你是……想给殿下一支傍身的兵甲?”


    蔺稷座下,如今东谷军号称五十万。然实则其中各方降军三十万,东谷军亲兵二十余万。这二十万亲兵中,十万由他直属,剩下十万分别蔺黍、蔺雍等五位族中子弟各统两万。他自然可以从自己的队伍里挑出人手训练一支兵甲给隋棠,但是兵甲好寻,良将难得。那些统兵的将军对他自无二心,他在,也可同尊隋棠。但若他不在……


    “蔺相放心,臣定不辜负你之意。”


    “我当然放心,你就是辜负我,大约也不会负她。”蔺稷冲他笑了笑,正色道,“所以,其


    实你不必非要领先锋副将一职。这场战役拉开,后头有的是仗可打。你确实无有正面交锋的经验,大可同我后续主力大军共同渡江。”


    “我知蔺相好意。”承明回道,“但是我觉得我还是早些离去地好。作战需要静心,养身,熟悉地貌,了解敌情……都需要时间。”


    理由说得冠冕堂皇,但有一处,他没有说也不可说。


    实乃因他于隋棠面前挑明了自己的心思。


    为避尴尬,短时间内,他总等离她远些。


    蔺稷也没有再问,只见身侧男子也目落西天,却已不是方才般赏景观物,而是眸光同落人间色,仿若在告别。


    他便想起承明向他提出此事时,乃是三日前,去劝诫隋棠回来后。


    “这个给你。”蔺稷卸下腰侧短剑,“自我十五岁兵出凉州,至今十五年里凡上战场,它都伴着我。伴我护己杀敌,建功立业,保我平安来去。如今我再难有上阵冲锋的机会,且赠与你。望你,能如我一样幸运,被命运恩顾。”


    一柄七星青铜剑,夕阳下泛出冷金色的光。


    承明抬手抚摸剑身,笑着收下,“天色不早,蔺相该回去陪殿下了。”


    *


    暮色四合,蔺稷归来甘园,自然还是见不到隋棠。能见到的只有董真记录的脉案医案。


    她依旧孕反严重。


    譬如刚刚他才入院门,便见一个侍者拎桶走出,一个侍者捧盆入内,兰心在给隋棠顺气,喂水与她漱口。


    自是才用晚膳,她又有吐了。


    医案上还载,孕期就要满六个月,胎动愈烈,累她夜不能寐。偶有入睡,她又多惊梦,常惊厥。


    的确,他在她睡熟后入内看她,她睡着睡着便会战栗起来。


    ……


    蔺稷将卷宗合上,隔屏风看她。


    若是时光倒退回二月十二那日……


    董真说她需要时间,承明说她已经答应了会走出来。


    蔺稷撑在桌案,盼时光快些留流去能让她早些消怒,又盼时光慢些走不要让他错过太多她孕期的日子。


    前世,他们就已错过太多。


    案前灯盏灭去又亮起,一日又过去。


    六月廿六,蔺稷看着隋棠背影想,若是他这会就冲进去,跪地求她原谅,求她让他一屋同榻陪伴她,她应该……蔺稷拍了下脑门。


    她都说了,从来无人尊重她,她也无有反抗之力,欺辱她的人更是不多他一个。


    蔺稷灌了盏凉茶,低头静心处理公务。


    六月廿八,夜深人静,蔺稷又想,若是他此刻装作旧疾发作,她是不是就会心软,顺势原谅他?


    但董真说,她如今受不起惊吓,恐有动胎气的风险。


    蔺稷只好又灌一盏凉茶,伏案批阅军报。


    六月卅,六月的最后一日,距离东谷军全面发动渡江战役,仅剩八日,而这日从益州传回消息,作为先锋的第一支小分队两千兵甲已经由承明率领,首批上岸。故而这日战况分析得有些多,蔺稷留在帐中晚了些。他盘算着大约只需半个时辰就可将当日全部军报处理完,遂打算索性阅完再回甘园,毕竟公务带来带去也是繁琐。


    案头灯盏“哔啵”炸开,他揉了一把有些发僵的肩膀,正欲将阅完的卷宗理好,却见隋棠的医案赫然放在案头。


    她的医案脉案从来都是由董真整理后,放在甘园书房中,以供他随时翻阅。偶有不懂,他当下问过董真,或是同公务一道带来询问林群。


    今日晨起,他确有昨日带回处理的公务带过来,但没有不理解的医案卷宗要带来问医官的,想是侍者整理时顺手放错了。


    且这份卷宗,首根竹简顶端点着一颗朱砂,尤似标记。他印象中不曾见过,事关隋棠,当下便翻阅观之。


    第一章,只一行字迹:六月初十至六月廿九。


    这个蔺稷理解,就是这份医案卷宗记录的乃六月初十到廿九的情况。


    当是董真特意整理的。


    他心下赞她做事认真,翻过第二章。


    “初十,脉平气定,胎动正常。”


    “十一,血盈气旺,胎动正常。”


    “十二,脉平,安。”


    ……


    “廿八,一切安好。”


    “廿九,一切安好。”


    蔺稷怔了片刻,反应过来,策马疾回甘园。难得的,他没有轻手轻脚推门入内,而是直接从马上纵身,扔鞭于侍卫,奔入隋棠寝殿。


    而隋棠正在用宵夜,一碗燕窝用至一半。


    见他回来,兰心吓了一跳,正欲挡在隋棠身前,暗示她赶紧吐掉莫用了。心道,今日守门的丫鬟怎不提前来报的?这般撞破,岂不是要让原本就僵硬的关系愈发雪上加霜!


    又觉肩头一重,人便被拂开了。


    “蔺相……”兰心急道,然话却被男人截断。


    他急切又欢喜地望着面前的妇人,她眸光清亮,眼神炯炯,确实一副精神上好的样子。


    “你是不是用过晚膳了?这会又饿了?你用得进东西对不对?那你用,用完我们再说话!你用,你慢慢!”


    屋中很静,就剩蔺稷的话还在回荡。


    隋棠也没抬头,继续无声用着膳食,约摸快要见底时才抬了抬手示意兰心带着侍女们下去。


    屋中人退,就剩二人。


    隋棠正欲寻巾帕,蔺稷便已经送至她面前。她没有避开,低眉看了一眼。男人见缝插针已经凑上帮她擦拭唇瓣。


    入夜时分,她已经卸妆脱簪,唇上自无口脂,却也不似他以往偶然入内瞧见的那般,灰败无色,而是红润光泽。


    隋棠抿了抿口,掖袖往靠背上坐去,不慎袖中一盒胭脂滚出来,不偏不倚滚至蔺稷身前。


    盒盖散开,洒出些许粉末。


    蔺稷将它捡起合上,正欲还给隋棠。见指腹粉末,再看妇人唇瓣,有些反应过来。


    “晚间不用这个,我给你放好。”他拿去妆台放入妆奁中,回来坐在隋棠榻畔。


    屋里置了冰鉴,冰雾袅袅,弥漫在二人中间。


    隋棠如今畏热,只穿半袖,衣襟也解松不少,露出胸口大片肌肤,一双玉足亦是赤裸伸在裙外。


    “寒从足起,还是盖些罢。”蔺稷给她掖过薄毯。


    隋棠不说话也没缩脚。


    蔺稷盖好,收回手,眉眼低垂。


    半晌,轻声道了句“对不起”。


    隋棠合了合眼,嗤笑问,“不生气?”


    终于得了她开口,蔺稷猛地抬头,频频摇首,“我不生气,只要你好好的,我欢喜都来不及,怎会生气!再说,我有什么资格生气呢,你只是让我体会了一遍你前头遭遇的日子。我体会到了,以后,以后再也不敢了!”


    “所以那这四十余日,你很着急是吗?


    “急,董真说你身子不好,我急,我又急又怕!”


    蔺稷握上隋棠双手,“都怨我,都是我的错!索性你好好的,孩子也好好的……”


    “所以你就又欢喜,对吗?”隋棠摇着唇瓣。


    “对!”蔺稷颔首,将她握得更紧,唯恐她再次挣脱抽离。


    “你欢喜——”隋棠看着他,双眼通红,“你被骗了不生气反而欢喜,为什么呢?因为你在被骗后知晓真相,知晓你的妻子安然无恙,所以你欢喜愉悦。那我呢,蔺神谷?我在被骗后知晓真相,知我夫君原来不是安康如意,而是身染重恙,时日无多……”


    隋棠哭出声来,“蔺神谷,你就算是体会了我被爱人骗后的伤心无错,受到了数十日里的煎熬等待,但你还是比我幸福!”


    “可是我们明明是夫妻,夫妻就应该甘苦与共的,你凭什么能比我幸福?”


    “我……”蔺稷不知要如何接她的话,许久道,“但夫妻也是不同的两个人,若是我们能够携手到老,自可同日而去。但是天不假年,你还这样年轻,我如何能让你殉我!”


    “我说的是这个吗?”隋棠恼怒道,“我说的是要同心同行啊。我问你,可是推开我,你的病就能好了?”


    蔺稷摇首。


    “那我再问你,推开我,你痛吗?”


    “痛。”


    “生病时,你痛吗。”


    “痛。”


    “


    所以啊,你为何要让自己痛上加痛?连累我也跟着痛,你是什么脑子?”


    “我……”


    “是益州范氏的事吓到你了,对不对?你想给我留条后路是不是?”隋棠的声音变得柔和,神色也缓和下来,只轻轻抚摸他眉眼,“原是我不曾告诉你,少时独居漳河,数年间,命途多舛,困苦久缠,我原就是将每一日都当做生命的最后一日过的。每日清晨,睁眼见得天光亮起,便都是赚的。而如今——”


    隋棠双手捧起他面庞,“还有十年,我们分明还有好多好多变数和希望。”


    “蔺神谷!”她抓来他的一只手覆上她胎腹,自己伏在他肩头,轻轻叹道,“大战在即,你又是这样的身子。让你受我一半时日的伤心惶恐便罢了。但请你好好活着,我不想一个人养孩子,我想你们两个来爱我,护我。”


    第64章  蔺稷用心赔罪。


    翌日晌午, 滴漏声响,乃巳时正,蔺稷才醒来。


    三重帘帐拉开, 天光大亮。隔着六合嵌纱屏风,他一眼便落在跽坐案前用膳的妇人身上。


    是侧身的轮廓, 她没有挽发盘髻。


    三千青丝披在背脊,用一根金色发待松松垮垮系着, 两缕碎发从鬓角垂落。女郎从小留起的长发,纵是碎末也足有六七寸长。却因纤长鹤颈, 这般落下发梢竟只堪堪飘在锁骨翅沟中, 生出两分清丽的妩媚。


    “前段时日见你,不是倚在长几,便是卧在榻上,又是匆匆一面, 不得细看,尽见到如此纤瘦之处了。”


    蔺稷绕过屏风, 从隋棠身后抱住她,薄茧丛生的掌心从她脖颈划过锁骨,又回游上来, 将她滑落鬓边的碎发拢到耳后。


    思绪几经回到前世时,那会怀胎也有五六个月了,但她是真的瘦弱不堪, 几乎撑不住衣衫。从后望去, 腰肢如平素没有区别, 丝毫看不出怀孕的样子。


    “索性只是这两处未长肉,旁处都很好。”蔺稷的目光从上往下滑,经胸脯, 过腰身,话说得情真意切,半点不似玩笑,“背都厚了些。”


    隋棠孕期至今除了初时在冀州时,有些嗜睡反胃,其他一切都很好。尤其是四个月后胎相稳妥了,她胃口也彻底开了。


    蔺稷又给安排了三位厨子,主膳食的,司点心的,调口味的,翻着花样给她做吃食,隋棠很满意。今日还是头一回面对昨个就念想的膳食,忽就没了胃口。


    但念着身后的男人一夜不曾安睡,凡自个稍有动静,他便睁开双眼,或问她是否要水喝,或慰她不要害怕,以为她又在梦魇。


    寅时初的时候,腹中饥饿,还闹着他去做了碗汤饼过来。暑热天,膳房中的膳食都以新鲜为主,即便拜冰镇着,至多一个时辰,是故这个点自然不会备吃的。寻常隋棠凌晨饿了,忍一忍也就过去了,但如今身边趟了个人,她半点不想凑合。蔺稷当是在军中养出的本事,手艺还不错,一碗汤饼加了在糖醋料汁里绊过的鸡蛋丝,点了麻油,隋棠用了大半碗终于饱了,但剩下两口丢下又觉不忍,犹豫间,他十分默契地接过用了。如此已近平旦,他才彻底睡实了。


    隋棠想着夜中光景,将腾起的恼意压下,扬起下巴点了点对面席案,“你今个起得晚了,久未用膳,我让他们煮了米粥和蛋羹,去用吧。”


    蔺稷全然未发觉隋棠前头的不快,坐来席案后,只见米粥软烂,蛋羹滑嫩,还有两碟特意去辣的小菜,忍不住又看对面的妇人。


    看一眼,又看一眼。


    “还吃不吃?蛋羹一凉就腥了。”隋棠被看得生出笑意。


    她今日穿了一声白绫滚金边的襦裙,外头套一袭鹅黄薄纱,近六个月的身孕已经难配腰封,便索性撤了未戴。如此跽坐在案,乌发洁衣,叠浪成雪,端雅丰盈似月下神女。


    然神女过于威严,隋棠颦笑鲜活,用食两颊微鼓,眸光清冽生俏,更似神女怀中白兔。


    “蛋羹我用一盏便够,分你一盏。”蔺稷起身端来,“你多用些,如垂耳一般就更好了。”


    垂耳闲来就是吃食,已然滚滚如球。


    隋棠一口汤饼梗在喉咙,掀起眼眸看他,“啪”地一声放下玉箸,“我饱了,你自己用吧。”


    话落,扶腰起身。


    跽坐的姿态,她已经需要腾出另一手撑住席案方能站来,寻常自有侍女托她臂膀。方才蔺稷从内寝转出,兰心早早便识趣领人离开,屋中只剩得夫妻二人。


    门外候着的侍女眼尖,就要入内扶上公主。被兰心阻下,方给了蔺稷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垂耳有何不好!我最是羡慕它,随时同你处在一起。”蔺稷稳稳扶住了她,“环肥燕瘦,浓妆淡抹,卿皆美矣”


    隋棠哼了声,拍开他的手催他用膳,自个转来妆台前让兰心给她篦发缓神。


    “你今日这样晚了,一会过去营中,军务堆起,晚间且不要回来了。”半晌,隋棠抚着胎腹似想起什么,有些懊恼道,“前些日子不是让董真与你交代了吗,晚间不要来回奔波。”


    “就三四里路,累不着,且当活动筋骨了。”


    “我说的不是这个。”隋棠睁开眼,看着铜镜中的自己,默了默道,“你在这宅子内外三层明里暗里伏下人手,不单单是因为这处离鹳流近,以防暗子流窜吧?”


    蔺稷将剩下两口膳食用完,顿了顿道,“你在这处,守卫自然严些。”


    隋棠转过头,冷眼盯他。


    “你如今嗅觉愈发灵敏了,确实是防天子人手的。”蔺稷无奈笑了笑,搁下碗盏起身来她身畔,“真不是要瞒你,你怀着身孕呢,不想你费神想洛阳那些人事。”


    他从兰心手中接了梳子,继续给她篦发。


    他这厢手艺很不错,头一回给隋棠篦发,是在隋棠眼疾好了之后,他们搬入长馨殿的第一夜。


    青铜桂枝台上红烛静燃,仿若他们新婚。她沐浴出来搓着长发就要上榻,被他按在妆台前,说是数日折腾,给她篦发解乏。


    她尚且疑他能否将她齐腰的头发梳顺,却意外惊讶他一手篦发的功夫,简直顺畅娴熟。忍不住打趣,“可是在孤之前,为旁的女子调教,让孤摘桃了?”


    他也玩笑回应,“殿下果然聪慧。”


    后来很多年月里,她给他按揉大陵穴缓解心口绞痛,他则给她篦发消乏松神。


    想起他的心绞痛,隋棠不禁黯然,只仰背靠在他身上,侧首抬眸看他,四目相视里,她眸光柔弱依赖,似无他不能存活。看得他除了努力活下去,无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他接了她眼神,与她微笑。


    隋棠也笑,转回头重新合了眼。


    “当年丹朱计划中,是打算等你南伐之后再行动手。如今就埋下人手,这时间提前了太久。会不会是你多想了。他的死士训练不易,一趟冀州行折损百余人。洛阳又有你兵甲镇守,他练兵艰难,当不会轻易使用。你营中更需人手,不若撤去一些罢。”


    “不能撤,我很确定,陛下的死士已经来鹳流湖了。”蔺稷篦发结束,放下梳子给隋棠按揉太阳穴,看着铜镜中睁眼疑惑的妇人,叹道,“数日前,承明来此劝你后回营途中,发现了端倪,且被人跟踪,若非我着人接应,怕就要遇刺了。”


    “那些死士都是由何昱统领,难不成是他们发现了老师身份,欲要除之?”话到此处,隋棠怒从


    中来,一下坐直了身子,“本是同根深,老师都被他父兄逼迫至此了,他们还不肯放过他!”


    “当日,我合该一鞭抽死何珣!”


    “这个道貌岸然的东西!”


    她盛怒中,一时喘息连连。


    “你又不是头一日认识他们,何苦动这样大的气!”蔺稷见她眉间紧蹙,手按在胎腹上,呼吸也重了起来,“可要给你唤医官?”


    隋棠摇首,孕中情绪来去如风。


    她转瞬展颜,将他拉来身前,覆手在腹部,“他动了,很活泼是不是?”


    这是蔺稷头一回感受到胎动,隔着他母亲一层血肉,他在他掌心踢动,当真活泼有力。


    是她孕育的他们的血脉。


    但他却只是问,“他动得这般厉害,你难受吗?”


    “这样还好。”隋棠摇首,“若动得再厉害我会和他讲道理的,讲不通我也会凶他的。”


    “要不下回我和他讲道理,你负责凶他?”


    蔺稷点头,“听你的。”


    “他还动呢,你不摸了?”隋棠有些讶异地看着起身的人,她就喜欢孩子动的时候,虽然有时也弄得她酸痛窒闷,但更多时候她可以和他聊天,给他讲故事。


    “不摸了。”蔺稷似一下没了兴致,回来至隋棠身后,继续给她按揉太阳穴,目光却在镜中妇人面上流连,“让他别动了,你脸都白了。”


    隋棠原本的诧异瞬间化作笑意,对着孩子挑眉。


    她重新闭了眼,散开的思绪又聚拢起来,回到前头的话题上,“不过他们要刺杀的不一定是老师,毕竟老师是从这处回去时险遭遇刺的,他们的目标极有可能是你,把老师错当成了你。甚至是我,用我扰乱你。”


    “对,这个可能性更大些。”


    “所以啊,我才说,今日你晚间不要回来了。”


    “无妨,近来连日进行作战会议,昨日已经定下先锋官人选。今日既然晚了,我且歇一日,索性不去了。”


    隋棠闻这话,一下来了精神,“那你陪我去这处的长街转转,正好我也需要走走舒展筋骨。这园子我都逛腻了。”


    关键的没说。


    实乃要不是为了装身子弱,胎养得不好不宜走动,她早就套了马车去逛了。仔细一想,还是怪这人。


    今朝可算有机会了。


    却闻蔺稷道,“等过两日吧。”


    “为何?”


    “为上头事,过两日就可以收网了,那会出行更安全。”


    隋棠闻此,只好作罢,然心中转念一想,依旧开怀。


    *


    如此偷得浮生半日闲,午后蔺稷陪她歇晌,足足一个半时辰过去,日头都快落下山去了。


    蔺稷催她起身,“不是说要舒展筋骨吗,起来,我们出去看看夕阳。”


    隋棠半眯着眼,就着他臂膀起身,然起来一半窝在他胸膛不动了,半眯的眼重新阖了上去。


    “别睡了,都睡一下午了。”


    “没睡……”妇人孕中体热,热乎乎的面庞贴着男人薄薄衣料,尤嫌不舒服,伸手扯开了他衣襟,蹭上去。


    久旷的男人不禁蹭,几下身子便烫得胜过她。然念她尚在孕中,只得勉励控制自己,却闻她道,“榻上也能舒展筋骨!”


    妇人抬起一双水雾渐浓的眼睛,将他圈入眼中,握入手中,“前三月要坐胎,后三月要防早产,就剩四五六月,如今已经第六个月了,都怪你,本来有三个月的,就剩一个月了……”


    “怪我,都怪我。”蔺稷半哄半求了半日,方得她松了手,用心赔罪。


    夏日昼长,日落后大半个时辰方天黑。


    然内寝屋门紧闭,来点烛的侍女被兰心拦在屋外,命去抬水送来。


    外头送水入内时,隋棠已经睡着了,蔺稷如常给她擦拭清理身子。


    但破天荒头一回,擦着擦着,公主竟醒了过来。


    她一双杏眼湿漉漉,眼中情意未散,扶着肚子侧身过来,被发丝缠绕的手指在男人掌心摩挲。


    化百炼钢为绕指柔。


    蔺稷抚摸她陀红的面庞,提起精神道,“可是孩子思念他阿翁,还想再见见?”


    第65章  他奢望前世那个孩子也能回来……


    七月廿八傍晚, 蔺稷带隋棠去这处的百通长街散心。


    他原不想出来的,毕竟天子的死士还未揪出,但架不住隋棠吵嚷。都说妇人孕中心绪起伏大些, 他算是见识到了。


    第一日还好,许是歇晌后再“歇晌”, 真的累了。用过晚膳后,一夜睡到天明。


    然初二开始, 妇人精神头十足,从晨起就念叨要去长街。蔺稷讲理不成, 哄也没用, 隋棠就想出去。为此熬到他傍晚回来,直接便吵了起来。确切地说,是隋棠闹了起来,蔺稷不敢惹她, 但也拦不住她哭泣。本想她哭一会许就好了,便也由她去了。不想妇人孕中流泪, 一半为情绪之故,一半乃身体变化之故,开了头根本控制不住。这日半夜时分, 还能闻她委屈呜咽声。蔺稷白日顾着军务,夜间得隋棠这般,难免起了两下高声, 后又愧悔却已来不及, 直被赶出寝屋。


    新月之下站了半夜不得入内, 遂只能重卧书房。


    婢女们侍奉隋棠日久,都认她慈心柔肠,翌日进出往来嘀咕, 多言蔺稷的不是。


    如此僵了数日,七月初八渡江战役开始,首先是船只的查验和连接。


    先有用于指挥的楼船二艘,高耸入云天,装载兵戈和粮草,乃为主将调度指挥使用。


    再有斗舰一百,乃中型主力战船,各载士兵一千,两舷设有垛墙,士兵可以躲在后面发射箭矢。


    其次是艨艟一百,乃船身蒙有生牛皮,各载兵士三百,能够抵御箭的攻击,用来保护斗舰和作冲锋之用。


    四为走舸两百,是一种速度较快的轻型战船,可各载兵甲五十,主要用于对敌军进行骚扰性作战,同时又作通信、传令、侦察等任务。


    如此浩浩荡荡列于江面之上,铁索连舟,蓄势待发。


    蔺稷完成此项公务,已是三日过去。待一切安排妥当,再派斗舰三十,艨艟三十,走舸五十艘,按先锋蔺黍发回的军报进行跟进、进军益州时 ,这日已是七月十四。


    七月十五,不宜外出,正好修养一日。


    七月十六,蔺稷再次向隋棠赔罪,哄她出来同游。


    夏日长街人|流如沸,两边店肆开门吆喝。又因不在都城,这处没有宵禁,故而夕阳隐去便又是一番华灯摇曳的景象。


    蔺稷于南伐初战安排得妥当,如今又得妻子开释,自然身心放松些。隋棠则磨人拿乔了半月,这会如愿以偿,且值胎相稳固之际,身子算不上过重,便也玩得忘乎所以。


    一连数日,黄昏时分,蔺稷从鹳流湖回来,便换上马车与她同往长街。他们鲜少在外用膳,多来从长街西头往东头走上一遍。


    经过一家丹青店,进去赏一会画;隔两个店铺是一家首饰店,他们也会入内逛一会;之后是一家茶馆,他们在这处二楼定了个雅间,每日都会过来听书小半个时辰。如此再逛回去,经过对面的酒肆,偶尔会买上一坛酒,或者向酒肆外的小贩买一串糖葫芦。之后便挽臂携归。


    数日来,都是这般,很规律。


    约莫正是过于规律,被人摸透了作息。


    廿八这日,两人如常上茶馆二楼雅间听书。他们虽不在外用膳,但毕竟是在茶馆之中,茶还是用的。


    这日用过不久,隋棠便有些不适,未几歪入了蔺稷怀中。蔺稷才要说话,亦觉头晕眼花,心下顿感不妙,掷杯盏于地,正欲唤来暗卫救护。然相较于暗卫散布于楼下人群中,这二楼由何珣的死士乔装的小二、侍者离他们更近。转眼便抽刀拔剑亮出兵戈,寒芒闪过就要直取二人性命。


    却见得方才已经昏厥的妇人眸光骤然亮起,外袍脱去露出棉花枕头伪装的肚子,如此衣衫棉枕在她发力的手中皆是暗器,直甩刺客眼前。于此同时,前头头晕无力的男子也在瞬间精神抖擞,腰间软剑如长


    蛇,跃入战斗中心。


    二人点足起身,一人如鸟飞掠,一人如鱼挺跃,不过数招便解决了二楼的刺客,待定身收刀,方露出真实面目,乃易容的崔芳和郑熙。


    原是从初二夫妻吵架,到月中和好共游,不过是蔺稷一场请君入瓮的计谋。


    一楼被引出的刺客显然也明白了此间局面,正奋力厮杀。然这间茶舍早在当日承明发现端倪后,蔺稷计划起,除却这处老板,其他杂役、小二都换作了东谷军暗子营的人。而七月以来,更是按蔺稷要求,凡隋棠来时,则由他包场清客,无有旁的观众。实乃为保护百姓之举,免伤无辜。


    是故此刻,一楼大厅两派人厮杀地血流成河。


    毕竟是天子精心择人训练的死士,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即便崔芳和郑熙一行人乃提前布防,但还是少不得一番折腾。


    索性,动手后不过半炷香的时辰,外围伏击的弓弩手便全部就位。死士功夫再高,也抵不住弓兵压阵,很快束手就擒。


    然郑熙在二楼观战,却道一声“不好 ”,这处刺客清点乃三十人五。但按照这段时日的追查,这批死士潜伏于甘园方圆五里的于、徐、方三个村落,只是不清楚到底三处均有还是藏于其中一二处,只确定有人数六十五人。


    眼下三十人不知所踪。


    遂当即派人前往者三处进行搜查。


    深夜之中,兵分三路。


    郑熙带人前往于家庄,待人手入村时,他尚且吩咐莫要惊动百姓。却见几家灯火骤热亮起,或是白发老媪,或是独身寡妇,或垂髫稚子等皆是老幼妇弱手无缚鸡力之人,皆跪来他马前频频磕头。


    一说,“知晓我儿偷窃,然所偷粮草钱财都为了给老婆子治病,求官爷行行好,放过我们,我们将东西都交出来,交出来!”


    一说,“妾夫君病死,留下孤儿寡母,全靠阿兄帮衬,他前日打了人,我们认,我们去赔罪!”


    还有孩童也磕头,“是我缠着阿英叔要学骑马,他才想去鹳流湖营帐偷马的,但我们去眼睛士兵来去威严,实没敢偷,再不敢了!”


    ……


    郑熙一时如坠云雾,只看见他们口中“我儿”、“阿兄”、“叔叔”乃至更多让村为之求情的人,都默声或立门边,或站廊下,或扶老翁老媪身侧。


    月光惨白,照出他们借力欲起的足,并指成刀的掌,和望向他时极具挑衅的眸。


    “你们有何要求,皆可商量!”郑熙本能反应乃他们劫持村民。


    不过二十死士,前头远程监测,只能断出一个大概的轮廓不好完全确定为何人。如今见得面目,便都算是废子,再无潜藏之用。纵是放他们回去,也无妨。


    “我有,我说。”其中一个松开老媪,一副憨厚模样,颤颤巍巍走过来,“我阿母年迈,无人照料,还望官爷——”


    “停下,就站在原处说话。”仅剩半丈地,郑熙以鞭呵他。


    “官爷你听我说,你醒醒好……”那人却如常人见官差惶恐般,充耳不闻,只一边乞求一边扑向郑熙处,掀起眼皮的眸光中杀意四起。


    郑熙软剑抽出,一剑封喉。


    “啊——我儿——”老媪眼中倒映月光,面上溅上血色,扑来那死士身前,捶胸痛苦,“老婆子一生孤苦,年老得了这么个好儿子,他有错你们抓他便是,如何要取他性命啊!我儿——”


    郑熙一时看滴血的剑刃,亦被怔住神识。死士当是要行暗杀之举,如何半点没有反抗?


    这思虑间,只闻另外三四个死士亦同前头一般,一边近身一边求饶。郑熙脑海中电光火石惊起,正欲勒马传令让手下撤开,到底来不及。


    夜黑月冷,又是几道刀锋冷芒,几腔血流喷洒,尸身伏地,哀声四起。


    有百姓索性抄起扁担,提起柴刀,或要自保,或要报仇。被还有剩下的十余死士带头,竟都冲向郑熙一行。


    郑熙所领分队百人皆为暗子,面对对面连死士在内的三四十人,原是胜券在握。但也正因对面多为百姓,且过半都是妇孺,一时难以动手。


    然稍作退让间,人群里的死士便直取暗子性命,不过片刻,暗卫营已有五六人命丧贼人之手。暗卫营中暗子原与死士无异,都是拼命格杀的主,如此见血,本能还击。尽管郑熙同副手多番阻止,然不过片刻的厮杀,这处所有维护死士的百姓都接连倒入血泊中,唯有一声声“蔺贼鱼肉百姓”,“东谷军不辨是非,堵人之口”,“蔺稷倒行逆施,祸乱朝纲在天地间回荡……


    而于家庄剩余百姓闻得动静,本是或近或远围观,这厢见此场景,闻此声音,有与此间百姓沾亲者,不禁同生愤恨;即便无亲也为多年同村毗邻人,可谓唇亡齿寒,则恨中生恐。


    一时间不知哪个先有了反应,奔回屋中收拾行囊,道是逃命要紧。却又有人哭而哀嚎,天下九州早入蔺贼之手,能逃去何处?


    逃亦亡,反亦亡,不若反了尚有一丝生机。


    郑熙收刀,匆忙发出信号,又叫村外东谷军暂且围困,以待后命。


    月色如霜,方、徐俩村亦是如此。


    子时过半,蔺稷在甘园收到三处暗卫首领发来的一般无二的情报,未几理清前后事宜。


    原本隋棠同他一道等消息的,但到底夜深熬不住,半个时辰前已经睡下了。


    近八月天,夜中起寒,蔺稷给她腰腹上搭了条薄毯,起身欲走。人便有些惊醒,睁眼拉住了他的手。


    “今夜已无事,郑熙他们回来了,我去见见他们。”蔺稷将她手放在腹部,冲她笑了笑,“安心睡。”


    “早些回来。” 隋棠摸了摸肚子,听话合上眼睛。


    郑熙一行自然没有回甘园,等蔺稷的是情报后的事宜,问他如何处置?


    这厢天子死士入鹳流湖,行刺杀之举自然是真的,然还带着更大的目的。


    蔺稷想过他们会将人手分作两半,于百里长街茶馆的刺杀定不会倾巢而出。尽管近一个月的部署,但并不能保证就天衣无缝。对方极有可能也是将计就计,若是茶馆的刺杀失败,蔺稷自然放松警惕,他们便来甘园行刺。谁也不会想到,他们敢行刺守卫最牢固的地方,如此胜算极大。退一步,即便行刺不成,定然也能惊了长公主的胎,分散蔺稷心神,扰乱他于南伐的心思。


    蔺稷想他们所想,在此侯了半夜,难得的事出他意料。剩下的一半死士并没有来攻击这处,而是做了更让他进退两难的事。


    按照三处情报回复,再显然不过,剩下的死士并不是挟持了民众为人质,乃自他们入村,则如常人一般,同村民共处,甚至帮扶鳏寡老幼,同他们处出了感情,使民众成了他们的保护盾。而今夜之举,民众又成了他们的矛,他们只哀求不反抗,束手死在郑熙等人的刀剑之下,混乱中甚至还杀了村民以陷害,就是为激起民怨,毁蔺稷名声,动摇东谷军军威。


    三十余个死士混迹在三个村落三十余户人家里,这厢于家村共死去村民二十三口,徐家村二十六口,方家村十九口,共计六十八人死在黑夜之中。而三村共有近三百人,如今剩得两百活人……


    蔺稷目光落在地图上,只闻滴漏滴答,时辰纷纷过去。忽得一记扬声,乃丑时至。丑时便是鸡鸣时刻,鸡鸣过去便是平旦。


    平旦日头高照。


    等待复命的三位副首领默声以待。


    滴漏在潺潺细声良久后,又起一记高声,乃丑时过半。


    蔺稷终于阖上眼,抬手做了个“封口”的命令。


    得令的属下分往三个方向。


    月亮躲去云后面,云雾叠层,不见天日。


    唯有刀剑亮,鲜血流,热油起,最后火光冲天,白骨成烟。


    廿九第一缕日光升起的时候,以这三个村庄为中心,方圆十里的八个村落,两个县,近千户人家,四千多人口,陆续得到讯息:


    ——方、徐、于三村中出现疫病,为控制疫病扩散,患病不得救治的人蓄已经服药致死、生火焚化,可医治及健康的百姓已经由东谷军另设营帐安置。故而,所见三村之烟火余烬,不必理会,不必生惧,生活如旧。


    讯息于这日午间传遍八村两县,至蔺稷午后在营帐中歇晌,各处平静如斯,没有发生任何慌乱。


    一场差点危及南伐战役的动乱昼夜间被平定,自该庆幸。然蔺稷伏案睡去,并不轻松。


    夕阳敛光,营帐内寝没有点灯,灰蒙蒙一片。旃檀香香气浓重,弥成团团稀薄白雾。


    伏在长案上的男人只让人瞧得一个模糊的轮廓,走近了才看见他单手横案


    作枕,头卧在上面,露小出半幅面容,却因眉宇深锁,愁绪蔓延到了海目眼角,现出若有若无哀色。被满屋旃檀香掩盖,又熏浓。


    剩一只手捂在心口,熏香来而又散,散而重弥,似他心头绞痛,一阵有一阵无。


    隋棠放下烛盏,将一旁的旃檀香掐灭。回来捧起了他那只捂于心口的手,撸上他衣袖,按揉臂肘间的大陵穴。


    一炷香的时辰,蔺稷眉宇慢慢舒展,醒了过来。


    “妾在此有一会了,蔺相防范实在差了些。”隋棠闻他呼吸平缓许多,指尖发力戳了下他的大陵穴。


    “我不适,你还这般闹我。”蔺稷蹙了下眉拍开她的手,自个拂下衣袖,“旁人轻易入不了大帐,更近不了我身侧。主要,我嗅到你的气息了。”


    “帐外遇到怀恩法师,他与我说了。后来林群也过来回话了,说你没有提前发病,就是这段时日太辛苦。昨个又熬夜所致,有些微恙。”隋棠瞧着男人从她掌中将手抽回,有些恼道,“让医官看过病,且抓紧歇下,何必再见怀恩。”


    “我与他论经,静静心。”蔺稷伏案太久,手足发麻,看她一眼示意她自己歇下,一边无奈道,“知你不喜欢他,下次不让你们撞上了。”


    “你喜欢的人,我不会生厌。”隋棠坐了一路马车,腰背泛酸,这会坐不住只站着撑腰捶揉后背,“只是我也好奇,你——”


    隋棠歪头瞧他。


    “我如何?”


    “你这样一个人,怎会爱好佛法,同怀恩这等方外之人结成忘年交的?”


    屋中熏香淡了些,但还是雾蒙蒙、甜沁沁的绕人心扉。妇人乌发黄裳,髻上腰间皆以白玉作缀,豆灯烛火里,清丽似高枝盛放的玉兰。


    “许是前世的缘分。” 蔺稷顿了片刻,低声吐出话来。


    隋棠腰间松泛了些,嗔他一眼,“走吧。”


    “去哪?”蔺稷问。


    “天都黑了,你说去哪?”


    蔺稷环顾四下,这才意识到除了案头一点油灯发出暖黄色的光,其余皆入黑暗,灰蒙蒙一片。


    独她明亮而已。


    “我还没问你,昨个让你早些回榻安置,如何一夜不归? ”隋棠踱近他身侧,居高临下看他。


    “昨夜有些晚了,怕扰到你。”


    隋棠瞪他,“好好说话。”


    蔺稷捏了捏她拂在他面庞的流云广袖,却就此放下不握她的手,垂眸不语。


    “今日我不来,你可是打算今夜宿在这处了?左右也是我前头说的,若是事多繁忙,不必来回跑。”


    蔺稷低笑了一声,眉眼也不敢抬起,“都说妇人孕中少智,如何我家的愈发伶俐?”


    “今日三村星火残烟未尽,我看见便明白了七七八八。”隋棠揽袖捧来烛台,绕过长案一角,目光落在未曾卷合的地图上,看着那三处村落,又看三村后头的其他村庄,眼中亦含悲悯,“那两百余人自是无辜,但若放他们离去,定是怨声载道,流言如滚球而起。最先乱的定是八村两县,而后是就近的丽阳郡,和安郡……他们或逃或反,直接影响南伐的进度,若是只影响也就罢了。但他们还会成为旁人的刀聚势捅来,到那会你再还击镇压,只会死更多的人,流更多的血,如今—— ”


    隋棠在黑暗中同蔺稷眸光接上,回来方才的位置放下烛盏,一点微弱光芒亮在彼此身前。


    视线纠缠中,依旧是居高临下的姿态,她伸手抚他发顶,“如今,你做得很好。”


    隋棠掌心温暖,若是放在平日,蔺稷已经握来贴面蹭上去。然今日却没有动,甚至有些僵硬地微微偏离了她手心,低下头去。


    以战止战,以杀止杀这类事,不是没有做过,相反他做的太多了。


    自少年起,十数年来血海里进出,白骨山累起,良善与恩悯早在生死门前被磨得所剩无几。


    妇人说的道理,他比谁都清楚。


    只是今日避在这处,除了对生命本能的敬畏和对逝者的哀悼外,满屋旃檀佛香,更是在为他妻儿祈福。


    但他妻子入内,毫不犹豫掐断了香。更在他数次欲要避开她后,就在此时此刻,扶着腰身拉上了他的手撑上她后腰,再拉过另一只也环在腰间,要他抱住自己。


    一双杏眸湛亮,长睫覆下,似箭矢滚油带火,带着些许恼意欲要射穿他。


    他抬起眼眸,双眼中含了两分讨好的意味,“我不是因为身子不适才避开你,你今日来也瞧见了,林群他们再不敢对你说半句谎话。我……”


    男人顿了一会,环在她腰上的手搓着指腹,虚虚搭着。


    “我的手下了屠杀的指令,有好多是妇孺和孩童,不想太快碰你和孩子。”


    隋棠眼中火焰未灭,起起伏伏,许久才化作两汪春水。


    “我知道。” 她也不再强求他抱住自己,只揽上他脖颈,让他贴面于胎腹,自己抱紧了他,话语柔柔落在他耳际,“但是黑夜已过,白昼亦尽,一日一夜足够,你该随我回家了。”


    *


    转眼八月,洛阳城中依旧是枫烧云霞,芳菊香阵冲天。奈何草木无情,一年如是一年。人却为事所困,无有半点意气,太极宫中今岁连中秋宫宴都不曾举行。


    只因八月十二清晨,大雾散去,苍龙阙门口赫然多出三十五木匣。匣盒打开,乃现出颗颗已经腐烂斑驳、血气腥臭的头颅。


    同日,太尉府接到一信。


    上书仅十字:另三十人尔,火化为齑粉。


    何珣被急召入宫,见得三十五颗头颅,隋霖亦见他手中信。一时间君臣无言,最后为天子掷碎杯盏起,勤政殿方有了些声音。


    何珣初时欲调死士乃为除去次子,以防命格谶言,后来尤觉难瞒天子,故献上计策,将除子当作顺便。


    隋霖考虑再三,同意了。


    眼下,显然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死士半点任务没有完成,还激怒了蔺稷。


    “陛下,他如今心思都在南伐上,最多便是这般举止,不会动真格。我们只当不知,给他送批粮草,就说是赐他南伐之用。”何珣提议道。


    隋霖闻言冷笑,这与求饶何异?


    沉默半晌,道一句“粮草十万石,且从你族私库出”遂拂袖离去。


    九月初,十万粮草送达鹳流湖。鹳流湖屯兵二十万,这十万粮草还不够半月之用。然就此收下,为着来源,还需验其是否干净,颇费人手时辰。


    参军处,当下便提出退回不收。


    “战时粮草比金子还贵,送上门的东西,如何不收?”蔺稷笑道,“把陛下赐的粮草屯到最近的鸿桥县。”


    军师祭酒蔡汀当即反应过来,抚掌称赞。


    鸿桥县乃大司马临淄王的地方,临淄王掌天下粮草,那处便是屯粮地之一。如此送过去存下,他没有拒绝的理由。至于到时所需,直接取走便是。然至于取哪处,自有东谷军说了算,他那一点护粮的兵甲,如何制得住东谷军。


    如此半点不需查验,便将粮草洗干净了。


    蔺稷原笑闻诸官赞叹正欲让他们散去,只见外头薛亭一手下匆匆入内,眉间抖跳了一下。


    薛亭负责甘园安全,这厢午歇时辰,遣人来此作甚?


    “太极宫的人入了甘园。”那人在他耳畔巧言,“薛大人护着殿下安全,谴属下报个信,您可要回去看看?”


    蔺稷闻言,当即策马返回。


    隋棠如今已经八个月身孕,再过一个多月就要临盆,最是紧要的


    时候。


    然待他赶回甘园,院内一切如常,兰心正在给隋棠作午休前的篦发。


    “怎这个时辰回来?”隋棠本阖着双眼,不曾发现身后换人,但篦发的手法还是让她一下就回神区别了出来。


    蔺稷每回落梳都会在发根压一下,力道轻重适宜,格外缓神舒适。


    “是薛亭给你报的信吧。”她眉间隐哀色,“是徐姑姑。”


    “徐姑姑?”蔺稷看着她闭合的双眼。


    “母后身边的掌事姑姑。随粮草一道来的,说是代母后来看看我。闻我有身孕了,送来两本佛经说是月中躁气重,越来可惊醒理气,再让姑姑摸一摸孩子,且当她抱过了。”隋棠睁开双眼,眼泪从通红的眼眶中落下来,“姑姑说她挺好的……”


    “来日,有机会再见的。”蔺稷安慰她道。


    东谷军破洛阳,若是天子献降,皇室宗亲自当被妥善安置,她们母女是有相见之日。


    “当初我来洛阳,她在宫门前送我,送我一串翠玉项钏,途中遭刺杀,弄丢了。更早的时候,她还送我一副手钏,里面置了寸香。我说喝药可以一了百了,那样好的东西不该染了污秽,但阿母说万一我遇上喜欢的人,愿意给他生儿育女,不至于人生太遗憾……”隋棠侧身来,抱住站立的男人,“我其实很想她……”


    蔺稷想起前世,轻轻点了点头,“她有她的无奈,但她是爱你的。”


    隋棠哭了一场,心绪便缓了过来。鼻涕眼泪都蹭在蔺稷袍摆,只道累了,想睡觉。


    蔺稷便也索性未再回鹳流湖大帐,陪她一道歇晌。


    隋棠睡在里榻,朝着蔺稷与他闲话。


    “儿子也挺好的,这样我们压力也轻些。等以后安定了,我们再生个女儿。或者,这会太疼,我就可以不生了。”


    前些日子,医官已经诊断出多半是个男孩,蔺稷欢喜了好久。只是蔺稷欢喜,更多的是另一重缘故。


    他奢望是前世那个孩子回来了,能容他好好养着他,弥补他,如养他母亲这般。


    隋棠不知前事,尚在嘀咕,“你说,他会像谁?”


    “整体像你,纤瘦高挑,口味也像你,爱吃甜的。细节处像我,有和我一样的眼睛,左胸都有一颗月牙胎记……”


    “浑说甚!说的你见过一样”


    隋棠打了个哈欠,推了推他。


    蔺稷会意,起身扶起她,让她侧身朝里。


    “都说有孕了口味会变,我连习惯都变了。”隋棠拉过蔺稷一只手,搭在高隆的胎腹上,“等我生了,我再朝你睡哈。”


    “这样也很好,我喜欢。”蔺稷臂膀揽过去,似鹰护雏,将惜爱的人都拢在羽翼之下。


    ……


    时间不经数,转眼便至十月。隋棠的产期是十月十二,九月下旬的时候,蔺稷便已经不再去鹳流湖营帐办公,只每日让人将军报卷宗送来甘园。


    晨起处理军务,之后便是查检隋棠医案,清查已经择定的侍产的医官、稳婆和一应侍女。


    前头,杨氏来信,说要过来照顾隋棠生产,被他以路途遥远为由拒绝了。之后杨氏选了两位有经验的稳婆过来,也被他安置在别处,只重新挑拣。


    隋棠虽不喜杨氏,但还是觉得蔺稷此举过了些,委婉地劝了两句。


    蔺稷回道,“我不放心阿母,是她性子粗,易信人,没有旁的意思,回去会给她解释的。你不必操心。”


    隋棠想说,看你那样子,更像她要舍母保子的意思。这样的念头闪过,她生了一身汗。只当孕期多思便也懒得再想,一切由他去办,不再多话。


    初六这日,蔺稷军务有些多,午后没有没有陪她歇晌,而是在窗下处理公务。


    隋棠躺下时腹中闷胀,便有些了感觉。


    许是她常日看医书,又或许是闻董真讲多了,只觉小腹阵阵抽痛感十分熟悉,尤似经历过一般。


    她侧躺在榻上,望着临窗阅卷的人,想唤他,又觉还早没必要。只自己伸手在胎腹上安抚打圈圈,没多久也就不疼了。


    “你今日怎么还没睡着?”一连几次侧首,都同隋棠眸光接上后,蔺稷道,“可是有哪里不适?”


    隋棠又缓过一阵抽痛,向他招手,“让兰心备水,我想沐浴。”


    蔺稷蹙眉看她,神色如常。


    但闻她道,“我可能要生了。”


    “疼吗,何时开始疼的?”蔺稷跑过来。


    “就半个时辰吧,还早。”隋棠继续道,“我要沐浴。”


    蔺稷应了她,但不愿假手于人,只自己给她沐浴。


    净室水雾缭绕,他擦拭她的身子,擦到某处顿下,那样大的一个孩子……他抬眸看她,一颗眼泪落下来。


    隋棠没有看见他的眼泪,但明显感觉他擦腿的手在抖,不由叹了口气,“你一会给我出去。”


    蔺稷不说话。


    蔺稷被赶出产房时,是夜半时分,月上中天时。


    隋棠的胎不是很大,胎位也正,阵痛了五个多时辰后,便破了水。


    虽然这会,她已经面无血色,虚汗淋漓,但一切都在正常范围内。医官和产婆都道,至多一个时辰便能生下了。


    却未曾想到,最后生的时刻,竟折腾了许久。


    隋棠痛出了重影,只觉眼前人事走马观花,她想快些生下孩子,但又半点不想再费神用力。


    耳畔声声催着她。


    要她“咬咬牙”。


    要她“再忍一忍”。


    要她“撑口气”。


    她的神思涣散开去,她咬牙过的日子还少吗,还要她怎么忍,她不想撑口气……这样疼,她早就想散了这口气!原是从来也没有一个人真正爱过她,亦无人需要她!


    不是的,过往日子难捱,但是她被珍惜过,爱重过,她有朋友老师,她的母亲记挂她,她的夫君爱她如生命……


    她怎会不愿意咬牙撑口气!


    她努力睁开眼,辨清今是何夕。


    “三郎……”她凄厉地唤出声来。


    唤出来才是对的,为何不敢唤他?方才几番张口,想的都是甚!


    这不,一唤,人就踢开门进来了。


    她攥着他的手,将他皮肉都抠破,依稀听得一声婴孩的哭啼,很是响亮。方安心陷入无尽昏沉中。


    是个儿子。


    不知道以后是否会和他母亲一样爱吃甜食,也辨不清眼睛是否长得像他父亲。但有一点蔺稷很确定,他看见孩子的左胸,长着一枚和他一模一样的月牙胎记。


    他看了他片刻,回首亲吻他还不曾苏醒的母亲。


    医官说母子平安,隋棠昏睡只是体虚累急之故,至多晚间便醒了。


    孩子出生在黎明时,隋棠也是彼时开始昏睡的,睡一日正常。


    蔺稷颔首,在屋中陪她。


    然晚间至,月亮爬上柳梢,隋棠没有醒。


    月落日升,有一天开始,隋棠还是不曾醒。


    蔺稷唤了医官,医官诊脉一切正常,只说再等等。


    才两日,又流了那样多的血,她疲懒,自然睡得久些。蔺稷安慰自己。


    然而,第三天,第四天……隋棠都没有醒来,蔺稷逐渐崩溃。


    前世,她就是生完孩子,方一睡不醒,再未醒来。


    “殿下一切安好,那为何不醒来?”


    第五日,蔺稷召了医官会诊,再难压心绪,提声斥问。


    因就在寝屋外间,孩子被吓得惊哭起来,诸人亦束手无策。


    乳母慌忙抱起孩子安抚。


    “抱去殿下处让他哭!”


    襁褓婴孩哭得撕心裂肺,蔺稷


    喘了口气,缓声道,“抱去耳房吧,或许是饿了。”


    “你们继续想法子!”


    他回来榻前,握上隋棠暖意流转的手,伏在她胸膛听她如常跳动的心脏,“我和孩子都在,你为何不醒来?”


    日影偏转,一日又要过去。


    安静得针落可闻的屋内忽起一点声音。


    “三郎……”


    是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


    卧在床榻小憩的蔺稷抬起头,却见到一副些许陌生的眼神。


    他定睛细看,又也觉得熟悉,但来不及细想,只为她的醒来而欢喜。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他吻她五指,话语哽咽,“你要吓死我了。”


    “别怕,我只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那双眼中神色几经变化,眉宇间悲喜若隐若现,终成一抹隔世的欣慰。


    隋棠睁开一双漂亮的眼睛,将他锁入她眼眸。


    第66章  旧梦窥前世4(上)……


    前世, 朔康七年三月初二。


    隋棠今岁得了蔺稷许可,每月月初可以入宫小住三五日。如今他出征冀州,原是隋棠留宿宫中的好辰光, 便是七八日也无妨。


    然而,她昨日入宫, 今日就辞别了胞弟、母后。


    太后留了她两回,都被她拒绝了。


    “他不在府中, 你何必急着回去?如今你阿弟也没有给你任务,在母后这多歇些日子。”第三回拒绝的时候, 太后还在挽留, “让阿母好好照顾你两日。”


    隋棠看不见她神色,但听话音能感知其两分愧意,“是否阿母照顾我,心里会好受些?”


    何太后顿了片刻, “母亲照顾自己的孩子,心里都是欢喜的。”


    隋棠点点头, 留了下来。


    “那、多住几日,初六阿母生辰,过了初六再回去。”


    隋棠依旧点头。


    十七岁之前, 她都在漳河,没有陪母亲一起过过生辰。纵是四五岁时有过,也记不全了。


    十七岁回来, 是在四月里, 自然错过了。


    十八岁的时候, 是去岁,她在司空府,嫁入府邸七月不见郎君, 周身侍女全无,她似断线的风筝,不知如何是好。只沉默地等待,等天子给她传话,等蔺稷早些回来让她实施计划。旁的再想不到。


    十九岁,便是今岁,算是头一回陪母亲过生辰。


    何太后激动道,“等到了十月里,阿母再给你过生辰。”


    她弥补遗憾,想让自己好过些。


    隋棠还是点头。


    于是,即日起,章台殿就忙碌起来,给太后裁衣,挑头面,选膳食,制宴请名单。衣裳头面都给长公主制了同款,说是为十月里殿下的生辰准备。


    隋棠由她们摆弄,在宫中过了五日。


    初六宴散,回去司空府。


    何太后拉着她的手道,“一会就天黑了,再住一晚,明日回吧。”


    “再多住一晚,自然也没什么。但他说了是三五日的,眼下已经逾了。这会宴散即归,话传到他耳朵,他还会觉得我没有恃宠而骄,更会觉得阿弟忌惮他,他则放心些。他放心安心,大抵就不会让阿弟太难过。”隋棠平静道,“您说是不是这个理,阿母?”


    何太后没再说话,松开了她的手。


    隋棠忽想起出嫁那日,母亲也这般舍不得地拉着她的手,但闻她玩笑话“不嫁了”,便又这般松开了她。


    她将手缩回袖中,离宫回府。


    三月柳色青青,晚风携带芳馨,一阵阵撩开马车的窗帘。


    没有冷意,只有温柔。


    但隋棠倚在车壁上,人有些战栗。


    【阿母,配不出解药。已经试了多回,都无用。太医监王平处,早就放弃了。】


    【当初不是说九成能配出的吗?】


    【那谁知道阿姊便落在那一成处。】


    【阿姊如今已经这样,但是她在司空府同蔺稷处得不错,蔺稷对她有些感情了。且让她呆着吧,朕好不容易才将一把刀插得离那乱臣贼子那样近。退一步说,阿姊回来又能如何,一样是死,多半儿也要死,国也要亡。而留在那处,母后,你或许还能拥有一个儿子,来日我们一起给阿姊报仇!】


    ……


    【阿粼,不要怕。你阿弟说,解药很快就有了。】


    车歇马停,隋棠从马车上下来。


    她转身望向那条通往太极宫的路,自是看不见的,但还是驻足看了许久。


    以后她都不会回去了。


    隋棠回来长泽堂,人躺在榻上,觉得人生多荒诞。


    母亲百般留她,她最终答应留下,实乃因为害怕。怕推拒多了,被阿弟发现端倪,发现她已经知晓一切。她也怕控制不住自己,激怒了他,当下就被他杀了,左右她已经没有用了。诚如他说言,她得重会蔺稷身边,说不定来日才会再有用。


    多可笑,时至今日,竟是蔺稷成了她的保护伞。


    她匆匆回来,试图躲在他的羽翼下。


    即便她中毒无药,她也还不想死。


    活了十九年,一直都在吃苦,她想过些好日子。春来闻闻花香,夏日听听鸟鸣,秋日里吃些甜蜜的果子,冬来睡在暖榻上,不必再忍饥挨饿。


    离毒发作也还有些时日,她还可以做许多有意义的事。


    翌日,她唤来林群,道是想和他们一道出去义诊。


    她原听府中丫鬟说过,司空府的医官逢月底都会轮流出去义诊,一来算是给民众的福利,二来遇上疑难杂症也可回来相互研讨以提升医术,一举两得。


    以前,她的心思都在牙中那颗毒药上,来不及想到旁的。如今反而腾出些心思了。


    甚至在这一刻确定真有此事时,对蔺稷陡生两分敬意和愧意。


    她不自觉摸过自己面颊,是天不让她成事,不让他死。


    然林群瞧她模样,且不论公主之尊,便是双目失明这一处,当下便婉拒了。


    “孤懂医的,孤在漳河时,读过医书,医治过不少人。” 隋棠坚持道, “只需崔芳陪着孤,孤不会给你添麻烦的。孤问过了,你们月底轮流出去,本就人手不够,用药童帮衬与用孤差不多。”


    林群没有立马答应,因为还有一重缘故,长公主除了初一可以离府回宫,府中无人接到她可以随意出府随意在外行走的命令。


    她的来路,司空府属臣全都一清二楚。


    于是,趁着蔺稷的家书,林群稍信求问。如此,四月中旬的时候,收到蔺稷回信,许她出去参与义诊。


    接到信的时候,隋棠欢愉了许久。


    漳河那样苦,饥寒、战乱、洪灾随时都会要了她的命,如今她吃饱穿暖,要命的事还需过一两年才会发生。


    她且做当下事。


    为此她做了许多准备,先是让人备了两身寻常百姓的衣裳,且交代要紧袖束腰便利举止的;然后从医署处要了义诊的名单,提前熟悉那处的数个病患。


    林群也很照顾她,依旧同往常般,派了三位医官出行,只从每人处挪出三户人家给她。如此既减轻其他医官的活计,也不至于让她一下子接手太多人,出太多错。


    四月廿八,隋棠同董真一行一道出发,去洛阳城外十里处的林阳镇义诊。


    事实是,没有一户人家愿意给她搭脉治病。无论她怎样解释自己医术尚可,即便和他们说,待她看过,后续其他的医官也会再看,亦是无人信她。


    甚至有人怒道,“原以为司空府是当真为我们着想,竟未想到弄个瞎子来糊弄我们。”


    “就是!”另一人接话,压声道,“八成就是为自个渡金,搏个好听的名声,他们这些高门大户,哪个会真把我们这些草芥放在眼里……”


    隋棠自看不见后耳力就好了许多,这会在门边驻足回首。


    “殿下,左边拐过巷子,还有两户人家。”崔芳扶着她,低声问,“我们还去吗?”


    隋棠摇头,“让董真他们去吧。”


    旁人不要她医便罢了,别连带他的好意都被曲解了。


    回来府中,她再没有提出过要出去义诊,只说将每月的一斤金俸禄都给董真,让她私下用于布施用。


    董真谢过,随崔芳去开隋棠的私库。


    私库里,自有宫中赐予的珍宝首饰无数,但这些都是无法变现的。最实用的从来都是银钱,然库中寻不出一两银子。


    崔芳彼时没有多想,只当是自己没有寻到,回来与隋棠回话。


    隋棠反应过来,她的确出入不需要银子,所以天子将这部分省了。或许也不是省了,是


    没有用心罢了。


    反正她的嫁妆中什么都可以没有,但只要有四百天马显示天子诚心,便足矣。


    “让董大夫见笑了。”隋棠垂着眼睑,“你先去忙吧。”


    隋棠的日子,恢复了以往的一潭死水。


    以往,在这长泽堂中,她想的最多的就是怎么不死。


    如今,她想的最多的是“怎样不去想死不死”。


    想了几日,她寻来董真,和她聊天。


    她说,“司空在冀州作战,就要入暑,漳河多虫蚁,我有一些方子,劳您记下看看,是否有用。等六月里林大夫前往,可以让他带去。”


    董真闻言,顿了顿道,“事关军中用药,老师他们一贯有研制,鲜少用旁的方子。”


    隋棠也不勉强,只笑道,“那可能劳烦董大夫,就帮孤记一记,孤不给他们用,且自个存着,哪日需要了也好过忘记。”


    董真道好。


    其实有三贴,但隋棠让董真写完一贴后,便没有再让她写了。因为这日董真在医署当值,一连两位药童过来向她请示药在何处。


    一个是杨氏所需,一个是姜令君所需。


    隋棠道,“董大夫赶紧去忙吧,今日辛苦你了。”


    “漳河湿地多虫蚁,殿下这方子中有几味药用的不错,要是调一调,或许放在旁处也能用。”


    “那——”


    隋棠话到口咽了下去,因为董真将方子递来,拱手匆匆请辞离开。


    隋棠自然没有阻留,只将方子小心放好。偶尔闻董真或淳于诩不忙,就请他们过来给自己读几页医书,或是在林群给她请平安脉时,留他稍读两页。


    蔺稷五月底回来的时候,四十余日,她磕磕巴巴地读完了一本医书。将那张方子几番修改,自觉对治疗湿地处的虫蚁叮咬很是有效。


    于是,在蔺稷回来当晚,就拿出来和他说。


    “殿下一点也不体恤臣,臣十余日策马归来,乏得很。”


    隋棠颔首,他说得在理,只在床榻间力气失尽时忍不住嗔他,“你这哪里是劳乏无力的样子!”


    “那要看心力费在何处。”蔺稷抱着她睡去。


    睁眼又是一日,日上三竿两人才养足精神起身。


    隋棠把方子给他,“董大夫看了,也说不错。”


    “还记得这事呢。”蔺稷接来扫过,“这些由林群他们做就好,无需你费心。”


    “我很认真写的,改过几回了,你留着看看。”


    “要不请个说书班子在府里,你无聊了就让他们给你解解闷。我听闻上回你去义诊,可是一人都不要你看?”


    蔺稷上下打量她,最后目光落在她白绫覆盖的双眼上,“原是能理解。”


    隋棠低下头。


    “好了,他们不要你,我要。我不回来了吗,估计要留一两个月。我陪你。”


    彼时,他只当她是长日寂寞。


    第67章  旧梦窥前世4(中)……


    蔺稷所谓的陪伴, 无非是夜中榻上的温存。


    他从冀州回来,一则是战事进入了胶着状态,二则是为筹措粮草。显然卫泰没有原本计划中的容易攻伐, 战线被拉长,需要做持久战的准备。所以他亲自回来督运粮草, 白日里依旧忙碌。


    到底有多忙,隋棠不知道。但闲时, 他确实会来陪她一会。


    两人多来也没什么话,他们间的对话十中六七都是在床榻间, 那里也是他们离得最近的时候。但下了榻, 半生不熟。


    许是实在无趣,他将卷宗带来长泽堂批阅。但他一阅卷宗,就喜欢当面批复,时不时便传人进来, 时夸时骂,声音忽高忽低。


    官员入后院, 隋棠便回去西侧间,抱着垂耳玩。


    垂耳伏在她腿上睡着了,不再回应她的自言自语。她轻轻抚摸它, 也不再说话。


    蔺稷在东侧间夸赞了一个官员,心情甚好。隋棠将垂耳放在矮几上,摸索着过来, 走到他案前, 问, “还有卷宗需要批阅吗?”


    蔺稷点了点头。


    隋棠不知他反应,僵了一会,手摸到垒起的卷宗, “那孤给你磨墨。”


    蔺稷“嗯”了一声。


    隋棠又愣了片刻,她不知砚台的位置,也不知此刻砚台中残墨有多少,可否要添些水,若要添又需添多少。


    她少了一双眼睛。


    蔺稷也忽略了她不是常人。


    常人,譬如他的属官、侍者、书童,给他磨墨,莫说他需要同他们说砚台的位置,把说水添好,把墨递到他们手里,原都是他们磨好墨,清理完污渍,将笔开锋递给他还差不多。


    “你作甚?”所以,当他垂眸阅卷的视线里,出现一道缓缓流来的墨水就要浸染他的卷宗时,他蹙眉扬声。


    两人仅一案之隔。


    好不容易摸索到砚台,五指染了一手墨水的妇人手中一方将将寻到的墨,在他的声响中一个激灵滑到砚台里,于是便又溅出墨来。


    或洒在案上,或溅在已经阅过的卷宗上,或落在她手背、袖沿上……


    “我……”她意识到弄脏了他的东西,想去擦拭、护住,抬了手又不知该碰向哪处。何论手一伸,上头墨渍还在“滴答”落下。


    她咬着唇瓣缩回了手,“对不起。”


    “无妨!”蔺稷低叹一声,自己一边收拾一边唤来侍女给她梳洗更衣。


    隋棠重新坐回西侧间,未几又闻蔺稷传了下一个官员。


    那官员事情做得不好,正在挨骂。


    但蔺稷斥了他两句,忽就顿住了口,道是“去书房再论”。


    屋中彻底安静下来。


    她从座上起身,凭着一点光感去寻垂耳。


    垂耳还睡着,她蹲下轻轻抚摸它,“他大概怕骂人的声音吓到孤,所以去书房了。要不要孤和他说说,孤不会害怕。孤很想听听人的声音。”


    她环顾四下,喃喃道,“这里太安静了。”


    手上忽地重了一下,原是垂耳醒了,踩上她手背窜走了。然后又是一声落地的声响,之后再无其他脚步声。


    隋棠寻声望去,一团模糊的身子蜷缩在墙角。


    垂耳要睡觉,也没功夫理她。


    她没再走上去和它说话。


    如同,她也不会真的去和蔺稷说那些话。


    她很清楚,他回去书房阅卷,并不是怕吓到她,是有些卷宗不方便在她面前讨论。


    她还顶着一个长公主的头衔。


    就当他没回来吧。


    从来都是她一个人。


    她坐回西侧间的书案前,背诵医书中已经烂熟的内容,伸出指头在案上默写。她读的医书比在漳河时多了一些,甚至还会写一些字了。


    但是日子却没有比在漳河时好过。


    她很想回漳河,做漳河畔的小天女。


    但漳河其实也不好过,她白日里还是公主,有人会拔她种下的菜,有人会把雪扫推到她的草庐前……


    她伏在案上叹气。


    又想,在这里她吃得好,穿得好;在漳河则有人和她说话,让她治病。


    这样一想,她又笑起来。


    笑意浮在她苍白的脸上,阳光下影影绰绰,透明欲裂,裂缝里又透着光,像一张美丽诡异的人皮面|具。


    她笑着和蔺稷说,“孤想出去走走,听说青台后面有曲飞池,许多人都在那处泛舟纳凉,孤也想去。”


    她头一回和他提要求,他也得空,当下便答应了。


    隋棠记得那一日,是六月十三。


    暑热最盛的时候。


    只是曲飞池中并没有前头崔芳与她说的那般,小舟如过江鲫,人头攒动。


    她在隐约的光影里,看见了几处人与舟的轮廓。不多,大约是每道荷花|径里,都有三两艘小船,悠悠闲逛。


    “殿下与臣来此,总需要考虑安全,所以稍稍清了场。”


    隋棠点点头,“我们在哪里上船?”


    蔺稷便牵着她上了船。


    他定了两条水径,每条往来一周都约有三里多。渔夫划桨,缓缓进入藕花深处。浓阴遮过日光,暑气转眼散去,清凉沁透心扉。


    荷花清香阵阵,池面上的风吹拂白绫,光影落在妇人眼眸,忽明忽暗。船头侍女端来冰碗奉给二人,里头是冰镇的蜜瓜和煮的软烂用冰糖绊过的莲子。


    蔺稷不爱吃甜食 ,接了一碗给隋棠。


    隋棠侧身在玩水,扭头道,“孤腾不出手,你喂孤。”


    蔺稷除了双亲,还没侍奉过旁人。但此情此景,给自个夫人喂个吃食也没什么。


    他持着勺子搅拌了两下,开始喂她。


    隋棠并非他送来就吃,她两手浸在凉意舒爽的水中,逆波拂游。


    池中有专门放养的锦鲤,撞过她的指尖和掌心,偶尔她还能捧到落红花瓣,或是一截折断的枯荷。


    船头的渔夫道,“夫人若是喜欢,可捞捕些回去,舱内有网子。”


    “孤、我不要。”


    锦鲤生来被人涂色观赏失了本真,落红和枯荷都死了还不得自由!


    “那花和藕可以折些新鲜的。”渔夫补充道。


    “我不要。”


    好好长在这处,何必圈入四方天地。


    “你还喝不喝?”蔺稷喂了有一会了。


    隋棠冲他笑笑,张嘴咽下,转身拂一手水,扬向他。


    蔺稷愣了一下,“你等着。”


    “我不敢了。”隋棠拼命摇头,“郎君快喂我。”


    莲叶田田,她的笑明媚得很不真实,似渡了一层光。


    蔺稷想许是光影炫目之故。


    如斯沉闷的一个人,怎么有这样浓丽的颜色?


    但视线莫名就缠在了她身上。


    “郎君,再喂我一口。”她玩了一会,转身拉他袖角。


    蔺稷低眉看被扯动的袖沿,心跳快起来,又喂一口,还给她擦了下唇角。


    “谢谢郎君。”她的声音也是脆脆甜甜的,蔺稷如实想。


    出了拱桥,日头大起来,隋棠有些发晕发喘,按理应该上岸歇息。但是难得出来一趟,再说过一会就入另一处藕花丛中,凉气便又回来了,她便拒绝了蔺稷的提议,继续留在船上。


    蔺稷也随她,摘了一片伞大的荷叶遮阳闭目养神。


    清风,花香,周遭往来的人声,身侧郎君的陪伴,隋棠想多拥有一会。


    日照久些,隋棠耐不住热又开始侧身玩水。水中凉意依旧,拂得她将两手越探越深。她低头凑上去,掬水洗脸,想让面庞也凉快些。


    池水从掌中扬起,光的折射,水的触觉,尤似回到漳河时。


    她将水一捧捧扬在脸上,开心地笑出声,白绫松散开来,她看见漳河的样子,看到那间小小的草庐,看见王棋扬帆,手足说来接她回家。


    她便又恐惧起来。


    家在哪里?


    她看见草庐变成了皇宫,又变成司空府,再变回草庐,她伸手去抓,又拂开……哪里都不是她的家!


    她翻出小舟,跳下船去,想寻一个家。


    “殿下——”


    “殿下!”


    蔺稷闻她笑声睁眼,没想到她会翻身跳下去,堪堪拉上她的脚却没有拉住,一个跃身也窜入池中,索性咫尺的距离,一把将她抱住托出了水面,带回岸上。


    隋棠没有呛入太多水,但人已经昏厥了。


    蔺稷尚且懂一点急救,一边让人回府传医官,一边将她放平在草地上控出水来。


    影在各处的暗卫纷纷现身,将岸上岸下的人驱散。


    毕竟女子落水都是不雅的事,何论夏日衣衫单薄,勾勒的曲线分明。


    “你多大的人了,不知道玩水当适可而止吗?”蔺稷见隋棠醒来,一腔急切化作恼意,“怎还会故意翻出去的?”


    “我不是故意的——”隋棠晕晕乎乎地解释,“我就是想去看看,我想去找个东西!”


    “看什么?有甚好看的?什么物件丢了,要劳你亲自去找?”蔺稷闻言更是怒从中来,“我亲眼看着你翻身下去的,抓你的那下,你那用力蹬开了我的手!”


    “我去找——”隋棠从地上爬起来,顿下口忽地笑了一下,“司空大人发这样大的脾气作甚?”


    “且当孤是故意的,原也没让你救!”她甚至挑了下眉,拂开歪斜的发钗,捋着湿漉漉的袖子,“你就不该救孤。”


    蔺稷也浑身湿透,正从侍者手中接了一件薄稠披风,闻言彻底被气笑了,“算我自作多情,但凡有下次,臣定然不会再救。”


    他原就没有多少耐心去思量妇人心思,更不喜欢同人打哑谜浪费时间,话落抖开披风边穿边独自走了。


    才走出两步,就闻“噗通”一声巨响,四下惊呼起来。


    “跳水了!”


    “殿下——”


    “是殿下!”


    “殿下跳下去了!”


    蔺稷转过身,呵住要跃身入水的崔芳,看着那处涟漪未平的水面,“等她求救了,再去。”


    天子胞姐,原是如此以身作局,试图要拿捏他的。


    这是他掌权多年,于政局之中本能的想法。


    但事实超脱他的料想,只见那副轮廓慢慢沉下去,水面都快趋于平静,莫说求救,隋棠连半点挣扎都没有。


    他往前走了一步,池面上剩得一团头发,还在晃悠。


    再看一次,头发都时浮时沉,就要彻底看不见。


    “司空大人——”


    崔芳开口还未说完话,便觉手中一沉,多出一件披风,而披风的主人已经跳入水中。


    救人上岸的时候,幸亏就近的医官已经赶到。


    这回控水又扎针,整整一刻钟的时辰才将人唤醒,期间两次医官都已经测不到脉象。


    隋棠仰躺在地上,睁开眼依旧看不见这个世界,依旧还活在这个世界,于是“咯咯”笑出声来。


    “没想到隋齐皇室最后一副硬骨头,竟长在一个妇人身上。”蔺稷抓来披风,扔在隋棠身上。


    隋棠一动不动,既不拿披风遮身也不爬起来,只一个劲地笑。


    眼睛睁得大大的,满脸水滴答,辨不清是河水还是泪水。


    笑了一会,她拉住蔺稷同样滴水的袍摆,“司空大人,孤一点力气也没有,劳您抱孤回府、”


    “……回家吧。”


    蔺稷气得脸都白了,半点不想理她,但又鬼使神差地去抱她。


    他想,不抱她,她当真会一直躺下去。


    如同他方才不救她,她就真得会死了。


    隋棠贴在他心头,双手圈上他脖颈,心道,“你不用担忧,我闹不了太久,误不了你前程大业。”


    【朔康七年季夏 ,是日天晴,荷香莲子甜,有人在爱我。】


    七月初,蔺稷又去冀州了,司空府空荡荡,隋棠在一张绢帛上歪歪扭扭写下。


    第68章  旧梦窥前世4(下)……


    蔺稷走时, 即便已经大半月过去,但为着曲飞池上的事,依旧难消怒意, 对隋棠爱答不理。


    送别前一晚,隋棠去政事堂的书房敲他的门, 送他一个荷包。但没有见到他人,出来的是淳于诩, 给了一个特别拙劣的理由。


    道是司空大人歇下了,行李也都收拾好, 放进去还要解开行囊, 甚是麻烦。


    隋棠笑了笑,“那、一路平安,早些回来。”


    淳于诩说臣会转达的。


    隋棠依旧笑着,转身回去长泽堂。


    她将荷包放在妆台上的一个紫檀木盒中, 回去榻上歇息。


    她没有不高兴,反而挺开心的。


    这半月以来, 她有些想明白蔺稷的心思了。约莫是觉得自己被拿捏了,不想动太多的感情,毕竟面对的是她这样身份的人。


    隋棠想这样挺好的。


    在生命所剩无几的岁月里, 她还能得到一个毫无血缘之人的在意和爱意,是她的福气。而他克制自己的情感不愿弥足深陷也很好,不至于让她欠他太多, 误他太久。


    近来她愈发嗜睡, 上榻未几便睡着了, 醒来时蔺稷已经走了。


    她问崔芳,“司空大人来过长泽堂吗?”


    崔芳道,“没有。”


    她笑笑, 去西侧间找垂耳玩。


    早膳送上来,主食是她喜欢的红枣粥。红枣去核,熬得软烂,和粥融为一体。


    她听司膳报膳食名单,问道,“孤昨日买的胡麻饼还在吗?”


    司膳道,“天气太热,那饼放不住,今个有味了,婢子让人处理了。”


    隋棠嗯了声,眉宇间有些惋惜然须臾又明亮起来。早膳结束后,她回去妆台前,摸到那个紫檀盒木匣,里面一个隔层里还剩二十文钱。


    索性昨日就买来了半分胡麻饼,不然全浪费了。


    早膳后,董真过来给她请平安脉。


    她摇头拒绝,“孤很好,有请脉的功夫,不如劳董大夫读两页医书给孤听吧!”


    董真道,“今日臣处不忙,


    请完脉还是可以给殿下读书的。”


    隋棠闻言向她展颜,“谢谢你。”


    之前的一本已经读完了,今日是新书。


    隋棠闻来新鲜,听得格外认真。


    董真临走时,隋棠问她,“孤以后三日一回的平安脉,都由你负责吗?”


    董真应是。


    隋棠说,“那你等一等。”


    她让崔芳捧来一个匣子,打开,推给董真,“孤闻你在医署任职,年俸二百秩。这处有些金子,未来一年每回来给孤请平安脉的那日晌午,都不必回去了,给孤读读书好吗?”


    一盒的金片子,原是她前头钗了一副头面得的。宫中的珍品首饰不能变现,她绞了总成吧。


    她已经没心思想什么百姓民众了,就想让自己过得舒心些。所以就绞了一幅,饶是如此也让她费了许多力气。因为要将上头纹络用剪刀磨平,这样方便董真售卖,也可不给她惹麻烦。


    “这等事,殿下吩咐便可。何须如此?”董真推却道。


    隋棠笑道,“孤听司空大人说起过,你是林医官的得意门生,在医署前程很好。孤的一点心意,收下吧。”


    董真任职司空府,得到过不少赏赐,比这多的或比这少的,都有。但都是封好的赏钱或者现成的金银花叶,从未见过这般破败细碎的金子。


    她的目光落在妇人露出的手指上,隐约见得细密的利器划痕,片刻温声道,“臣收下了,以后都会来给殿下读书的。”


    隋棠又向她道谢,阳光从窗棂缝隙里照进来,一点光芒落在她覆眼的白绫上,清晰现出她双眼弯下的弧度。


    比日月还明艳。


    午膳司膳新制了玫瑰酒酿,淡淡的酒香伴着花香,里面的糯米丸子还裹着豆沙,隋棠用了两盏,又添了半碗藜麦饭和符离麻鸡,如此心满意足地去歇晌。晚上没有起身,因为她睡得太久,醒来天都黑了。索性在榻上用了两口小天酥便直径去沐浴了。


    司空府有温泉,她泡了许久,人晕晕乎乎出来,坐在院子里仰头看星星。


    看不到,但面上挂笑。


    不仅蔺稷在意她,今日还多了一个董真,愿意给她读书。


    她睡着了,崔芳抱她回内寝。


    晨起,她让人开私库,又拿出一件首饰拆了,绞了一日,磨了三日,第四日拉着崔芳的手,将一盒金片子送给她,“你也很好。”


    崔芳有些受宠若惊,“婢子只是做分内之事。”


    崔芳的份内事,乃监视她,侍奉她。她睡在外头,她着人给她披件衣裳就行,或者只当不知也无妨。


    根本没必要费力气抱她回房。


    “拿着吧,你拿了孤就开心。”


    如此她又多了一个对自己好的人。


    这样好吃好喝,日日有崔芳伴着,三日得董真来读一回书,深夜里她便偷偷思念远在冀州的蔺稷的日子,大约过了一个多月。


    是她生来二十年,过得最好的日子。


    甚至有一日夜里,她还做了个梦。


    梦中她平安健康,双眼未瞎,能读书识字,有相爱的夫君,有懂事的孩子,有很好很长的一生。


    梦醒过来,她还依稀记得梦境,睁眼在榻上呆了许久,下榻摸到西侧间。


    尚且黑夜中,她只寻都一块绢帛,但笔墨都被收放好了,她显然是寻不到的。她也不想唤人,又坐了一会,拿起近日佩戴的一个步摇徒手拆了。拆完心头舒缓了许多,还得了一手血,正好容她写字。


    她在绢帛写,“此生三恨……”


    写完后放入妆奁匣中,她记得这日是朔康七年的八月初三。


    记得如此清楚,一是因为她收好手书后,从座上起身时只觉头晕气喘,人一下就栽到地上晕了过去。后来医官诊脉,说她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二来,八月初三是她嫁到司空府的日子。她本来已经不记得何年何月嫁到这里的,是杨氏闻讯后,边拜菩萨边欢喜道,“两年前是结篱之喜,两年后是传嗣之喜,八月初三,可见是个好日子。”


    杨氏拜完菩萨,又去拜已故的丈夫,接着又给在外征战的儿子传讯。虽说还不足三月,没有坐稳胎之前,不宜过于宣扬。但贴身的人如崔芳、董真还是都知晓了。她们同杨氏一般高兴,精心照顾她。


    八月去的信,一来一回,八月底就收到了蔺稷的回信。他也传回来一个好消息,说使用奇兵妙计,局势大好,至回信时已开始决战,大捷在即。


    杨氏阅过,叹道,“三郎真是的,如此还写信回来作甚,直接回来就好。扫尾事宜有的是人给他做。”


    左右笑道,“这样大的战役,总要司空大人亲自督战到底,缓两日自然回来了。”


    然而蔺稷不仅没有缓两日回来,整个九月都未见人影,说是在安排南伐事宜。九月结束,直到十月中旬才回来洛阳。


    彼时隋棠已经怀胎四月有余,吃多少吐多少的前三个月也已经结束,以至于蔺稷见到她的时候,她愈发瘦了。


    苍白面容里泛出蜡黄色,明明是才显怀的身子却似要将她腰肢折断。


    七月初走的时候,他还在为她不要命的算计而恼怒,这百余日来,原收到过她的一封信。


    她会写的字多了些,信上不再简单的一个“安”字。


    她写了一句话:八月中秋,共享月明。


    他阅过,没有给她回信。


    后来便也没再接到她的信。


    这会看见她模样,心中腾起两分愧意。尤其是在回来的当夜,卧榻上,他伸手覆在隋棠小腹上,感受胎动,愈发感愧。


    “何时会动的?以往也都这般有劲吗?”他初为人父,到底好奇。


    “今日是第一次,大概在迎你回来。”隋棠靠在榻上,仰头逼回泪意。


    寻常夫妻间闻这样的话,该是欢愉、感动。哪怕是妻子哄夫君的谎话,也是极其动听的情话。


    但放在隋棠与蔺稷之间,却不行。


    尤其是才经过六月隋棠跳湖的震撼,蔺稷控制着自己靠近她,但又无法抑制想要靠近她。他便莫名气恼。


    如同八月里接到她的信,他欢喜又急切地反复阅过,持笔回信,最后信纸和信都被他投到了火盆里。


    这晚亦如是,他在闻言抬眸的一瞬,看见她被泪水洇湿的白绫,抬手欲抚,连“对不起”都已经滚开唇边,然张口却是“想起一点公务急需处理,你先睡,不必等我。”


    当晚,蔺稷宿在书房,没有回长泽堂。


    隋棠没有因为他的种种而生气,好比她从来也没有因为有了这个孩子而感到喜悦。


    她一点也不想要这个孩子。


    初时知道有孕,她第一个念头就是想法子要贴药打掉他,但很快就放弃了。因为体内还未发作的丹朱的毒,可能会因为其他一点药物的刺激,便在瞬间发作了。


    她会死的更快。


    而她,只想肆意地多活两日,热了用些甜蜜的冰盏,晨起能听听鸟叫,晚来闻闻花香,闲了等听董真给她读读书,困了靠入崔芳怀里,黑夜想起蔺稷告诉自己有人可以挂念……


    她就想过些舒坦的日子。


    何必来扰她,何必来随她受罪。


    她在今夜哭泣,是因为感受到了胎动,在厌恶了他百余日后终于还是只能爱他。


    可是,她要拿什么去爱他?


    隋棠哭了一夜。


    晨起是个人都能看到她红肿的双眼。


    蔺稷到底和她说了“对不起”。


    彼时,崔芳正在


    给她篦发缓神,蔺稷接过,道是“我来”。


    男人并不熟练篦发,确切地说压根不会篦发。但他掌心温热,覆在她后脑,侧身于婢子说,“你教我,我来学。”


    转身时手也未松开,胸膛蹭过她面庞,是个极亲昵的动作。


    隋棠心跳漏了一拍,抚在胎腹的手微微战栗,昨晚凝了一夜今日便与子共死的念头退下去,只后仰身子,尽数靠在他身上,“那你好好学,以后这活就交给你了。”


    蔺稷也乱了心跳,成婚两年,隋棠还不曾这般颐指气使地使唤他。


    他垂眸看她神色,活脱一副“孤就是要你做”的骄横,他就这样应了。


    自然地,他们这样的关系,承诺的事难以朝朝暮暮。他偶尔想起给她篦发,便算可贵。


    但隋棠的举止愈发超乎他的意料。


    她每日都要求篦发,晨起没有,就晚间补上。有时歇晌醒来,想要篦发了,便直接去他书房寻他。


    有那样两回,他正在办公,书房里尽是商讨南伐的文官武将,她便那样理所当然地扶着腰,向他伸手,手中握着一枚梳子,“孤头疼,你给孤缓缓神。”


    官员们识趣地散了。


    他想拒绝的,眉间还有厉色,但莫名就接了木梳,扶她坐下时不忘在她后腰垫个软枕。


    不仅如此,隋棠还愈发变本加厉。


    因月份渐大,她不好再仰躺就寝,便侧身往里睡去。自己这样睡,还一定要拉蔺稷抱住她。


    蔺稷并不抗拒抱她,这个姿势还能摸摸孩子,但偶尔也会翻身朝外睡去。隋棠睡得浅,一下就将他拉过来,“你这样漏风,转过来!”


    蔺稷提醒自己,她到底是隋家公主,于是下榻离屋去书房睡,隔几日再回来陪她。


    他没有告诉她,其实这样睡挺好。


    可以看见她脖颈。


    她的脖颈纤长如鹤,很美。


    他很喜欢。


    隋棠无所谓他言行几何,有时她心血来潮,也会跑去书房睡。蔺稷便只好抱着她。


    ……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月,转眼除夕。


    宫中有宴会,隋棠不愿意去,蔺稷也不勉强她。左右她如今脾气愈发大,天子诏书想听就听,不想听就不理,纵是太后来看她,她也是歇晌为主,根本不管宫门下钥的时辰。


    而这年除夕,司空府没有放烟花,不是怕惊了隋棠的胎,乃隋棠毒发在这一日。


    隋棠被医官救醒的一瞬,想的是,便宜蔺稷了,不然这会他正给她描绘烟花呢!


    她将掌心从他手中抽回,心道,“六月曲飞池畔,就说了不会闹你太久,更不会无误你前程。”


    ……


    前生事尽数涌上来,隋棠看眼前男人,回忆今生种种。


    她今生至此做了四个梦,是前世一生。


    “朔康五年八月初十,我嫁给你的第七日,你从鹳流湖归来,当晚我做了第一个梦,梦中我产子而亡,要你去齐自立,乃我前世结局。”


    隋棠握着蔺稷的手,看这个同前生一样又完全不一样的男人,笑中带泪,“你告诉我,后来发生了什么,值得你今生如此待我?”


    第69章  旧梦窥前世5(血书)……


    隋棠毒发在朔康七年的除夕, 夜过天明便是朔康八年的正月。


    司空府陷入一片愁云惨雾中。


    每回医官给隋棠诊治完,杨氏都会问孩子能不能保住,拉着医官悄言, 无论如何保住孩子。蔺稷问殿下如何,定要母子平安, 实在不行……


    不必管孩子。


    这五个字徘徊在他唇口多回,但他始终没有吐出。


    他的理智胜过情感, 回首看那个卧榻上白绫覆眼的妇人,提醒自己她是隋家公主, 反倒是她腹中孩子是他血脉。


    而相比旁人或遗憾、或彷徨, 隋棠没有任何反应。


    望闻问切,医官问了她几回,要她仔细想想,何时开始的不适, 何时可用过、嗅过、接触过不正常的东西。


    她听来便望向蔺稷,望着他发笑, “孤何时用过、嗅过、接触过不正常的东西?”


    蔺稷盼着她说有过。


    给医官提供一点线索。


    但他比隋棠还清楚,一个被长日监控的盲眼妇人,连走出司空府大门都需要获得他的许可, 连贴身侍女都被他谴退换来他的人,她哪里能去接触旁的东西!


    所以只有两种可能。


    她在嫁入司空府时就中了毒,或是司空府中出现了细作。


    她入府是两年前的事了, 查起缓慢, 蔺稷便先从司空府查。


    府中闹了一阵子, 人手都干净。


    蔺稷生出两分挫败,回来长泽堂见隋棠。


    他并不是很想见她。


    本就是母亲瞒着他接下的这门亲,是天家的算计, 他就该狠心拒绝了,便不会有今日的心神磋磨。


    但隋棠看不到他神色,闻他脚步声,便向他招手,“你过来哄他一会,一晚上他就没消停过。”


    蔺稷的脚步快了些,走去床榻坐下。


    他的手抚着她胎腹上,眉宇紧蹙。


    因为隋棠的身上,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


    他抬眸看她,果然看见下颌角残留着一点尚未拭尽的淡红。


    “是血?”他伸手去摸。


    “医官说过,气喘、呕血、昏迷都有可能,不必大惊小怪。”隋棠拉过他那只手,低眉一根根亲吻,“孤想你了。”


    近来大半个月,她一直卧榻,难得这日清醒有些精神。


    “罢了吧,你好好养着。”蔺稷覆在胎腹上的手揽去她后腰,握上一把骨头。


    “六个月,后面就不行了。”隋棠埋首在他肩窝,“孤就剩这么点欢愉,司空大人都不愿意吗?”


    蔺稷亲了亲她发顶,将她半卧在叠垒的锦被上,一手给她作枕,一手扶花作弦。


    隋棠的脸色慢慢变得潮红,许久从他怀里探出,轻轻喘息,“孤嫁入司空府时,嬷嬷们教导过,说这叫素手琵琶。”


    “嬷嬷还说,鲜有郎君愿意这般,多来都是怜惜孕中妇人才会如此。”


    她让侍女送水进来,榻上置了一方矮几,自己起身跽坐,捧过他那只手慢里斯条地给他清洗。


    铜盆水清,现出她如柴的手指,薄如蝉翼的肌肤,肌肤下蚯蚓攀爬般的青筋。


    蔺稷与她隔案而坐,不知道是以往留神太少,还是她骤然间的变化,只觉她转眼就脱剩一副枯骨。


    “孤和你商量个事。”她低着头,往他手上涂胰子,“躺了这么些日子,孤大概听到了些,解药难寻,但府中医官多才,许能给孤缓个两年寿数。”


    “孤若有幸,平安诞下孩子,请你同外头说,母子俱亡,择个好点的地方,送孤与孩子去,容我过些平静的日子,享些天伦。待孤去后,你愿意就把孩子接回来,只说与你有缘是你收养的孩子,别提是与孤的亲子。若是不愿意也不要紧,你寻个人家,让他做个普通人,也很好。”


    “若是不幸,母子只能活其一……”从五指到手掌手背,都已经涂遍胰子,隋棠提起力气细细搓揉,缓了缓道,“别让他活下来,孤带他一起走。”


    “你不会缺妇人,也无需愁子嗣,你还有很长的人生,不似孤,唯他而已……”


    “说完没有!”盆中那只手骤然抽回,溅起一点水花,打湿在矮几、床褥上,还有一点溅在隋棠低垂的面颊上,激得她颤了一下。


    “说完了。”她抬起头,冲他笑了笑,重新拉过他的手清洗,“能答应吗?”


    蔺稷只觉一团火从心底窜起,烧在胸腔里,但又不能喷薄出来,喷出来烧到她,她定如纸张薄脆,转眼成灰。


    便是这数句言语,累她费神,她便又开始气喘,铜盆中滴滴血珠落入,层层血色晕开。


    蔺稷抬起她下巴,看见她一张青白如鬼魅的脸,脸上鼻血鲜红,触目惊心。他捏住她两颊穴道止血,血流慢慢缓下来。


    她艰难喘息,如同以往发病一样低声喊疼,疼在何处又不知,腹中还有孩子踢她


    ,她满头细汗,痛苦不堪。


    手不知何滑至妇人的脖颈,箍上去只要一点力气,就可以捏碎她了结她。


    白绫上双眼的轮廓闭合,妇人面上满是感激,凑上他虎口两指间,“谢谢你!”


    “你闭嘴!”


    他怒呵出声,将她推入锦绣堆叠的床褥中,从胸膛、脖颈到唇鼻,一点点吻干她血渍,吻到最后自己也是一身血色。


    狼狈不堪。


    “那你答应我!”妇人有些缓过来,继续不依不饶,“答应我!”


    她穷尽心力,能为孩子搏得便只有这些。


    “应你!”他咬着她耳垂,嗓音沙哑,“你想去哪里,北边还是南方,我都送你们去……”


    他应了一半,盼天命顾她,母子平安。


    却不想,她无运唯命。


    所以孩子诞下得以活命后,她在死前恼他。


    “蔺相少作这姿态,你是什么好人吗?昨夜我都疼得熬不住了,哭着求你了结我,你为何不肯?为何非要我受这遭罪,还让我母子分离。我当你是个好人,可临了你一点也不好。你也欺负我!”


    隋棠骂完又笑起来,笑得明艳娇俏,苍白的脸色还浮起两分红晕,乃死前回光。


    她抬起手,攥住他掌心,贴面轻轻摩挲,神色平静,慢慢血色退去,恢复到许久前长公主的寡淡姿态。


    她初初来时模样。


    “不必唤医官,不必累旁人,无人害孤。是皇弟,曾让太医令凿空了孤半颗牙齿,在你我二人大婚之日将一枚毒药埋入其间,用来毒死你。”


    “非孤仁心下不了手,实乃天要留你。送亲仪仗在铜驼大街为贼人惊马,孤被撞于轿辇瘀血堵脑,致双目失明,至今难寻机会。所以,司空府数年,原都无人害孤,是孤自备之毒,渐入五脏。”


    “大齐气数尽,孤认输,君自取之。”


    ……


    隋棠临终之语尚在耳畔萦绕,司空府已经甲胄尽出,弓兵列队,血流成河。原因无他,天子趁此时机,先发制人。


    原是长公主隋棠难产而亡的消息传入宫中,太后出章台殿,急入司空府,伏尸痛哭。后自戕于公主身侧,道是生时未尽母责,唯死后黄泉路相伴,免她再独身一人,流离孤苦。


    遂母女同日而亡。


    而随她同来的侍者都在她引匕入心的一刻,闻得为首一人令下,纷纷袖中抽刀,腰间拔剑,刺杀蔺稷而去。


    不得不说,天子择的这个时机当真妙绝。


    谁也不会对一个来看去世女儿的母亲设防,司空府难得的防守薄弱,容这等人携兵器入内,更是难得的有机会能让杀手离蔺稷如此之近。


    蔺稷再心硬无情,也是一个人,妻子难产而亡不过一个时辰,心绪尚未平复,神思都在其间。且又见一朝太后自杀于府中,更是震惊一时不曾回神。


    彼时太后匕首入心,尚未气绝,尤见刀光剑芒在屋中交错,照得女儿面庞忽明忽暗,不容她死后安宁。又觉自己一生如棋为父兄、亲儿来回利用,竟是抽匕从肉中出,捅杀了一个朝着她身侧蔺稷刺来的杀手。


    彼时蔺稷已经避开,回首见榻上女儿,榻下母亲,两幅尸身都被脏血溅污,彻底怒从心起,杀意弥漫。


    这日天上白雪未停,人间鲜血四溢,蔺稷得了一息喘息,司空府便又恢复如常模样,在控制杀手的功夫中,原本驻守在城郊台城的两万铁蹄直入皇城,围住太极宫八门。之后未再入宫门囚杀天子。


    君臣于这一日彻底撕破脸,天子功亏一篑,一败涂地。


    死者为大,蔺稷送还太后尸身,命太常处发丧,而自己在府中操持隋棠的后事。


    丧仪繁琐,他并不熟悉流程,只在翌日同礼官们说了一句话,“不以公主之身下葬,以蔺家妇身份入邙山蔺氏陵园。”


    隋棠薨于朔康八年二月初三。


    初四,入殓阖棺,停灵三日。


    初七,发丧下葬,棺椁入邙山。


    转月三月十八,五七忌,最后的超度结束,一生就此落幕。


    她的丧仪普通规矩,蔺稷不曾薄待,也没有过分厚爱。如同她生时,蔺稷待她,尽过夫妻恩义,未生夫妻深情。


    她离去,他痛但也知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便是当下,五七忌之后第二天,兵甲入太极宫,天子被他拎掷于脚下。


    “蔺稷,阿姊尸骨未寒,你未免太心急些!”隋霖半伏在地,成王败寇,自当日失败,他便等着这一日,但未曾想到会来得这样快。


    “相比你,在她咽气当日就挥刀相向不容她安宁,我这等速度实在是汗颜了。”蔺稷从丹陛下,俯身捏起隋霖下颌,“放心,为来日为君的仁德名声,我不会杀你,会让你在广林园老死一生。”


    “死不死的,朕何足畏惧。”隋霖倨傲道,“你能熬到给阿姊办完丧事,甚至熬到五七忌结束,方来寻朕,可见你待阿姊之心比朕重。甚至阿姊在你心里占了一席之地——”


    “你既然心中有她,今日灭她家国,入她宫殿,来日心中定然难安。缠斗这么些年,杀不死你,朕认输。但好歹让你堵心,也算没白忙活!”


    “你这般想能好受些,自然随你。但我还是要告诉你,我无甚堵心。灭齐自立,乃你阿姊临终之言。她临终告诉我,她入府时口齿中藏药,名曰丹朱,如此毒入脏腑,害死自己,与我无关。而第一枚丹朱入她身体后,你还给过她第二枚药。你阿姊有孕,你派人赐下恩典,赏奇珍异宝无数,药就藏在那些物件里头,可对?”


    隋霖脸色慢慢变得惶恐,果见蔺稷拿出一枚药,捏开他的嘴喂入,“你阿姊临终时,都与我说了。可惜来不及说药在何处,围宫这些日子,你的部分死士倒戈,漏了些许话出来。如此寻到了。”


    蔺稷抬了抬他下巴,迫他将药咽下,“你我之间从来都是政斗、,并无仇怨。原本即便你落败,我也确实应该荣养前朝皇室好生安置你。可是你……她都成什么样,你还不肯放过她。”


    “所以今日你也用一枚,广林园中岁月,你且好好体会一下,你阿姊当时病痛。”


    朔康八年三月,绵延三百二十一载的隋齐王朝灭国,蔺稷登基为帝,改国号为邺,年号鸿嘉,同年即为鸿嘉元年。


    新朝初立,百废待兴。


    首先被提上日程的便是南伐和立后。


    朝臣敢在隋棠去世不到百日便如此堂而皇之的提立后,实乃再明显不过的意思,一个前朝公主,便是活着都难为新朝皇后,哪怕诞下子嗣。何论已经去世,其人不足为惧,其子也可有可无。


    朝会上,蔺稷虽然延缓了立后时间,然心中所想与朝臣所言相差无几。


    他与隋棠之间,他并不亏欠她什么。


    来日漫长,他总要往前走。


    唯一的牵绊,便是那个孩子。


    但孩子如今由他母亲亲自照顾,亲祖母总不会亏待他。等他大了,让他做一个闲散宗室,平安富贵一生。


    虽说这处同隋棠当时所求,有所相悖,但她所图所虑,无非孩子安康与否,他自保他一世无虞,她便也不会有甚意见。


    这样思来想去,他于朝上回复,道是待周年祭之后,再论立后一事。


    朝臣便也按下不提,甚至很满意蔺稷所言。


    因为蔺稷没有追封隋棠为后,他日无


    论何家女郎为后,都是同尊之帝后,而不是继后。


    蔺稷倒没想这些,他于散会后回来寝殿,每日除了想即将要开始的南伐,想的最多的,便是自己没有亏欠隋棠。


    自己给她报了仇。


    她安心了,他便也安心了。


    将将入主太极宫的一段时间,他有些失眠,半夜总想起隋棠。


    他从榻上起身,心道,这也正常,毕竟做了两年多夫妻,交颈而卧也有一年,还有一个孩子。


    他又不是什么冷心冷肺的人,思念亡妻乃人之常情。


    但是细想隋棠音容,他又觉得模糊,印象最深的竟然是她覆眼的白绫。


    想起那条白绫,他心口疼了一下。


    她生命的最后两年,活在一片黑暗中,原是拜他所赐。


    夫妻一场,她也从未见过他。


    要真论亏欠,就这处,蔺稷觉得抱歉。但转念想,他们初识,就是相杀,技不如人怨不得他。


    忘记是第几个夜晚,蔺稷已经不再失眠,安睡了好几晚,忽就半夜梦醒。


    他饮了一盏凉茶,喘出一口气,原是梦到了隋棠……也不是,梦中茫茫雾气,他其实就看见一条隋棠常日缠在眼上的白绫。


    白色纱帛飘在虚空,并无半点人影。


    静心细想,她其实挺聪慧的,当能感觉到自己对她无甚用心,不过寻常夫妻。


    如今生死殊途,理当桥归桥,路归路,各自安好。


    他自然也就梦不到她……


    他这样想着,环顾四下,不知何时捧着一盏烛台来到了屏风一侧,已经打开了一个落地的箱笼。


    很小的一个木匣,也就比妇人妆奁大一些。


    里头放的乃隋棠遗物。


    迁来宫中四月,事宜繁多,司徒府中之物还不曾全部清理挪来,只搬来部分贴身之物,其余尚且封锁在原处。


    崔芳问过一回,殿下的箱笼安置在何处,可要另开殿宇?蔺稷当时愣了片刻,道是就搁在寝殿里再说。


    这夜注定再难以入眠,他盘腿坐在地,从木匣中抱出一个妆奁。


    拉开三层屉盒。


    不禁捧烛细看,第一层是一些大小不一的金片子。他抓了几片在手心看过,凑近看其中一片,边缘暗红,仿若是凝固的血液。再看,屉盒中好几片都沾着血。


    蔺稷有些莫名,看第二层。第二层里是铜钱,烛光下这些铜钱留着旧日痕迹,有一些还占着泥巴,她一个公主,金银细软无数,哪来的这东西?


    蔺稷愈发好奇,又看第三层。


    是两块绢布。


    朔康……七年季、夏 ,是日天……晴,荷香、莲子、甜,有人在……爱、我。


    错了好几个字,对的字体笔画也不甚清楚,但蔺稷还是基本看懂了。


    看懂了——


    脑海中,忽就是那个夏天池水四溅曲飞池,噗通一声敲心击髓的巨响。


    【朔康七年季夏 ,是日天晴,荷香莲子甜,有人在爱我。】


    他一口气堵在心头,几欲吐不出来。然目光却看见了更心惊的东西。


    乃第二张布帛,血色绵延。


    此生三恨:


    一恨生如浮萍,半世飘零久;


    二恨手足聚首,却做了他手中棋;


    三恨双目失明,从未见过我郎君。


    世人道,蔺氏三郎,霸道专权,欺主窃国。


    但他是第一个待我好的人,我想看一看他。


    ……


    三恨双目失明,从未见过我郎君。


    但他是第一个待我好的人,我想看一看他。


    ……


    一点孤灯烛火摇曳,撞入他眼眸,唯剩最后一行字。


    但他是第一个待我好的人,我想看一看他。


    我想,看一看他。


    第70章  旧梦窥前世5(药方)……


    箱笼中有两个妆奁, 蔺稷去开另一个。


    另一个第一层屉盒中是空的,第二层放了一个荷包。蔺稷拿出反复看过,针脚还是新的, 所用绢布也时新,正反两面分别绣有“平”和“安” 两个字。华美精致有余而古朴大气不足, 瞧着不似官中之物,更像是外头铺子里的贵价之品。


    蔺稷放了回去, 抽开第三层,亦是一张绢布, 望之有些熟悉。他的眼前忽然起一团血色, 目光又回到一直抓在手中的那份血书上,忽就烫手般扔在了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到底他还是拿出了第二个妆奁中的绢布。


    【谨治湿地虫蚁咬噬,可用蜂房、山羊角、甘蔗渣、松木屑……碾成粉末, 淋以蚁道……】


    还是错字连篇,他看得头疼, 塞回屉盒。人却还在原处没有离开,左右望过,看到地上的那份血书。


    似有风从窗隙入, 烛火跳动,蔺稷跟着合了合眼睛,绢布上的字仿佛也动了一下。他望之有些模糊, 看久了就彻底看不清了, 只剩得鲜红一片, 血色一团。


    像极了隋棠生产那日,榻上地上都是令人心惊的红。


    她生下孩子没有多久就去了,死前恼过他, 后来又握过他的手,温和地说过不少话,该交代的也都交代了,去得也算平静。


    她那会没有在缠白绫,他就坐在榻畔,难得细观她眉眼。很漂亮的一双杏眼,黑白分明,睁得大大的,就是失了神采。


    他给她阖的眼,一阖就闭上了,当是无甚遗憾。


    蔺稷如是想。


    灯不知何时灭的,回神时周遭已是一片黑暗。他将手中绢布胡乱塞回妆奁中,归置回原处。


    未再点灯,绕过屏风回了榻上歇息。


    闭着双眼但一直没有睡着,快到天明的时候,他传话内侍监通知取消早朝,又让太医令送来一盏安神汤。


    他的身子一向很好,从未用这等催眠汤药,林群闻之不放心,亲自送汤过来顺道给他请平安脉。


    结果,一切安好。


    蔺稷笑道,“就是夜来多梦,做了一夜,有些头疼。”


    如此便是长夜未眠,用点安神汤自然无碍,林群未再多言。


    蔺稷用过汤药,睡了两个多时辰,醒来已近午时。纵是隔着窗棂,日光依旧耀眼。


    他从榻上起身,揉过昏胀稍减的太阳穴,更衣传膳。膳后去勤政殿处理公务,绕过屏风时看见地上箱笼,顿下脚步盯看了一会。


    左右不知何故,以为他忘了箱笼来路,或以为他要重新安置箱笼的位置,君心难测,正虑是否该开口,开口了又该说甚时,蔺稷已经抬步出殿。


    蔺稷在勤政殿理政,手持朱笔批阅奏章。


    十中七八都是关于南伐的事,诸如鹳流湖人手的安排,粮草的督运和存储,渡江船只的调度等,原已在前两年就开始准备,方案商讨也已经过去三轮,这会奏章奉上他桌案,不过是需他最后拍案定下。整个筹备阶段,他本是全程参与的,很是熟悉,原该一目十行就批阅结束。


    然这日,他看得十分吃力。


    实乃他手中朱笔落下,一个个朱红字迹,莫名就连城一串,之后汇成鲜红一片。满页的红字,浑似一份血书。


    【此生三恨……三恨双目失明,从未见过我郎君……他是第一个待我好的人,我想……】


    蔺稷在数次用力凝神专注后,这会终于神思涣散,容得昨夜梦中话冲入耳际、眼眸。


    他只觉晕眩,心头尖锐地疼起,将将蘸了朱砂的朱笔僵在手中,“啪嗒”滴下一滴,红色在绢帛晕开。


    他呆呆望着,半晌“啪”啪合了卷宗,阖目喘息。


    七月里,暑热尚存,他起身至净室用凉水洗了把脸。又传人送膳食过来,道是有些饿了。


    他三膳规整,鲜少有用点心的习惯。司膳请示,“陛下想用些什么?”


    蔺稷愣了片刻,他其实不饿,就是突然不想批奏章,想找点别的事做。


    “现成的有甚?”他问。


    司膳原是府中负责长泽堂膳食的,这会如实回道,“七月甚热,暂无现成的。但现时可做且又快的,有鲜果冰盏、茉莉牛乳茶、玫瑰酥……小天酥也可,就是稍慢些但比较落胃。”


    眼看主子面目淡下,司膳只当他不喜甜食,转过话头道,“要不,臣去切一个蜜瓜,最是口感脆爽,解饿也不甜腻。”


    【医官说,你不能吃太多甜的,换些别的吧。】


    【医官还说是药三分毒呢,你不吃便罢,蜜瓜孤一个人吃。】


    蔺稷捏了捏眉心翻开卷宗,“都不用了,你下去吧。”


    “等等。”他唤停司膳,“你去侍奉沛儿吧。 ”


    小皇子还未正式起名,因早产出生,身子羸弱,遂则了一“沛”字为乳名,盼他充沛、盛旺。


    陛下难得要用点心,司膳处却没能如愿,实乃为臣者大过。这会虽然没有罚她,但将她从天子南宫迁到太后北宫,且侍奉的是荣宠不定的小皇子……但观天子神色,亦看不出有愠色之状,瞧之乃寻常职位调动。


    司膳思虑片刻,到底不敢多言,谢恩领旨离去。


    蔺稷这日后来批阅完了当日的全部奏章,申时六刻临近宫门下钥的时候,又传旨出去,让一千六百秩及以上的臣子,即刻入勤政殿议政。


    当晚宫中留膳,议的乃提前南伐一事。


    南伐本就是头等大事,日子原已经定好在十月里,乃从气候、粮草、兵戈革新几处多番讨论方才决定的,还有一处是太仆令卜卦出的三个日子里正好有十月相符的。这厢骤然提前,当下官员顿时


    分作了两派。


    一派是乃以蔺黍和蒙氏为首,初闻得刘氏内讧认为战场机不可失,越早出征越好的;一派乃以许衡为首,认为需稳妥为上,当步步为营的。


    蔺稷灭齐自立,姜灏忠孝两难,自刎于室,后由许衡接掌尚书令一职。


    原本蔺稷已经赞成了许衡处,双方达成一致,竟未想到这会要重议。


    一时间,勤政殿中两派人争得火热。


    蔺稷坐在龙椅上,听得专注,甚至还认真记录他们的言论。言论者甚多,蔺稷奋笔疾书,稍有空闲便停下揉握发酸的手腕。


    许衡看见,有些讶异,从来论政的内容自有数位尚书侍郎全程记录,之后另行整理,何须天子亲自执笔。


    遂在当日散会后,劝蔺稷道,“陛下不必事事亲为,一些琐事大可让臣下们为之。”


    “你可是怕朕抢了你座下侍郎们的饭碗。”蔺稷打趣道,“放心,朕就是练练脑子。”


    他说的是实话,他不想让脑子停下来。


    如此,一连七八日,一千六百秩往上的官员都留宿中央官署,最后出征日子挪近了半月,定在了十月初三出征。


    加议会的日子总算束,然出征既然提前,相对的诸事也当随之调整。于是蔺稷坐镇中央官署,督促各方开战调度。


    蔺黍道,“此间各项调度,负责的官员们都熟悉,皇兄让他们轮流值守便可。”


    “将他们关在官署七八日未曾放他们回家,辛苦他们了,值守的事朕来便可。”时值八月,夜风微凉,皓月当空,他负手望着那轮明月,“还有一事要辛苦你,此番南伐,朕预备亲征,你坐镇朝中,处理庶务。”


    “皇兄如今贵为天子,如何可以轻出禁中……”


    “有何不可,往日我常在战场。”蔺稷截断蔺黍还欲开口的话,“好了,朕乃三思之行,你不必劝了。反而是你,若真是关心我,且看好朝中,莫让我有后顾之忧。”


    “皇兄放心,有我在,出不了事。”


    “那便早些回府。”蔺稷望月遐想,“蒙乔定然一直在等你。”


    “宫门都下钥了,她知我今日陪皇兄的。”


    “但你现在回去,她会惊喜。”


    “那倒是!”蔺黍摸了摸头,转过已经泛红的脸,谢恩跑了。


    蔺稷还在望那皎皎玉轮,回首看就要湮灭在夜中的身影,忽也返身回去寝殿。他走得很快,最后到殿宇时,几乎是用跑的,垂眸喘息了一会。


    然抬头发现殿宇黑漆漆,环顾庭院空荡荡。


    “陛下恕罪。”守殿的崔芳闻他回殿,提着一盏羊角灯赶忙出来迎他。


    “是你?”蔺稷闻声朝阶陛望去,在微弱的灯光中看清她的轮廓。


    他于最低的阶陛下站立,侍女于最高的阶陛上跪首,大门洞开的殿宇犹如一个深渊巨口,但凡他往前一步都会将他吞没。吞没他后,他会走过一架屏风,看见屏风边的墙根下放着一个箱笼,箱笼里放着两个妆奁,打开……


    “起来。朕在官署阅卷累了,出来散散步,不必掌灯了。”蔺稷退后两步,返身朝院门走去。走了两步又停下,“前些日子司寝说要重置寝殿,重置了吗?”


    司寝论的这桩事,乃布置帝王寝殿。是关天子,殿中一物一件原都由太仆令占卦布置,不好随意搁置物件,扰乱龙气风水。


    所以缺少的物件会让少府处补足,多余的物件则收去存好。


    “还不曾。”崔芳回道,“主要是殿下的……”


    “让她重置吧,物件该收收,该补补,朕近来军务繁琐,你全权负责不必再来过问,只需告知朕何时可住入即可。”


    “臣领命。”


    蔺稷处理军务一贯快速,又是商讨了这般许久的,于是仅十余日后,中央官署的值守也结束了。


    日子进入九月,蔺稷不再留宿官署,搬回寝殿居住。


    回来这日是傍晚时分,露似真珠月似弓。


    他转入内寝,经过那架落地屏风,看见墙边多出一株半丈高的珊瑚景观,旁的再无其他。


    “原本这处——”崔芳上来欲解释,被他抬首阻止。


    “挺好看的珊瑚,让屋中鲜亮不少。”他摸着物件,面上浮起温和笑意,眼中也露出两分兴致,瞧了好一会,方进入内寝。


    当是一连二十来日论政督察,蔺稷确实累了,这日回来寝殿,一觉睡到天亮。


    之后早朝,入勤政殿,午后歇晌,论政,归来寝殿。


    日子同往昔一般,恢复得规律而平静。只是在屏风口看见那架珊瑚景观,他偶尔会停下多看一会。


    他很喜欢这座珊瑚,觉得放在这处刚刚好,好在哪里他也说不清楚。但就是觉得,这处就该放它,放了旁的都不合适,惹他心烦又心惊。


    他偶尔也会想起隋棠,基本都是在太医令请脉,论及沛儿身子的时候。


    心道,“你不必忧心,宫中汇集天下名医,照顾个早产的孩子,总不在话下。不似你当初那般,中着天下无解的毒。”


    想了想又道,“崔芳服侍你日久,我也派去照顾他了。”


    隋棠自是安心的,蔺稷自重归寝殿,便再也没有梦见过她。


    他饮食如常,起卧如旧。


    他们互不相扰。


    ……


    出征前夕,蔺稷去章台殿辞别太后,抱起襁褓中的婴孩。


    七个多月的孩子,尽管瘦弱,但还是有些张开了。观之眉眼,海目星眸,口有唇珠,同蔺稷一般无二,没有半点母亲的影子。


    “你可真会长!” 蔺稷颠在臂弯与他说话,眉宇间笑意和煦,“就该这样长,长得全部都像阿翁,不许像旁人。”


    杨氏闻言看他,左右不敢久视君颜,却也忍不住相互眼风扫过。


    这日蔺稷离开时,见董真来给太后请平安脉。如今董真官拜六百秩太医令,除了统领宫中女医奉,原也给林群做助手,南宫中天子的脉案卷宗她也管。


    蔺稷许久不见她了,这会看到莫名多看了一会。


    “孤闻董大夫还不曾婚配,不知身上可有婚约?”太后念着蔺稷方才的话,又见他如今神色,当下会错意,同董真这般开口。


    “董太医以后就在章台殿专侍太后和小皇子,不必两宫来回跑了。”蔺稷顿了顿,“还有南伐,你也莫去了,安心待在这。”


    在哪都是行医治病,董真应是。


    *


    朔康八年十月初三,蔺稷御驾亲征,领兵二十万入鹳流湖。


    之后四月,与南地伏于此地的兵甲交手,连战连捷。


    转年三月,风吹水涌,鹳流湖上千帆竞发。


    三月末,首批八万兵甲渡水而去,在扬州登录,连胜两场,直逼刘仲符建州都城,可谓兵临城下。


    刘仲符守城顽抗,东谷军一时


    攻之不下。


    六月中旬,蔺稷留三万兵甲镇后,亲率其余七万兵甲,渡江而来增援,欲要一举夺下建州城。


    然天不顾他,时值季夏盛暑,南地多湿,虫蚁剧毒。士兵多为叮咬,染起恶症,纵是蔺稷也不曾幸免,伤口痛痒,连日起低烧。


    起初将士们并没有太多惊慌,这些随气候、地貌改变而可能遇到的问题,在来时,随军的医官多有研究,自有方案。


    然却不想,按方抓药治疗,大半个月下去,军中病疾未有转好之态,反而从第二十日开始,有士兵毒发去世。


    如此三日里,十余人因被虫蚁叮咬而死,东谷军开始逐渐陷入恐慌。


    毕竟蚊虫上飞虚空,下入河泥,无处不在,细想比战场厮杀还要恐怖。


    林群一行急的不行,昼夜于帐中探讨药方,多番熬煮草药配方配药,试图缓减。时日流逝,蚊虫愈多,军中病疾愈重。


    有将士提出退兵之举。


    自有人反对。


    费了如此人力财力,就差临门一脚,说要放弃,实在不甘。但若不撤兵,兵甲战力已经弱减过半,染病而死的人数越来越多。


    如此,病者要求退兵,健者要求再搏一搏。


    东谷军内部陷入僵持。


    蔺稷亦是难得焦头烂额,深思多日还是决定以将士性命为主,准备退兵。


    然在颁令前夕,林群竟研制出了解药,入内请他出营帐观之。


    随行的有十余将领,行至河滩,亦围拢了数十兵甲,只见林群举火把至河畔的蚁道,细看竟然全是密密麻麻的虫蚁尸身。之后,林群又换了一处,招手让数个药童捧坛而来,按照他划出的地方泼洒上去,顿时一阵“呲冒”之声,待白雾散去,竟见得无数虫蚁飞而堕身,纷纷落地。


    “这个意思,可是指只要我们在营帐周围,个人周身,涂用这等要水,虫蚁便再不敢靠近。即可杀虫,又可防身?”蔺稷激动问道。


    林群颔首,“现如今我们可以让得病的将士们先回鹳流湖医治,剩余兵甲携药继续攻城,两不误。”


    “你立大功了。”蔺稷拍上他肩膀,“怎么就研制作出来了。”


    “臣不敢居功,还要多亏董真。不,是殿下。”林群笑道,“出发前,董真给了臣一张药方,说是殿下昔年研制专治湿地多虫蚁的,让臣带着以防万一。臣汗颜,之前都未多想,这不实在无法,死马当作活马医。想殿下早年常居漳河,或有心得,便拿出来试了试。”


    “不想竟真有效果。殿下多才,上记蜂房、山羊角、甘蔗渣、松木屑诸味药,道是碾成粉末,淋以蚁道……臣尝试之,又略尽修改,竟成了。全乃殿下之功。”


    “殿下之功!殿下之功!”蔺稷连拍林群两下,话语随之吐出。


    周遭兵甲便随他同呼:


    殿下之功!


    这一仗,虽没有彻底统一南地四州,但降服了刘仲符,平定扬州,攻下了建业。


    九月建业城楼上,还在回荡士兵的欢呼。


    殿下之功!


    然蔺稷却提不起这样的兴致,山河伏在脚下,他站在万人中央,听山呼万岁,恨此生太长。


    恨过往太多话,明明当时出口,能哄人欢喜,慰人心疾,却偏偏死咬不肯说。恨如今有些话,明明只要咽下去不开口,便无人会高声扬起,无人敢提醒。


    提醒他,她曾留下这样一剂配方。


    【谨治湿地虫蚁咬噬,可用蜂房、山羊角、甘蔗渣、松木屑……碾成粉末,淋以蚁道……】


    他曾在一方妆奁中的绢布上看过。


    妆奁有两个,另一个中还有绢帛。


    一书:朔康七年季夏 ,是日天晴,荷香莲子甜,有人在爱我。


    二书:此生三恨——


    一恨生如浮萍,半世飘零久;


    二恨手足聚首,却做了他手中棋;


    三恨双目失明,从未见过我郎君。


    世人道,蔺氏三郎,霸道专权,欺主窃国。


    但他是第一个待我好的人,我想看一看他。


    这不是他的梦,不是他梦里所见,是她生时所留,实实在在的存在。


    纵是他容侍者藏起她仅剩的东西,容侍者换来旁物遮掩,容自己把所有侍奉过她的人都调离身侧,容他们的孩子长得只像他没她半分面目……他也再掩盖不了,她的存在。


    今日,他的兵甲受她恩惠,他的山河受她巩固。


    世人欢呼,反复提醒,她来过。


    她说,有人在爱她,有人对她好过。


    可是,这个世道上


    到底谁珍爱过你?


    谁用心对你好过?


    谁又值得你血书入绢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