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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我对不起隋之一姓又如何?……


    三月十八, 从冀州奉淳于诩之令报信的人骑汗血马经六日在三月廿四抵达鹳流湖。


    然扬州决战在即,蔺稷于两日前渡江南下,亲临最后的战场。


    蒙乔得此消息, 亲自前往告知,于三月廿六抵南。同时, 太后薨逝的消息终于传到南地。


    在频闻太后病重开始,蔺稷心中便有所预备, 隋棠会走这一趟。所以早早做了准备,将郑熙留给隋棠。


    郑熙势必进不了皇宫, 但他会在得了宫中信号后, 拿出自己先前留给他的军令传话给在台城的蔺黍,立时横兵宣阳门。如此拼了宫里百余暗卫,护送隋棠出来便不是问题。


    是故,蔺稷闻初时此讯, 并未慌乱。


    最后的决战尚在攻城中,根本不可能撤军离开。何论这会离开, 一来对接隋棠无益,二来反累她声名受损。


    遂静心指挥作战,前后共组织三次攻城。


    刘仲符三代盘踞此地, 誓死不降。最后城破之际依旧顽抗两昼夜,于金江畔洒干最后一滴血,尸身投于江水。临死依旧呐喊“沐朝霞之光, 生死与江同在”。


    蔺稷敬其义勇, 命人立碑文为纪。


    彼时已是四月初十, 时值郑熙手下暗卫来此。


    如他回话,“长公主于三月廿八抵达,四月初一太后发丧。如此殿下应于初一当晚便传信号。然至属下初五前往这处, 都不得殿下信号。首领方让属下来此请命,到底后续要怎么办?可是需要通知台城强攻破城,救出殿下?”


    暗卫隐秘而来,除了蔺稷贴身的亲卫薛亭旁人皆不知。蔺稷思忖半晌,遂招暗卫上前附耳巧言。暗卫颔首应是,退身离去。


    后蔺稷又传诸将入帐议此事,道是长公主陷于宫中,台城有兵但需一人前往传令,分兵偷袭宫城,救出公主。当下南地战事已平,剩下的便是回攻洛阳,派谁去都合适。


    主动提议的有承明和蒙烺两人。


    然承明受了刀伤,虽不严重,但也需修整。


    蒙烺便趁势回禀,“那处守将乃执金吾,副将是蒙焕、蒙煊二人,皆是末将原本帐中参将,我们尚有默契,不若就让末将前往传令。”


    蔺稷半月鏖战在此,面色不太好看,掩口咳了两声,许了。


    因是前往传令,预备突袭,遂蒙烺只带了一支二十人的亲卫队,简装出发,疾马而行。


    两日后,交州不战而降,送来降书。


    彼时,乃朔康十三年四月十三,十三州一统。


    翌日,蔺稷在建业城中点派官员,三日事做一日毕,原都是他在指挥决战时,分神与姜灏商议谋定的。


    即调原东谷军蔺愈、蔺恕、蒋惠、陆献各领军两万任州牧职,依次驻守益、荆、扬、交领四州;原各地州牧府官员打乱重置,邻州作换上任。


    四月十五,领东谷军十万返回鹳流湖,其余兵甲各回原任职州郡。至四月十八,三日间,全部兵甲渡江结束。


    此时,距离蒙乔传达消息已经有二十余日,距离暗卫传讯、蒙烺传令也已经过去八日,蔺稷第一次感到不安。


    太后四月初一发丧,隋棠不出来许是在等太后头七后。若是如此,隋棠便应该在初八这日传出信号,但如今已经是四月十八,台城并无半分动


    静。


    隋棠如今处境无非两种,一则被困在隋霖手中用来牵制自己,二则已经脱困但无法出宫只得藏匿于宫城中。这两种情况,无论何种都需他领兵而往,但都算不得紧急。实乃隋霖手中唯此一枚可用之棋。他只能捧她奉她,绝不敢伤她分毫。


    蔺稷来回推演洛阳城中局势,心慢慢平静下来,只点将排兵准备翌日回攻洛阳。


    这日下午,蒙乔入帐,请求由她带领一支先锋军即刻前往台城传令。


    实乃蒙烺轻装简行,且由蔺稷特地换的汗血马。寻常马蹄脚程,从鹳流湖到洛阳三百里,亦只需三日。眼下蒙烺跨天马传令,算上渡江的时辰,最多也只需三日。而如今都快三个三日了。


    “属下实在担心。”


    蔺稷坐在长案后,抬眸问,“你担心甚?说清楚。”


    蒙乔张口却未吐话。


    “你怕他遇伏不测?”蔺稷反问。


    蒙乔扯出一点笑意,“是的,属下正有此意。”


    “先锋官已经落实,不必再改。蒙烺之行,我也已派人前往查寻。你不必忧心,且自行准备,明日与大军同归。”蔺稷笑道,“洛阳有八门,任你挑一门攻取。”


    蒙乔咬了咬唇瓣,“多谢蔺相。”


    她走后不久,傍晚时分,残阳似血,竟有天子使者来到鹳流湖传信。


    来者乃中贵人唐珏,一入营帐便被蔺稷左右部将驾刀于脖颈。唐珏并不惊慌,抬眸直面蔺稷,“两军交战,尚不斩来使。”


    这句话多来是天子教授,以此保他性命,却也暴露了此刻隋霖的急躁。如此直白干脆地表明了和蔺稷的关系,半点迂回都不再有。


    “中贵人既这般说,我便不起身了。”蔺稷跽坐在长案后,连“臣”字都弃了,挥手示意部将退下,“来此何意,请说吧。”


    唐珏从袖中拿出卷宗,“还请蔺相过目。”


    左右接来奉给蔺稷,蔺稷观之,眉宇微微蹙起,示意给帐中文武一一阅之。


    很快,安静肃穆的营帐中,开始出现声响。


    “金江南地鲜血未干,江水尤红,陛下此刻到访,怕是站不稳,会烫了他的腿。”


    “十三州将将一统,陛下就想着要把疆土重新裂出去,可真是隋齐皇室的好儿孙!”


    “此言差矣,他如今手中寸土不存,若是这般握有一席之地,方算无愧祖宗。这是还想着东山再起呢。”


    “任他是渡江占领南地,还是退回长案统领三州,都是痴心妄想。哪片城池不是吾等冲锋陷阵灭了一个个诸侯平下来的。若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些年我们打仗的粮草器械可没有花官中一分钱,全是东谷军自个的。”


    ……


    东谷军的将领接连出声,显然不同意天子卷宗上的提议。


    “蔺相,陛下说了,只要您签了卷宗,承诺在您有生之年,绝不过江或是入长安,待陛下平安抵达龙栖之地,自会派人送长公主回到您身边,让您夫妻团圆。”


    唐珏在此刻开口,恰到好处的提醒蔺稷,妻子尚在敌人手中。


    隋霖好心思,只此一计,蔺稷不签,公主便生死难料;他签了,便是以州池换伊人,换的还是隋家公主,势必寒了将士们的心,可动摇他来日在军中的威望。


    “蔺相,勿怪末将多言。”开口的是老将方鹤,他是当年伴着蔺雍起家、如今东谷军仅剩的元老,这会拱手道,“在场将士、帐外兵甲,谁人无妻子家人。然多少人之妻儿家人早就为隋家皇朝剥削戕害,作了泉下冤魂。长公主前有为东谷军筹措军粮,后又研出药方供于军队南下作战,按理说亦是军功卓著,我等原已认同敬佩她。视她先为您之妻室,后再为隋家公主。是故,此番她若能放下个人人伦之情、顾全大局不入虎穴,便也不会遭遇这厢危难。换言之,这是她自己的因果,还望蔺相您能顾上全局。”


    这话再明显不过,就差说不能因一介妇人而毁了东谷军的凝聚。方鹤提醒蔺稷,亦在保全蔺稷。


    帐中出现短暂的寂静,承明终是不曾理会姜灏的再三阻拦,拱手道,“疆土可分可合,人命却死而不能复生。末将之意,不若……”


    “承明之意,此间并非公主一人性命。”姜灏横他一眼,拦下他的话,接口而来,“卷宗上书,城中还有万余民兵,若是不应了陛下要求,怕又是一场恶战。”


    “吾等何惧恶战。十数年大小战役上百场,不多这一场!”


    “就是,左右不过是攻城,平疆定邦从来都是要流血的。流血牺牲、马革裹尸乃我辈之无尚荣耀。裂土拱手相让,才是耻辱。”


    又是接连两位将军直言。


    “将军们豪气云天,自是让人钦佩。”姜灏安抚道,“然十三州至此刻已经一统,陛下处未必非要动武不成,主要是城中兵甲多为民兵。若是强硬攻城,百姓何辜!”


    百姓何辜。


    四字力压千钧,短暂慑住了在场一干人等。


    “蔺相——”唐珏细长的眉眼中闪着细碎的光,落在蔺稷长案卷宗上。


    蔺稷看他,又看卷宗,终于在他笑意渐满的眼神里“哗”地一声将卷宗合了起来。一时间,帐中诸将皆舒一口气,只剩的承明疑惑,唐珏不解。


    唯见蔺稷合卷而来,走到唐珏身前三尺之处停下,“敢问中贵人,我若不签,陛下可备有第二条路让我走。”


    “蔺相果然是聪明人。”唐珏眯了眯双眼,眼角皆是自得色,“蔺相可是担心即便您签了,陛下也一直控着长公主不放以作后盾?若是有此顾虑,陛下确是给了您一条明路。”


    “您说,我洗耳恭听。”


    “您此刻与奴婢同往太极宫,换出长公主。之后由您部将签好协议,送入太极宫,将您换出。如何?”


    “陛下真是好算计!”当下一将拍案而起,“用他隋家人换我军主帅,真是天方夜谭!”


    “滚回去,告诉那小皇帝,让他在太极宫洗颈就戮,候我东谷军!”


    “滚出去!”


    “滚出去!”


    帐中人声激愤。


    蔺稷抬手止声,问,“我若两处都不从呢?”


    唐珏冷哼,“蔺相既然爱江山不爱美人,那么您兵临城下之际,陛下与您对决,总需东西祭旗。”


    “蔺相三思。”唐珏话语温和,“不若还是趁早签了吧,彼此都好。”


    “多谢中贵人提醒!”


    “提醒——”唐珏尤自诧异,不知自己提醒了蔺稷甚,只见的眼前寒芒闪过,张口却再不得出声。


    唯颈间鲜血迸发,一颗头颅咕噜噜滚在地上。


    蔺稷收刀入鞘,对着地上那颗双眼未阖的脑袋道,“谢你提醒本相,出征可用人头祭旗。”


    八万东谷军奉军令连夜拔营,经信阳、新乡、商丘、南阳直接奔洛阳。


    蔺稷自病后,这是五年来头一回领军做先锋,承明做了他的副将,二人率五千铁骑卷平岗,踏山河,奔腾如虎风烟举。


    两日后,四月廿下午,天色阴沉,便已兵临宣阳门。


    战旗之上挂着一个献血未凝的头颅,得蔺稷示意,被承明挥掷于城门口。


    “这样,会不会激怒天子,对殿下不利?”承明望着被守军抢入的人头,心中多有不安。


    “不会。时至今日,隋霖比谁都清楚,唯有他阿姊


    安好他才能有活路。”蔺稷扫过人手寥寥的城楼,“他手上纵有兵甲三四千,民兵过万,但他明白皆不堪用。所以他派唐珏前来,乃是攻心之计。”


    兵法曰:攻城为下,攻心为上;兵战为下,心战为上。


    隋霖妄图让唐珏去要挟蔺稷试图让他破防,然蔺稷不靠唐珏而生,隋霖却需仰仗隋棠而活。


    “那我们待后续兵甲上来,便可攻城?”承明有些回过味来,勒紧缰绳,“入得城中,且把太尉府留给属下。”


    蔺稷笑而未语。


    当夜子时将至,天黑不见星月,唯见五千铁骑后又列兵三万。至于天明,信使来报,剩余五万兵甲已经屯兵城郊,随时可以增援。


    “蔺相,我们可要攻城?”承明到底初上战场不到两年,不如蔺稷沉稳,多来忧心隋棠。即便蔺稷说得有理,但仍觉她多陷一刻于城中,便多一分危险。


    按理,他们赶来时,就应该传信于台城的两万守军,如此都不需要等后续人手,直接便可攻城。


    后再这等待的一夜中,闻那处兵甲被袭,就交战中,承明遂想大抵这方是蔺稷不用之故。


    却不料,如今人手齐备,蔺稷回他,“再等两日。”


    东方即白,但多云天气,只见得浓云翻滚,日光黯淡。


    承明不解,“如何还要等两日,您不担心殿下吗?”


    她选择回来,自会考虑到我会担心,但定然不想也无需我担心。若走了两世岁月,她还选择丢下我,选择为我大业为所谓百姓而弃他——蔺稷捂过因急行军而隐隐作痛的心口,若如此,他便白爱她了。


    他日地下相见,定发足脾气再理她,休想一哄就好。


    “她会照顾好自己,或是藏匿好自己。”蔺稷顿了顿道,“除此之外,如你恩师所言,百姓何辜!”


    承明闻言,不禁有些汗颜。


    卷宗上原说了,民兵作甲。


    所以,蔺稷给了天子两日时间,若献城送出公主,可保他与宗亲性命无虞,亦少百姓血流。


    日头滚去西天,城下已经开始树旗,列兵,布阵。


    夕阳稀薄的光影下,四月晚风都变得苍浑起来。


    拂过,城下战旗飘飘,城楼蟠龙王旗尚在招展。


    台城传来消息,已经平定偷袭,斩杀兵甲过千,剩余逃离者尚被追击中,问可要分兵前来共同破城?


    蔺稷着人回令,“专心追击流寇,不必分兵来此。此处天明攻城。”


    他站在三军中央的眺望台,举端目镜看闭合的城门。


    即使没有隋棠在城中,左右也有这样一场仗,他从来无惧生杀,也无惧阴司因果。若说有何遗憾,大抵便是她不在他身后,而在敌营之中,或许会受一点伤,或许因躲藏有所狼狈……但都不要紧,很快,我们就会重逢。


    这道军令传给台城处,同时也传给了宣阳门的守军,传到天子耳中。


    *


    勤政殿中,灯火晃眼。


    此刻宗亲三王、太尉、中郎将、太常、大司农等十余重臣都在,自蔺稷前日兵临城下,将唐珏人头扔回,他们便都在此间,未曾离开。


    诸人都在等长公主的手书,似等最后的希望。


    期间,亦有人提议,不若就此将长公主绑在城楼示威。亦或者直接就杀了长公主,刺激蔺稷心神,放手一搏。


    然提议之人很快自己吞回了这话,他们走到今日,都是怀着这一颗忠齐之心,欲要大齐东山再起的。


    唐珏一句威胁蔺稷要以公主之头的祭旗的话,便得了如此下场,若当真伤及公主,焉知他是否会生剥活剐了他们!


    也侧面反映公主在其心中的位置。


    是故陛下手书不行,蔺稷不信城内民众为兵,不起恻隐之心,换公主手书,或许能让其同意。


    隋霖得了侍者传话,目光扫过滴漏,“去章台殿请长公主。”


    “不必,孤来了。”


    勤政殿的大门未曾闭合,外宫门一直开着。


    夜空乌云泼墨,星月都躲避了身影,云厚得就要落下一场雨来。


    隋棠就这般从夜色中走来,依旧身着麻衣素服。若非慢慢走近,地上现出狭长身影,便要当她是一缕幽魂了。


    她在丹陛前丈地处顿下,抬眸看丹陛上殿宇内的君臣,同自己胞弟遥遥相对。


    隋霖看见她身侧侍女手中捧的卷宗,顿时面带笑意起身,甚至出来殿中相迎。


    他站在丹陛上,群臣站在他身后。


    “阿姊——”隔着九重丹陛,丈地距离,丹陛两侧三十六虎贲军死士,隋霖向胞姐开口。


    隋棠亦冲着他笑,却不再往前,而是缓缓往后退去。


    “阿姊——”隋霖只觉烛光晃眼,看错了她的举止,踏前一步喊她。


    然还未曾反映过来,便见得从她身后腾空跃出许多人,四下点足借力,或将隋棠已经掩藏于身后,或于途中击杀了虎贲死士,或已经来到这一众君臣身前挟持他们。


    虎贲死士有数个反应快的,抽出刀剑防御,却架不住对方突袭,且人数众多,又是比他们训练更久的暗卫,未过几招便丧生刀口之下。


    “隋棠,你——”不过半炷香的时间,勤政殿中的一支完整的虎贲卫队便被清除干净,隋棠控制了勤政殿。


    隋霖见状,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明明章台殿中尚有死士看管她,她是如何招来的这些人。


    天空乌云压下,隋棠挥手示意暗卫让出一条道,走到丹陛之下,看被挟持的一行二十余人,乃隋齐皇朝最后的君臣。


    “首先,你要知道,这趟洛阳之行,不是你借母后之死将我囚来来,而是我借母后之死回来解决一些事情。原本在母后还不曾薨逝前,我便打算回来了。如今不过是回来得让你愈发相信我无依无靠被你拿捏罢了。”


    “这些人是蔺稷原本就藏在宫中的暗卫,本应该有更多的,但是你本事也不小,将禁中靠近你身侧的全换了。”


    隋棠话至此处,隋霖有些反应过来,“他们没能靠近禁中,是在外围殿宇蛰伏?怪不得,你给母后送丧,要走中段的万春门、华林道!”


    “你是在唤醒他们——”隋霖看着隋棠手中把玩的玉佩,“朕看过你的玉佩,五谷为纹,甘棠为饰,朕却只以为是蔺稷爱重你之故,从未想到,竟是、竟是……”


    隋霖睚眦欲裂。


    “不仅如此,母后发丧那日,城外欲救我而未遂的人手是特意让你看见的。好你更加自得,觉得我逃生无路,在你手掌之中。”


    “阿弟,你当真半点没让阿姊失望。你多得意啊,让我观武库,看粮草,了解你兵甲布置,你是算死便是我知道了也无计可施,对吗?”


    四千兵甲会在东谷军兵临城下时去偷袭台城守军,让其不能里应外合对宫城施行偷袭。


    不足六百的死士用于八处城门守城。


    隋棠记得很清楚,当日她冷眼扫过,阊阖门城楼上不过六十人,如此八门所费五百人左右。剩得百余人,自然都作禁中防守之用。


    这些日子,她拖延着不写手书,为的就是摸清勤政殿处到底禁军轮换到底是多少人,多少班次。


    【老师此番破城计策,属于先发制人?】


    【算,但也不全算。先发制人从兵法的角度讲,当是在一切占据主动位置的情况下,择选的方式。承明此间其实莫说处于主动,相反极为被动。按照他当时的处境,最好的处理方法当是擒贼先擒王。但是显然,他无法摸透邬善的位置,也不知邬善周身防卫几何。故而只能退而求其次,采用如今的方法。】


    隋棠决定回洛阳时,便想到了当初承明身陷益州而后脱身的法子。只是她此行,原比承明要得更多。


    脱身只是其次,她来的真正目的——是开城门,迎新主。


    “阿弟!”隋棠抬首看他,“你前些日子,不是问我如何阿母都过了头七,我还不愿去服脱丧吗?”


    隋棠垂眸看自己一身素服,轻轻叹声,仰头看无边夜空,似看到了她不曾有幸经历过的帝国繁荣的岁月,先祖们平江定山,万国来朝;看到了她无奈遭受的皇朝崩裂的景像,流民失所,人犬争食……热泪从她眼角滑落,她与胞弟四目相对,“我是为国服丧!”


    “你放肆,朕还活着,国门还没破,大齐还在,大齐福祚绵长——”


    “马上就不在了!”


    隋棠退出勤政殿,派人押着隋霖等人,一路走向阊阖门。一路全是被她命人暗杀的死士,稀稀拉拉的血迹汇成小溪,缓缓流动,缓缓弥漫血腥气,变得呛人又浓烈。


    这最后的一场战役,血染双手的为她而已。


    “隋棠,你是不是忘了你也姓隋,你是隋家子嗣,是我大隋的公主,你如此开门揖盗,放贼人进来,也不怕天理报应!”


    “以子灭国,以臣弑君,逆乱纲常,


    天难容你!”


    “百年黄泉下,你敢去见列祖列宗吗?你对得起隋之一姓吗?”


    隋霖连同其他大臣,一路谩骂,句句戳人脏腑。


    已经走出禁中,走到阊阖门,因天子和重臣被挟持,一路而来遇见的禁卫军们无有主心骨,亦不得命令,遂只能听隋棠令,纷纷放下武器倒戈。


    待到达阊阖门城楼口时,守城的死士更是被蔺稷的暗卫和倒戈的禁卫军全部捅杀。


    隋棠足染血迹,跨过尸体,一步步走上城楼。


    耳畔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的话语。


    隋霖说,“朕除了胞姐之外,手中还握着的东西。便是那万余民众,一副血肉垒砌的城墙,一柄以人命为刃的长枪。待城中无粮,便食人。”


    百姓说, “有力气能种树的男人都被征去军中了,当官的也没人拿银子来修堤坝,灌农田。以往没有田种粮食所幸还有两棵果树,这今后不知哪年才能再结果!”


    百姓又说,“人力可以预防的天灾,却没有提前准备,如此酿成的灾难,便算不得天灾,依旧是人祸。”


    林群说,“蔺相不可过劳,尤其不可再受兵戈利器之伤。他自当年鹳流湖受剑伤起,便伤口难愈,流血多于常人。极易容伤元气,败根基。”


    怀恩说,“蔺相前世累的功德都逆了天地生死,换了今世姻缘。俗世又杀戮重,血染四方。世有因果,时有业报,且早收兵刀,放马南山。”


    ……


    城楼上,夜风呼啸,王旗招展。


    隋棠看着身侧的蟠龙旗帜,回首看被压在地上的胞弟,冲他温柔浅笑,“那年漳河上你派来的十二艘沙船,王旗扬帆,载我归乡。是阿姊这一生第一次见到的美丽风景。曾几何时,阿姊以为会是这一生都无可比拟的美景。”


    隋霖听到了她的话,挣扎地的动作小了些,愣愣看向她。


    听她说,“我对不起隋之一姓又如何?我对得起天下百姓!”


    看见她收回温柔目光,从地上捡起一把长刀,她仰头重看天际,“什么天理报应,人伦纲常,今日我就是逆了,破了。”


    随她话落,万里流云掀起雷鸣,一场急雨落下。


    “就说有报应,天都不会饶你……”被压的群臣中,不知何人因为第二次寒芒忽闪,当是天不灭齐,降雷以公主。


    然话还未毕,竟发现并非闪电,而是刀光。


    城楼上的妇人,阖眼举刀,多年前漳河上迎风飘摇的旗帜全部飘散,湮落在滚滚河水中,不见踪迹。


    而城楼上,代表隋齐王朝三百二十六载的王旗亦被她一刀砍断,跌落在风雨中。


    一时间,宫城内外,亡国的君臣,攻城的军人,都聚目于她身。


    风雨那样大,却是天地都安静。


    第82章  伦理不伦,终丧儿手。……


    四月末的一场雨, 初时电闪雷鸣,时人只当是夏日雷雨初至。


    来得快,去得也快。


    却未曾想, 大雨滂沱竟多日不曾停下。


    一时间洛阳城中,坊肆未开, 屋舍闭户,三街六道往来皆是沉默无声的兵士, 如高树丰碑戍守在各要道。


    百姓或有趴在窗前观雨势,或有临窗听雨声, 或于屋中相互悄言, 来回踱步,后重转来门边窗下观看外头局势。


    都知道,变天了。


    但是变天时的一场雨一直下,这会还未现出新天象。


    按说这东谷军的主帅都入主太极宫了, 首要事便是立国正君位,如何半点风声都没有?


    民众心中多有疑惑, 然天上事,唯有等。


    这日,大雨依旧, 是落雨的第五天。


    铜驼大街出现了一个青年人,他右手撑一把二十四竹骨伞。伞下面容遮着一张面具,头戴月白发带, 身穿一身天青色暗纹广袖深衣。


    大雨拍打在伞上, 从伞沿落下。


    他安静走在风雨里, 发带缠绕飞卷,广袖叠层涌动,未几都沾了些许水汽。


    他从廷尉处过来, 本可以坐车的,临上马车时还是弃了,只徒步行走。一路行径司空府,朝着太尉府走去。


    太尉府,破天荒还住着前朝太尉何珣。


    从来旧朝覆灭,人臣若降新主,便自有出路。然当日被押缚在宣阳门城楼下的一干人等,实乃败军之寇,皇室宗亲如隋霖和三王概因新主需要仁德名声,又得姜灏一行求情多来留有一命,现如今便被安置在广林园中。


    然剩得臣子,实有才者凭新主赏识或可留下,新主弃者则可退身白衣归去乡野,自然亦有既不愿侍二君又不甘心就此归隐者,便自殉故国以表气节。


    何珣便是最后一种,若非暗卫押得紧,当场便要撞墙殉齐。当夜趁乱被一兵士拦下,送回太尉府。


    那兵士说,乃受人之托。


    他瞧兵士身穿东谷军战甲,问,“受何人之托?”心中多来猜到些。


    是那人还念着父子亲情还是为留他性命羞辱他?


    然兵士却答,“太尉大人不想齐之绵延、助陛下东山再起?”


    何珣闻来发笑,“天方夜谭!”


    兵士也笑,“东谷军自十余年前因细作被蔺相清理斩杀两千人后,十余年来再未出现过细作。但是——”他目光对着自己上下游移,“您瞧小的,不是很成功吗?”


    何珣这夜的脑子自被公主挟持后,见王旗飘落后便一直嗡嗡不甚清醒,更多是不可置信。


    这会见面前兵士,闻他言语,方觉这才是对的。


    绵延了三百余载的皇朝,怎可能就被灭了?


    陛下还在,太子还在,还有面前这个插入东谷军的细作还在……东谷军中都能插入细作了,还有甚不可能的!


    兵士走前,还不忘安抚他,“最危险的地方便最安全。”


    五日里,有不同的兵士给他送饮食,皆道乃受人之托。


    何珣于漫天大雨中,一点点窥得春光。


    东谷军中的细作竟不止一个!


    这些细作中最高品阶的有五百秩。五百秩官品便可游走于蔺稷身前,便意味着有刺杀他的可能。


    而蔺稷不知忙于何事,一未立国封君,二来朝臣任职未定,竟当真空出了这座太尉府无人问津!


    ……


    乃天不灭齐也!


    何珣已近花甲,须发染霜。这数日煎熬,铜镜之中,明显又添华发。然他用尽早膳,整衣肃容,将精神撑足。


    今日乃四月廿七,是他五十又六的生辰。


    既是上天不绝他,他便当留命继续效忠大齐。


    门在这会被推开,他抬眸看见竟是自己的大儿子,何昱。


    何昱同他差不多的精神头,穿戴没有往日华贵雍容,却也是规整洁净。


    “五郎,你怎么来了?这些日子,你在何处安生?”


    何昱手中捧着一坛酒,踏进屋来,在何珣面前坐下,将话缓缓道出。


    “好啊,竟与为父一般境况。如此说来,潜伏在东谷军中的细作不少啊,倒不知是何人手笔?能有如此能耐!”何珣激动不已,说话间觉出儿子神色,并不似他满怀希冀,反而眉间萧索,愁绪万千,“可是想你妻儿和阿母了?”


    按第一日将他送来这处的士兵所言,蔺稷将何氏三族贬为庶民,男丁流放幽州,女郎谴回原籍。


    “所幸你膝下只有二女,尚无儿子,便不必心伤。打起精神,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早晚我们何氏一族,还能重振门楣。”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何昱重复父亲的话,看着他伸来握在肩头的手,重重点头,“今日乃阿翁生辰,五郎特求了助我们之人,带来薄酒一坛,祝阿翁福寿安康。”


    他斟来两盏酒,一盏推向父亲,一盏自己端起,再唤,“阿翁!”


    “好孩子!”何珣满意又欣慰地看着儿子,持酒盏与他相碰,一饮而尽。


    何昱见他饮尽,遂搁下酒盏,面上含笑,眼中含泪。


    “喝,难得你我父子还有共饮之时。”何珣放下酒盏,“再给为父斟一盏!”


    何昱未动,不喝也不斟。


    “五郎?”何珣见他缓缓起身,又重新朝他跪下,“你……”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阿翁您老了,且让五郎留下,五郎定不会辜负您,会重振何氏门楣。”


    “你——”何珣有些反应过来,看他又看面前空盏,“是蔺稷许你的?”


    “自然不是。”随着屋门再度被推开,又一个青年踏入屋中,“是我许的。”


    来人收了伞,露出一张带着面具的脸,嘴角淡淡勾起,透过面具的眼神亦带着恍惚的笑意。


    他将面具摘下,再撕去人|皮面具,然后掰动左肢同右手靠起,恭谨向何珣作揖,最后卸下假肢。


    “当年迁来洛阳,为父挡箭,失了左臂。如今这到底不是真的,礼数不周,太尉大人多担待。”他将假肢扔在案上,眉眼带笑,“久违了,太尉大人。”


    “你、这前后都是你安排的?”何珣见来人面目,便彻底明白了。


    哪有什么潜入东谷军的细作,哪有什么东山再起,分明就是这个孽子一场猫捉老鼠的戏弄和报复。


    “很好,长本事了。懂得阻人有气节地死,让人受屈辱地活。成倍的羞辱!好的很!”


    承明看着那张强撑气势实则已经委顿的脸,摇首道,“晚生没想的这般复杂,只是依稀记得大人命格。”


    他顿了顿,便瞧见何珣眉心陡跳,又见何昱一脸茫然,当是不知情的样子,遂继续道,“命贵无极,辅紫薇,迎太白;然善终不终,伦理不伦,终丧儿手。”


    承明目光扫过何昱,走向何珣,抬手擦去他已经从嘴角渗出的血,“大人果真应了这命格。”


    “你,你好好……”毒发作得很快,何珣喷出一口浓黑鲜血,大半溅在承明身上,一只手牟足劲攀上他衣襟,又滑去他左肩,最后抓在他空荡荡的衣袖上,身子踉跄一跌便彻底倒在了桌案上,再无声息。


    他的手中还抓着小儿子的半截袖角,不知是悔恨那一箭因他而毁了他一条臂膀,还是遗憾没有彻底要了他性命。


    他未曾阖上的眼睛里最后的眸光落在惊慌不定的大儿子身上,亦不知是觉得命格荒谬,还是命运荒谬!


    承明拂袖起身,广袖从他手中抽出,抬步往门外走去。


    “阿弟,九郎——”何昱反应过来,上去欲要拉他,被他随行的侍卫横刀拦住,“你应我的事,你会向蔺相、不,是新主举荐我的,是不是?我愿意效忠他,愿意的!”


    承明眺望雨势渐小的天际,“这酒毒发太快了,合该让何珣听听你这话。罢了,就是听不到,他多半也猜到了。”


    承明转过头,“你看看你阿翁,他眼睛还没闭上呢。”


    何昱根本不敢回头去看。


    “知道吗,我来时去了廷尉府,寻到了早年的卷宗。原来在必死的境况下,旁人还给我说过情,请您出面给我行赎刑。”


    承明说着,从袖中拿出那卷宗,给何昱看。


    【廷尉大人虽言舍弟之罪可大可小,然其罪上累陛下,下祸司空。今所幸司空无碍,若是不然,岂非让陛下痛失臂膀,让我大齐痛失擎天之柱,其心可诛。臣为何氏长子,未曾管教好幼弟,生出如此祸端,已然愧对君主祖宗。我父为此羞愧致病,流连在榻。我此前来,便是为表明心意,何昭之罪,何氏无颜赎之。】


    “这一遭,再加上鹳流湖遇刺未成,益州陷我于敌城,你共三回欲图我性命。我是什么圣人菩萨,还是甚无脑小儿,还要荐你为同僚,与你共事。”承明笑出声来,“再者,你以子弑父,人伦丧失,吾主不敢用。你且还是去地下,继续你们的父慈子孝吧。”


    承明最后的话语落下,抬手示意,未几屋中便又多出一具尸体。


    屋外雨停了,阴霾散去,天空露出久违的光。


    青年走在日光下,并没有报仇的快感,方觉心中空荡,正命人牵马预备往城郊陵园走一趟,看看母亲。


    却见得太极宫方向策马行出一列禁卫军,直奔三街六道的街道口,张贴求医榜单。


    宫中一共就那么几个人,承明不放心地走过去举目阅过。


    “殿下乃淋雨得了风寒而已,难道至今未醒,如何还要求医了?”他拦下一个禁卫军问过,“确定不是蔺相身子不适吗?”


    禁卫军哪知具体详情,开口也说不明白,承明扔下他,往宫门奔去。


    第83章  她的一场怪病。……


    大齐开国先祖崇尚阴阳五行, 因前朝为金德,便定本朝为火德(1)。是故当年制王旗时,乃红底黄沿, 正中一团火焰图案,周边蟠龙围绕。


    朔康十三年四月廿二, 在都城城楼竖立了数百年的旗帜,旗杆从中折断, 旗面从城头飘落。


    时值疾风骤雨,风卷旗脚, 雨打旗面,


    黄旗跌落在地,号称永世燃烧的火焰熄灭。


    又一道惊雷划过,落于围城的数万将士眼中,乃旗落之后, 一袭素白身影,一张苍白面容。


    从内城的宣阳门到外城, 还有数里路途,其实并不能看得十分清楚。只见得一个小小的白色轮廓,历狂风吹拂而不倒, 经暴雨淋打而不散。


    曾有一个瞬间,他们都当是天雷劈断王旗。


    可是闪电耀在天际,照彻整个黑夜, 亮如白昼。他们无比确定, 宣阳门城楼之上, 于雷电之前,是隋齐皇室的最后一位公主,手持长刀, 斩断的黄旗。


    因为雷电之后,她依旧立在城头,手握刀柄,刀面闪光。


    那刀的寒芒,竟亮过一道道苍穹之上的闪电。她在将第一面至高的主旗斩断后,又举刀劈落城墙从东至西的帝王旗,宗室旗,军旗,战旗,十三州州郡旗……共二十四旗,旗旗落下城去,跌在王旗周身,沾泥染诟,再不能不配扬起,见天日。


    至此,再无人觉得恍惚是天雷断旗,乃实实在在帝女斩旗。


    皇朝的公主,在本已腐朽的帝国背脊上,劈下了最后一刀,让它彻底咽了气。


    不管疆土分崩成多少块,不论战火燃烧了多少年,不计诸侯出现了多少位,不算百姓死去了多少人……即便是苟延残喘,然只要蟠龙王旗在城头飘一日,大齐皇朝便仍在。


    当年无论是宦官专权还是太师乱政,亦都只敢挟令天子;后来诸侯纷争,也只敢各自为王,明面还要称臣;再到今日城门外的东谷军,亦是战了近二十年,才走到这一步。


    但是,谁也没有她干脆利落,不羁癫狂。


    毁家灭室亡国。


    乃她为人子为人臣大逆不道之举。


    城墙脚下年长的宗亲、年轻的君主还在谩骂,看电闪雷鸣,盼有一道落于她身,宣告她之荒谬悖乱的行径,于天不容。


    这样的举措,原在世人眼中,也是可鄙的。


    她已经不是第一次献城了。


    十三岁那年,她因贪生,便献过一次城。


    时为百姓鄙,众生唾弃。


    城外攻城的将士也当不满她,毕竟他们信奉战死是最高荣耀;为将士出谋划策的谋臣,也当轻视她。因为他们读圣人书,为礼法所束缚,“忠君”还是“忠民”困了他们太多年。


    可是,这一日,在此时此刻,在历经了十数年百余场沙场厮杀、死里逃生后,面对曙光就在眼前,家舍就在尺寸


    间,战士们扪心自问,若城门开,可平安入,谁会愿意举刀趟血过?


    还有姜灏、许衡……太多的学子清流,这夜举目望城楼,眼中多深愧。若不是太过迂腐、若不是守旧,若不是坚持了太多没必要的坚持,是否这茫茫人世间,早已有新主?


    便是统帅三军的蔺稷,这一刻也自愧不如。若非他早年太在意名声,太在意世人眼光,早些灭了这早已无能腐败的王朝,便也无需他的妻子如此殚精竭虑走这一遭!千思百转,竟生自豪。


    “开城门——”


    宣阳门的城楼上,已经不见公主身影,然她的声音依旧伴雷声响彻穹宇。


    至此,太极宫八门皆开,东谷军各部相继进入。


    最后一场战役,兵不血刃。


    蔺稷从阊阖门入,疾马走在最前头。


    风雨未停,九天之上依旧惊雷不断,轰鸣四野。凝聚在他的正前方,一阵接一阵而来,一声响过一声。


    而前方,她正在向他走来。


    雷声滚滚,闪电劈落,她衣衫尽湿,乌发贴鬓,额前的雨水从眼帘落下,砸在她胸前双手供捧的一物上。


    她穿风淋雨而来,几乎就要遭雷劈身闪电击魂。


    有那样一个瞬间,蔺稷想让她退回去,让时光倒流。没有她,他也一样可以打进来平天下。


    他原也什么都不怕。


    但因她,总生怖和惧。


    他心中惶恐,那前端布于天际的道道纵横交错的闪电,可是隋齐宗祖被灭国的怨气?要抓回他们的不肖子孙,施予责罚。


    可是她一步步向他走来,他便只能进不能退。


    他唯一能做的,是以她为豪,予她微笑。


    还有请她求她“不要跪”。


    “不要跪!”铜驼大街的直道上,隔着三丈地,千重雨,他看清了她手中捧着的东西,乃传国玉玺。遂赶紧勒住僵绳,从马上跃下,奔去她身前。


    然而,她终究比他快一些,于他身后千万属臣将士前,完成世俗献降的礼仪。


    “臣心已降,奉君为君;君心仁德,恤吾族亲。”


    她躬身跪下,以头贴地,将传国玉玺奉在最前端。


    乌发披在背脊,缠乱得寻不到发梢;麻衣素服被打淋贴在她身上,勾勒出轮廓;平素衣裙繁复叠累,还勉强有几分丰腴模样。如今又成薄薄一片,小小一团,在这个雨夜中瑟瑟颤抖。


    他除了脱袍将她裹起,再说不出一句话。


    偏入他胸怀的妇人,话比他多。


    她被雨水洗尽铅华的脸上,褪尽了血色瑰丽,眉眼也没有片刻前城楼上的端肃雅正,甚至没有上一刻跪身时的恭谨安分,只剩了做他妻子时的娇憨俏丽。


    她贴在他耳边说,“今日后,我不再是公主,只是你的皇后。”


    她的目光越过他,看向他身后形形色色的人。


    那些人里,曾有人因权力要他分出对她的爱意收下旁的女郎,有人因仇恨要他弃她即便容她也不可让她与他并肩在高位,有人、总有人对她多加挑剔。苛责不断。


    “是不是你可以放心立我,不必再多费神思?”她不依不饶,闻来为名为利,十分俗气。


    他抱着她走向殿宇深处,低下头,嗓音喑哑,几经哽咽,“你应该说,郎君,我不慕荣华,不计名位,只要你爱我便足矣。你不必费神,不必操心……”


    她气息还未平,喘息依旧急促,抬眼看尚且穿着战甲、不能被她扯襟趴衣的男人,于是一口咬在他脖颈上。


    贝齿啃噬皮肉,任他如何求饶都不肯松下。


    她要是一直咬住便好了,未几就松了口,阖眼软绵绵卧在他臂膀。


    至今未醒。


    起初,因她昏迷,遂暂居在太极宫的章台殿中。一来这些日子,她都住在那处,起卧衣物寻来方便;二来改朝更立,帝王殿宇总需费时整肃。


    医官把脉,道是隋棠病症乃多日神思耗费,加之淋雨所致,染了风寒方才起烧,并无大碍。反是蔺稷,林群一行忧他亦受寒,引出旧疾,遂备药调方时刻准备着。却不想他当夜用过一盏姜汤驱寒,兼之沐浴甚暖,竟安然无恙。


    甚至这些日子,都是蔺稷守在隋棠身边。


    实乃一个普通的风寒,却累她昏迷不醒。当晚用药退烧后,第二日有发起,白日用药退去,夜间再度烧起来。如此反复,可谓高烧不断。


    蔺稷将立朝建国,继位封赏的各项事宜,一应交给了尚书台,有姜灏负责,后做卷宗呈来。


    自己则寸步不离地在隋棠榻畔。


    “雨都停了,你醒了再睡,成吗?”这日,已经是午后时分,蔺稷在偏殿囫囵用完善,回来榻前,人有些不耐。


    他身后的两位侍者捧合了一卷画册侍立在一旁,正等他发话。


    他在榻畔坐了半晌,方有些回过神来,起身示意两人将画卷展开,摆在画墙上,抬手谴退了他们。


    “这是我们大邺朝的王旗。前朝乃火德,我们自然是水德。所以旗面月白,中间以水浪为图,四州边缘饰黄沿,以甘棠作纹。”


    “还有,立国为邺,邺城的邺,是你的封地。”


    “待王旗做好,由你亲插于京畿城头,那里至今无旗,如我至今没有立后,你总得……”


    隋棠昏迷了五日。


    蔺稷絮絮叨叨说了无数话,盼她有一刻嫌他唠叨,会醒来。


    五日,其实不是太长的时间。她生产那会,昏迷得更久。


    但,不能因为我经历过更久的时间,你就可以当真那样久才醒。


    蔺稷承认,自己没有隋棠的好耐心,他昏迷时已经不能和她缱绻处之,留他的时光一日少过一日。


    一日少过一日,她怎么忍心这样睡着。


    “你说这世上还有好的医者吗,我又去请了,我……”


    蔺稷语无伦次,伸手摸她头,这会冷冰冰的,已经退烧了。但她昏迷着,就意味夜中可能还会烧起。


    【你发病的时候,心口太疼昏迷过去。但是你在睡梦中面色如常,脉息也稳。但就是不醒来,我其实是会生气的,我掐过你,捏过你,你都不醒。我就想你肯定是故意闹我,要我服侍你,想看我流眼泪……】


    “我也要生气了。”耳畔萦绕着隋棠的话,蔺稷的手捏上她面颊,最后只以指腹抚过,“都没肉了。”


    他有些颓败地低下头,深吸了口气。于是便错过了看见隋棠素指曲起,长睫微眨就要苏醒的样子。


    只嘀咕道,“再不醒来,我不要你做我的皇后了!”


    隋棠都睁开了眼,闻言重新闭了起来。


    第84章  他帮她把鞋穿好。……


    时值黄门来报, 道是承明大人求见。蔺稷抬眸,捏了捏榻上人的手,转来外殿。


    说是外殿, 也就隔了两道门。左右隋棠昏迷,牵扯他心思, 他便也以那夜淋雨身子不适为由,养在了章台殿。


    就在隋棠入住的院子里, 一日起卧不过两间房,她的内寝和外殿, 一间用来看顾她, 一间用来处理必要的公务。


    每每外臣有事求见,便如眼下光景,两道门都打开,外头声响大些, 内寝便能听个七七八八。


    最开始兰心还阖过门,但蔺稷说就开着。没提缘故, 自己心里头清楚,大抵这样觉得离她近些。


    “太尉府中事,解决了?”蔺稷见他假肢未装, 面具未戴,复了本来面貌。


    “嗯,多谢陛下给臣机会。”


    承明从长街过来, 一心都是隋棠染病的事, 然真到了跟前, 又觉唐突。


    这等事,他完全可以在尚书台问恩师便可,三两句话就可以问清楚的, 何必走这一遭。然自朔康十年他在她面前承认了自己的心意后,至今已有三年未见她。心底深处见她一面的愿望尤为强烈。直走到宫门口,夹杂着雨丝的风迎面吹拂。五月天里,潮湿又气闷,他方腾出两分理智。


    他在阊阖门前停下过,但还是踏入了宫城;又在章台殿门前徘徊过,犹豫再三向黄门开了口;在等待蔺稷出来的时候心跳加速过,直到


    此刻人就在眼前却又不再问出口。沉默许久,得来了蔺稷率先打破沉寂的问话。


    蔺稷这一问格外好,将他的思绪带了起来。


    他有些抱歉地看向他,“是臣疏忽了,臣不该在大庭广众之下暴露身份。”


    洛阳高门,多来都认得他,乃何珣幼子。


    他如此身份,当今时下若是一介白衣尚且好说,,但如今在朝中行走,还在高位上,只怕多惹风波。承明前后想来,懊恼不已,“长街人不多,和臣近身接触的一是贴皇榜的侍卫,二来便是这会传话的黄门……”


    “无妨!”蔺稷看出他的担忧,“本来我就打算让你恢复身份的。好好的一个人,总没有戴着面具过一辈子的道理,以后在朝中行走也多有不便。”


    承明闻言有些诧异。


    “另外朕想问问你,恢复身份可要将姓名恢复了?”蔺稷这会笑了笑道,“我知道“承明”二字对你的意义,不抹去它,留着就当你的字。”


    承明闻后头话,心中感念,却还是摇头道,“臣和他父子缘分已尽,何昭也早已身死,不必恢复姓名了。”


    “那赐个姓给你!”蔺稷示意他近身,以指在案上书写。


    承明见之,是个“蔺”字,如今天家姓氏,赶忙推拒,道是不敢承恩。


    “怎么,你都敢向殿下直接要求赐名,这会朕主动赐个姓给你,你便又不要了?”蔺稷佯怒,“可见在你心里,朕是比不上殿下。”


    承明观他神色,平和回话,“臣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臣功浅劳低,若得陛下这般厚爱,怕朝中非议。”


    “益州之战你送出的城防图,扬州攻城你作的先锋,交州那处是你身先士卒入城谈判,方让他们不战而降。前后未及三年,已经是寻常将士一生都无法企及的功劳了。”蔺稷目光望向内寝,话语放低了些,“赐你姓氏,也方便你在朝中行走,让旁人少议论你之过往。”


    承明反应过来,他与天子的关系当密于与殿下的关系,方可保全彼此。


    否则,莫说他掩藏于心中那点心思,便是明面人都能看清的他与殿下姑表兄妹这重亲缘,足矣让某些有心之人作文章。


    “如此,臣便却之不恭了。”


    “这才对。”蔺稷冲他点点头,示意他用茶。


    承明却未再落座,躬身告辞。


    “等等!”蔺稷唤住他,“你——”


    分明是你来求见,却未说一言。


    “臣无事了。”承明恭敬行礼辞身,连余光都未再落于旁处。


    说与不说,并无太多区别,他需要的是自控。


    *


    隋棠本在装睡中,然房门未关,便多少听得外头声音。一个是她夫君,一个是她老师,她自然都关心,侧耳听了一回,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只想催自己再睡会,莫理会那小肚鸡肠的人。


    然杏眼转过一圈,便见得窗下墙边挂着一副画。


    细看,是一面旗帜。


    旗帜。


    记忆回到昏迷前的那个夜晚,许是她今生做的最勇敢的一件事了。她起身下榻,禁止了兰心一众侍者见她醒来的惊呼,来到窗前看那面旗。


    旗身主图是一碧水波,水克火,新朝为水德,应该的。旗面的四周纹络……她轻抚的素指怔而颤抖。


    竟是繁复的甘棠花。


    甘棠花形小而量多,密密麻麻簇拥,可成大朵鲜花百媚千娇,也可成擎天巨伞为人遮阳。


    “这花,名副其实,像你。”蔺稷入内,便见雨过天晴的好模样。


    隋棠不理他。


    蔺稷一时不曾意识到,只派人传医官过来给她诊脉。董真一行原在在偏殿轮值,来得很快,望闻问切下来,道是已经无碍,后续稍作修养便可。


    隋棠与她闲聊了一会,趁着蔺稷去给她晾药的功夫,问过他身子情况,毕竟他也淋了一夜雨,待得了董真“一切安好”的回应后,把心刚回肚里。然直待屋中人散,蔺稷喂药给她,她还是懒得理会。


    “病了一场,怎还愈发回去、这般怕喝药了?都不烫了,我给你试过了。”蔺稷喂了半晌,见人一副冰冷神色,不知何处开罪她,遂当她面又用了半勺,“都凉了,快,给你备着蜜饯呢。”


    “谁让你瞎喝药的!”隋棠愣了一下,忍不住斥他。


    “到底怎么了,醒来这样大的气性?”蔺稷见她开口,呼出一口气。


    隋棠哼了一声,侧过头又不理他。


    “你、有话好好说,否则我……”


    否则他又能怎么办呢?


    蔺稷蹙了蹙眉,低声下气道,“阿粼——”


    “否则陛下就要生气了是不是?生气了便不立妾为后,对不对?”隋棠挪身更远些,云袖从他膝下抽出,偏着头努力压住上扬的嘴角。


    “我——”蔺稷回过神来,“你早醒了?那你不睁眼,还吓我!”


    “我可没吓你,正要睁眼,是你自个出去了。”隋棠胡说八道压住对方气焰,“你瞧瞧你出去做的好事,老师愿意得我赐名,不愿承你赐姓,你还比较上了!有你那样吃醋的吗?”


    蔺稷闻言丢了药盏,懒得再喂,扶额缓了会,上下打量面前妇人,“你恼我说不立后是你在吃味,那闻我后头吃醋后就该欢喜才对,你……”


    女人心,海底针。


    隋棠努力撑住气势,捧来药盏“咕咚”“咕咚”喝下,四下寻不到帕子,扯来对方的袖角拭唇。


    越拭头埋得越低,最后几乎憋不住笑要卷到他广袖中去,被他生生捏住下颌,将一张杏眼眨巴的面庞抬了起来。


    “你本事是愈发大了,都学会先发制人,把这招数都用到我身上来了。”蔺稷盯着她眼睛,“我许你回洛阳,谁许你作这样危险的事了?”


    从接到郑熙传信的那一刻,说不气恼是假的,他又急又气偏又不能发作。


    隋棠不笑也不拿乔了,人安静下来,轻轻蹭着他五指,往前挪过,整张脸便都温顺贴在他掌心。她不说一句话,只一点点靠近他。


    他不必再移动,只一低头,便亲到她额角。


    日影偏转,已是傍晚时分,她从他怀中退身,乃想起一件极重要的事,“你让人备车,送我去姜府。”


    “要见姜令君?”


    隋棠颔首,眉宇间带着两分急切,“他可安好?他有没有……”


    “他很好,也想见你。”蔺稷传人入内,给隋棠更衣理妆,又派人去尚书台请姜灏。


    未几姜灏过来,乃蔺稷在内寝歇息,隋棠出来外殿独自接见了他。


    距离朔康六年姜府一叙,已经七年过去。


    彼时士族的首领如今又添风霜,青丝夹白发;懵懂的小公主也即将成为主见有成的皇后。


    岁月无情又慈悲,平静流逝,只在每个人的身上或好或坏刻下痕迹。


    此间两人,当属幸运的。


    隋棠始终记得那一年正月,她和蔺稷彼此动了心,然于她,亲缘依旧胜过他。她彷徨不知前路该如何走,入府向名满天下的大儒请教。


    她和姜灏,原是一样的处境,心向齐而又痛齐不争。


    姜灏说了很多话,讲了很多事,她慢慢悟透。


    走实当下路,不负岁月。


    这些年,便当真不负己也未负他人,更未负岁月。


    但姜灏话到最后,有一句让她惊心。


    他说,“臣与司空,共匡天下,身可献黎民。自然,臣有祖训,世代效忠大齐。若真有那一日,臣也已经无愧天下,届时且让魂魄归齐,亦全宗祖之训。”


    而她,清楚记得,蔺稷和她说过,前世他灭齐立国,姜灏未再与他同行,乃自戕殉道。


    夕阳落下去,殿宇铜鹤台上部分灯盏被点起,映出分席对坐的二人身影。许是殿中布置古朴温馨,昏黄灯光中,狭长影子竟不显凄清,反而多出一抹孤直的韧性。


    隋棠看向面前尊者,半晌正欲起身向他道谢,却被他抢先一步。


    姜灏伏跪于地,向她行了一个君臣大礼。


    “令君!”隋棠赶忙起来扶他,被他阻止。


    “臣是特地等着殿下苏醒,来拜谢殿下的。当年是臣引导殿


    下,如今是殿下点化了臣。让臣终于不再于家族训诫和自身择选中彷徨,殿下比臣有胆量。”


    “二则,臣是来向殿下辞行的。”姜灏轻轻呼了口气,眼角细纹舒展,面上眼中带着难得的欣慰和轻松,“臣已过天命,出仕三十四载,历两国三朝,大半生年岁都奉献给了家国黎民,如今世有新主,途有新道,也算不负此生了。来日岁月悠悠,臣想偷个懒,寄情山水,过两日闲云野鹤的日子。”


    隋棠多有不舍,张口却不得言。


    “殿下莫怕,承明尚在,尚书台八位侍郎也都是臣的心腹子弟,朝中也有部分臣子出自臣的门下,都可为你所用。他日您与陛下若有需,若有万一,可以急召臣回来。”


    隋棠有千言万语在唇口,闻话至此,便都咽了下去。相比前世,这已经很好,至少又多一人活下来。


    “令君好走。”她亦两手叠合,恭敬向他叩首拜谢。


    这年八月,经太仆令占卜,则八月廿二为上上吉日,新帝登基。同日,亦设封后大典。


    一切礼仪皆按典可循,并无精简也非奢隆。若说有何不同,以至于后来被世人常论于口中的,大概便是封后大典上,原该在申时一刻从轿辇出来,徒步走向明堂高台祭祀的皇后,迟迟未出轿辇。


    因为她不曾着履。


    来时于殿中更衣理妆,满殿掌事侍者便极荒唐地说寻不到她的凤头履,后来又说乃少府送错了地方,送去陛下的清凉台了。而时辰紧迫,陛下着人带去明堂,稍后在那处偏殿换上便可。


    但辇轿偏偏没把她送去明堂偏殿,直接按照原定路程送来了明堂三十三重阶陛下。


    且掐着时分,没有半分多余。


    随日影移天,钟磬鸣跃,花车停歇,百戏退场,礼官唱喏。


    “落轿——”


    隋棠在轿辇中长长吸了口气,罢了,大不了她小心走路,左右这礼服繁复逶迤,定能挡住;百官宗亲分在两道,亦看不清。


    “掀帘,扶孤——”


    然她话还未说完,帘子便已经被人从外头撩起,率先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袭玄色滚金的龙袍。然后男人垂首,冕旒晃动,传给她一声,“抬脚。”


    当意识到这人在作甚,她惊得忘记该怎么抬脚了!


    就看见原该在万人之上的明堂候她的青年帝王,俯身在她身前,握着她的脚,将凤头履稳稳穿了上去,然后放平她双脚,方退身站起,向她伸出手,“走吧。”


    隔着十二冕旒,她看见他双眸,倒映出当年场景。


    当年,她嫁给他时,他派人脱了她一身衣裳。


    今日,于天下万千臣民面前,还了。


    第85章  这里,是权力的核心。……


    新朝初定, 国号为邺,年号鸿嘉,同年即为鸿嘉元年。


    十月初三, 乃这年最后一个黄道吉日。若再占良辰,便是来年五月方有。蔺稷遂择这日立长子为储君。


    时近臣多劝, 皇子甚幼,礼仪繁多, 放在十月里仅剩不足两月怕是时间紧迫,恐礼仪不全, 不若定于来年五月。


    蔺稷没有采纳, 只说让太常处多加督促,皇子勤加练习即可。同时也尽可能减去了一些非必要的礼仪,只在要求授予金册、金宝后,完成祭告天地祖宗、向帝后行礼道恩, 受百官进笺三重大礼即可。


    原本这些也可以省去的,因为沛儿虚岁才不过四岁, 簪冠都困难,礼仪便可择人替代。隋棠便这般同蔺稷说了,直接下道旨意便成, 何苦折腾孩子。


    她三月中旬离开沛儿回来洛阳,直到六月初方才见到孩子。


    洛阳城郊接他的时候,小儿扑闪的双眼包一汪泪甩着两条小短腿扑入她怀中时, 她整颗心都化了。


    回宫的马车中, 沛儿伏在她腿上睡着了。


    蔺禾道, “沛儿可想阿嫂了,入了潼关后,闻再过一个多时辰便能见到您, 便怎么也不肯睡了,硬撑到这会。”


    六月暑热,热浪一阵阵从窗外扑来,虽车中置着冰盆,然童子体热,脸红汗流。


    隋棠一边给他拭汗,一边轻摇团扇,低声与他道歉,“对不起。”


    是故,数月养在身边,她半点不想累着他。


    繁文缛节,能弃则弃。


    蔺稷道,“我本也这般想的,但是沛儿自个坚持的。”


    这会乃九月初,沛儿学习规矩已有十余日,天蒙蒙亮,太常处的人便来皇后的昭阳殿领人。


    昨夜起开始降温,满院霜露,花叶凝白。晨风拂面,人哈出的气都起了薄薄一层白雾,这日没有早朝,隋棠将蔺稷按回榻上,自己披衣去偏殿陪孩子用早膳。


    “儿臣给母后请安。”沛儿规矩道。


    隋棠瞧小小一团,行礼已经颇有姿态,只嗯了声,“用膳。”


    母子二人分席跽坐,各自用膳。中间隔着半丈地,隋棠一遍遍抬头看他,恐粥食太烫,恐汤饼太干,恐他用食不均……即便在第一日时,她已经发现,她的担心是多余的。自入了这间殿宇,知晓自己会被立为储君,仅四岁的稚子便在原本的乖顺中,又窜出几分懂事和聪慧,将该学的该会的,都早早掌在手中。


    以至于在立储前夕,他在殿中最后一次给帝后演练无错后,隋棠忍不住将抱他怀中揉捏,自豪又好奇,“我儿怎如此聪慧?”


    时值礼官、太常皆不在,阖宫只有数个贴身的侍婢,沛儿便放心依在母亲怀中侧身低语,“因为阿翁提前交教导了我两月。”


    隋棠秀眉蹙起,看过对面的男人,他哪来的功夫提前教他?还两个月?


    算起来,他分明比她更久没见孩子了!


    沛儿从她怀中爬起来,跪坐在她面前,仰头眨着亮晶晶的眼睛道,“阿母,阿翁的丹青确乃胜过您许多。”


    隋棠白他一眼,“那你坐你阿翁处去。”


    “因为他画的您,比神女更美。”


    隋棠愈发不解,记忆中蔺稷何时给沛儿作过她的画像!


    沛儿又道,“真的,阿翁绘了您画像,送给我。”


    隋棠有些狐疑地盯着他,半晌回过神来,伸手隔衣摸上他胎记的位置,听到孩子说,“您不在,沛儿好想您,大约太想了,连上辈子的事都想起来了。”


    隋棠怔了怔低下头,与他额间相抵,“阿母以后都不会离开你,会好好陪你长大。”


    沛儿道,“阿翁教导我,要保护阿母。”


    灯下母子相依,蔺稷望过来,想起前世母子同陵,留他独在人间,满目疮痍。


    *


    十月初三,立储毕。小小儿郎,三项礼仪完成的半点无错,举止从容有度,为百官赞誉。至此国本定。


    同日麒麟殿晚宴,发生了两件事。


    一是天子驳回了宗正处上月上奏的选妃事宜。道是广纳后廷,初衷便是为定国本。如今国本既定,便也再无充盈后廷的意义。


    这话说得其实并不是很在理,毕竟天子膝下就这么一个孩子,若有万一……


    然百官即便不满,尤其是想借送女入后廷这条路或提高或巩固权势的臣子,心中皆颇有异议。然天子实权在手,皇后虽出身有诟病但当夜砍落王旗之举可谓保了她后位安稳,无人敢有指摘,再者总也无人敢在这个档口说稚子年幼若有不测云云。于是百官那点心思只得自己压下消化,安慰来日方长。


    二是天子让宗正处在本月内完成太子妃的后备人选,尚书台完成东宫太子府的人员储备,皆在月末大朝会时共议。


    顿时,才被一盆凉水浇下的文武朝臣,心中热火又被点燃。这“来日方长”转眼便来了。


    宗正乃蔺稷族叔蔺愈,因在扬州攻城决战中被箭矢射中,受了重伤,再难领兵。遂领了九卿之一的宗正职,留在京中修养。


    蔺愈为人精明通透,隔日便来勤政殿面圣,直言问道,“太子殿下定亲,除了太子妃,可要挑选侧妃?”


    “皇叔为何有此一问?”蔺稷请他落座用茶,“你们宗正处按照适龄挑


    选记录,后将名单送来,朕自会择定。”


    “陛下心中若有人选,臣便是不送卷宗上来,您也可以一锤定音。再者,太子妃之选,本就只需您金口择定,朱笔批下便罢,原也不用选。您这会要选,怕是有旁的意思。是故,臣来此一问,即要选,可要大选?多选?”


    蔺稷颔首,“多谢皇叔献计,那便再多择两位侧妃。”


    “臣明白了。”蔺愈含笑饮茶。


    之后数日,初入这处最多的便是担任少府职的淳于诩和尚书令的承明。乃商议东宫属臣的人选。


    君臣共事原经数年磨合,多有默契,至月末诸项事宜都已经完成妥当,只待廿八大朝会上奏定论。


    然这日的朝会却被取消了,禁中传出消息,天子染了风寒,庶务暂由梁王殿下和尚书台过目,待下月初五朝会再议。


    实乃进入初冬,蔺稷又发病了。


    昨晚他便有所不适,面色虚白甚是难看,晚膳都不曾用下。太医令在偏殿侯命,隋棠伴在榻畔,给他按揉大陵穴缓减心口绞痛。所幸没有发烧,过了子时,虚汗稍停,睡了过去。如此两个时辰后醒来预备上朝,隋棠还道不若取消,然蔺稷道是觉得身子尚可,且那两桩事宜早不宜晚。


    隋棠测他额温,不曾起烧,脉息也还算正常,颔首同意了。只亲自给他更衣簪冠,却不料才穿好中衣,人便散了意识撞入她胸膛,晕了过去。


    蔺稷昏迷期间,曾有朝臣请命求见,初时被隋棠以天子需要静养为由,让他们朝殿宇叩拜已示心意便可。如此应付去了。


    后又有关于南地武器革新的事宜出来,州牧入朝觐见。隋棠看着并无转醒的人,忽就有些恐慌起来。


    即便她知道,按往年情况,他总会醒的。


    可是官员为国事千里而来,但凡君主还没有病入膏肓,还能起身,总没有不见之理。


    故而,若待官员入京,这厢蔺稷无法接见,岂不是正好等于告诉外界,他病入膏肓,不能起身。


    如此,如此,可是天下又要乱了?


    沛儿还那样小……


    隋棠在寝殿中,抓着他的手,有一瞬间,面色比他还白,脉息比他还乱,只拼命让自己沉下心,理局势,定思路。


    手被蓦然攥紧,她不自觉颤了下,抬眸当他不适更甚,却见得一双星眸已经睁开,慢慢聚起光亮。待“别怕”两字从他口中吐出,原本握着他的手已经被他反手拢入掌心。


    蔺稷昏迷了五日,醒在十一月初三。


    初四下午,接见交州牧,处理了武器革新的事宜。


    初五主持大朝会。


    定下廷尉许衡之孙女为未来太子妃,大司农明松嫡幼女、右扶风张宏长女为侧妃。许衡一族乃与崔颢齐名的世家,明松出身东谷军,张宏乃洛阳当地豪族,如此三派同侍少主又相互牵制,且同被勤政殿所控。


    许衡受辖于尚书台,明松是蔺稷嫡系,张宏乃由少府淳于诩一手提拔。


    再定东宫属臣,由方鹤任东宫禁军统领,后择其座下副将为虎贲、羽林四分首领。尚书令承明兼领太子太师,崔筠任太子太傅,李襄为太子太保。统上皆为二千秩九卿职。其余底下官职有九卿主官择选送勤政殿再议。


    至此,随储君妃妾择定,东宫文武主官择完,属于太子身上的所有权势都被分瓜牵定。


    是个人都能看出,天子为东宫择的这批臣子,可谓费尽心思,只要太子自己不出意外,任谁都撼动不了他的地位。


    非要指出有何不妥之处,大概便是方鹤年近花甲,年纪大了些,又多病痛,恐不能长久。


    内史府中,便是如此讨论的。


    担任内史职的乃蒙烺,这日朝会结束回府,面色尤为难看。


    太子妃妾的人选中,他家女儿,蒙煊女儿……整个蒙氏一族适龄的女郎,有十余个,不说正妃,竟是侧妃都未中一人。还有东宫的属臣,更是一位都不曾被选入。


    “储君妃妾的人选,即是那三家儿女,便也罢了。但是虎贲、羽林的那四个分首领,哪个我们比不上。他们不过是在方将军座下,仗打得多了些,功绩便高了些。若是换我等,自也不输他们。”


    “我们蒙氏一族,除了您在内史职,阿乔领了卫尉职,我们都未上九卿位,所幸的是我们都在您内史府当差,还能聚聚发发牢骚。且等那方鹤下来,阿兄或许能调去东宫,控下内史职轮给吾等。”


    “我总觉得陛下是故意的,他撤了三公职,原本方将军若任三公之一的太尉,这东宫禁军首领一职必然是阿兄的。若说我们打仗打得少,那还不是后来来了台城守军,没有参与最后的决战!好不容易阿兄留在那处,结果还让阿兄做个送信的!”


    “当时南地战场才结束,洛阳处又和我们剑拔弩张,一路多散兵冷箭,阿兄途中受伤没来得及将信送到,原也不是您的错。陛下不该因此同您疏远。”


    ……


    蒙氏的六位族兄弟,你一言,我一语,讨论着。


    他们很清楚,在后来的论功行赏中,九卿位给了蒙氏一族两个原也不算少。


    尤其是卫尉职,掌管武库和统领宫城八门,原是武官中极高的位置。但这一处给了蒙乔,蒙乔作为如今的梁王妃,与其说是蒙氏女,不若说已经是皇室女眷,这职位权力等于还在天家手中。


    剩得一个掌管京城治安的内史职,其实已经不在核心权力内。特别是,剩下他们有战功的六人,都在内史府任职,蒙氏一族的人脉便难以拓展。


    若说天子何处还留有余地,大概便是当初帮助起兵时应诺的兵马人手不曾收回。虽名义上编入朝廷兵甲中,但还属蒙家军。


    “或许我们不该在京畿耗着,我们请命去州郡,任个州牧或刺史,岂不快哉!”一人提议道。


    蒙烺抬眸冷笑,终于开口,“且不说十三州州牧已定,便是未定,又岂可随意从京畿请职去州郡,多少官员挤破脑袋要往朝中靠紧。”


    “这里,是权力的核心。”他沉沉阖了眼,回想当时欺宗灭祖出来闯天下的场景,叹道,“我们一路而来不易,总得好好出人头地。”


    诸人点头道是,却又无奈,“但如今,莫说陛下的后宫,便是太子东宫后院,我们都沾不到光。”


    蒙烺沉默半晌,忽转过话头道,“陛下的身子仿若不太好。”


    “不是说旧疾吗,行军所累,你我都有些伤疾。”一人道,“这么些年了,一入冬,他便发作了,平素瞧着也还行。”


    蒙烺却不以为意,脑海中想起去岁在鹳流湖营帐中,幸得自己去而又返,他看得真真的,蔺稷吐血了。


    “是啊,打了这么多年仗,都不容易。”蒙烺叹道,“尤其是陛下,早年总是冲锋陷阵。我正好得了一位医官医术不错,寻个日子荐给他。”


    转年鸿嘉二年,时值太医署添至医官,蒙烺便将人荐了过去。


    彼时,林群年事已高,太医署由董真打理,董真查数位医官背景卷宗皆清白干净,后给蔺稷过目,遂都收了下来。


    第86章  隋棠看着自己一双开始执棋的……


    八月秋高, 暮云收尽,风扑草木。


    卫尉府堂前西侧的花圃中长着一棵梧桐树,春夏时节自与百花同盛。入秋之后枯叶纷纷, 侍者来不及清道,许多飘落在摆放的菊花盆栽上。惹的好好生长的花朵, 稍许杂乱,遮去了她的容色。


    蒙乔素爱菊, 这会立在窗前,目光盯在那棵梧桐树上, 手中正擦拭一行玄雕弓。


    “那里有十多盆波斯菊, 是殿下特意寻来的,婢子去派人将她们挪来窗前吧。王妃可以细观,也省的杂物盖住了她们。”


    “就是搬远了,风一吹, 说不定那梧桐叶又落上去了。”蒙乔换了一块帕子,抬眸看那粗状树根, 往上枝干错落繁茂,发黄的叶子层层叠叠。


    夏日酷暑,确有他的功劳, 树如巨伞,遮阴蔽日。蒙乔也曾在树下纳过阴,乘过凉。


    外头有人求见, 婢子问过, 告知乃府衙官员。蒙乔让请了进来。


    来人是她的帐下参将, 也是个女子,原是复命来的。近身悄言了半晌,方躬身退至一旁。


    “确定吗?”


    “属下去现场勘查过, 虽然事情过去有些久了,但周遭树木丛生,留有打斗时刀剑残留的印记。且胡子林并不大,方圆二三里就有人家。大抵是蒙烺将军为了留有人证,证明当晚他们确实被袭击,故意择的那处。但也正因为如此,反露出了马脚。”


    蒙乔拭弓的手缓缓顿下,“怎么说?”


    “属下走访了那处人家,反应当晚确有打斗,其中一户还收容了他们养伤,且蒙烺将军的确昏迷两日方醒,这些都是对得上的。但是,他们也都一致反应隐约见得打斗的双


    方人数不多,也就十来个人缠斗罢了。当地还有两个猎户,能听马蹄识人数,说那晚厮杀的人数绝对不会超过三十人。”


    蒙乔的手彻底顿住,在梧桐树徘徊的目光冷冽下来。


    蒙烺事后向蔺稷复命,说当日去台城报信的路上为当地山贼和流寇两面偷袭夹击,两处人数皆有上百,如此冲散了他和手下二十卫队。


    导致没有来得及前往台城传令,延误了时辰。


    可是眼下看来,胡子林中的真实情况,乃根本不存在山贼和流寇,分明就是他自导自演的一场戏。


    下属显然也这般猜测,启口道,“若是蒙烺将军自己所为,他图什么呢?就不怕若是这般导致皇后出事,陛下秋后算账吗?”


    蒙乔没有回答下属的话,只继续问道,“还有其他发现吗?”


    “暂时没有了。”


    蒙乔颔首,“让你查的这桩事,且烂在肚子里。”


    下属领命离开。


    屋中剩了蒙乔一人,案上的玄雕弓已经擦拭干净,被她缓缓举在手中。


    新帝继位以来,立太子,太子选妃,东宫择臣,接受蒙烺所荐医官,种种事宜,都在她眼前浮现。


    蒙烺不去台城报信算不上可怕。


    可怕的是蔺稷择他去报信。


    更可怕的是事到如今蔺稷从未追究过这件事。


    瑟瑟秋风从窗台灌入,蒙乔后背生出涔涔冷汗,握弓的手都战栗起来,骨节紧崩,指甲发白。


    “阿母!”


    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从府门口传来。


    蒙乔松开弓,循声望去,便看见一袭宫装的小女郎冲她跑来。在她身后,是她的兄长和阿翁。


    自沛儿被立为太子,她的儿子阿瑛就被选入宫中作太子伴读,又因隋棠格外喜欢她的小女儿阿蛮,便也时不时召进宫中。


    三个孩子玩得甚好,隋棠便在昭阳殿辟了间院子给孩子住。后来东宫定下,又在东宫之内另开院子给他们兄妹住。


    蒙乔初领卫尉一职,执掌武库,统领宫城八门,职责重大,对一双儿女多有疏忽,且偶尔轮值也会宿在宫中。隋棠好意,道是不必宿在中央官署的清辉殿,且宿在阿蛮处正好。,蒙乔不觉有异,甚是感谢。直到今岁上半年,任上事宜熟悉,手头松泛了些,方有些回过神来。皇后留两个孩子在禁中,好意有,他意也难测!


    她试探过一回,要将孩子接回府中,然太子黏着阿瑛,她只能将阿蛮接回小住。偏阿蛮思她阿兄,闹着要回宫去。如此,两个孩子似长在宫中一般。


    外人看来自是万般荣宠,阿瑛小小年纪便是世子,阿蛮更是封了南阳郡主,兄妹二人爵位加身,封地食邑俱全。


    但她却隐隐觉得不安,两个孩子长居皇宫,尤似软禁般。


    阿蛮还好,她偶尔还能带回府中小住两日。阿瑛自做伴读起,再从未回过家中。她委婉同蔺黍提起,偏蔺黍不觉有异,道是有时是太后思念他,留在了太后宫中。


    遂今日见孩子回来,一时又惊又喜。


    “阿母——”阿瑛已经十岁,是个半大的儿郎了,眼见胞妹在前面跑得摇摇晃晃,遂三步并作两步上去将她抱起,转眼来到母亲身前。


    小女郎同她张开手臂,撒娇要抱。


    “今日怎会回来的?”蒙乔抱过阿蛮,一边蹭她红扑扑的面庞,一边望着儿子与他说话。


    “以后每日都得回来,今日他们在课后玩闹太甚,太子更是课上犯困,说是夜间尽想白日玩乐之事,被太傅告到皇兄那去了。太傅和太师一口一个要静心,一口一个养性,皇兄便将他们拆开了。”蔺黍抢在儿子前头接了话,坐下倒了盏茶饮过,“皇后本来还给他们说情,破天荒被皇兄斥责了,说都是她太惯太子之故,因太子喜欢阿瑛阿蛮,便拘着他们住在宫中,还说她只全自个为母之心,却不顾他人思子之情……一通话斥得皇后就差要脱簪谢罪。说实在的,这么些年了,我还不曾见过皇兄这般疾言厉色地数落皇后,可见还是孩子最重。皇兄就差说她是慈母多败儿了,我冷眼瞧着,皇后都快哭了!”


    “还记得当年她跑来鹳流湖,也不知皇兄如何开罪她了,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竟扇了皇兄一耳光,皇兄半点没吭声。这么多年我当皇兄彻底沦为她裙下……”


    蔺黍被蒙乔眼神瞪住,讪讪闭了口。


    “还剩最后一遍未擦,你帮阿母擦吧。”眼见阿瑛两眼放光地盯着玄雕弓,蒙乔满足他的心愿,抱着女儿在蔺黍对面坐下来,嘀咕道,“事出反常必有妖。”


    “你说甚?”蔺黍不曾听清。


    “我说孩子们每日都可以回来,乃好事。”蒙乔整理阿蛮发髻,“今日宫中还有旁的事吗?”


    “还真有,明日朝会要议。”蔺黍提起这处,面上起了些愁绪,“方鹤老将军又病了,下午特向皇兄乞骸骨。皇兄没许他,但许他在府中修养,待病愈再归。主要皇兄自个的身子,这不又入秋了,他需要根定海神针定在朝中。”


    “那方老将军在府中养病,东宫禁军首领总需要有人顶上去啊!”蒙乔亦蹙眉,“这朝中一时倒也想不出有能顶替的人选,得从边地调吧。或者,从经验和战功来看,可让承明去,但他本就掌着尚书台,偶尔还要抽查太子课业,也是分身乏术!”


    “让蒙烺去,你觉得如何?”


    “蒙烺?”蒙乔眉心跳了下,“ 陛下提的吗?”


    蔺黍摇首,“皇兄没提,只说明日朝会再论人选。是我自个思来想去如今在京中的武官中,除了他也没旁人了吧!”


    “明日朝上,若无人提及,你也无需提及。”蒙乔嘱咐道。


    “怎么,你不看好堂兄?”蔺黍有些诧异道,“他去岁报信虽然失利,但往日战功尤在,论资排辈也能轮到他。”


    蒙乔望着面前的男人,论心思城府他不及他兄长十中二三,但自有他的可贵之处。举贤不避亲,耿直赤诚。


    “东宫不比官场,可以按资排辈。那是储君之地,天子宠之便是天子心头血,天子弃之便是人间炼狱,那里没有规矩可言,只有帝王喜厌。陛下想择谁镇守东宫便择谁。总而言之,你少说多听!”蒙乔低叹一声,“若论堂兄往日战绩功勋,陛下给的并不算少,内史乃九卿之一,亦算是高位了。其他几位族兄弟,虽不在九卿位上,但职位也不低,陛下并没有辱没他们。”


    蔺黍见蒙乔骤然正色的面容,听话颔首。


    是夜,蒙乔不曾入眠。


    一双孩子突然被放回,东宫擎天之柱又在天子最易发病的时候离开,蓦然又出了这么两桩事。


    落于常人眼里乃极普通的事宜,然她却觉得愈发不对。


    翌日朝会,果然蔺稷由着朝上对东宫禁卫军首领的人选讨论了半晌,其中有提议承明借调过来的,有提议从四个分首领中择选的,有提议蒙烺的,有提议先四个分首领轮管、待边地择将归来……这四个提议各有支持者。蔺稷最后择了承明去掌管东宫禁军。


    朝臣自无异议,唯蒙烺脸色几多变化,勉强压制下去。


    本就要退朝


    ,不想卫尉蒙乔向天子启奏,道是欲请休沐返回凉州一趟。其胞弟蒙辉明岁春大婚,来信请她回去主持。


    蒙氏姐弟父母早亡,长姐如母,这等有关手足孝悌之情的事,天子自然同意。


    “臣此间提出,实乃因为身负重担,卫尉职乃有关宫门安全,是故想趁着这个朝会一并商议了,择个可替臣暂掌的同僚。”


    蔺稷眉眼带笑地看向她,“你自个可有合适的人选。”


    “卫尉座下的副司王灿、杨石皆可。”蒙乔顿了顿,“内史蒙大人也可。”


    蒙烺闻言,余光泄出一点笑意。


    “罢了。”蔺稷一锤定音,“就让梁王代职吧。”


    他冲蔺黍笑道,“你辛苦些,执金吾一职你反正已经轻车熟路,如此兼管卫尉,两处人手都在宫城中,统管也方便许多。”


    蔺黍愣了愣,回神道,“臣遵命。”


    至此散会朝,回去路上蔺黍还在和蒙乔嘀咕,“阿弟何时来的信,是在催你回去吗?你怎不提前和我说一声的。”


    “现在说也不迟,回去同你交接事宜,左右与你交代清楚再走,放心。”


    蒙乔在半个月后前往凉州。


    离京之际,去过一趟勤政殿向蔺稷请命,想要带一双儿女回凉州聚聚。


    “那处是臣的故乡,他们还不曾去过。”


    蔺稷应了,“你不在京中,阿弟又顶了你的职,想来也无暇照顾孩子们。你带去甚好。”


    “臣谢陛下隆恩。”蒙乔俯身跪拜。


    “一路平安,朕盼你早日归来。”


    蔺稷虚扶了一把,目送她出宫。


    蔺黍一路送她至城郊,两个孩子在马车中,夫妻二人在车外话别。


    “你再重复一遍,我和你说的话。”蒙乔抚摸他鬓角,挑眉道,“让我听听是否记在心上。”


    【蒙氏族人中凡向你谏之,无论何人何事,除妾外皆不可听。】


    蔺黍如数诵出,“好好的,说这甚!哪有你这般提防自家兄弟的。”


    “因为……”话已经滚到唇口,蒙乔犹豫是否要告诉他,蔺稷的谋划,蒙烺一行的预谋。然这两处都只是她的猜测,他们亦无动作,说出来都是要命的事。


    “因为我一不在你身边,你便老犯浑,像长不大一样,我不放心。”


    “阿姊——”男人脸色一下红热,当真如未长大到的少年。


    “要听话,不要惹我生气。”蒙乔抱过他,提裙上马车。


    *


    “你竟然猜对了,阿乔会在这时提出离开京城。”昭阳殿中,隋棠给蔺稷揉着太阳穴,有些不可思议道,“难不成,她看出你的意思了?”


    “她一贯聪慧,见方鹤让道,便也趁势腾位,这是最好的局面。但也难保会是相反的行径。”蔺稷往隋棠怀中靠了靠,缓减头疼,“凉州她胞弟处尚存兵甲,说不定她便与蒙烺一行里应外合了。”


    “她带走了孩子?”隋棠猛然想起来,“你既然考虑到这处,为何还许她将孩子带走?”


    蔺稷抬眸看了她一眼,“那你为何要控着她一双子女?”


    “我原是想控蒙烺他们一行人的家眷,但是在鹳流湖时查过卷宗,人太多了,办起来实在惹眼。所以才把心思投到了阿瑛和阿蛮身上。”隋棠叹了口气,目光落在自己一双素白的手上,恍惚间看到上头斑斑血迹,又恍惚看见指间捏着一枚枚棋子,放入棋盘,已经在开始决定旁人的命运了,“他们兄妹的母亲,才是蒙氏一族的头脑和根骨,我想着控制了她,便也能震慑住其他蒙氏族人。”


    “但你前头说了,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我们要引一引,所以容他们兄妹出宫去了。”


    蔺稷颔首,“但我们不仅要引一引,还要赌一赌。你都说了,蒙乔是蒙氏一族的头脑和根骨。”


    “难得的巾帼英雄,相比打碎除之,我更想她发光发热,彼此双赢。”


    两人说话间,太医令处送汤药而来。


    蔺稷的病去岁时竟有了好转,除了十月末昏迷的一次,就只在腊月中旬发了两次次烧,病了有半个多月。如此前后算起来还不到一个月。相比往年动辄两三个月,隋棠小心翼翼候到阳春三月,都不见这人再发病,直抱着他哭了一场。


    然如今又至深秋,上下还是不敢掉以轻心。太医署早早调配药方,熬药温补,从前日起,便按照药方开始调理预防。


    “今日怎是你送药,董真呢?”来人乃今岁春蒙烺推荐的女医奉郝氏。


    “回殿下,今日午后董太医发现了一味新草药,说是可能对陛下病情有帮助,正伏案研究。遂让臣送药来。”


    “孤听董太医提起过你,她赞你勤勉,医术也好。”隋棠让兰心接了药,“既然她都让你在御前行走了。以后她若忙起,便由你过来。”


    “陛下觉得如何?”隋棠回首问蔺稷。


    蔺稷从兰心手中接了药,掩口咳了两声,“这等事,皇后决定边好。”


    于是,皇后瞧过殿中医者,冲她莞尔。


    女医奉亦含笑谢恩。


    *


    转眼九月过去,十月朔风起,十一月洛阳迎来初雪。


    隋棠一颗吊起的心,忐忑又欢喜。


    忐忑是恐蔺稷发病,毕竟东宫处方鹤还要两月方归,卫尉职亦还是蔺黍兼管;欢喜是已经十一月中旬,蔺稷还不曾发病。当真是有好转的迹象。


    她跪在佛前,求这个冬日快些过去。


    蔺稷将她扶起,“你以前不信佛的。”


    “为你,我愿意信。”


    然腊八节这日,隋棠砸掉了一樽佛像,掐断了手中清香。


    因为蔺稷到底还是复发旧疾,且病势汹汹,比往昔都严重。


    董真领着一众太医令对比往昔病例卷宗,忙得脚不沾地。连林群都被重新请了回来。


    禁中封闭了消息,只说陛下需要静养。


    原本封朱笔开年假都是在腊月廿三小年之后,今岁十八便开始了。


    因蔺稷陷入昏迷时,人尚在昭阳殿,之后便未曾挪动。是故,十八之后,隋棠接沛儿入寝殿,派人从勤政殿取走玺印,添禁军严守宫门。


    太子入殿。


    玺印傍身。


    禁军加添。


    这是内史府,第二次得到宫中信息。


    “皇后此番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蒙烺将纸条投入炭盆,笑问左右,“还记得头一回信息说了甚吗?”


    第87章  一副棋局,两张投名状。……


    郝氏三月被荐到太医署董真处, 历经半年,终于在九月里得了御前行走的机会。她医术不错,被蒙烺送入宫, 原也无需她做太重要的事。主要便是确定蔺稷的病情。


    蔺稷旧疾缠身的这些年,即便对外封口再严密, 但近身的人多少了解,当不似那么乐观。毕竟早在朔康十年他便有晕倒后昼夜昏迷不醒的病史。


    蒙烺自然也知道些, 偶尔还能从蔺黍口中听来些许。原本并未放在心上,直到前岁他从南地回鹳流湖复命, 彼时打仗之中诸将论政。蔺稷便失了好几回神, 后来面色虚白再撑不住,道是身子不适提前散会。蒙烺原本已经走了,然回想蔺稷神情种种,便鬼使神差地借口东西遗落寻去返回想一探究竟。彼时还遇上了从冀州过来的隋棠。


    营


    帐中, 蒙乔正在服侍蔺稷。他看的很清楚,蔺稷手中帕子上全是血, 嘴角更是血迹残留。


    事后,他向坊间医馆描述蔺稷病症,虽不是很确切, 但几处大夫却说得却基本一致:旧疾定期发作,日渐凶险,乃沉疴痼疾, 若再现青年呕血, 则年寿难永。这等病需要静养, 不可过度操劳,最忌动气费神,更别说行军打仗了。


    这也是为何后来他去台城报信时故意延缓时辰的缘故。


    一来他确实不想救那天家公主, 不希望因为她而牺牲兵甲,丢失城池;二来便是想起了大夫的话,心想若是公主身死,以蔺稷待她的情意,定会扯动他心绪,从而恶化他病情。蔺稷一旦倒下,东谷军首当由蔺黍掌管。如此,他们蒙氏一族便是直接的臂膀,可获得更多机会和权力。


    可惜,蔺稷命好,隋家公主更是砍王旗而定社稷,两人问鼎了这江山。


    蒙烺一行本该就此停下的。但于蒙烺心中藏着台城失救这么一桩事,于其他族中子弟,乃还想再往上继续爬去,思来想去便荐了郝氏入宫,作以后图。


    郝氏在太医署半年,原都是以学生的姿态随在董真身边学习,并没有资格碰得药物。然她所接到的命令也只需她做观察一用。


    一查蔺稷病案几何,二查蔺稷实际面色如何。


    幸不辱命。


    在她终于得了机会避过董真等太医令,得以阅到病案卷宗后,又很快得了在御前行走的资格。如此望闻问切,结合卷宗,终于在九月底给外头的主子递出第一份情报。


    【陛下唯余寿数一二年矣,若寻一草药可救。】


    内史府中,连着蒙烺在内,一共四府七人,自然都记得。


    “陛下不行了?”蒙焕看着兄长烧去的字条,“否则按照往年,发病便发病,皇后不至于把太子、玺印都搂到身边。”


    诸人相互望过,酝酿了一年多的想法齐聚在脑海。


    “那我们……”蒙焕再度启口,看向兄长,“或者我们再等等,不是说陛下也就这么一两年的功夫了吗?待他崩逝的旨意传出,我们于灵前拥立梁王,更稳妥些,若此刻去,怕是不妥。”


    “皇后现在已经开始着手准备,想来陛下就算还有气也就数日的功夫了。若再被她寻理由拖上一拖,迎回方鹤回来,我们再动手便难了。”蒙焰当日随同蒙烺前往台城,心中多有不安,早起了一不做二不休的念头。


    “可是乔姐不在,我们是否要和她通下气。毕竟她姐弟二人手中如今也有万余兵甲。若是都挪来,我们胜算便更大了。”蒙煊支持蒙焕的意思,不急于冒进,“还有一点是最关键的,我们要怎么说服梁王殿下呢?”


    “阿乔不在甚好。她若在,说不定还会阻止我们,她自个成了王妃,掌着高位,多来已经不顾我们兄弟了。如今不在,她的职位由梁王兼管,便是整个太极宫便都在梁王殿下手中。只要他愿意了,我们便是探囊取物。再者,我们这厢动手了,她为蒙氏女,便只能上船。这是其一。”蒙烺推过一个茶盏,又挪过一个,“其二,便是五郎所说的,如今方鹤不在京中。就一个承明守着东宫,就算那处人手全部听命于他,也不过上千,还是批次轮值。我们只需对付一个承明足矣。所以时间宝贵,不疑拖延。”


    “那择日不如撞日,我们——”蒙焕再度启口。


    “不。”蒙烺道,“等七日。首先将城外化整为零的人手唤醒,其次之前交往的洛阳高门最后打点一次,最后我们等一等郝氏的信,若是能完全确定陛下驾崩便再好不过。七日的功夫,即便皇后让人送信给在扶风郡的方鹤,他也赶不回来。”


    蒙烺顿了顿,低嗤道,“至于梁王,我就不信,黄袍加身他会不要。”


    诸人闻话,接点头称是。


    结果,未曾到七日,便等到了蒙烺想要的消息。


    十一月廿一,内史府收到郝氏的第三份信,四字尔:天子驾崩。


    当日,蒙烺抑制心绪,并无动作。只细心观察,发现这日轮值的太医无一人从宫中出来。


    十一月廿二,宫中有特使飞马从阊阖门出。


    十一月廿三,内史府再次收到消息:特使离京明为替陛下取药,实乃传信方鹤。


    这日晚间,蒙烺在内史府宴请蔺黍。


    蔺黍来时,天上小雪初停,西边天际天光尚存。


    他近来都宿在中央官署,兄长抱恙,母后亦在宫中,府中妻儿又不在,若非蒙烺执意相邀,他也懒得出来。


    实乃心中多有不安,隐约闻得兄长病重,太子都数日不出昭阳殿了。


    “有何事非要我过来?”自禁中消息传出,他便一直甲胄在身,鲜少脱下,这日虽是他休沐,但离宫这么一会,心中已然牵挂。


    蒙烺给他斟酒,持盏敬他。


    蔺黍见他正色万分,一盏酒仰脖而尽,待酒盏搁下,竟是眼红乏泪,一时也不再饮酒,只道,“你这是怎么了?可是遇上什么难事了?”


    蒙烺起身跪下,向他奉上一物。


    “你这——”蔺黍才要抬手扶他,视线却扫过他手上绢帛字迹。


    【天子驾崩。】


    “放肆,你何处来的这等话语?”蔺黍大惊失色,豁然站起,不禁四下扫过,压声道,“皇兄不过是病了,你到底何意?”


    “敢问殿下,近来是日日得见天颜吗?”


    蔺黍蹙眉。


    “再问殿下,若非日日见得,又有多久未见了?”


    蔺黍沉默不语。


    “殿下再想,近来宫中可有异样?您见不到君王,可见得储君了?”


    蔺稷依旧无声。


    “不瞒殿下,消息是我当日荐的医者送出来的。”


    “你好大的胆子,敢在皇兄处安插眼线?”蔺黍终于开口。


    “亏得臣插了这么一双眼睛。”蒙烺话语闻来字字发自肺腑,“殿下细想……”


    “别说了,我即刻回去,一探究竟。”蔺黍拂袖离开,步伐太急撞过席案一角,带倒杯盏洒落一地。


    兄长有病不假,但他没法接受他的死亡。


    “殿下,殿下糊涂!”蒙烺赶忙拦下他,“你怎能这般入宫,如此去问,只怕性命不保。”


    “你何意?”蔺黍闻这话多有不豫。


    “殿下细想,如今昭阳殿中谁主事,谁护卫?不就是皇后主事吗,禁军除了您便是随太子一道挪去的承明。论起承明——”蒙烺冷笑了一声,“殿下不会不认得他吧。他乃何珣之子,对,如今被赐了天家姓氏,可是即便如此也改不了他的出身。他与皇后,乃嫡亲的姑表兄妹。说句大不敬的话,陛下病了这么多年,如今驾崩也不是甚意外的事。他们为何要捂着藏着,您难道不是陛下至亲吗?他们这般做,可见其心可诛。”


    蔺黍抬眸看向他。


    “殿下,太子才是个四五岁的娃娃,皇后却正值盛年,母壮子少。何论皇后还是一个流着前朝血脉的公主,联合一个前朝太尉之子,若是禁中为他们把控,这蔺氏天下,我们出生入死十余年拼来的天下……”


    承明的身份他早已知晓,自也同蒙烺一般质疑过。可是,承明于南地最后的攻伐中,几经冲锋陷阵,出生入死,战功不可抹杀。


    “所以呢?”蔺黍沉下心来。


    得此一问,蒙烺望向他,一时不曾说话。


    蔺黍心中想着蔺稷,无心和他浪费时辰,抬腿便要走。


    “殿下!”蒙烺阖了阖眼,击掌为号。


    内堂蒙焕和蒙煊二人合捧一物,随他们走近,终于确定为何物,蔺黍神色几多变化,回首直面蒙烺,双目中要窜出两道滚油箭矢来。


    外头日光已经敛尽,黑夜压下,门窗四合的屋内,早早燃起的烛火竟无风摇曳。


    蔺黍避过他们捧托之物,再次环顾四下,“你们一向同进同出,还有四人呢?”


    蒙焕接来两者手上衣物,抖开乃一袭黄袍。


    蔺黍当下瞥头无视。


    “殿下——”蒙烺上前,将黄袍强硬披在他身,“他们午后已经提前去了城外组织兵甲。说来还是陛下的恩德,纵是立朝建国,依旧许我们自己统领蒙家军。”


    “殿下,你不能让吾等兄弟们辛苦打下的江山落在那小儿手中,为一介妇人掌控。”蒙焕帮他拢紧衣襟,字字句句皆是为国为君,“就算你不为东谷军万千兄弟着想,只为陛下想。太子继位,确实还是蔺氏天下,可是你能保证大权不旁落吗?但若是您上位,用心治理国家,善待安养太子,想必陛下九泉之下只会感激您忍辱负重,守着这江山,绝不会怪责您。”


    “殿下——”


    蒙烺同另外两个蒙氏兄弟拱手跪于他面前。


    【蒙氏族人中凡向你谏之,无论何人何事,除妾外皆不可听。】


    耳畔响起蒙乔的话,蔺黍忽得战栗,一把将黄袍扯下,


    “兹事体大,我入宫面圣。”


    “不必多言,你们愿意的话便与我同去。”蔺黍道,“宫中情境若真如你们所言,皇兄已崩,皇后居心叵测,八门守军都是我的人,我自会应付。”


    蔺黍一贯好拿捏,宫中宫门和殿宇的守卫也确实都由他掌控,城外又有蒙氏的兵甲,蒙焕思忖再三,颔首道,“我们与殿下同往。”


    朔风呼啸,不见星月。


    这个时辰,宫门自然已经下钥,然蔺黍令牌在手,便如此堂而皇之地带着蒙烺一行入了宫阙,直奔昭阳殿。


    【这是淳于诩相的马,乃首批汗血马,统共就十匹,送你一匹做十岁的生辰礼。】


    【这不是要作战马用的吗?】


    【战马还可培育,你十岁的生辰就此一回。】


    ……


    【阿兄,我们以后要怎么办?】


    【阿翁和大哥不在了,但你还有我,你还有阿兄。】


    【把眼泪擦了,我才是真正阿翁阿兄都没有了的人,我还没哭呢!】


    ……


    【你喜欢蒙乔是不是?我给你去提亲。】


    【真的吗?阿母说她比我大一些,说要考虑考虑。】


    【考虑甚?你只需考虑你的心意便成,旁的有阿兄!】


    【你滚远些,长兄如父,我欠你的。】


    【阿兄比阿母还好。】


    ……


    【这是司空大人特地派人给您送来的药。】


    【我不要,打个巴掌给颗枣。】


    【本司空打的是犯错的蔺将军,药是送给我受伤的四弟的。】


    【愣着作甚,趴好,我给你上药。】


    ……


    【阿兄无碍,是不是吓到你了?】


    【阿兄这一箭该射在我身上的……】


    【嗯,等你再长大些,阿兄就不给你挡了!】


    ……


    不长不短的一段路,走到最后,蔺黍却觉双腿灌铅,沉重不得行。


    他站在昭阳殿的外宫门前,看灯火不灭的殿宇。他的身后,随他而来的除了蒙氏三兄弟,还有他调动的两队八十人的虎贲军。虎贲军四位一千秩的都尉首领,原也是从东谷军中来,本是他帐下直系之人。只是他们并不知内宫发生的事宜,如今乃听命行事。


    风声怒号似夜枭尖利,人影杂乱,如魑魅魍魉。


    不知怎么就脱口“阿乔”二字,散在寒凉夜风中。


    阿乔,阿兄没了。


    “殿下。”蒙烺低声道,“若阿乔在这,今日她定然也会同意你兄终弟及的。她比任何人都爱惜陛下的天下,爱惜陛下打下的每一寸土地,不仅仅因为她心怀社稷,原还有一重更大的缘故。”


    成败就此一举,他们已经压上了全部,断不能让蔺黍有丝毫动摇之心。蒙烺一行至今没有得到蔺黍一个明确的回应,遂心下一横附耳道,“因为,阿乔最开始想要嫁的人,是陛下。”


    蔺黍猛地回头,片刻前满目的凝重悲痛都化作了不可置信,却又在片刻间有所顿悟。


    【阿乔,你怎总替阿兄说话?每回都在他的角度言语。】


    【我怎么觉得,你格外信任阿兄?待他比带我、自然没有比待我好,但是……】


    【你是不是喜欢——】


    ……


    “殿下若觉得臣胡言,大可回想往事。还有一事,前岁陛下在鹳流湖犯病,您来了台城,守在那处的可是阿乔!期间缘故几何,你自个体会。”蒙烺举目是昭阳殿朱颜碧瓦,重重灯火,低眉是蔺黍神色微变的面容,继续道,“殿下,我们来时,臣已经派人将冕袍冕冠送入你府里了。如今,乃箭在弦上。”


    这俨然将人彻底拖入阵营,驾上烤架。


    *


    兄长生死,阿乔初心,冕袍冕冠。


    风吹火把,明灭不定。


    蔺黍的眼中翻涌烈火,浮起又抑下。


    他忘了自己是怎么走进昭阳殿的,唯站在阶陛上的妇人将数遍“梁王殿下”唤到“阿弟”时,许是这个已经太久不曾从兄长口中吐出的称呼刺激了他 ,终于将他拉回神。


    他方意识到,自己置身昭阳殿正殿中。


    殿门大开,他带来的一百六十虎贲军按照规矩站在殿门三尺地,未曾越过原本守卫此处宫殿的羽林卫。


    他的身后只有蒙烺一行三人,还有他不曾下令,却贸然随在他身侧的四位虎贲军首领。


    “梁王殿下,这个时辰,到底所谓何事,劳您带外臣入禁中。”九重阶陛上的皇后,不曾严妆华服,只高髻簪凤钗,深衣配玉带,是皇后的体面,家常的装扮。


    俨然一副正值侍奉君王闻讯匆匆而来的模样。


    “臣多日未见皇兄,心中挂念,想来见一见。”


    “今日天色已晚……”


    “那臣再此等候,皇兄总会醒来,总需用药,臣明日见也无妨。”蔺黍截断她的话。


    “梁王殿下,陛下有谕,此半月间需静养,不见外人。”


    “到底是陛下口谕,还是皇后的意思?”蒙烺在这会出声,“外头多有流言,皇后在捂甚?又在等甚?”


    这话瞧着是在质问隋棠,实际是提醒蔺黍。


    “外头流言什么?”隋棠反问。


    “皇后不必遮掩,吾等既敢深夜来此,便是知晓了实情。”蒙烺丝毫无惧隋棠,将话吐出“陛下崩逝了。”


    隋棠闻此大逆不道之语,一时未曾开口,只静静看着殿下诸人。


    时辰一点一滴过去,滴漏滴答作响。


    大殿博望炉中,龙涎香一缕缕溢出,一层层弥漫,将阶陛之上的妇人身影慢慢拢住,让人瞧不出她面目神色几何。


    到底是此等言语,蒙烺吐出后亦觉后背发凉,呼吸滞闷。蔺黍则心中牵挂兄长,但又不敢过分逾矩。一时间,殿中静下。


    半晌,诡异沉寂的气氛中,忽有黄门来报,“皇后殿下,宫门、宫门口,聚了不少朝臣,说要面圣。”


    蒙烺顿时呼出一口气。


    蔺黍离他甚近,以目看他,眸中生怒。


    不管天子到底如何,怎可这会惊动朝臣!


    此乃会乱了朝局。


    朝局乱则天下乱,这比天子崩更可怕。


    “殿下放心,都是支持您的。”


    蔺黍蹙眉不理。


    “都有何人?”隋棠问。


    “有太仆令、右扶风、 车郎将、符节令、左都尉、中辅都尉、石库令。”黄门回话。


    这些人中,只有右扶风乃九卿之一,其他都是在九卿之下。


    隋棠闻言,心中定下不少,“和他们说,朝昭阳殿磕个头便可,都回去吧。夜扣宫门之罪,孤代君赦了。”


    “皇后殿下,你好大的胆子,敢代君行事。”蒙烺拱手道,“臣等不过是想见陛下一面,您何必要阻。”


    “孤乃奉君口谕。”隋棠深吸了口气,“你们的罪,孤一样也赦免了。”


    隋棠话落,转身就要走。


    “殿下!”


    “皇嫂——”


    蔺黍被承明拦下,隔着半丈地喊道,“容臣见一见皇兄。”


    隋棠顿步回首,“你要做的,是听你皇兄的话。”


    “启禀皇后殿下,朝臣们不走。”黄门气喘吁吁而来,“他们不仅未走,又来了上林令和武库令二人,皆要请求面圣。”


    蔺黍闻这话,侧目蒙烺,眼中要腾起火来,咬牙低斥,“疯了是不是,弄来这么多人?”


    蒙烺眼中含笑,尤似抚慰,无声在说,只要您上位,一切自可平息。


    “让他们离开。”隋棠重在阶陛站立,目视蔺黍,“四弟,你既唤孤一声皇嫂,皇嫂且应了。你皇兄需要静养,你去外头平了这场闹剧。”


    “此间闹剧,臣自会平息。但是臣要见皇兄。”蔺黍坚持道,“皇兄安好,臣自会为今日之事领罪。但是,若——”


    他缓了缓,还是将话吐出,“若皇兄崩了,怕是需要您好好解释解释,为何要瞒吾等。”


    “孤已经解释过了,现在所为皆是奉君令而行。”隋棠以目示意殿门口的侍者。侍者得令转去偏殿,唯隋棠居高临下道,“退一步说,即便山陵崩,国有储君,自是名正言顺继位,也不劳梁王殿下如此。”


    随她话落,兰心已经从偏


    殿带来沛儿,正迈入殿中。


    沛儿入走向隋棠处,需要经过蔺黍一行人,他被兰心牵着,两侧羽林卫护守。


    入殿要卸兵去甲,避在一边的蒙烺等人眼睁睁看着小儿迈过门口,走入殿中,踩上阶陛。


    随他踏上第一个台阶,羽林卫往两边散开,沛儿往上走去,隋棠下来迎他,向他伸出手。


    妇人始终在高处,需人仰望。


    尤似去岁雷雨天,她站在高高的城墙上,城下万千军士仰视,望见她柔弱之躯迸发出力量,将屹立了百年的王旗斩断。


    这么多年,这么多战役,白骨成山,血流如海,每一个战士都不愿死在黎明前。


    她便是这般,让每一个走到尾末的人,都留下性命,都见到新生的日出。


    “梁王殿下——”


    眼见蔺黍疾步朝沛儿走去,承明最先反应过来,出声呵止他。而随他话落,殿外左右四方隐蔽处的弓弩手,已经举弓瞄准,只要一个手势,就可夺人性命。


    蔺黍到底比隋棠快一步,将沛儿一把拽入手中。


    蒙烺笑意委实明显。


    沛儿捏着袖中箭,也在微笑,竖着耳朵听母亲指令,叔父话语。


    “皇嫂莫惊。”他将孩子抱起来,一步步往阶陛踏去,最后将孩子置于凤座之上,一边按着孩子,一边抬眸看向隋棠,“从你斩断王旗开始,我对你已经没有太多成见了。但是要说彻底信任,恕我办不到。我要见一面阿兄,若他安好,我自领罪,若他需要——”蔺稷转过头看向沛儿,“至你长大,你都只需静静坐着,自有叔父为你鞍前马后。”


    “但若我阿兄已不在——”他重新看向隋棠,“你有半句谎言,半点异心,就是拼了我这条命,我都不许我父我兄数十年拼来的天下,重落你隋家儿女的手中。哪怕只是一点点可能,也决不允许。”


    许是情绪太过激动,青年将军不曾注意到,自他将幼年太子抱上凤座的一刻,他的皇嫂眉眼都变得柔和,杏眸之中含笑隐泪。


    他站起身,将身上甲胄一件件脱落,最后连发冠也卸下,发簪掷于地,皂靴护腕全脱去,剩得中衣挂身,披发赤足。


    俯身伏跪,“我要见我阿兄。”


    弃了君君臣臣,他只是一个自小被庇护宠爱的幺儿。


    “带他去。”皇后终于松口。


    蔺黍行径蒙烺一行,蒙家三位兄弟彼此眼风扫过,心中多有不安。


    然回想郝氏传出的信,已经送入梁王府的东西,还有城外的两万兵甲……蒙烺心中重新安定下来。


    滴漏又起声响,已经是丑时,新的一天了。


    黄门第三次来报,欲要面见天子的官员都多了三位。


    隋棠抱着孩子,还是和前头一般话语,“鸡鸣前离开,便赦免他们无罪。”


    鸡鸣时,黄门第四次来报,又多四位,共十六位朝臣侯在宫门外。


    隋棠问过姓名职务,基本品阶都不高,门第倒是不浅。


    她扫了蒙烺一眼,低头安抚已经睡去的小儿。


    蔺黍在此时回来,蒙烺一行见之就差要去迎他,问他情况。


    然蔺黍面无神色,只平静走过他们,走到阶陛下,抬眸望向端坐凤位的妇人。妇人接了他眸光,却也不曾开口,只目光落在他身上。


    他身上穿了披了一袭天子的大氅。


    蒙烺一行显然也看到了,一时间神色莫辨。


    是陛下还活着,赐给胞弟一袭衣衫御寒,还是陛下已经去了,梁王殿下披衣而欲代之?


    只见得蔺黍转过身来,对着蒙烺道,“蒙将军,你们都回吧。”


    他站得位置也极其微妙,似将皇后母子护在身后,又似故意隔开这二人,以目与蒙烺一行欲传递消息。


    但蒙烺并未在他眼中看到什么,只有闻来第二句重复的话,“蒙将军,你们都回吧。”


    话语坚定,眼神平静。


    蒙烺重理前后种种,确定蔺黍与他们是一路的,且还有蒙乔在外……还有,蒙烺意识到,皇后熄声了,此间是蔺黍在发话。


    虽不得一句明话,多有不安,但还是应声离开。


    宫门口的朝臣见他出来,部分也随之离去,只是数日之间,洛阳城中关于天子崩逝、皇后牝鸡司晨的流言甚嚣尘上。


    而宫门口聚集的朝臣也越来越多,即便廷尉处、京兆尹、光禄勋三处多番派人止住流言,不许相互讨论,更谴兵甲至宫门口,让朝臣回府。然毕竟都是在朝为官的官员,又无犯错,遂效果并不明显。


    “说到底,还是有部分世人,并不认可孤。否则即便天子崩逝,储君继位便可,何须如此。”


    隋棠站在宣阳门的城楼上,看阊阖门前越来越多的官员,以及被拉扯进入的民众,叹声道。


    “殿下,需要向世人交一份投名状。”承明提醒她。


    隋棠颔首。


    这日,雪后初晴,一架极普通的马车从西林门出,直奔城郊五十里外的广林园。约莫世人眼光大都聚在宫城中,便只当这是一驾出去或采购或传信的寻常车辆。


    “阿姊来了。”广林园中住着前朝亡国的君主和数百宗亲,卸了冕冠脱了冕服,青年乍看,尤似一介寻常勋贵子弟。


    他与他妻儿独居一殿,隋棠来时,不曾见到他们,唯有隋霖陪她饮宴。


    “阿姊贵人临贱地,所谓何事。”姐弟二人对案而坐。


    “天寒地冻,给阿弟送壶酒。”


    “阿姊有心了。”隋霖接了兰心奉上的酒,望向眼神寻视的胞姐,“阿姊是在找朕的皇后和太子吗?”


    他扬了扬下巴,指向内寝,“阿姊来时,朕先一步送他们去黄泉了。”


    “做了大半辈子的皇帝,朕自个的人自个动手。”他将酒一饮而尽,起身走到隋棠身前,跽坐下来,握上她双手,“都一样在权利和欲要里浸淫,如今阿姊的手同我的手,谁又比谁干净呢?”


    隋棠看他嘴角溢出的鲜血,将手抽回,“我和你,不一样。”


    “对,对,阿姊是为了天下安定。” 隋霖自己躺下去,两腿伸了个舒服的姿势,仰头望着殿宇,似看见殿外天空,“那这回,我也算是为了天下?地底下,见了列祖列宗,是不是得夸我了,可是我亡国了……这,我要怎么办?怎么办呢……”


    是日傍晚,小雪纷纷,落地为水,水色鲜红。


    阊阖门前,由皇后悬起一颗头颅,乃前朝最后一任君主。


    亦有棺椁两幅乃前朝的皇后与太子,置于阊阖门前。


    翌日,阊阖门臣民陆续散去,重回平静。


    *


    不平静的乃内史府中官员。


    蒙氏七个兄弟,自出宫归来,已有十余日,从初时的胜券在握到中途的忐忑不安到如今几近崩快,蒙烺终于按耐不住,“方鹤最迟后日便抵京了,我们撤出去,回凉州再说。”


    蔺黍再未出过宫,城中随着皇后诛杀前朝国君,涌起的风浪也基本退去。


    再不走,就怕来不及了。


    “大人,蒙乔将军府上来人了!”下人匆匆来报。


    “阿乔?”蒙焕惊道,“让人赶紧进来。”


    “小的是给王妃来传话的,请你们过府邸一聚。”


    “你家王妃何时回来的?”


    “昨日傍晚。”来人回话,“王妃去了一趟宫中,所以没有及时告知各位大人。”


    “阿乔入宫了,还如此堂而皇之的出来了。”


    一行人相互望过。


    实在这些天,宫中事宜过于诡谲。


    陛下生死不明,皇后平定了风浪,蔺黍又传不出消息,但对他们也无追责。


    “阿兄,我们是走还是去阿乔处。”


    蒙烺嗤笑一声,“走,就得走到天涯海角去。阿乔,她到底姓蒙,再者王府里不是还有我们送去的好东西吗?去阿乔处。”


    蒙乔在卫尉处设宴,酒过三巡,开门见山,“诸位有何打算呢?”


    “闻阿乔入宫了,不知宫内情况如何?”蒙烺问。


    “阿兄不是放了人在里头吗?”蒙乔笑道,“您还不知道情况。”


    “陛下果真…


    …”蒙烺眼中生光,“那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蒙乔站起身,负手走至门边,“皇后同我做了笔交易。”


    交易?


    蒙烺回神。


    “她做了那么多事,是想太子上位,梁王辅政,她留得性命?”


    “这到也行,孤儿寡母,有名无实,吾等掌着实权,听话了且让她们坐着,不听话随时可拉下来。”


    “是这个理!”


    “是……”


    堂中人纷纷,饮酒最多的蒙煊已经口吐鲜血。


    顿时,诸人大惊,伸手扣喉欲吐。


    “我是和皇后做的交易——”


    蒙乔望向苍茫天际,昨日,她根本就没有入的昭阳殿,甚至都没有见到蔺黍。


    皇后在宣阳门城楼接见的她,“当日为平臣民躁乱,承明提醒孤,需给世人一份投名状。孤其实觉得好笑,就是因为孤的出身,世人多成见,随意可作文章。砍旗灭国还不够,要赶尽杀绝。今日,你与孤说,你郎君无意谋逆,你乃清白无垢。可是那些有意有心的是你族亲,那是否你也需要给孤一份投名状?”


    蒙烺饮酒不多,又吐出一些,中毒不深,但到底抵不过早早安排好的刀斧手,被压至蒙乔身前,口中仍在谩骂。


    蒙乔俯身捏住他下巴,话语缓缓道,“可知我为何离京?”


    “罢了,瞧瞧你们这幅蠢笨模样,我且从头开始说吧。”


    “陛下立太子,给太子选妃,自然是因为国祚。但大张旗鼓选妃,给东宫设文武,针对的是蒙氏一族。”


    “你摸摸你的心,是不是无有女郎入宫门,无有将臣立东宫,你气得要死?”


    “然后方鹤请辞,再选禁卫军首领,你还是不得选,你便更加恼怒?而我趁机也挪出卫尉位置,假意提你,你却还是扑空,你就恨不得要揭竿而起了?”


    “陛下就是故意激你的。”


    “为、为何?”


    “你说为何?”蒙乔叹了口气,“从你台城失救起,你就是一颗死棋,一个废人了。你若是无意的,便是能力不足;若是有心的,便更该死了。何论,在此之前,陛下忍你太久了,那是你最后的机会。可惜!”


    “更可笑的是,你居然敢往宫中插眼线,你是不是忘记了,早年东谷中的细作是怎么被清除的?这么多年了,他身边出现过细作吗?你怎么敢的?”


    蒙烺胸膛起伏,双眼涨红,鲜血从他口中缕缕沁出,“……你都知道?你为何么不说,为何不提醒我?”


    “我不知道,我猜的,大约我比你们聪明些。”蒙乔拍了拍他的脸,一片肃杀的眉眼中,眸光愈冷,切齿道,“这么多年,我提醒的还少吗?劝阻的还不够吗?为你们,我一双儿女就差要折进去了。即便这样,你们听了吗?譬如这次,你们考虑过我吗?不,你们一定考虑过,考虑过我们乃同姓同族,我除了上船别无选择?”


    话至此处,她长长舒了口气,眼尾微微扬起,嘴角弯起一个稀薄笑意,“可惜你们没有想到,我会凿了这艘船吧?”


    “好毒的一颗心,好好,我是没有想到,没有想到……”蒙烺手足踢蹬,欲要抓住妇人,将她撕裂成片。


    “你该想到的。”蒙乔从侍者手中接来悬雕弓 ,套头勒弦,双手间巧劲施力,一个翻转,将人绞死其中。


    当年,蒙氏宗亲的族长,就是这般死在一个年仅十五岁的少女手中。


    蒙乔转身给他合上眼,落下一行清泪。


    当年在凉州举兵,一为替父报仇,二为百姓安生谋求新主。


    明明都实现了,却还如此贪心。


    贪心又愚蠢,在这个世道上,怎么可能活得长呢?


    她抹去眼泪,往宫城走去。


    鸿嘉二年腊月初八,卫尉蒙乔于府中诛杀蒙烺、蒙辉等意欲谋逆者七人,将其七颗头颅献于太极宫。


    同日,又将蒙氏共三万兵甲全部交出,打散编于东谷军中。


    天子抱恙在身,但稍有好转,这日接了兵符,与皇后同立城楼以安民心,庆祝腊八节。


    铜驼长街,遇节庆不宵禁。这晚更是酒肆喧哗,灯火通明。


    蔺稷在城楼举目远眺,看见被蒙乔接回家的胞弟,侧首看隋棠,“这幅局布了一年多,留你的最后一桩课业,完成得如何了?”


    “悟出一些了。”隋棠给他掖了掖披风襟口,“陛下的目标根本不是铲除蒙氏,而是旁的。”


    “具体说说。”城楼风大,哈气成雾,蔺稷掩口疾咳,一会气息便虚了。


    “回寝殿,慢慢说。”隋棠伸手牵他,将他冰凉的手拢在自己掌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