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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前世谌儿之死


    上一世谌儿死的场景似还在裴芸眼前盘旋,她不由得心口一阵刺痛,只得佯作去看窗外的风景,唯恐书砚察觉。


    前世,她欠谌儿的实在太多,她未给他足够的关心,连说话走路都是乳娘教他的,她不曾见证他说出第一句话,亦不曾看着他从无数次跌倒到能稳稳站立。


    谌儿也曾奶声奶气地唤着“母妃”,伸手欲亲近于她,却常被她一个冰冷的眼神吓得缩起小小的身子。


    对太子的怨怪,与祖母的不和,及厌烦周遭人对她的看低,她似乎将所有的怨气都撒在了谌儿身上。


    或是老天都知道,她不爱她的孩子,于是便带走了他。


    可直到谌儿死的那一刻,裴芸似乎才醒转过来,这是她的孩子,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亲生骨肉。


    她抱着谌儿已然冰凉的尸首,嚎啕大哭,怎也不肯放开。


    她也不知自己抱了多久,直到眼泪都哭干了,她才听到太子的声儿,他蹲在她身侧,告诉她谌儿已经走了,且让他走得安心些。


    她似乎才终于慢慢松开了手,瘫坐在地,任由太子抱走了谌儿。


    谌儿的遗体是太子亲手入殓的,可也只是入殓而已。


    入殓罢,他便匆匆离去,转而去处理京城的疫灾,直至停灵七日后,谌儿出殡的那天方才再次出现。


    也是那坐在灵堂的七日里,面对那小小的棺椁和随风飘飞的魂帛,裴芸对太子的怨念一点点加深。


    她只心疼谌儿,这一世命苦,竟有如此冷漠的母亲和心硬的父亲。


    太子的确心怀大昭百姓,为万民敬仰,可在裴芸眼里,却只是个彻彻底底失败的丈夫和父亲。


    马车抵达镇国公府时,裴芸已然平复了心情。


    书砚先行下了车,裴芸掀帘正欲下车时,却有一只粗粝的大掌握住了她。


    “回来了?”


    乍一听得这声,裴芸身子僵了一僵,抬首便望进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眸里,她忙扯出一丝笑,“殿下怎么来了?”


    太子将裴芸扶下车,“今日你兄长大婚,孤怎能不来的。”


    他上下打量了裴芸一眼,微一颦眉,“今日怎没穿孤送你的衣裳?”


    裴芸几乎是不假思索道:“殿下难得赠臣妾衣裳,臣妾舍不得穿。”


    她说着,垂下眼睫,竟显出几分羞涩的姿态。


    可哪是因着那个缘由啊,不过是她要去朱大夫的医馆,唯恐衣裙颜色鲜艳太过惹眼罢了。


    她而今可真是越来越会说谎了。


    太子果然舒展了眉眼,“一件衣裳罢了,你若喜欢,孤命人多做几件。”


    裴芸福了福身,“多谢殿下。”


    时入焦月,赤日炎炎,尤是午后在那毒辣辣的日头底下一晒,都能晒脱下一层皮来,甚至坐于殿内,都若罩于蒸笼之中,又闷又热。


    幸得琳琅殿院内种了几棵高大的槐树,遮蔽了烈日,才算得了几分阴凉。


    裴芸只能每日待在殿内逗弄爱在小榻上爬来爬去的谌儿,吃些冰镇的饮子和果子,躲了大半个月,才迎来了她这寝殿的第一个客人


    来人是江澜清。


    前世的江澜清是她这琳琅殿的常客,但这一世,她还是头一遭来。


    虽是初次入宫,可江澜清行止端庄,有礼有节,并未生出丝毫怯意。


    她还未开口,裴芸就大抵猜到了她的来意。


    她那母亲周氏不来,却来了她这个新进门的长嫂,那应是她母亲解决不了的麻烦事了。


    江澜清施礼罢,在她对侧的小榻上坐下,先照例问了两句安。


    她与自己这般生疏的样子,倒让裴芸有些不适应了,但为不露马脚,裴芸时刻谨记着,她与江澜清眼下还不算熟识。


    一番铺垫后,江澜清这才道出来意,“娘娘,昨日,建德侯夫人来了国公府。”


    裴芸看向她,似笑非笑,“是来寻麻烦的,还是来提亲的?”


    江澜清愣了一瞬,似没想到裴芸知道这些,见她惊诧,裴芸也不瞒她,将先头邵铎赠裴薇马鞭的事儿悉数道出。


    知晓了前因后果,江澜清这才有种恍然大悟之感,便也如实道:“那建德侯夫人来,同母亲说了些不中听的话,大抵是瞧不上芊儿,话里话外,嫌弃芊儿的出身,不过倒对嬿嬿有几分意思。末了,见母亲并不愿嫁嬿嬿,倒是说了句,若芊儿愿委身做小,待四公子娶了正头娘子,便将她纳入府中,做个贵妾。”


    裴芸不禁嗤笑一声。


    这建德侯夫人可真是好算计,而今倒是看上她家嬿嬿了,前世裴家没落,又因着看低她这个太子妃,那建德侯夫人很是瞧不起她家嬿嬿,甚至极尽磋磨。


    但眼下她兄长得胜回京,风头一时无两,又圣眷正浓,建德侯夫人自是没有不娶她家姑娘的道理,可没想到邵铎这一世中意之人从裴薇变成了裴芊。


    然裴芊终究只是她的堂妹,她那二叔也不过在朝中担着个闲职,那建德侯夫人觉着裴芊当不起正妻的位置。


    毕竟邵铎虽在家中行四,却是建德侯夫人所出,他上头虽还有一个身为嫡长子的大哥,但他那大哥颇为平庸,不堪重任,加之邵铎这人聪慧好学,前世庆贞二十五年的春闱上,亦靠自己的本事高中探花。


    不出意外,只怕将来建德侯世子一位会落于邵铎之手。


    可那建德侯夫人一边嫌弃裴芊,一边又不愿放弃与镇国公府结交的机会,就干脆提出了哪贵妾的主意。


    “这事儿,嫂嫂可与兄长提过了?”


    “提了。”江澜清道,“昨儿国公爷回来,我便提了此事,国公爷似很不高兴,让我今日进宫来问问娘娘的意思。”


    她那兄长和她想的一样,自是不会高兴的,裴芸啜了口茶水,定定道:“拒了吧,就说芊儿也是咱们裴家的姑娘,绝无可能与人做妾,既攀不上他们建德侯府的高门,便不攀了。”


    江澜清迟疑了一瞬,“可叫我瞧着,芊儿倒是……”


    裴芸笑了笑,“那丫头聪明,你与她说,她自然明白我的意思。她本也算是高嫁,若这桩婚事是强求来的,她就算嫁入建德侯府,也必定低三下四,一辈子抬不起头。”


    江澜清闻言,赞同地点了点头,便如她一般,若是裴家人都不接受她,就算有裴栩安维护,她的日子也不会过得顺畅安生。


    裴芸复又思忖片刻,倾身在江澜清耳畔道了两句。


    江澜清似是觉得有趣,抿唇笑起来,“娘娘这主意倒是好,今日回去我便告诉国公爷,眼下就看那四公子对芊儿的情意有多深了……”


    裴芸就晓得她这嫂嫂是个聪明人,三言两语,就明白了她的用意。


    不过,既得江澜清来了,裴芸也省的特意命人跑一趟。


    “嫂嫂今日来,我倒是有一事相求。”


    江澜清闻言面露惶恐,“娘娘尽管吩咐便是。”


    “前一阵,我在西街买下了一间医馆,名为仁济堂,但我平时困在东宫,也没工夫去打理,请旁人也终是放心不下,先头听兄长说起,嫂嫂是极善这些的,便想请嫂嫂帮忙……”


    江澜清听明白了,“小事罢了,承蒙娘娘看得起,我定尽力而为。”


    “那既得都劳烦嫂嫂了,我还想再拜托嫂嫂一事。”裴芸顿了顿道,“若我记得不错,眼下快到连翘成熟的时候,我欲请嫂嫂帮忙,替我从不同药材商手中采购连翘。”


    “娘娘想要多少?”江澜清问道。


    “越多越好,嫂嫂无需顾及钱银,我自会给足嫂嫂银两,但需得是晒干可储存药用的连翘。”裴芸嘱咐道,“购买药材时,不可暴露身份,同样的,经营那医馆,嫂嫂也只能私下里同朱大夫商议。最后,我让嫂嫂做的这些事切不能叫母亲兄长他们知晓……”


    听得这般要求,江澜清疑惑地蹙了蹙眉,但还是颔首道了声“好”,她这般干脆倒让裴芸有些好奇了,“嫂嫂便不问问,我缘何要这么做。”


    江澜清无所谓地笑了笑,“想来娘娘自有打算,愿意告诉我便告诉了,不愿说定有不能说的理由,只我不解,娘娘缘何要选我来做此事呢?”


    分明两人见面的次数寥寥可数,就算她已嫁入国公府,她们二人也实在算不上熟稔。


    且这大抵还是她们头一回交谈得如此之久。


    不过江澜清的确很喜欢这位太子妃,不知为何,总与她有种一见如故之感。


    裴芸沉默了一瞬,“因得嫂嫂是个聪明人,交给你,我放心。”


    她含笑,默默凝视着江澜清。


    她大抵不知道,前世最后几年,他们姑嫂二人有多好,她在宫里没个说话的人,也只有她带着孩子进宫来时,她才会展现几分笑意。


    虽得江澜清还比她小上几岁,可因得自幼吃苦,性子沉稳,倒是更像她的姐姐,是代替兄长来关心她的人,裴芸后来甚至真心将她视作家人。


    前世她死后,若说还会有人替她伤心,除却跟了她多年的书墨,大抵便只有她了。


    殿门蓦然被敲响。


    书墨得了应允,领着盛喜入了殿。


    盛喜笑着在裴芸跟前恭恭敬敬施了一礼,便命后头跟着的两个小内侍将手中之物呈上。


    “娘娘,这是太子殿下特命宫中绣娘为您缝制的衣裳,殿下说入了秋,天儿凉得快,便命制了一套夏衣,两套秋衣。”


    小内侍将装着衣裙的托盘搁在裴芸手边,裴芸淡淡扫了一眼,对着盛喜嫣然一笑,“劳烦盛喜公公替我谢过殿下。”


    盛喜躬身应是,退了出去。


    江澜清深深看了眼那些料子金贵的衣裙,再看向神色如常,似并未多么欣喜的裴芸,唇角微扬,笑而不语。


    那厢,盛喜领着两个小内侍回返,及至澄华殿书房,正欲进去回禀,便被常禄伸手阻了。


    常禄指了指里头,用口型无声道:“且等等,国舅爷在里头呢。”


    这国舅爷指的是谁,盛喜哪会不知,不就是太子殿下的母舅,先皇后的亲兄长沈世岸沈大人吗。


    只不知,这位大人是做什么来了。


    此时,澄华殿书房内。


    沈世岸坐在底下,面色却不是太好,适才他暗示太子,那孟家近几年在朝中权势太过,尤是那孟家家主孟翊,不过三十有九,却已是内阁大学士。


    内阁而今共有六人,孟家占有一席,柳家亦有一席,但柳家那位已然高龄,恐不久就会致仕,三大世家唯有他沈家无一人进入内阁。


    沈世岸此番前来,便是希望太子趁孟翊妻亡返乡之际,压制孟家势力。


    然不想太子只淡淡瞥他一眼,转而谈及沈家的年轻一辈,隐晦劝他还是好生关心栽培,以免在明年春闱上丢了人。


    沈世岸闻言,不禁臊红了一张老脸,他又何尝不知,不止是他那几个儿子,就是底下众多侄儿,也尽是饭囊衣架,碌碌庸才,就是做官,恐也难以被重用,无太大的前程。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求到太子面前,同为京中三大世家,沈家自是不能就此走向落没。


    但看太子这态度,并无丝毫相帮的意思。他本想着,沈家作为太子母舅家,太子当是与沈家更亲近些,不想他这外甥,秉性端方公正,竟是不向沈家偏袒半分,当真是愚蠢又糊涂。


    恰在沈世岸愁容满面之际,忽见太子抬首看向隔扇门,淡淡道了声“进来吧”。


    隔扇门被“吱呀”推开,盛喜快步入内,禀道:“殿下,奴才已将衣裳给太子妃送去了。”


    李长晔颔首,“太子妃可喜欢?”


    听得此言,盛喜不禁想起适才裴芸的反应。


    极其平淡,甚至连碰都未碰那些个衣裳,似乎也并非那么喜欢。


    见盛喜有所迟疑,李长晔剑眉蹙起,嗓音沉了几分,“太子妃不喜欢?”


    盛喜忙换上一张笑脸,急急答:“回殿下,太子妃自然喜欢,还颇为爱不释手,娘娘还令奴才传话,谢殿下您呢。”


    李长晔的神色这才缓了些,那些衣裳都是他亲手挑的料子,若是裴氏不喜,那大抵是他又猜错了她的喜好。


    裴氏善解人意,在他面前定不会表露喜恶,可盛喜却不一定,若在盛喜面前她展现出喜欢,那当是真的喜欢。


    李长晔放了心,而盛喜退出屋外,则是长舒了口气。


    这太子妃喜不喜欢并不要紧,毕竟他伺候的主子是太子,定是得先讨得太子高兴。


    书房内的沈世岸将这些默默看在眼里,神色反凝重了几分。


    他这外甥自小性子冷淡便是对他那早逝的女儿,从前也不见多加关心。


    不想竟会命人去给裴氏送衣裳,甚至对那裴氏的反应格外紧张,看来是真将那裴氏放在了心上,这可并非什么好事。


    沈世岸忽而将目光落在东面,“这画当是葭儿所作吧,葭儿念旧,她生前微臣曾好几回见她捧着这画在看,没想到她竟赠予了殿下。”


    话音才落,李长晔锐利的目光骤然扫来,沈世岸就听得他一声冷笑,“舅父这是在指责孤不念旧了,表妹生前,倒也不见舅父有多关心她。”


    沈世岸不想太子竟如此直白,面露尴尬,一时间如芒在背,他强笑着又道了两句,便实在坐不下去,起身告辞。


    沈世岸走后,李长晔搁下手中的湖笔,复又抬眸看向那挂在东面墙上的画,薄唇紧抿,眸中流露出淡淡的伤感。


    第42章 中秋宴


    八月十五,月圆如盘,桂子飘香,正是一年团圆时,庆贞帝于承乾宫举办家宴。


    时隔三月,再次见到裕王妃柳眉儿,她已然显怀,可坐于宴上,却微沉着面容,并不那么高兴。


    裴芸想起前几日,书砚在殿中讲在旁人口中听到的事儿,道是柳眉儿有孕,不便伺候裕王,又牢牢把控着日子,不让裕王去碰后院的侍妾。


    裕王熬不住,背着裕王妃宠幸了身边一婢女,柳眉儿得知后,欲将那婢女赶出府邸,不想裕王竟是维护起了那婢女,与柳眉儿生了争吵,大抵是说他是王爷,他才是这王府的主子,还不顾柳眉儿反对,强行纳了那婢女为妾,气得柳眉儿险些动了胎气。


    但这事,就算告到太后那儿,也是柳眉儿这个裕王妃没理,故而她也只能这般默默憋着独自生闷气。


    裴芸收回落在柳眉儿身上的目光,这柳眉儿欲掌控裕王,却不知再窝囊的人也有气性,无论如何,裕王亦是庆贞帝的亲儿,大昭的王爷,容忍一时也就罢了,哪能真纵着她柳眉儿爬到头上。


    谌儿而今已然会自己稳稳站立,就是走路仍需旁人扶着,方才能迈上几步。


    同太子一道和庆贞帝及太后施礼罢,裴芸就任由李谨将弟弟抱去,同李谦蓉姐儿一道玩。


    两个乳娘及内侍宫婢们都各自守在小主子们身边,裴芸并不担心。


    李谨拉着谌儿的小手,俯下身,亦步亦趋,耐心地教谌儿学走路。


    谌儿虽走的摇摇晃晃,但有兄长扶着,胆子亦大了不少。


    李谦在旁儿看着,不免有些眼馋,谌儿被养得白白胖胖,团子一般可爱得让人直想咬一口,还总咧着嘴嘻嘻地笑。


    他酸的不行,“很快,我母妃也会给我生一个弟弟啦。”


    一旁的蓉姐儿听得这话,登时跑过来,昂着脑袋撅着嘴,“蓉姐儿要妹妹,不要弟弟。”


    弟弟往后只会跟着哥哥,她想要和她一起玩的小妹妹。


    “就要弟弟,就要弟弟,不要妹妹了。”李谦闻言不禁同蓉姐儿吵起来。


    听得这话,蓉姐儿嘴一憋,登时眼泪汪汪,哼了一声,“有了弟弟,哥哥就不要蓉姐儿了,蓉姐儿要去告诉母妃,哥哥不要蓉姐儿了。”


    李谦自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已经有了妹妹,他还想要个弟弟,见蓉姐儿哭着跑走了,他惊慌地追在后头,这要是叫他父王看见他弄哭了蓉姐儿,怕不是要责他了。


    李谨看罢这兄妹俩吵嘴,笑着低头去看谌儿,谌儿也抬起头朝他看过来,笑得格外甜,他忽而扭过身子扑来,短短的手臂一下抱紧了哥哥的大腿,将脑袋埋在其间,没一会儿,又悄悄露出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偷看哥哥一眼,然后自顾自笑得开怀,像是在同李谨玩捉迷藏一般。


    李谨的心一下便化了,他陪着谌儿玩闹了一会儿,就将谌儿抱起来,忍不住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


    无论她母妃生了弟弟还是妹妹,他都喜欢,他也定会做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兄长。


    裴芸虽未陪伴在两个孩子身边,但仍时刻关注着他们,见兄弟二人这般要好,抿唇莞尔一笑,然视线稍移,瞥见坐在那一头的淑妃,裴芸便有些笑不出来。


    时隔几月,淑妃已然康复,面上甚至还带着喜气,听闻前几日,五皇子终于定下了婚事,那姑娘是京城赵家的,父亲在朝中任吏部侍郎,是个不错的姑娘。


    可裴芸知晓,这桩婚事,成不了。


    李姝棠与月嫔来得晚,入了殿,余光瞥见裴芸,李姝棠便笑着快步过来,拉着裴芸说话。


    热热闹闹之际,殿内蓦然安静了一瞬,连坐于上首与太后言语的庆贞帝都停了下来。


    裴芸抬眸看去,只见乌兰公主正推着雍王缓缓入殿来。


    庆贞帝面露惊喜,毕竟打雍王得了腿疾后,就再未参加过这般宫中筵席,这么多年来,还是头一回。


    雍王和雍王妃在庆贞帝和太后面前施了礼,庆贞帝便忙命方徙引雍王夫妇入座。


    雍王那推椅高,并不适宜直接坐于席前,故而不得不自推椅上站起来,再被扶坐到那圈椅上。


    不同于裴芸在两人新婚第二日看到的那般,这次雍王并未抗拒乌兰公主的触碰,反是信任地将半个身子靠着乌兰公主,借力使自己站起来,再艰难地挪至圈椅处坐下。


    裴芸看着这一幕,突然明白,缘何雍王多年不愿参席,毕竟曾经驰骋沙场,以一当百的少年将军想也不愿意自己有朝一日身体残疾,还要在这么多注视的目光中展露自己的痛处。


    她忍不住侧眸看向太子,相对庆贞帝的欢喜,太子则望着雍王的方向剑眉紧蹙。


    前世,太子寻遍了大江南北的名医替雍王治腿,但都无济于事。太子与雍王年岁相仿,感情甚笃,自也不忍他变成眼下这般。


    或是太后和雍王都在,当真应了那句团圆,今日的庆贞帝兴致极高,饮下了不少酒水,还早早命宫人燃放烟火。


    绚烂多彩的烟花在天边绽开,孩子们欢笑着奔出殿,众人也紧跟着庆贞帝出外去看。


    太子却行至雍王那厢,将雍王扶到推椅上,亲自推他出去。


    乌兰公主不想扰了二人说话,默默退到一旁,裴芸抱着谌儿站在人群中,偶一侧眸,便见乌兰公主望着天上的烟火,眸中眼光闪闪。


    裴芸将孩子交给乳娘,递去袖中干净的帕子,乌兰公主愣了一瞬,方才接过丝帕,“多谢太子妃。”


    “公主可是想家了?”


    毕竟是和亲远嫁而来,且乌兰公主不似她,这一生大抵没有机会再回家去。


    然乌兰公主却是摇了摇头,苦笑道:“并非想家,不瞒太子妃,我在玉琊已然没有可惦念的亲人了,我阿娘去得早,阿爹作为玉琊的族长又多的是女人,我不过是他众多女儿中的一个,若非需人和亲,恐他也根本想不起我来……”


    乌兰公主复又看向天上的烟火,“只是来京前,我一直生活在玉琊,还从未看过如此漂亮的烟花,这才忍不住……”


    她话音才落,一道沉冷的嗓音骤然响起,“哭什么,旁人还以为是本王欺负了你。”


    见得被太子推来的雍王,乌兰公主慌忙擦了眼泪,唯恐旁人真的误会一般,“怎会呢,都是他们浑说,殿下分明待乌兰极好,殿下是个好人。”


    见她一脸认真地说出这话,雍王别开眼,神色略有些不自在,末了,淡声吐出一句,“倒也称不上好”,便径自转过推椅离开。


    乌兰公主提裙快走两步追赶上去。


    烟火消散,庆贞帝也终是挨不住上涌的酒意,由方徙扶着回了寝宫。


    筵席散场,众人也悉数离开。


    太子抱着已然睡熟的谌儿,与裴芸走在回东宫的路上。


    “谌儿周晬在即,太子妃想怎么办?”


    骤然听得这话,裴芸抬首看向太子,却是笑道:“臣妾听殿下安排。”


    “上回谌儿百晬宴,孤不在京城,诸般事务都由太子妃打理,这一回便交给孤吧。”


    对于此事,李长晔其实已经思虑许久,他对她亏欠良多,很想趁此机会好生弥补。


    “多谢殿下。”裴芸配合地投去感激的笑,然转过头,笑意却是消失在脸上。


    因她知道,太子又要食言了。


    她记得前世,就在谌儿周晬前,太子匆匆领旨离京,足足去了四个月才回。


    裴芸蹙了蹙眉,努力回想,却是想不起太子这次离京究竟去了哪儿。


    想了一会儿,她便也不想了,索性不久太子自会来告诉她。


    不出她所料,九月初八晚,太子来了她的寝殿。


    彼时裴芸才与谌儿一道用过晚膳,乍一瞧见太子薄唇紧抿,神色凝重的模样,裴芸便猜到了他的来意。


    她命书墨上了茶,太子却是未动,只同前世一样,将坐在小榻上的谌儿抱起来,静静看着谌儿坐在他怀里摆弄一个小木球。


    许久,他才朝她看来,“适才,父皇召孤去了御书房……”


    裴芸佯作不知,“可是有要事吩咐殿下?”


    太子点了点头,又沉默片刻,才道:“今早,父皇收到急报,言樾州下属几县及周遭一月来已有几十名百姓无故失踪,父皇命孤立刻携大理寺两人前往调查……恐无法陪谌儿过他的周晬了……”


    他的声儿极低,虽未言愧疚,但神色言语里却分明满是愧疚。


    前世的太子不会如此,他也愧疚,但总是将这些百姓之事放在前头,觉义不容辞,至于她和孩子们,是应当作出这些牺牲的。


    而她似乎也同样变了,或是并不在乎他的存在,竟也觉得太子离开,是理所当然。


    几十名百姓无故失踪,那大抵已不止这个数,因得背后定还有未曾报官的。


    谌儿还不记事,就算过周晬也不过是旁人给他庆祝罢了,他也不会记得什么。


    而那些失踪之人的家眷恐是心急如焚,度日如年。


    她笑意温柔,真心实意道:“此事要紧,殿下且放心去吧,东宫这厢还有臣妾在。”


    见裴芸通情达理,并未有一丝不满,李长晔心下却是说不出的滞闷难受,为自己的食言,亦为他又要抛下裴氏一人独自操持一切。


    他不知晓,裴芸不但并未有丝毫不虞,反是有些高兴的。


    她那皇帝公爹明知谌儿周晬在即,却赶在这个节骨眼上将太子派出去,后头定然会以大量赏赐来做弥补。


    国库里的都是好东西,裴芸自然乐得。


    “孤定会尽快查明案情,自樾州赶回来。”


    听着耳畔太子的保证,原还在欢喜的裴芸蓦然怔了一怔。


    樾州……


    这地儿怎这般耳熟。


    她回忆了片刻,险些打翻了手中的茶盏。


    那不就是前世疫疾最早爆发之地吗。


    前世的她在生下谌儿后有很长一段时日都浑浑噩噩,仿堕云雾之中。


    而今清醒地回想,才发现许多事都太过巧合。


    譬如太子此番去的地方是樾州,樾州便是发生疫疾之处。


    太子在樾州待了足足有四个月,甚至未回京过年,而就在他回京不久,樾州传来爆发疫疾的消息。


    庆贞帝派了几位御医前去救治百姓,却许久无果,不得控的疫疾慢慢扩散至大昭各地,直至四月末,朱大夫研制出药方,献给当地官府。


    可她的谌儿就不幸死在药方抵京的前三日。


    裴芸看了眼正乖乖坐在太子怀中的谌儿,垂在袖中的手不自觉握紧。


    纵然她知晓前世之事,也做了能做的所有准备,可世事无常,裴芸依然心下没底,她很害怕重蹈覆辙,她仍留不住她的谌儿。


    且不可否认的是,前世这场波及甚广的疫疾,同样影响到了在疫疾结束不久,临危受命,前往击退骋族偷袭的裴栩安。


    裴芸忽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若她也去那樾州,是否可凭她前世的记忆改变什么。


    第43章 谌儿的周晬宴


    两日后,太子携大理寺两位官员赶赴樾州,当日早,裴芸带着谌儿于宫门口送别太子。


    太子抱了谌儿好一会儿,到了出发的时辰,才将谌儿交还给了裴芸。


    “谌儿周晬宴,恐需太子妃费心了。”


    裴芸端笑道:“不过是那日接待接待宾客罢了,余下的殿下不都吩咐人安排好了,殿下放心去吧,东宫自有臣妾在。”


    李长晔看了眼裴芸怀里的谌儿,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谌儿的脑袋。


    从前他多是走得利落潇洒,可这大抵是头一回,他觉如此愧对于他的妻儿,或是这几个月里,他突然发现,裴氏表面温柔大度,但其实也只是强忍着,心下亦对他有诸多怨言。


    想来这一回,定然也是。


    他忽而生出将裴氏揽在怀里的冲动,可思虑片刻,掩在袖中的手却只是克制着握紧成拳。


    身后还有两位官员在,不好教他们觉他这个太子沉溺于儿女情长,优柔寡断,便只道:“到了樾州,孤定时常寄家书给你。”


    听得此言,裴芸不禁想起上回绞尽脑汁给太子回信之事。


    可实在不必。


    虽也是因着她根本懒得回信,最重要的是,他们很快便能相见,并无这种必要。


    但嘴上,裴芸还是垂眸,低低“嗯”了一声,目送太子远去。


    此番出宫送太子远行,裴芸便没想转身就回东宫去,出来时,她就得了太子应允,许她今日回裴家看看。


    日子过得快,打六月初回去参加她兄长的婚礼,至今也已有三个多月了。


    她是临时起意,并未令人通禀,及至国公府,才自母亲周氏口中得知,她那长嫂见今儿天高气清,甚是凉爽舒适,带着两个妹妹去城中那映水湖泛舟游玩去了。


    听得此言,裴芸不禁隐隐动了心思,同孩子一般,将谌儿交给母亲周氏,就带着书砚书墨赶往那映水湖畔。


    已有家仆快马赶去通禀,故而待裴芸抵达时,画舫已然停在了岸边等她。


    裴薇喜笑颜开,唤着“阿姐”,迫不及待地伸手,将裴芸扶了上去。


    待船上人坐定,船夫撑着船蒿,往湖中央而去。


    画舫四下窗扇洞开,湖风阵阵拂面,秋高气爽,沁人心脾。


    画舫中央置了桌椅,四人围坐着,边闲谈边用些瓜果点心。


    裴芸与江澜清对视一眼,又偷瞥向裴芊,江澜清登时意会,笑道:“娘娘不知,这段日子我一直在陪着芊儿相看,其中倒是有几户不错的人家,看上了咱们芊儿,话里话外似有意来提亲呢……”


    裴薇登时接话道:“让我瞧着,那刑部刘郎中家的三公子倒是很不错,举止文雅,谈吐不俗,二姐姐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裴芸顺势看向裴芊,笑问:“可曾有看中的?若也中意,我便让兄长做主,将你的亲事定了。”


    裴芊愣了一瞬,只答:“芊儿任凭长姐和长兄做主。”


    她此言一出,裴芸和江澜清皆心领神会,这丫头,当是还未死心呢。


    在湖中游览了一个时辰,画舫便回返,停靠在了岸边,裴芸几人下了船,沿着湖畔慢慢踱着。


    湖畔的树让秋风染得五彩斑斓,黄、红、绿各色交织,相映成趣。


    本只是闲走,可行在最前头的裴芸和江澜清却在一棵金光灿灿的水杉之下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有礼地冲裴芸和江澜清拱了拱手。


    正是邵铎。


    一看就知是来寻裴芊的。


    江澜清看向裴芸,询问她的意思,裴芸将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一间凉亭上,“我有些走累了,去那亭中坐坐吧。”


    说罢,她转头看向裴薇,“嬿嬿,过来。”


    裴薇疑惑地看了那邵铎一眼,再看向邵铎一直盯着的裴芊,虽一头雾水,但仍乖乖跟在了裴芸后头。


    三人在亭中坐下,眼看着邵铎向裴芊走过去,似说了什么,裴芊面露迟疑,但两人还是走到离她们距离不远却听不到说话声儿的湖畔。


    裴薇是唯一不知真相的,但她对邵铎有印象,“这人我记得,我去京郊跑马时,见过他几回,二姐姐好似说,他是什么建德侯家的四公子,他来寻二姐姐做什么?”


    裴芸和江澜清相视而笑,模棱两可道:“许是有要事吧……”


    那头,见到自己几月未见的心上人,邵铎激动难抑,可他近一步,裴芊便往后退两步,简直避他如蛇蝎。


    他不敢再靠近她,只站在那儿,小心翼翼地唤了声“二姑娘”。


    裴芊低垂着眼眸,沉默了片刻,方才道:“想说的话,先前我那嫂嫂已然同侯夫人说清楚了,裴芊出身低微,不堪与四公子相配,还请您莫再来寻我了,不然教旁人看见,尤是……我未来的夫家看见,恐是不好……”


    “夫家?”邵铎猛然一惊,“你定亲了?”


    “倒是还未……不过想也快了。”裴芊拧着手上的帕子,闷闷道,“这段日子,兄嫂安排我相看了不少人家,其中也有对我满意的,愿八抬大轿明媒正娶,兄嫂觉得不错,我那长姐也是,恐不久家中便会替我做主……”


    说至此处,裴芊看了邵铎一眼,眸中满是伤感,“我与四公子此生当是没了缘分,这京中比我优秀的女子比比皆是,想来很快建德侯夫人便会替四公子谋一桩门当户对的婚事……”


    她扯了扯唇角,却是笑得难看,似是不愿再多说,福了福身,快步往裴芸那厢而去。


    独留邵铎一人,在原地失魂落魄。


    什么“明媒正娶”、“门当户对”,这位裴二姑娘句句在戳他心窝子,暗指他母亲不欲令她做正妻,只想纳她为贵妾的事。


    他拗不过他那母亲,可也实在喜欢裴芊,本想着纳贵妾就纳贵妾吧,大不了他再劝劝母亲,让她先进门,待她生下个一儿半女,再趁机抬她做正妻。


    谁料,国公府拒绝地彻彻底底,竟是一点余地也未留。


    他那母亲还劝他,一个闲官的女儿罢了,又不是镇国公嫡亲的妹妹,就是借了国公府的光,实在配不上他。


    邵铎原也是这么想的,他初初看上的人的确是裴薇,那位裴三姑娘同太子妃一样貌美,他见得她跑马的样子,恣意潇洒,便动了心思。


    他准备了一副马鞭相赠,又不好亲手交给裴薇,就托那位裴家二姑娘转赠。


    谁知没几日,裴二姑娘托人将马鞭和一封信笺一道送还给他。


    道是她那妹妹念旧,用不惯新马鞭,又谢了他的好意,字里行间裴二姑娘却不忘暗示他,她那妹妹喜欢的另有他物。


    邵铎很激动,晓得是这位裴二姑娘帮他,便当即回信,问裴薇的喜好。


    只这信笺一来一回间,不知不觉,他竟对这位裴二姑娘愈发在意,甚至去京郊跑马时,眸光也会忍不住落在她身上。


    他发现这位裴二姑娘其实亦生得清秀可人,且善解人意,他开始期待收到她的来信,却不为裴薇,只为了她裴芊。


    谁知有一日,裴芊寄来的信上却是道了抱歉,大抵是她骗了他,其实裴薇一开始便不中意他,可她不忍告诉他真相,只能试着帮他取得裴薇的欢心,可尝试良久,依然一无所获,她心下愧疚,实在欺瞒不下去了,道她往后不会再寄信过来。


    那之后,确实再无信笺,可邵铎却像整日丢了魂一般,怅然若失,方知自己早已将裴芊放在了心里。


    裴芸坐在亭中,远远见裴芊折身往这边走来,原还满目伤感的人,在背向邵铎后,面上哪还有丝毫难过的影子。


    裴芸忍不住暗暗笑,这丫头的手段,属实令她佩服。


    谌儿周晬宴那日,比之百晬时候热闹了不少。


    庆贞帝的赏赐一大清早便由方徙送来了,又是堆了满满一个院子。


    太后亦来得早,她老人家甫一坐下,宫中妃嫔及那些贵妇贵女们都围在了她的身侧。


    柳眉儿肚子大了,而今小心谨慎,不敢来人多的地方,唯恐动了胎气,只让裕王带来了李谦和蓉姐儿,这李姝蕊被送去了瞿页的女学堂,珍嫔而今只躲在自己宫中,这周晬宴比之前世,可让裴芸顺心不少。


    就是太后老生常谈,提及柳眉儿,又扯到诚王妃程思沅头上,让她多沾沾喜气,调理好身子,早些替诚王生个孩子。


    程思沅乖巧应声,却也是面露无奈。


    裴芸帮了她两句,她不由得投来感激的目光。


    倒也没什么好感激的,裴芸晓得这诚王妃不鸣则已,后头可是一鸣惊人,让太后笑得都合不拢嘴。


    天凉了些,她母亲周氏前几日不意染了风寒,虽得不算严重,但也怕传给孩子,就没有来。


    这次是江澜清带着裴薇裴芊一道来的,而今周氏乐得清闲,将府内中馈悉数交给自己这儿媳来打理,江澜清已然是真真正正的国公府当家主母了。


    打她带着裴家两位姑娘一踏进来,众人的目光便悉数落在了她的身上。


    国公爷娶了个县令之女的消息传得满城皆知,不知多少人等着笑话江澜清的“上不得台面”。


    然却见江澜清一身黛蓝的妆花交领袄子,藕粉织金牡丹百迭裙,端雅淑静,大大方方地在太后面前施了一礼,“臣妇见过太后娘娘。”


    太后并不识江澜清,只试探着问:“是镇国公夫人吧?”


    裴芸上前道:“是,皇祖母,这便是孙媳那新入门的嫂嫂。”


    对江澜清之事,太后也有所耳闻,她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女子,落落大方,毫不怯场,不由得笑着点了点头,“镇国公的眼光倒是不错。”


    夸赞罢,太后又看向站在江澜清后头两人,裴薇她识得,与裴芸眉眼也有几分相像,但对裴芊她却有些陌生了。


    见太后的视线落在裴芊身上,裴芸当即拉过她,同太后介绍道:“这是孙媳的二妹妹,虽是二叔的女儿,但于孙媳而言,与亲妹妹无异。”


    听得这话“亲妹妹”,裴芊看向裴芸,眸中流露出些许诧异,旋即低眉,抿紧了朱唇。


    太后颔首,随口问了句:“看模样,也到嫁人的年纪了吧?”


    “是啊。”裴芸笑着答话,视线却有意无意瞥向站在一侧的建德侯夫人,“这阵子正在相看人家,上门提亲的也有不少,孙媳的兄长正琢磨着定下哪户人家好呢。”


    建德侯夫人闻言,神色略有些微妙。


    裴芸只作未察,这是她最后一次帮裴芊了,之后成与不成,全看老天爷的意思了。


    男客与女眷们分两处用席,后院这头,用完午宴,宫人们便忙活着准备这抓周礼。


    巨大的圆形软毯上,摆满了各色物件,笔砚书册,印章算盘,弓箭棋盘,金银钱物,甚至连女儿家的脂粉钗环都有。


    这抓周礼主打一个热闹,毕竟不管谌儿抓着什么,他作为三皇孙,又是太子的嫡次子,定是一辈子锦衣玉食。


    思至此,裴芸忽而一个激灵,她竟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若将来她不是皇后,那她的谨儿和谌儿又该如何。


    尤是谨儿,前世她死得干脆,却未思虑太子登基后,还会不会立谨儿为储君,还是说他会等沈宁朝生下儿子,立那个孩子为太子。


    然裴芸只忧愁了一瞬,因得前世的事她根本管不了,但这一世,无论如何她定要使裴家足够强大,才能成为谨儿谌儿的后盾,保他们一世无忧。


    裴芸亲自从乳娘手中抱过谌儿,将他放在那软毯的正中间,让他随意挑选。


    然谌儿坐在里头,面对周遭琳琅满目的物件,却是有些手足无措,他最先拿起手边的笔,又放下,转而抓了一把棋盒里的棋子,或觉不好玩,就立刻松开手任由棋子撒了一地,继续往前爬,但往往是拿了就丢。


    众人不免教他逗笑,这抓周礼算是抓不完了,裴芸无奈,只得蹲在软毯边沿招了招手,“谌儿,喜欢什么,便抓来给娘可好?”


    谌儿仿佛能听懂一般,蓦然向她看来,这回他没有丢掉手中木制的小剑,而是紧抓着径自向裴芸爬来。


    爬着爬着,他忽而站起身,一步步摇摇晃晃地朝裴芸走过来。


    裴芸睁大了眼,这是谌儿第一次不需人扶着就能独自行走。


    鼻尖涌上一阵酸涩,她强忍着去扶谌儿的冲动,鼓励道:“来,谌儿,到娘这儿来……”


    谌儿脚步尚且不稳,身子不住左右晃动,似乎随时有跌倒的危险,可他还是一步步,甚至张开手,靠着自己向裴芸走来。


    眼见他快到软毯边沿,裴芸再也忍不住,扑上去,一把将谌儿抱进怀里。


    谌儿依恋地用小手圈住母亲的脖颈,伏在她肩头。


    须臾,裴芸清晰地听见,一声含糊不清的“娘”在她耳畔响起。


    她双眸微张,难以置信地拉开谌儿,便见他又张开小嘴,吐出一声低低的“娘”。


    裴芸的眼泪顿若决堤般倾泻而下。


    是啊,是娘,是她日日教谌儿喊的“娘”。


    四下宾客亦听到了这一声,不免有些动容,多是做了母亲的,自是能明白孩子开口喊的第一声是“娘”,是何等的价值。


    可她们不知,那于裴芸是更加珍贵的东西,她紧紧抱着怀中失而复得的宝贝,只感谢老天又给了她一次机会,让她再做谌儿的娘。


    这一次,她定会让他避过灾祸,看着他好生长大。


    第44章 裴氏便是裴氏绝无人能够代替


    周晬宴后的第四日,裴芸将书砚书墨叫到了跟前,问她们可想要嫁人。


    前世也约莫是在这个时候,见这两个跟了她多年的姑娘已然二十出头,老大不小,恐不好再继续耽误下去,她生了将她们送出宫嫁人的想法。


    书砚乍一听得这话,眼眶一下便红了,哽咽道:“娘娘,你不要我们了吗?”


    裴芸闻言微愣了一下,这倒是和前世不大一样,她记得,前世书砚是沉默了许久,旋即点了头。


    倒也是,那时的她生下谌儿,便一直郁郁寡欢,脾性也很是不好,烦躁上头,有时甚至会对殿内的宫人们发怒,甚至书砚书墨也不例外,想来书砚是怕了,才会选择离开她的身边。


    但这一世不同,书砚跪在她跟前,哭得涕泗横流,“娘娘,奴婢不走,娘娘对我这般好,奴婢要一辈子伺候娘娘。”


    她这副样子好似裴芸要抛弃她一般,反惹得裴芸有些哭笑不得。


    她一把将书砚拉起来,掏出帕子给她擦拭眼泪,“是嫁人,又不是将你们赶出宫去,怎哭成这样。”


    她无奈地看向书墨,询问她的意思,书墨亦摇了摇头,“奴婢也想跟着娘娘,这嫁了人不就是要伺候男人一辈子,运气不好些,照顾的何止一个男人,还有他的一家老小,总不如待在娘娘身边自在。”


    前世书墨并未对她说过这番话,而今听得,裴芸不由得感叹,这丫头想得倒是通透。


    书砚亦抽着鼻子点了点头,“书墨说得对,奴婢也是这么想的。”


    裴芸看她哭得跟花猫似的,愈发忍俊不禁。


    她若真是这般想的,那她前世究竟有多么可怕,才让她宁愿选择嫁人都不想留下。


    不过这样也好,书墨行事稳重,正好留在东宫替她看顾着,而书砚脑子活,嘴巴也厉害,跟着她外出正合适。


    至于书砚嫁人的事……


    往后寻了机会,让她见见前世的夫君,若她还有那意思,便再行撮合,不行就继续留在她身边,总不好因为这一世的改变耽误了她原本的幸福。


    是夜,裴芸并未怎么睡,她估摸着时辰,赫然尖叫了一声,旋即一把打翻了床榻未点的灯盏。


    在外守夜的宫人听得动静,急急推门而入,便见太子妃拥被坐在榻上,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像是被魇着了。


    那宫人年岁尚小,头回遇到这般情况,一时间手足无措,忙将书砚书墨喊了起来,书墨披着衣裳,伺候裴芸饮了水,问她做了什么噩梦。


    裴芸一副恹恹的样子,只道是梦到了太子。


    书墨便有了数,说了些安慰的话,又问可要请太医,裴芸摇了摇头,她便将裴芸抚睡下了。


    夜半闹了这么一遭,裴芸翌日起来,就有些精神不济,面色略显苍白,可她要的就是这般,还要让整个东宫都知晓她昨夜做了噩梦。


    她又特意挑了身颜色浅淡的衣裳,越发衬得她憔悴不已。


    书砚书墨叫她闹得昨夜没有睡好,她便任由两人睡着,大清早带了个宫人,急急往太后的慈寿宫去了。


    *


    十月十一,樾州府衙。


    近酉时,已是暮色四合,霞染半天。


    李长晔剑眉紧蹙,坐在桌案前,仍在不停地翻阅这几日衙内书吏记录的,那些失踪百姓家眷的口述。


    虽他心下早有准备,但直到来到此处,命衙役挨家挨户询问近日可有失踪之人,才发现未曾上报的足有三十余人。


    这还仅仅只是查了下属大半的县城而已。


    未记入的恐远不止这个数。


    且奇怪的是,那些失踪的尽是些壮年男子。


    这些人,有些失踪了几个月,有些人失踪了二三十日,但无一回返。


    若说是劫财杀人,这都是些贫穷的百姓,又有何好劫的呢。


    虽快马加鞭,但花在路上的日子就足有十日之久,抵达樾州的这大半个月来,李长晔一边派人去各处寻找失踪之人的踪迹,一边欲从这些文书中,找到些蛛丝马迹。


    可这些失踪的人,樾州下属各县都有所分布,除却都是年轻的壮年男子这一共同特点外,根本寻不到太多相似之处。


    且樾州周遭群山环绕,绵延不绝,地势复杂广阔,就算要寻,也根本不知从何入手。


    当真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消失地未免太过干净。


    李长晔只觉头疼得厉害。


    樾州知府张铖至候在桌案旁,是坐也不敢坐,只能拖着那摔折绑了木板的手臂,心惊胆战地在一旁立着。


    其实他这手臂伤得也不算太严重,但可不能不严重,打听闻太子要到这樾州来查案,他便日夜难眠,惴惴不安。


    也不知是底下哪个不长眼的,不过是失踪了几个人而已,有何好大惊小怪,竟是把此事报到了御前,反显得他这个知府尸位素餐,敷衍塞责了。


    故而在太子来前几日,他刻意爬上了后院那棵高大的枣树,自上头跌下来,成功伤了这条左臂。


    待太子来时,正好谎称是心急之下,进山寻那些失踪之人摔的。


    张铖至看着府衙外薄暮冥冥,天色渐晚,不由在心下念叨。


    这太子怎跟铁打的一般,一日到头都在为着这桩失踪案而奔波。


    他本欲讨好太子,还提前命人寻来樾州貌美的女子以侍婢的身份近身伺候,不想竟都被太子送了回来。


    那跟着太子的常内侍,只说殿下不需要,让他往后莫要再送。


    张铖至左思右想,觉得这太子也是男人,就算表面看着清冷,但男人嘛,骨子里哪有不好女色的。


    太子之所以不要,那定是他送的人不对。


    为此,张铖至还特意托人去京城那厢打听,还真让他打听到了些重要的消息,拿到了一幅画像,想必依着那相貌去寻,寻来的人太子定不会不要。


    这哄得太子高兴了,他这顶乌纱帽便还能保得住。


    张铖至余光一扫,瞥见一家仆站在门外对他点了点头,他便谄媚地笑着,恭恭敬敬道:“殿下,您累了一日,微臣命人在后院备了饭菜,您且去用些,早点歇下吧。”


    见太子凌厉的眸光扫来,张铖至身子骤然一僵,忙解释道:“殿下放心,都是些朴素的家常菜。”


    他可不敢再为了这位太子殿下在府中大摆筵席,还要冷汗涟涟地被太子沉声问“张大人一年俸禄几何,倒是颇懂得享乐”。


    李长晔神色这才缓了些,他看得眼睛都花了,不由得合眸揉了揉眉心,一旁侍候着的常禄看着实在心疼,亦劝道:“殿下,您已有几日不曾睡好了,您忘了,太子妃嘱咐过您,切记保重身子。”


    提及裴芸,李长晔睁开眼,视线不自觉落在腰间的青竹香囊上。


    上次裴栩安那事后,他并未将它摘下来。


    他已然想通,不管这香囊当初是预备给谁的,但而今既然给了他,那便是他的。


    也不知裴氏怎么样了,谌儿的周晬已过去了好一阵,她一人操持宴席想必很是辛苦。


    那日离京后,他便愈发后悔,当时不该顾及良多,她是他的妻子,就是在外人面前抱了,也没有什么。


    李长晔知道,他是有些想她了,也不知前几日他匀出闲来写的家书,她何时才能收到,又何时能收到她的回信。


    看这案子的棘手程度,恐还需一段时日他方能返回京城。


    李长晔站起身,“走吧。”


    常禄便知只有提起这太子妃才能劝得动太子,忙跟在后头。


    张铖至站在原地,恭送太子往府衙后宅的方向而去,这才彻底松懈下来,虽得太子还未登基,但这大半个月多来,他也算是尝试到了所谓“伴君如伴虎”的提心吊胆的滋味。


    李长晔虽居于府衙后宅,但他居住的院落周遭守卫的皆是他自己从京城带来的人,在外,他信不过旁人。


    才踏进那紫竹苑,李长晔一眼便瞧见院中站着一个女子。


    她背对着他,着一身长斗篷,抬首似在打量这整个院落。


    跟在后头的常禄不知主子缘何突然停下脚步,抬头一看,不由得呼吸一滞,心道那位张知府就是个蠢货,先头他都提醒过他不要再往太子院里送人,谁料他不但不听,居然还要继续找死。


    李长晔一言不发,只冷冷回首看了常禄一眼,表明了意思,便径自往一旁的西厢房而去。


    然才走了几步,一道婉约动听的嗓音在背后响起。


    “殿下。”


    李长晔身子一凛,蓦然定在了原地,这声儿何其熟悉,大抵是他做梦都想听到的声音。


    只是这声音绝无可能出现在这里。


    李长晔的眸光骤然沉冷下来,若一把利刃,甚至有隐隐杀意在其间浮动。


    他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恶心。


    那张铖至,是他太过纵容他了。


    竟令他寻了个与她声音如此相似的女子,试图诱惑于他。


    可裴氏便是裴氏,绝无人能够代替。


    李长晔一身戾气散出来,他折身,倒要看看那张铖至寻的人能与裴氏有几分相像。


    却见得那女子缓缓摘下遮盖了大半面容的风帽,一双杏眸潋滟生辉,她对着他嫣然一笑,朱唇微张,似是调侃般开口。


    “不过一月多不见,殿下怎就不认得臣妾了?”


    第45章 夫君


    李长晔面上的冰雪一瞬间彻底消融,他薄唇微张,怔怔地看着裴芸,似不敢相信,以为仍身处梦中。


    书砚自主屋出来时,便见她家娘娘正与太子殿下相对而立,气氛格外安静,她忍不住出声道:“娘娘,奴婢都将东西收拾好了。”


    裴芸低低“嗯”了一声,再看向太子,心道他倒是比她想像的还要平静,看来对她来此也并非多么欢喜。


    “殿下。”她余光瞥向主屋圆桌上摆的饭菜,讪讪道,“臣妾有些饿了。”


    为赶在今日抵达,午间马车也未停,她只在车上吃了些难咽的干粮,而今腹中实在空得厉害。


    李长晔这才回过神,转头吩咐常禄,“让灶房再添两道好菜。”


    常禄忙应声去办。


    打看到裴芸,常禄登时喜上眉梢,虽不知太子妃怎突然来了樾州,但这于他而言,可是天大的好事,主子心情好了,他们做奴才的才不必时时刻刻提着一颗心。


    用膳前,裴芸脱下了外头那件斗篷,又用书砚打来的热水净了面和手,方才在那圆桌前坐下。


    常禄是跑着去的灶房,因张铖至早就吩咐底下说,府内来了贵客,得时时伺候着,绝不能有所怠慢,故而灶房一听要添菜,忙将原给主子们炖的鸡汤及一碗红烧狮子头送了过来。


    鸡汤尚且冒着热气儿,李长晔舀了几勺至汤碗里,递给裴芸,暖呼呼的鸡汤下肚,霎时抚慰了裴芸的五脏六腑,通身都舒畅了。


    见她吃得差不多,李长晔才问:“怎突然来了?”


    裴芸搁下碗筷,低声答:“谌儿周晬后不久,臣妾一日夜里做了个极为可怕的梦,梦见……”


    言至此,她忽而看了太子一眼,旋即飞快垂下眼眸,“梦见了殿下……”


    见她面露赧赧,李长晔心下微动,似教那羽尾挠了一般,生出丝丝氧意。


    虽话未说完,但他已然明白她来此的缘由。


    想是做了什么有关他出事的梦,担忧不已这才赶来了此处。


    李长晔也说不清心下是个什么滋味,但只消一想到她是为他而来,便有一股子悸动怎也压不住。


    裴芸继续道:“及至第二日,臣妾心下仍是不安,就去了慈孝宫寻皇祖母,道了此事,说臣妾想来殿下这儿看看,不然只怕寝食难安,皇祖母就向父皇要了几个御林军的好手,一路护送臣妾来到了此处。”


    裴芸原以为光是做了个梦,便想去寻太子,太后怕是很难同意,毕竟此事听起来多少荒谬。


    但不想太后听罢答应得格外痛快,还叫她不必担心东宫诸务,两个孩子她也会多加照拂。


    裴芸疑惑,但李长晔一听便知,定是因着他上回撒的谎,他皇祖母希望裴氏早些再怀个孩子,才巴不得让裴氏赶紧过来。


    膳罢,李长晔转而去了西厢房,道还有些文书要看,让她早点歇下。


    裴芸倒不怎么累,她在马车上闲来无事,睡了好一会儿,而今是一点睡意也无。


    常禄提前命人烧了热水,方便书砚伺候裴芸沐浴。


    在路上走走停停,行了近二十日,终于抵达了樾州,裴芸心安了不少。


    她惬意地将整个身子泡在温暖的热水中,正思虑着该如何调查那疫疾之事,却听得身后传来动静。


    这屋子小,自然比不得东宫,沐浴之处仅用一扇屏风隔绝,她以为是书砚进来了,懒懒躺在那厢未动,直到浴桶中的水骤然满溢了出来,


    有人自背后抱住了她,男人粗沉的呼吸在她耳畔乍响。


    裴芸倒是未被吓着,毕竟这地儿,也不是谁人都能随随便便进来的,只她垂眸,便见太子仅褪了外袍,身上的中衣中裤都被水浸透了。


    “殿下……”


    裴芸不解地唤他,不是说要在西厢处理公务,这才过了半个时辰,怎就回来了。


    李长晔低低“嗯”了一声,俯首,搂着她的双臂收紧了几分。


    他原确实打算再看看那些口述文书,可坐在西厢案前,心却怎也静不下来,脑中尽是裴氏的影子,他甚至有种恍惚,觉她并未来到樾州,适才都不过是他的幻觉了。


    那股子不安令他实难再坐下去,脚步几乎是不受控地往主屋而来,待他清醒过来,已然跨入了浴桶,抱住了她。


    “月事是何时来的?”


    太子低哑的嗓音在她耳畔盘旋,竟令裴芸的身子发热,也生了些许变化,但她终究不好表露自己的心思,只声若蚊呐,“前两日才干净……”


    话音方落,男人高大的身子压落下来,令她不得不伸手攥紧了桶沿。


    左颊上传来一阵湿热,裴芸愣了一下,不动声色地扭过头,幸得太子未在此处流连,那似能燎原的大掌一寸寸而下,将她整个身子都燃得滚烫难耐。


    不多时,随着那令人面红耳赤的声响,浴桶中的水在阵阵激烈的冲击中扑涌而出,“哗哗”声连绵不断。


    被太子擦干了身子放在床榻上时,裴芸觉周身上下,便是足尖都透出一丝舒快,心叹太子那本事着实越来越好了。


    她闭上眼,正准备就此好生睡上一觉,不料那滚烫的大掌再次烙在她腿上,她微微一惊,睁眼看去,便见太子眸色灼灼如火,已然倾身而来。


    本还有些敏感的身子再被驱入,一声娇吟不自觉自她唇间漏了出来。


    裴芸一双藕臂缠着男人的脖颈,心下除了诧异还是诧异,毕竟这是太子头一次在合房时连着来第二回 。


    若说是因着素得久,他们不是没有过大半年都不曾行房事的时候。


    裴芸想不起,向来清心寡欲的太子究竟是何时起开始变了呢。


    书砚旅途疲惫,昨夜自然没在外头守夜,守夜的是常禄。


    但他不想,昨儿这动静竟这么大,还直闹到夜半才休,这太子殿下平素不言不语,实则心里惦念极了太子妃,这会儿见着,自是情难自抑。


    常禄守到五更时候,天蒙蒙亮,上下眼皮便开始打架,瞌睡间,就听隔扇门被吱呀推开。


    见得从里头出来的李长晔,常禄压低声儿问:“殿下起了,可要去西厢洗漱?”


    李长晔颔首,看他一脸困倦的模样,道:“且回去睡吧,换人来伺候就好。”


    “是。”常禄感激太子体恤,虽嘴上应着,还是亲自送去洗漱的热水及早膳,才安心回去睡下。


    入了冬,这天亮得也迟了许多,常禄临走前,特意为李长晔多燃了几盏灯。


    虽得昨夜睡得晚,可今早的李长晔却是精神奕奕,头脑格外清醒,不过大半个时辰,就将剩下几十份文书都翻阅了一遍。


    只,依然毫无所获。


    他剑眉紧蹙,却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抬眼一瞧,正是大理寺丞陈鸣。


    陈鸣颇有些气喘吁吁,“殿下,臣适才进来时,有衙役来禀,说方才有百姓击鼓,来报失踪。”


    李长晔登时站起身,同陈鸣一道快步往府衙而去。


    张铖至亦听闻了此事,就比他们快一步抵达公堂,正在整理着装,见得李长晔,登时一副奴颜婢膝的模样,嘿嘿笑着将太子请坐到正堂中央。


    来人是一个布衣荆钗的妇人,三四十的模样,见得这知府大人不坐,反毕恭毕敬地将位置让给另一位锦衣华服的爷,就知这位爷定是比知府大人还了不得的人物。


    她忙磕了个头,禀道:“大人,民妇庄氏,听闻近日官府在查失踪之人,特来报案,住在民妇隔壁的牛铁匠已大半月不见踪影了。”


    李长晔眉头微皱,“庄氏,你是那牛铁匠何人?”


    庄氏答:“不过是左右邻居罢了。”


    “那缘何不是他的家眷来报案?”


    庄氏闻言长叹了口气,“那牛铁匠家中原还有一个瞎眼老母,身子不好,腿脚也不便。牛铁匠失踪前,曾告诉过他母亲,说是这几日总觉有人偷偷摸摸跟在他后头,怕不是什么贼人,要害他的。当时牛婶将此事告诉民妇,民妇也未怎么在意,只后来牛家突然有一日就没了动静,民妇喊了几声也无人回应,就想着会不会是牛铁匠因着被人跟踪一事带着母亲搬走了。”


    说至此处,庄氏蓦然哽咽起来,“谁知不久后,附近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民妇和周遭的邻居本以为又是哪个角落里死了猫狗,就未放在心上,直到这气味越来越浓,好似就是那牛家散发出来的,便有人一脚踢开了牛家的门,就见……就见那牛婶额角被磕破了一个口子,身子已然腐烂了……”


    堂内众人闻言都不禁深吸了一口气,那张铖至最是不想沾染这些个麻烦事,顺势问道:“会不会是那牛铁匠不愿赡养老母,一时气急,误杀了母亲,畏罪潜逃了呢?”


    陈鸣横了张铖至一眼,这般愚蠢的人究竟是怎么当上的知府。


    光凭溜须拍马吗?


    那牛铁匠又不是个傻的,若他真错手杀了老母,定会处理尸首,让左邻右舍都以为他们是避灾离开了此处,而不是就这般留在屋内等人发现,给自己扣上嫌疑。


    “绝无可能,大人。”庄氏道,“那牛铁匠有多孝顺他母亲,我们这些人都看在眼里,且民妇那日大着胆子查看了牛婶的尸首,又在屋内看了一圈,想那牛婶应是眼睛不便,又着急牛铁匠久久不归,不意绊倒在地,头磕在了那桌角上……”


    虽已无从考证,但庄氏一直心存愧疚,指不定牛婶这一磕并未立刻死去,若她当时进门去看看,牛婶就还能捡回一命。


    也因着如此,听闻官府在查近日失踪之人,她这才赶来报案,想来牛婶死前最惦念的就是她那儿子,她做不了旁的,定得帮忙寻着牛铁匠,才好抚慰牛婶在天之灵。


    坐于上首的李长晔始终默默听着,若有所思。


    此事确有不同,毕竟先前那些失踪案里并未出现被人跟踪这一事,指不定除却壮年男子这一点,那些犯案之人并非全无目标地抓人。


    铁匠……


    李长晔思索片刻,骤然双眸微张,看向陈鸣,“若我记得不错,则余,期令,芜元这几县当也有铁匠失踪,你同岑仲一道去他们家中问问,那几位铁匠可也曾遇着被跟踪一事或失踪前有所蹊跷。”


    陈鸣颔首领命,忙去寻另一位大理寺同僚。


    李长晔又看向张铖至,“除上述几县,去查查旁的县可还有铁匠失踪。”


    “是,殿……大人。”


    张铖至慌忙改口,吓得不轻,太子此番来,明面上只称是陛下派来调查的钦差,他方才险些暴露了太子的身份。


    他喊了十几个衙役,让他们照太子吩咐去做,又叫书吏起草文书,分派至各县,令县衙按命行事。


    接着,他叫跪在底下的庄氏先行回去,道有消息或是还有问询的话,自会传她过来。


    干完这些,末了,张铖至屁颠屁颠跟在太子后头,等着下一步吩咐。


    可李长晔早已起了身,欲再去翻阅那些文书,看看自己是否有所遗漏。


    然裴芸此刻就带着书砚躲在那公堂后头,打晨起听闻有人来报案,她就急忙往这厢赶来,她总觉得,疫疾之事或与太子查的这桩案子有关。


    既她如今并无线索,就只能就此入手。


    听得太子逐渐靠近的脚步声,与其被他发现,裴芸索性大大方方走出去,迎面拦住太子去路,想起外头人适才好像有意隐瞒太子身份,她福身罢,含笑脱口道。


    “夫君,案子查得如何?”


    第46章 他送来的人定更得太子欢心


    裴芸的声儿婉柔动听,若涓涓流水,直淌进李长晔心里,尤是在听得她那声“夫君”后,李长晔眸光霎时温柔下来。


    这是裴氏第一次这般叫他。


    不同于人人可称呼的“殿下”,世上唯有她一人能唤他夫君。


    而李长晔,很是喜欢这般独一无二。


    一旁的张铖至打量着这突然出现的女子,妇人打扮,二十上下的模样,可却生得目若悬珠,蛾眉皓齿,令人不由得双眸一亮。


    好一个妍姿艳质的美人。


    “大人,这位是……”张铖至试探着问道。


    李长晔:“是我的夫人。”


    夫人?


    张铖至稍一蹙眉,昨夜他的确听说有一女子入了太子住的宅院,竟是一夜都未曾出来。


    想就是面前这位了。


    可太子称呼其为“夫人”……


    他思索片刻,旋即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这世上真能被称为太子夫人的只有远在京城那位,可这小夫人亦是夫人。


    张铖至在心下冷哼一声。


    也不知是周遭哪个想趁机攀附的特意送来的,倒是教他快了一步。


    张铖至又悄然瞥了裴芸一眼,心叹原太子不是不喜女色,只是先头他送去的模样生得不够好罢了。


    也是,这京城中什么模样的没有,就他寻的那几个,在这樾州倒还勉强称得上有几分姿色,可却实难入得了太子的眼。


    不过,张铖至倒也不急。


    这太子收了一个,就不怕他不收第二个。


    他也就是迟些,但他送去的那个,想必才最能讨得太子欢心。


    “案子一事,去后院说吧。”


    裴芸本也只是随口一问,不想太子竟真打算告知于她。


    她颔首,跟在太子后头,去了他所住院落的西厢房。


    她坐在太子身侧,听他将案情的来龙去脉捋了一遍。


    李长晔不仅仅是复述,复述的同时亦同样在思考,看看自己可有遗漏之处。


    不过言罢,他悄然看了裴芸一眼。


    其实他也有些小小的心思,便是希望裴氏知晓,他确实在认真查案,而非丢下她和孩子们,跑外头游山玩水来了。


    裴芸自然没察觉太子所想,因也不在意,她秀眉微蹙,只觉这桩案子很是蹊跷。


    可对裴芸来说,更蹊跷的是,这般失踪近百人的大案,缘何前世她几乎不曾听到什么风声,似乎也并不知晓最后究竟是怎么结案的。


    裴芸了解太子,若此事没个结果,他断断不会回到京城。


    难不成朝廷刻意瞒下了此案?


    可为何要瞒。


    还是说是因着紧接而来的疫疾才使得无人再关注这一桩事儿呢。


    “此案,太子妃怎么看?”


    裴芸苦思冥想之际,就听得太子蓦然问道。


    她有些诧异,因得她从来不置喙朝堂之事,就算是这般案件,也断不是她能管的。


    她原以为太子会反感她一个妇人插手此事,不想竟会主动问询于她。


    既得太子问了,裴芸便也坦坦荡荡道出心中想法,“臣妾觉得,若那些人真的有意抓捕铁匠,那目的不言而喻,是为锻铁之用。可盐铁官营,寻常人要那么多铁匠做什么,再思及那些失踪的青壮男子,便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有人私挖铁矿,锻制铁器。”


    裴芸兀自说着,偶一抬首,便见太子定定看着自己,眸中含笑,满是赞许。


    虽他不言,可裴芸明白,自己所想当是和他不谋而合。


    不过……


    裴芸垂眸,生出几分愁绪。


    想来太子也想到了,那些人挖矿锻铁若只是用来贩卖倒还好些,怕的是恐并非如此……


    接下来的十几日,不断地有衙役入太子院落来禀。


    裴芸常借着替太子送汤的机会,进门去听,幸得太子也不会赶她,有时甚至会将她留在西厢,任她坐在一角的小榻上翻看闲书。


    故而他们说的话,裴芸都能听见。


    果如太子所料,除却先头已有铁匠失踪的三县,另有两县有铁匠失踪,其中一个铁匠因得本就不是当地人,又无亲无故,故而无人报案。


    而另一个失踪的铁匠,听闻是个酒蒙子,一身气力光用来打妻子和孩子,他的妻儿苦不堪言,巴不得他消失,自是不会向官府报案。


    除此之外,漳牯县还有一人,虽未失踪,但衙门盘查时,他说亦是在大半月前,他在回家的路上险些被人劫走,但因着漳牯县衙知晓近日不太平,已然提醒过县中百姓,故而那铁匠当日带了防身的匕首,狠狠捅向其中一贼人,这才得以脱身。


    又因着心有余悸,之后一段时日就再不敢出门。


    如此,若没有遗漏的,那那些人抓走和试图抓走的铁匠便足有七人。


    太子神色凝重,命张铖至再派人手调查近几月可有什么来路不明的铁器在市面上流通。


    然直到十月二十前后,仍什么都未查到,可铁器颇有份量,并非轻易就能运出城的。


    若这些不是用来卖,那……恐怕就是他们猜想的那样。


    裴芸晓得,太子弄得这般大张旗鼓,是有些震慑贼人的意思,至少太子抵达樾州后,再未出现那般莫名其妙的失踪案。


    可,此事的坏处便是,恐那些贼人狗急跳墙,伤害那些失踪之人的性命。


    故而太子心急如焚,打确认那些人在刻意抓捕铁匠后,裴芸便几乎见不着他,她猜想太子当在尝试带人进山,可樾州周遭群山环绕,哪是那么好寻的。


    及至十月底,裴芸心下愈发不安,她来樾州是为了看看是否能解决疫疾之事,可而今莫说疫疾了,就是这失踪案她也根本帮不上任何忙。


    拥有前世记忆又如何,终究是她太高看自己了。


    裴芸心下烦闷,便唤书砚替她换了身衣裳,又戴上幕篱,欲出门透透气。


    才自后宅侧门而出,裴芸就见一挑货郎自眼前而过,那人身形健壮高挑,或是和平素那些被挑货担子压弯了肩背的货郎不同,令裴芸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然当她投去这一眼时,那人亦抬首看来,自宽大的斗笠下露出大半张脸来。


    裴芸骤然定在原地,虽得刻意抹黑了些,但这张脸她识得。


    前世最后四年,朝堂上突然出现了一位年轻官僚,初为五品大理寺正,但几年内却一路擢升,与太子配合,大刀阔斧实行改革。


    虽得罪了京城不少门阀士族,王侯权贵,但他似乎依然身不畏死,一往无前。


    裴芸不会错认,前世她常在东宫见到此人,每回他都会立在她面前,恭恭敬敬地施礼,唤她“太子妃”。


    那时他已是太子手上最锋利的刃。


    可杜珩舟怎会出现在这里呢,还是一副奇奇怪怪的货郎打扮。


    裴芸对这位年轻的杜大人不甚了解,印象最深之事,当是她自尽的那一年,书墨为了哄她高兴,也学了书砚的样子,打听各种趣闻说予她听。


    其中就有这位杜大人的,说是有人在京郊隆恩寺遇到了这位杜大人,甚至看见他在寺中供奉了一个无名牌位,在前头放置了一枝紫薇花。


    他们都说,那许是杜大人不能宣之于口的心上人。


    不过这只是题外话了,与此事无关,裴芸隐约记得,杜珩舟是在那场疫疾过后,才开始在京城官场上展露锋芒。


    虽得几年前,这位杜大人高中榜眼,就曾在翰林院任职,但似乎是因为性子太强,得罪权贵被贬出京。


    但裴芸不知,杜珩舟是被贬到了樾州。


    那其后他在太子面前得脸,再被调回京,是否与此次案件有关呢。


    是否有关,裴芸不知,但她认定,杜珩舟乔装来此,定有所目的。


    她未坐上马车,而是转头看向书砚道:“那货郎的担上像是有不少有趣的小玩意儿,你且将他叫来。”


    书砚当即唤了一声,冲那货郎招了招手,货郎快步行至裴芸跟前,躬身问:“夫人看看,可有什么中意的,这些都是小的自各处进来的货,皆是最好的,最时兴的……”


    书砚跟着裴芸那么多年,早已习得了几分眼力,这东西对寻常百姓来说确实不差,可她家娘娘居于东宫,吃的用的都是顶好的,这些个便多少有些难以入眼了。


    “夫人。”书砚也不好随意贬低,只委婉道,”我瞧着里头似是没您用得上的。”


    裴芸一双纤白的柔荑在那些琳琅满目的货品上划过,却是笑:“我倒不觉得,反觉有意思得紧,里头还有好些没见过的小玩意儿呢,这可都是京城没有的,待随殿……三爷回去后,可都见不着了。”


    听得裴芸那声不小心吐出的“殿”字,货郎眸光倏然一亮,登时殷勤道:“夫人若对这些个不满意,小人还有旁的货,可供您挑选。”


    裴芸将手落在一盒胭脂上,打开瞧了一眼,问道:“这胭脂,可有颜色再浅淡雅致些的?”


    “有,自然有。”货郎道,“不如过两日,小的便再登府,多拿几样供夫人您挑选?”


    裴芸颔首,却又道:“两日太久了,明日早可否?”


    “可,自然可。”


    裴芸转头看向书砚,吩咐道:“那明日早,你领他进来吧。”


    书砚虽一头雾水,不知她家娘娘放着那么多好的胭脂不用,怎瞧上了这些,但还是应声称“是”。


    是日早,裴芸才起身,就听侍从来禀,道门外有个货郎求见,裴芸不想人来得这么早,忙命书砚去将他领进来。


    那货郎仍是粗布麻衣,头戴斗笠,进来时,他暗暗打量着四下,然后至裴芸跟前施了礼,拿出准备好的几盒胭脂。


    裴芸随意挑了一盒,抹在脸上,余光见那货郎紧抿着唇,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唇角勾了勾,也不教他再绞尽脑汁费那个心思。


    “三爷还在西厢吧?”裴芸问道。


    书砚答:“还在呢,三爷打前夜回来,便愁眉不展,这会儿似是在与两位大人商议什么。”


    “去将三爷叫来,便说我有些要事。”


    书砚应声,往西厢去了。


    那头,李长晔正与陈鸣、岑仲两位大理寺官员,研讨寻找山中矿脉一事,这半月来,他们已尝试进山三回,可每回都是无功而返。


    定不能再这般漫无目的。


    李长晔剑眉紧蹙间,就见书砚敲门而入,道夫人有事请他过去。


    李长晔当即站起了身,阔步而出。


    裴氏来这樾州已然大半个月,可他一直忙于查案,始终无暇顾及裴氏,裴氏也安安静静,并不曾烦扰于他,突然让他过去,那大抵是真有要紧之事。


    裴芸不想太子来得如此之快,且神色略显紧张,一想到接下来要说的话,倒让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但她还是嫣然一笑,柔声对着太子道:“夫君,妾身新买了胭脂,您瞧瞧可好看?”


    裴芸本以为她将百忙之中的太子请来,就为看她妆容,太子定觉她无理取闹,怕不是要生怒,不想太子闻言微怔了一下,像是松懈下来,眉目温柔,轻轻道了句“好看”。


    恰在此时,那站在一旁的“货郎”摘了斗笠,蓦然冲太子跪了下来。


    “微臣漳牯县县尉杜珩舟,见过太子殿下。”


    第47章 我家姑娘听闻与爷的心上人有六七分像


    李长晔几乎是下意识护住了身后的裴芸,他眯眼打量面前的男子,对这名字和容貌倒是隐隐有些印象,他当是在几年前的殿试上见过此人。


    “杜大人既在漳牯任职,缘何会来此处,还是这般打扮……”


    “微臣有要事要禀。”杜珩舟迟疑地看了裴芸和书砚一眼,低声道,“事关这几月来的失踪案……”


    李长晔眸光一凛。


    裴芸不想,竟真被她给猜中了,这位杜大人应就是破这桩棘手案件的关键。


    她收起面上佯装出的震惊,极有眼色地站起身。


    “今日天好,臣妾去外头透透气。”说罢,便带着书砚离开了主屋。


    屋门闭合,杜珩舟迫不及待自怀中取出一物,双手奉予太子。


    “此次案件,漳牯县亦有十余人失踪,微臣在漳牯周遭的山中搜寻,七日前,在一河边歇脚时,偶然捡到一密封的竹筒,里头便是此物。”


    李长晔接过,展开一瞧,眸色骤然阴沉下来。


    这是幅图纸,准确地说应是半幅,虽是残破,可通过上面的画,仍是能清晰辨认出,这是幅锻造图。


    光是这半张图纸上,就画有长戟和斧两种武器。


    翻至画纸背面,则有两个暗红的歪歪扭扭的大字——“救命”。


    想也知定是用血写就。


    李长晔神色凝重,他最担忧的事还是发生了。


    有人私挖铁矿,锻造兵器,恐有谋反之心。


    他看向杜珩舟,沉声问道:“既是七日前就知此事,缘何不立刻向樾州府衙汇报?”


    “臣有罪。”杜珩舟又伏身施了一礼,“可此事非同小可,臣虽悄然上报失踪一事,知朝廷派了钦差,却不知这钦差究竟是谁,实是不敢轻易将此物证交予不可信之人……”


    故而他才扮作货郎,徘徊在府衙周遭,不想始终未遇到那钦差,直到昨日,听得那位夫人错喊了声“殿”,又喊三爷,他周身的血似都沸腾起来。


    当今陛下行三的皇子能是哪位,定是那位朝乾夕惕,守正不阿的太子殿下。


    “此事是你上报的?”李长晔蹙眉,“你不过一个小小的漳牯县尉,可知越级上报会面临什么惩处?”


    “臣清楚。”杜珩舟面露苦涩,“可臣不得不为,臣尝试过几回,向樾州府上报失踪一案,可都是石沉大海。最后不得已,只能去信求助昔日京中好友,微臣那好友亦是胸怀正义之辈,便铤而走险替微臣将此事上奏给了陛下。”


    李长晔坐在小榻上,指节在榻桌上扣了扣,眸光锐利如鹰。


    但而今不是处置樾州那些饱食终日,碌碌无庸官员的时候,最要紧的是尽快寻到那些失踪之人。


    “那条河你可还记得具体位置?”李长晔问道。


    既是在那河畔寻到的竹筒,那想必顺流而上,定能觅得些许踪迹。


    杜珩舟重重点头,“微臣记得。”


    “好,明日孤便带人随你一道前往。”


    在外头等了许久,裴芸才见太子带着杜珩舟出来,转而去了西厢房,同留在那儿的陈鸣及岑仲二人闭门商讨。


    直到夜半,裴芸躺在床榻上,半梦半醒间,觉一人自背后抱住了她,男人灼热的呼吸落在她的耳廓。


    太子或也察觉她没有睡着,低声道:“明日早,孤便要出门,或是得好几日才能回来。”


    裴芸明白,当是那杜珩舟提供了重要的线索,她低低“嗯”了一声,翻身面向他,“殿下小心,定要安然回来。”


    因着困意,她此时的声儿滞涩,听起来像是带着几分哽咽。


    李长晔忍不住将她抱得更紧了些,她先头在京城做了噩梦,因着担忧他才会来这樾州,而今他也不敢说他是去那山中犯险,唯恐她得知后彻夜难眠。


    可裴氏向来心思细致,怕已隐隐察觉到了什么。


    他埋首在她发间,安慰道:“不过是去四下几个县查寻可还有失踪之人,并无危险。”


    裴芸窝在太子怀里,又低低“嗯”了一声,倒是不担心太子安危,上一世他也平安回来了,这一世应也不会出什么事儿。


    不过,这才过了两个月,就算是因着她的介入,让杜珩舟早一步见到了太子,但也不至于剩下两个月都在寻失踪之人。


    这桩案子怕远非失踪案那么简单。


    翌日一早,天未亮,李长晔便带着杜珩舟及大理寺两人赶往漳牯县。


    张铖至在府衙大门前相送,他的伤臂已然痊愈,昨日本提出随太子一道去,却被太子沉冷的一句“这偌大的越州府,张大人便不管了”,吓得一下噤了声。


    他点头哈腰目送太子翻身上马,然在看到杜珩舟时,笑容便着实有些绷不住了。


    这位漳牯县县尉他哪能不知,打三年前来此,这也禀那也告,就没一日让他安生,难怪好好一个榜眼,被贬到了此处成了个小小的县尉,当真活该。


    可不想,这个麻烦精阴差阳错,说是寻到了那些失踪之人的线索。


    张铖至最是不喜坐以待毙,怎么着也不能让那杜珩舟占了所有功劳,讨了所有的好。


    这太子是什么,那可是将来的皇帝,指不定错过了这次,他张铖至就再没有在太子面前表现的机会了。


    直到太子一行再也看不见,张铖至收起笑脸,对着身侧侍从便劈头盖脸道:“废物,人呢,十几日前就说寻着了,怎的还没送到,再不送来,这大人都得回京了!”


    “快了,就快了。”那侍从谄笑道,“听闻是因着马车坏了,那又是个娇气的,不肯将就坐差些的马车,这才耽误了两日。”


    “蠢货!”张铖至骂道,“若能讨得那大人欢心,将来要什么没有,偏生纠结在一辆马车上,当真愚蠢至极。”


    他骂骂咧咧往府衙内走,还不忘交代:“待人到了,立刻送去太子住的院落。”


    “可……”侍从闻言,面露犹豫,“那儿不还有一个吗?那位大人看起来似乎很是宠她。”


    张铖至不屑一顾,“那又如何。”


    他便是觉得那女子有些过于嚣张了,唤她一声“夫人”还真以为自己是太子妃了不成,在外竟俨然一副女主人的姿态。


    他偏是要将人送去,好杀一杀那女子的锐气。


    太子去了足足六日,都还未有回来的迹象,裴芸想着,这次他们应当是顺利进了山,也不知能不能寻到那些失踪之人。


    那些人又是死还是活。


    书砚将温阳补气的羊肉汤搁在桌案上,见裴芸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以为她是在担心太子,“娘娘,殿下武艺高强,又有那么多人保护,定不会有事的……”


    裴芸不好说她并非担忧太子安危,只能顺势应声道“你说得对”,作一副得了宽慰的样子。


    “你算什么东西,缘何不能进去!”


    屋外倏然嘈杂起来,书砚疑惑地朝外头看了一眼,道她出去看看。


    裴芸点点头,端起那羊肉汤才喝了两口,就清楚地听得窗外有人嚷道:“我家姑娘可是张知府送来的,你们这些个奴才有什么资格拦我们。”


    裴芸拿着汤匙的手一滞,眉稍微挑,心道这张铖至胆子可真大,分明晓得她就在此,竟还公然给太子送人来。


    她放下碗,缓缓站起身,倒是好奇这张铖至送了个什么模样的来。


    她步出主屋,就见常禄就站在那院门口拦人,余光瞥见她,登时面白如纸,慌忙解释道:“夫人,这定是张知府自作主张,并非三爷的意思啊。”


    听得这声“夫人”,始终站在外头嚣张嚷嚷的婢女一声嗤笑,用轻蔑的眼神上下打量着裴芸,“你便是那个夫人,生得是美,可莫要别人叫你一句夫人,就不知轻重了,都是送来的人,自不分什么先来后到,能得到爷的宠幸才是真真的……”


    书砚原也不知这几人怎么敢对着正头娘子这般叫嚣,此言一出,登时明了,她气得咬牙切齿,冲上去便要干仗,“什么送来的,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小心我撕烂你的嘴,我家夫人可是……”


    “书砚。”裴芸一把拉住她,颇有些哭笑不得。


    那张铖至蠢笨如猪,竟以为她也是被送来伺候太子的,不过倒也是,谁能想到,她一个太子妃,会千里迢迢赶来此处呢。


    她看向站在那婢子后头,用幕篱遮住面容的姑娘,轻笑道:“既得都是来伺候爷的,我也先一步得了爷的宠幸,不知姑娘哪里的底气,敢这般与我较劲?”


    那女子不言,只一双柔荑抬起,缓缓掀起幕篱上的帘布,露出一张艳若桃李的面容。


    一瞬间的震惊后,裴芸的笑意凝滞在了脸上。


    她看向常禄,见得常禄露出似见了鬼般的神情,心下便有了数。


    那婢女还在喋喋不休,眉眼间透着几分得意,“我家姑娘,那可是樾州乃至周遭几个州府都挑不出第二个的大美人,听闻还与爷的心上人有六七分像,且你也不看看,你也该有二十了吧,再过几年便人老珠黄了,我家姑娘,今岁也不过十六,难道还能争不过你?”


    “夫人,奴婢帮您将她们赶出去!”


    书砚气得胸口上下起伏,转身就要去拿笤帚,却听得裴芸淡声吩咐道:“常禄,将人留下吧,就安排在东厢房。”


    “东厢房?”那婢女似还不满,“我方才可是见你从主屋出来的,凭什么将我家姑娘安排在东厢房。”


    书砚闻言,将手中笤帚狠狠扔出去,“你算是个什么东西,还想住主屋,这是想爬到主子头上吗。”


    相比于书砚的怒气冲冲,裴芸始终风轻云淡。


    “书砚,将我的物件都收拾到东厢房,将主屋留给这位姑娘。”


    “夫人!”书砚不明白,只消说明真相,他们哪还有这般气焰。


    裴芸没解释,似笑非笑地看着那姑娘。


    虽她始终不言不语,可下颌微抬,眉眼间是毫不掩饰的傲慢。


    寻常人家的姑娘定不会上赶着来给人做妾,这女子大抵出身风尘,才会透出一股子妖媚劲儿。


    可妖媚又如何,最主要是她这张脸。


    太子定然拒绝不了与沈宁葭长得这般相似的女子。


    既得离沈宁朝长大还有好几年,那这一个差些的,暂用来给太子解渴也无不好。


    上回她挑的人太子都看不上,那留下这一个,她该足够有眼力见了吧。


    裴芸折身往东厢而去。


    不过,她也不是没给自己留后路,这姑娘今日这么爬到她头上,待知晓真相,将来就算再得宠也无甚底气,毕竟太子骨子里最是循礼。


    她今日越忍让,委屈受的越大,太子的愧疚便越深,这样,她往后就不必惧那女子作妖,在东宫的位置还能坐的稳稳当当。


    第48章 她说的方便伺候竟是方便旁人伺候他


    在杜珩舟的带领下,李长晔与陈鸣、岑仲及几位身手不凡的侍卫一道沿河而上,在三日后终于寻到了一处被藏在山间,已被挖得七零八落的矿脉。


    可这处,极其安静,根本看不到任何人影。


    陈鸣叹了口气,“殿下,看来我们来迟了,那些人已然转移走了。”


    李长晔未言,只在四下打量,少顷,走向不远处用几个草席搭成的简易棚子,棚子下有用长凳和破木板凑成的勉强称为床的东西,上面横七竖八有几条薄被,却是又冷又硬,已入冬月,那些失踪的人若就住在这般地方,夜里根本无法取暖。


    那些抓他们的人压根没把他们当成人看。


    既如此,在逃跑之时,恐也不会带上那些个“累赘”。


    李长晔剑眉紧蹙,转而将目光落在那矿洞上,“下去看看。”


    打他说出这话,杜珩舟几人皆心有所感,神色沉重了许多。


    岑仲用火折子燃了几个火把,行在最前头,陈鸣殿后,又留了两个人在矿洞外守着,以防万一。


    行了大约几百步,便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气味扑面而来,嗅到这股气味的那一刻,众人的心霎时都凉了。


    李长晔眸光晦暗,沉默片刻,冷静地命几人掏出怀中早就准备好的布巾掩住口鼻,然后继续往前走。


    洞里幽暗难行,不多时,陈鸣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地,他举起火把往前一探,却是吓得面色惨白。


    岑仲亦举高火把,照亮四下,随着火光向前铺展开来,眼前的一幕令众人瞠目结舌。


    几十具尸首横七竖八地堆叠在那一片,或被抹脖,或被捅腹部,或背后中刀,个个死状极惨,有些甚至还保持着临死前的惊恐之状。


    因着死了有一段时日,尸身已然开始腐烂生蛆,甚至有肥硕的老鼠在尸首间穿行啃噬,在被火光惊扰后四处逃窜。


    纵然在大理寺办过无数奇案,看过太多尸首,可陈鸣亦是头一回看到这番景象,那种冲击感伴随着难闻的气味令他再也忍不住不停干呕起来。


    几人里,最平静的是李长晔,他的双眸如镜,映照着火光下的这副人间惨剧,其间隐隐有暗流涌动。


    “再寻一寻,看看可还有生还之人。”


    “殿下,如此……只怕……”岑仲欲言又止。


    其余人都垂下了头,这般情况,怎可能还会有人活着。


    “寻。”李长晔复又定定道。


    几人只好继续往前走。


    越往里,矿洞便越发狭窄,甚至令人有些难以呼吸,陈鸣偷眼去看李长晔,正欲提议要不还是回返之际,就听得前头突然响起一阵细微的动静。


    陈鸣脊背一僵,往那伸手不见五指的洞穴深处看了一眼,缓步靠近,恰在此时,一物刷地自里头飞了出来。


    但因着用劲不大,不过落至陈鸣跟前,并未碰着他分毫。


    陈鸣定睛一看,是截残剑。


    里头有人!


    众人皆面露惊喜,杜珩舟见那人心有防备,低声道:“你莫怕,我们是官府的人,是来救你们的……”


    等待了片刻,见里头没有回应,陈鸣大着胆子将火把伸了过去,一双腿出现在他们眼前,又脏又黑,且左腿上有一条极长的伤口,已然化了脓,再往上,出现了一张面黄肌瘦的脸。


    似是不适应光线,那人伸手挡了一挡,许久才缓缓睁开眼。


    他眯着眼打量着面前几人,干裂的嘴唇微张,声音沙哑难听,“你们……真是官府的人?”


    李长晔上前,蹲在那人跟前,“是,我是京城派来的钦差,就是特来寻你们的。”


    闻得此言,那人倏然坠下两行清泪,艰难地跪在李长晔跟前,“大人,您终于来了,草民牛大……是……樾州府城的一名铁匠……求大人……为草民和……所有枉死之人做主……”


    他以头抢地,哭得泣不成声。


    李长晔神色复杂,默了默,问道:“除你之外,可还有幸存之人?”


    牛大摇了摇头,“本还有一人……他不像草民伤了腿逃不出去……大抵十几日前……冒险出了洞……就再未回来……草民将图纸……给了他……托他带出去……难道大人们……不是他带来的吗?”


    众人对视一眼,皆没有言语,他们上山时并没未看到其他人的身影,恐那人已是凶多吉少。


    牛大已是十分虚弱,尤是在说了这么多话后,像是没了气力,瘫靠在洞璧上。


    “先出去吧。”李长晔道。


    杜珩舟脱了外袍,披在牛大身上,而陈鸣则将火把给了杜珩舟,将牛大背了起来。


    “劳烦大人了。”牛大伏在陈鸣背上歉意道,分明已是累极,可他还是坚持着问,“不知大人可有去过草民家中……草民还有一老母……不知草民不在……她可还好……”


    打听到这人的名姓,又闻是铁匠,陈鸣便已想起,他当就是那庄氏来报的失踪之人。


    陈鸣一时间喉中发哽,他无法答他这话,想来牛大之所以能撑到现在,定是因惦念着他那瞎眼的母亲,想着若他走了,母亲无人赡养又该如何是好。


    却不知支撑他活下去的人,在他被抓后不久,就已不在了。


    陈鸣忽而对那些贼人恨得咬牙切齿,巴不得将他们千刀万剐,那几十具尸首背后,是多少人望眼欲穿的期盼和等待。


    却没了,都没了。


    陈鸣到底不忍告诉牛大真相,只道:“且先出去好生养伤吧。”


    众人出了矿洞,李长晔吩咐陈鸣、岑仲及两个侍卫先行下山,送牛大就医,再寻人来,好搬运处置矿洞内的尸首。


    “殿下,您累了好几日了,也一道回去吧。”杜珩舟劝道,“这里有微臣几人守着就足够了。”


    李长晔摇了摇头,看了那矿洞一眼,他知道,这些尸身怕不能被家眷们领回去下葬了。


    “孤留在这里……”


    李长晔话音刚落,就见杜珩舟面露惊恐,高喊着一声“殿下小心”,欲冲上前来。


    李长晔折首看去,便见一枝羽箭直直往他心口处射来。


    十一月初七,樾州府衙后宅。


    裴芸正准备洗漱睡下,就听得外头一片嘈杂,书砚推门而入,喜道:“娘娘,殿下回来了。”


    裴芸忙起身去看,就见太子已然入了西厢,还闭了门,她心下疑惑,等了片刻,才见常禄出来,手上拿着一件带血的中衣。


    她蹙眉,上前问道:“殿下受伤了?”


    常禄不想迎面就碰上了太子妃,让他想藏也藏不了,只得低声道:“殿下不欲娘娘您见着血,回来后便赶忙命奴才帮着换下衣裳。”


    裴芸往里头看了一眼,提步入内,就见太子坐在小榻上,因伤不便,正艰难地自己穿外袍,裴芸悄然上前,帮了他一把。


    李长晔折首,在看见裴芸的一刻,唇间漾起淡淡的笑,“无事,伤得并不严重,养了几日,已然好多了。”


    他自是不会告诉她,那箭来得飞快,他避之不及,箭穿透他的右肩,甚至险些伤及他的心脉。


    瞧他苍白的面色,伤得严不严重,裴芸还能看不出来。


    不想太子这个人不仅命硬,嘴也挺硬。


    她轻叹了口气,“殿下查案,也得顾及自己的安危。”


    她倒了杯热茶递给太子,顺势问道:“殿下去了那么多日,可曾寻到那些失踪之人了?”


    李长晔端着杯盏的手滞了滞,眼睫微垂,“寻到了……近七十余人,仅活了一人。”


    裴芸惊了惊,旋即攥紧了膝上的衣裙,“那些人的尸首,可都还给他们的家眷了?”


    这人虽死了,但好歹看见尸首,也算有了个结果。


    “没有。”李长晔的嗓音很低,语气中透出几分无奈,“那些尸首堆叠在洞中许久,腐败严重,恐滋生疫疾,不能归还。待此事了,那些人的家眷孤皆会命人补偿。”


    骤然听得“疫疾”二字,裴芸猛然一个激灵,似拨云见日一般。


    她怎没有想到,这疫疾可是天灾,亦可是人祸。


    指不定樾州疫疾很有可能因此而起。


    “殿下是怎么处置那些尸首的?”裴芸问道。


    “命人抬至矿洞外,烧了……”


    “都悉数烧干净了?可曾有遗漏?”裴芸追问道。


    见她语气焦急,李长晔不禁蹙了蹙眉,但还是颔首答:“此事是杜县尉所办,当不会有所疏漏。”


    裴芸稍稍放了心。


    可若不是因此,那樾州疫疾又是怎么爆发的。


    她苦思冥想之际,偶一抬眸,就见太子定定看着自己,裴芸讪讪一笑:“臣妾曾听闻过疫疾的可怕,便有些……”


    她站起身,忽而问道:“殿下今夜可要去主屋睡?方便伺候。”


    李长晔摇了摇头,“孤歇在这儿便好。”


    他身上有伤,与她一道睡,定会令她有所顾忌,夜里反睡不踏实,且他也不想让她劳心劳神地伺候他。


    裴芸闻言思索片刻,点了点头,“那臣妾便先回去了,殿下早些歇下。”


    她福身退出西厢,视线转而落在了那灯火通明的主屋。


    太子回来,那头定然不会没有听见,之所以不出来,大抵是太过突然,在忙着梳妆打扮呢。


    她行至院中,就见常禄端着汤药而来,在她面前站定,“娘娘,这药,要不您……”


    裴芸明白常禄意思,却没有接,只眼神瞥向主屋,示意道:“让她送去给太子吧。”


    常禄怔了一怔,“娘娘,这……”


    他本以为他家娘娘留下那女子,还刻意不暴露身份,就是为了等太子殿下回来,好生处置那不长眼的张铖至。


    不想他家娘娘竟真打算让那女子伺候太子殿下。


    常禄还欲再说什么,裴芸已然头也不回地带着书砚回了东厢。


    主屋的门紧接着开了,常禄眼见那女子锦衣华服,粉妆玉琢而出,扫他一眼,问:“爷回来了?”


    不待常禄回答,那女子夺过托盘,便往西厢款款而去。


    屋内,李长晔隐约听得隔扇门被推开的声响,再听来人极轻的脚步声,便以为是裴芸去而复返。


    他未转头去看,只心下暖融,晓得定是裴氏放心不下自己。


    有什么被搁落在桌案上,脚步声越来越近,一双净白如瓷的柔荑出现在他眼前,似欲从背后环抱住他。


    然在看清那双手及嗅到那股子脂粉气的一刻,李长晔眸光陡露锐芒,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推开了身后之人。


    蝶儿重重跌倒在地,不想这位爷竟如此粗暴,一点不懂怜香惜玉。


    她忍着疼委屈地看去,便见那长相俊秀的爷在看清她容颜的一刻微怔了一下,旋即剑眉紧蹙。


    “你是谁?是如何进来的!”


    听着这沉冷如冰的嗓音,还有那一身令人胆寒的威仪,蝶儿猛然打了个颤,本想好勾引的招数,是一个都使不出来了。


    “奴……奴家……是张知府送来伺候爷的……”


    又是张铖至!


    李长晔眸中闪过一丝杀意,可沉默片刻,像是思及什么,又问道:“你,是何时来的?”


    蝶儿跪在地上,不敢再直视面前人的眼睛,周身抖得跟筛笠一般,只颤颤巍巍答:“好……已有好几日了……”


    李长晔面色骤变。


    常禄站在院中,听得里头的动静,就知他家殿下定是大发雷霆了。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他就见李长晔疾步出了西厢,冷冷扫他一眼,径直向主屋而去。


    常禄忙跟在后头。


    主屋内还有几个蝶儿带来的婢女,见着李长晔,皆是一脸茫然。


    李长晔同样看这几人眼生,只他心下焦急,并未太过留意,直到环视一圈,发现并未寻到他要寻的人,且这屋内无论是气息还是摆放的物件竟都通通没了她的痕迹。


    常禄自然知道他家殿下在寻谁,他硬着头皮出声提醒。


    “爷,夫人她……而今住在东厢呢……”


    李长晔的目光倏然朝那灯火幽幽的东厢看去。


    他立在原地,任夜风拂飞他的衣摆。


    少顷,屋内忽而响起一声冷笑。


    所以,她说的让他来主屋方便伺候,居然是方便让旁人伺候他。


    她竟如此坦然地说出那话,且还大度地将主屋拱手让人。


    李长晔掩在袖中的手握紧成拳,其上青筋迸起。


    有些他不愿意却不得不去面对的事实,就这般赤裸裸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就像此时因着他动作过大,右肩那复又撕裂开,露出淋淋血肉的伤口。


    若说上一回,是因着皇祖母逼迫,但这回呢,并不曾有人逼迫于她。


    裴氏是自愿的……


    还是说,也许她从来都是自愿的……


    第49章 他的妻子不在意他


    东厢那头,书砚不情不愿跟着裴芸进来,打一闭了门就忍不住开始念叨。


    “娘娘,旁的女子巴不得夫君不纳妾呢,你怎还上赶着给殿下送人,而且,你看那姑娘,这几日可嚣张了,往后真要得宠入了东宫,还不得爬到您头上来。”


    裴芸笑看她一眼,“好了,早些睡下吧。”


    书砚撅着嘴,闻言只得上前替裴芸收拾床铺。


    然才收拾到一半,赫然听见外头动静,书砚刷地一下站起身,做贼似的贴在门上,旋即一脸幸灾乐祸道:“娘娘,您听,是不是吵起来了,是吵起来了吧,那叫蝶儿的莫不是被我们殿下给赶出来了。”


    这般热闹书砚怎能不看,这几天她依着主子吩咐忍气吞声,可实在太憋屈了。


    她尝试着将门拉开一个小缝,然正欲探出头去看,却见一只大掌伸进来,直接将门扇给推开了。


    “殿下!”


    听得书砚惊慌的一声,裴芸抬眸看去,太子面沉如水,已然阔步而入。


    见得这般情况,书砚忙极有眼色地退出去,将门闭好。


    裴芸瞥向太子已被鲜血洇湿一片的左肩,秀眉微蹙,“殿下,您的伤……”


    她伸手欲去触碰太子伤处,却被一下攥住了手腕。


    见他似有不虞,裴芸想了想,莞尔一笑,柔声问:“可是那蝶儿姑娘伺候地不好,她大抵是头一回伺候人,难免笨手笨脚的,殿下莫要动气。”


    李长晔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努力平静道:“孤不是说过,孤身边唯你一人便足够了……”


    上一回,他分明说得那么清楚,缘何她还要让人接近她,即便那不是她安排的,她也大可以将人赶走。


    裴芸眼睫微垂。


    他是说过这话。


    “可这蝶儿姑娘不一样……”


    李长晔快被气笑了,“有何不同,孤不要旁人,难道就会要她了吗?”


    裴芸缓缓收了笑意,倏然朝他看去,不想再与他继续兜圈子,她凝视着他那双漆黑的眸子,一字一句道:“但她生的不是和沈二姑娘很像吗?”


    她虽未曾见过那位沈二姑娘,但她见过长大后的沈宁朝,再看那日常禄的反应,虽蝶儿没有那些大家闺秀自小养成的端庄温婉,但应是和沈宁葭有几分相像。


    李长晔微一蹙眉,闻言几乎是脱口道:“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听他这风轻云淡的口气,裴芸只觉异常好笑,她确实也忍不住笑了。


    “殿下是真的不知吗?缘何张知府会送了个这般模样的女子过来,因得他知道,殿下的心上人,便是那个长相……”


    李长晔怔忪了一瞬,的确,那个女子的眉眼有几分像他已故的表妹,可他以为只是偶然,却不想张铖至竟是刻意为之。


    他将身子前倾,解释的话里带着几分急切,“表妹是孤曾经要娶的太子妃不错,可孤对她,更多的是兄妹之情,孤从未说过那种话,更何况她已经死了……”


    那句轻飘飘的“已经死了”,令裴芸脑中哄的一下。


    他说的可真轻巧。


    就像是在质问她为何还要在意一个死人。


    可他不知,前世那么多年,就是这个已死的人,在她入宫后的很长一段时日,像是她无法摆脱的梦魇,不断地折磨着她。


    世人都道,沈家二姑娘惠心纨质,怀瑾握瑜,将来定能像姑姑孝仁皇后一样,成为人人称颂的贤后,只可惜天妒红颜,命薄如花。


    而裴芸最不走运之事,便是在她之后,成了太子妃,从家世到品行教养,人人都将她与那过世的沈二姑娘沈宁葭相提并论。


    可沈宁葭若是天上月,她便只是河边的一颗顽石,仰望苍穹,触之不及。


    进宫的前两年,她几乎在众多打量和讥讽中步履维艰,甚至因不熟悉京中规矩屡屡闹出笑话。或也因着如此,前世她的心境和性情才悄然发生了改变。


    虽得重活一世,裴芸已然想通,她亦是独一无二,不必执拗于变得和一个死人一样优秀,可前世呢,她不就是因着想不通,才郁郁成疾的吗。


    她直视着太子,“是,沈二姑娘已经死了,可这么多年,却时时刻刻有人委婉地在臣妾耳畔提醒,说殿下还对沈二姑娘念念不忘。那日看见蝶儿,臣妾便想着,殿下思念地如此辛苦,臣妾作为您的妻子,当是要替您解忧,难道做错了吗?”


    李长晔看着她平静地说出这话,不似质问,只是疑惑而已。


    他的心一点点凉了。


    因她并不难过,也并未因那些说他心系沈宁葭的传言而拈酸吃醋,只是单单觉得这个女子既和他的“心上人”像,他会喜欢,那就送去给他。


    如此而已。


    那些被李长晔强行压制在角落的记忆片片翻涌而出。


    元宵灯会上她说的那句话,此时佩戴在他腰间的青竹香囊,还有上回她拿着画像欲替他纳侧妃之事……


    种种种种,都在提醒他,这一次他再寻不到任何的借口和理由。


    他的妻子不在意他。


    心里也压根没有他。


    可是……是一开始就没有的,还是……


    见太子沉默不言,裴芸不想再与他僵持,缓缓站起身道:“殿下,臣妾唤常禄给您止血包扎。”


    她才走了几步,就听身后那道低沉的嗓音幽幽响起。


    “你这次来樾州,也不是为着孤吧……”


    裴芸停下脚步,


    他猜的不错,她的确不是为着他,而是为了她的谌儿。可她不能告诉他真相,亦有些疲于编谎话来骗他,便只抿紧了双唇。


    在一片寂静间,李长晔得到了答案。


    他自嘲地笑了笑,原这么久以来他不过是在自作多情。


    “早些歇下吧。”


    他无力地吐出一句,提步出了东厢。


    常禄见他出来,忙跟在后头,担忧道:“爷,您的伤……奴才马上叫大夫来。”


    分明已是双唇发白,李长晔却是感觉不到痛一般,或者说他正需要这份痛,令他保持足够的清醒。


    他冷眼看向站在主卧门口的蝶儿和几个婢女,问道:“这几人可有冒犯太子妃?”


    常禄如实答:“那张大人似误会了太子妃的身份,那女子来的当日,她的婢女确对太子妃出言不逊。”


    “哪个出言不逊的,剪了舌头,将人通通丢还给张铖至。”


    至于张铖至,李长晔眸光愈发幽沉,也该到处置他的时候了。


    常禄颔首应是,迟疑片刻道:“殿下,太子妃之所以让那女子伺候您,或也是因着她生得像沈二姑娘,这才……”


    李长晔倏然转头看来,或觉荒唐,他嗤笑一声,“怎的,莫不是你也听过那个传闻?”


    常禄冷汗涟涟,却不敢撒谎,“几年前,奴才偶然听东宫两个碎嘴的下人说起过,不过奴才当即斥责了他们,而后再未在东宫听到这般闲言碎语。”


    “所以你也觉得,孤仍对表妹念念不忘?”


    常禄不敢回话,这主子喜不喜欢谁不是他们这些个奴才能置喙的,可他亦和旁人一样,觉得主子心里当是有沈二姑娘的,毕竟再怎么说,那也是太子曾经的未婚妻,甚至是自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怎可能一点情意也无。


    可他日日伺候太子,自也看得出来,太子很在意太子妃,太子妃在太子心里的份量并不轻。


    李长晔未再逼问常禄,逼问他又能得到什么结果。


    许是因着失血过多,他陡然一阵眩晕,常禄慌忙来扶,却被李长晔伸手阻了。


    他缓缓拖着步子迈上台阶,只知而今这一切是他自作自受。


    连张铖至都能轻易查到的传闻,那定已传得满城皆知,却唯独他不知晓。


    这些年,他实在糊涂,就因着裴氏面对他从来温婉含笑,什么也不说,即便问了,她也只会说好,他便真以为她过得好,安心去处理他自己的事。


    先头通过蕊儿之事,他就该警醒,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她受了不少委屈。


    是他的错,是他不够关心,不知她的笑容背后尽是无法对他开口的苦涩。


    而他却被那表面的安逸所惑,只关心朝堂要务,埋头处理政事,及在大昭各处奔走。


    是他自己亲手,将她一点点给弄丢了……


    东厢房,裴芸静静坐在床榻上,心下说不出的空空荡荡。


    她低叹了口气,不想重生一年多来,她努力与太子维持的这份平和,终究还是被打破了。


    他适才说他没有说过那些话,说他对沈宁葭不过兄妹之情,就凭着他书房里的那幅画,她就不应该信的。


    可不知为何,而今她竟是有些不知该不该信。


    裴芸扁了扁嘴,转念一想,就算太子说的是实话,又能怎样。


    毕竟她和太子之间横亘着的又何止一个沈宁葭,是前世十几年她对他日复一日积攒的怨言,是两个孩子的死……


    裴芸晃了晃脑袋,企图将那些烦心事抛诸脑后。


    罢了,太子的事又有何重要的,且先睡下吧。


    两日后,樾州府后宅。


    杜珩舟适才送走了给牛大瞧病的大夫,就见太子缓步而来,他惊诧道:“殿下,您箭伤未愈,怎的……”


    这太子回了樾州府衙,本该在院子里好生养伤的,怎的这两日竟一日也不消停。


    昨日不才处置了那张铖至吗。


    他原以为太子是打算对那张铖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不想却是让他死也死地明明白白,他早已命人去调查搜集张铖至的各项罪证。


    贿赂、贪污、徇私舞弊甚至还有欺压百姓,强抢民女等诸般罪状,简直罄竹难书。


    而今那张铖至及那些樾州下属与他沆瀣一气的官员已然被革去官职还被下了大狱,不日便会被押送至刑部受审。


    而今由樾州同知陆大人暂代知府一职,因着太子已提前去信通知吏部,想必很快,就会有人来接任樾州知府之位。


    分明面色泛白,李长晔仍淡声道:“无妨,小伤罢了。”


    这几日他心下乱得厉害,若不寻着事做,根本静不下来。


    “牛大如何了?”他问道。


    杜珩舟答:“好多了,牛大那腿伤得时间久,送下山后就开始高热昏迷,大夫本说恐性命不保,只能姑且治治看,但也是他运气好,昨夜终于醒转过来,大夫适才来看,当是没什么问题了,就是需好生将养一阵。”


    李长晔点点头,又问:“那日行刺孤的人呢,可抓着了?”


    “微臣无能。”杜珩舟告罪道,“这几日微臣命人在附近山中搜查,并未寻到那刺客踪迹。不过微臣已携殿下手谕,命周遭府县严查近日出入之人,尤是行止古怪,携运大件器物者,定要仔细搜查,不可放过。”


    他们既还有人蹲守在那儿矿洞附近,应是未跑远,毕竟他们将锻制的兵器悉数带走了,那些东西可不轻,没那么容易运出去。


    李长晔一边听着,一边入了牛大休养的宅院。


    牛大是所有失踪者中唯一活着的人,至于他说本幸存下来,冒险出洞的那个,前几日已在一个半山腰上寻到了尸首,他当是将装着图纸的竹筒丢进河里后才被杀的。


    作为唯一的证人,自是得保护在最安全的地方。


    牛大见着李长晔,高喊着“大人”,当即欲下地跪拜。


    李长晔拦了他,“不必多礼,你身体虚弱,且在榻上躺着吧。”


    “多谢大人。”牛大未下地,却是坐在床榻上冲李长晔磕了个头,哽咽道,“大人,请您一定要抓住那些贼人,若非当初被他们抓走,草民的母亲又怎会……”


    母亲的事,牛大已然知道了,因他在梦中见到了他母亲,他本在鬼门关徘徊了一遭,却被他母亲一把推了出来,说他将来日子还长,还得娶妻生子,莫要那么快来陪她。


    他醒来看见庄嫂,问她他母亲可好,见她支支吾吾,便明白了,他说了梦中的事,庄嫂就只得哭着如实道来。


    若他不被抓走,能归家去,就算他母亲跌倒,他是不是也有机会救她性命。


    看牛大哭得涕泗横流的模样,李长晔沉默许久,待他逐渐止了眼泪,才问:“当初,你是怎么被抓走的?”


    牛大抬袖抹了脸,抽抽鼻子道:“草民是被迷晕后抓走的,待草民醒来,已然在那矿洞了,不过因着草民几人会锻铁,与那些被逼开采矿石的人不同,被戴上脚镣集中在另一处,依着图纸整日冶铁锻造。”


    “你们便没尝试过逃走吗?”杜珩舟忍不住问。


    分明那些被抓走的都是青壮,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应当有很大的希望逃出去。


    “试了。”牛大无奈道,“可那些人手持兵器,日夜看守,几乎寻不到机会,先头有人在吃饭时企图逃跑,就被一箭穿心,当场而亡,那些人还把他的尸首吊起来挂在那儿,让众人都看看他的下场,之后就再不敢有人逃跑了,不过因草民去的迟,这些都是旁人告诉草民的。”


    “草民到那大抵一月左右,那些人突然开始带着锻造好的铁器撤退,再后来,他们尽数撤走的前一日,在给草民们吃的窝头里下了药,趁草民们浑身发软无力之际,一一杀死,丢在那矿洞里……”思及在矿场那厢的事,牛大仍心有余悸。


    因他们离开得急,杀人时也未确认生死,故而他当时被划伤了腿后就顺势倒了下来,逃过一劫。


    “那些抓你们的人,有什么特别之处?可知他们领头的叫什么?”李长晔问道。


    眼下他们手上几乎没有任何线索,唯一能依靠的只有牛大这个幸存之人了。


    “没什么特别的,那负责看守草民几人的头儿约莫四十上下,生得凶神恶煞。”牛大思索片刻,忽而道,“哦,对了大人,有一日,来了个极年轻的公子,大抵十七八的模样,还未及冠,生得俊秀,草民看那头儿对他万分恭敬,还唤他大公子,像是富贵人家出身。”


    李长晔神色绷紧几分,“除此之外,这个公子可还有旁的特征?”


    牛大蹙着眉头,努力回想,“那日……那头儿像是要讨好那位公子,问他前些时候在盈红楼可还舒坦云云,还有,那公子眼角好似有一点红痣……”


    第50章 宁愿她痛痛快快同他撒一场火


    十七八岁的富家公子,眼角有一颗红痣,曾可能出入过盈红楼。


    有这么多信息,已很是难得。


    李长晔虽是头一回听见盈红楼的名字,但大抵从牛大的话语中知晓那是个什么地方。


    他看向杜珩舟,“去那盈红楼暗中查查,近日可有那样一个人,莫要暴露身份。”


    杜珩舟颇有些犯难,不好说他可从未去过那般烟花柳巷,李长晔似是看出他的心思,又道:“让陈鸣同你一道去吧。”


    闻得此言,杜珩舟登时松了口气,那可再好不过,陈鸣兄生得一副风流倜傥的模样,且能言善辩,便不怕届时套不出话来。


    李长晔令牛大好生休养,起身回了住的宅院。


    穿过垂花门,他转头看向东厢,东厢房门紧闭着,然没一会儿,房门被推开,常禄自里头出来。


    乍一见得李长晔,常禄愣了一瞬,旋即上前施礼。


    “太子妃在里头吗?”李长晔问道。


    “在呢。”常禄小心翼翼瞥了太子一眼,“奴才刚将午膳给娘娘送去。”


    李长晔不吱声,这两日,她几乎闭门不出,也并未来看过他一趟,想来是连装都不想装了。


    既得她不来,那便他去。


    见自家主子快步往东厢而去,常禄忙跟在后头,极有眼色地替主子敲了门。


    开门的是书砚。


    “殿下。”


    裴芸才夹了两口菜,折首便见太子立在大敞的屋门外凝视着她,迟疑片刻道:“孤还未用午膳……”


    这两日没见着,伤势本该有所好转的人,看起来气色仍是不好,且再见还说出那么一句话来,竟显出几分可怜兮兮的样子。


    好似在求得她的准允。


    可裴芸哪敢不让他进来。


    她放下筷箸,淡声吩咐:“书砚,去灶房再拿副碗筷,端两道菜来。”


    书砚应是,常禄也跟着道:“奴才也去看看,给殿下煎的药可好了。”


    两人出了门,对看一眼,默契地闭拢屋门。


    打那夜殿下回来,出了蝶儿那桩事后,太子和太子妃之间的气氛就变得格外微妙。


    若说是生了争吵,倒也不像,因着表面上,两人皆是云淡风轻,好似什么都没发生,哪有寻常夫妻怄气的样子。


    屋内,李长晔与裴芸坐着,却是相对无言。


    他将手搁在膝上,手指蜷起又伸直,好一会儿,才试着开口道:“而今失踪之人都寻着了,孤会尽快抓住主谋,赶在年前带你回京,你头一次离开这么久,想必谨儿和谌儿都想你了。”


    其实,他比她更急着回京,待回京后,他有一桩重要的事得去做。


    裴芸浅笑着应了声“好”。


    李长晔默了默,又道:“关于那传言……孤是真的不知,若孤知晓你受了委屈,绝不会袖手旁观。”


    裴芸微微一怔,颔首低低“嗯”了一声。


    见她浑不在意的样子,李长晔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复又强调道:“孤说的是真的。”


    裴芸看着他神色认真地说出这话,笑意深了些,“臣妾信殿下。”


    她自然知太子这话是真的,这一年多来,他帮她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若真知晓,也定会维护她这个太子妃,维护东宫的颜面。


    只这话若落在他们婚后初初那两年,或许她会很高兴,可她终究不是从前的她了。


    李长晔缓缓垂下眼睫。


    她分明句句有回应,却是句句漫不经心。


    他试图做的弥补,就好似被丢进那泥沼之中,陷得无影无踪。


    活了近三十年,李长晔自认遇事无数,却从未感受过这般浓重的挫败与无力。


    他宁愿她能痛痛快快同他撒一场火,痛骂他一顿,也好过心如止水,什么也不在乎。


    少顷,他柔声道:“你来樾州那么久,孤还不曾好生陪陪你,过几日,孤有闲,带你在城内逛逛,可好?”


    裴芸秀眉微挑,倒还真有在城内逛一逛的意思。


    她笑看向太子的左肩,“殿下肩伤未愈,还是好生休息得好,不然回了京教父皇和皇祖母知晓,怕是要担心的,这樾州城,臣妾带着书砚去逛便成。”


    她这话说的明确,李长晔也不傻,她分明是在告诉他,她想去逛,但不想同他一道去。


    李长晔扯了扯唇角,也不欲令她不自在,“好,你哪日想出去了,孤派人保护你。”


    裴芸点了点头。


    十一月十四,樾州城落了今岁的第一场大雪,雪片被寒风裹挟着落得纷纷扬扬,不喘气似的,连下了三日才歇。


    雪停的几日后,裴芸才裹上狐裘大氅,坐马车往樾州东面而去。


    马车停在了一家医馆前,裴芸戴上幕篱,由书砚扶着下了车。


    馆内没什么人,那大夫见着她,问:“夫人可是来瞧病的?”


    “并非我瞧病。”裴芸在大夫跟前的圈椅上坐下,道了来意,“只我家中有一小儿,每年到这时候,便易感风寒,总咳嗽不止,我看着实在心疼,就想来问问大夫,可有调养的法子?”


    那大夫暗暗打量着裴芸,这位夫人虽看不清面容,但衣着气度不凡,高门大户内多是备有大夫的,怎的还来他这般小医馆求医问诊,不过既都来了,他还是耐心答:“自是有的,这易感风寒多是脾肺气虚,但具体如何,在下也不敢妄言,需得诊过脉后才能对症用药。”


    裴芸点头道:“那便好,只我那小儿这几日去了他外祖家,当是月中才能回来,届时再请大夫过府替我那小儿诊脉,便拜托大夫了。”


    去大户人家看诊可是的难得机会,诊金还丰厚,大夫登时喜道:“夫人客气。”


    裴芸稍稍坐直了身子,随意在这医馆内环视了一圈,“这天一日冷过一日,想是近来到大夫您这儿看咳嗽风寒的当是不少吧,毕竟这病拖得迟了,就怕难愈。


    “夫人说的是,不过到在下这儿来瞧风寒的,比之往年,也不算太多。且那治疗风寒的草药并不金贵,除非硬生生拖成了那棘手的肺疾,不然几幅药下去便也能好了。”


    “拖成肺疾?”裴芸语气中透出几分惊讶,“怎还有这般不关切自个儿身子的。”


    大夫闻言叹声道:“夫人不知,这樾州下属几县,多的是穷苦人家,有时也实拿不出这点诊费和药钱,就将就将就,自山中采些草药试着治一治,今年入冬在下倒还未诊治过肺疾的病人,去年便有一个,待病入膏肓再来寻在下时,已是回天乏术。”


    “哦,原是如此……”裴芸眼睫微垂,若有所思。


    被书砚半扶着走出那医馆时,裴芸仍是思索那大夫方才说的话。


    她记得,谌儿当时染上那疫疾后,便整日整日高热不退,咳嗽不止,像极了寻常肺疾,只与那一般肺疾不同的是,谌儿在病后第二日,背上起了大片红疹,太医这才断定是眼下京城正在大肆传播的疫疾不错。


    裴芸将将按着日子推算,前世,太子是正月出头,元宵节前回来的,而樾州爆发疫疾的消息,则是在正月二十左右被奉至了御前。


    疫疾这东西,自然不可能是在太子走后才突然爆发,很有可能是在太子走后才被发现。


    若到了被轻易发现的地步,形势定然十分严峻,而今虽才十一月,但有没有可能,疫疾已在悄然蔓延。


    可她适才问了,那大夫却说,近日并未诊治过患有肺疾的病人。


    是时间还早,还是说只这一间医馆没有。


    裴芸咬了咬唇,思量着左右今日有闲,不若多去几家医馆,可或是太过专注,竟是与迎面而来的人直直撞上。


    她那幕篱本就系得不紧,这般一撞竟是将她的幕篱给撞落在了地上。


    书砚实在骂不出口说那人不长眼,因着她也在失神想她家娘娘去刚才那医馆,说了些奇奇怪怪的做什么,这才没能及时拉住她家娘娘。


    她心虚地低身去拾幕篱,却见一只指节分明的大掌快一步捡了起来,递至裴芸眼前。


    “夫人,您可无恙?”


    裴芸顺着那手仰头看去,却是双眸微张,怔在那里。


    “五……”


    她顿了顿,旋即接过幕篱,抿唇笑道:“无恙,多谢公子。”


    那人颔首,提步而去。


    直到那人走远,书砚才拧着眉头,凑到裴芸耳畔低声道:“娘娘,方才那人,奴婢怎觉有些眼熟呢……”


    裴芸不言。


    何止她觉得眼熟。


    裴芸甚至诧异,这眉眼怎会生得这般像。


    只不过那公子比之她熟识之人长上几岁,且……


    裴芸蹙了蹙眉。


    那人适才看她时,面上含笑,目光不停在她脸上流转,带着几分轻浮,实在令她很不舒服。


    但转念一想,裴芸也觉得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那蝶儿与沈家也无甚关系,不照样像极了沈宁葭。


    裴芸往停在小巷内的马车而去,正准备去下一家医馆时,骤然伸出一双手将她拉了过去,令她一下撞进一个宽阔坚实的胸膛。


    她惊了一惊,正欲呼喊挣扎,就听得一道熟悉的嗓音响起,“是孤。”


    裴芸抬首,太子那张清冷俊逸的面容落入眼帘,“殿下怎会在这?”


    她面色顿沉了几分,几乎是脱口而出道:“您在跟着臣妾!”


    那她进了医馆,他也看见了?


    李长晔微微别开目光,可拦在裴芸腰间的手臂却未放松,甚至将她打横抱上了马车。


    裴芸不知他这是要做什么,心下突然生出几分气恼,然转而看见太子薄唇紧抿,神色似有些紧张,那股子气便一下消散了,她蹙眉问:“殿下,可是出什么事了?”


    李长晔薄唇微张,似是不知道怎么回答,只道:“先回府衙去,外头不安全。”


    不安全……


    打听到这话,裴芸的心一下吊了起来,马车缓缓而动,她掀开车帘,见太子骑马护在车旁,面容端肃,不由得绞紧了手中的丝帕。


    这到底是怎么了……


    及至樾州府后宅,李长晔先将裴芸送至住的宅院,嘱咐道“这几日莫要外出,好生待在府中”,便匆匆往牛大养伤的院落而去。


    那院子外守着两个衙役,还未来得及施礼,就听李长晔沉声道:“取纸笔来。”


    其中一人忙应声去办。


    屋内的牛大亦是一头雾水,眼见那位钦差大人入内后,坐在屋内的桌案上,就开始提笔作画。


    他画得极快,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将墨渍未干的画递给他。


    “你好生看看,那日你在矿场见过的公子可是这个模样?”


    牛大提着那画,只扫了一眼,便激动不已,极其肯定道:“是,是了,大人,就是这个模样!”


    李长晔闻言,眸色沉了沉,神色却是愈发凝重了。


    这画上的便是在街上与裴氏相撞之人。


    因那人打量裴氏的目光令他极其不虞,故而他多看了两眼,谁知恰在那人眼角发现了一颗红痣。


    且那人年岁也与牛大描述的相差不大。


    这并非最要紧的,李长晔凝视着那幅画像,双眸眯起。


    缘何此人,会与他那五弟生得如此之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