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71章


    姜初妤从没觉得夜夜宿于此的围屏床塌这么舒适软和过。


    她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 头一沾枕,就昏睡了过去。


    她睡得毫无防备,不像平时那么靠里面, 若是顾景淮现在躺下,一定会碰到她的手臂, 压到她的头发。


    他呼吸一滞,抽出硌在她身下的手,却并未急着直起身, 而是目光下移, 定在她握成拳、搭在胸前的手上。


    黄白玉石就在她手中。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给出去的东西自然也像泼出去的水。


    但是他后悔了。


    顾景淮轻轻晃了晃她的肩, 捏了捏她的脸, 这样折腾都不醒,应是睡熟了。


    于是他掰开她的手, 将那块被握得发温的玉石顺到了手里。


    姜初妤轻晃了晃头,微微肿起的左脸碰到玉枕,眉头动了动。


    顾景淮便不敢动了, 呼吸声也放轻。


    等她重新睡熟,顾景淮小声对紧张地候在一旁的春蕊和司棋说:“去打盆热水来。”


    “是。”


    她们连忙去端来,再回到内室时,正好撞见世子正在用手给少夫人梳头。


    春蕊心里提着的那口气终于重重地放了下来。


    司棋端着铜盆走上前悄声道:“您要的水。”


    顾景淮示意她将水盆放在床案上, 又指了指姜初妤乌发旁摆着的首饰, 司棋会意,忙去收拢起来收好。


    整个过程皆轻手轻脚的。


    顾景淮拿起盆边挂着的干净的帕子,浸在热水中泡了一会儿, 拧得半干后,提着劲儿轻按在姜初妤左脸上。


    没过一会儿, 她就被弄醒了。


    眼皮好似被黏住了似的,睁不开也阖不上,她呆滞地打量眼前所见,昏黄灯火照在顾景淮俊朗的侧脸上,映得他有种温柔的错觉,恍惚如梦里。


    既是在梦里,那就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姜初妤那股委屈劲儿又上来了,热气腾腾的,熏得她眼周发涩,似泣非泣地问:“你为什么不信我……”


    顾景淮的辩白听上去有些薄弱:“我…没有。”


    他顿了一下,“皎皎,我怎么会不怜惜你?”


    姜初妤听错了,不管不顾地偏着脖子脱离开他的手:“我不怀疑现在你喜欢我,但是我还是好难过,我永远排在顾家的体面之后。”


    顾景淮怔住。


    偏偏姜初妤这时回正脑袋,侧脸若即若离地贴在他掌心上,反问:


    “不是吗?”


    不是吗?


    后来姜初妤就没了记忆,一夜安眠到天亮-


    日光攀上树梢,夜露蒸腾着消散在热气中。


    顾府的早晨,仆役们像蜂群般分工明晰地忙忙碌碌,维持着府中上下的正常运作。


    春蕊将插花瓶中换了今早新鲜采摘的山茶花,刚要端上桌,听见内室传来唤声,连忙端着花瓶进去,见榻上美人青丝铺在身下,半撑起身,睡眼惺忪地打着哈欠。


    “小姐醒了?您不用着急起床,夫人听说您昨晚晕过去了,吩咐您好生休着,不用去请安了。”


    春蕊笑嘻嘻的,又恢复了出事前的活泼:“这应当就是原谅您的意思了。我觉着夫人比姚夫人好多了,她气消了还是比较通情达理的,应该不会再刁难了。”


    姜初妤微微一笑,别开这个话题,去看她手中的花瓶。


    “新摘的山茶花?快让我闻闻香不香。”


    她深吸了一大口,只嗅到微微清香,却从噩梦中活了过来。


    四下望了望,不见顾景淮的人影。


    春蕊端详了她一阵,忽然喜道:“小姐,您的脸消肿了!”


    姜初妤摸了摸左脸,发现果然不肿碰也不疼了。


    “昨晚姑爷给您热敷呢,今日能全消,看来是敷了挺久的呢!”春蕊凑过来,挤眉弄眼地朝她嘿嘿笑。


    可姜初妤只是提了提唇角,面露疲惫之色,一语双关道:“这有什么。我的脸不好看了,伤的是他顾府的颜面。”


    春蕊一怔,明白了她的意思,只好悻悻地摆弄着山茶花花茎,也不再言语。


    **


    顾景淮昨夜几乎未睡,于卯时准时离开了卧房。


    他收拾好行装,动身出发回营帐。


    顾景淮记得她说,那个刘恕征上兵了。现在负责朝廷招兵的是他和魏将军,刘恕不在他的军营里,就在魏将军麾下。


    稍一思索,他很快有了主意。


    回到军帐后,顾景淮还未着甲,第一件事是叫军机都尉来。


    两旁的士兵掀开帐帘,军机都尉看见年轻的将军盘坐在桌案后,面若沉思地注视着眼前演兵沙盘,在心里想了一遍近日演练场上的军械是否疏于检查出了问题,或者兵法政策给新兵下发得不够及时,自查无错,才快步上前单膝跪地:“将军有何吩咐?”


    顾景淮抬眼看向他:“征兵之事,是李都尉你负责对吧?”


    “正是。”


    “那你听没听说过有个叫刘恕的人?”


    “这……”李都尉额角冒汗,生怕是这个刘恕有问题,却被招进来了,“招来的步兵骑兵弓兵近千人,下官若是都能记住姓名,早就从文不从武了啊将军。”


    “拿着名册一个个找,找不找的到都再来汇报。”顾景淮手中把玩着指挥三角旗,目光沉沉,“别告诉任何人,你自己查,一个时辰够么?”


    “这……”李都尉汗颜。


    “那两个。”


    半个时辰后,李都尉带着名册再次踏入营帐,这回他完成任务,明显放松了很多:“属下刚翻开这步兵编册,就看见其中一个什长叫这个名字,去打听了一下,这人功夫不错,就是出身不太好。从前做过山贼,不过早两年就金盆洗手了,不知是否是您要找的人?是要把他辞去吗?”


    “都做上什长了,我不由分说把人辞了,朝廷威信何在?”


    “将军说的是。”李都尉更不明所以了,只好问道,“那您的意思是?”


    “搭擂台,我要亲自验验兵。”顾景淮手撑在沙盘上站起身,“召集所有新兵中的伍长、什长和百夫长,我要一个个验过去,不可遗漏。”


    “属下领命。”


    顾景淮脱了外袍,熟练地在手腕和手掌上缠上厚布,布满肌肉线条的坚实右臂取出兵器架上的一根长枪掂了掂,又放了回去,改了主意道:“不管什么兵种,都徒手较量。”


    李都尉不知道这个叫刘恕的怎么惹到了将军,让他这么大动干戈。


    他只有一件事是确信的。


    这个刘恕,要挨揍了-


    军营驻扎在京都城外,听候掌兵符者差遣,日日演练,不得懈怠。


    营内有上千个帐篷,十人合住一帐,五帐为一旗,五旗为一行,五行为一营,都尉传达军令由营到帐,十分迅捷。


    很快大家都知道了:定远侯要架擂台,亲自试新兵。


    新兵还未被收入正式的营内,规模尚未达到设百夫长的地步,伍长和什长加起来也不过二十余人。


    这些人皆是身高长壮之辈,习过武,能与武官比划比划拳脚,但是谁都没正儿八经跟威名赫赫的将军交过手,也不太敢。


    擂台看起来有些简易,是一个八卦形的木架子,两侧设有擂鼓,搭建在被修得平坦细密的草坪上,以防有人摔下来受伤。


    顾景淮身着缎黑箭袖圆领袍,腰束虎头革带,脚踩翘头皮靴,泥金抹额束在额上,板肃着脸巡了一圈下士:“诸位不必紧张,大胆出手便是。”


    他随便挑了一个人,指了指他:“就从你开始吧。”


    被指到了那人顿时感觉仿佛有两座大山压在他肩上,已经想象到自己被人围观到输惨的窘样,竟两股战战,不敢迈出步去,成为第一个被验者。


    “不服从命令,此为一罪;不敢迎难而上,此为二罪。”顾景淮心情很不好,凛然的目光如箭般射向他,“我尚且不是敌人,你若是在战场上动弹不得,可就没命了。”


    这人被当场撤下队长之职带了下去,剩下的十八人再不敢不上。


    略施拳脚轻松制服九人后,顾景淮煞有介事地半评价半鼓励道:“资质尚可,有待培养。”


    轮到第十人,顾景淮微微扬眉,视线落在他左手小拇指根处,那里的疤痕已结成了一块硬肉,看上去触目惊心。


    他的一根手指断了。


    刘恕生得人高马大,竟与他身长不相上下,一身横肉,做了个起手式,看着倒像那么回事。


    顾景淮双手背在身后,气定神闲:“请吧。”


    话音刚落,刘恕手刀攥成拳,迅猛地朝他面上招呼来,这一拳出手极快,带了风声,可顾景淮反应更快,偏着身子闪过。


    刘恕又回勾一拳,抬劈一腿,可惜连衣角都没碰到,前三手就这样浪费掉了。


    趁他停顿的片刻,顾景淮忽然如猛虎亮掌,倏然近身压住他肩:“到我了。”


    刘恕急忙绕步闪避,却已来不及,肚子上挨了结实的一拳,猛地弯腰咳了一声,还没直起身,又听风声刮过耳侧,堪堪跳开。


    “再来。”


    又过了几回合,刘恕腹部和胸前都受了轻伤,按理说验兵应该就到这里,可顾景淮并没有收手的意思。


    刘恕当然知道顾景淮是何人,虽纳闷他为何这么针对自己,但此时再任他揍就太懦夫了,于是卯足了劲儿,在腾空的瞬间扭身,如饿虎扑食般扑向他。


    这是他在寨子里学到的最老土但最实用的招数,能把敌人钳在地上动弹不得。


    可还没等扑下去,他侧腰一痛,竟被一个扫腿踹在了草坪上。


    幸好泥土松软,刘恕只是鼻子被撞得酸了一下,脑袋不太疼。


    在群众短促的惊呼中,顾景淮跳下擂台,揪着刘恕的后衣领把他拽了起来,关切道:“受伤了?”然后对着一旁的总兵说,“验兵就到这里,把他抬到我帐里。”


    刘恕被两个士兵一左一右架着担来了顾景淮的帐内。


    “身手不错,报上名来。”


    刘恕抱拳答:“标下刘恕。”


    “刘恕?”顾景淮故作惊讶,顿了顿说,“我妻义兄也为此名,莫不是你?”


    刘恕惊讶于他居然也知道自己,而且看样子似乎是姜姑娘亲口告诉的,喜上眉梢:“恩人姑娘收到我的信了?”


    顾景淮忽然前倾掐住了他的脖子,面露凶相,恶狠狠道:“你可知你给她带去了多大的麻烦?”


    他手上用了力,刘恕感觉呼吸不畅,涨红着脸去掰他的手,这才明白刚才的切磋也不过是小打小闹,目的就是把他拖入帐内动真格的。


    死亡的阴霾笼在眼前,忽然他感到脖间一松,顺势手撑住地缓了一大口气。


    顾景淮眯着眼嘲讽道:


    “只要我想,我可以在行军时让你’战死沙场’。”


    言下之意,是他无需这时候怕死。


    顾景淮一向不喜威胁人,看着刘恕干咳好一阵,替她报了仇,既觉得痛快,又觉得还不够,更烦躁了。


    一通解释后,刘恕这才知道他送去国公府的信上都写了什么。


    刘恕是个直来直去的心肠,开始还有些怨气,他是十几人中被打得最惨的那个,当众被踹下台,以后他这个什长以后还怎么在兄弟们面前充面子。


    可是了解完前因后果,他才知道入军营后这几天他与世隔绝,恩人姑娘都因他遭遇了什么,那被揍一顿也是他活该。


    “将军,我是个粗人,认不得几个大字。那信是我找人代笔的,可是、可是……”


    刘恕口吻中也染上怒意,可渐渐又越说越迷茫。


    “她怎么会害姜姑娘呢?”


    “‘她’是谁?”


    刘恕说出了个意想不到的名字-


    刘恕挺直腰板走出大帐后,顾景淮久久回不过神来。


    一些根深蒂固的记忆似乎正在瓦解,他拼不出原貌来。


    如果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那她父母去世后,他并没有接她入顾府?而是去了远在渝州的舅家,寄人篱下。


    原来他从未保护好她。


    从前,现在。


    顾景淮忽然疯了似的跑出大帐,不顾旁人的视线,径直跑到孙牧远的帐前,一把掀开门帘。


    孙牧远正在擦他的宝贝,一把银光锃亮的剑。


    他被动静惊得差点手一抖割破自己的手,骂骂咧咧提剑:“有毛病啊你?”


    顾景淮走到他面前开口:“来打一场。”


    孙牧远不为所动。


    “我不还手。”


    孙牧远咬着后牙,开始摩拳擦掌-


    又过了两个时辰,天色渐暗,黄昏时分的斜阳为云层镶上了金边,鸟雀归巢,正是一天中喧嚣开始归于沉寂的时候。


    姜初妤重新开始绣香囊。


    这时,一向沉默稳重的言修忽然来报,话语中尽是催促与焦急:


    “少夫人,不好了!世子演兵时不慎受伤,您快去看看他吧!”


    赌气是一码事,这又是另一码事,姜初妤丢下手中活计,忙问:


    “他受伤了?怎么会,哪里的伤?重不重?”


    “这……您去看了就知道了。”


    姜初妤被催着出门,马车就候在门外,她急急忙忙踩着脚凳刚坐稳,还没来得及叫春蕊,马车就奔驰而去。


    她心里咯噔一下,有些慌了。


    这么急,难道他真受了重伤?


    第72章 第72章


    画着虎头的辇车停下, 姜初妤踩着轿蹬跳下车,不用人带路,轻车熟路地走去大帐。


    她已经不知是第几次来这里了, 熟悉得感觉这里是第二个家。


    姜初妤梳着齐整的高髻,两侧对称地插着金钗步摇, 身着蜜色刺绣如意纹棉袍,兜了件红艳艳的披风,一路风风火火而过, 极其惹人眼。


    顾景淮自她下辇后, 就在帐边透过细缝望着, 看他貌美如花的夫人因他而步履匆匆, 心中滋润, 敛不住笑意;


    可又看见旁边扎堆的愣头青不知好歹地瞅她,气得牙痒痒。


    等她快走近了, 顾景淮飞快转身撩起布帘滚回榻上,还不忘拉了拉布帘尾端,稳住晃动的幅度。


    于是姜初妤一进来, 见到的就是正虚弱地平躺在炭炉旁的夫君。


    他面色既不发白,也没有不正常的潮红,也不知是否是炭炉起了作用,还算红润。


    可双唇却白得不自然, 失了血色, 瞧着还有些发干。


    “夫君?”


    姜初妤小声唤道,他没应,又大声些, 如此重复三四回,顾景淮才缓缓睁开一条细缝。


    “……夫人。”


    他气若游丝。


    姜初妤登时眼圈就红了。


    她不敢碰他, 怕稍不留神就弄疼他的伤,双手都不知往哪放,只好重新抄入袖中。


    此时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是我害了你。”


    顾景淮还没来得及细思这话是什么意思,便听他夫人有些难以启齿,却又似下定决心地说:


    “夫君,我们还是……和离为好。”


    顾景淮全然忘了自己是个“奄奄一息之人”,劲腰一挺半坐起身,双眼也全睁开了,话也顺溜:


    “还未到就寝的时辰,说什么瞎话?”


    “……”


    姜初妤的目光上下飘移,满腔复杂的情绪尽在不言中。


    顾景淮脸皮厚如城墙,在她怀疑又震惊的灼灼视线中,边咳边缓缓躺下。


    “皎皎吓得我,算是体会到什么叫回光返照了。”


    姜初妤心乱如麻,二话没说掀开他下半身的被衾——上身的已然随他方才的动作自然滑落了。


    只见素白里衣完整地包裹着他的身体,没有露出伤痕累累的肌肤,也没有渗血的痕迹。


    她又确认了三分,眸中失望多于气恼,也不说话,就那样看着他。


    顾景淮还在试图自救:“咳,孙牧远那小子下手没轻没重,害我受了些内伤,养些时日便好了。是谁夸大其词,害你担心了?”


    孙牧远可能没想到,自己当初想到却没用上的苦肉计,被这人照搬来了,他还得帮忙背个罪名。


    姜初妤细心地为他盖好棉被:“好端端的,他为什么要打你?”


    “日常演习而已。”


    “哦,日常演习。”


    她毫无波澜地重复着他的话,顾景淮竟瞬间心里发毛,一时不知该不该马上承认自己是骗她的。


    姜初妤巡视一圈四周,目光重新他身上,起身走向他脚边。


    这时顾景淮也意识到了什么,却也来不及藏了,遮着腿脚的棉衾被掀开,他底面沾了灰的足袋暴露无遗。


    “夫君吃了什么神丹妙药,受了内伤还能站起来走路?”


    她笑着,笑得勉强,倒不如哭了。


    事已至此,顾景淮也不装了,一向爱拐弯抹角、舍不下面子的八尺男儿躬着身子去拉她的手,被闪避开,难得低声解释道:


    “……是我无颜见你,这才出此下策。”


    姜初妤想问,为什么无颜见她,难道他不该拿阿肆的事再做文章,要她愧疚?


    她还没问什么,顾景淮憋在心里的话开了个头,后面的就毫无阻拦地倾泻了出来。


    “你没有排在顾家之后。”


    他说。


    “是我不好,见了那块玉石,失了理智。”


    顾景淮沉沉坐回榻上,垂头不敢看她,顿了顿,继续说:“我嫉妒他。”


    姜初妤微怔。


    “在我们重逢之前就遇到你的人,我都看不惯。控制不住波及了你,抱歉。”


    他剖开心窝子掏出来的话,像一闷棍砸在她头上,反倒叫她不知如何是好了。


    姜初妤方才被失望拖慢了节奏的心重新悦动起来,说不上是激动还是喜悦,总之一股剧烈的、热气腾腾的暖流瞬间击穿了她的脉搏,传遍全身,她感觉自己浑身发烫。


    “夫君,我……”


    她舌头打结,傻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好像有什么重要的细节短暂出现在眼前,如一支穿梭而过的箭,她抓不住箭羽,只能眼睁睁看它飞过。


    “所以夫人能告诉我,为何三番五次想与我和离吗?”


    偏偏这时,顾景淮发出了更扰乱她思考的质问。


    “因为……我看到那张喜帖了。”姜初妤顺利被带入他的话中,“我们成婚还不到半年,夫君数次负伤,我很难不去自责,是不是真的是我冲撞你。”


    顾景淮瞳仁微缩,合八字的喜帖是凶么?


    “我反倒想问,为何你明知是凶,还要娶我?”她问。


    “是凶我还想娶你,你为何还总是不信我心悦你?”他答。


    二人的脸离得很近,彼此盯视着对方的眼睛,似敌对,又似在缠绵。


    就在姜初妤快要撑不住,想先一步移开眼时,听见他问:


    “我忍不住了,抱歉。”


    嘴上说着道歉的话,嘴上干的事却体现不出歉意。


    毫不收敛。


    是一个典型的来自他的亲吻,热切、遽然又欠缺章法。


    结束后,两人的唇都白了。


    姜初妤用指腹抹了一下唇瓣,看得顾景淮有些眼热,又是一阵心猿意马。


    可他还未再次出击,怀中的香泽脱离了他的禁锢。


    “好啊,你、你可真行!”


    姜初妤猛擦着唇,可上面的面粉顽固地粘在她水润的唇上,一时擦不净。


    真是好幼稚的骗术!


    顾景淮脸面早不知丢哪去了,化身流氓,情话信手拈来:“都说了,还不是我太想见你了。”


    姜初妤又想起他方才的“真情流露”,羞得说不出话来。


    不过这一回想,她抓住那根羽箭了。


    “夫君莫不是又想起了什么?”


    他刚才说,嫉妒阿肆在他们重逢之前就遇到她,重点在“重逢”二字上。


    ——岂不是不再执着地认为,他们二人一同长大的意思?


    顾景淮自然也明白她的话,愉悦轻松的笑意瘪了下去,他唇角向下垂了垂,摇摇头:


    “未曾,只是你们都那样说,想必是真的。”


    他忽然起身,缓缓抱住她,仿佛在捂一块随时会化掉的冰。


    “不管事实如何、我能不能恢复记忆,我们都像这样好么?”


    姜初妤想说,这不是我能决定的,是你。


    “不许再提和离。”


    姜初妤默默点点头。


    得到肯定的回答,顾景淮轻松不少,却环得更紧了:“那与我说说,你在舅家的故事吧。”


    姜初妤侧脸贴在他身上,安安稳稳地站着,不用使力也不必担心自己会倒下去。


    她喜欢这种感觉。


    “夫君还记得我怕蛇吗?应该不记得了……”


    她三言两语讲完了一个故事,看不见头顶上方,顾景淮的面色越来越沉-


    于军营互诉衷肠后,他们又回归了寻常日子。


    顾景淮还是整日忙于征兵,但一定会回府过夜,无论多晚;姜初妤也在紧赶慢赶绣那只香囊,再往后天气冷了,可就不想动指头了。


    二日后,一个普通的早晨。


    姜初妤正绣一会歇一会,累了,迷迷瞪瞪得差点眼睛撞针上。


    忽然春蕊神神秘秘地到她边上来:“小姐,您猜怎么着——?”


    姜初妤莫名其妙地瞥她一眼:“别卖关子了,有话快说。”


    “那个阿肆正在顾府门口殴打代笔写那信的人呢!”


    姜初妤连忙放下针线,来了精神:“你说什么?”


    顾府门口,两墩石狮子前,一个体型瘦削的年轻书生被鞭打得破衣烂衫,蜷缩在地上满脸痛苦。


    刘恕怕再打下去会出事,停了手,粗鞭缠在右手上,见姜初妤出来了,隔着门槛相望一瞬,一丝苦涩忽然蔓延上心头,他赶忙垂下头:“小民见过夫人。”


    书生一听这称呼,如回光返照般撑着身子爬向她,磕了两个响头:“夫人饶命,草民不知信是给您写的,若是知道怎敢这样润色啊夫人!草民再也不敢了!”


    “混帐东西!”刘恕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嫌弃不行,“都说了那是我义妹,我是她义兄!”


    他声音愈来愈大,说到最后几乎是喊出来的,还故意朝路过围观的人吼:“你听见了吗你?”


    姜初妤忍不住轻笑出声,心里的气散了大半,清清嗓端着手说道:“好了,误会一场而已,都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围观者渐渐被顾府管事遣散,见书生还窝在地上起不来,她生了怜悯之心,吩咐下人带他去医馆看伤,补偿了块银子,记在她账上。


    “小姐真是以德报怨。”


    春蕊依旧愤愤不平。


    “看那副样子,也是可怜人。估计是会错了阿肆的意思,想成人之美却弄巧成拙,偏偏阿肆又不识字,看不懂他都写了什么。这事真论起来,也无人可怪。”


    姜初妤的目光终于落在局促不安的刘恕身上,她嘴上说不怨,心里却还是有些复杂,唇角放平,一时不知是责骂他好,还是原谅他好。


    “阿肆,你的名字叫刘恕,我记住了。”


    刘恕像个做错了事后忽然被母亲唤吃饭的孩子,呆楞在原地许久,忽然眼眶泛上热泪。


    他想告诉她的又何止名字。


    从前他是山贼,她是郡守养女,他想闯荡出一番事业再来找她。可惜时光不等人,命运捉弄,如今他们之间的差距如山间悬崖峭壁,往后只有义兄妹情分了。


    刘恕收起杂念,深深弯下腰去,郑重道歉:“抱歉。”


    姜初妤始终没有踏出门楣,一出好戏赶上了个尾巴,她心满意足,正转身要走时听见这话,也是百感交集。


    “对了,还没恭喜你从军呢。”姜初妤笑了起来,明眸皓齿,一如在渝州初见时,“总算是走上了正路,往后,你起码对得起自己。”


    阿肆愣了一下,直起腰,抿着唇站了片刻,才转身离开。


    这世间谁对得起谁、又对不起谁,该怎么算得清呢。


    可惜他只能到这里了,不能再往前一步了。


    希望恩人姑娘得知真相时,不会太难过。


    不过,既然顾将军吩咐他于顾府前殴打书生,摆平闲话,那应该也有了计策,护住恩人姑娘吧?


    第73章 第73章


    阿肆惹出来的风波过后, 顾府看上去风平浪静了,可就像被滚滚白浪打湿的海岸,还泛着潮气, 非一时半会能干透的。


    姜初妤去睡偏房那晚,管账权也一并被没收, 而过去这些日子,周华宁也没再提起。


    她也不太在意,忙活着做香囊——?F


    这次选的图案是鸳鸯, 略显复杂, 加之手艺生疏, 绣起来慢吞吞的。


    做了小半月, 一只已经基本成型, 另一只却几乎空白一片。


    许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当一个与寻常无异的下午, 屋里忽然来了排排侍女,领头的行了一礼,道“奴婢等人奉命拾掇家当”时, 她发懵半刻后脱口而出:“又要让我去偏房?”


    “少夫人还不知道?世子……”


    “我来说吧。”


    顾景淮踏入房内,摆摆手先屏退了下人,连带春蕊司棋也赶出去了。


    “我本想留作惊喜,晚上再与你说, 可母亲对我有气, 故意先我一步派人来告诉你。”


    姜初妤微微偏头,挑着眉看他,眼中有些防备, 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不回答,去拉她的手, 被她躲开:


    “夫君有话好说,别动手动脚的。”


    顾景淮斜飞入鬓的剑眉微挑了下,狭长的眼尾有些促狭:


    “你是想让我扛你在肩上出门示众?”


    “……”


    成功捉住心上人的手,拖着她跑出房的顾世子很愉悦,严肃无趣的人脸上难得有如此张扬之神色,侍仆们不禁多看了几眼,也不担心被发现,毕竟此时世子哪有闲心看他们呀。


    那日二人狼狈回府,顾景淮是抱着她跑进家的,如今又拉着她跑出去。顾着她厚重的衣着,他说是跑,也只是快走,却硬是走出了像要飞起来的气势。


    姜初妤一手固定在襟前的披风结上,一手被顾景淮捉在手中,双脚快速倒替着,眼看着离那月拱门越来越近,慌慌张张地有些不安了起来。


    “夫君什么话也不说,莫非是要把我发卖了不成?”


    顾景淮惩罚似的捏了捏她的柔荑,施力往自己这边一拉,又故意停住步子,满意地看她来不及刹住直撞上来,才打趣般调笑:“说什么胡话。”


    撞进他怀里的姜初妤趁机戳戳他身子:“你才是,有人看着呢,这是做什么?”


    顾景淮眯起眼环视一圈,路过的仆役皆低下头,不敢张望。


    “我本想你生辰那日再告诉你。”


    十二月中上旬的天气说变就变,这几日明显冷了不少,顾景淮乃体热之人,说完一句话后唇边已能飘出雾气,衬得他面容更为柔和。


    “还早着呢。”


    她二十八的生辰,就在年关前几天,姚夫人心情好就为她置办,心情不好就连带着跟年一起过了,所以有人提前这么些日子就惦记起来,倒是挺新奇的体验。


    “我还嫌晚呢。母亲今日赶我们走,也不错。”


    风也随着他们的止步而停歇了,仿佛有了默契,顾景淮顿了片刻重新开口时,又刮了起来,蹭着她露在空中的面颊潦草而过。


    “我知你不喜这里……和我。”


    姜初妤喜欢看他长而黑的眉睫垂下,好似在向她折腰。


    “所以我要带你离开这里。”


    他说。


    人随着车辇微微轻晃时,姜初妤尚有些缓不过神来,脑海中满是顾景淮方才的话,被冷风送进她耳中,搅得心念不断。


    “我早向父亲母亲提分家了,今日他们才点头,我以为离正式搬出去还要再磨一阵,未想到他们竟动气了,非要今日就撵我们走。”


    “我本想今夜再与你说,我知道你定会愿意的,对么?”


    他说这话时,眼神有一瞬的躲闪,好似怕她万分之一的不愿。


    得到她肯定的回答后,他情难自禁,不顾周围还有旁人,捧着她脸在她额间烙下一吻:


    “皎皎,我想与你重新开始。”


    ……


    姜初妤猛掐了自己的手背一下,清醒过来。


    她晃晃脑袋,提醒自己这些情话皆是建立在他错乱的记忆之上,不要动摇,不要沉溺。


    “我们这是去哪儿?”


    她问。


    上轿以来她便不再言语,顾景淮坐在旁边,余光一直在偷瞄她的脸色,盼了好久才等来她的话,没想到竟是这么不咸不淡的一句问话。


    “这间府邸是很久之前便置办好了的,在仁厚坊,比顾府是小了不少,但也算气派,毕竟当初备下,是为等我成婚后分家。”


    顾景淮闷声解释,怕她嫌弃,刻意往好了说,说完才觉有些不妥。


    “夫君成婚后分家,这个’后’倒也怪久的。”


    姜初妤没什么表情,随口点破。


    世家大族之子弟,成婚后分家的人屡见不鲜,不算什么罕事,可宅子都备下了,却没搬出去,甚至姜初妤这个做夫人的都不知道它的存在,这背后隐藏的含义,便不言自明了。


    ——顾家不喜或不承认这桩婚、这个媳妇。


    他们并肩坐在辇中,彼此之间却忽然燃起了火焰做的屏障似的,不论是谁伸过手去,都会被烫得体无完肤。


    然而姜初妤只侧着脸看街景发呆,没有跨过屏障的打算。


    顾景淮抬起手,又挫败地放下,按在膝上沉默良久,涩然道:


    “我去瞧过了,那里没有人住过的痕迹。”


    “那便好。”她应道。


    顾景淮彻底垂下头去。


    察觉到有些闷,姜初妤跨过了那看不见的火屏,但她身上覆着一层冰雪,仍毫发无伤:


    “夫君近日忙忙碌碌的,就是在为这事?”


    提到这个,顾景淮摇摇头,试探着问:


    “皎皎你……想见舅母吗?”


    她的舅母,即是他的。


    顾景淮说出这个称呼太过自然,姜初妤反应了一下,才知他说的是她舅母。


    姚夫人。


    “我舅母上京来了?!何时?”-


    姚夫人半个月之前就来到京都了。


    作为养了姜初妤九年的人,在听到她一朝攀上枝头做凤凰后,姚夫人恍惚了一整天。


    她一向沉默寡言的丈夫姚穆之,久坐郡守之位,喜怒不显于色,却也有些怔然。


    姚夫人问:“黄县令那边,你出面摆平。”


    姚穆之说:“那孩子的婚事是你策划的。”


    “你的意思是不关你事?”


    “……”


    “好哇,坏事全是我做的。”


    姚夫人又问:“她的孩子有了好归宿,你是不是挺开心的?”


    姚穆之还是沉默,呷了口茶,才开口:


    “我就不明白,过去那么多年的事,你怎么能斤斤计较到今天?”


    一想起来,姚夫人就恶心得险些干呕,费劲忍下去,冷言讽刺:“不比你念念不忘的痴情深。”


    姚穆之忽然一转话头:“萍儿是你害死的吧?”


    姚夫人一怔。


    “这件事我没追究。我待璇儿他们几个你所出的孩子也不薄,该过去的就让它过去罢。”


    璇儿便是几月前风光大嫁的姚二小姐。


    姚夫人忽然泪如雨下,可声音依旧端得清晰、听不出哭腔:


    “老爷,换做你是我,你能吞下这口气么?”


    她想起萍儿的死,那个曾经最得姚穆之宠爱的妾室,那个长相酷似姚玉淑的妾室。


    姚夫人只见过几次姚玉淑,知道她是夫君可怜的长姐,早早撒手人寰,夫郎也短命,膝下两个孩子年少失怙。


    一开始,她是欢喜将那孩子接来的。


    直到后来,偶然发现了丈夫藏匿起来的见不得光的画作与情信。


    画中的女人容颜姣好,有穿衣的有未着丝缕的,有偷画的有臆想,但无一例外,都是同一个人。


    姚夫人恶心得浑身发抖,险些上不来气昏死过去。


    她的枕边人居然觊觎自己的亲姐姐!


    姚穆之发现画被毁后与她大闹一场,姚夫人这才发现自己总觉得萍儿似曾相识,像的是谁了,于是趁着她生产时做了手脚,要了她的命,作为报复。


    可也是她的报应,姚穆之非但不收敛,连看他们养女的目光都有些怪异了起来。


    ……


    这趟上京之旅,姚穆之到底没跟来。


    公务繁忙倒也是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他总是这样,永远在很后面、很后面的地方,沉默又纵容某些事情的发生,罪总是不及他。


    姚夫人至今都记得萍儿的死状,七窍出血,瘆人得很。


    她后悔了,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她总觉得不该由自己背负这罪,可是无可奈何,她因这愧疚与愤怒而更恼火,无处发泄,只得倾倒给了——


    都怪那孩子。


    姚穆之已许久不曾碰那些秽画,不然也不会瞒了她这么多年。


    可姜氏那孩子来了不久,他就急着破戒了。


    那孩子才不到十岁,长相就已颇得她母亲的五六分神韵,是个美人坯子。


    可是、可是——


    你为什么要入我家门?-


    姚夫人怀着十分复杂的心思上了京都。


    毕竟姜初妤所嫁之人是镇国公府世子,借此机会高攀顾氏一族,于她的夫郎、儿孙的仕途有利。


    所以她收到信后,还是来了。


    含着一口咽不下的气。


    可惜她来得不巧,刚找了家客栈落脚,还没写信请人去叩顾府的门呢,就听闻了顾家世子的“死讯”,顾家也被封了。


    那时她有短暂喜悦,可没过几日,打道回府之前,他又活了,没等多久,朝廷忽然大变了天。


    不少城内的百姓往外逃,姚夫人一行人也随之逃窜,躲到了旁边的市里,听闻又没事了,才又折返。


    她的马车刚驶回兴业坊,居然在街上碰见了一个熟人。


    那不是姜氏那孩子救过的山贼么?


    那刻她不知怎的,直觉能通过阿肆打听到姜初妤的近况,便遣人去问他,那人没过多久来回话:


    “听说,这个阿肆在找代笔,要给姜小姐去信呢。”


    第74章 第74章


    轿辇停在一个岔路口。


    往左走, 是去仁厚坊的方向,他们的新府邸;往右,是去姚夫人下榻的客栈方向。


    准确地说, 是关押她的客栈。


    顾景淮从阿肆口中得知那代笔是姚家人后,就以高昂赏金雇了一名书生替罪, 命阿肆当街惩戒他。


    这步棋一石二鸟,一来直截了当且粗暴地昭告邻里——所谓顾家少夫人红杏出墙,与情郎藕断丝连是个误会;二来, 是隔空对姚夫人传信, 她的心思已然暴露。


    姚夫人当初敢做, 自是预知了后果。


    在看到事情闹大之后, 她就坐上了离京的马车, 车轮吱呀转着,转到渡口, 停住了。


    赶在姚夫人登船的前一刻,顾景淮遣人送去的筛查令,也送达了。


    她闭了闭眼, 疲倦地走入隐形的罗网之中,被暗暗押送回那客栈,看管起来。


    ……


    顾景淮正耐心等待夫人的决定。


    这次他什么都告诉她了,毫无保留地。


    不知多少辆马车从他们的旁边路过, 姜初妤始终沉默着, 最后拉了拉他的袖口,小声低语:“我想回家。”


    声音又轻又细,但顾景淮听到了。


    那瞬间他感到浑身血液为之奋张, 他说:


    “好,我们回家。”-


    究竟哪里是家呢?


    跨过新府邸的门楣时, 姜初妤不禁在想。


    她看着陌生的一草一木,不敢肆意迈开步子,手中揣着温热的手炉,跟在顾景淮身后亦步亦趋。


    顾景淮却颇为兴奋,路过花园时指着一处空地说:“等来年春暖化冻,在此处打一秋千。”


    他打量着门前两棵高过屋檐的槐树,有些不满:“这两棵树再迁远些,飞纸鸢时容易挂在上面。”


    忽然想到什么,他别扭地碰碰鼻尖:“对了,你若是喜欢那颗柿子树,也把它移来。”


    还有檐下垂着的、自建成以来孤独地经历数年风霜雨雪而锈迹斑斑的雨铃,他也叫管事的记得换条新的。


    自不必说屋内落尘的家具,该清理的清理,该换的换。


    “这些事原本该慢慢打理,都收拾好了再接你过来……皎皎多担待。”


    姜初妤一路走来,随他的设想,脑海中也不知不觉浮现出未曾有过的画面——


    春日时纸鸢飘向辽远的天,地上他们各伸着一只手扯着线;


    热浪扑面的夏日来临后,她坐在秋千上摇着团扇,他站在后边摇着她;


    秋天是丰收的季节,枣树结满了枣,柿子的香气也漫漫散入空中,趁它们还没在枝头摇摇欲坠时,摘下来做柿饼;


    来年的这个时候,初雪降落的那一日会在房中无所事事地消磨一整天,来日屋檐上厚厚的积雪融成水,顺着雨铃滴落时,也可以浪费一日……


    只是这样想着,她就又幸福又心酸了起来。


    当顾景淮问她还有什么想改的地方,一并叫管家记下时,姜初妤摇摇头,身子向他倾斜,却未真的靠上去,说:“不用。”


    别对我这样好。


    梅花香饼徐徐燃着,由手炉扩散到屋内,这冰冷冷的府邸忽然有了她的味道。


    想必她是满意的,顾景淮垂头看着她发顶,唇边漾起一抹笑:“好。”


    可是这一天还没过去,他就不算敏锐地慢慢察觉到,夫人不开心。


    他那牵在她身上的脑袋又开始转动,一一排除:她不喜欢顾府,他带她逃出来了;她心念阿姐,他承诺不日就带她进宫,那便只剩下……


    舅母的仇还没报。


    她不想见姚夫人,原来并非是不计较了的意思。


    想通这点,顾景淮披上鹤氅,大步走向院门,对低头哈腰的竹楦留话:“照顾好夫人。”


    夫人,不是少夫人。


    这里是他们的家了-


    客栈中,一切如常,打尖住店的客人来来往往,小二双手忙不迭端着盘子穿梭在桌群间,嘴上还不忘喊词儿招徕客人。


    唯有二楼角落的一间客房大门紧闭,门旁站着一个腰间别着短剑、头上缠着黑布的男人,两个时辰换另一个,难免惹人多看几眼,但只要有人好奇得过去问,就会被他们冷眼一横,无声逼退。


    而房中的人却怡然自乐。


    顾景淮来到后,其中一个男人忙下来迎他,道:“世子,那夫人要吃洗手蟹酒蟹醉蟹糖蟹……从昨日就说,两天了,属下不管她,她就百般刁难,挑人伺候的错处。”


    因世子要他们善待她,即使有怨言,也忍了。


    可这螃蟹宴他们从哪儿弄来?谁出银子啊?


    男人看着主子从容不迫地掏出钱袋递给自己,心想世子对丈母真好,更好奇到底是有什么过节,才把人关在这儿了。


    他还没感慨完,就听主子吩咐:“你去找……”


    他瞪大了眼睛。


    一行人干活手脚麻利,仅仅半个时辰,一道蟹肉羹便盛在金黄色的高足盘中端了上来。


    顾景淮亲自前来置菜,他一手托着盘底,一手死死按着盘盖,见了姚夫人,躬身行了一礼。


    “小辈见过舅母。”


    姚夫人知自己被关在这里,是她这个外甥女婿的手笔,也做好了他来兴师问罪的准备。


    却不曾想,二人第一回见面,竟会是这样。


    他瞧着比她那个甚为满意的亲女婿还要俊朗、高大,虽文质彬彬地对自己行礼,可身份带来的不容忽视的压迫感却先一步击中了她。


    “……免礼。”


    姚夫人举着帕子捂了捂唇,清清嗓,好不容易端起长辈的气度,刚要开口问他准备什么时候放了自己,就见顾景淮一步步走近自己。


    下意识的,她慌了神。


    顾景淮连鹤氅都没解,并不打算多待,姚家下人没眼力见地搬着木椅请他入座,被他横了眼,老老实实地又搬回去。


    此时屋内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顾家世子到底是来干嘛的?


    顾景淮冷笑着回答了这个问题:“听闻您想吃蟹,为您备好了。”


    姚夫人拿不准他打的主意,淡淡回道:“你有心了,多谢。”


    顾景淮的手还按在盘盖上不松,他的到来不知为何,让人忽然感到房内变得逼仄不少。


    “不谢,这是我为吾妻返您的礼——”


    话音刚落,他掀开盘盖。


    只见一只灰色的细蟒在盘盖只开了道小口时就蹿了出来,吐着蛇信子似在无声叫嚣。


    姚夫人瞬间吓得花容失色,边叫边逃,冬日衣着笨重,她养尊处优惯了,总不活动腿脚,被桌脚一绊,脸朝下直直倒了下去。


    发簪都摔掉了一只,这一下摔得不轻。


    顾景淮甩出盘盖砸向乌梢蛇,盖碎蛇亡,一地狼藉。


    他对一切惊呼与混乱恍若未闻,只一瞬不移地盯着姚夫人的反应。


    她扭曲,她剧痛,她的端庄碎掉了,她变成了可怜人,而他是残忍的施暴者。


    他要记住,每一个细节,然后回家说与夫人听。


    他的夫人那样柔弱又怀揣怜悯,是不可能对养母下手的,她最大的报复就是不愿再见她。


    所以这个恶人他来做好了。


    顾景淮走出房门,不停回忆方才姚夫人的惨状之余,脑海里忽然蹦出春蕊的话。


    是那天他问“如何能讨夫人欢心”后,春蕊的回答——


    “小姐心很软的,奴婢觉得,您只要对她特别特别好就可以了。”


    顾景淮忽然有些忐忑,不知自己算不算这“特别特别好”,毕竟她对养母的感情,他只窥见了一隅。


    却足以让他震怒。


    他记得皎皎说——


    “那年渝州鼠疫,舅父想了个好主意,便是以蛇制鼠,派很多人去山上采了很多条蛇。”


    “我以前也是不怕蛇的,可是有一天晚上,我于梦中惊醒,腿上滑腻得很,一点灯,一条细细的蛇缠在上面。”


    “我被吓昏了,醒来后腿肚上留了一处伤,好在那蛇无毒,不致命。”


    “府上为何会有蛇呢?我没多想,后来我表姐主动提起这事,她说我狐媚勾人,该吃教训。”


    “只是她的未婚夫婿前几日向我示好而已。”


    “我跟舅母说了,她只觉得是我们小辈间的小打小闹而已。”


    她说的时候那么委屈、那么委屈。


    顾景淮步履匆匆,越走越快,恨不得得了升仙之术,立刻飞回府中。


    他不知道的事还有很多。


    比如,不知他走后,独守空房的夫人多么坐立难安。


    顾景淮临走时只嘱咐竹楦照顾好夫人,没留下关于去何处做什么的只言片语。


    姜初妤除了安静地等,没有别的办法。


    可她很害怕,生怕他又带一身伤回来;


    也怕自己提不精神而惹他不快,出去散心;


    更怕他是不是想起来所爱之人不是自己……


    无数思绪砸在心尖上,让她浑身难受得不得了。


    他怎么能离开呢?怎么能抛下她呢?


    所以,当熟悉的身影远远出现,坐在院内石凳上的姜初妤“蹭”一下站起身,丢了手炉不管不顾地跑向他。


    顾景淮张开手,将她兜了个满怀。


    晚霞给他们的身影镀上了一层金圈,像春晓。


    顾景淮一遍遍回忆姚夫人的反应,好不容易带回来,正要讲给夫人让她出气,却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听见她说:


    “夫君,我不管旁人了,我想与你做夫妻,真的夫妻……你明白吗?”


    他不明白又明白似的懵了。


    “你不能再随便抛下我,我要你的保证。”


    姜初妤双手搭着他的肩,踮着脚轻轻吻了吻他的唇,一触即走,双眸中半是渴望半是退缩:“好吗?”


    怎么能拒绝?要对她特别特别好。


    顾景淮猛地吻上她娇嫩的双唇,重重地、又刻意遏制着地。


    还管什么张夫人姚夫人,他什么都忘了。


    只知道,她就如上好茶叶取的那又嫩又翠的芽尖。


    他要攫取了。


    ……


    这天晚上,第一天来到府中的炊厨闲得不得了。


    两位主子没用晚膳。


    而水房的人却忙活不停,不停烧水、备水。


    从黄昏起一直持续到夜半。


    第75章 第75章


    姜初妤快要羞得不行了。


    显然他很快理解了她的意思, 并且迅速付出行动,却弄得她这个先提出的人不好意思了起来。


    好像……在等他回府的这段时间,她一直在想那种事似的。


    她简直想对天发誓, 只是在见到他的那一刻起,才冒出了那种念头。


    但顾景淮才不管她如何想的, 在他的认知中,反而是夫人始终回避这事才显得奇怪。他仿佛一个得了赦令的无名罪人,胸中喜悦与焦急交织, 将她打横抱起, 仓促又稳当地步入房中。


    一个下午的时间, 下人手脚麻利, 早把床榻收拾好了。


    纱幔落下, 金丝绒棉的席褥铺在床面,柔软又暖和;床案上的香炉燃着清香的鹅梨帐中香, 于此情此景,倒是有些不贴合了。


    夜晚的更漏声尚未响起,好在冬日的黄昏短暂, 衣衫尽褪时,夜色如墨入水中一般吞噬着残阳,倒也不算白日宣淫。


    这时姜初妤才感到自己浑身紧张得发凉,羞得抬手遮面, 顾景淮却不许, 硬拉着她一只手,十指相扣抵在头顶上方,另一只手率先侵占她想遮的地方。


    他的手也发凉, 可身上热气腾腾的,很快他们的手也热了起来, 手心蒸腾着汗,却始终握着,谁也不想放开。


    ……


    开疆拓土的进展缓慢,顾景淮想,许久未造访,彼此一时生疏是正常的。


    可他先礼后兵,才刚刚发起猛攻,己方兵马忽然弹尽粮绝,缴械投降了。


    他愣住了。


    这跟他记忆里的不一样啊。


    他应该是骁勇善战的,怎么却像个头回出战的草根将军似的。


    一定是太久没做了的缘故。


    姜初妤对这事的印象差极了,大多数时候只有疼,好不容易挨到他探出纱幔扬声叫水,以为劫难已过,浑身放松着任他擦拭清洁。


    按照婚前从教引女官那儿学来的东西,叫了水,就该单纯就寝了,可是——


    他又压上来了。


    她向上逃,他拉着捉回来,如吴刚伐桂,重复且发了狠似的,回回要严丝合缝才罢休。


    姜初妤有些受不住了,不顾丢脸,求饶起来。


    顾景淮铁石心肠,恍若未闻,直到结束后自诩这回与从前一般勇猛,才放过她,叫了第二回水,轻哄着她道歉。


    然而,这仅仅是战时休整,还远远没有分出胜负呢。


    漫长的夜才刚开始。


    ……


    第四回后,顾景淮才发现,身下夫人方才还享受多于痛苦,这回似乎有痛苦多于享受之倾向,发钝的头脑开始思考。


    可有取悦女子之法?


    他盯着小皎皎看了一会,凭着直觉,慢慢向下挪着身子,俯下身去。


    淬了火的箭纷纷射向她的城池,姜初妤彻底输了,双眼一闭头一斜,累得昏了过去。


    顾景淮发出一声轻笑,耐心地等她转醒。


    醒来后,她双眼半睁,就看见他湿乱的发顶,如家养狸奴般黏人。


    姜初妤被自己的联想逗得笑了,胸口微微震颤。


    顾景淮抬起头来,声音带着释放后特有的沙哑:“笑什么。”


    姜初妤神秘地摇摇头。


    顾景淮也没纠结此事,双眸亮亮的,问:“皎皎,我还可以再来一次吗?”


    姜初妤也体会到了乐趣,羞着脸轻轻点了点头。


    最后一回最久,两人都疲惫不堪,喘着粗气休息。


    顾景淮感到后脑有些发热,头昏昏沉沉的,还有些闷痛,心中大叫不妙,还未来得及出声,忽然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姜初妤感觉压在身上的人突然重了不少,有些奇怪,晃了晃他的肩,见他没有反应,撑着不适的身子半坐起来查看情况。这一看之下,她懵了。


    她夫君在房事之后昏迷了……?


    姜初妤抱着他,比得知他假死的时候还要迷茫,呆坐在湿哒哒的榻上缓解着不适,终究羞红了脸,向外面喊了一声要水。


    而后,她费了半天劲擦拭净两人身子,套上里衣,撑着最后一口气简单收拾好席褥,累得一躺下就睡着了。


    更漏声点点滴滴,惊扰不了美梦中的人-


    翌日。


    顾景淮率先苏醒过来。


    他坐着发了好久的呆,久到姜初妤也幽幽转醒。


    她一睁眼,就对上一双浮光点点的凤眸,微微失神,见她醒来,眸底翻滚着复杂的情绪,与昨夜“狸奴缠人”不像是同一个人了。


    姜初妤愣了一下,羞得忙背过身去:“夫君先下床梳洗吧。”


    她手肘悄悄蓄力,做好了他扑过来缠人就向后一顶,把人赶开的准备,可静等了片刻,只闻身后纱幔簌簌卷起的声音。


    她转头,只看见顾景淮离开的背影。


    他……也在害羞吗?-


    顾景淮正蹲在水盆架边。


    他特意没叫人去打新的热水来,用昨天的、浸泡过冬日寒冷的夜的水,泼了两把脸。


    没有什么时刻比此时更清醒。


    可越清醒,他越狼狈。


    “夫君?”


    身后传来她的声音,顾景淮浑身肌肉都紧绷起来,昨夜的荒唐一股脑冲上来,险些又要起反应,好不容易稳住,他才绷着身子站起来,侧身看她,复又垂眼:


    “夫人。”


    姜初妤歪着头错愕了一下。


    顾景淮也反应过来,慌忙改口:“皎、皎皎。”


    姜初妤莞尔一笑,或许是终于有过肌肤之亲,最初的害臊平息后,她反倒愈发想亲近他。


    “夫君羞什么。”


    她合了合加厚的细绵中衣,没走近他,就站在内外间的通路口,撩着流苏帘含羞一笑,说道:“我身子有些不爽,夫君可否让我先用浴房?”


    顾景淮颔首:“自然。”


    姜初妤目光向下滑,落在他不自觉将手隐在身后,眉尖微压,转过身去:“那水备好了的话,叫人来同我说一声。”


    她走了几步,突然停步一回头:“麻烦夫君了。”


    顾景淮还是那副姿势立在原地,没有要随她过来的意思,又点了点头,示意她听到了。


    流苏垂下,互相撞击着发出清脆悦耳的响。


    姜初妤靠在墙边,细眉向下蹙着,心事重重地咬着唇。


    夫君从醒来后言行举止都有些说不出来的怪,明明昨夜还那样缠绵,没道理今日就对她腻了。


    除非……他恢复记忆了?


    这个念头一旦种下,就再也拔除不掉,不安在心中疯长,好不容易酿出的甜蜜掺了苦,不敢再去回味。


    “夫人,热水备好了。”


    侍女来请她去浴房,路过方才顾景淮站过的水盆架旁,她只看到地上的点滴水渍,人已不见了踪影。


    她悻悻收回目光。


    罢了,他爱去哪儿去哪儿,爱找谁找谁好了-


    热气氤氲的浴房中,琉璃砖砌成的浴池可容纳至少两人入内,想必当初建造时,考虑得很周全。


    又有什么用。


    姜初妤看见满池热水,忽然恼了,没注意到她刚进入时,房门处微弱的异响。她屏退侍女,一个人脱下衣裳沉入水中,闭眼凝气。


    浴房修得跟镇国公府东厢房内的差不多大小,布置上除了浴池也几乎照搬,房中四角皆放着四张白色屏风,上面图样分别为梅兰竹菊。


    就在她斜后方靠近房门的竹屏风后,顾景淮不可置信地探出双眼,不知所措了。


    她怎么这么大意,竟没看见他?


    方才在卧房中,他眼睁睁看着她掀开流苏帘离他而去时,心中一个声音不停叫嚣着要追过去,可真到了跟前,脚下却如生了钉子,怎么也抬不起来。


    反倒不如不恢复记忆了。


    他不知道,当他站在流苏帘前死活吐不出那句“夫人我们一起入浴吧”时,姜初妤就在不远处的墙面上靠着,隐隐害怕他是不是都想起来了。


    没办法,既说不出口,那便付诸于行动。


    顾景淮先一步闪身入了浴房,松了腰间系带,襟口只遮住半壁春光。


    他站在屏风后,假装此刻正面对着她,清清嗓说:“皎皎……我们一同入浴好么?”


    这样口气太软。


    “为夫也与你一起。”


    太强迫了。


    “你难道不想等我一起?”


    这个太……总之不行。


    顾景淮不禁嗤笑一声,暗骂自己这是在做什么。


    可随后,他笑容僵在唇边,缓缓收敛了。


    他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想与夫人一同沐浴,甚至还想重温昨晚的那事。


    他当然也记得,在记忆出现混乱之前,他就奔去深山荒庙中不由分说地吻了她。


    我就是心悦她,怎么了?


    他对自己说。


    然而,当浴房门被推开,身子又软又懒的美人夫人进来的瞬间,顾景淮屏住呼吸蹲了下来。


    他心跳如擂鼓,手握成拳,青筋若隐若现,像蛰服的野兽,只待一个出击的契机。


    顾景淮耐心等候,可就是等不来她发现自己。


    他缩回屏风后,又在心中演练起该如何开口,忽然听到浴池那边传来扑通扑通的水声,像鱼尾拍打暗礁。


    顾景淮瞳孔上倒映着她奋力扑水的画面,人已几乎潜入水下,他见状立刻什么都想不到了,几个箭步冲向池边跃入池内捞起她。


    姜初妤只是想闭眼静静心,哪知昨夜太累,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身子没了意念支撑,顺着琉璃砖滑入水中,险些呛死。


    幸好……他竟然就在她身边。


    可一想到他可能已恢复记忆,她那颗热忱的心忽又冷下来,伸手搁着他湿透了的里衣,轻推他胸口,克制着问:“夫君怎么会在这里?”


    顾景淮被她的动作刺到,想到的话术皆抛之脑后了。


    “我也要沐浴,一起。”


    他恶狠狠地咬了一口她水汽熏过后更娇艳欲滴的唇瓣,说,


    “不许拒绝我。”


    第76章 第76章


    肌肤相碰的瞬间, 姜初妤似被烫了一下,扶着他的手臂沉下身子,双肩隐没在水下, 只露出一颗泛着红的脑袋,眼睫上挂满了水珠, 结成两面小巧的扇子。


    不知是突然恢复记忆,还是与她亲密过了的缘故,顾景淮脑海中关于她的记忆一时间猛增, 如地龙翻身, 一切都活络起来。


    他想起初遇那年的年末, 冬雪纷纷落旧年, 照这趋势要一直下到来年元月初一。


    积雪厚得打扫都来不及, 一层层铺在地上、檐上、赶路人的帽上,连家父顾文启都站在窗下望着天, 说天有异象,他都没见过京都下这么大雪。


    那年的腊月二十八——顾景淮当时还不知道或者不记得是姜初妤的生日———雪停了。


    积雪不再增厚,到处都是扫雪声, 顾景淮在书房内做不到两耳不闻窗外事,只好搁下笔,前去书架寻书来看。


    刚走到书架前,都不需余光特意瞄, 就见侧边的窗户上倒映着一个圆不溜秋的影子, 格外显眼。


    顾景淮忘记自己要取什么书,脚步转了个弯,拉开窗, 一个毛团跃入眼帘。


    姜初妤的脑袋包在宽大的兜帽里,一圈白色绒毛衬得她脸又小又圆, 肤白胜雪,那双眼睛仿佛会说话,一见他就笑起来:“茂行哥哥,今儿是我生辰,伯母许我来找你玩!”


    顾景淮毫不留情地关窗,落栓,置若罔闻,听到半晌后窗外簌簌踩雪声远去,从细缝中望去见人已离开,才松口气。


    这丫头之前就用生辰一说骗了他半日,还想故技重施?


    却没想到,那日真是她生辰,且险些是他最后一次遇到她的生辰。


    幸好,幸好。


    九年前那颗毛团脑袋和此刻她浮在水面上的脸渐渐重合,都是浑身上下只露头的样子,一个天真烂漫,一个娇媚动人,哪一个都甚得他心。


    他暗骂自己年少不懂事。


    水雾氤氲笼着他们,恍如误入仙境。


    顾景淮也半沉下身子,胸部以上露出水面,水下的手去搂她的细腰,缓缓靠近以面贴面,道:


    “祝你,岁岁平安。”


    没头没尾的一句生辰祝词,姜初妤纳了闷,提醒道:“我还没到生辰日呢。”


    “我知道。”他语中含着她听不懂的晦涩,“补上。”?F


    姜初妤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他一改早时的隐约疏离,又黏了上来,想必应是没恢复的。


    她略略放下心,浅叹了口气,同时饿瘪了的肚子发出抗议,咕噜滚过一声响。


    顾景淮看她赧色更甚,只觉可亲可爱,忍不住轻咬了口她耳垂下的脖颈,而后放开她以手掬水泼在身上,又变回那个正人君子:


    “快些擦身,我们去用膳。”


    姜初妤趁他不注意快速碰了下被咬的部位,不觉疼,只觉烫。


    属狼的禽兽-


    素了二十载一朝开了荤,又想通了情意,顾景淮虽也久未进食,却不觉得饿,反而精神奕奕,身体与内心皆舒爽惬意。


    姜初妤却着实撑不住了,又累又饿。


    顾着她的身子,方才在浴池,顾景淮没再折腾她,还嫌她动作慢,热心帮她穿衣。


    不过,趁机揩油非他所图,只是手指有自己的想法。


    等膳时,姜初妤还在与他置气,倒不是她过分矜持,而是……她夫君一夜之间忽然从只时不时亲吻,精进到会咬她颈间、碰揉她某处了,再放任下去,她直觉不妙,遂苦恼。


    膳食一一端上,姜初妤被他拉着来到方桌旁落座,扫一圈菜品,双眼亮了亮。


    正中央放着的最大的那一碗是乳炊羊,她忙叫人盛了一小碗,细细一品,与当初在顾府喝的,味道相差无二。


    “我就说,当时我要的那碗馄饨,就是被夫君以这乳炊羊换掉了的,对吧?”


    她猛然抬头,目光直直向他射来,试图窥察一丝破绽。


    顾景淮细细咀嚼完食物后,才反问她:“什么馄饨?皎皎想吃了?”


    姜初妤搪塞了一句“没什么,我记错了”,又低下头慢慢喝着汤,食不言。


    还好,看来他确实还没想起来。


    顾景淮坐在她右手边,顺手又给她夹了块羊肉,心中兀自暗喜。


    这招出其不意,还真是可爱。不过,他若能这么轻易就暴露,就比她白多活三年了。


    可就在他筷尖夹着的羊肉垂入她碗中的瞬间,姜初妤又掀起她敏锐的眼,这回有了些咄咄逼人的气势:


    “夫君是记起来我喜食羊了?”


    她用的“记起”而非“记得”——


    “你记忆错乱这段时日,我们用了那么多回膳,也没见羊肉做主菜的时候。”


    她满脸写着“你是不是全都想起来了”几个大字,想装作随口一问,却丝毫藏不住内心所想。


    顾景淮松着眉眼,答:“嗯。”


    姜初妤手颤了颤,玉箸顺着指节滑开了段距离。


    “可只想起来了这一件事。”顾景淮放下玉箸,擦擦嘴,伸指点了点额角,“我已好久没冒出新的记忆,今早醒来时,忽然想起了你喜吃羊肉,才叫人备了,可有不妥?”


    他面不改色心不跳,一本正经回答了她的盘问,姜初妤不好意思再发动第三回突袭了,只好胡乱点点头,挤出一句“如此甚好”。


    冬日饭菜凉得快,剩下的时间,二人没再说话,将几盘菜扫得差不多干净,休息片刻,出门消食。


    不用早起给婆母请安,也不用隔三差五紧张每月的那两顿家族共餐,日子原来也可以这样悠闲。


    可惜冬日的暖阳比之盛夏仲秋,失了几分色彩似的,天总有些沉闷萧瑟,照得人身子也犯懒,提不起劲来。


    姜初妤掩口悄悄打了个哈欠,不知为何,突然想起姚夫人来。


    纵使在渝州的几年时常憋屈,也慢慢搓磨了她本来恣意张扬的性子;纵使她对舅母的许多做法不太理解,甚至是有些记恨她的,可是——


    为什么姚夫人要做那样的事?为什么要曲解阿肆的来信,给她扣上一顶红杏出墙的罪名?


    就好像,是她先前做了什么对不起舅母的事一样。


    姜初妤本以为自己对姚家人没什么感情,没想到被夫君托至天边的心忽然一落千丈,悲色侵上半张脸,无端难过起来。


    “夫君你说,我是个容易惹人厌的人么?”


    她自嘲地笑笑,恍若在说别人的事,说着说着,又落回自己身上,暗暗悲戚,


    “幼时是我太不懂事,把你缠烦了,是我的错;但为什么去了姚家,我还是不得长辈待见,明明我也没有做什么错事。”


    细细想来,最开始姚夫人对她也算视如己出,后来突然就变了。


    时至今日也不得其解,或许永远是个谜了。


    她不勇敢,宁可躲人一辈子。


    顾景淮真悔了。


    他真想让她冷落自己几天报复回来,可又十分不愿,咬咬牙说:“我不知舅母怎么想的,但你愿意听我的想法么?”


    果然,她好奇又谨慎地瞧了过来。


    “是我眼瞎。”他说。


    姜初妤被逗得展颜一笑,又顿住,不对,他不该记得小时候的事啊……?


    “我还没有想起来。”他毫不心虚地对上视线,“但若是能回到过去,我非揍一顿十三岁的顾茂行不可。”


    顾景淮说着,步步走近她,去揽她的手,眼中满是珍重:


    “边揍边说,’她是你未来夫人,你很喜欢她,不可对她不好’。”


    姜初妤咧嘴笑开了,眼眶却热气氤氲,滚下泪来,连忙拭去,扭头看向廊外的庭院。


    “呀,下雪了。”


    她回握住他的手,跑下台阶仰头,手中一片都没捞着,鼻尖上倒是正好接住一片,很快融成清凉的湿意,她心中有什么消散了,故意用鼻尖去碰他的:


    “是初雪呢。”-


    雪一直下到晚上,如此良辰美景,酒足饭饱,夫人在侧,顾景淮真想重温旧梦。


    虽然这梦昨夜才发生过,算不得旧。


    可既已体会过,便知什么叫食髓知味,只隔一日就想了。


    但料她身子恐怕扛不住,只得作罢。


    翌日晚他又有心思,还不知该如何提才好,就听尚在更衣的夫人小小惊呼一声,春蕊匆忙去取什么东西。


    顾景淮走过去问:“怎么了?”


    “我……来月信了。”


    姜初妤吞吞吐吐,如实告知。


    顾景淮忍到吐血。


    不过他还是回忆着医书上的术法,兢兢业业为夫人揉了半个时辰腿脚,疏通穴位。


    姜初妤的身子在他手下越揉越软,放松得睡过去后,顾景淮吐出一口浊气,冬夜里出了一身汗,只好去如厕,疏通自己。


    冲洗掉白.浊痕迹,疏解后的头脑也清明起来,他有了主意。


    ……


    数日后,等姜初妤身子爽利了,成日呵护绵羊的猎犬撕下伪装,露出了真面目,再次印证了——


    他就是个属狼的禽兽!


    好在这回比初回,两人都有了不少经验,趣味大增。


    晕晕乎乎睡过去之前,姜初妤想,必须要与他在这事上约法三章,否则吃亏的还是自己。


    谁知,第二日醒来后,顾景淮撑着身子,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竟是:


    “皎皎今日想打马球吗?”


    姜初妤尚未清醒:“好端端提这个做什么?”


    “我记得你颇善马球。”


    这下姜初妤瞬间清醒了,她只在他面前打过一次,便是婚后没多久,皇上在宝鹭山举行夏苗那次。


    “夫君想起来了?!”


    顾景淮颔首:“只有这件事。”


    趁她脑袋混沌,他乘胜追击:“夫人发现没?我们每做一次,我便能想起一件往事来。”


    他勾了勾唇,坦荡且热烈,


    “所以,还望夫人助我早日恢复啊。”


    第77章 第77章


    作为儿媳, 每日晨昏定省是少不了的,周华宁免了她晚上服侍就寝的礼数,可日日晨起问安避不了, 因而在镇国公府的夜,是短的、不够的。


    分家后, 姜初妤从没觉得夜这么漫长过,相比之下,闭眼睡到天亮的夜又显得短了。


    顾景淮甚有原则, 做一夜休一夜, 于是姜初妤的夜晚长短交织, 勉强保足了休憩时间, 又不耽误泄.欲。


    不, 应该说治疗。


    一回云雨过后,顾景淮默契地抱着她等她缓缓劲儿, 也阖眼休憩了片刻。?F


    姜初妤知道,他必须在这事后睡一觉才能想起些事来,看见他闭上眼, 过了一会儿复又睁开,期待地问道:“夫君想起来什么了吗?”


    顾景淮失笑:“就这么盼着?”


    姜初妤趴在他身上,乌发披散着垂下,发丝末端缠上了他的也不知, 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皎皎是累了?”他揽在她腰上的手松开, 扬声叫了水,细致地拨开她黏在脸颊上的发丝,轻声道, “那今夜就到这里吧。”


    姜初妤一愣,虽得尝所愿, 怎的心中不算太痛快呢。


    这晚折腾得不厉害,故而夜不长也不短,第二日醒来时是辰时末,她如往常一样,第一件事便是问他想起来何事——已然完全接受了这件开天辟地以来闻所未闻的奇事。


    可顾景淮垂眼摇着头:“什么都没有。”


    “怎会?不是……了吗?”


    她羞得难以启齿,顾景淮忍着唇边笑意,从容戏她:“不是什么了?”


    姜初妤不肯。


    “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我是你所嫁的夫君,你我行房乃天经地义……”


    后半截话被一双素手堵了回去。


    “夫君脸皮不要太厚,羞死人了!”


    回答她的是他的闷笑,胸膛隐隐震颤。


    姜初妤毫无威慑力地瞪他一眼,说回正事上:“夫君真的什么都没想起来?”


    这段时日,顾景淮果然在行房后的翌日,会恢复片段的记忆,虽然只是些皮毛小事,如她有两本不入流的话本放在了他书架中、新婚那晚磕了膝盖……


    但能想起来就是好的,这事管用。


    姜初妤抱着一种类似于牺牲的心情,将自己当作了一味药,献身于他。


    药材最怕什么呢?最怕失了药效。


    “怎么会突然不管用了?”


    “或许是,昨夜只行了一次。”顾景淮伸出食指横在二人之间,又伸出中指名指,“寻常我们是行三次的。”


    闻言,姜初妤脸色有些发白,但还是咬着牙答应下来:“好。”


    以退为进、为自己谋好了福泽的顾景淮飘飘然,未注意到夫人的勉强,扶她起床梳妆,一同去用早膳。


    冬日是休养生息的季节,征兵演兵的任务逐渐步入正轨,顾景淮索性.交由手下,自己隔几日去一次。


    孙牧远留下来,正式获了封,暂为顾景淮营下副将,与程毅搭伙主事,忙得不亦乐乎。


    当然,他想登府拜访姜姐姐的请求,被一而再再而三地驳回,他气,但也不能硬闯进去。


    “等我们长子长女出生后,我会记得请你来喝满月酒的。”


    孙牧远恨得牙痒痒。


    不过孩子这事,顾景淮只是口头上说说,暂时还没有打算,那种时候尽量弄在外面。


    一是还想二人单独生活一年半载,二是他想起来了,她身上水洛之毒还不知解没解。


    得找个由头请韦大夫上门一趟-


    自那日他提出了“三次之约”,姜初妤真的放在了心上,哪怕两次后疲累至极,还要拉着他再行第三次。


    顾景淮对上她期期艾艾的眼神,简直想给自己一巴掌,他真混蛋。


    第三次非常快,他几乎是靠意志逼自己匆匆结束的。


    那晚之后,房事由隔一日变为了隔两日,甚至三日。


    作为旁观了姚家后宅争斗数年的人,姜初妤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她在慢慢失宠。


    夫君肯定不知晓,每次完事后,她是在多么忐忑不安的情绪中入睡的,如果还有精神,就默念经咒再阖眼。


    她怕他第二日醒来就变了脸,想起来外室的样貌而冷落自己;可又明白,这后宅中往后不会只有她一个女主子。


    姜初妤只是个生在大周的普通女人。


    小时候,她承欢父母膝下,父亲只有母亲和她们姐妹二人,即使后来母亲因生三弟去世后也未再续弦,可惜三弟也早早夭折。


    那时候,她与阿姐都相信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传说。


    可后来阿姐于夫君丧期内再嫁,她去了姚家,见到除姚夫人之外的许多女人,她们有人死了,有人疯了,有人安分守己,有人恃宠而骄。


    舅父有许多女人。


    她记得有一位萍姨娘,长得与母亲有几分相似,甚至身子都不好,便更像了,于是对她有几分好感。


    可她死在了姚夫人手中——大家都那么说,但谁也不敢真那么说。


    姜初妤越长大越明白了,原来男人有妾室是正常的,即使会把家里搅得天翻地覆,他们也甘之如饴。


    还明白了只有姚夫人那样厉害的女人,才能稳坐主母之位。


    现在还没有别人进门,夫君对她的新鲜劲就明显开始退散了,怎么办?


    这心事无法同春蕊诉说,她闷在心里许久,终于在消食散步时扶着腰灵光一闪——


    是不是该趁着他还只有自己的时候,早些怀上个孩子?


    顾景淮还在思索以什么理由请韦大夫来诊脉才不招致夫人怀疑,姜初妤就在一个闲散的午后,随口提了这事:“夫君,可以请韦大夫来府上一趟吗?我有些事想请教他。”


    他赶忙应下,都不问她想请教何事。


    于是一日无风无雪的朗朗晴日,韦大夫在两个各怀鬼胎之人期冀的目光下,成为了这座府上第一位上门之客-


    顾景淮率先接见了韦大夫,厅堂内的茶桌上泡了上好的香茶,韦大夫细细呷着,入口微苦,回味甘甜,半百的长眉舒展,笑问主人近况:“顾将军近日可好?”


    对于自己的事,顾景淮只想快些略过不谈,言简意赅回道:“我已知晓自己记忆缺失,不过摸索出了解决之道,您不必挂念。”


    他刻意低着声,“今日请您来,是想问夫人的身子,她当时中的毒,可还有残留?”


    这自然要先问脉再说,不过……


    “我当初开的那药,可按疗程服用?”


    韦大夫眯着眼问。


    顾景淮唇角紧抿,摇摇头。


    从他假死之后事情全乱了,如今也是才想起来。


    他就怕这一段药便前功尽弃,皎皎要是知道之前的药白喝了,必怨气深重。


    韦大夫似乎看透了他所想,“断就断了,之前的也不白喝。”


    顾景淮这才展眉,拱手言谢。


    韦大夫摆摆手:“可老朽听说是夫人请我上门,所谓何事,顾将军可知晓?”


    顾景淮不知,领着他向屋内走,展臂一引:“不管是什么,请您一定以解毒的事为先。”


    卧房的外间,姜初妤早坐在美人榻上等了。


    见人来到,她请韦大夫在几案的另一侧落座,露出左手手腕,抬眼对顾景淮恳求道:“夫君可否暂且回避片刻?”


    顾景淮与韦大夫短暂交换了一下眼神,放心地出去了。


    他走后,姜初妤直截了当挑起话头来:“韦大夫,今日我请您来,是想诊脉看看我是否有孕了。”


    说这话时她有些心虚,她胃口尚可,吃食也没有格外喜酸喜辣,有这怀疑仅仅是因房事频繁。


    “若是还没有,想请您开个方子,助我能早日有孕。”


    韦大夫一听就明白了,寻常家夫人找他看病,大多是这事,可他也犯了难,这要求正好与顾将军的要求相悖,偏偏,还不能告诉她。


    韦大夫装模作样把了会儿脉,什么都没说,反倒转头对后头站着的人说:“沛儿,你且过来瞧瞧。”


    姜初妤当然注意到了韦大夫身后的女子,她始终低着头,如幽灵般静默,可手中拄着一根拐杖,很难让人不注意到。


    她竟然叫“沛儿”?


    姜初妤脊背立刻挺直,几乎快要站起来,看着她步步走上前来,面容渐渐清晰,一见那唇下痣,她就认了出来。


    “沛儿,是你?!”


    沛儿抬头打量她几息,几不可见地笑笑,疏离且克制,微微颔首:“夫人,别来无恙。”


    姜初妤忍着热泪,在失态前请韦大夫先行回避,随后握着沛儿的手引她落座,还未问她这些年的遭遇,就落下泪来:


    “我一直很后悔,不该荐引你去郡主府……那时谁都知道熙和郡主骄纵跋扈,可我还是存了侥幸,她不敢对姜家介绍过去的人怎么样,我……”


    十年前,沛儿是独自上京寻亲的孤女,姜父瞧她可怜,收她入府给姜初妤侍女,可沛儿还是想去寻亲。


    正逢那时郡主府招募仆役,熙和是个喜欢游山玩水的性子,跟在她身边伺候去的地方多,更有可能寻到线索,也不必饿肚子,姜初妤觉得,是个好去处。


    唯一的顾虑,便是听闻熙和对下人不好,动辄打骂,还打死过一人。


    沛儿还是去了,后来残了条腿,再后来的事姜初妤就不知道了。


    “夫人莫要自责,这是我的命数,怪不得人的。”沛儿比从前更淡漠了,眉眼间没多少故人重逢的喜悦,于是这说辞听在姜初妤耳中打了折扣,心中愧疚只释怀了一半。


    “你现在师从韦大夫?”


    沛儿点头,又摇头:“韦大夫心善,收留了我。我虽随他学医,但我愚笨,不得其传,倒是学会了算数,帮医馆算账。”


    听到她生活安稳,姜初妤才卸了口气。


    可沛儿一转话头,说起了她的事:“夫人不是想有孕吗?我便直说了,短期内,您是不会有的。”


    “为何这样说?”


    “韦大夫叫我看脉,要么是此病简单,叫我练手;要么是此病难医,叫我开开眼界。可依我看,女子孕事哪种都不算,起码他从未在行医时叫我看过,那便只有一个意思,他不知该怎么办了,让我诊脉,给他多些思考时间。”


    沛儿顿了一下,“有两回病人患了绝症,他便这么做的。”


    姜初妤越听越惧,不禁握紧了她的手。


    “方才一入府,顾将军就与韦大夫说了些话,我没听到,但肯定与您有关。结合这两件事,我猜,意思便是——您这事很难办,却不是医术上的难办。”


    话说到这份上,沛儿不点明,姜初妤却立马会意了。


    这不就是说——


    他还不想让她怀上他的孩子。


    第78章 第78章


    与沛儿短暂寒暄后, 姜初妤叫人请回韦大夫,忍不住想套些话。


    “您瞧我的身子可有什么毛病?几时能怀上身孕?”


    “夫人这样年轻,就算是有, 也不过是些小毛病,调理好了, 往后自然是能生的。”


    一番回答滴水不漏,姜初妤一无所获,只好送他们出门。


    临别时, 她拉着沛儿有些干燥、透着药香气味的双手, 依依惜别, 却相顾无话。


    一老一少离开后, 姜初妤还立在原地望着他们的方向, 赌气似的,看也不看斜后方等她注意到自己的夫君。


    顾景淮展开药方用力一抖, 招手唤来竹楦:“去抓药、熬药,这事你亲力亲为。”


    “夫君竟许韦大夫为我开药了?”


    姜初妤眼风飘向他,身子却未动。


    “这是什么话, 我难不成应拦着?”


    他揽过她的背,揉着肩头哄着:“外头凉,回屋吧。”


    他的手依然有力,强硬地非要她紧贴着他的身侧。


    姜初妤想, 许是沛儿多心了。


    可自那日起过了四日, 她的夜晚又变得短起来,阖眼睡去到睁眼醒来,总是无梦, 恍若弹指一挥间,一夜就过去了。


    顾景淮不再热衷于那事, 甚至昨夜她鼓起勇气,故意将前襟敞得很开,山峰轮廓半显,然而他就在她解衣的短短半盏茶工夫中,睡着了。


    睡着了?!


    姜初妤缓缓躺下,红着脸掖好里衣,背对着他侧过身去,在安静的冬夜里听着自己无序的呼吸声,许久才阖眼睡去。


    醒来后,顾景淮人已不见了踪影,竹楦适时递上留了口信:他一早就去了军营。昨日他也去了。


    说来可笑,房事频繁的时候,她有些吃不消,没少劝他收敛;如今他改回从前的作风,她反倒不适应了。


    “竹楦,我的药方是不是在你那里放着?给我瞧瞧。”


    竹楦对女主人的话自然是有求必应,掏出那张写有药方的纸,而姜初妤为了不惹人怀疑,当着他的面展开,聚精会神地看了片刻,力求把那几味药背下。


    “那药我喝着太苦了,是不是这熟地黄的’功劳’?”她随便挑了一味药,故意拖延时间而挑刺,“我知黄连味苦得很,瞧名字有些像,定是它了,能不能换味药?”


    竹楦苦哈哈陪笑:“夫人,药方哪儿能随便换,良药苦口,您要为了自己的身子着想啊。”


    姜初妤醉翁之意不在酒,打了两句太极,将纸还给他,马上动身去书房,生怕忘了,速速将药名誊于纸上,交给春蕊:


    “你上街去,尽量找家小些的医馆,让大夫给我看看,这到底是不是助女子有孕的方子。”


    春蕊没耽搁太久,很快回来了,带来的消息显然令人失落,她唇角向下垂着,嘴唇蠕动却不开口。


    “不是,对么?”


    “……那郎中说,只是普通调理身子的方子。”


    春蕊不忍看小姐伤心,却也不想骗她,只好找补道,“不过我瞧那人岁数不大,医术尚浅看不出来也说不定。”


    “辛苦你了。”姜初妤捏着眉心,与其说伤心,不如说显出来疲态,“去帮我打些酒来,我忽然想喝了。”


    “奴婢不懂医法,但服药期间是不是不好饮酒?”


    “反正喝药又没用……而且我有些冷,喝喝酒多少能暖身。”


    春蕊只好照做:“那我去取桂花酿给小姐端来。”


    “不要,我要喝烧酒,越冲越好。”


    ……


    顾景淮午时归家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他素日端庄美丽的夫人趴在案上不省人事,一只手垫在案面上托着脸,另一只握着青玉酒壶不撒手,壶周洒落着一小摊酒渍。


    她是侧身坐在榻上饮酒的,上身倒趴下了,下身依然垂在榻沿边,这姿势久了一定不好受。


    “世子,夫人不让奴等靠近……”竹楦白净的左脸上有两道红色抓痕,不用说也知是谁的手笔。


    “你们都先退下。”


    顾景淮打发走下人,待门彻底合上,解下大氅,带着浸透了寒风的衣袍去抱她。


    他还未触碰到她,姜初妤如鹰隼目击到人偷袭自己巢穴那般锐利,反手就是一掌,蓄了力,十全十地打在了他身上。


    她施展完,顾景淮不躲,眉也不皱,反倒是她皱起小脸,用力甩着手,难受地哼唧起来。


    顾景淮顺势向下瞧,看见她葱指上勾着根细线,连着他衣上一处丝绣的云纹,大约是打竹楦或是什么东西时指甲受挫破了个口,才刚好扯了他衣上的线。


    “我这身价值不菲,夫人可想好要怎么陪我?”


    他大手虚握上她细嫩的颈,试图让一个醉鬼的脑袋重新活络起来。


    姜初妤被他的反问唤醒了几分神志,泛着酒气而朦朦胧胧的水眸慢腾腾地眨了一下又一下,忽然扁起嘴,委屈巴巴地问他:“你怎么不叫我皎皎了?”


    顾景淮一愣。


    然后手足无措地去接她的眼泪。


    姜初妤很少哭起来没完没了,奈何酒劲上头,如在梦中,遂放肆了许多。


    “我都知道了……你是不是根本不想让我有孕,你早就想好了,要让谁先生下嫡长子对不对?”


    顾景淮也甚少遇到全然一头雾水的境况,不禁懵然:“啊?”


    他不回答,姜初妤就一个劲儿问“对不对”,像个蜂群嗡嗡作响,顾景淮没办法了,伸手捂住她的嘴。


    她倒是停下了,可泪流得更汹涌了,打湿了他的掌边。


    顾景淮听见她含糊的声音控诉着:“你也不亲我了,以前你不会……这样。”


    是有一回,他以吻封了她的唇,让她再不能说出刺他的话来。


    顾景淮记得很清楚,他们的每一回亲吻:


    他看到孙牧远居然也有一封婚约书,气得昏了头,控制不住醋意吻她;他患得患失,带着不安吻她,问“你为什么不回应我”;还有孤山中星夜下,情难自禁又滚烫的吻……


    可这些都是那个记忆错乱的顾景淮做出来的事。


    他现在不仅恢复了记忆,还捡回了脸皮,有时想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怎么会如一痴郎般直白地表达爱意。


    就连房事,这些日子他有意克制后,也反思自己前些时候是否做过火了。


    可他不知道,他越贴近伤了脑袋前的自己,夫人就越不安。


    姜初妤还在控诉:“你都不愿与我行房了,看我整日喝那苦汤药,是不是在笑话我?”


    顾景淮抹净她的泪,慌忙解释:“我只是怕你太累而已。”


    奈何醉鬼什么都听不进去,只一味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抱头缩起身子:“完蛋了,我要被妾室害死了,你能不能把我葬在我爹娘的墓旁……”


    这都什么跟什么?


    顾景淮双手捧着她的脸,用力以额撞向她的,颇响的咚一声后,终于得到了暂时的宁静。


    “是我不好,让你觉得不安了。”


    他哑声道歉。


    姜初妤呆呆盯着他。


    “为了补偿皎皎,你想要什么,或是让我做什么?什么都行。”他浅叹了口气,单膝跪于榻上,她面前,“只要你别哭了。”


    姜初妤抬手指上他胸前:“你。”


    顾景淮挑眉,“确定?不反悔?”


    她点头,率先做出行动,向前一扑差点一起滚在地上。


    “等酒醒了,你可别骂我白日宣淫。”


    他咬上她耳垂。


    ……


    一场酣畅淋漓的情事方歇,姜初妤沉沉睡去。


    顾景淮也通体舒畅,总算不用趁她睡着后去“如厕”。


    他也明白过来,她竟起了以孕争宠的心思,同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女人。


    难怪韦大夫特意嘱咐他,千万不要让夫人有孕,不然药就没法喝了。


    所以他只好憋着。


    顾景淮侧卧朝向她,见她安静地睡在他旁边,与方才痛哭流涕的仿佛不是一个人,不禁又心疼又好笑,感叹她脑袋里的奇思妙想还真是多。


    不过有一件事,该解决了-


    姜初妤这一觉睡了好久,直到申时才醒。


    一睁眼,她就对上夫君的视线,瞬间记忆复苏,羞耻吞噬了她,想也没想钻入锦被中,变成了一只茧。


    顾景淮“抽丝剥茧”,把她捞出来,不由分说地以虎口锢住她下颌——试了这么多办法,还是这个效果最好。


    “皎皎你说,我们分家的消息,会不会已传遍街坊了?”


    怎么一醒来居然说这个,他果然变了!


    姜初妤怨气深重地点头。


    “因为我们声势浩大,家当用车马搬了数日才搬完,对不对?”顾景淮语气放柔,“靠人口舌就能传出去的事,有心人不可能不知道。”


    姜初妤挣扎着脱离开他的手掌,有些不耐烦:“夫君究竟想说什么?”


    顾景淮盯了她几息,叹了口气,终是把话说得再明白不过:


    “你何不想想,若我真有外室,她早该变着法子来找麻烦了——分了家,我的婚姻大事便可自己做主,不再受制于父母,纳个妾轻而易举。”


    好像有道理。


    姜初妤听后,丝丝甜蜜抑制不住漫上来,那蝴蝶擦过心头的悸动又重现了。


    可她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说、说不定是你找机会先一步抛弃了她。”


    “……”


    顾景淮扶额苦叹:“就算有,我是为谁抛弃的她呢?”


    姜初妤拼命压着昂扬的唇角,压不住,干脆以锦被遮面,露出一双无辜的杏眼,


    “那……保不定以后你不喜我了,便又会……”


    顾景淮不想听下去,打断她的话:


    “你看的那本《俏寡妇寻郎记》里,那男子成婚时对那寡妇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如此不入流的书名被他说出来,姜初妤无地自容了一瞬,随后又吃惊得瞪圆了眼——


    他他他怎么还看了?!


    再然后,才想起来他说的桥段。


    那寡妇因丧过一次夫,好不容易接受了新人的求爱,却更害怕失去他,因此整日惴惴不安。


    那男子发觉了,对她说:


    “我每日都向上苍祈愿,活得比你长一日,神仙会听到的。这辈子的一生一世一双人,由我来许你。”


    ——“那便也是我想对你说的话。”


    顾景淮说。


    第79章 第79章


    姜初妤抬眸, 不偏不倚地撞进他漆黑的深眸里,点点碎光透着明晃晃的炙热与坦诚,望不见底, 像在诱惑她沉溺于此。


    她耳垂下沿悄然染上一抹红晕,蔓延向上, 浑身热气腾腾的。冬日门窗紧闭,屋里燃着暖炉,麝香气散不出去, 与熏香气融在一起萦绕在床帐内, 暧昧只增不减。


    姜初妤双手抓着锦被边缘, 向上一拉遮住脸, 又摇身一变成了茧。


    顾景淮这回没扯开她, 毕竟,害羞的不止她一人。


    可等了一会儿, 顾景淮有些坐不住了,按着膝盖往她身边一坐,守株待兔等她自己出来, 哪有人听了表白什么反应都没有的。


    他也会失落。


    再数到十,就别怪他揪人出来了。


    数到六的时候,姜初妤慢吞吞从被里钻出来,她的里衣并不服帖, 露出来半个肩头, 上面落着两个枣子那么大的红痕。


    “话本是春蕊看的,不是我。”


    顾景淮失笑:“你那时也这么说。”


    “嗯?”


    姜初妤直了直脖子,面露狐疑。前几日他说他想起来那话本放在他书架的事, 可她之前推说是春蕊看的,发生在那个在深山破庙里的夜晚。


    硬要说的话, 这应算是两件事吧?


    “我说,你当时是不是也这么说的?”


    顾景淮连忙捂着后脑,眉尖蹙了两下,“这话好像以前听过。”


    除了行房之外,他脑袋钝痛也是忆起过往的前兆,姜初妤点点头,一脸关切:“想起来什么画面了吗?”


    “可能吧。”


    他随口搪塞,复又欺身逼近,勾抬着她下巴,仿佛要落下吻来。


    “那……你信我吗?”


    姜初妤垂睫掩去眸中思绪,问:“夫君这般笃定,是恢复了一些记忆?”


    没有过的事哪能有想起来一说,但为了不露破绽,顾景淮言之凿凿:“嗯。之前我也不确定,故而不敢对你保证什么,但这回房事后,我忽然没来由地笃信,我只有过你。”


    姜初妤红着脸:“我也是。”


    他笑:“我知道。”


    姜初妤脑袋晕乎乎的,直直倒入他怀中,左右转了转脸,蹭在他胸口上,浑身懒洋洋的:“我想喝解酒汤。”


    “我去叫人给你端来。”


    “再等一会儿。”她双手从锦被里挣脱,环住他的腰,如梦呓,“陪陪我吧。”


    没过多久,顾景淮一直垂下的视线捕捉到她身子微弱的起伏,甚至还传来微小的鼾声。


    他轻手轻脚托着她的背,放平在榻上,收手时被她捉住小指,又费了半天才抽离,去叫人准备醒酒汤。


    “世子,奴做错什么事了吗?还请您明示。”竹楦颤颤巍巍的,“您这样冲我笑,奴、奴有些害怕……”


    顾景淮摸摸了脸,自己都未觉竟还在笑。


    “滚。”他冲竹楦笑骂-


    膳房早就备好了解酒汤,一直在炉上温着。


    午膳时辰过了,但备好的餐食也还温着,顾景淮让人半个时辰后上菜,留些时间再温存片刻。


    姜初妤梦见自己躺在一艘小舟中,春风送暖,两岸柳叶飞扬,岸上有人在飞纸鸢。


    忽然,她飘着的这条河变成了波涛汹涌的海面,她被小舟裹着晃起来,心也怕得跳个不停。


    她一激灵惊醒,才知是梦,她正躺在榻上,夫君收回那只摇晃了她的手。


    “再睡夜里就难安寝了,先把这汤喝了。”


    姜初妤靠坐起来,手还揣在被里,嘴抿上碗沿,随着他一寸一寸地抬腕大口喝下解酒汤。


    “咳咳。”


    他抬得有些快,她呛着了,撒娇似的一瞪:“哪有这么喂人的。”


    不应该是用瓷勺一口口喂么?


    顾景淮哪干过伺候的人的事儿,只得认错:“下次不会了。”


    他随手将碗置在案上,坐在床沿搂着她:“一会儿他们备好菜,多用些,晚膳就可不用了。”


    “好。”


    “皎皎往里去些,再躺一会儿。”


    成婚以来那么多个夜晚,许多次一同躺在榻上安眠,却都不像现在,或许是情意方通,二人都没有休憩的想法,反而起了别的心思,从彼此眼中看到相似的期待。


    姜初妤视线向下移,落在他唇上,想,他是不是该亲上来了?


    她心里想什么,总是写在脸上,自己还以为藏得很好。


    顾景淮屈膝,又伸直,离她更近了些,两人面对面侧躺着,呼吸交织而视线朦胧。


    姜初妤先闭上了眼。


    她的唇瓣因紧张而动了动,可等来的却是一个拥抱。


    顾景淮单手抚上她的背,微抬起身与她双颈交叠,静待了片刻,徐徐松开:“快去用膳吧。”-


    解酒汤起了效用,他给她下的迷魂药渐渐退去,姜初妤边往嘴里塞着羊肉,边思索着那些容易被忽视的奇怪之处。


    明明之前他们试过,一次不管用,需行三次,他才能想起一件事的片段。


    可为什么这回,他们只行了一次,他就想起了没有外室?


    还有那话本的事,他只是记得那本书置于他书架上,连她推说是春蕊的这件事,也只是方才她又说了一遍才觉得耳熟,那又为何会记得书里主人翁说的那句话?


    连她都要回想一番才勉强想起来,他怎会记得那么清楚,信手拈来?


    姜初妤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不禁对他投以狐疑的目光。


    顾景淮低头吞下一口饭,余光轻瞥,见她碗中羊肉吃净了,又夹了两块给她,动作行云流水,一看就是做过许多次。


    别以为这样她就会打消疑心!


    姜初妤瞅着他,乖乖把肉吃了。


    顾景淮咽下食物,单挑起半边眉,笑问:“就这么喜欢瞧我?”


    “谁瞧你了。”


    “不是你吗?”他又自然地给她夹了块肉,“我还以为不想吃肉想吃我了。”


    什么都做过了,她当然听出他话中是在调戏自己,涨红了脸却憋不出半句话,别过头去不理人了。


    说不过他!-


    膳后,二人各自忙碌着,冬日黄昏十分短暂,低头抬头之间就过去了。


    那只新香囊终于完工了。


    就寝前,姜初妤把它用红布包好,托着递给顾景淮。


    “夫君,今年我陪你过的头一个生辰,没来得及准备贺礼,如今补上。”


    顾景淮接过,展开红布,比他当初用玉如意挑她盖头还要小心。


    里面躺着一只除了料子质地颜色,与他腰上悬挂着的那只香囊不太相像的香囊。


    “那个太旧了,还被火烧过,你带在身上不仅丢你的脸,也丢我的,快换上这个新的吧。”


    收到此物,顾景淮自是喜悦的,可也有些遗憾:“那只最得我心的不是它旧,而是上面绣着我的表字,那时你针脚青涩,复制不来,独一无二。”


    姜初妤神秘地笑笑,指指香囊:“你解开它瞧瞧,囊芯我还套了层纱袋,不会撒出来的。”


    顾景淮解开绳头,取出囊芯,撑开袋口向里瞧。


    “把它翻过来。”


    他依言照做,发现外面绣着两只鸳鸯的香囊,里面竟是他的字「茂行」,这双面刺绣的工法难度极高,一看便知是她下了功夫研究的。


    顾景淮半晌未说话。


    “夫君怎么不说话,不喜欢吗?这可是我好不容易做的,不喜欢也得喜欢。”


    话音刚落,顾景淮将香囊裹好妥善放于旁,捧起她的脸,喉咙上下滚了滚:


    “皎皎……”


    细听之下,尾音发湿。


    随后他微微歪了身子,弯下腰环抱住了她。


    “多谢,我很喜欢。”


    他如此情真意切,姜初妤毫不怀疑他的话。只是……


    他方才明明就想吻她的吧?


    就在顾景淮松开她,直起腰的瞬间,她不知哪来的勇气,踮起脚扶着他双肩,第一次献上了芳唇。


    她紧张地捏疼了他的肩,紧闭双眼,不偏不倚贴上了他的唇,却并不止于此,学着他的章法,试探着去撬他的齿,没撬开。


    这种事,一回失败,她便退缩了。


    姜初妤脚踵缓缓落下,垂下头睁开眼,好一阵不敢看他。


    可又等不来他的反应,终究按耐不住,抬眼去瞧,只见——


    顾景淮浑身得仿佛一根门柱,手握成拳抵在鼻下,耳廓红得要滴血,竟也不敢看她。


    可明明他记忆错乱后,是热衷于这事的。


    再加上席间想到的种种疑点,姜初妤顿觉不妙,脸色也由红变白:“夫君如实回答我,你是不是恢复记忆了?”


    顾景淮捂着下半张脸,可疑的红从耳根蔓延到了脖颈。


    可她怎会知晓他的纠结呢?


    那个“顾景淮”吻起来发了狂,失了理智,如兽。


    他现在什么都想起来了,也比谁都清楚,再做不到那样的吻法。


    再贸然亲她,会暴露的。


    他还不想立刻恢复,要细水长流地、一件一件地想起来。


    除了以此谋房事次数外,更重要的,还是这样温水煮青蛙,日久生情,等到完全恢复那一天,她不会再误会他的情意。


    然而,将错就错这步棋,还是下得有些险,他弄巧成拙了。


    顾景淮这副样子,不敢瞧她,也不开口,姜初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想起来那什么三次才能想起来的说辞,还有浴房那次,他埋伏在内,与她嬉闹,打消了她的怀疑……


    但,是不是那时候他就想起来了?


    姜初妤一时急火攻心,气得直呼他名。


    “你骗我……?”她愤然、又失望地摇着头,“好你个顾茂行,你居然存心耍弄我!”


    “皎皎,你听我解释……”顾景淮慌忙去拉她的手。


    姜初妤才不听,甩袖拍落他的手,退开好几步远:


    “今夜别想一起睡了,要么我去偏房,要么你去书房!”


    第80章 第80章


    顾景淮尚沉浸在夫人突如其来的亲吻中, 回过神来,她却已退了几丈远,站在他伸手够不到的地方。


    他有些慌了, 靠过去被她甩开,想解释又被下了分房睡的命令。


    他这才意识到事情有些严重, 但不死心,尝试自救:“我明日一早还要去上朝,晚上万一睡不好, 去得迟了就不好了。”


    “夫君闲了这么多日, 怎么突然要去上朝了?”姜初妤渐渐平静下来, 皮笑肉不笑地反问。


    “……明日是大朝会, 须得去。”


    “那我去偏房好了。”她说着就往门处走, 忽然想起自己这副样子出不去门,扬声喊, “春蕊,快将我白日穿的那件绣袍找出来!”


    春蕊就候在外间听候吩咐,闻言连忙应声, 可刚走到屏风处就被一声怒斥吓得停住了脚步。


    “不许进来!”


    这一声如利刃刺向屏风,春蕊进退两难,只好弱弱地说了句:“奴婢在此听候差遣。”


    姜初妤好不容易肯给他个眼色,却是一横眼:“不许这么凶春蕊。”


    “我没凶。”顾景淮摸摸鼻尖, 冷硬的脸色瞬间柔和下来, “偏房冷,阴气重,我担心你又着凉害病。”


    这“又”字, 应是在说在静禅寺那次淋雨发热的事。


    好啊,果然都想起来了。


    “可我暂且不想看见夫君。”


    姜初妤没有半分退让的意思, 不肯乖乖歇息,也不肯转身看他。


    顾景淮低头随意瞥了两眼,又抿唇看向她,见她无动于衷,不肯收回成命,有些茫然无措地愣住,没了办法。


    不过好在,她还肯叫他夫君。


    许久,他妥协了:“那我去暖阁睡一晚。”


    姜初妤只是不想跟他睡在一起,管他睡哪,连连点头。


    春蕊还候在原地,不慎与绕着屏风出来的顾景淮对上了眼,连忙安分低下头来让开路。


    顾景淮食指抵在唇中央,又四指并拢招招手,示意她安静随他来。


    为了保证夫人听不到谈话,他干脆带春蕊走出卧房。前日夜里刚下过场大雪,雪还未完全化掉,直到今夜还透着森寒,他仰起头看向挂着冰凌的房檐,无奈地吐了口白雾。


    昨日,姜初妤起了玩心,见檐上堆的雪又厚又整齐,想去将它们全推下来玩。他劝她危险,她说“不是有你在吗”,他就搭了梯送她上去,玩完了又背她下来。


    这个没良心的,还趁他毫无防备之时把冻得冰透的手捂在他脸上、塞进他领口里。


    “嘶——”顾景淮倒吸一口冷气,忽然反应过来不应让她碰雪的,寒凉。


    于是连忙亡羊补牢,又是泡热浴汤又是让她在屋里也抱着手炉,晚上还故意磨得久些,逼她发了场汗,这才觉得无碍。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本来不是好好的么?


    白雾散去后,顾景淮垂眼看向瑟缩地站在眼前的春蕊,说出的话如一串云飘过:


    “你帮我出出主意,能把夫人哄好,你这月月例翻三番。”


    春蕊不知事情全貌,哪能出什么好主意,脸上写着为难两个大字,半天只说出个”奴婢愚钝“。


    顾景淮也知自己急病乱投医,可也了解夫人脾性,她现在估计也会对春蕊吐露心扉了。


    “那你帮我旁敲侧击问问她的意思,这事能做到的话,方才许诺的也算数。”


    春蕊面露难色地答应了。


    她倒不是为了银钱,只是也乐见小姐姑爷重归于好。


    一主一仆回房后,发现内室已漆黑一片,一问,才知夫人赶他出来后就睡下了。


    暖阁与卧房屋子相通,有一窄榻,两边安有隔扇,垂着绣帘,与卧房划开界限,像一稍大些的床榻。


    而如今那前面还放了一扇花鸟屏风作隔,倒像座棺材了。


    顾景淮悄声收拾了一番,在里面歇下,热得出了薄汗,闷得似在蒸笼。


    他将屏风移开了。


    屋内静谧又漆黑,唯一的光,便是他睁在夜里的一双眼。


    在屋外与春蕊说话时,他顺便夜观天象,推测今夜有雨,有雨多半就有电闪雷鸣,若她夜半被雷声惊醒,他不在身边,吓坏了怎么办?


    思及此,顾景淮悄声下榻,隐去脚步声,潜入姜初妤独占的床边,在脚榻上躺下身。


    ……


    虽不用起个大早前去给婆母请安,但姜初妤依然保持着先于夫君起床梳妆的习惯。当然,若夜里弄得过分了,她就起得不如他早。


    可昨夜没有,于是她被晨曦唤醒时,身子不累,心里却憋屈。


    她如常起身,赤着脚去够地上趿鞋,却踩上一个软的“地面”,差点被吓一跳,低头一看,她那被赶去睡暖阁的夫君就躺在地上,毫不心虚地回望她。


    还不等她怒斥,顾景淮一把捉住她赤.裸的脚踝,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语气平淡地问:“怎么没穿足袋?夜里凉,最好穿上。”


    姜初妤往回收腿,没抽回来:“放开。”


    顾景淮坐起来,非但不放,还拖着她的脚往自己身上靠:“皎皎何不踹我两脚出出气?我不躲。”


    姜初妤已然见识过他厚颜无耻起来能有多无赖,知道不能嘴上骂他,也不能让他如愿,充分休息后的脑袋清明得很,想出了主意。


    她反其道而行之,硬挤出了几滴泪花,委委屈屈的:“那我也会疼啊,你都不心疼我。”


    顾景淮连忙松开手。


    姜初妤横起手臂按在眼上,吸了吸鼻子,声音带了哭腔:“你根本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不然不会趁我睡熟了偷偷回来。你是不是觉得舅母对我不好,阿姐我也进不了宫见不到她,没人能帮我撑腰,只要关起门来我就能任你欺负。”


    “怎会?”顾景淮想碰她,又怕她更厌恶,悔自己引她伤心,一时嘴拙了起来。


    她发出呜呜咽咽的哭声,代替了那场夜观天象的大雨落在了他心上,浇得一颗心皱缩起来。


    “是我担心昨夜下雨,夜半雷声惊醒你,你会害怕。”


    姜初妤闻言放下手,眼圈泛红,不见水光:“哪来的雨?”


    她穿鞋走到窗边推开窗,外面跟昨日所见并无二致,气得在心里又加一笔账:“我以前怎不知夫君借口这样多。”


    顾景淮面不改色,伸手指了指:“那不是有水么。”


    “那是化雪的融水!”她将窗关上,“还有,这个时辰了,夫君怎么不去上朝?今日不是大朝会吗?”


    “……”


    姜初妤不再装哭,忽然也生不起来气了,平静地落下一语:“你瞧,你又骗我了。”-


    群臣下朝的时候,顾景淮“上朝”去了。


    他来的时候,周承泽正要孤独地在金銮殿用膳,一听他来,忙召人入内。


    顾景淮未穿朝服,只穿了件素银色直缀,外套莲青纹云光大氅,一身气度似闲散王爷,偏偏面带郑重,仿佛真是来言事的。


    自顾景淮交了虎符告假后,二人再无私下单独会面过,不用说彼此也心知肚明,默契地留有一丝回旋的余地。


    可周承泽直觉他又不像来翻旧账的。


    “真稀奇。”他说。


    “以臣看来,还未到午时,皇上摆起宴席,才叫稀奇。”顾景淮并不上前,幽幽问,“您是在等婉妃娘娘一同用膳?那臣先去别处等候。”


    “站住。”周承泽抬手指了指对面的位置,“坐。”


    见顾景淮谨慎地不上前,他又说:“婉儿不会来的……咳,是朕今日不想与她用膳!”


    “哦?是婉妃娘娘惹您不快了?”


    宫人伺候他脱下大氅,顾景淮身上一轻,信步走向周承泽对面的位置落座,自斟了一杯酒。


    “你问她做什么?”


    “娘娘乃我妻长姐,关心一下,不可以么?”


    周承泽眯起眼,挑起个了然于心的笑:“茂行,你忽然进宫,是想见婉儿吧?”


    顾景淮笑笑:“果然什么都骗不过皇上。”


    周承泽依然嘴边带笑,抿了一小口酒,刺道:“你才是惹了夫人不快的那个吧?无计可施了,进宫求助?”


    “是。”顾景淮大方承认了,也似笑非笑回敬道,“可看来如意算盘落空了,连皇上自己都请不动婉妃娘娘来用膳,她又怎么肯见臣呢?”


    “说了是朕不想见她!”


    “那皇上愿意让臣见娘娘吗?”


    周承泽忽然叹了口气,仰身靠在椅披上:“你别跟我臣来臣去的,私下里还如从前那般,行么。”


    顾景淮垂眼扫了圈桌上的珍馐,也失了胃口:“遵命。”


    在压抑的氛围中,二人无言用了会儿膳,周承泽忽然撩下玉箸,手搭在桌沿,指尖敲了几下。


    顾景淮便也停箸,洗耳恭听。


    “你说,该怎么才能让她同意封后呢?”


    人前盛气凌人的皇帝半垂着头,颇为丧气,“她似乎还是不愿原谅我,朕真是愁死了。”


    “……我也做了些错事,不知如何讨夫人谅解。”


    一杯清酒下肚,顾景淮也道出缘由,但心里知道,自己这趟进宫没用,就算能见到婉妃,在他如实告知发生何事后,估计婉妃也不会帮他,反倒更加重她与皇上之间的芥蒂。


    要是能带皎皎进宫就好了,起码她见到长姐,会开心些,不会憋在房里生闷气。


    ……对啊。


    顾景淮猛地抬头,身子向前微倾:“既然婉妃娘娘不愿见您,我妻也不愿见我,不若让她二人见上一面,彼此开解一番?”-


    姜初妤踏入倚兰殿的瞬间,一股梅香扑面而来,忽然如游子归乡,感到些许心安。


    当她看见姜凝婉正气色红润地站在门口迎接她,忍不住掉了两滴泪。


    “阿姐——”


    姜初妤扑过去拥抱她,感受到她隆起的小腹,顿时收住力,喜上眉梢:“都这么大了,是不是快了?”


    姜凝婉微笑颔首:“估计就是来年元月了。”


    姜初妤拉起她的手,边走边絮絮叨叨说着:“阿姐不知那段日子我有多担惊受怕,要是徐衡真的得了皇位,你落入徐家人手里,我简直想都不敢想……”


    二人已有许久未见,说着说着不禁泪眼婆娑,好不容易互相安慰一番,才重又露出笑颜,但皆是闭口不提与各自夫郎的家事。


    “对了,没多少日子就是你生辰了,正好趁着你今儿进宫,去我库房挑几件珍物,要最好的。”


    姜初妤忙拉住她:“不用了阿姐,府上那些东西我都用不了呢,我拿了也是浪费,你还不如用它们来打点下人。”


    “我月份大了,做不了手艺活,你不挑我也得去挑来送你,还不如你自己开口要。”


    姜初妤转着眼想了想,忽然有了主意,问:“阿姐能送我一只狸奴么?”


    “狸奴?怎么要这个,我记得定远侯他不是……”


    姜初妤打断她,狡黠地眨了眨眼:“最好是那种毛长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