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明花了许久才接受沈泽宇在自己脑中的形象转变。
对待单纯无知的小孩，和无情的疯子，当然不能用相同的态度。
方明内心也很纠结，因为那些秘辛不能轻易透露给别人，他既想和同一条船上的知情人讨论，又怕对方会成为泄密者，所以才屡次试探沈泽宇的底细。
没想到招来杀身之祸。
隐藏得真好，方明苦笑一声，原来莽撞的小丑竟是自己。
“想好要怎么说了吗？”沈泽宇的手臂已经有些疲惫酸痛，枪十分沉重，但他绝不能松手。
方明试图找回对话的主导权：“能先告诉我，你的枪是从哪里来的吗？”
“那个包裹是前辈的遗物，”沈泽宇回答，“我从里面找到它的，而且我以前学过射击。”
方明现在相信他绝不是那种不敢杀人的温室花朵，背部冷汗直冒：“好，我知道了……我在《死亡欢乐谷》里，碰见了超越者。”
超越者，是拥有超能力的人类。
沈泽宇深知，在如今这个世界里，人一旦表现出特殊之处，就不会再被视为人了。
若能被利用，对大众有益，则成为工具，武器，或者一块砖，哪里需要往哪里搬。天才中的天才还会被冠以“超越者”之名，与正常人类划清界限。
而无法被利用的，则被称为“人形收容物”，虽不配拥有英雄之名，但下场同样凄惨。
“他们不属于怪谈专研部，后来我才知道这些人来自于第七部门，”方明闭眼回忆，“他们要求我和我的队友对那次行动全程保密，但是，我不理解那些超越者做了什么，让怪谈域的危险程度突然极大幅度提升。我的队长本来有机会带领我们逃出去的……”
沈泽宇大概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第七部门的行动，果然有损怪谈专研部的利益，会将调查员置于险境。
方明苦闷地说道：“实际上，我曾隶属于一支黄金级别的队伍，基金会不该把我们当成炮灰。”
黄金级别，沈泽宇回想了一下怪谈域探索队的评级，这已经达到较高水平了，是基金会的中坚力量，确实如方明所说，他们都是很宝贵的资源。
所以基金会里的超越者一定是第七部门的成员吗？沈泽宇觉得两者不能划等号，因为据他所知，异常收容部和物资统筹部的部长也是超越者，她们都忙得要命，不太可能承担其他职责。
另外，沈泽宇怀疑自己有可能去过《死亡欢乐谷》，但他从没当过调查员，按理来说没有机会进入怪谈域。
“你做游乐园噩梦的时间有多久了？”方明见沈泽宇沉默下来，试探着问道。
沈泽宇道：“很多年前开始，在我还未成年的时候。”
“没道理啊……”方明冥思苦想，“做游乐园相关的噩梦，确实是从《死亡欢乐谷》逃脱后会有的症状之一，但那持续不了几年，受害者就要归西了。”
沈泽宇想了想，把枪放下：“或许我少触犯了某些禁忌，从而避免了一部分惩罚。”
这是否跟他没有与《死亡欢乐谷》相关的记忆有关？
方明点头：“也有这种可能，不过我就没这么幸运了，你知道吗？那个糖果罐子显示我只剩下一年寿命。”
这下沈泽宇开始怀疑刚才他表现出来的恐惧是不是假的了，一个将死之人怎么会害怕死亡威胁？
“别这样看着我，”方明又露出那种无可奈何的笑容，“虽然很快就要死了，但我也珍惜活着的每一天啊。”
想问的差不多都问完了，现在该考虑如何处置俘虏。留下方明的话，伪人一事始终有暴露的风险，所以不能就这样放了他。
沈泽宇短暂思考过后，想好了措辞。他指了指阿湘，说道：“她其实是超越者。”
方明：“什么？”
“是的，没错，”沈泽宇将计就计，利用方明的心理阴影，“我们一直盯着你，你以为作为知情者，能逃得过基金会的监视吗？”
方明震惊地转头望去，站在门口的黑色长卷发少女摆着张扑克脸，看不出任何破绽，让沈泽宇的话显得很可信。
难道，基金会真的打算灭口了？
方明下意识后退，但背部顶着墙，根本没有躲闪的余地，能做出的动作仅仅只是抽搐一下。
怪谈域，不受人类社会法律和道德制约的土地，在这里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足为奇，是极为合适的暗杀地点。
方明有理由相信沈泽宇出去之后宣称队长牺牲，没人会怀疑其中藏有隐情。
沈泽宇居高临下观察方明的反应，满足地微微扬起嘴角。他逐渐理解了郑部长的用意，没错，作为他的养母，郑利行怎么可能无端端把他安排进这支队伍里？方明就是被送上门的线索，解开谜团的第一把钥匙，只要好好把握住，沈泽宇有信心破除困扰自己已久的梦魇。
“你不用逃，”沈泽宇语气温柔地低声安慰，“因为你目前并没有做错什么，我不会在这里杀了你。”
没有做错。
眼前人的声音仿佛有一种迷幻的魔力，让方明奇迹般地不再害怕，不再警觉，大脑神经在极度紧绷后突然放松，陷入一种昏昏沉沉的疲倦状态。
“测试结束了，继续工作吧。”
方明再次睁开眼时，出现在面前的不再是黑漆漆的枪口，而是一只白皙的手，在邀请他站起来。
“你……”方明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得到了宽恕，“不会被责罚吗？”
沈泽宇笑了笑：“别忘了我上面有人。”
他几乎从不把领导和自己有亲属关系的事情搬出来炫耀，但现在刚好可以作为借口。
方明缓缓站起，无力地靠在墙上，不知该如何熬过接下来的时光。他不断猜想，眼前天赋异禀的年轻人，究竟是哪位大人物饲养的鹰犬？
接下来要更加小心谨慎地跟他相处了……
“导师，千瞳好像有点不对劲。”一直保持安静的阿湘忽然出声提醒。
…………
这座豪宅中每一间客房都配有单独卫浴。
千瞳摸黑爬起来，踮着脚跨越同伴的床铺，朝卫生间悄悄挪动，尽量不发出声响。
门虚掩着，她缓慢地推开，一闪身像泥鳅般滑了进去。
呼！还好这扇门没有怪叫，千瞳心虚地抚摸胸口，然后环顾四周。
虽然在沈泽宇的勒令下她不能睁开所有眼睛，但不影响在黑暗环境中视物。
卫生间的内部装修很现代，与外面格格不入。干湿分离，浴缸和马桶在不同的区域，表面看上去一尘不染，似乎每日都被认真打扫。
千瞳正要坐上马桶，腿蹲到一半忽然愣住了。
不，她没有忘记脱裤子，而是……
有人在偷看，站在角落光明正大地看。
千瞳虽然不太熟悉人类复杂的社交礼仪，但她很早就知道卫生间是隐私空间，这种未经允许就陪同他人如厕的行为是不对的！
敌进我退，千瞳选择暂避锋芒，警惕地挪步移动，与它保持一定距离。
那个散发淡淡绿光的影子一步一步逼近她，将她往后面赶，只差一点就要跨越玻璃门，进入洗浴的地方。
千瞳大脑飞速思考，是要呼叫导师，还是自行解决？
如果现在呼救的话，大家应该都能听见，但是他们说不定打不过这个坏东西，那岂不是她自己把导师引入了险境中？
但如果一声不吭，就不符合人类的习惯。人类碰见这样超出常理的事物时总会惊慌失措，克制不住地大声尖叫。
这种人体反应既是为了提醒附近的同伴“这里有危险”，也是寄希望于集体的力量，让受害者有更多获救的机会。
无论选哪一边，都会给导师带来麻烦。
千瞳被矛盾冲昏头脑，一时做不出抉择。
啪！
“果然有通电……千瞳，你为什么不开灯？”
沈泽宇的手还搭在电灯开关上，眼神无奈地望向在卫生间发呆的学生。
千瞳盯着沈泽宇几秒后才恢复神智：“哦！导师，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我倒想问问你这边发生了什么。”沈泽宇双臂在胸前抱起，一副准备兴师问罪的样子。
千瞳连忙回头：“导师，您看那边。”
然而当沈泽宇顺着千瞳的指示看过去，却没发现任何异样，只有浴室内通风的小窗户半开着，此时外边的风似乎停了，一片宁静。
千瞳迟迟没等到沈泽宇的回应，顿悟这次又是只有自己能看见，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看见了绿光，刚才从窗户那边钻出去了。”
“溜得真快。”沈泽宇不屑地瞥了眼窗户，然后重新看向千瞳，“以后不要再单独行动。”
千瞳纠结地用手指卷住脸颊旁的头发：“抱歉，导师说过半夜起床上厕所是一部分人类的小癖好，我想扮演得更真实一些，所以……”
沈泽宇轻叹一声，揉了揉她的头顶：“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回去睡觉吧。”
“嗯！”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卫生间。
沈泽宇拥有良好的环保习惯，随手关灯，在顺便关门的一瞬，他回头看了眼这个不算宽敞的小空间。
色泽如腐烂苔藓般的幽灵正站立在浴缸中央，一双眼睛幽怨地注视着他。
它还未离开。
沈泽宇视若无睹，将千瞳安置回床铺后，神情淡然地走出卧室，继续与方明一同完成守夜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