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江北。
许多年后的故地重回并不像沈修远想象中的那样令人感伤,街市依旧是多年前的街市,行人也依然匆匆忙忙,各人自有各人的前程要奔,处处都是萍水相逢,又或许都是久别重逢。
但那些相逢与离别都不再与沈修远有任何的干系,正如人人都识得沈氏的少爷,却无人记得沈氏本有两位少爷。
无忧一进到江北就浑身不自在,才刚找了个茶楼的二楼歇脚就忍不住催促道:“我说咱们还是去下一个城镇留宿吧,江北太吵了,还人多眼杂。”
温琅是知晓内情的,并不揭穿无忧真正的心思。
百里浪则不清楚无忧与温琅曾在江北发生过什么,反驳道:“咱们不过只停一夜而已,夜里总不吵吧,再说明日早些启程就是了,直接往下一个城镇走才叫人起疑呢。况且修远兄弟都没嫌什么,你怎么先抱怨上了?”
无忧真是恨死百里浪这偏要瞧瞧你真心话是什么的脾气了,可沈修远还在这儿,他总不能和人说,真不好意思,上次经过江北我不小心和你弟结了点仇,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这里毕竟是你弟弟家的地盘,我怕他拿麻袋把我捆了?这多不好啊。
“我无妨,”沈修远处事洒脱,十多年前就走过虚境的人并不在意这些小节,“不过师兄先前似乎也途径江北,是那时在此地与何人起了冲突吗?”
“……”无忧一时梗住,被三双眼睛同时盯住的感觉实在微妙至极,他僵硬地喝了半杯茶,不情不愿地说:
“就你弟,沈修桓,上回我和温琅路过的时候,那小子离家出走,还要我俩带他回门派里找你……我看他态度不好,还想动手!就把他撂翻了。”
“那后来呢?”沈修远问。
无忧皱着眉头:“后来让他自生自灭呗,他又不说明白找你做什么,我还带他回山,那不得被师叔教训成什么样子!而且咱们几个,除了小师妹,谁不是入门的时候就和以前一刀两断了,就算带他回去了,他也不可能得到想要的。”
百里浪面露惊讶:“你们门派竟然还有这规矩,当真不是全门派都修无情道?”
“滚滚滚,你又不入门,我懒得和你解释。”无忧赶紧摆手,他能记住五种道是什么就很了不起了,再具体的东西他又没必要研究,自然知道的没那么清楚。
温琅的眼神暗了暗,低头望着琥珀色的茶汤,下一刻却又抬起头来。
四人皆有所感,齐齐往茶楼的楼梯看去,只听小二的招呼声越来越近:
“欸,沈少爷,您请这边走。”
无忧立刻扶额哀嚎:“说什么来什么,咱们现在跳楼还来得及吗?”
“来不及了,随机应变吧。”温琅安抚道。无忧可怜兮兮地望向温琅,借着桌子的遮掩悄悄勾了勾温琅的手。
有热闹可看,百里浪就十分有自知之明地挪到一侧,不挡住沈修远的视线,沈修远十分无奈,却已没了多说一句的时机。
“兄长,别来无恙。”
完了完了完了。无忧心里不住地喊,叫你们走你们不走,还没一个时辰呢就追过来了,这人又是个记仇的,我可怎么办啊?
无忧尽可能缩减了自己的存在感,能避开沈修桓的视野就避开,且让那兄弟俩自己斗法去。
沈修桓来的突然,今日并未带任何下人,神态却比论道大会时要泰然几分,见人站在桌前不走,显然一时半刻不会离开,沈修远只得站起身行了同辈的礼:“来者是客,沈少爷请坐。”
茶楼小二极有眼色地给这一桌添了张椅子。
沈修桓得了兄长一个生疏至极的礼,回礼不是,不回礼也不是,只得憋住一口气坐下,还接了一杯沈修远亲自沏的茶水,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兄长非要与我如此生疏吗?”沈修桓直视着沈修远,随后十分不友善地睨了一眼无忧,无忧一惊,咂摸咂摸刚才那句话,果断扯扯温琅的袖子:“那什么我刚才看见隔壁街有人拉了一车矿挺不错的,四师弟陪我去瞧瞧,百里你也一起!”
百里浪不是第一次围观这对兄弟,而且现下正要进入正题,他哪里肯走,刚要反驳便被无忧提着领子给拽了起来,没一会儿便被带走清场了,沈修远连一句“走好”都来不及说。
沈修远摇头笑笑,重新对上沈修桓的眼睛:“你我如今各走阳关道,若是还同从前一样,少不得有人恶意揣测你我,我虽并不在意外人,可若你得了个良善心软的评价……我想沈家又该多一两口人了。”
话说到这,茶楼角落的黑袍人果然动作一顿,沈修远只当自己没看见,顺手给沈修桓添茶。
沈修桓垂眸,神色不明,并没有像沈修远预料的那般怒由心起。
沈修远只好主动换了个话题:“听师兄说你曾欲往千山派寻我,是所为何事?”
“……”沈修桓沉默良久,挥手扬起一个隔音屏障,才对沈修远说:“我只是想问问你,要是今后沈家归我了,你会不会回家。”
“……”这回轮到沈修远沉默了,他想沈修桓并不希望听到他的回答。
可他又猜错了。
沈修桓动了动茶杯:“但后来我想通了,如若当年离开沈家的人是我,我也不愿回去……是我在沈家活了太多年,早忘了设身处地四个字怎么写了。”
“所以我想换个问题问你。”
沈修桓眼神坚定,即便他的兄长早已与前尘一刀两断,他也不肯退却。
沈修远听到沈修桓问他:“如有一日我身陷囹圄,众人皆袖手旁观,你会怎么做?”
面容相似的两人相对而坐,少年模样的公子难得收敛了戾气,青年模样的修士也甚少陷入长考,直到杯中茶都凉透,沈修远才开口:
“我会去救你。”
像是年幼的孩童终于得到了兄长的夸奖,沈修桓心满意足地笑了。
可惜沈修远并不想和沈修桓谈陈年旧事,或是陈年旧事的后来,只好再次转移话题:“……你是怎么想通的?论道大会时你似乎并未放下执念。”
沈修桓这时笑得神秘兮兮,他晃了晃茶杯,只留给沈修远两个字:“秘密。”
饮尽了杯中凉茶,沈修桓抬起杯子示意沈修远给他添上,他似乎终于放松了些,转而同沈修远聊起了别的:
“说实话我并不明白沈家延续数百年究竟所求为何,血脉,还是修为?总之不可能是大道。父亲一生都执着于修为,千山派收你为徒之后他气得差点吐血,还想打我,你都不知道吧。”
“他打你了?”“他能吗,修真之人,修为越是深厚子嗣就越是艰难,打我之前他总得掂量掂量,你说是吧。”“那就好。”
沈修桓絮絮叨叨说了些这些年的事情,沈修远听着,不时应上两句,兄弟俩竟也能融洽地聊上一会儿。
自己的事说的差不多了,沈修桓便问起了沈修远的事:“你在千山派这些年……过得还好吗?那个成玉长老待你怎么样?”
沈修远低头笑笑,忍住不往那边黑袍人的方向看,抬头时神色却异常认真:“师父待我很好,比起师徒,我更希望我们是一家人。”
这话听上去略有古怪,可细究又并无不妥,沈修桓也不是很明白沈修远为什么说家人之前要加上希望二字,但对他来说,兄长最前面的一句比较重要。
也许是因为沈修桓这么久了还没被沈修远气走,无忧他们绕着这边都走了三圈了,越等越担心,也顾不得什么结仇不结仇的,还是硬着头皮上了楼,谁知道刚一冒头,无忧就被沈修桓回头狠瞪了一眼,同和沈修远聊天时简直判若两人。
无忧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还是沈修远给了个稍安勿躁无事勿挂的手势,无忧他们才放下心来,往桌边走来。
沈修桓本以为他们今日只能聊到这里了,正要撤了屏障,却没想到另一个屏障悄然升起,沈修桓微微蹙眉,回头看向自己兄长。
“本打算出城时托人转交给你,如今想来不必那般大费周章。”
阵眼显然是在兄长的佩剑之上,沈修桓略一打量便知这是个极巧妙的阵法,但能支撑的时间绝不会太长,于是迅速将难得的信件小心收好,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几乎是同时撤去了屏障。
“你竟然宁愿把一个外人当做家人,也不愿喊我一声弟弟吗?!”沈修桓提高了声调说。
屏障之外的人无一察觉兄弟二人私下的交易,沈修桓甚至还摆好了对无忧的冷脸,跟着便拂袖起身,仿佛在沈修远这里受了天大的委屈,连声招呼都不打便从无忧和温琅身边走过,当然百里浪也没能幸免地得了狠狠一瞪。
而沈修远……他实在没想到沈修桓会故意说那么一句……
难道他很在意自己不叫他弟弟这事吗?
身披黑袍的季洵坐在角落看完了看完了全程,等沈修远他们离开茶楼后,他却没能立刻跟上。
他记得这一段……沈修远和沈修桓,不该说了那么多话的。
沈修桓确实因为经历了一些事而转变了心态,但沈修远对他应该还是退避三舍,拒绝沟通的才对啊?怎么会那么主动地将沈修桓和自己的不同处境直接挑明,还引着沈修桓说了那么多真心话?
……怎么回事啊?
季洵此刻又不由自主地往崩溃边缘迈了一步,他坐在原位,不知第几次地开始反省自己近一段时间的所作所为,但无论回忆多少次,他都想不起来自己何时何地的行为影响到了这对兄弟的相处,又或者影响到了沈修远对沈修桓的看法。
他分明从未和沈修远聊起过沈修桓,分明一次都不曾啊?
难道……难道哪怕他什么都不做,只是扮演好成玉,然后在剧情中做一个幽灵,一次都不插手剧情,都会让剧情偏离正轨吗?
那他到底该怎么做才好啊!
疯狂与绝望挤压着季洵仅存的理智,逼迫他不停地在崩溃的边缘摇摆,他真想将这一切的束缚全部丢掉,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好好睡上三天三夜,或许等他睡醒,这场发生在书中的噩梦就会结束。
缓了好一会儿,季洵勉强将混乱的思绪压了下去,他慢慢起身,踉跄了两步,随后匆匆忙忙地追出了茶楼。
本以为已经走远的沈修远此时竟还在茶楼对面的一家酒楼等百里浪打酒,一看到那个身姿如青松般挺拔的青年,季洵心中的不安就能减少一分。
天知道他有多渴望谁能够看破他身上的标签,如果那个人能是沈修远的话,季洵想自己可能会当场痛哭出声。
但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季洵躲在巷子里,目光一刻也舍不得从沈修远的身上移开,他知道自己这样做非常不对,但……
他不是标签,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
紫光檀制成的木簪安静地停留在季洵的发间,这个并不擅长束发的男人并没有发现它与自己曾用的那支有什么不对,还以为是自己神志不清时挑了别的来用。
他不知道簪尾刻的并非流云,而是一枝青松。
是另一个男人的肺腑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