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洵说不上来自己此刻究竟是何心情,他来到这个书中世界十年有余,一刻都不曾对《绝尘》心生怀疑过,《绝尘》在他眼里就像自己亲戚家的小孩一样,会用颜文字撒娇,也会很及时地回应他,他以为《绝尘》不会骗他。
他以为《绝尘》不可能会骗他。
理智渐渐回笼,季洵已不再像先前一样闭目塞听,他飞速地回想着自己与《绝尘》之间的交流,不回忆不要紧,这一回忆竟然处处都是漏洞!
他原本以为《绝尘》不介意普通的剧情跑偏,所以并不提醒自己,但在自己和张浩交流时却不停以天雷示警,不逼得他二人无法交流决不罢休,说到底不过是害怕张浩将实情和盘托出,不愿他知道真相罢了!
这一点又有不少的佐证,譬如回答剧情跑偏时的避重就轻,再譬如最开始便不说清楚的崩坏原因,《绝尘》一直在和自己玩文字游戏,甚至不惜利用颜文字来让自己放松警惕……
季洵越想越后怕,若是张浩没有在一灯阁暴露身份,自己又会被这本书蒙骗多久?
恐怕直到自己被利用得渣都不剩了都还不知道它的险恶用心!
但季洵更不敢将思绪停在此处,他还不知道《绝尘》究竟为什么害怕张浩将实情告知自己,剧情经过一次重启这件事到底有什么地方不能告诉自己的?
季洵想不明白,便更不能退让,他剑指苍天,目光如炬,分明是一副不得其解便要挑破天的架势。
“我平生最恨欺骗。”季洵对《绝尘》道,“告诉我,你将我带到这个世界,究竟目的何在。”
没有回答。
黑云仍停于空中,电光仍不时闪现,唯有狂风消失了踪迹,渐渐地,电光熄灭了,黑云向四方扩散,不再如最初那般厚重……
直到黑云彻底消散于天空,阳光重新撒遍大地,季洵也没有等来《绝尘》的回答。
剑尖反射的光实在刺眼,季洵无言地放下了手,垂首眨了眨眼睛。
“……你还好吗?”异象停止,张浩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关心了下季洵的状态,《绝尘》劈下来的毕竟是天雷,化神修为硬接了那么多道,季洵怕是不大好受。
但对季洵而言,身体上的脱力感远没有被欺骗的恼恨来得难过。
“我没事,休养两天就好……”季洵暗叹一声,继续说:“估计这回之后,我和它也没法在本子上说话了,有的事情怕是还得我和你再对一对。”
张浩点点头:“好,这下也算是和这本书宣战了,我把我知道的全都告诉你,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治住它,或者要是能找到回去的办法,那就省事多了。”
“是,要是能直接回去……”季洵顺着话头接了半句,只简单一想便有些黯然,只得转移话题:“我主要想不明白他究竟想得到什么……先找来了你,后又找来了我,他既然不想剧情被打乱,又为什么会容忍我让剧情跑偏?这说不通。”
“而且把你找来之后,也不见他放我走。”张浩补了一句,他和季洵一样也是怎么都想不通《绝尘》究竟在盘算些什么,但对方的偃旗息鼓显然让他放松不少,不像季洵那样心上仍有大石一块。
“我这些天还会在这儿……附近住着,咱们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还是太慢,我把我的经历……尽量写给你,过三天你且来拿就是,之后,我想去其他地方看看,反正……这个世界里恐怕已经没有成玉了。”
也许是终于不必伪装,也不必再背负的缘故,张浩整个人的状态都和季洵从前见他时不一样了,季洵本想再问成玉的事情,但既然对方说了会将一切记录下来,他也不想硬去揭人伤疤,而且他还有别的挂心的事,便点头说:“好,麻烦你了。之后你若外出游历,有空还是寄信过来,我若知晓如何回去,也好知道去何处寻你。”
张浩应了一声,随后便伸了个懒腰,预备往外边的村子去找个住处,季洵则判断了下方向,要往虚境出口去,他们身边虽一片的废墟,却莫名生出几分希望之意。
然而一切似乎没有他们想的那样简单。
“小友,好久不见了。”
稳重的男声在身后响起,季洵下意识回头,却在看清来人那一刹那瞪大了双眼,下意识地便立刻抬手将狂奔至自己身后的张浩挡住。
来人身着龙纹玄衣,头戴紫金之冠,眉眼深邃,同季洵对上视线了,便顺理成章拱手一礼,笑道:“成玉长老,久仰大名,在下问情楼沈如晦,方才途经此地,有感天地异动,却被不知何方高人的结界挡住了去路,不知长老能否为在下解惑?”
季洵面如冰霜,其中两分是成玉的冷淡,八分是在这人面前的强撑,他此刻不仅不能后退,更不能流露半分怯意,任何一点细微的情绪表露都可能导致无法挽回的后果。
他身后不仅有张浩,还有虚境,更有生死未卜的沈修远,他绝不能在这人面前露怯。
沈如晦并不介意季洵的无言,也不在意自己的面子,既然季洵不回答他,他便转向张浩说:“小友已有数月不曾光临问情楼,在下实在想念,不想今日偶然经过竟能与小友重逢,当真幸甚,不知小友可愿随我往问情楼一聚?”
张浩听得咬牙,愤然道:“装什么大尾巴狼,我躲的就是你!你别想再从我这儿知道半个字,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了!”
“小友此言当真?”沈如晦走近了一步,季洵立刻召出决疑严阵以待,却引得沈如晦轻笑两声:“长老不必如此,在下此行对青霜峰并无恶意,不过是想寻长老身后小友叙叙旧罢了。”
季洵不能多说,张浩也不肯过去,沈如晦早料到此种僵持情形,无奈一摇头,再转眼时脸上笑意竟不减反增:“既如此,那在下便要斗胆请成玉长老也往问情楼一叙了。”
“毕竟这世上能拦住大乘修士的结界,恐怕只有天道有本事立下,成玉长老,你说能让天道立下此等结界维护的,究竟是什么人呢?”
季洵来不及为那道挡住了异象的结界高兴,只担忧自己无法为沈修远和张浩拖延更多的时间,而且张浩凡人一个,他们还有事情没有了结,他必须想办法让张浩能平安逃脱才行。
心随念转,季洵定了主意,他扬首道:
“尊主无须多言,我是何人,一剑便知。”
说罢,季洵抬手便是十余剑影直攻沈如晦面门,对方只一挥袖便轻松挡住,就在这不过一个照面的空隙里,季洵反手将张浩猛推向后,竟连决疑都脱了手,张浩来不及惊愕便听季洵迅速发令:
“决疑!带他穿虚境!不许回头!”
决疑在空中凝滞一瞬,随后剑尖直指张浩,逼得刚站稳的张浩不得不跑开避让,等他明白季洵用意时自己已到达白雾边缘,他刚想喊话,却发现自己还不知道季洵的名字,只得咬牙吞下了话语,拼了命地追上掠过自己身侧的决疑,头也不回地喊:“你撑住!我去找援兵!”
季洵没有回应他,他与沈如晦相对而立,对方并未召剑,而他已手无寸铁。
沈如晦展颜笑道:“剑修没了剑,还有剑气,可你终究不过化神修士,竟也胆敢与我对峙?有趣,却也无趣,你还不值得我出剑,不过今次,你,或者那位小友,我总是要带走一个的。”
“你既将他放走,我便带你回问情楼罢。”
沈如晦语含叹息,脸上笑意却丝毫不减,不过虚抬一指,便有极凌厉的剑气划过,直将巨树斜劈两半,他笑意盈盈地看着季洵,季洵却毫无退意,不过片刻便有一柄无名之剑自远方飞入手中,不过一眼沈如晦便知此剑年岁久远,虽尚算宝剑,却远不如季洵脱手的那柄,不由再次笑出了声。
季洵看准机会,剑招剑气齐出,竟持着这柄旧剑便攻了上去,气势丝毫不输持决疑之时!
沈如晦以剑气相抵,翻手反手漫不经心,却将季洵的剑招一一接下,仿佛逗弄鸟雀一般轻松惬意,相比之下季洵便吃力得多,他先前抵挡天雷便消耗了许多,此时又对上《绝尘》中数一数二的大乘剑修,他深知若不是这人兴致尚好,自己早已败了。
果不其然,沈如晦指间剑气逐渐展现了它真正的威力,就在季洵再次逼近时,沈如晦轻轻一划便将季洵手中之剑分为两段,他轻笑一声:“玩够了吗?”
季洵已料到此番情状,却并无半分沈如晦预想中的惊慌失措,反而果断弃剑,再抬手时竟又是一柄旧剑入手!
沈如晦眉头轻蹙,接了季洵几剑便再次用剑气划断了第二柄旧剑,季洵却仿佛毫无所感,旋身避让后手中竟出现了第三柄旧剑!
第三柄旧剑很快折于沈如晦剑气之下,第四柄旧剑随后便进了季洵的手,沈如晦对季洵渐渐冒出了感兴趣的苗头,笑意重新浮现在他脸上,季洵听他说:
“问情楼从未听说千山派五长老还有收集死者佩剑的癖好。”
季洵早已打定主意不答话,又是一柄旧剑入手,季洵知道是时候了,便舍弃了寻常剑招,改用剑诀剑气与沈如晦对抗,只见剑影剑气直往沈如晦要害而去,却偏偏每一击都被对方避过,形势对季洵很不利,但不知何时沈如晦已被季洵引到了半空。
沈如晦默算了一番季洵所余灵气,挡开季洵此剑后便暗道不妙,原来季洵方才舍弃的旧剑不过是冰山一角,更多的旧剑早已暗暗被季洵召来了废墟之外,草丛树叶之中,只待他二人腾空之时构成剑阵,此刻斑驳陈旧的长剑与季洵的剑影齐指沈如晦眉间,季洵不给沈如晦时间,立刻倾尽身上所余大半灵气灌注阵中,不求一击致命,只求再多拖延一点时间……
至少要让沈修远,还有张浩安全回到青霜峰才行!
张浩在白雾之中狂奔许久,心中除了逃出生天之外再无其他念想,又有决疑带路,竟径直穿破了水深火热的地狱之景,之后不小心被石头绊了一跤,再爬起时眼前已然是溪流潺潺,水草丰茂的景致,然而自己身侧白骨皑皑,不停地有破旧的剑向虚境外飞去,不必想也知道是谁在用这些早已不堪使用的旧剑全力抵挡。
张浩眨巴两下眼睛,显然还不相信自己成功逃了出来,还来不及高兴,他便一把抓住将要返程的决疑:“载我去凌霄峰,现在只有执明君能救他了!”
决疑疯狂向前拽着那根被张浩紧紧攥住的前任长老信物,一心只想去救自己的主人,张浩只得再喊:“你信我的!执明君能救他!”决疑不听,几乎要将张浩再拽进虚境里去,张浩无法,只能拼了命地和决疑僵持着。
“你怎么在这?”身前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张浩慌忙抬头,手却不敢松开,一看见来人便不由欣喜喊道:“沈修远!你出来了就好,快,我们快去凌霄峰找执明君,沈如晦他追来找我……沈如晦就是问情楼的尊主!再不快点,你师父就糟了!”
沈修远脸色骤变,他只扫了一眼决疑,不过片刻便下了决断:“决疑,带他去凌霄峰。”
张浩一愣:“你什么意思,你要回去?!”
“是。”沈修远应了一声,跟着便转身将要再次进入虚境,越来越多的剑从他们身边飞过,足以见得虚境之外的人有多勉力支撑,沈修远心急如焚,只留给张浩两句话:
“我不会丢下他。”
“而且,沈如晦应该是来找我的。”
沈修远的身影再一次被白雾吞没,决疑竟也不再执拗,反而用剑柄狠狠戳了戳呆滞的张浩,张浩赶紧回神,二话不说便紧紧抱住决疑剑鞘,闭紧了眼睛和嘴巴,随即便被决疑带往了高空之中。
白雾之中,沈修远眼前再次浮现了季洵的身影,只是这一次出现在他眼前的是那个浑身染血的无名之人,他听到那个人说: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沈修远从那个人影身边经过,不知对谁说道:
“我为你心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