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珩与纾妍成婚时,彼时正逢沈家举家被流放后不久。
她在帝都孤苦无依,身边只有两个年纪相仿的婢女。
裴珩望着眼前一脸天真的小妻子,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也许从来无人教导过她如何侍奉自己的夫君。
她仿佛生来就是给他做妻子的,是以圆房的那天夜里,他将她眼神里流露出的局促不安与懵懂茫然当作羞涩。
她不知对于一个浸淫官场十数年,见惯黑暗与肮脏的男人来说,那样的眼神意味着什么。
事后,不满十六岁的少女望着被血浸透的雪白丝帕,哭得微肿的眼眸里流露出不安:“官人,我要死了吗?”
他如何回应她的?
他一时想不起来了。
彼时裴珩刚升任内阁首辅不到两年,朝堂之上有不少人对他的位置虎视眈眈,稍不留神就会被人扯下来,家族中又要挑选培养优秀的子弟,用以巩固裴氏一族在朝中的根基地位,根本分不出心思理会新婚妻子的想法。
后来的每一回,他都将这件事当作传宗接代的任务。而她从来都是曲意迎合,无半句抱怨。
那个夜晚,她在想些什么?
这些年她又在想什么?
提出和离时,又是为什么?
裴珩一时失了神,直到又听见小妻子问:“是因为拜子观音的缘故吗?”
裴珩回过神来,不知如何回答她这个问题,于是哄她,“是这个缘故。”
她又追问:“那我们成婚这么多年没有,是因为我同大人没有拜生子观音的缘故?”
“大抵是我们每个月只拜两回,次数有些少,”裴珩喉结滚了一滚,“你想要小娃娃?”
“若是生得漂亮,有一个也无妨,我最怕闷了,”纾妍弯着眼睫笑,“待我以后成了婚再去同我的新夫君拜送子观音。”
裴珩闻言蹙眉,“你要成婚?”
“自然要成婚,”纾妍反问:”难道大人不会成婚?”
裴珩一时没有言语。
与她和离后,母亲自会再重新挑选适合的贵女与他成婚。
许是男人天生就会对自己的配偶有极强的占有欲,即使已决意和离,可一想到她将来会与别的男人“拜送子观音”,他心里仍感到非常不适,不动声色地试探,“你喜欢怎样的郎君,我可帮你留意。”
纾妍却信以为真,由衷道:“我从前一直觉得大人虚伪至极,却没想到大人为人竟这样好。不过大人倒也不必操/我的心,我不喜欢帝都的郎君。”她说得坦诚,浑然没有注意当她到“虚伪至极”四个字时,身旁的男人眼神里闪过的异样,自顾自在那儿说着自己的择婿标准,“最好能够入赘我家,我——”
“既如此何不趁此机会去寺庙住上一段日子,”裴珩忽然就不想听了,“宝华寺是千年古刹,既然药石一时无用,不如试上一试,兴许早些恢复记忆。”
纾妍倒没想到这茬,迟疑,“有用?”
裴珩正色道:“心之所至,心诚则灵。”
纾妍一时犹豫不决,问道:“大人方才替我答应此事,可是怕云阳县主因我不肯去寺庙而多生事端?”
裴珩不置可否。
哼,真是一只薄情虚伪的老狐狸!
纾妍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不过他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左右距离去寺庙小住还有半月的时间,万一这段时间恢复记忆,也就不用再去。
她这个人一向向前看,既然如今眼前之路有所阻塞,换一条道未必不能通顺,于是勉为其难地应下来。
此刻已经入夜,月亮悬挂枝头,随着人的方位向前缓缓移动。
纾妍一时起了玩心,追着月亮跳来跳去。
眼看着她就要追到花丛里,裴珩制止,“夜里黑,不许胡闹。”
“我才没有胡闹!”她扬起一张粉白的面颊,笑,“我在追月亮。难道大人年少时不曾追过月亮?”
裴珩没有作声。
他总是这样闷,早已习以为常的纾妍也不指望他能回答自己的话,一边追逐着月光,一边竖着耳朵聆听草丛里的动静。谁知他忽然道:“我年少时,见过的月光大多是在书案上。”
她听了,一脸可惜,“那大人还真是可怜,这样美的月色,岂可辜负。”
裴珩闻言,抬头望向像是不断在往前移动的月亮。
这时,又听她惊喜道:“大人听,这儿定是藏着一只寿星头!”说着就要去草丛里捉,裴珩一把将她拉回来。
“怎这样顽皮,”一贯持重的男人颇为头疼,“不许再往里钻。”
她撇撇嘴,“这不许那不许,管得真宽。”
他道:“里头有蛇。”
她有些半信半疑。
跟在身后的书墨适时跳出来,“那里真有蛇,前些日子还咬伤了一个修剪园林的花匠。”
纾妍这才作罢。
从正院到澜院,约有一刻钟的距离,一路上,她总问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
比如,送子观音为何不把小娃娃揣到男子腹中。
再比如,每个月要拜几回送子观音才会更快地揣上娃娃。
都是一些不着边际的傻话。
可裴珩非但不厌烦,反而前所未有觉得放松。
尽管他一路闲庭漫步,也很快便到了门口。
纾妍向他道谢,“多谢大人送我回来。”言罢,要走,裴珩叫住她。
他问:“为何不愿管家?”
纾妍愣了一下,随即笑道:“这不是我的家。”说完,头也不回地入了院子。
直到院门关上,裴珩方收回视线,顺着来时的路折返。行至她方才捉寿星头的地方,再次听到那阵蟋蟀声,一时停驻脚步。
书墨见状,忙问:“可要捉来给娘子玩?”
裴珩不置可否,大步朝前走去。
书墨一时犯了难。
最近公子的脾气越发难以琢磨,到底是捉还是不捉呢?
*
裴珩回到听雨堂时,自己的两个弟弟已经在茶室等了两刻钟之久。
他刚踏入门槛,原本正悠闲下棋的两人忙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唤了一声“大哥哥”。
面无表情的男人径直走到上首坐下,冷眼打量着自己的两个弟弟。
裴瑄与裴钰见自家大哥哥面色一脸严肃,紧张得直冒汗,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不知过了许久,才听到他道:“坐下吧。”
两人松了一口气,在各自的位置坐下。
裴珩看向自己的二弟弟,“今日的事情是你的主意?”
裴瑄愣了一下,随即低下头去,道:“倩儿家中姐妹众多,各个高嫁,唯有我职位最低,我想着若是要能往上升一升也是好的。只是我……”
他说到这儿,实在难堪,未再往下说。
若是别人有当县主的母亲,当首辅的大哥哥,指不定早就高升,唯独这么多年他都原地踏步,实在因自己无能的缘故。
裴珩沉默良久,道:“你自己的想法呢?”
裴瑄闻言,抬起头看向自己的大哥,“我?”
裴珩摩挲着拇指的白玉扳指,缓缓道:“户部确实有空缺,我可以举荐你。但是你从不曾接触过这些,须得付出十二的心思从头学习,而且若是通不过年底考核,便是我也不能留你。”
裴瑄一时犹豫不决。
其实他很早就知自己资质平庸,既比不上才学冠绝帝都,手段心机无人能及的大哥,又比不上聪明绝顶的弟弟。所以一心只想做个富贵闲人。但因为他官职太低,妻子在娘家抬不起头来,每回一次娘家,就要同他闹上一回。他倒是不怕她闹,他只怕对不起自己的妻儿。
这时,又听自己的大哥道:“昨日我在宫里碰到你们工部的钱尚书。他说你这回督造的兵器极好,是个可塑之才。”
裴瑄听到这句话,眼神亮了亮,“钱尚书真这么说?”
钱尚书出了名的刚正不阿,就连天子跟前都敢直言进谏,也绝不会瞧在大哥的面子刻意奉承。
裴珩颔首,“军器司位置虽不高,但你自幼便喜欢兵器,能够做自己喜欢且专长的事情,也是一桩幸事。”
裴瑄何尝不知呢,但是一想到自己又怀有身孕的妻子……
裴珩见状,道:“举荐的名额下个月初五才送到御前,你回去好好想想。”
裴瑄应了声“好”,起身告辞,行至门口,又被兄长叫住。
茶室内光线有些暗,面色有些晦暗不明的兄长道:“有时与人打交道,未必会比那些冷冰冰的兵器好。人的心远比你想象的复杂。”
裴瑄知晓这是兄长在提点自己,这些年若不是兄长为着整个家负重前行,也不会有他现在的富足悠闲生活。
他恭敬应了声“是”,“我会好好考虑此事。”
裴瑄离开后,裴珩又将眸光投向正翘着二郎腿的幼弟,“这些年你从你大嫂嫂手里拿了多少银子?”
裴钰愣了一下,一时不解其意。
裴珩冷冷道:“站起来!”
裴钰立刻站起来,左耳碧绿的水滴型耳铛在白皙的脸颊晃出一道残影。
他低声道:“没算过,怕是有上千两罢。”
裴珩道:“今夜回去好好算清楚,明日还回去。”
裴钰尚未及冠,名下所有的产业全都在母亲手里,每个月公中给的银子都不够用,一时半会儿哪里有钱还。
他正不知怎么办时,大哥哥道:“我这儿有一千两银子,你明日一早拿去还你大嫂嫂。但这钱不是白给你,从下月开始,你去国子监读书。”
未等拒绝,大哥哥又道:“若是不去也可,要么即刻还钱,要么即刻同沈家表妹成婚。”
裴钰心想自己还没玩够,绝不可能成婚。大不了他明日去哄哄母亲,一千两银子也容易得,可大哥哥像是知晓他在想什么,冷睨他一眼,“若是你敢去哄骗母亲,我会即刻会打断你的腿,剃光你的头发,将你丢到宝华寺当和尚去。”
大哥哥绝对干得出这种事!
裴钰只觉得自己的腿已经开始疼了,脑袋也凉飕飕,当下做出选择,“我去国子监读书!”
裴珩这才作罢,叫书墨将那一千两银子拿给他,并道:“回去给我算清楚究竟拿了多少银子,写张借据。”顿了顿,又道:“莫要说这钱是我给你的。”
裴钰生无可恋地接过银票应了声“是”。
裴钰走后,裴珩回书房继续案牍。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他终于放下手中最后一本公文,书墨这时也已经备好热水,服侍他沐浴。
身心疲惫的男人坐在浴桶里,心里陡然生出一丝寂寞来。
书墨见状,道:”今日是十五,不如公子去娘子屋里坐坐,同娘子说说话。”
裴珩看了一眼沙漏。
此刻已是戌时末,外头万籁寂静。
书墨又道:“今日十五,以往娘子都会等着公子,怕是还没睡,”说完,又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取出一白瓷钵递上前,笑,“方才我捉了这寿星头来,娘子见了定会很高兴。”
裴珩打开盖子,只见罐子底部蛰伏着一只寿星头,赤须墨牙,一看便知是一员骁将。
拿去给她玩也好,免得她总嫌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