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将军同样得到“凉州援军就在西城之外”“不足一刻钟便能抵达”的消息,顿时喜忧参半。


    喜的是,不管曹操那边有什么阴谋,在绝对的人数差距下,曹操那方注定只有败局。


    忧的是……他根本就没找过别的援军。


    说白了,西凉兵现在入了长安朝廷的正式编制,不是什么游手好闲、到处晃荡的街溜子,他们都有任务在身,不能随便擅离职守。


    他只是个小小的百人军官,如今他调动的这近千个人,还是他利用酒肉关系,找了在三辅地带巡逻的军队,硬生生凑出来的。


    这时候又出现的几千个西凉兵,是从哪冒出来的?


    千人之众……带队的极有可能是中级甚至高级的将领,一旦那位大人物发现他的行动,认定他“玩忽职守”“图谋不轨”,那他可就完了。


    他只是想讨好李傕校尉,让自己转个油水多的官职,并不想搭上自己的性命。


    田将军越想,冷汗便冒得越欢。


    “快,让那些新兵出去挡箭,我们必须尽早找到曹操——”


    只有抓住曹操,将所有黑锅甩到曹操头上,他才有活路可走。


    田将军的眼中带着穷途末路的凶残,


    “——尽诛曹氏。”


    对,必须杀了曹操。


    在对付董太师的关东义军中,这个曹操曾多次带兵、进攻前线。


    并非他田雄心存私心,想要活捉曹操,以此讨好李傕。而是曹操这个逆贼图谋不轨,意图谋害太师、妨碍太师的大业。


    因为情况紧急,他才来不及向上汇报,擅自集结军队征讨逆贼。


    他绝对没有无视军令,以权谋私。


    一听到自己这方的所有人都要被拖出去充当人/盾,那些背叛曹操的新兵各个惊惧。


    “西凉贼人欺人太甚!畜牲不如!”


    怒骂声从无到有,从低到高。


    尽管他们当中的十几个人不久前成了肉/盾,被西凉兵推出去阻挡箭雨,但死掉的那一部分毕竟只是少数。大部分新兵在充满恐惧之余,仍然心存侥幸,觉得自己只要安静地缩在后排,不至于那么倒霉。


    而现在,田将军狗急跳墙般的疯狂,把他们这些新兵彻底推上了死路,也粉碎了他们心中的最后一分侥幸。


    “这些丧阴德的西凉老贼,跟他们拼了!”


    在死亡恐惧的高压之下,他们也和田将军一样,开始不顾一切地反抗,与西凉兵扭打在一处。


    狭小的巷子立即乱成一团。


    顾至带领的那支临时军队就在这个时候绕到了巷子的另一头。


    “一队,一至五号,截断标记点。”


    在暗箭射程之外,密密麻麻地挤着一群士兵。


    他们都是因为箭雨而畏葸不前,不敢靠近的西凉兵,因为突如其来的暗箭,被迫与田将军他们分开。


    田将军那边的人数只有百人左右,而这支挤在后头的军队才是主力,挤满了整条街道。


    数以千计的士兵挤在城内,茫然无措。


    这支大部队正进退两难,等着田将军的命令,倏然,几个眼尖的士兵发出惊叫,慌慌张张地后退。


    “箭矢!是烧着火的箭矢!快退!”


    几支绑着布带,浇了灯油,跳着热焰的箭矢射到他们的眼前,所有站在射程内的士兵都下意识地后退,想要躲开这瘆人的火光。


    可他们所在的大部队站得过于密集,前排的士兵歪歪斜斜地倒在一处,顿时一片大乱。


    带着火的箭矢擦过一家集市的草棚,在上方蹭出星星点点的火苗。


    不远处,一支马队疾驰而过。


    马队最前方的徐质放下长弓,远远地与顾至对视,反手从篓中拈出一支箭,扎在一匹无人乘骑的老马的马臀上。


    老马吃痛,扬蹄长鸣,一跃丈余,疯狂地冲向草棚的所在。


    那十几个抱着摔成一团的西凉兵还没有成功站起来,就迎来了一匹被激怒的老马。


    老马横冲直撞,撞入西凉兵中,引来一片哀嚎。


    它不止撞伤了许多西凉兵,还打翻了那一架晕着火苗的草棚。


    火苗在碎裂的枯草上翻腾,逐渐蔓延。


    瞬间暴涨的火势阻拦了这支大部队的前路,也将前排几个西凉兵的木甲点燃。


    “后退!着火了,快后退!”


    “快退啊,你们想被烧死吗?”


    “救我!啊——帮我灭火——”


    ……


    来自大后方的变故,不仅让田将军神色大变,也落入了刚赶来的曹操等人的眼中。


    曹操飞快地在屋宇间搜罗,终于看见了那个熟悉的人影。


    顾至正骑在马背上,身后跟着一支格外眼熟的军队。


    看清那支军队的曹操:“……”


    如果他没有老眼昏花,这些人身上穿着的……似乎是他给新兵们准备的军服?


    曹操的沉默震耳欲聋。


    他以为顾至外出募兵,率着精锐之师来救他。可原来,顾至所率领的,竟然是从他家门口顺手拎进来的士兵?


    ……他新招募的士兵,为什么会听顾至的指示?


    似悲似喜的热血已经被现实风干,曹操面无表情地望着那一处,望着顾至发号施令。


    “二队,三队,从九点钟方向突进,列‘三二二’阵。”


    九点钟?这是何意?


    从未听说过的词汇,让曹操陷入短暂的怔愣。


    他听不懂顾至的话,可那些什么都不会,比白纸还白的新兵却像是与他心神共通,飞快地从西北方向突进,列出一个极其别扭的军阵。


    “鱼鳞阵?”


    曹操喃喃着,否认了自己的判断,


    “不对,此并非鱼鳞之阵。”


    他读过无数兵书,知晓许多阵法,眼前这个“三二二”阵,绝非他识得的任何一个军阵。


    “四五六队,正面迎击,跟着我!”


    顾至举起长剑,身后的步兵发出整齐的呐喊,吸引了田将军等人的全部注意力。


    “敌军大部队已被阻断在后方,巷子内只有百余人,与我们人数相仿。”


    顾至快速说着,鼓舞士气,


    “困笼之兽,不足为惧。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士兵齐喝,声震云霄。


    在另一端绕背的贾信带着精英,冷声施令:


    “杀!”


    “杀!”


    昂扬的战意,变幻莫测、诡奇灵怪的战阵。


    多方加持之下,这支毫无经验的队伍,竟然如同两柄锋锐的尖刀,在田将军这支百人前锋中来去自如,切割了一条又一条的创口。


    被困在巷中的一百多个敌军无法抵挡,田将军、方伍先后死于乱刀之下,其余先锋乱作一团,再无奋战之力。


    曹操震动地望着这一切,久久未能言语。


    在西凉兵进城之前,他从新兵营中挑走了四百多个翘楚。


    剩下的,都是在他眼中不堪大用、心性不定的老弱者。


    眼前的这支军队……当真是被他抛在城外的那些弱兵?


    这么短的时间里,顾至是怎么做到的?


    本已死去的胸腔之火再次点燃,曹操骑上战马,带着部曲,赶赴顾至的所在。


    “先生神兵天降,我当与先生同进同退,杀光这些贼子——”


    激昂之语还未说完,曹操就瞧见顾至转过头,神色古怪。


    “将军说的什么话,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曹操:“……?”


    “西城外还有几千个西凉兵,杀几个回本就行了,切莫贪心。”


    顾至好似将“能屈能伸”展示到了极致,回首命令士兵,


    “全队撤回,往城东/突围——”


    沸腾的血,透心凉,乱发飞扬。


    曹操本也不打算以卵击石,此刻听了顾至的话,再看身后神色各异的部曲,他神色未变,果断转身:


    “……走。撤离。”


    他已经提前让家眷与幼子撤离,此时离开,仅仅只是调转马头。


    下达命令后,曹操离开战场,看向那个毫不犹豫,眨眼间便带着军队跑出三丈远的背影。


    方才的话语、决策并无错误之处,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审时度势、格外明智。


    但,不知为何,曹操的心中总觉得不得劲。


    “……”


    顾至未免跑得也太快了一些。


    最初因为顾至“进城相助”而生出的些许感动,此刻已然被冷风吹干。


    留给曹操的只有面无表情。


    远处,将这一切看在眼中的荀彧倏然一笑,扯动缰绳。


    他遥遥凝视顾至远去的背影,带着部曲与家佣离开战场。


    ……


    邢丘城外,济水岸边。


    因为下了一场大雨,田间的小路泥泞不堪。


    若是成人踩着小路经过,只需停留片刻,草鞋便会沉下去半寸,被烂泥纠缠。


    在这样的小道上行走,每一次抬腿都会产生一种拔萝卜的感觉。


    曹操的从弟——曹仁,此时就在这儿“拔着萝卜”。


    天色是全然的黑,曹仁的脸色也和天色一样,黑得全然。


    “全军听令,倍道兼行。”


    倍道兼行,军队中要求快速行军的特殊指令。


    曹仁身后跟着的四千多个兵丁,在听到这个军令后,无一不拔起腿,试图在泥泞的地上踩出疾行的火星。


    这些兵丁,有六百人来自曹氏供养多年的部曲,另外三千多个年轻力壮的青年,则是在淮水、泗水沿岸活动的游侠。


    他们对曹仁的命令保持着绝对的服从。


    等到队伍离开泥地,所有人都疲惫不堪。


    曹仁身边的中年将军观察着月色,对着曹仁提议:


    “天色已晚,此处距离温县还有一大段距离,不如让士兵原地扎营,休息一夜?”


    曹仁摇头,亲近地唤了一句“兄长”:


    “不知为何,越是接近温县,我心中越是不安……仿佛今晚会有祸事。”


    被曹仁称为兄长的中年将领并不是他的亲兄弟,也不是族亲。


    中年将领姓夏侯,名渊,是夏侯惇的同族,与曹操一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听了曹仁的话,夏侯渊蜷着蚕眉,在心中衡量了许久,徐徐点头:


    “那便赶上一赶。”


    两个主帅意见一致,军队继续加急赶路。


    队伍的末尾,几个稍显瘦弱的小兵跟着大队伍,吭哧吭哧地跑着。


    黑黝黝的夜幕让众人的视野变得局限,也隐藏了矮草间的风吹草动。


    军队不远处的密林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似乎是风声在揉着树叶。


    风过之处,杂草披靡,一双穿着皂色鞋履,裹着素色行缠的脚踩在树林的边缘,这双脚的主人正漫不经心地观察着这支队伍。


    “温县?”


    林中的青年咬着这个字眼,眼底漫过笑意,


    “倒是巧了。”


    青年撷了一把泥,在短褐和行缠上抹了一把,又在溪涧边捋了一小捧水,抹在额头。


    他悄悄地跟了上去。


    军队的末尾,一个士兵不慎踩中了田边的淤泥,脚下一滑。


    这个士兵以为自己会摔得极为狼狈,却没料到,旁边突然伸出一双手,眼明手快地扶住了他。


    “没事吧?”


    穿着皂色鞋履的青年助他站稳,目露关切。


    士兵余惊未定:“多谢……你是?”


    “我姓郭,叫我郭六就好。”


    青年松开手,状似随意地接话,


    “我们走快些,可不要让曹将军等急了。”


    士兵愣愣地点头,脑海中微弱的疑惑被“赶路”两个字打断,只余庆幸。


    就连边上其他几个觉得青年极其眼生的士兵,在听到这随意而自然的提醒后,也纷纷提起精神,加快赶路的步伐。


    没人再去思考“这人好似没见过”“刚才好像没看到这人,是打哪冒出来”——诸如此类,一闪而过的疑问。


    “郭六”跟着大部队,一边跑,一边摩挲着肩上的行囊。


    听说老朋友在温县,就顺个远路,去瞅上一眼吧。


    轻松闲适的心情,在快速赶路的半个时辰后荡然无存。


    这群人……竟一点儿也不歇息吗?


    “郭六”抹在额上的假汗变成了真汗,游刃有余的微笑逐渐变得勉强。


    曾接受“郭六”一扶之恩的士兵凑了过来,关切询问:


    “郭兄,你还好吧?”


    “郭六”憋着一口气,沉重点头。


    望着“郭六”双目空白、生无可恋的模样,士兵欲言又止。


    忽然,“郭六”一改半死不活的模样,挺直背脊,目光凝肃地看向远方。


    士兵见他停下脚步,也跟着他一起停下。


    “要实在跑不动了,要不,我带着你……”


    “温县起火了。”“郭六”一把抓住士兵的手,眸光锋锐,“带我去见曹将军。”


    士兵一脸懵然:“啊?”


    当士兵带着“郭六”,懵懵懂懂恍恍惚惚地从队伍的末尾走到队伍的开头,才被告知——“两位将军早在看到火光的时候,就已带着一队轻骑,加速赶向温县”。


    排在队伍最前方的裨将神色凝肃地吩咐众人:


    “温县有变,为了驰援将军,后方的步兵即刻开始疾跑——等一等,那个小兵,你在做什么!”


    只见“郭六”一个翻身,跨上了军中的骏马。


    不等裨将阻拦,他轻甩缰绳,连人带马地冲了出去。


    “抱歉——事急从权,借马一用。”


    裨将一脸懵逼地看着远去的“郭六”与大马。


    望着滚滚飞扬的尘土,他终于回过神,跺脚大骂。


    “臭小子!那是本将的马——”


    “郭六”骑着马狂奔,还未进入温县,就看见一支百人军队潮水般从城内涌出。


    顾至一骑当先,一眼就看到了路中间迎面“驶来”的不速之客。


    他稍稍放缓马速,见“郭六”毫不犹豫地勒马,不由多打量了对方两眼。


    容貌端正,体长瘦弱,一副病貌。


    大致能与顾彦的特质对上。


    于是顾至同样勒马,张口就问:“阿兄?”


    “郭六”:“……”


    顾至重新张口:“顾彦?”


    “郭六”歪了歪头:“顾彦是何人?”


    顾至扭过头:“认错了,告辞。”


    就准备策马离开。


    “等等。”


    “郭六”出声喊住了他,


    “你可识得颍川荀彧——荀文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