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当人没有道德, 你就无法用道德去审判她,当人没有底线,你就无法用底线去约束她。


    谢瑶卿如今面对的,就是这样一批既没有道德, 也没有底线的敌人。


    她时常觉得自己已经世界上头一份道德单薄, 刻薄寡恩的人, 没想到和世家的这群畜生比起来, 自己居然算得上宽宏仁和了。


    谢瑶卿将手下诸多将领传至中军大帐中,商议应对之策。


    向晚安排几位随军的小太监,为她们准备好文房笔墨与热茶, 临走时他回过身, 踮着脚抬起手,轻轻的为谢瑶卿抚平紧皱的长眉,他试着伸出手,缓缓将浑身紧绷的谢瑶卿揽入自己柔软温暖的怀抱中,他捏了捏谢瑶卿颈间坚硬的肌肉, 小声劝慰。


    “战事吃紧, 陛下也应当当心身体才是。”


    谢瑶卿反手捏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侧, 贪恋的索取着他身上清淡的兰花香气,她身上的煞气被那股被那淡香萦绕着, 抚慰着,终于缓缓的偃旗息鼓了。


    她也终于能够冷静下来,想出除了“把她们千刀万剐”之外的,更可行的应对之策了。


    向晚见她渐渐平静下来, 便悄悄收回自己的手,盈盈笑着, “自己的身体要紧,陛下莫要动气。”


    大帐外远远的现出几位将士颀长挺拔的身形,向晚脸颊微红,飞快的将手抽了回来,低着头,想要贴着边角退出去。


    谢瑶卿却忽的捉住他的手,轻轻拉着他,将他拢到自己身边。


    “朕有个法子,能让朕今日都不动气。”


    她向向晚招了招手,示意他附耳来听,谢瑶卿的唇齿紧紧贴着他的耳廓,温热的呼吸像只调皮的猫尾巴一样自他柔软羞红的耳廓上轻柔拂过,向晚原本白皙无暇的脸颊被这样暧昧的气息笼罩着,便缓缓飞上了一抹红霞。


    谢瑶卿用气声说:“你在这陪朕,朕今日便不会动气了。”


    向晚闻言一怔,疑惑的看向谢瑶卿,谢瑶卿便微笑着,轻声慢语的将方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向晚,留下来陪朕,好不好?”


    向晚惶恐的摇着头,推拒着谢瑶卿盛情的邀约,手足无措的挣开谢瑶卿温柔的怀抱,慌张的想要跪下去,谢瑶卿一把搂住他,制止了他往下跪的动作,她微微蹙起眉,扶着向晚的腰身,有些嗔怪的看着他,“裴瑛才说你身子不好,朕也叮嘱过你无需跪朕,不过是在这陪朕一会,你怎么这么惶恐。”


    向晚被她紧紧箍着,缓缓挣扎了几下,谢瑶卿一边笑着一边将他抓得更紧,向晚便有些委屈的,抬着眼睛瞪着她。


    “陛下和将军们要说的是要紧事,我在这干等着算什么呀?况且你们商议的军国大事,我一个男子,怎么能听呢?”


    谢瑶卿向后看了一眼,几个内侍便极有眼色的将一张古拙质朴的的高大屏风搬来进来,又将一张铺了软垫的宽大的椅子放到屏风后面,谢瑶卿牵着他的手将他安置到椅子上,解下自己的外衣亲自披在他的身上,弯下腰,认真的盯着他的眼睛,诚恳的请求他。


    “朕是真心想留你在这的,朕有心疾未愈,你是知道的,如今那些畜生做出这样丧心病狂的事,朕害怕一会朕怒极攻心,冲那些将军们生气,伤了她们的心,你在这里,朕只要看见你的脸,便能心平气和许多。”


    她握住向晚的双手,搁在他的膝盖上,“坐在这等朕,好吗?”


    向晚不再抗拒,只是仍然惶恐,“可陛下一会商议的,都是紧要的战事,被我一个男子听去了,不合规矩”


    谢瑶卿轻笑一声,拍了拍他的手背,“规矩都是人定的,今天朕就是规矩。”


    向晚眨着眼睛,纤长的睫毛似是一双振翅欲飞的蝴蝶,他轻轻的,反手握住谢瑶卿修长的手指,低垂眼眉,红着脸小声问,“陛下就不怕我听了那些军事机密,说给别人听吗?”


    谢瑶卿笑容不变,反问他,“你会吗?”


    向晚下意识的摇了摇头,谢瑶卿爽朗的高声笑起来,“朕相信你,你也要相信朕,不会有事的,在这里等朕,好吗?”


    说着,谢瑶卿从自己腰侧解下一块玉佩,放到向晚手中,“这块玉佩给你,若是心中不安,看着它就如同朕在你眼前一般。”


    向晚笑着点了点头,谢瑶卿便神清气爽的大步走向屏风之外。


    诸位将士们得了准许,安静有序的鱼贯而入,一时大帐中只余盔甲碰撞的清脆声音。


    向晚忍不住,在椅子悄悄挪动了几分,想隔着那张厚重的屏风,将她的声音听的更清楚些


    谢瑶卿沉默着,将仪鸾司传来的军报搁到桌上,让内侍捧着,交由将军们传阅。


    将军粗粗看完,便爆发出一阵激烈的咒骂。


    王琴将军虽年迈,脾气却火爆,她猛的一拍桌子,怒骂道:“世上岂能有这般无耻之人,哪个人不是血肉之躯,哪个人不是母父生养的,她们竟能藐视人命至如此地步,真是荒谬至极!”


    将军们此起彼伏的附和着,“从古至今,何曾有过正义之师能下作至此,将老幼赶到军前的?花钱划粮养的那些士兵是作什么的呢?”


    “难不成竟要我们向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子小孩下手吗?臣实在于心不忍啊!”


    “臣也有夫郎,也有幼儿,今日若对他们动手,来日又有谁可怜臣的夫郎豪尔呢?”


    谢瑶卿挥手制止了她们喋喋不休的喝骂,命内侍收回军报,问出了关键的问题。


    “如今她们已经驱赶着手无寸铁的百姓,不出半月,就要打到惠州城下了。”


    “这一仗,咱们该怎么打?”


    将军们面面相觑许久,片刻后王琴试探道:“咱们总不能朕对那些百姓下手吧?”


    谢瑶卿难得的在商议军政时陷入了沉默。


    世家的意思是明明白白摆在纸面上的,你不是爱民如女吗?好呀,那我们就把百姓赶到你们面前来,这样一群骨瘦嶙峋的,随时会被我们杀死的百姓,你们要不要打呢?不打,那我们可不会客气,你们的军队和城池我们就照单全收了,而且这些百姓我们也是不会放过的。打,你那爱民如女的名声可就要打个问号了,我们杀百姓,你也杀百姓,天下乌鸦一般黑,都是一类货色,你凭什么骂我们呢?


    谢瑶卿用指尖叩着桌面,片刻后她缓缓道,“朕心中,音乐有一个打算,你们帮朕商量商量。”


    “惠州并非重镇,城中百姓不过三千户,她们驱赶老幼,脚程必不会快,朕想,咱们不如想将城中百姓疏散出去,在城外三十里地外寻一处隐蔽处安置她们。”


    “然后,咱们佯装兵败,让出惠州这一座空城,到城外山岭中埋伏起来,等她们入城后松懈之时,再围而攻之。”


    谢瑶卿转头看向宋寒衣,下令道:“她们入城之后,你安排仪鸾卫混入百姓之中,想办法保护百姓撤出惠州城,到大军这里来。”


    王琴摩挲着下巴,有些犹豫,“可是这样,岂不是不战而降,将惠州城拱手让人了吗?”


    “以她们的残暴,必会将惠州城内劫掠一空后付之一炬的。”


    谢瑶卿微微阖着眼睛,轻声解释,“那些宫苑房舍,不过是死物罢了,只要人还活着,待来日朕拨下粮款,帮她们重整家园便是了。”


    “朕曾听一位伟人说过这么一句话。”


    “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


    第 52 章


    她这话掷地有声, 帐中久经战阵的几位将军都禁不住要为其中满怀豪情拍手叫好,王琴抚掌大笑,爽朗夸道:“这话在理,只要有百姓, 有民心, 到哪里成就不了一番霸业?”


    她又将话锋一转, 义愤填膺的辱骂起那些世家的叛军来, “倒是那些世家,整日里吃香喝辣作践百姓,临到了了, 还要拉百姓给她们垫背, 臣是穷苦出身,最见不得这种鱼肉百姓的东西作威作福!”


    谢瑶卿生父卑贱,早年也不得圣心,背后自然没有高门显贵支持,能择她为主, 任她驱使, 还在她手下拼出显赫功绩的人,自然也不会出自什么钟鸣鼎食之家, 反倒大半都是贫民出身,其中甚至还有许多为奴隶者。这些人看着那些手无寸铁, 却被驱使到阵前的百姓,难免会想起曾经一无所有的自己,物伤其类,她们心中对世家的憎恶便又深刻了几分。


    谢瑶卿微笑着看着她们:“朕虽有决断, 但想将惠州城中百姓毫发无损的迁移到山中营帐中,还需仰赖诸位将军。”


    王琴当即单膝跪下向她抱拳, “陛下肯为百姓思虑,老臣感激非常,定肝脑涂地,不负陛下所托。”


    待谢瑶卿与众人敲定迁移民众的计划与具体的事宜已近夤夜,诸位将军们领了命令,各自马不停蹄的去军中传令,筹谋半宿的谢瑶卿终于能松一口气,倚着椅背,揉捏自己酸胀不已的双眼。


    一双微凉的手缓慢而轻柔的覆了上来,细腻柔软的指尖上萦绕着一抹清淡的兰香,向晚亦在屏风之后陪谢瑶卿枯坐了半宿,谢瑶卿与诸位将军商议国事,他不敢露出马脚叫将军们知道自己在场,损害谢瑶卿的名声,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拘束了大半天,如今已是腰酸背痛,苦不堪言。


    只是他看见谢瑶卿脸上无法掩饰的疲惫与紧蹙在一起的长眉,心中那些怨怼竟在刹那间烟消云散了,向晚用指尖在谢瑶卿的太阳穴上轻柔的打着圈,为她按揉着僵硬的肩颈,谢瑶卿捉住他的手,用温热的掌心盖住了,轻轻揉搓着他受寒的指尖。


    她话语中有些愧疚,“没想到商议了这么久,竟叫你也陪朕干坐了这么久。”谢瑶卿命内侍取来一盘糕点,自己挑了一块喂给向晚,“吃一块垫垫肚子,一会把安神汤喝了就去歇息罢。”


    她让向晚自去歇息,自己却没有动作,仍然坐在原处,静静看着内侍将一摞摞的军政事务摆到桌子上。


    向晚静静的看着谢瑶卿眼下深重的乌青,执着的伸手揉开谢瑶卿紧皱在一起的眉眼,低垂双眸,有些委屈的问:“陛下不陪我吗?”


    谢瑶卿叹了口气,将他揽到怀中,轻轻摩挲着他微微隆起的小腹,贴在他的耳侧,呼吸间,温热潮湿的气息便将向晚敏感的耳廓包裹住,她低声叹息,“朕这几日实在抽不开身,只能先委屈你,待此间事了,之前欠下的,朕定当十倍百倍的补偿给你。”


    她的气息将自己包围住了,那些低沉喑哑的话语像是魔咒一般,引诱着向晚坠入其间,向晚因为疲倦而显得苍白的双颊在这样的攻势下轻而易举的丢盔卸甲,飞快的浮上一层火红的云霞。


    向晚努力定了定神,在心中有些悲愤的问自己,向晚啊向晚,她还什么都没给你呢,你怎么就开始心疼她了呢?!


    可是向晚回忆着谢瑶卿方才的样子,回想着她方才说过的那句振聋发聩的话。


    他想,若是他是谢瑶卿治下的百姓,他一定会是一个幸福快乐的男子,谢瑶卿实在是一个贤明的皇帝,向晚也不得不承认,他会一次又一次为谢瑶卿处理军政时的沉着与冷静心动,原谅她偶尔的残暴与无情。


    向晚默默的在心中为自己开脱,谢瑶卿本就是个好皇帝,你瞧那些将军们不也对她言听计从吗?所以他原谅谢瑶卿也应当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吧?


    向晚咬着下唇,纠结的打量着谢瑶卿,她明亮又锋利的眼神,她挺拔的鼻梁,她紧紧皱在一起,两道浓墨一般的长眉。虽然疲惫,可她五官依然风流,她的身姿依然挺拔,依然令他心驰神往。


    虽然他早就知道她是一个无情之人,可他总是无法控制的看向她。


    谢瑶卿见向晚发愣,干脆将他拦腰抱起,打横放在自己腿上,笑吟吟的看着他,“你若实在舍不得朕呢,朕也有有个好办法,你便在朕膝上小睡,有佳人在怀,朕处理政务也不觉辛劳了。”


    向晚红着脸,从她怀中挣脱出来,低低的垂着头,却露出一截因为羞涩而粉红如樱花的脖颈,他佯装恼火,生气的嘟囔,“成,成何体统!”


    而后又底气不足的为自己辩解 :“我什么时候舍不得你了?!”


    谢瑶卿笑笑,揉了他发顶一把,叫来两个内侍送他回去,“既没有舍不得朕,便快些回去歇息,夜深露重,小心不要着凉才是。”


    向晚看着她灯影下孤零零的身影,犹豫片刻,终于忍着羞赧走到谢瑶卿身后,踮起脚,轻轻环住了她,隔着一层软甲,向晚仍然听到她有力的心跳。


    “陛下才要小心身子才是。”


    “我可不想孩子有个体弱多病的娘亲。”


    谢瑶卿笑着握住他的手,轻声允诺,“好。”


    谢瑶卿既有决断,整个中军大帐便燃起篝火,彻夜忙碌起来,一条条军令计谋流水一般从谢瑶卿所在的营帐中倾泻而出,清脆马蹄声穿透寂静的深夜,将那些尚在美梦中酣睡不醒的百姓惊醒,马上英姿飒爽的年轻小将会和颜善色的向主人家告一声叨扰,将谢瑶卿的政令仔细的,不厌其烦的一一说与她们听,然后谨遵谢瑶卿皇命,替她们背起沉重的包袱与行李,将嚎哭不休的稚童与他憔悴虚弱的爹爹请到马上,不急不徐的向京郊丘陵中隐蔽的军帐走去。


    宋寒衣与向晴也各领着京城仪鸾卫与当地的暗桩,有条不紊的看顾那些携老扶幼的百姓,步行缓缓跟随着那些潮水一般的人流,在她们左右两侧高高举起火把,防止山林中凶猛的野兽暴起伤人。


    向晴与同僚们绕着歇息的百姓撒了一圈雄黄,回来后她瞧着虽然疲惫却满脸笑容过来同仪鸾卫套近乎的百姓,禁不住有些奇怪。


    “在锡州时百姓都是躲着官兵的,怎么惠州城百姓反倒喜欢和咱们说话?”


    宋寒衣将手里最后一块饴糖分给被她脸上血红长疤吓得嚎啕大哭的小孩,闻言笑道:“你也不想想锡州官兵做了什么,咱们又做了什么。”


    锡州官兵却是些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可她们仪鸾卫手上也从未干净过,宋寒衣并没有让她苦恼太久,“锡州官兵只敢对百姓动手,而仪鸾卫从来只杀贪官污吏、乱臣贼女,你说百姓会喜欢对她家校动手的官兵,还是会喜欢杀了欺压她的官员的仪鸾卫呢?”


    “何况你瞧今夜,满城百姓没有一人被疏漏,路上粮食热水供应充足,还有军医为她们治病旧伤,你说她们为什么喜欢与咱们亲近呢?”


    向晴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宋寒衣忽然严肃起来,“这话是陛下初创仪鸾卫时对我说的,如今我把它告诉你,你日后必得谨记才是。”


    向晴连忙洗耳恭听。


    “仪鸾卫并非是为了打压异己,而是为了在那些贪官污吏头顶悬一把刀,让她们永远不敢欺凌百姓。”


    宋寒衣看向向晴,平静道:“我们就是那把刀,向晴,你明白吗?”


    向晴缓缓点了点头,宋寒衣继续道:“明白了就去干活吧,那边似乎有百姓在争执,咱们去看看。”


    山中本就有为大军准备的营帐,只是如今来了这么些拖家带口的百姓,一时便有些捉襟见肘起来。


    王琴将军便为难的拿这事去问谢瑶卿,谢瑶卿为迁移百姓的事已经熬了一宿,正疲倦地倚着向晚柔软的腰身,就着他的手喝一杯漆黑浓稠的提神药汁,谢瑶卿被药苦得咧嘴,看上去便有些不虞,王琴瞧见她的神情,心中更是惴惴。


    谢瑶卿微微蹙着眉,听她说了为难之处,却没有发火,只是拿向晚的帕子擦去了嘴角的药渍,她理所应当道:“百姓既没有地方住,将营帐给她们便是了,你我行军多年,难道连这点困难都克服不了吗?”


    王琴本也这么想,只是怕手下的士兵生出怨气。


    谢瑶卿却勾唇,自信张扬的笑起来,“等叛军来了,凭王卿的本事,难道三日内夺不回惠州城吗?王卿难道想在山中长住不成?”


    王琴当即爽朗笑道:“有陛下这句话,老臣定在两日内就叫惠州城物归原主。”


    王琴兴冲冲的走了,谢瑶卿在帐中甚至听见她向亲兵抱怨叛军脚程太慢,怎么不明日就到惠州城下呢?


    谢瑶卿笑着,无奈的摇了摇头,向晚不由得也跟着她笑,“她们都说这些人对陛下又没什么用,陛下为什么对她们这么好呢?”


    谢瑶卿就着他的手指吃了块苹果,故意含住他的指尖,慢吞吞的品味着其中的甘甜。


    谢瑶卿在向晚气急之前恰到好处的收回灵活的舌头,含混不清道:“哪有什么为什么,朕是皇帝,自然应该护佑百姓,这是皇帝的天职所在。”


    向晚便低声道:“那陛下当日救我,也是在履行天职吗?”


    谢瑶卿仔细的想了想,虽有些心虚,但仍然坚定道:“朕救你,自然是因为当时就喜欢你,想同你亲近,否则怎么会接你进宫呢?”


    向晚将手里的苹果撂下,瞪了她一眼,愤愤道:“陛下就知道骗我,你当时接我进宫分明是要把我当解药用的!”


    谢瑶卿连忙捉住他的手,真诚的看着他,“你确实是朕的解药,朕这一生,唯一的解药。”


    “朕之前千错万错,不敢奢求你原谅,不想让你给朕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向晚纠结半晌,而后将手一甩,坐到一边赌气。


    “你先把惠州城夺回来再说其它,我可不想孩子有个丢城失地,丧权辱国的娘亲。”


    正巧内侍来报,世家的叛军赶着老幼,已在十五里外了。


    谢邀卿便笑着戴上盔甲,捏着向晚柔软的脸颊,笑眯眯的。


    “好,等朕把惠州城给你夺回来!”


    第 53 章


    世家叛军近在咫尺, 谢瑶卿却只带八百轻骑,还令她们卸下精良盔甲,只穿一身破破烂烂,看着和乞丐没什么两样的破铜烂铁, 先前那些威风凛凛的高头大马也一并歇在马棚里, 只许她们骑着四处搜刮来的驽马上阵, 连谢瑶卿也舍下自己的骏马, 换上了一匹老马,穿上了一身老旧生锈的盔甲。


    谢瑶卿站在铜镜前,紧了紧下颌上盔甲的绳索, 向晚缓步走来, 吃力的提着谢瑶卿的佩刀,想努力的为她戴到腰侧,谢瑶卿单手接过长刀,轻巧的挂在腰侧,她握了握向晚的手, 轻声叮嘱:“刀主兵戈, 杀气又重,你如今有身孕在身, 这些东西还是少碰为好。”


    向晚抿着嘴,小声为自己争辩, “陛下要挂甲出征,我实在也想为陛下做些什么,也好让陛下安心些。”


    谢瑶卿移动几步,走到他跟前, 二人凑的极近,谢瑶卿只消低头便能瞧见向晚那琼雪一般的鼻尖与高挺清秀的鼻梁, 她便忍不住,曲起关节,刮了刮他的鼻尖,“你安稳妥当的在这里等朕凯旋,便是最令朕安心的事了。”


    虽知道谢瑶卿如今前去只是诱兵之计,也知道她有同身的本领能在战场护得自己周全,可向晚仍忍不住为她担忧,“战场上瞬息万变,凶险非常,陛下总该穿件防身的金丝软甲再去。”


    谢瑶卿不在意的笑笑,捏了捏他柔软无骨的手掌,笑道:“若对付她们还需穿戴软甲,那才是叫她们看了笑话。”她看着向晚脸上不加掩饰的担忧,忍不住将声音放柔和了些,她拉起向晚的手,放到身上盔甲的锁扣上,“不过你难得心疼朕,朕便听你的,穿上便是了。”


    她笑吟吟的看向向晚,“只是,要你亲自为朕穿才行。”


    向晚便慢慢的红了脸,双手捏着那冰冷的锁扣,羞窘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暗自抬眼瞪了谢瑶卿一眼,低下头,有些赌气的嘟囔,“就知道支使我。”


    他慢吞吞的磋磨着那枚锁扣,谢瑶卿微笑着看着他脸上绯红的云霞,只觉得连日来的疲倦都烟消云散了。


    她轻轻碰了碰向晚微颤的指甲,低下头蹭着他的额头,低声调笑,“你再不动手,这枚锁扣就要被你搓出火星子来了。”她缓缓将向晚小巧的手指包裹在自己掌心中,偏头在他耳侧,不急不徐的问,“还是说,你想让朕教你如何卸甲?”


    谢瑶卿温热的呼吸混着铁器冰冷的气息均匀的铺洒在向晚的耳廓上,他脸上的酡红便飞快的蔓延到了雪白的颈间,谢瑶卿幽深的眼神便忍不住一路向下,她有些好奇,那被柔软的绸缎包裹住的胸腹与腿间,是否也像他的脸颊与颈间一般,染上了这样一层诱人的樱粉呢?


    向晚却飞快的甩开她的手,将头扭到一边去,不敢再看谢瑶卿别有深意的眼神,他粗鲁的解下谢瑶卿的盔甲,眼神只在她精干结实的身躯上浅浅一掠,便像被火苗燎到一般飞快的收了回去,说起来这其实他第一次仔细打量谢瑶卿的身躯。


    先前两次春宵,他畏惧她的残虐与威严,在床笫之间只敢战战兢兢的闭着眼睛,任由她在自己身上施为,连她那些望之不似人君的小癖好也一并忍受,只能在一夜荒唐之后所在床榻间小心的用些药膏。


    如今他虽羞怯,眼神却忍不住往谢瑶卿精瘦干练的身躯上瞟,谢瑶卿身量颀长挺拔,看着虽瘦,却是一块多余的赘肉也没有,隔着一层中衣,向晚看见谢瑶卿身上紧实的肌肉贴在骨骼上,同那些特意习武熬炼筋骨的将门贵女不同,她身上的每一寸血肉都是在生死之间,由数不清的刀枪剑戟熬炼出来的,所以她的每一寸血肉上,都布满了交错纵横,或深或浅的疤痕,向晚看着,便生出几分不忍。


    他轻轻抚摸着谢瑶卿从颈侧蔓延到胸前的一道长疤,垂眼不忍道:“陛下总该小心自己的身子。”


    谢瑶卿由他摆弄着自己的胳膊,为自己穿上金丝软甲,她偏头看向向晚,“登基前朕不得圣心,身边也没有贴心人。”她意有所指的看向向晚,微微一笑,“可如今不同了,朕身边终于有一个贴心人能心疼朕了。”


    向晚仍旧低着头,耐心的为谢瑶卿整理的甲胄,只是有些别扭的为自己分辨,“我并不是心疼你,只是可怜那些百姓,不想她们失去一位明主。”


    谢瑶卿轻声一笑,不是为了孩子,就是为了百姓,这小东西去锡州转了一圈,不仅练成了一身傲骨,连嘴巴也变硬了许多。


    且让他嘴硬吧,她瞧着也喜欢。


    王琴将军已在外整顿好了那八百人的轻骑,下马在帐外请旨,“陛下,是时候开拨了。”


    谢瑶卿嗯一声,最后抱了抱向晚,“等朕回来。”


    向晚不再嘴硬,却是红着脸,不声不响的踮起脚尖,搂住谢瑶卿回应着她的热情


    谢瑶卿站在惠州城墙之上,远远眺望远处的烟尘,她叹了口气,“走在最前面的还是老弱。”


    王琴紧锁双眉,一头白发被狂风吹拂着,平添了几分憔悴。


    “陛下,这可如何是好?”


    谢瑶卿想了想,沉吟道:“攻伐时她们会将百姓驱赶到阵前,进城时只怕会将这些百姓视为累赘,不许她们进城。”


    “既如此,便且战且退,将她们骗入城中,围而杀之。”


    不多时,漫天烟尘便扬到了惠州城下,谢瑶卿用敏锐的眼神扫下去,心中便冷笑,打着十万大军的幌子,除去军中老幼病残和押韵粮草的民妇,能有一战之力恐怕不过两万人。


    谢瑶卿打量着那些士兵脸上的疲惫与麻木,与她们之间生疏的协同与和合作。


    且这两万人,究竟有几个对世家忠心耿耿,也未可知呢。


    谢瑶卿心下一转,便下了城墙,翻身上马,随手抓起一柄长矛,令守城士兵放开城门,要亲自出去迎敌叫阵。


    王琴并未阻拦,只是率着亲兵,一步不离的跟在谢瑶卿身后。


    两军对垒,谢瑶卿竖起长矛,高声喝道:“何方鼠辈,竟这般猥琐,两军阵前,连真容都不敢露出!”


    “若你并非软弱男子,朕便赏你一个全尸!”


    对面爆发出一阵骚动,她们的将领便是再谨慎,再忍耐,也不得不骑马到阵前,镇压一阵又一阵,此起彼伏的骚动。


    谢瑶卿眯着眼睛,认出她们的将军。


    “安守和,朕记得你三年前因在西北保护百姓,守城有功得封守远将军,怎么今日却如此狠心,驱使百姓做你们的替罪羊?”


    安守和未到中年,却已经是满脸的沧桑与憔悴,她生自西北边陲,在苦寒之地从小兵坐起,靠战功艰难向上爬,三年前她守城有功得封将军,她不忍夫郎女儿再同她一起吃苦受累,便疏通关系,从蛮荒小城调任南方富庶之地,她本以为能凭一身本领封夫荫女,不料官场从上到下都被世家层层把持,她空有杀敌的本事,却被那些软绵绵的阴谋压制得动弹不得,眼睁睁的看着世家将自己架空,将自己手上的兵权啃食殆尽。


    如今更是被她们用家小威胁,不得不做出这等十恶不赦的祸事。


    安守和那双仿佛黏在一起眉毛似乎皱得更紧了些,谢瑶卿趁胜追击,“三年前守城一战,朕还曾与你有过一面之缘,未曾向不过短短三年,当日那个侠肝义胆的将军竟变成了一个只会躲到百姓身后哭鼻子的懦弱小人!”


    安守深吸一口气,却未曾反驳谢瑶卿锋利的讥讽。


    她也无法反驳,这些士兵仿佛是野兽,填不满她们的贪欲,她们便要揭竿而起,将獠牙与利爪对准自己的主将,如今她的夫郎女儿都在锡州,她如何敢死在惠州城下?


    安守和疲惫的呼出一口浊气,无奈道:“陛下何必明知故问,微臣不过各为其主罢了。”


    谢瑶卿骤然拔高了声音,断然打断她,冷喝道,“你既自称一声微臣,便应该知道,你的主子只能有一个,便是朕!”


    安守和满脸惭愧的低下头,谢瑶卿看出她心中的动摇,正要再说几句,不料对面却转出一个衣着华贵的文人来,一身满是刺绣的直裰,腰上挂满了叮叮当当的玉饰环佩,手中甚至还拿了一柄羽扇,在漫天的黄沙中,煞有介事的扇着。


    谢瑶卿惊诧的看着她,忍不住轻声问王琴,“安守和在锡州呆了三年,怎么本事退化到这般,战场之上怎么还由着戏子胡来呢?”


    安守和对那个戏子却是客气又恭敬,甚至低下头,拱手请示,“张监军”


    张监军并不让她说完,只是横眉冷眼的看着安守和,分毫不留情面的质问她,“两军对阵,她不过几句话就让你面露动摇之色,你想临阵倒戈不成?!”


    安守和再三忍耐,思及辛苦操持家务的夫郎与年纪尚幼的女儿,终究只能是窝窝囊囊的道了一声不敢。


    张监军并不饶人,咄咄逼人道:“早知道你们这些出身卑贱之人靠不住,看见一点恩惠便望风而降,今日降了我们,明日便要到对面去摇尾乞怜。”


    安守和闭着眼,麻木的听着。


    谢瑶卿将一切尽收眼底,玩味的勾起嘴唇,张监军见安守和不言不语,也觉没趣,终于将矛头一转,对准了谢瑶卿。


    她见谢瑶卿单枪匹马,身上盔甲也不甚光鲜,身后的士兵也一副疲惫倦怠的样子,她眯起眼睛,更加不虞的质问安守和,“敌军如此疲弱,你为何止步不前,还敢说未曾有临阵倒戈的心思?!”


    安守和便是之前没有,如今也有了。


    张监军冷眼盯着谢瑶卿,谢瑶卿便放声大笑,“朕竟不知,如今唱戏的贱妇也能摇着羽扇上战场充作将军了。”


    张将军怒喝道:“放箭攻城!”


    安守和几乎是出于本能的拉住她,“不可!恐是诱敌深入之计!”


    何况百姓尚在阵前,刀剑无情,难道要眼睁睁的看着她们被马蹄踏成肉泥吗?


    张监军却勃然大怒,一把将她甩开,“方才你止步不前,如今你又拦我攻城,不是临阵倒戈是什么,待我攻下惠州城,定要将你斩首军前,以正军纪。”


    张监军大手一挥,再次下令:“放箭!”


    诱敌深入又如何?万箭齐发,还能有活口不成?!


    谢瑶卿抡动长矛,弹飞几枝箭矢,于混乱之中观察着那名张监军,只见她虽然嘴上鲁莽,行动却谨慎,只端坐马上,并不冲动,只是冷眼瞧着一轮轮箭矢的结果。


    无论谢瑶卿的士兵演出何等虚弱不堪的样子,她都不肯行动,只是一味驱使百姓上前。


    谢瑶卿心下一转,逐渐放缓动作,面对漫天箭雨,她坐在马上,微微侧了侧身子。


    一簇血花飞溅而出,谢瑶卿恰到好处的捂着心口,摇摇晃晃的从马背上一头栽了下去,王琴虽看出她的意图,到底也担心,要急手快的将她一捞,谢瑶卿却推开她的手,露出自己中箭的肩膀,有一层金丝软甲,她只是蹭破了皮肤。


    谢瑶卿冲王琴眨了眨眼,王琴会意,当即装作慌张,焦躁的大喝,“陛下中箭了!快快撤退!”


    这句话在战场之上如雷霆一般,张将军听后精神一振,她看向对面,只觉混乱一片。


    她当即拍板道:“攻城!”


    第 54 章


    谢瑶卿佯装中箭, 由几位亲兵用担架担着,手上嘴上的命令却一刻都未曾停过,谢瑶卿偏头问王琴:“伏兵可妥当?”


    王琴颔首称是,“已在东郊山岭中埋伏好了, 程芳树虽年轻, 但为人却稳妥, 只要她们敢进惠州城, 我们就能瓮中捉鳖,将她们一网打尽。”


    谢瑶卿微微点头,又挥了挥手, 叫来宋寒衣, 轻声吩咐,“朕瞧那个安守和倒是个有用之人,你安排几个人混进去,找机会把她领到朕身边来。”


    跟在宋寒衣身后的向晴却上前一步,将自己先前收集来的安守和的情报禀报给了二人。


    谢瑶卿见自己已经脱离了那位张监军的视线, 便揉着肩膀从担架上起来, 又翻身回到马背上,微微蹙着眉, 侧耳听向晴的禀报。


    谢瑶卿捻着缰绳,轻声问:“这么说来, 安守和反叛皆是因为锡州世家扣住了她的家小?”


    向晴斟酌道:“想来便是如此,我在锡州为田大人办事曾去过安守和府上几次,见安守和行事,倒是正直之人。”


    谢瑶卿便看向宋寒衣, 宋寒衣会意,立马跟上道:“臣这就安排人手去锡州救出安守和的家小。”


    谢瑶卿叫住她, “锡州的世家,朕忍她们到如今,已是仁至义尽,向晴。”


    向晴上前听旨,谢瑶卿不容置喙的下令,“把你和田如意这些年收集来的消息给宋寒衣,让她领着京城的仪鸾卫去斩草除根,若人手不足,你们可以拿着仪鸾卫的腰牌去调动田瑜手中的军队。”


    宋寒衣与向晴对视一眼,二人心有灵犀一般,抱拳领命而去。


    谢瑶卿率领八百轻骑且战且退,终于按照计划将安守和手下的军队引入了早已经人去楼空的惠州城中,谢瑶卿骑在马上,回身遥望惠州城。


    只见滚滚黄尘遮天蔽日,各路兵马乱作一团,乱军之中,谢瑶卿遥遥望见一点金黄,如一簇灼热的火苗一般,撕开了安守和手下混乱的士兵。


    她迅捷如风,指挥得当,进退有度,转瞬之间便控制住了战场上的骚乱。


    混战之中,谢瑶卿瞧见那金甲小将,从容的分出一队士兵,层层将老弱百姓保护起来,护送她们一路向城郊山岭中行去。


    谢瑶卿问王琴,“那便是程芳树?”


    王琴点头,“是,她是轮台城人,娘亲父亲皆死在秦胡手下,三年前从军,一路靠军功走到如今。”


    谢瑶卿吩咐身旁内侍,“倒是个可用之人,记下名字日后留用。”


    高悬的日头在一阵阵声嘶力竭的厮杀声中日益西沉,最终化作一只金乌,拖着血红的尾巴,缓缓坠落天际,混乱骚动了一天的惠州城在程芳树有条不紊的调度下也终于渐渐安定了下来。


    夕阳之下,王琴敏锐的瞧见的谢瑶卿双眉紧皱,单手控缰,另一手却始终捂在中箭的肩膀上,于是她提议道:“惠州既已评定,陛下不如暂且回营,且等程芳树的好消息。”


    谢瑶卿毕竟受了一箭,又同士兵们一块风餐露宿了一天,就算是铁打的人也撑不住,她到底是有些虚弱,闻言便默许了王琴的提议,纵马向京郊营帐而去。


    向晚已在营帐中惴惴不安的等待了一天,如今闻得阵阵马蹄声,当即不管不顾,撇下手中汤药,手足无措,跌跌撞撞的冲到营门前,裴瑛端着刚煎好的安胎药,无奈的看着向晚像一阵风一样吹过,只留下一缕兰香。


    裴瑛想了想,叫来一个随行的小太监,仔细嘱咐他:“陛下刚从战场上回来,血腥气太重,恐怕会冲撞了孩子,你且带几个人去拦住向晚。”


    小太监望着向晚转瞬即逝的身影,无助的苦笑着,表示自己便是有心,也无能为力。


    裴瑛叹了一口气,索性撩起衣袍,自己大踏步跟了上去。


    向晚一眼便看见谢瑶卿左肩上那一簇血花,他只觉得眼前一黑,连带着双腿都一软,不禁扑到在了谢瑶卿的身前,谢瑶卿飞身下马,眼疾手快,将他一把捞住。向晚伸出颤抖的手,摸向她沾血的盔甲。


    谢瑶卿一把捉住他的手,搂着他的腰扶着他站好,谢瑶卿压着他的手腕,轻柔的为他将脸侧被汗水打湿的长发捋到他的耳侧,谢瑶卿看了一眼慌忙跟随而来的太监,示意他将向晚扶好。


    向晚执意不肯,一定要亲眼看见谢瑶卿无碍才罢休,谢瑶卿只得轻声哄他,“我身上有血有伤,你见了不好。”


    向晚不依不挠道:“陛下是为天下受的伤,有什么不好?便是我腹中这个孩儿,也应当让她看见她的娘亲为天下,为百姓做了什么。”


    谢瑶卿拗不过他,只得半推半就的,被他揪着盔甲的锁扣,一路拽进了旁边的营帐中,裴瑛早已经将伤药备下,向晚却不愿让她动手,只想自己为谢瑶卿上药。


    向晚看向裴瑛,歉然道:“裴大夫,麻烦您为陛下配些安神补血的汤药吧。”


    裴瑛粗略扫了一眼谢瑶卿的伤势,见她并无大碍,索性将这一方天地全都交给这二人,由她们缠绵腻歪去了。


    向晚用指尖沾上药膏,望向谢瑶卿,不忍的问:“陛下的功夫独步天下,如何还在战场上受了伤呢?”


    谢瑶卿看着他脸上挥之不去的担忧与疲惫,便笑着卸下了自己的盔甲,露出那件向晚亲手为她穿戴上的金丝软甲,她握住向晚的手,对他不无感激道:“今日还得多谢你这件金丝软甲,若没有你劝朕穿它,今日想诱她们深入,还得再费一番功夫呢。”


    向晚便从她的话里品出几分不对,他手指上沾了一层厚实的膏药,听了这话他挑起一侧长眉,语气不善的问谢瑶卿,“听陛下的意思,难道这一箭是陛下故意受的吗?”


    谢瑶卿不以为意的笑笑,只是安慰他,“若能用这一箭换惠州城早日安定岂不是一桩十分实惠的生意?”


    向晚动作一顿,当即毫不犹豫的将指尖上的药膏粗鲁的怼在了谢瑶卿的伤口上,谢瑶卿呲牙咧嘴的倒吸一口凉气,她无奈的看向向晚,向晚手上用力,使劲将药膏揉开,谢瑶卿的表情便越发扭曲起来,她只得服软道:“是朕不对,朕不该冒险嘶,可向晚,你也不该下手这样重啊,朕有些疼。”


    向晚吸了吸鼻子,抬起红肿的眼睛,恨恨的瞪了她一眼,不满的小声嘟囔,“就该疼死你,我在这为你不,为这一场仗担惊受怕,你却不把自己当回事,用自己当诱饵,你想过那些百姓,想过你的臣属,想过我吗?”


    谢瑶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她拉过向晚的手,侧过头将温热的嘴唇轻轻贴在向晚微凉的手背上,静谧时间缓缓流淌,过了许久,直到向晚浑身都因为这一个似是而非的吻变得滚烫起来,谢瑶卿方才缓缓将他放开。


    谢瑶卿低声向他许诺,“以后冒险之前,朕一定先想想你。”


    向晚抬眼望着她,“可陛下还是要冒险。”


    谢瑶卿歉然的看着他,向晚只得无奈的笑起来,自嘲道:“就当是我上辈子欠你的,这辈子要跟你担惊受怕一辈子。”


    他也知道想要谢瑶卿改变本性难如登天,他只得不再纠结,索性将话锋一转,问起了战况,“战况如何了?陛下的伤没有白受吧?”


    恰巧门外亲兵来报,说程芳树将军已经生擒了敌方的监军与将军,正等陛下处置呢。


    谢瑶卿朗声笑起来,她拉起向晚的手,含笑看着他,“ 不如陪朕一起去看看?”


    第 55 章


    因惠州城内余粮不多, 程芳树便只将普通战俘关进大牢,留下五百兵家看守,其余百姓则被她带回了山岭中的军营中,等来日重建惠州城时再分给她们田地房产, 好让她们安居乐业。


    除了被拘在惠州城重的战俘, 程芳树这位年轻的小将军十分会体察军心, 特意为谢瑶卿捆来了两个人。


    安守和虽然双手被缚在身后, 却没有人敢上前卸去她的盔甲,她虽然一身狼狈,满脸憔悴, 但刀剑盔甲却还是干净整齐, 甚至连她的佩剑都在程芳树的默许下,允许她继续戴在腰上。


    程芳树甚至特意打发了两个小兵过来给嘴唇干裂、行动不便的安守和喂水喂饭。


    安守和心中便十分复杂,她只是败军之将,犯下的又是杀头的大罪,如今有何脸面如此坦然的接受这样的厚待?


    于是她趁程芳树带兵巡营时讷讷的叫住了她, 经此一败, 安守和只觉得自己老了许多,她满面风霜, 怔怔的望着年轻灼眼的程芳树,她勇猛、果敢、爱兵如女, 听说她也在西北边陲苦熬多年,听说她亦是靠军功一步一步走至而今。


    安守和看着她,仿佛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安守和拘谨的挪动着疲惫的脚掌,她愧疚的低下头, 忍不住想,一步错, 步步错,自己究竟为什么会从铮铮铁骨的西北侠率沦落至如此田地呢。


    程芳树眉眼浓烈似火,粗粝的小麦色肌肤充满野性,她看出安守和的窘迫,不想再让她难堪,便随手抹去脸上的血迹,轻松道:“安大人不必惊慌,你坐阵西北时,我是你手下的小兵,无论你今日做了什么,往日的恩情程某没齿难忘。”


    安守和一怔,往日的恩情?往日她不过是在履行军人的天职,保家卫国,爱护士兵,保护百姓,这对于一个士兵来说,已经算得上恩情了吗?那而今在世家手下助纣为虐,在百姓眼中又是如何呢?


    安守和陷入了沉思,程芳树并不打扰她,只叫那两个小兵照顾好她,她转而将面色一沉,转身踹了被士兵捆成粽子,佝偻着腰,猥琐狼狈的张监军一脚。


    那个半天前还光鲜亮丽的张监军被这一脚踹进了泥地里,扬起了漫天黄尘,程芳树厌恶的瞥了她一眼,大声喝骂:“方才对百姓不是很神气吗,怎么如今这般猥琐?!”


    谢瑶卿陪着向晚走出中军大帐时,恰巧见到这一幕,向晚忍不住笑起来,凑到谢瑶卿耳侧,小心的说着悄悄话,“程将军看起来却是个性情中人。”


    谢瑶卿点头附和,她像程芳树招了招手,待程芳树走近行礼,先上前一步提前将她扶起,又从身后内侍端着的锦盒中取过一柄古朴大气的长刀,亲手为她佩戴到腰侧,谢瑶卿鼓励一般拍了拍程芳树的肩膀,夸道:“这柄刀曾为朕斩下七位秦胡贵族的头颅,而今朕将它送给你,望你能佩戴此刀,替朕继续戍守边疆,庇佑一方百姓。”


    程芳树受宠若惊的接过这柄长刀,只觉它如自己肩上担上的责任一样,沉甸甸的。


    谢瑶卿再次扶起她,笑着看着她,继续道:“传朕旨意,程芳树平叛有功,着赏明珠一斛,黄金百两,擢升为怀化将军。”


    程芳树微微颤抖起来,感激拜道:“微臣谢陛下厚爱,定肝脑涂地,不负陛下所托。”


    谢瑶卿示意她起身,她的目光掠过她,望向她身后那两个狼狈的俘虏,她缓缓的收敛起和煦的笑容,似笑非笑,审判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梭巡着,犹如刀剑,将这二人千刀万剐。


    在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安守和抵御不住内心的愧疚与谢瑶卿施加在她身上的压力,弓腰跪倒在了尘埃中,张监军虽被堵了嘴,浑身也抖得筛子一样,但脸上仍旧写满了不服气。


    谢瑶卿一眼便能看出她想说什么。


    若非你使诈,我怎么会一败涂地!


    谢瑶卿冷笑一声,将冰冷的目光放到了安守和身上,程芳树便体贴的拉着安守和背后的绳索,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谢瑶卿看着踉踉跄跄的安守和,不动声色道:“将她身上的绳索与刀剑一同卸了,省的别人见了,议论朕苛待老臣。”


    安守和心中忽的泛起一圈涟漪,程芳树趁这个间隙,又问道:“陛下,另一个怎么办呢?”


    谢瑶卿满脸厌恶,“搁那就是,放到百姓堆里,让她们好生看看这位张监军究竟是何方神圣。”


    张监军眼中第一次露出恐惧,她早就知道那些蝼蚁看向她的眼神充满了仇恨,她们敢怒不敢言,可她从未在意过,她从来没有想过,她也有落入这些卑贱蝼蚁手中的一天。


    谢瑶卿最后看了她一眼,眼底涌上几分讥讽,而后她居高临下的看了一眼安守和,语气冰冷,“进来。”


    安守和脊背上已经沁出了一层冷汗,被晚风一吹,她伶仃潦倒的身躯便止不住的颤抖起来,谢瑶卿对她虽有几分爱才之心,但以谢瑶卿的杀伐果断与冷漠无情,她不知自己即将迎来的,会是怎样的狂风骤雨,因而她不敢起身,只能跟在谢瑶卿身后,膝行至案前伏身跪着,畏惧的将额头贴在地面上。


    她看不见谢瑶卿的动作,只听见她在不急不徐的的翻着书,纸页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听在耳中,仿佛丧钟一般。


    片刻后,她又听见一个轻盈的脚步声,送来一缕淡香,脚步声的主人轻手轻脚的为谢瑶卿沏了一杯茶,柔声劝慰,“陛下莫要动气,安将军多年戍守边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也是为了家小安危,才为反贼们效力的,陛下不如先留安将军性命,令她戴罪立功。”


    安守和心中生出万分的诧异,一个男人?他是谁?竟敢在谢瑶卿眼前对军政事务指手画脚,不怕谢瑶卿杀了他吗?


    然而更令她诧异的是,那个向来说一不二的君王然将他的话听进去了。


    谢瑶卿抿了一口热茶,呼出一口浊气,停下翻书的动作,终于舍得看一眼在地上战战兢兢跪了半天的安守和,她将茶盏重重的搁在桌上,安守和也不禁为之一阵。


    “抬起头来。”


    安守和喉间一滚,僵硬又缓慢的将头颅抬了起来,谢瑶卿居高临下打量着她,沉声问:“你知道朕方才在看什么书吗?”


    安守和颤抖着摇头,下一瞬,一本厚重的书册劈头盖脸的砸在了她的脸上,温热的血流顺着额头流淌下来,谢瑶卿冷漠的看着她,命令道,“拿起来,念。”


    安守和沉默的捡起书册,却是一本《大周律》,谢瑶卿提高音调,重复一遍,“念。”


    安守和看着书上的蝇头小字,心底涌起一股觉望,她深吸一口气,尽可能的平静道:“谋反、谋大逆者,本人不分首从皆斩;母及女儿满十六者皆绞;夫侍及男儿十五岁以下者,以及父亲、女儿的夫侍一干人皆没为官伎;家中的部曲、奴婢、资财、田宅也全部没官。”


    谢瑶卿冷眼看着她,漠然道:“若按朕的脾气,朕不仅要剐了你,连你远在惠州的夫郎女儿,朕也想一并抓过来剐了。”


    安守和跪着,听了这话,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谢瑶卿冷哼一声,继续道:“可向晚说的不错,你戍守西北有功,朕不该让有功之臣寒心。”


    安守和嘴唇微颤,嗫嚅道:“罪臣、罪臣有愧,无颜面圣”


    谢瑶卿捞起茶盏,一把扔到她脸上,喝道:“你是有愧,却不是对朕,是对那些百姓!你在西北多年,早该知道若没有百姓箪食壶浆,就不会有你今日!”


    “你又在干什么?!啊!”


    “你把刀剑指向百姓,你逼着她们为你送死!”


    “安守和,莫非是江南的风水养人,竟把你养成了一个卑劣无耻的小人不成吗?!”


    安守和满脸羞愧,一张毫无血色的青白面颊涨得紫红,却是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谢瑶卿怒火攻心,几次将手伸向腰侧的佩刀,都被侍立一侧的向晚温柔但坚定的按住了。


    向晚低声劝她,“陛下有伤在身,切莫动气。”


    安守和忽的冲谢瑶卿磕了个头,哽咽道:“陛下罪臣实在无颜苟活,甘愿认罪伏法,千刀万剐也愿意领受,可是贱荆犬女实在无辜”


    谢瑶卿打断她,面色不善的盯着她,质问道:“你在同朕谈条件?”


    安守和霎时噤声,“罪臣不敢”


    向晚急忙给谢瑶卿揉肩捶腿,抚着她的下巴示意她转过头来看自己,向晚眨着眼睛,长眉弯弯,笑得妩媚动人,谢瑶卿禁不住一怔,向晚方才在她耳边笑着讨好,“陛下可冷静了?”


    谢瑶卿失笑,拍了拍他的手示意自己无碍,她整理思绪,重新看向安守和。


    “安守和,你是良将,朕亦有爱才之心,朕的近臣也都劝朕留你一命,可朕若是饶恕了你,又该如何向那些枉死的百姓交待呢?”


    安守和回忆起一路上诸多残忍的景象,不忍的落下泪来。


    谢瑶卿捻着书页,沉吟道:“朕思来想去,总觉得凭朕一人,不能独断,你既有愧于百姓,能不能活,便看百姓怎么想罢。”


    她唤来程芳树,“程芳树,你去拟一份请命书,告诉百姓,若她们愿意原谅安守和,愿意让她活命,就在请命书上摁上手印。”


    她又看向安守和,平静道:“若能百名百姓肯为你请命,朕就留你一条性命,戴罪立功。”


    “你觉得如何。”


    第 56 章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无论谢瑶卿打算如何处置自己,安守和也只能谢恩,何况谢瑶卿甚至大发慈悲,给了一条活路。


    只是向晚仍旧有些忧心, 谢瑶卿对安守和的雷霆之怒是真的, 可对安守和才干的爱惜也是真的, 在他看来, 与其说谢瑶卿是愤怒,不如说她是在痛心,在对安守和恨铁不成钢。


    于是他轻轻牵住谢瑶卿的衣袖, 谢瑶卿顺从的低头看向他, 忍不住戳了戳他紧蹙成一团的长眉,向晚皱着眉,不无担忧的问:“万一百姓们不愿为她请愿,陛下岂不是失去了一位良才吗?”


    谢瑶卿笑了笑,自信又坦然的回答他, “若没有百姓愿意为她说情, 那她便是千刀万剐也是死有余辜,若百姓愿意保她, 朕也不过是做个顺手人情。”


    她看向向晚,瞧见他轻轻歪着头, 不停眨着眼睛,忽闪着纤长细密的鸦羽,似乎是在绞尽脑汁的思索一般,谢瑶卿只是瞧着, 心中便觉得欢喜极了,尽管还有臣属在场, 她还是忍不住亲昵的捏了捏向晚柔软的脸颊,向晚一愣,余光中瞥见一旁的程芳树有些僵硬的将头扭向了一边,他嗔怪的瞪了一眼谢瑶卿。


    谢瑶卿笑道:“朕就是喜欢你,想和你时时在一起,她们总得学会适应吧。”


    她说的自然又笃定,向晚听了只觉得耳根滚烫,正想红着脸反驳几句,谢瑶卿却已经将话头引回方才的话题了,“朕相信,这些百姓一定能做出比朕更公允的判决。”


    向晚似懂非懂,仰着头,有些懵懂的看着谢瑶卿,此刻谢瑶卿站在夕阳中,浑身沐浴着耀眼夺目的金光,一尊悲天悯人的神像一般,不远处金乌拖着火红的晚霞,缓缓坠向天际,在向晚眼中,谢瑶卿便像是另一颗冉冉升起的太阳一般。


    他心中一阵悸动,他忍着羞赧,悄悄勾住谢瑶卿的小指,憧憬又敬佩的仰望着谢瑶卿,他长眉如月,笑得眉眼弯弯,真情流露,“陛下圣明。”


    谢瑶卿对程芳树使了个眼色,程芳树会意,当即提着安守和去了百姓的营帐中。


    向晚看向二人的背影,心中忍不住有些好奇,真的会如陛下所料的一般?


    他的心思几乎就要写在脸上了,谢瑶卿看着他皱着鼻尖抓耳挠腮好奇的小模样,失笑道:“若是信不过朕,不如跟朕亲自去看看。”


    有了谢瑶卿这些天的偏爱与默许,向晚逐渐卸下了先前的拘谨,闻言并不惶恐,反倒是双眸如星,明光盈盈的望着谢瑶卿,他羞涩的为自己辩解,“陛下英明神武,我自然信得过陛下,只是疑惑陛下为何这么笃定。”


    谢瑶卿捏了捏他的鼻尖,挥退了内侍,亲手为他披上一件厚实防风的大氅,她牵起向晚的手,二人如同寻常妻夫一般漫步在夕阳下,谢瑶卿笑着看向他。


    “那就同朕一起去吧。”


    谢瑶卿心中也有些盘算,她已经打定注意,一定要向晚做她的凤君,做大周未来的男主人。向晚没有父族,没有出身,有些事,她就得提前为向晚筹谋起来。


    所以不管是召见臣属还是拟定旨意,她都半是哄骗半是强迫的将向晚留在了自己身旁,不仅只是因为对他的喜欢与贪恋,更是为了将向晚未来的身份昭告天下,而军中诸将也从一开始的惊诧逐渐变得习以为常,想来也是默认了向晚的凤君身份。


    而今,也是时候让百姓知道,她们迎来了一位善良悲悯的凤君了。


    为了赢家谢瑶卿驾临,程芳树特意命人在营帐正中垒起一座高台,还命人洗刷了地面,原本狼藉杂乱的百姓营帐如今看上去干净整洁,只是向晚动了动鼻子,总觉得空气中有些若隐若现的血腥气。


    向晚便有些奇怪,方才那个张监军不是被送到这里来了吗?怎么不见她呢?


    向晚一皱眉,谢瑶卿便将准备好的薄荷含片喂到了他的嘴里,“味道有些大,含块薄荷会好些。”


    向晚虽难受,但有谢瑶卿在身边,他便安静的忍耐着,只是好奇的看着这些百姓们。


    他幼年坎坷,又曾被卖入教坊,已经尝过了实践的许多炎凉,向晚觉得自己已经见识过了人间许多的疾苦,可面对眼前这些百姓,他一时还是有些怔忪。


    她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被世家叛军驱使了近三月,不仅饥寒交迫,还要日复一日的忍受士兵的鞭笞与凌辱,向晚看着这些瘦骨嶙峋的百姓,看着她们干瘪枯黄的面颊与麻木无光的双眼,甚至在心底升起了一个疑惑。


    她们真的还活着吗?这难道不是些包裹了一层青紫皮肤的骷髅吗?


    那些百姓听见高台上的动静,也如骷髅一般,动作缓慢的放下手中的物什,僵硬的抬起头,用空洞漆黑的眼睛往上看着。


    数百双毫无情感的眼睛在一瞬间转向了向晚,他被吓了一跳,倒吸一口凉气,踉跄着向后跌去,却恰巧跌入一个宽阔结实的怀抱之中,谢瑶卿及时接住他,环住他的腰身,扶着他站稳,谢瑶卿近在咫尺的呼吸令向晚有些面红耳赤,可她说的话却让向晚清醒非常。


    谢瑶卿叹了一口气,轻声感慨,“这就是战争。”


    向晚看着那些满身伤痕的百姓,眼中流露出满满的不忍,谢瑶卿叹了口气,“救火她们的命容易,救活她们的心却难,你也瞧见了,她们眼中全是麻木,仿佛只是一句行尸走肉了。”


    说罢,她看向向晚,认真的问他:“向晚,你觉得朕应该怎么办呢?”


    谢瑶卿双目澄澈通透,向晚猜测她心中恐怕早有打算,便试探道:“人活着总要有个念想,我想,若她们能得到一个谋生的活计,娶个夫郎,有个孩子,想必也能重新燃起活下去的动力了吧。”


    谢瑶卿赞许的看着他,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了他,“女子的活计朕可以帮她们安排,如何安置那些受了凌辱的男子,让他们愿意活下去,就交给你了。”


    向晚一怔,谢瑶卿牵起他的手,领着他站到自己肩侧,让他与自己并肩,看同样的天地,她的声音虽温柔,却不容置喙。


    “向晚,你会是朕的凤君,天下百姓都会是你的臣民。”


    向晚轻轻颤抖起来,他心中悸动不已,眼底涌起一股热潮,他意识到,谢瑶卿是真真正正的,把自己看作凤君的,她不仅给予自己凤君独有的偏爱,也将凤君的肩上的责任一并交给了自己。


    向晚心想,谢瑶卿是一个好皇帝,所以,自己也要做一个好凤君。


    也许那很难,但他看向谢瑶卿的眼睛,看着她眼中不掩饰的信任与鼓励,他想,有谢瑶卿在身后,他有什么好怕的呢?谢瑶卿不也是一步一步,才成为为百姓称赞的好皇帝的吗?自己只要循着她的脚步,亦步亦趋的跟在她的身后,终有一日,会真正与她并肩而立的。


    于是向晚咽下心中的酸涩,他将自己的手放到谢瑶卿的掌心,谢瑶卿缓缓握住他的手,继续温柔款款的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


    向晚重重的点了点头,“我愿意为陛下分忧。”


    第 57 章


    另一厢程芳树已经向百姓们说明了谢瑶卿的旨意, 麻木死寂的百姓之中方才短暂的爆发出一阵骚动,他们空洞的眼眶中骤然爆发出激烈的光芒,如千百根羽箭,一齐射向了安守和, 安守和如芒在背, 她自觉有愧, 俯首跪在这些庶民眼前。


    那些看向她的灼灼目光变得浑浊复杂起来。


    向晚知道, 接下来便是谢瑶卿处置安守和的时间了,他想,谢瑶卿在履行皇帝的责任, 那自己也是时候学着做一个凤君, 为她分忧了。


    于是向晚拉了拉谢瑶卿的袖子,悄声同她说:“陛下先忙着,我去悄悄那些男子幼儿去,”


    谢瑶卿倍感欣慰,将身后两个行事果敢、待人和善的太监指给了他, 她并没有教给向晚该怎么做, 只是温声鼓励他,“你是朕未来的夫郎, 是大周未来的凤君,你不必拘束, 只管循着自己的心意去做便好,你宽和善良,朕相信那些男子见了你一定欣慰。”


    她为他捋起耳侧的长发,为他正了正发冠, 继续鼓励他,“今日你见的, 是平民百姓,来日你见的,还有官夫诰命,再往后,还有他国的皇子凤君,你只需记住,你是朕的凤君,不必畏惧谁,在谁面前都不必拘束,有朕在你身后,有大周在你身后,你永远都可以挺胸抬头的向前走。”


    向晚心中仿佛被春风吹起一阵涟漪,他心中感动,吸了吸鼻子,踮起脚主动搂住谢瑶卿,凑在她的耳侧,脸红的向谢瑶卿道谢:“多谢陛下,有陛下的话,我心中安稳多了。”


    谢瑶卿又指着那两个伶俐的太监温声道:“这二人在宫中服侍已久,资历久,经验也足,你先给他们取个名字,一会只管差遣他们便是。”


    随着谢瑶卿的话落下,那两个太监便一齐跪到向晚身前向他行礼,向晚瞧着他们机灵的动作,和颜悦色的让他们抬起头来。


    二人都年纪不大,二八年纪,具是眉清目秀,身量均匀,看过去只觉赏心悦目。


    他们年纪与陈阿郎相仿,向晚便忽然想起自己曾经的密友来了,不知道陈阿郎过的如何了,他虽残疾,可对郭芳仪却是用情至深,看在他一往情深的份上,老天总该赐给她们一段正缘吧?


    谢瑶卿看出他的出神,笑着提醒他,“这两个鬼小子在给你表忠心讨要名字呢。”


    向晚为难的看着谢瑶卿,有些不安的搅着指头,“我才疏学浅,只怕取不出好名字。”


    谢瑶卿却含笑鼓励他,“只要是你取的,都是好名字。”


    向晚想了想,循着先时的例子,仿照自己听过的几个太监的名字,取了“福安”“福康”两个名字,谢瑶卿听了,便心满意足的夸道:“好名字,你们两个要像这个名字一样,忠心做事,为凤君祈求平安康健。”


    两个小太监恭顺的领了名字谢恩,又一齐转向向晚对着他磕头请安,向晚一时有些无措,谢瑶卿便凑到他的耳侧,笑道:“这两个鬼小子在跟你表忠心讨赏呢。”


    向晚恍然回神,下意识的要脱腰上的玉佩赏给他们——这是他在蓄芳阁时养成的习惯,蓄芳阁里的小男孩无论美丑,都喜欢这些叮当作响,闪闪发光的小玩意。


    谢瑶卿却笑着,用眼神制止了他,命内侍用托盘盛着早已备好的银两过来,她轻巧的将银子扔给那两个太监,虽是笑着,语气却严厉。


    “这是凤君赏你们的,朕宫里的规矩,做事不需太聪明,只用忠心。”她冷下脸来,语气不善的警告那二人,“朕是什么性子,你们早就知道,若你们在凤君手下胆敢生出二心,久别怪朕残忍暴虐。”


    两个小太监筛糠一样抖起来,忙不迭的磕头称是。


    向晚急忙拉住她,小意缱绻道:“他们年纪还小,陛下吓唬他们作什么?”


    那两个太监感激的看了他一眼,谢瑶卿这才面色不虞道:“既是凤君为你们说情,朕就不再多言,你们只管警醒着,忠心为凤君办事便是了。”


    两个小太监毫不犹豫,心有灵犀的高声应下,“奴婢们一定忠心耿耿侍奉凤君。”


    谢瑶卿这才大略满意的点了点头,拍了拍向晚的手,用一双含着笑意的眼睛看着他,“去吧。”


    有谢瑶卿给自己撑腰,向晚一点都不畏惧,只深吸了一口气,在心底给自己打了一会气,便斗志轩昂的走到男子幼儿暂居的帐篷里去了。


    谢瑶卿勾唇浅笑,静静望着向晚的背影转入营帐,待向晚的身形彻底消失在拐角处,她脸上那一点清浅的笑意便在刹那间烟消云散了,她冷下脸来,双眸如寒冰,她不急不徐走到安守和身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程芳树已经拿着那张请命书在百姓中转了一圈,此时在谢瑶卿的示意下将那张请命书捧到了谢瑶卿身前,谢瑶卿不言不语,只抓过来一看。


    而后她面无表情的将那张轻飘飘的纸扔到了安守和跟前,她面无表情,语若冰霜,“安守和,你自己看罢!”


    安守和伸出颤抖的手,却只觉得那一页纸有千钧重。


    她深吸一口气,缓慢又艰难的展开那张纸。


    只见一张素白的纸,上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歪歪扭扭的名字。


    “张春花”“王二娘”都是些寻常不过的名字,甚至还有不识字的,咬开手指,在纸页上印上了一个血红的指印。


    安守和想,她与她们素昧平生,她甚至驱赶她们走上战场,可她们却愿意原谅自己,让自己继续苟活世间。


    安守和心中本就浓稠的羞愧如惊涛骇浪一样翻涌起来,她只觉心间一阵绞痛,喉间一甜,张嘴便呕出一口鲜血来,她忽然揪着自己的心口,不停的捶打着自己的胸腹,嚎啕大哭起来。


    她嘶声裂肺的哭声似乎是惊醒了那些麻木的百姓,有些结实健康些的壮年男子眼中缓缓升起些光芒,她们站出来,扯着喑哑的嗓子,笨拙的安慰着安守和,“安将军,您不必哭,我们不是不知恩的人,您为我们做了什么我们都知道。”


    “您把自己的粮饷分给我们,自己却饿着。”


    “我们被打时,也是您拦住了那些畜生。”


    “我夫郎生病时,也是您送了药来。”


    “我们都知道的,残害我们的,并不是安将军,而是那个张将军。”


    为首的女子结束了叽叽喳喳的讨论,总结道:“我们虽认不得几个字,却也知道冤有头债有主,我们有仇,只会找那个姓张的报去。”


    谢瑶卿缓缓点了点头,看向在场的百姓,郑重的许诺,“你们近日受苦了,以后若有想锡州的,朕会派士兵护送你们,若是不想回去,朕便分给你们惠州的田产,免去一年的赋税,你们只管在此处安居乐业便是。”


    没有人愿意远离故土,可是免去一年的赋税又实在诱人,寂静的百姓在这样的诱惑下终于又爆发出勃勃的生机,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起来,谢瑶卿笑着吩咐她们,“不如先回去和家小商量商量。”


    百姓们三三两两的散尽了,谢瑶卿又看向安守和,平静的说,“安守和,你这条命保住了,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安守和老泪纵横,哽咽道:“罪臣惭愧罪臣只愿回到西北去,做一个最普通的小兵,继续为陛下戍守边疆,只求陛下给罪臣一个戴罪立功,将功折罪的机会。”


    谢瑶卿思索片刻,斟酌道:“好,朕给你这个机会,你便回到西北,继续做你的定远将军,只是西北苦寒,你把家小送到京城来,朕差人照看。”


    这不是商量,这是命令。


    安守和明白其中含义,心中却没有怨恨,只是虔诚的跪下谢恩,“是,罪臣定肝脑涂地,不负陛下圣恩。”


    谢瑶卿颔首,挥了挥手,嘱咐程芳树,“带她下去,为她沐浴更衣。”程芳树点头,谢瑶卿又问,“捆回来的另一个呢?”


    程芳树有些为难,指了指一个狭窄昏暗的小帐篷,小声道:“在那里边呢,这会有些不大好看,陛下要不还是直接下令斩了吧。”


    谢瑶卿一哂,脚步利落的向小帐篷走去,“你既这么说了,朕倒要看看,到底有多么不好看。”


    帐篷里闭塞昏暗,血肉与脓水吸引来成群的蚊蝇,嗡鸣着绕在一滩烂肉附近,气势嚣张,嚎叫个不停。


    正如程芳树所说,张监军如今确实不大好看。


    她身上哪还有一点神气威风的样子,浑身上下一块好肉都不剩,伤痕累累,血肉模糊,时不时的发出一声虚弱断续的□□,谢瑶卿眯着眼睛盯了她片刻,只觉得她身上许多伤,仿佛是被牙齿生生咬出来的。


    张监军混沌之间听见动静,睁眼却看见一脸讥讽的谢瑶卿,正玩味的看着自己,她挣扎着爬起来,吐出满嘴的淤血,瞠目欲裂,嘴里骂个不停,“你个毒妇!暴君!昏聩”


    谢瑶卿看也不看她,面无表情,只抬手一个巴掌,将她打到一边去。


    她冷声问,“栽在那些卑贱的百姓手里,感觉如何?”


    张监军仿佛是疯了,癫狂的笑着,“谢瑶卿,你觉得你很宽宏,你很善良吗?!你不过因为生父卑贱,没有世家支持,不得不装出这么一副假惺惺的仁皇样子来!若你托生到慧贵君肚子里,你只会比我们更残暴,更愚蠢!”


    “你生父卑贱懦弱,你伪善凶残”


    谢瑶卿忍无可忍,反手一刀扎进她的胸口,只住了她的喋喋不休,她招来程芳树,冷漠的命令道:“把她挂到旗杆上去,让所有人都看看,反贼的下场。”


    她想起方才那些疯疯癫癫的话,冷笑道:“真是荒谬。”


    “便是朕生父高贵,难道就能欺压百姓了吗?”


    她只觉心中烦躁,便想找向晚冷静一会,不想京城忽然来了急报。


    谢瑶卿揉着眉心,蹙着眉问那个传信的内侍,“谁来了?”


    内侍小心翼翼,“楼兰国内平了叛乱,国王遣了使臣过来,已经在京中鸿胪寺中住下了。”


    第 58 章


    楼兰。


    谢瑶卿嫌恶的皱起了眉, 她对楼兰二字的厌恶,不啻于对慧贵君与谢琼卿的憎恨。


    她的生父虽出生楼兰,却只是楼兰的乐奴,作为奴仆与贡品, 与楼兰帝卿和亲的车架随行方来到中原进了皇宫, 得到了先皇的宠幸, 生下了谢瑶卿。


    在谢瑶卿的记忆里, 她的生父从未向她说起在楼兰时的生活,谢瑶卿每每问起,他也只是默默垂泪不语。


    谢瑶卿就猜测, 那些楼兰人对他恐怕十分苛刻。


    更何况还有现成的证据摆在那里!


    那位前来和亲的楼兰帝卿, 进宫便封贵君,动辄打骂宫人,甚至曾想把父亲变成太监,关进慎刑司折磨,若非先皇出手相救, 世上恐怕连谢瑶卿这个人都不会有!何况他确确实实借自己的手, 毒杀了父亲!


    这件事谢瑶卿每每想起,便觉痛不欲生。


    楼兰皇室的人品性格, 但从慧贵君趾高气扬的样子里便能窥见三分了。


    在谢瑶卿刚登基的日子里,在她心底的戾气与暴虐翻江倒海的时候, 她曾无数过动过念头,一个生养成慧贵君的国家,一个教育出慧贵君的皇室,不管是王公贵族, 还是黎民百姓。她们从上到下都该死,曾经有几次, 她兴兵灭国的圣旨都要下了,却被宋寒衣劝了回来。


    宋寒衣当时劝她,左右楼兰境内内乱不止,恨不得每日都要上演夺门宫变,陛下您坐山观虎斗,看她们狗咬狗不好吗?何苦脏了陛下的手?


    思及此处,谢瑶卿便冷着脸问,“哦?她们的内乱止了?那如今的楼兰王是谁?”


    传信的内侍知晓谢瑶卿的痛处,她捧着那份烫手山芋一样奏报,更加小心的回禀,“是先时的楼兰太女,她杀了国内的判臣,为先前的楼兰王报了仇,被几位老臣拥立登上了王位。”


    谢瑶卿心中更加烦躁,先时的楼兰太女?那不就是慧贵君的姐姐?自己与她,岂不是有着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


    内侍斟酌着语气,吞吞吐吐的将留守京师的大臣的嘱托说出口。


    “内阁的意思是,楼兰历来都是大周的藩属,如今新王刚刚即位,便遣使称臣,可见楼兰对大周的恭敬,首辅大人请求陛下早些回京,敲定给楼兰的赏赐才是。”


    谢瑶卿冷哼一声,漠然道:“赏赐?赏她十万铁骑好了。”


    传信的内侍吓了一跳,欲哭无泪的看着谢瑶卿,“陛下”


    谢瑶卿只得挥了挥手让她下去,她满腹心事的整理着思绪,“朕知道了,你回去告诉首辅,朕过两天便回京。”


    谢琼卿节节败退,仓皇难逃,生死不明,锡州世家惨败而归,抄家灭族,这些消息长了翅膀一样连夜飞进了京城重那些富丽堂皇,奢靡华贵的宅邸中,宅邸的主人们辗转反侧彻夜难眠,连夜撤下了府中逾距的装饰,一封封请罪的折子雪花一样飞向惠州城,朝臣们不管是自持清高的还是恃才傲物的,抑或是看不起谢瑶卿生父的,竟在一夜之间统一了口径,心有灵犀的夸赞起谢瑶卿来。


    日日都有骈四骊六的新颂文,辞藻之华丽,情感之诚恳,国子监内才高八斗的学生们看了都唯有钦佩。


    就连往日横眉冷对的首辅,也换上笑脸,劳民伤财,也要日日递一份请安的折子来。


    谢瑶卿不知可否,只当送来的都是废纸,经此一役,她手中已有了许多可用的年轻才俊,这些老不死的王八,不管写多少虚情假意的折子,该什么时候死,那是一刻也不会晚的。


    只是楼兰之事实在令人烦躁,她的手不自觉的便摸向了腰侧的长刀。


    她阴沉的想,想杀人,可营帐之中只有忠心耿耿的士兵和对她感恩戴德的百姓,仿佛该死的另有其人。


    她只好不停的捻着手指,让激烈的痛苦驱赶那些躁郁不已的想法。


    她无比想到向晚身边去。


    仿佛是心有灵犀一点通,这样的念头不过将将一闪而过,帐外便传来向晚清脆动听的声音,温柔春水一样,柔和的抚慰着谢瑶卿纠结复杂的内心。


    谢瑶卿听出向晚话中的担忧,“陛下,您还好吗?能让我进去吗?”


    传信的内侍是个机灵人,谢瑶卿让她退下时便觉出谢瑶卿的不虞来,为了保险起见,她只得去找了仪鸾司指挥使,宋寒衣深知要害,不假思索,便将楼兰的底细和过往告诉了向晚。


    向晚不想让好不容易平和下来的谢瑶卿再一次变得暴虐一怒,顾不得许多,匆匆嘱咐福安富康,让他们照顾那些受伤虚弱的男子,自己却不管不顾的,一路小跑到了谢瑶卿身边。


    他平复着呼吸,竭尽所能的祈祷,一会帐门打开,谢瑶卿尚存一分理智。


    他叫了几声,里面却没有动静,心中便有些焦急,伸出手推了推门口厚实的毡布。


    谢瑶卿倒没有失去理智,此时她连方才的烦躁也没有了,只慌张极了,她手足无措的将手上的鲜血抹到衣服上,可恨营帐里黑暗狭窄,连个镜子也没有,自己随身也未曾带着香膏,自己这样凶神恶煞的模样,一身这样浓稠的血腥气,向晚见了,岂不是要吓着他?


    她左右苦寻镜子未果,只好自暴自弃的安慰自己,自己什么样向晚没见过呢?他又不会嫌弃自己,自己在这患得患失什么呢?


    这么想着,她便主动抬手拉开的毡布,门外的向晚始料未及,与她撞了个满怀,整个人都跌进了她的怀抱里。


    方才抹到衣服上的血又沾到了向晚脸上,素白细腻的陶瓷上便落下一块黑红的污渍,谢瑶卿便有些后悔。


    果然应该擦干净再让向晚进来。


    浓郁的血腥气包围了向晚,张监军的尸身已经挂在了旗杆上,谢瑶卿在这里做了什么向晚心知肚明,可他望着谢瑶卿脸上平静克制的表情,却半点畏惧都没有。


    他松了一口气,攀着谢瑶卿的胳膊站定,捧住她的脸颊,凑到她的眼前,让她能将自己的脸尽收眼底。


    “陛下没事,真是太好了。”


    那张脸漂亮极了,向晚眨着眼睛,忽闪着浓黑纤长的睫毛,露出一汪黑亮的湖水,他的眼中半分恐惧没有,满心满眼,只有自己的影子。


    他说过,不想再当自己的解药,可如今他又主动将自己赤诚又坦率的全盘托到了自己眼前。


    谢瑶卿心中一阵春风摇曳。


    她看着那双澄澈如春水的眼睛,望着眼睛中自己的影子,便忍不住贴金了几分,她们鼻尖蹭着鼻尖,皮肉贴着皮肉,呼吸错着呼吸。


    空气旖旎而潮湿,向晚不禁恍惚。


    谢瑶卿低下头,不急不徐的,于它柔软温热的唇齿间,落下蜻蜓点水的一吻。


    向晚仿佛不觉,只是抬起眼,水盈盈的眸子里满是欢喜,谢瑶卿拍了拍他的发顶,故作镇定,“那里有些东西,帮你弄走了。”


    向晚只抿嘴笑,片刻后谢瑶卿将头一转,看向门外,晚风轻摇,树影婆娑,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光。


    谢瑶卿摸着鼻尖,有些不自在道:“方才有些生气,听见你的声音,便冷静下来了。”


    她捏了捏向晚的鼻尖,笑起来,“多谢你。”


    向晚捂着鼻尖偏头躲她四处作怪的手,闷声问,“陛下何时回銮呢?”


    谢瑶卿思索片刻,斟酌道:“锡州世家不成气候,交给宋寒衣和田瑜朕很放心,只是南海尚有谢琼卿余孽,虽是溃兵,但危害乡里,不容姑息,待朕选出出征岭南的将军,咱们就回家去罢。”


    回家去罢。


    向晚心中欢喜,他终于有家了么。


    谢瑶卿又问向晚,“你见过那些男子了?”


    向晚颔首,满脸感慨,“见到他们,我才知我从前吃的苦不算什么。”他看着谢瑶卿脸上不认同的神情,主动拉起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陛下无需担忧,我已经说动他们,忘记过往的苦难,只管向前走。”


    谢瑶卿不由得好奇的问,“你是怎么说动他们的?”


    向晚娓娓解释,“我只是说了我和陛下的事,我这样的出身,这样的过往,尚能留在陛下身边,他们对未来,也应该有更好的期许才是。”


    谢瑶卿静静的看着他,片刻后她轻轻扣住向晚后脑,将他揽到怀中,将嘴唇贴在他的额头上,直到向晚双颊滚烫,才将放开。


    向晚红着脸嘀嘀咕咕,用指尖搓着额头,谢瑶卿柔情似水,望着他的眼睛。


    “喜欢吗?”


    向晚动作一顿,支支吾吾许久,方断断续续道:“嗯……不讨厌。”


    谢瑶卿便又亲了他额头一下,笑起来。


    “喜欢就好。”


    谢瑶卿要选将南征的消息一出,第一个请命的既不是老当益壮的王琴,也不是立功心切的程芳树,却是一个谢瑶卿意料之外的人。


    谢瑶卿诧异的看着眼前年轻却坚定的女子,不由得问,“向晴?你去南海做什么?”


    向晴犹豫再三,还是坦率的说出了自己的请求。


    “陛下,我想调离仪鸾司,到军中为陛下效力。”


    谢瑶卿面色复杂的看着她,仪鸾司再危险也在自己的控制下,可到了军中,刀剑无眼,处处都是绝境,向晚怎么会舍得让亲妹妹去那种地方?


    于是谢瑶卿问,“你问过你哥哥了吗?”


    向晴老老实实的摇了摇头,谢瑶卿便给她安排任务,“你先去问问你哥哥,你哥哥若是同意,朕就放你去南海。”


    第 59 章


    向晚并不理解向晴的决定, 甚至她在做这个至关重要的决定前都未曾问过自己,这不仅又一次让向晚意识到向晴早已经成为了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女子,还让他感觉自己做哥哥的威信受到了挑战,他气势汹汹, 打算去找向晴兴师问罪。


    可真到了她跟前, 看见她为了融入军队同将士们同吃同睡, 摸爬滚打沾的一身泥, 看见她绕着王琴将军软磨硬泡求她讲授兵法,向晚的气势便像春日里的冰雪一样,渐渐的消融了。


    王琴像拎着一只一身泥的猫一样把向晴拎到了向晚的身边, 苦笑道:“调令未出, 军营绝非易地,何况你又是仪鸾司的人,我哪敢让你进来呢?”


    向晴轻盈的落在地上,有些不甘心的扭了扭身子,底气不足的反问她, “那若是有了调令, 王将军就肯教我了吗?”


    王琴虽老,双眸却明亮, 她认真的看向晴一眼,向她许诺, “若陛下同意你来,我自然是倾囊相授。”


    于是向晴便将期许的目光移向了向晚,像是撒娇耍痴一样,“陛下说只要哥哥同意就让我随军去南海, 好哥哥,你同不同意?”


    向晚尽可能的板着脸, 满脸严肃的教训她,“领兵作战岂是易事,你年纪轻,经历也不足,不如先在陛下手下,跟着宋大人历练几年,学着如何为陛下分忧解难。”


    向晚说着环顾四周,兵丁将士来往徘徊,人声嘈杂,他便不动声色的引着向晴到了自己帐中,他先命向晴换了一身干净清爽的衣裳,待她坐定,方才开口继续问:“你究竟是如何想的?难不成是因为曾和宋大人起了争执,所以不想与她同朝共事不成?”


    向晴摇了摇头,坦然的看着他,耐心的为向晚解释自己的忧虑,“哥哥,我是想,仪鸾司一向是陛下手中的利刃爪牙,仪鸾司众人也是陛下最信任的近臣,这固然很好,可是□□后既是凤君,我若仍只仰仗陛下宠信,留在仪鸾司中贪恋权势,言官们难免生出非议,众口铄金,我不想哥哥到时难过,不如我去军中,闯出一番功业来,让那些人再也不能瞧不起哥哥。”


    向晚却很难被她说服,只是蹙着眉问,“你既不知军阵,也不识兵法,去了也只是给将军们添乱罢了”


    向晴去意已决,只好无奈的打断他,“哥哥,我想去军中,并非只有这一个原因。”


    向晚只好抿了抿嘴唇,侧耳耐心的听她胡说八道。


    “仪鸾司再好,再声势煊赫,也不过是陛下手中的一把刀,陛下若觉得得力,便用心保养,陛下若用不到了,也就随手丢了,前朝并非没有先例,陛下与哥哥若是情比金坚,没有用得到我的那一天也就罢了,可是陛下是什么样的人,难道哥哥不知道吗?”


    向晚张了张嘴,有心想为谢瑶卿分辨几句,可思及谢瑶卿做的那些破事,又觉得她挨这几句编排也是活该。


    “帝王从来都是刻薄寡恩,陛下近日同哥哥蜜意浓情,难保他日不会同别的男子海誓山盟,真到了那一日,不说哥哥该如何自处,就是哥哥腹中的皇女,又该何去何从呢?”


    向晚陷入了沉默,听了这话他不免也有些失落。


    他想,是啊,如今是很好,在如今之前,他不是亦有在冷宫惶惶不可终日,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时候吗?他不是亦有在锡州寝食不安,辗转反侧的时候吗?君王的脾性,君王的心意,甚至是君王的承诺,岂是能轻易相信的东西呢?


    她既是君王,日后三宫六院、美人如云亦在情理之中,到了那时,自己会不会又变成她身边的一缕影子,她脚下的一抔尘泥。


    毕竟她的母皇,便是一位荒唐不经,好色贪花的糊涂皇帝。


    向晴揣摩着他的神情,继续言辞恳切的解释,“哥哥,真到了那时,我若还在仪鸾司中,对你恐怕不仅没有助力,还会成为你的累赘,可若如今我去了军中,到时闯出一番功业,能率领一只军队,能为陛下开疆扩土,陛下多少也会忌惮我,到时我也能成为哥哥的依靠,绝不会让旁的人欺辱哥哥的。”


    向晚神色复杂的看着她,“你这话未免有点大逆不道了陛下知道你是这么想的吗?”


    向晴笑道:“陛下体察人心,便是我不说,陛下难道猜不到吗?不过是怕哥哥担心,所以让我来问哥哥罢了。”


    “哥哥,不瞒你说,我其实也有私心,在田府做事的时候,陈氏是如何为仪鸾司的阴私担惊受怕的,我都看在眼里,田如意天真烂漫,我不想日后将他也卷进来。”


    向晚有些惊诧的看着她,她和田如意,就这么定了?田如意才多大?到能成婚的年纪了吗?他蹙着眉,多问了一句,“可你去了军中,田如意岂不是要更加担惊受怕了?”


    向晴笑着摇了摇头,“待他成婚时,我一定已经建功立业,不会叫他日日忧心的。”


    “哥哥,你答不答应?”


    向晚已经被她说的心乱如麻,他和谢瑶卿经历了这许多事,虽然他千真万确的知道,谢瑶卿如今对他用情至深,可以后的事,谁能说得准呢?他又能用什么保证君王永不变心呢?爱吗?可是君王的爱不过镜中月,指间沙,一碰即碎,转瞬即逝,他实在害怕。


    害怕当日之事重演,害怕经年累月的消磨,心间痣也变蚊子血。


    向晚踌躇不决,向晴又半是撒娇,半是讨好的唤了他一声,“哥哥!”


    向晴恳求的看着他,“就当是我求你。”


    向晚只好破罐子破摔一样点了点头,“你既喜欢,那就去罢。”


    圣驾回銮,谢瑶卿虽有成山的政务要处理,还是抽出手来把向晴的事安排妥当了,她将向晴叫到面前,仔细嘱咐了一番,“你去军中,虽不是主将,但朕也相信,你能奋勇杀敌,敢为人先,王琴程芳树都是久经战阵的老将,你平日要多向她们二人讨教,只有一点,你要千万记得。”


    向晴换下仪鸾司的锦袍,穿了一身沉重古拙的甲胄,正单膝跪在地上听旨,闻言愈发恭敬的侧耳倾听。


    谢瑶卿道:“你是向晚的妹妹,亦是朕的家人,有家人在后,你千万要谨记,万事以自己的性命为先,刀枪虽无眼,可你也该想一想你哥哥,朕同你一样,都不想让他伤心。”


    向晴领了旨,却并不言语,只是沉默的低着头,谢瑶卿便从成篇累牍的奏折里抬起眼来,拨冗看了她一眼,“怎么,不满意?”


    向晴抬起头来,认真的与她对视,“陛下的吩咐,臣不敢遵从,为人将帅,岂能惜命,若人人惜命,又有谁愿为陛下杀敌?旁的话臣都受益匪浅,只这一条,恐怕要请陛下宽恕臣抗旨不尊了。”


    谢瑶卿轻笑一声,向她摆了摆手,“罢了,朕说不过你,方才的话,你只当是家人的嘱托便是了,大军不日便要开拨,你且去跟着王琴学些治军的本事吧。”


    向晴高高兴兴的领命去了,谢瑶卿便端着茶杯,扭身看向屏风之后的向晚,笑着问,“安心了?这话怎么不自己给她说?”


    向晚有些别扭的走到她身后,一边为她捏着肩颈一边小声嘟囔,“见了她,便又不想让她去了,不见也好陛下,你知道她为什么想去军中吗?”


    谢瑶卿拉过他的手,放在胸前拨弄着他莹润如玉的手指,闻言只是笑笑,“不过是想让你安心罢了,她既与朕心有灵犀,朕也愿意成全她。”


    “她想的不错,凤君之妹,确实不该继续留在仪鸾司,朕想的是让她科举取士,为政一方,不过她如今愿意吃军中的苦,也是一件好事。”


    向晚悄悄的,趴到她的耳边,小声问她,“她说以后以后要领了军队开疆扩土,好让你忌惮她,你不生气吗?”


    谢瑶卿轻巧一笑,不以为意道:“她的功劳再大,难道大得过朕吗?她本事再大,也是为朕所用,是朕麾下的将才,朕手下的将军这么多,忌惮这个忌惮那个,朕这个皇帝还当不当了?”


    向晚刚要轻笑,谢瑶卿却又将话锋转到了他的身上,她轻柔的抚摸着他柔软的手掌,将温热嘴唇贴在他的手背上,谢瑶卿沉思着,认真的同向晚说,“不过向晴考虑的不是没有道理,朕确实是一个薄情寡恩,又有心疾的人,她不信朕,你不安心,都是情理之中的事。”


    向晚沉默片刻,轻轻勾住谢瑶卿尾指,他为难的抿了抿嘴唇,嗫嚅道:“我没有不安,我只是”


    谢瑶卿替他将话说完了,“朕知道,你只是害怕,所以朕不会再让你害怕了。”


    她牵起向晚的手,认真起誓,“朕向你保证,终朕一声,朕只有你一位夫郎,朕不会再纳侍君,后宫唯你一人。”


    向晚惶恐的看着她,谢瑶卿却没有给他反驳的机会,她用指腹堵住向晚微张的嘴,继续解释,“你不必惊慌,朕这样做,并非只是为了你我,先帝时九龙夺嫡何其惨烈,便是先帝也深受其害,朕目睹了那一切,不想后宫的男子为了储君之位争得你死我活,也不想亲姐妹为了龙椅变成不共戴天的仇人。”


    她安抚一样亲了亲向晚的额头,笑着看向他,“所以,朕只要你一个。”


    向晚挣扎了半天,终究还是在谢瑶卿似水的目光中放弃了抵抗,顺从的点了点头,只是忧虑道:“这样不会皇嗣单薄吗?”


    谢瑶卿笑得愈加肆意起来,她摸了摸向晚逐渐拢起的小腹与日益圆润的腰身,眼中含了几分不怀好意的微笑,“皇嗣之事,还需凤君多多努力才是。”


    向晚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一张玉白的脸腾的一下涨得通红,他别别扭扭的推了谢瑶卿的肩膀一下,小声嘟嘟囔囔,“生一窝让你养都养不过来,累死你!”


    谢瑶卿只是笑,揉着他的脸颊,蹭着他的鼻尖用气声道,“朕哪里舍得你受那么大的苦呢,有一个女儿继承家业便是了。”


    向晚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重新为她揉起肩膀来。


    不几日圣驾启程,向晴也随王琴程芳树去了南方,宋寒衣也暂时留在惠州处置降兵,跟谢瑶卿向晚回京的便只剩下裴瑛一人,只是这人近乡情怯,离京城越近,越惶恐不安,不知该用何面孔面对师娘留下的幼女,自己的小师妹郭芳仪。


    谢瑶卿并不管她,除了每日问诊服药,随她焦虑得四处乱窜,省的每日往向晚跟前凑,偏偏向晚还对她和颜悦色,瞧得她心烦。


    南方不断传来好消息,被叛军窃据的城池接二连三的回到谢瑶卿手中,谢瑶卿因为楼兰来贺引发的不快与烦躁终于消散了些,至少在向晚看来,这几日的谢瑶卿平静而安宁,即使政务劳累也甚少动怒,向晚甚至觉得,谢瑶卿腰侧那柄不知道喝了多少血的长刀,也许都生锈了也说不准呢?


    向晚倚着谢瑶卿的肩膀,一边吃着谢瑶卿随手喂来的点心,一边不无期待的想,若是能一直这样风平浪静的也不错,虽没什么波澜,但寻常妻夫的日子,应当就是这般细水长流,平淡安详的。


    路途遥远,处理政务时谢瑶卿便坐在描着赤金龙纹的马车上,车是先帝留下的车,所用木料金银,都极尽奢靡,远远望去,只觉金碧辉煌,威仪万千,里面的摆设却是按照谢瑶卿的偏好,选用了些沉香木打制的物件,沉着古朴。


    向晚搂着金丝绣线的蜀锦软枕,抬头好奇的打量着头顶错金描银的彩绘装饰,谢瑶卿放下手中仪鸾司递来的奏折,看了他一眼,随口问:“在看什么?”


    向晚伸手碰触那些错落有致的浮雕,不由得好奇道:“这样奢侈的装饰,陛下倒是用的少。”


    谢瑶卿轻轻嗯一声,“先帝喜欢。”


    先帝不仅喜欢这些精致漂亮的小玩意,还喜欢那些精致漂亮,看起来安全无害的男人,譬如楼兰的慧贵君,譬如世家的贵子,不仅喜欢,还会被他们骗得团团转,还会沉湎在他们的温言软语中,一日日被酒色掏空了身子,一日日被世家掏空了手中的权柄,一日日趴在龙椅上,任由蛇鼠虫蚁啃噬自己的血肉,甚至连死,都不能随心所欲。


    向晚察觉到谢瑶卿的不虞,只是他觉得谢瑶卿并非恼火,只是感慨,而且他实在想知道谢瑶卿的过去。


    听她亲口说那些惊心动魄的故事,而不是通过史官的寥寥几笔,管中窥豹。


    “先帝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谢瑶卿一声轻笑,平静又漠然的评价着自己的生母,“一个可怜可悲的糊涂鬼。”


    “她那一辈子,做的最英明的事,恐怕就是将朕流放到西北边军之中了。”


    她说的轻松,向晚却早已在心中勾勒出其中的险恶艰难,他一时有些怔愣,只是一眨不眨的盯着谢瑶卿的脸颊看,谢瑶卿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柔声问,“怎么了?”


    向晚便摇了摇头,扭身缠到她身上,用一双幼鹿一样水盈盈的眼睛望着她,眼中尽时对她的依赖与崇拜,“陛下,能同我说说陛下之前的事吗?”


    这几日有向晚作陪,谢瑶卿心态平和得很,提起自己黑暗无光的过往,心中不仅没有怒火,反倒多了几分释然与看淡,向晚又像只可爱的小猫一样挂在自己身上,乞求走进自己的过往,于是她一边翻着京城送来的奏折,一边信口说着自己的过去。


    “朕的生父,是随慧贵君陪嫁而来的楼兰乐奴,宫人们都叫他琴郎,慧贵君进宫后本想将他变做宫侍,却被先帝拦下,做了先帝的侍君,只是他虽貌美温柔,人却懦弱可欺,受了欺凌也不敢言语,只是日夜以泪洗面,等待先帝的宠幸罢了。”


    谢瑶卿心态虽然平和,却还是不自然的略去许多,只三言两语便说完了琴郎可怜的一声。


    向晚知道,谢瑶卿略去的是琴郎病重,她去慧贵君那求药,慧贵君歹毒,竟给她一碗毒药,而她却浑然不知,反将毒药亲手喂给生父,亲手害死生父的事。


    他并不言语,只是更加依赖的靠在谢瑶卿的胸前,小心的将耳朵贴在她柔软却滚烫的胸膛上,与她十指交握,静静聆听她的心跳。


    谢瑶卿继续道:“至于慧贵君,他是楼兰送来和亲的皇子,是当是楼兰王的幼子,楼兰王女的嫡亲弟弟。”


    向晚掰着指头算了算关系,小声问,“那如今的楼兰王,便是慧贵君的亲姐姐了?”


    谢瑶卿有些郁闷的点了点头,楼兰内乱了十几年,谢瑶卿原只想作壁上观,收渔翁之利,却不想是原来的楼兰王女结束了内乱,登上了王位,还遣使归顺。


    楼兰素来与大周睦邻友好,常遣皇子和亲,如今的楼兰王若是慧贵君亲姐,为表两国友善,她把慧贵君挫骨扬灰的计划难免要落空,只希望手底下的臣属能体察圣心,帮她妥善的料理了这件事。


    谢瑶卿缓缓展开礼部送来的奏折,却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向晚听着她的心跳骤然加快了许多,便急忙直起身来,关心的问。


    “陛下,怎么了?”


    谢瑶卿深吸一口气,却是忍无可忍,将奏折扔到地上。


    “礼部尚书说,楼兰是朕登基后第一个遣使归顺的番邦,不仅遣皇子前来和亲,还愿意与大周约为母女之国,年年朝贡,足见她们诚心。”


    “她听了楼兰使者的陈情,劝朕不如忍一时的意气之争,追封慧贵君为孝仁凤君,葬入先帝君陵。”


    谁都知道谢琼卿虽只是慧贵君养女,却与慧贵君蛇鼠一窝,当日谢琼卿兵败,慧贵君受惊过度仓惶病逝,谢瑶卿登基之初,处处掣肘,慧贵君又是她国的皇子,谢瑶卿便没来得及处置他,只待日后扫除了叛乱,再仔细的将他挫骨扬灰。


    没想到等来等去,竟等到要将他追封为凤君这一日!


    谢瑶卿怒道:“能养出这样歹毒的皇子,楼兰难道是什么好东西吗?”


    “番邦小国,竟也敢来要挟朕!”


    “孝仁凤君?他算哪门子孝,又算哪门子仁!”


    “朕倒要看看,她楼兰经得过守义军骏马几回踏!”


    第 60 章


    谢瑶卿自然知道, 直接带兵踏平楼兰是绝不可能的。


    毕竟楼兰此次遣使而来,为的是归顺大周,言辞恳切,态度恭谨, 踏平楼兰固然容易, 若是其它番邦由此惴惴不安, 断绝了归顺的心思, 反倒是得不偿失。


    向晚虽不通政事,但略一思量,便也知晓了其中的关窍, 谢瑶卿束手无策, 他自然也无可奈何,只能贴着谢瑶卿的胸膛,微微靠在她的身上,温柔小意的安抚着她躁动难安的心绪。


    “陛下不必动怒,那楼兰王刚镇压了纷争不支的内乱, 此时正有求于咱们大周, 对陛下定然恭顺极了,若陛下不愿, 想来她们也不会有怨言的。”


    谢瑶卿微微叹了口气,无奈道:“这样传出去, 难免叫那些番邦觉得咱们刻薄。”


    向晚弯唇,露出两粒洁白的虎牙,笑得狡黠又可爱,他凑到谢瑶卿耳边, 小声促狭道:“谁觉得您刻薄,您只管领着守义军过去跟她们理论便是了, 看谁还敢议论您刻薄!”


    谢谢瑶卿挑眉看向他,捏起他的鼻尖,板起脸来佯装恼火的教训他,“两国相交,岂能这般儿戏?!”


    向晚轻轻皱了皱鼻尖,见逃脱不出谢瑶卿的魔爪,只好被她捏着鼻尖,瓮声瓮气道:“两国如何相交,我这种小男子自然是不知道的,我只知道凭陛下的本事,必不会被那些庸人的议论困住。”


    他抬眸,眨着纤长浓黑的睫羽,仿佛有两只墨黑的蝴蝶,在他眼睫之上振翅欲飞一般,他主动伸出手,环住谢瑶卿的脖颈,认真的看着她,小声道:“我只希望,陛下不要被这些小事扰了心神,坏了大事。”


    谢瑶卿静静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乌黑明亮,明澈如水,她低头看去时,只觉仿佛有点点星光,自天际坠落,落入他的眼眸中。


    于是谢瑶卿扶着他的腰,帮他坐正,取来软枕垫在他的腰下,她被向晚温柔的目光包裹着,内心那些横冲直撞的躁郁与不耐竟奇迹般的被抚平了,她摸了摸向晚的额头,用唇齿蹭着他的面颊,在他耳边,小声的,含含混混的向向晚承诺,“嗯,朕不生气。”


    谢瑶卿信守承诺,回銮之前果真没有生气,只是将所有和楼兰使臣相关的奏折都束之高阁,不再理会。在回京之后,她也借口朝政繁忙,搂着向晚躲进乾清宫,自顾自的处理耽搁的政务,将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的楼兰使臣晾在了驿站里,只派礼部尚书定时送去赏赐以示慰问。


    向晚被她缠在乾清宫几日,每日都能听见楼兰使臣恭顺的站在丹墀之下恳切陈情,他听了几日,终于于心不忍的问,“陛下当真不见她们?”


    谢瑶卿抬眉,扔了个橘子给他,向晚抬手接住,随手将橘瓣剥出来,又将上面淡白的纤维摘去,用指尖捏着,喂进谢瑶卿嘴里,谢瑶卿笑着看着他,“让朕不要生气的也是你,让朕见她们也是你,你倒是说说,你到底想让朕做什么?”


    向晚小声嘟囔,“陛下不是说,两国相交不是儿戏吗?如今这么晾着她们,岂不儿戏?”


    谢瑶卿平淡的将目光移向殿外,几个年轻气盛的楼兰使臣正在和看守的仪鸾卫理论,礼部和鸿胪寺的官员只远远的缀在她们身后,小声调停。


    谢瑶卿轻笑一声,“是她们求大周庇佑,不是大周求她们归顺,总该让她们认清自己的地位。”


    她一招手,招来内侍,“去告诉她们,五日后朕在清漪园设宴,款待远道而来的贵客。”


    内侍小声称是,犹豫片刻后,小心禀报,“陛下,她们这几日似乎在打听先帝慧贵君的事。”


    谢瑶卿嘴角噙着的微笑渐渐的冷下来,最终变作一抹讥讽的冷笑,“且让她们问去,朕倒想看看,问到最后,她们有什么脸面来见朕。”


    向晚忧虑的握住她的手,谢瑶卿收敛神情,用柔和的眼神看向他,“你是朕的凤君,清漪园的宴会,你和朕同去吧。”


    “不必在意朝臣们怎么想,有朕在,你只管放心做你自己便是。”


    她低头,蹭着向晚的额头,温声安慰,“有朕在,你放心。”


    向晚沉默片刻,默不作声的勾住谢瑶卿的手指,郑重点了点头。


    “我相信陛下,我也想为了陛下,成为一个合格的凤君,一个合格的夫郎。”


    二人十指交握,相视一笑。


    谢瑶卿虽未明说,但早已经将册封凤君的典仪事项交待给了礼部,后宫之中尚衣监也开始日夜不停的赶制凤君礼服,如此种种,朝臣们便渐渐的心知肚明了,陛下身边那位娇小可人,大着肚子的男人,恐怕就是大周未来的凤君了。


    一想到他卑贱的出身和难堪的过去,朝臣们便有些难堪,可一想到西北被谢瑶卿杀的片甲不留的秦胡兵,又一想到南海被守义军追得抱头鼠窜的谢琼卿残部,这点难堪也就只能憋在心里了。


    明眼人都知晓,这天下终究是完完全全的,被谢瑶卿纳入囊中了,先帝时世家与皇帝共治天下的日子,就要一去不复返了,谢瑶卿也与软弱糊涂的先帝截然不同,她冷酷残忍,独断专行,她容不得任何人践踏她的权威,谁惹她不快,她就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眼前这些没有眼色的楼兰使臣便是最好的例证。


    问什么不好,非要问先帝慧贵君的事。


    清漪园夜色正好,万顷碧波如鉴,清风徐来,送来缕缕荷香。教坊司的歌舞伎面如皎月,穿红着绿,往来游船画舫之上,信手拨弄琵琶,丝竹管弦之声掠过平静湖面,荡起圈圈涟漪。


    湖面正中,是为流芳榭,谢瑶卿便在此处,设宴款待楼兰使臣。


    楼兰连年内乱,人才凋敝,随行的几位使臣都年轻气盛,粗漏寡闻,宴会之上,处处失仪,对当年之事也不慎明晰,唯有一位满头白发的正使,断了一臂,却是老成持重,礼仪周全。


    可她终究老迈,管不住那些冒失的年轻人,在酒精的刺激下问出这几日一直盘桓在她们心头的问题。


    “陛下,楼兰愿意奉大周为主,也愿意向大周称臣,陛下为何不愿意追封我们的长帝卿呢?”


    “长帝卿与我们的王一同长大,从来善良天真,为什么陛下觉得他是蛇蝎心肠呢?”


    她们说着蹩脚的汉话,七嘴八舌的问着慧贵君的事,她们虽没有见过那位美丽温柔的长帝卿,可却听说过许多他的故事,传说他随月亮光辉降生,是楼兰王与凤君最喜爱的小儿子,传说他自幼善良体贴,愿意将自己的年奉分发给穷苦的百姓,传说他至孝至纯,愿意割肉放血医治父亲的顽疾。


    这些都是她们的正使,受人尊敬的长者祭司告诉她们的,祭司大人是王的异姓姐妹,与长帝卿一同长大,她说的,岂会有假。


    年逾五旬的礼部尚书赵端战战兢兢的擦去自己满头的冷汗,瞥见谢瑶卿额角迸出了几条凸起的青筋,她急忙喝退弹琵琶的歌伎,举杯向谢瑶卿贺道:“楼兰与大周,素来睦邻友好,老臣提议,为两国友谊,共饮此杯!”


    她想把这事糊弄过去,省的到时谢瑶卿血溅清漪园实在不好看。


    谢瑶卿只淡淡瞥她一眼,平淡道:“如此剑拔弩张,便是赵大人眼中的睦邻友好吗?朕倒想问问,你们礼部究竟是怎么干的差事,竟由得她们大闹清漪园。”


    赵端见事不妙,讪讪请罪,谢瑶卿挥了挥手,命她下去,向晚坐在她的身侧,此时附身过来,在她耳侧小声安抚。


    谢瑶卿平静的看向楼兰的正使,淡漠道:“若无你的命令,她们断不会这般伶牙俐齿,与其说是她们问,不如说是你在诘问朕,是不是?”


    正使放下手中杯盏,露出一张沧桑衰老的面庞,却是毫不畏惧的看向谢瑶卿,她快走几步,行到大厅中央,撩开长衫,单膝跪倒,却是不卑不亢道:“虽是我的命令,但她们问的,却是真心话。”


    “玉琴善良温顺,为何在陛下嘴里,却成了十恶不赦之人。”


    她既知慧贵君闺名,便是他的故旧,谢瑶卿再看向她时,只觉她也变得面目可憎起来,向晚及时拉住她伸向佩刀的手,小声劝她,“也许有什么误会,陛下何不问清楚了再做决断?”


    谢瑶卿便忍耐些许,只冷声呵斥那正使,“他为何是十恶不赦之人,大周律里写的清清楚楚,勾结世家,谋害皇嗣,更勾连逆党,谋求不轨!这桩桩件件,难道是朕冤枉了他不成!”


    这些事正使自然也打听到了,他只是不信,便是故人易变,可那个纯善温柔的男子如何能变得如此面目全非,于是她梗着脖子,顶着谢瑶卿满腔满眼的怒火,执着道:“长帝卿为人柔顺,断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谢瑶卿猛的将杯盏摔到她身前,烈酒溅了正使满脸,她却不敢动作,听见谢瑶卿怒喝道:“他做了什么事,朕比你更清楚!”


    “你更清楚的,应该是朕在西北,朕对秦胡做了什么事!”


    这是明晃晃的威胁,正使只得顶着满脸的残酒,畏惧的低下头去,谢瑶卿平复几息,继续道:“若你们是真心归顺,便休要再提此事,再有下次,朕便视作你们与逆党勾连,定要严惩不贷。”


    正使犹豫再三,终究不甘,索性剖白道:“陛下!”


    “陛下有所不知,我在年少时,亦曾倾慕长帝卿,他的为人,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后来他为国和亲,是我亲手为他送嫁。”


    “如今他不明不白的死在异国他乡,还要背上如此骂名,叫我,叫我们的王如何甘心?”


    谢瑶卿只冷漠的看着她,冷笑道:“不甘便不甘,待来日楼兰灭国,你们自然就甘心了。”


    谢瑶卿转头,作势要叫来禁军,正使痛苦的闭上了眼睛,只能委屈求全道:“陛下若心有芥蒂,我们,我们再不提此事便是了,只是乞求陛下施恩,能让我见一见长帝卿的棺椁,见一见他的尸骨。”


    楼兰是没有入土为安的风俗的,把尸骨挖出来供家人凭吊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谢瑶卿却不想再看见慧贵君那张面目可憎的脸,于是她只叫人取来慧贵君一副往日的画像,交给了正使。


    “罪人的尸骨定然不能交给你们,只有一副画像,也好让你们看清他的真面目。”


    楼兰国内百废待兴,处处都有求于大周,谢瑶卿的脾性正使也亲自经历过了,此时不敢再多言,只捧着画卷,小心翼翼的将它展开了。


    谢瑶卿有些烦躁道:“看也不要在这看,脏了朕的眼。”


    正使只看了一眼,却如遭雷击,愣愣的定在了原地,谢瑶卿越发不耐,催促道:“既看过了,便抓紧收起来。”


    正使却忽然跪倒,匍匐在她脚下,张皇道:“陛下!此人,此人不是我们的长帝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