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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7章 晨露沾衣重,白骨夜笼荒 白……


    一年后。


    江北的春天是张扬的,院墙上的迎春花爬满石墙上的青苔,那明晃晃的艳,早已谢了一轮。


    司遥才从山上下来,迎着晨光,沾了一身夜露,她放下背篓,将里头的草药花一股脑倒进簸箕。


    厨房的小炉灶上架着药罐子,司遥掀开盖子,里头的热气涌了出来,她探头瞧了一眼,药已经煎好。


    司遥小心地把药倒进碗里放凉后便端去了南间的卧房。


    才推开门便瞧见黎十娘趴在床沿打瞌睡,被吵醒后,黎十娘下意识地扫了眼黎宛,见对方没有一点苏醒的迹象,便撑着膝盖从地上爬了起来。


    她从司遥手中接过药,说:“一晚没睡?脸色瞧着不大好。”


    “夜里去寻了些药材。”司遥说。


    “衣裳都湿了,去歇歇罢?”黎十娘神色复杂地看着司遥,脸颊苍白消瘦,眼中化不开的心事,一身的素白出尘,瞧着却孤寂萧索。


    像极了那位故人。


    “你先把药喂了。”司遥昨夜爬了许多山,现下才觉得有些疲倦。


    黎十娘喂完药拿着碗站在床前,忧心忡忡道:“明日便是七七四十九日最后一日了,你说,她能醒来么?”


    司遥解下千机铃,将铃铛放置在病人额头半寸的位置绕了三圈,千机铃的铃身萦绕着淡淡的白色光芒,不多时,她收了铃铛,说:“可以,魂魄融合得很好。”


    黎十娘如释重负,可隐隐约约,心里却堵得难受。


    “你好像并不高兴。”司遥见黎十娘愣愣地发着怔,不解地问。


    从始至终,黎十娘的心愿便是复活婉婉,可明日婉婉就能回来了,她为何不高兴呢?


    黎十娘笑了笑,那笑意却很苦涩:“自凝聚婉婉残魂后,我便将全部的精力都放在黎氏上,五年前,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司大夫,他说他要走了,走之前将如何借尸还魂的法子告知了我,我发疯似的在江北寻了数年,皆未曾寻到合适的容器,我便将目光投向江南。”


    “恰好勾笛欲将江北势力塞入江南,我便主动请缨,前往江南,我第一次见到黎宛是在青山院,她性子烈得很,怎么也不肯接客,被老鸨锁在柴房,滴水未进,就这样关了许久。”


    “后来,许是坚持不住了,忽然有一天又肯接了,老鸨便将她放了出来,当夜好举办了千金夜,她面上曲意奉承,在客人全部到齐后,在后堂放了把大火,几乎烧去了半座青山院。”


    “我看着她站在大火里,笑得癫狂,火光照在那张艳丽的脸上,红色的纱裙像是一团散不去的怨恨,我就知道,这姑娘跟我是一路人,她心里有恨!”


    “她很痛快地答应成为我的暗线,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沉着脸,一言不发,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她不记得了。”


    “我后来才知道她是我寻而不得的容器!没有比她更适合的了,可当她唤我娘亲时,我……”


    “我想她是知道了,所以才会独自一人去给勾笛办事,替我拿回那一魄,她不想我受人胁迫,我赶到的时候她已经奄奄一息,她说,别哭,我那么不听话……”


    黎十娘自嘲地笑了笑:“昭昭,我很后悔,我希望你,别纠结过去,别让自己后悔。”


    司遥沉默着出去了。


    她在床上呆坐了许久,手中紧紧握着那柄匕首。


    “哐当——”


    屏风后头突然传来一声异响,司遥回过神来,直直看着屏风发愣,方才她似乎瞧见山尘了?


    是错觉么?


    她搁下匕首,缓缓起身绕去了屏风后头,地面湿漉漉的,浴桶里头的水飞溅了出来,窗户被打开了,搭在架子上的衣衫被风吹得翻飞不止。


    她明明记得,窗户昨日出门前已关上了。


    匆匆换好衣裳后困乏得厉害,才沾了床就睡死过去。


    梦里,她来到春山镇东市街,瞧见了那棵老槐树,树下支着简陋的算命小摊,摊子上摆着两条长长的白幡。


    那白幡被风一吹,掀了起来,只见上头写着:


    “草草星莽,月下做观,此为良辰,皆系春山。 ”


    老槐树下站着一位白衣男子,他身后背了把巨剑,风把他的头发衣角吹得落拓。


    四周景象逐渐模糊,司遥呆呆地看着那道背影,不自觉地轻呼:“山尘……”


    话音落下,山尘微微回过头,他轻启薄唇,说:“阿絮,我好想你。”


    司遥浑身都在颤抖,身体不受控制地,一步,一步,缓缓朝着山尘靠近。


    山尘的嘴角噙着笑,微微眯起的桃花眼宛如一弯月牙,里头盛的是万水千山,温柔又肆意。


    司遥伸出手,一寸一寸地抚摸着他的脸颊,眉眼,鼻梁,嘴唇……


    她在笑,眼眶却泛了红:“你回来了?”


    她纤尘不染的少年郎,终究还是回来了。


    山尘任由她抚摸着他的脸,温柔地说:“我回来了,阿絮!”


    我跨遍万水千山,洗净身上的罪孽,干干净净地来见你了。


    司遥紧紧抱着他的腰身,泪水沾湿了他胸口的白衣,她听见他的声音在耳边,低沉温柔:“阿絮,别赶我走……”


    司遥摇头,她怎么舍得?


    这是她日日夜夜思念的少年郎啊!


    “山尘,山尘——”司遥在梦中呢喃着,泪水从紧闭的眼角滚落,没入鬓发。


    一道冰冷又虚无的灵魂隔着被子轻轻覆盖在司遥身上,他轻叹一口气,吐出的气息阴冷冷的,他说:“阿絮,我终于,找到了你。”


    司遥醒来后,发了很久的呆,直到房门被敲响,她回过神来,掀开被子下床去开门,黎十娘皱着眉头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怎么睡了一觉脸色反而更差了?”


    “你要走了么?”


    黎十娘没回答她,而是猛地凑了上来,盯着司遥的额头看:“我瞧你这症状,像是被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


    司遥:“……”


    易婉婉醒后,黎十娘便带着她回了黎氏,司遥仍旧留在云华坊,早上去早市买条糕,中午便窝在屋子里发呆,晚上将柴房里的草药花收好。


    日复一日。


    不一样的是,从那之后,她开始频繁地梦见山尘,梦见他们去过的很多地方,似乎什么都没变,那些令人痛苦的事也都没有发生过。


    这日,司遥起来后,开始收拾屋子,她打开木盒瞧见了那盏鬼灯。


    她突然有些无措,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这盏鬼灯是她从江泊呈的密室里找到的,被软禁的期间,她总是在想如果说武林双侠惨案是江泊呈所为,那么师父伪装成的丁知秋,是不是也被误杀了?


    她从江泊呈那儿要回法器后,当夜便捏了个纸人晃进了他的书房,三日后,小纸人晃晃悠悠地叼回来一盏灯。


    司遥吐出一口沉闷的气,她小心翼翼地将青铜鬼灯取了出来,鬼灯褪色泛黄的青铜在阳光下闪烁着阴冷诡异的光。


    她喃喃着问:“师父,你会怪我么?”


    她想回江南,再看看他。


    司遥启程回江南时,正值盛夏,黎十娘得知后,特意带着婉婉来送她。


    “你早该顺心而为。”黎十娘说。


    “此去一别,也不知何时能再见,昭昭,我与司大夫一样,都希望你长命百岁!”


    司遥上了马,她迎风而立,与黎十娘郑重地作了别。


    肃和二年,下六月,司遥直奔京都,当她站在伯爵府门前时,不禁愕然。


    伯爵府大门紧闭,石狮子头上覆盖一层薄薄的青苔,而地面则是杂草丛生,她随意拉了一位过路的人询问。


    那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外地人?”


    司遥塞给他一锭银子:“大哥帮帮忙。”


    那人脸色缓和了些许,将银子放在手心掂量了重量:“这伯爵府早就荒废了。”


    “据说是当时娶了一位新娘子,那位新娘子是圣上亲自赐婚的,谁知道,嘿,那新娘子变作了一个木头人,惹得满京都议论不止。”


    “然江南禁止玄术,这不是明面儿上打了上头的脸,那江世子便被捉拿下诏狱,江老太太原本就因着这事受了刺激,又得知孙子被压了诏狱,接受不了,一命呜呼了。”


    “后来恰逢政变,不知怎么的,那江世子便暴毙在了诏狱中!”


    那人边说边叹气:“可怜哎——”


    司遥听完浑身发冷,颤抖不止,他死了?


    怎么会?


    那人见司遥没反应便要离开,司遥一把抓住他,颤声问:“他……尸身葬在何处?”


    “谁?”


    “江世子?”


    “唔——”那人想了想,“这你得问问邵霖邵国公,当初是他替江世子敛的尸骨。”


    “不过这两人以前可是死对头,说是替人敛尸骨,搞不好为了泄愤把人骨灰都扬了……”


    司遥僵在原地。


    她发疯似的满大街挨个打听,终于打听到了国公府邸,她站在国公府门前,正准备进去时,身后有人用刀柄敲了敲她的肩膀。


    “听说你在到处打听我?”


    司遥回过头,就见此人身穿一身华贵的黑衣,手里抱着剑,一脸不爽地看着她。


    “你是邵霖?”司遥上前一步,一把抓住邵霖的手臂,力气其大。


    邵霖用刀柄敲在她的手背上,呵斥道:“松手!”


    “你谁啊?”


    “我……我找江世子……”


    邵霖面色古怪地上下打量着司遥,过了好一会儿才问:“你跟他什么关系?”


    司遥愣住了,是什么关系?他们成过亲,在骊山,还差最后一拜,在京都,她逃婚了……


    “这都答不上来?”邵霖嗤笑一声,就要离开。


    “我是他的妻!”司遥忙说。


    邵霖回过头,重头到尾仔仔细细地又把她打量了一番,接着哦了一声,拉长尾音:“你就是他大婚当日变成木头人逃婚的新娘子?”


    “得得得,我不问。”邵霖见她脸色泛白,难看得紧,索性直说,“他葬在日溪山。”


    “我正想找他喝酒呢,一起?”


    这是司遥第一次来日溪山,此处山巅几欲与天齐,四野一派郁郁苍翠。


    这便是师父时常来的地方?司遥的目光流连在群上之上。


    “就在这儿了。”邵霖在墓前放下两坛酒。


    司遥看着眼前两座坟,心头闷得像是潮湿的回南天,滴滴答答地落着水,只见山尘坟墓旁的墓碑分明镌刻着五个大字:司灵隐之墓。


    邵霖拆开一坛子酒,径直往嘴里倒:“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像是知晓会有那么一天,早早便将坟坑挖好了……”


    “哎,你干什么!”邵霖吓得忙将酒坛子丢在一旁,“我让你来,是上香的,不是掘坟的……”


    “你方才骗我的不是,你根本不是他的新娘子,你是来寻仇的!你……”


    司遥眼疾手快,啪地一下,贴了一张符纸在邵霖额头上。


    邵霖瞬间止住了话茬子,动弹不得,只能着急地司遥连掘了两座坟,里头的白骨被拆成了一根根的,而后捡起来,包好。


    天黑前,司遥总算敛干净了两副白骨,她看向邵霖,说:“从今以后,我会守着他。”


    “谢谢你这段日子总来陪他,符纸还有一个时辰后便失效,告辞!”


    邵霖想说话,却说不出,憋得脸都红了。


    司遥背着两具尸骨回了鲤州,到城门口时,天色已经彻底暗沉下来,她径直去了赴春山,小心翼翼地将师父的尸骨取了出来,又一一摆进棺材。


    潮湿松软的泥土一点点掩盖掉棺材,直到堆成了一座小小的坟头包小山丘。


    司遥跪了下来,一言不发地来回抚摸着石碑上“司灵隐”三个字。


    师父,别怪我。


    我欠你的,此生已无力偿还,下辈子,下辈子……


    司遥眼里噙着泪,看向黑沉沉的天空,轻声说:“师父,若有来生……”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夜风拂动树梢时候发出轻微的异响。


    司遥缓缓站起身来,她放眼看去,入目的是一片连绵不绝的小山丘。


    师父,武林双侠,叶见心,胡松萝,方荣,小元宝,细猴,胖鱼,彩华以及顾氏满门一百零八条人命。


    青铜鬼灯的火光在风中摇晃,隐隐约约,宛如幽怨飘荡的鬼火。


    突然,身后的背篓发出异响,那声音极其轻微,细碎。


    司遥回头目不转睛地盯着背篓,只见背篓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推到在地,里头的零碎的白骨洒了出来,司遥脸上没有特别的表情,她不慌不忙地走上前去,将散落的白骨一一拾起。


    “回家了。”她拍了拍背篓。


    赴春山山中有一座废弃的小木屋,司遥仓促收拾了下便歇下了,她吹灭了鬼灯,闭上了眼。


    子时,万籁俱静,放在床尾的背篓再次倒在地上,里头的白骨发出“咯吱咯吱”古怪的声音,半柱香后,屋里出现了一具站立的人形骷髅。


    他迈动僵硬的腿一步,一步,缓缓靠近了床边。


    阿絮,阿絮,我的阿絮……


    他极力放轻声音,当他站在床头,看着朝思暮想的人就近在迟尺,已经消失的心脏像是还可以跳动,他缓缓伸出掌骨,想要触摸一下那一缕垂落的长发。


    还不等他靠近,指骨便被抓住。


    司遥眼眶泛红,湿漉漉的眼珠子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的骷髅架子。


    山尘弯曲指节,极小心地拂去她的泪。


    阿絮,别哭!


    ……


    许多年后,鲤州春山镇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


    赴春山乃是一座荒坟山,山中住着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每值午夜十分,那女子便会化作一具白骨骷髅,手提一盏青灯,穿梭在林间,夜夜为山中亡者拢坟,以赎罪孽。


    也有人说,那白骨行了恶鬼之事,遭了天谴,才被囚于赴春山,终生不得出。


    “啪——”


    说书人重重地拍了拍手中的抚尺,朗声道:“后人所题,此为。”


    “白骨笼荒!”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