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二天游戏开局, 裴守依旧给朝溪发了组队邀请。
这次朝溪答应的很快,可是等裴守进入队伍之后,发现那个宋宋并不在,换成了陆白。
还是三个人的队伍, 朝溪自从他进队之后, 就没有说过话。
裴守和之前一样, 一落地想跟着朝溪跑, 降落伞才刚刚打开,耳边蓝牙突然传来朝溪冷淡的声音:“别跟我。”
似乎是怕他没听到,频道里弹出朝溪的信息。
—朝:别跟我
裴守看信息的空当里,朝溪已经操作着角色远远甩开他。
裴守听着耳机里渐渐跑远的脚步声, 等那道脚步声消失, 才重新有了动作, 跑到附近随便捡了几个装备。
郑玲从沙发路过, 瞥见裴守手机上移动的画面:“在玩游戏?”
裴守不动声色将屏幕往自己的角度偏转, 不说话, 继续捡装备。
郑玲工作很忙,以前全国各地到处跑,满打满算,一年在家待的时间都不到一个月,这几天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闲下来,老是有意无意地盯着裴守。
从诊所回来之后,还破天荒关心裴守,给他买了好几盒维生素,让他定期吃,不过那维生素吃了很不舒服,裴守当着她的面把药全部倒进垃圾桶里。
郑玲当时扶着门框, 像受了什么委屈似的,莫名其妙就红了眼眶。
第二天,郑玲恢复了正常,可是裴守还是对她投来的视线很不习惯。
耳机里又一次传来脚步声,裴守躲在窗沿,警惕地扫视四周,什么都没看到,脚步声却在慢慢逼近。
危机感越来越重,裴守放轻呼吸,听见耳边裴殊难得开口。
“那个人会不会躲在旁边的房间里?”
和他不同,裴殊的声音要更轻一点,就像裴守以前在朝溪面前说话时刻意抬高的语气,听起来要开朗很多。
系统离开之后,裴殊并没有离开,而是藏在他的意识里,和裴守做了一个交易。
在他消失之前,裴守要定期放他出来透透气。
裴守收了枪,压着墙面挪过去,在对方探头前切换成平底锅,抬手敲过去。
击杀淘汰的公告出现在屏幕上,裴守捡起对方的道具,继续蹲在房间里。
两分钟后,屏幕闪过朝溪连续击杀三个人的提示。
陆白似乎和朝溪在一起,对朝溪道:“可以,这边没人了,你过来吧。”
朝溪:“嗯。”
裴守跟着在队伍里给朝溪发消息。
—小P:学长好厉害
裴守觉得朝溪是不是怕别人误会自己和学妹的关系,所以在避嫌。
因为每次轮到他夸朝溪的时候,朝溪就不说话了。
他又见缝插针的试了几次。
朝溪在陆白倒地之后把他扶起来。
陆白:“谢了兄弟。”
朝溪嗯一声。
裴守赶紧打字。
—小P:学长你扶人好快!
朝溪:“。”
朝溪开着摩托晃晃悠悠。
陆白:“我决定之后两个礼拜都不坐你的车。”
朝溪:“滚。”
裴守紧赶慢赶。
—小P:哇!!!你开车技术好扎实,比走路还稳
陆白没憋住笑:“你学妹夸你摩托开的比走路还慢。”
朝溪:“……”
裴守发现朝溪好像不爱看右上角弹出来的对话。
他一个人在队伍频道里发了很多条信息,朝溪从不回他。
郑玲出来泡咖啡时,裴守还坐在沙发上,操控着游戏的人物在房间里游走,茶几上拿来当晚饭的面包只吃了几口。
什么游戏这么着迷?
郑玲自己也是在电脑桌前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的人,但裴守盘腿靠在沙发上,三四个小时水也不喝,带着蓝牙耳机,全程一句话也没说过,不知道在较什么劲。
输了赢了,他的情绪都没有半点变动,只是沉默的一盘接连一盘游戏开着,偶尔抬手揉一下眼睛,分不清是哭了还是玩太久游戏所以眼睛酸涩。
灯影将裴守罩住,背后是一片深蓝的夜,显得他有些过于寂寞,和她记忆里那个开朗爱笑的裴守完全判若两人。
*
上午十点。
裴殊打量着裴守的房间。
和他在宿舍的风格不太像,裴守房间里什么装饰都没有,空空荡荡的桌椅、一张床,床下面有两个行李箱,衣柜倒是有不少衣服,不过清理得很整齐,按四季摆放,随时都可以收拾带走。
除了桌子上一盒银饰和不同款式用以搭配的项链之外,裴守过去在这个家生活的十几年里,似乎没有任何兴趣爱好。
所以有时候真不怪他没看出来裴守喜欢朝溪,这个房间没有半点朝溪的痕迹,就连长期和裴守一起生活的外婆可能都看不出什么异样,更别提以前偶尔在裴守家过夜的朝溪本人了,也不知道朝溪的那些东西被裴守藏在哪里。
手机上也只有两三个游戏。
斗地主和消消乐是裴守严令申明不能动的,剩下的东西翻来覆去,无聊透顶。
裴殊真不知道裴守以前那十几年是怎么过来的,难道他的生命里除了围着朝溪打转,什么都没有吗?
裴殊找出一个帽子戴上,从家里走出去。
A市很大,裴殊最熟悉的还是回A大的路,无处可去,他一路又重新回到了学校。
舞蹈系的舞房就离西门最近,是进学校路过操场之后,除宿舍楼外的第一栋建筑。
中午一点,午休时间,舞房远远传来高跟踩上木地板时踢踢踏踏造成的声响,裴殊一时兴起,从楼梯口往上走,结果才推开二楼舞房的门,就和正前方坐在大厅开会的一群人撞上。
乌泱泱或坐或站,有男生也有女生,乍一看十几个人,拿着本子不知道在记些什么。
中间的凳子上的男生穿的最单薄,系在腰间的红色衬衫摊开,像半开的裙面,面前还摆着台笔记本电脑。
男生听见推门的动静,从电脑屏幕上抬起视线,裴殊猝不及防和戴着黑框眼镜的朝溪对视一眼。
和平时的朝溪不太一样,带着黑框眼镜的他轮廓柔和许多,知性而温柔,就像邻家哥哥,看上去很好说话。
裴殊大脑一片空白,抓着门框的手不自觉用力,没想到开门之后会遇到这种情况,只感觉有什么东西死死抓住他的眼睛,让他挪不开视线,对朝溪看了又看。
“——好看吗?”
裴守的声音冷不丁从耳边传来,语气很凉,能听出来他此刻的情绪并不愉快。
裴殊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他眨眨眼,后知后觉所有人都察觉到异样,正回头看着他。
他才连忙低头压住帽檐:“走错了,抱歉。”
裴殊头也不回的匆匆离开,留下满脸诧异不知道发生什么的众人。
“谁啊?”
“戴着帽子,没看清。”
“朝溪你看清没有?”
朝溪落下视线,语气淡淡:“不重要,继续开会吧。”
大家的注意力被重新拉回来。
这次开会主要是针对明年舞蹈系的毕业晚会召开,需要初步敲定几个大群舞剧目和排练主要负责人,以及相关费用支出的预算安排。
等一切确定,二楼舞房的门又一次被敲响。
这次推门的是一个男生,抱着一箱裹着保温袋的奶茶,环视一周,然后径直朝开会的众人走来,当着所有人的面放下。
“有人要我送到舞房二楼。”
男生说:“他说他姓陆,是朝溪的朋友,请大家喝奶茶。”
“——陆?”
周絮第一个反应过来:“陆白?”
“好像是。”
男生没耽误太久,从里面单独拿出一杯少糖的,放在朝溪面前,任务完成,转身从舞房离开。
几十杯奶茶摆在地上。
送奶茶的人一看就很会喝,选了本地最出名的那家特色奶茶,分了冷热两种类型,各种选了那家奶茶店最经典的两款,就连甜度都以五分甜和三分甜为主。
周絮提肘一撞朝溪,看着底下蠢蠢欲动的众人,示意道:“我们分了?”
“分吧。”
朝溪拿起桌上的那杯奶茶。
少糖正常冰,小料是朝溪最常加的那几种。
旁边周絮只扫一眼,低头给他发消息。
—周絮:裴守点的吧?
关系再好的朋友都不会在没告知朝溪的情况下,像这样替朝溪请大家喝奶茶,更何况这奶茶的价格还不便宜,是本土的一个品牌,最便宜的一杯都要二十多。
什么朋友敢出这样的大手笔?除非那个人是裴守。
朝溪没有否认,只是若有所思地转了转手边的奶茶。
*
晚上裴守再上线时,听见朝溪和陆白正好在频道里聊起奶茶的事情,陆白想也不想就直接否认:“不是我点的。”
他笑嘻嘻:“可能是哪个喜欢你的学弟也说不定?宋宋这几天还在问我,他那天说错话,是不是惹你生气了,不是故意说你朋友。”
裴守听见宋宋的名字,顿时警惕起来。
—小P:他怎么了?
“没什么。”
朝溪不想聊得太仔细:“我开了。”
陆白岔开话题:“怎么一直没听小p开麦啊?不方便说话吗?”
裴守早有准备,花了点时间转换成提前准备好的女声:“在宿舍,有点不太方便。”
简短的两三句话,游戏上忽悠人已经足够了,更何况陆白向来心大,真以为小P是朝溪的学妹,玩了几天相互熟悉之后,拿他当自己人,也没多想,主动跟着裴守一起跳伞。
裴守还想着刚才陆白随口一提宋宋的事,一落地就在频道问。
—小P:学长你和宋宋吵架,是因为我那天打的太烂吗?
那天朝溪半夜四点多还没睡,他印象很深刻。
“不是。”
朝溪直接否认:“是一个学弟。”
裴守想起那天他成功组队之前,朝溪确实和宋宋还有另外两个人组队玩过很久,后面陆白有事离开,朝溪才同意了他的申请。
裴守认真敲字。
—小P:之前告白过的学弟吗?
耳边朝溪的语气经过距离的加工,听不出是敷衍还是认真:“嗯。”
陆白对那天的事情半知半解,看朝溪和裴守有来有回问了一圈,勉强拼凑出事情经过。
“难怪宋宋让我道歉,他这人说话不过脑子的,说了两句你学弟技术不好,没想到你会生气。”
陆白笑了两下:“不过你和学弟什么时候关系那么好了?从裴守的阴影里走出来了?”
从陆白口中听见自己的名字,裴守甩枪的手一抖,幸好他两个人不在一块儿,没人察觉到他的异常。
朝溪道:“那么久也该出来了吧?”
陆白听出他语气里没有太大的变化,比起之前情绪稳定了很多,彻底放下心来,只打了两把就离开了。
陆白一走,又只剩下裴守和朝溪两个人。
裴守现在特别摸不准朝溪的态度,他主动开麦问朝溪:“今天还打吗?”
朝溪:“开吧。”
有前面陆白缓和气氛,再加上变声器加持,裴守胆子大了许多,这次跳伞又重新跟在朝溪身后。
朝溪没有甩开他。
裴守试探着开口:“你现在和学弟的关系很好吗?”
朝溪藏在树后,隔着白雾击中对面:“嗯。”
裴守脑海里闪过上次在图书馆,朝溪腾出位置让给学弟,还和学弟道歉的场景,心情低落几分。
他紧跟在朝溪移动,时不时帮着补上两枪,连贯的枪声仿佛一瞬从四面八方涌来,裴守一边判断方位,一边提高声音:“你喜欢他?”
朝溪的态度并不明确,语气模糊:“还好。”
裴守闪避着周围冷不丁冒出的子弹,还好,介于好与不好之间,那就是有一点点喜欢。
他不甘心地多问了一句:“你觉得他哪里好?”
这算什么问题?
朝溪:“人好。”
裴守:“?”
右侧方斜飞的子弹正中裴守的心脏。
他几乎看不清屏幕:“那裴、裴守学长呢?我高中的时候听说你们关系很好。”
朝溪沉默了。
问出这句话时,裴守已经预料到朝溪的答案了:可能是“我讨厌他”,又或者是“我恨他”。
人的情感翻来覆去,反反复复,无非就是这么几种,他早就免疫了。
一直到这盘游戏结束,朝溪的声音才遥遥从另外一个空间里传来,送到裴守的耳边。
他听见朝溪将他们之间发生的所有情感一一掠过,轻描淡写的评价。
——“就那样吧。不提他行吗?”
就……那样?
裴守感觉喉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
他花了那么久,好不容易做好朝溪讨厌他的心理准备,却在听见回答的瞬间,又一次被击碎了。
他低头,看见有一滴水掉在屏幕上。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委屈的资格。
有那么一瞬间,裴守觉得朝溪这辈子都不会和他和好了。
第32章
从游戏里退出来, 朝溪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将快要没电的耳机摘下来,从座位起身,推门走到阳台上。
张张听见动静, 叫住他:“朝溪, 你那个视频会员能不能借我一下?”
他挠着头:“我会员昨天到期, 就差最后一集没看了。”
朝溪还没开口, 周絮在另外一头出声截断他的话:“哪个软件?你用我的吧。”
张张疑惑:“我上午问你的时候,你不是说没买会员吗?”
周絮:“……”
朝溪伸手,示意张张让他登录账号。
输入密码的时间里,周絮不满道:“朝溪没在宿舍追过剧吧?你怎么就确定他有会员?”
张张:“他有啊, 上次上课老师给我们播放视频的时候会员过期, 就是用朝溪的账号登的, 他充的年卡。”
“……不过, ”张张从朝溪手里接过平板, 也觉得奇怪:“你不爱看视频, 为什么要充年卡?”
宿舍有几秒的寂静,一侧的周絮突兀地跑过来,一把拽住张张:“人家爱充就充,你问那么多干什么?”
张张被拖走时还莫名其妙:“我随口问一下,朝溪都没说什么,你反应那么大干嘛?”
周絮推着他一路走到门口,抬腿勾住门,啪的一下关上。
两个人的说话声被挡在门外,却又从没有关严实的窗户钻进来。
“你下次问问题之前能不能过过脑子?朝溪和裴守闹掰了你看不见吗?”
张张反驳:“那和会员有什么关系?是你太敏/感了吧?”
周絮:“朝溪不看视频,他充会员干什么?还那么大手笔,一充就是年卡。”
张张:“对啊, 所以我才问——”
张张的话一停,终于反应过来。
“裴守充的?”
周絮小声:“我猜是这样,所以让你别问啊。”
张张:“你刚才怎么不说?”
周絮:“这是朝溪的私事吧?我当着他的面,怎么说?”
两个人在外面达成共识,重新推门进宿舍,朝溪没动,还站在通往阳台门的那一侧,门一开,正好和他们对上视线。
周絮解释:“拉他出去吹吹风。”
张张赶紧:“啊对,今天天气不错。”
朝溪什么也没说,径直朝两人走过去。
周絮身体僵直,张张也没敢动。
两个人刚好并排,将过道拦得严严实实。
朝溪在他们面前止步。
周絮一个紧张:“你要干什么?”
朝溪:“让让。”
原来是要出去。
周絮松了口气,和张张对视一眼,将位置让开。
朝溪当着两人的面,走到窗户面前,推上窗,关严实。
朝溪转身,对一脸尴尬的两人道:“窗户没关。”
特地跑出去想避开朝溪的两人:“……”
“你都听见了?”
答案不言而喻。
朝溪看着两人一副犯下大错的样子,主动开口:“那个会员就是裴守充的,我之前拿他平板看电影没退出,他懒得退就直接充我账号了,朋友之间这样很正常吧?没什么好避讳的。”
朝溪提起裴守时语气很寻常,周絮乍一听感觉很有道理:“那奶茶?”
“也是他点的。”
这次,朝溪回答了他的问题:“但是之后应该不会了。”
以他对裴守的了解,今天晚上游戏里他明确地说出那句话之后,裴守就不会再做这种事了。
周絮看着他的脸,试探问:“那……挺好的?”
朝溪低下眼,表情寥寥:“嗯,挺好的。”
*
按照A大舞蹈系一直以来的惯例,学校会在大四上学期,十二月的时候举行毕业晚会。
这对舞蹈系而言,是和毕业论文同样重要的存在,这是每一届毕业的重头戏。
朝溪一边要提前为明年自己的毕业晚会准备,一边又需要给今年准备毕业的师哥师姐帮忙,同时还要准备即将到来的期末考试,高压之下,每天晚上只能抽出一点睡前的时间,借游戏放松片刻。
相对应的,每次上线他情绪都不太高。
在他慢慢上手这款游戏之后,陆白就已经不太和他一起组队了,屏幕那一头的小P倒是一如既往地等他。
他不开口,小P也不主动说话,两个人沉默的打完两局游戏,然后互道晚安,和这个游戏里每一对普通的网友一样。
十一月底,是班主任给出的最后期限,要求所有班干部连同男女两个班拉出毕业晚会开场舞的框架。
舞蹈学这个专业,不同于舞蹈编导、或是专业院校里划分清晰明确的类别,他们所上的课程结合古典舞、现代舞、民族舞,班上所招收的学生里,又有五位在上大学前,以国标为主,所以可供选择的余地很大。
最开始,朝溪提出按一年四季划分,以高难度的技术技巧开场把大家的气氛炒起来,没有人提出异议,他也开始找符合主题的音乐。
四季分派出四个负责人,编创各自的桥段和需要的技巧类型,最后统一汇总,第一次排练时间定在周一中午。
可是周一的早上,他被拉进一个新群。
【毕业晚会节目敲定】
四个编创负责人以及毕业晚会的主要组织人员都在里面,在他加进去的时候,里面已经吵得不可开交。
—朝溪进来了
—和你说一下我们的想法,古典舞串联技术技巧太普通,想加一点潮流的音乐
—最好是把国标的元素也能充分展现出来
编创的负责人不乐意,在底下问。
—那之前敲定的想法呢?我动作都编了
—有想法之前怎么不说?
群里的消息一条接连着一条跳出来。
朝溪这才理清楚,是有人对之前敲定的想法不满意。
朝溪粗略翻了翻聊天记录,询问把他拉进来的班长。
—朝:你们是什么时候拉群的?
—班长:就前两天,有同学提出其他想法,我们拉群商量了一下
根据时间推算,两天前正是朝溪询问大家意见,敲定舞蹈音乐那天。
—朝:当时为什么不说?
班长含糊过去。
—班长:当时看你挺辛苦的,而且那个时候我们想法也不太成熟,所以想敲定之后再和你商量
他们的想法很简单,反正都是为了在毕业晚会有更好的呈现效果,他们多提出一个想法,大家也多一个选择,是好事,没想到负责四季编创的人根本不配合。
无奈之下,只能请朝溪出面调解。
朝溪问他。
—朝:周五有新意见,然后你们组群,把意见完善,同时,在我询问是否敲定音乐的时候,没有回复,对吗?
他的语气还算温和,起码从文字上看起来,比另外几个编创的负责人要冷静很多。
—班长:嗯
—朝:最开始,大家投票选出的开场舞总负责人是谁?
班长隔了半分钟才回复。
—班长:是你
—朝:那为什么我这个负责人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班长很无奈。
—班长:你当时两边跑,我们看你挺辛苦的
—朝:现在我不用两边跑吗?
—朝:谁有权利做决定,谁当负责人吧
班长一时没有回复,另外一个群里,大家已经陷入僵局,谁也不愿意妥协,都等着一个人做出让步。
朝溪从班长的私聊里退出来,没有停留,直接退出了群聊。
他这个行为像是一种信号,另外几个四季的编创负责人也跟着一起退出。
不到一分钟,一个还没退群的朋友给朝溪发来一张截图,在他退群之后,班长把两个人的私聊内容放在群聊里,大家气上了头。
—真以为大家都求着他当负责人?
—开场舞不是他一个人在跳,多一个选择也不是坏事,在得意什么
—本来可以好好商量,就是因为他这种自以为是的态度,大家有意见才不敢提
他发出之后,很快又撤销了。
可是自以为是四个字却在弹出来的瞬间侵入朝溪的视线,他瞳孔一缩。
那些被他刻意遗忘褪色的记忆轻而易举的被拖拽出来。
不久前,昏暗的场景里,有人一字一顿。
——“谁知道呢?你不是一直喜欢这样吗?高高在上,自以为是。”
手机从朝溪的手中掉落,连带着他的呼吸也慢了一拍。
记忆里在十五天里,伴随着痛苦频繁出现的窒息感又一次朝他涌来,他以为已经愈合的伤疤再次被撕开。
“当时是不是很得意?”
“每次看你被我骗的团团转,却还忍气吞声,随便一哄哭两下又眼巴巴凑上来,这可比游戏好玩多了。”
“你感觉不到吗?我讨厌你很久了。”
“真以为大家都求着他当负责人?”
“在得意什么”
“……就是因为他这种自以为是的态度,大家有意见才不敢提。”
他怔然地看着地面上的手机,机身完好,也能正常使用,可是屏幕已经被摔碎了。
他以为是手机膜的原因,可是当他把这层膜揭开,才发现碎的其实是里面的那一层。
朝溪混混沌沌拎着手机到附近的店面维修。
修机的师傅忙里抽空给他检查一遍:“外屏碎了,我这边忙完来修。”
“好的,需要等多久?”
师傅粗略估算一番:“一个半小时吧。”
他上下打量着朝溪,又看一眼时间,提议:“楼上有家甜品店,味道挺不错的,刚好要到吃饭的点,你可以吃完再来拿。”
敞开的大门外,风挟着楼上刚出炉的香甜味道飘进来。
朝溪这才注意到,楼上是他以前常去的一家面包店。
店面不大,除了玻璃窗内做面点的师傅之外,只有收银台两位店员。
明亮的灯光下,琳琅满目的面包装饰着漂亮的水果,标签上用很可爱的卡通字体标注面包的名字和价格。
朝溪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吃甜品。
大一发现这家店之后,经常拉着裴守过来逛,几乎把店里每一种面包都尝遍了,唯独有一个海盐风味的蛋糕,他吃不习惯,尝了一口,就摆在桌上,捏着叉子不知道如何下手。
裴守落后一步,端着挑好的提拉米苏在他对面落座,问他:“怎么这副表情?”
“不好吃。”
朝溪将面前的蛋糕推给裴守,看着他盘子里的提拉米苏:“我要吃这个。”
提拉米苏是永远不会出错的选择,不管朝溪选什么,裴守总是要一份提拉米苏,好像一直吃不腻似的。
每次朝溪吃到不想吃的蛋糕,都要和裴守换提拉米苏。
那个时候他确实很任性,自以为是,自作主张。
可是裴守什么都没说,将提拉米苏让给他,又接过他的蛋糕,随意尝了一口:“好吃啊。”
朝溪皱着眉,很不理解:“是咸的。”
裴守一挑眉,神色如常:“那正好,我爱吃咸的。”
故地重游,朝溪避开那款海盐蛋糕,特地挑了一个草莓夹心的新款。
奶油的甜和草莓的酸中和,其实味道还不错,可是朝溪有点吃不下去。
他坐在位置上,抬头看着对面空无一人的座位,想起来,这次,已经没有第二份提拉米苏给他换了。
不想浪费。
一小块蛋糕,朝溪花了一个小时才勉强吃完。
下楼拿回手机,师傅好心告诉他:“刚才好像有个未接电话,是你家里人打来的。”
朝溪开机。
朝妈妈没有打通电话,直接给他发了信息询问。
—小溪你现在和裴守还有联系吗?
—他妈妈刚才找我,想问问你们是因为什么吵架,这几天裴守情绪不太好
在朝溪的印象里,郑玲几乎很少过问裴守的事情,寥寥几次,也是和钱挂钩,才通过朝妈妈旁敲侧击,询问朝溪。
朝溪忍不住将刚才的不顺心落在裴守的身上。
—朝:他情绪不好关我什么事?
朝妈妈回复。
—之前你不是和我说了裴守跳楼的事情,让我告诉他妈妈,注意一下裴守最近的状态吗?
—他妈妈带他去看了看,想问问他之前生活上有没有什么异常
简短两行字,朝溪来回看了好几遍。
他敏锐的感觉到妈妈的话里省略了什么,她没有提看完医生之后的结果。
眼前的事情和刚才群聊的争执联系在一起。
朝溪被指责的不开心发酵成了另外一种情绪,他站在街边一棵掉光了叶子的树旁边,安静良久,不确定地问妈妈。
—朝:是因为我吗?
在出事那天的天台上,林席昏迷前,抓着他的手,和他说:“因为你,他才变成这个样子。”
所以大家其实都知道。
是因为他太糟糕,又太迟钝,对裴守待在他身边的痛苦毫无所觉,所以裴守才会有那么严重的问题吗?
之前隐忍的委屈在此刻一起爆发出来,朝溪想起自己一次次被骗,又一次次原谅,还有裴守生日那天忍无可忍的控诉,他以为特别美好的感情,最后是两个人在委曲求全。
朝溪鼻尖有点发涩。
等他回过神来,他已经冲动的给裴守拨了个电话。
裴守几乎在铃响的第一秒就接通了。
他捧着来之不易的朝溪的回电,高兴又忐忑,害怕自己又做了什么让朝溪不高兴的事,又期待朝溪愿意主动给他打电话的原因。
可是电话接通的第一秒,朝溪的声音传来,带着强忍着哽咽和委屈。
“裴守,你——”
你的痛苦全是因为我吗?
朝溪问到一半,突然觉得很丢脸。
裴守还没听清他的话,忙道:“发生——”
他没来得及发出的声音和电话挂断的尾音同时响起。
朝溪匆匆打来电话,又匆匆挂断电话。
裴守再拨过去时,发现自己的电话也被拉黑了。
可是这一次,他连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知道,只是坐在沙发上,后知后觉的回忆起朝溪变调的语气和浓重的鼻音。
那天生日被他咄咄逼人的话质问,朝溪都没有哭。
他很快从两个人的关系里抽离,疏远,冷静,裴守都觉得两个人的故事在朝溪那里马上就要翻篇的时候。
他在一通电话里直视了自己带给朝溪的痛苦。
裴守从家门冲出去,直奔学校,这些天的害怕纠结犹豫,通通不见。
此刻,他只有一个念头。
真该死啊。
他又让朝溪难过了。
第33章
裴守停在A大校门前, 喘着气刷卡进入校门,才后知后觉自己有多冲动。
A大占地面积超过一万亩,他不确定朝溪的位置,甚至连朝溪在校外校内都不知道, 就直接跑过来。
朝溪心情不好的时候, 会去哪里?
裴守顺着学校的甜品店, 一路找过去。
校内一共有三家, 但朝溪最可能去的地方应该是南校园,裴守在校门口扫了辆共享单车,直奔目的地而去。
独属于面点的治愈甜香溢满了整条街道。
卡通字体的店名外,来来往往的情侣和学生占满店外的桌椅, 裴守平息呼吸, 视线迅速掠过每一桌, 没有看到他想要找的人。
他抬脚走进店面, 却在听见进店欢迎语时将脚缩了回去。
并排沙发座的角落里, 裴守只是扫一眼, 心稳稳落地。
尽管今天朝溪破天荒穿着很低调的运动装,还戴了帽子挡住视线,可是他的衣服裴守都见过,还有不少是开学前他亲手帮朝溪整理的。
裴守找了个靠门的位置坐下,随手拿了份提拉米苏。
帽子落下的阴影将朝溪的脸挡的严严实实,他看不见朝溪的表情,只能看到朝溪此刻正捏着叉子,面前摆着他以前不爱吃的海盐蛋糕,不知道应该任何下手。
裴守远远看着他,心念一动,拿出手机, 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在游戏之外主动找朝溪。
—小P:学长,现在有空玩游戏吗?
朝溪落在桌面的手机屏幕一亮。
他没什么兴趣的打开,然后装没看到,把手机盖上。
裴守:“……”
裴守对着朝溪的头像点两下。
—我拍了拍朝,有什么话晚点再说
朝溪瞥一眼手机,快速打出几个字。
—朝:在排练
裴守:“……”
裴守像是回过神来,翻了翻他和朝溪以前的聊天记录。
朝溪提及排练的次数高达八百条。
他以前还以为是舞蹈系要排练的东西很多,现在好像隐隐知道原因了。
裴守别无他法,只能从座位上起来,走到稍微安静的角落,换了张不常用的卡给朝溪拨过去。
这个电话他用的很少,饶是朝溪看到,都没能立刻反应过来。
电话接通,耳机里只听得见两个人的呼吸声。
朝溪声音低低的,似乎还有点哑。
“喂?”
裴守:“是我。”
这次,他说话的语速很快:“你先别挂电话。”
朝溪要挂电话的手一顿,语气很冷漠:“什么事?”
裴守站着的位置很空,仔细一听还能听见一些回声。
“你刚才打电话给我。”
“打错了。”
就知道会是这样。
裴守说:“你叫了我的名字。”
“我现在不想说了。”
“为什么?以前有什么事我们都能直接说,收到你电话的时候,我很开心。”
“你都说了是以前。”
朝溪的态度还是有些抗拒:“以前我也不知道,我性格很糟糕。”
他顿了顿,语气冷然:“我都那么糟糕了,你还上赶着找我干什么?”
裴守:“你不糟糕,你很好。”
“很好吗?”
朝溪冷笑:“我高高在上自以为是,不是你说的吗?”
“林席很好吧?和我完全不一样,认识一个月就迫不及待想表白,天台九十九朵玫瑰和一墙的三角梅,不都是你要给他的惊喜吗?”
裴守不敢接话,很害怕自己说错什么。
“他一走你就来找我,我是什么很贱的人吗?我就活该当他的替代品吗?”
“不是。”
裴守紧盯着角落里的朝溪,没想过这种自轻的话有一天会从朝溪的口中说出来:“你别这么说。”
朝溪用力闭上眼,轻声说:“可我现在就这么觉得。”
“裴守。”
朝溪还是没有忍住,语气里裹着浓重的倦意。
没想到他和裴守吵架又吵架,所有不顺的事情压下来,到最后,心里想的话却依然只能对裴守说。
“裴守,我现在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糟糕的人。”
裴守将出口的安慰一哑。
他终于找到了问题的源头。
他们都以为那场生日让朝溪最难过的是欺骗,其实不是,朝溪迟迟走不出去,是因为他真的听进去那些话,真的开始怀疑,这段关系的变质,裴守的改变都是因为他。
他有多恨裴守,就有多厌弃自己。
“……对不起。”
电话又一次被挂断。
裴守的道歉还是没能说出口,他隔着一层玻璃,越过中间的人群,看见朝溪一点点将以前不爱吃的海盐蛋糕吃下去。
裴殊慢吞吞地冒出头:“要去和他道歉吗?他这样,我心里有点奇怪。”
裴守问:“奇怪什么?你不是说自己喜欢林席吗?”
裴殊反驳:“我那是以为你喜欢林席啊!”
他小声道:“你揍林席的时候我没什么感觉,可是你刚才和朝溪打电话,我觉得很难过,明明你才是糟糕的那个人。”
裴殊顿了顿,低声补充:“你和我。”
裴守的右手不受控制的抖了抖,裴殊认真道:“去和他道个歉吧,别让他难过太久,我还是比较喜欢朝溪笑起来的样子。”
裴守问:“他会厌烦吗?”
“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比起海盐蛋糕,他可能更想吃提拉米苏。”
于是在朝溪吃下第三口海盐蛋糕时,穿着工作服的女生端来一份提拉米苏,放在他面前:“这是您朋友为您点的提拉米苏,请慢用。”
提拉米苏旁边,斜插着一份卡片。
一个龙飞凤舞的裴,落点稍顿,旁边有一个简单的笑脸。
裴^_^
朝溪看着卡片,心里有一个地方仿佛被击穿。
*
晚上九点,朝溪正常上线,裴守听他说话的语气,情绪已经恢复正常了。
两个人照旧挑了个人少的落点。
裴守开着变声器,主动打招呼:“晚上好。”
朝溪还没适应这个声音,每次碰到突然冒出来的女声,都要愣一下。
“……晚上好。”
这局和两人匹配的队员很活跃,听两个人开麦相互打招呼,主动也开了麦。
“你们认识啊?”
朝溪面对不熟的人话很少,裴守替他回答:“嗯。”
“情侣?”
裴守:“朋友。”
他说完,和朝溪确认:“是朋友吧?”
朝溪:“你觉得是朋友吗?”
裴守:“我一直拿你当朋友。”
朝溪沉默了。
“这话说的。”
队友听不懂两个人在绕什么圈子:“我还以为你们线下认识,原来是网友?”
“嗯。”
裴守接话:“约着一起打游戏。”
队友十分怅然:“一起打游戏也好啊,我前女友就是打游戏认识的。”
“前女友?”
“是啊。”队友深深叹了口气:“认识六年,在一起也挺久的,四五年吧,后来就分手了。”
朝溪安静听他说完,问:“为什么分手?”
“忘了,吵了一架,说了不少难听话,然后就分了。”
裴守全程不敢说话,连着呼吸声都不敢太重,越听越觉得这个故事有种意外的熟悉。
朝溪语气莫名地重复:“说了很多难听话。那这些话是气话,还是真心话?”
“都有吧。”
队员问:“听你这语气,之前也吵过?”
裴守:“……”
他赶紧跳出来:“我好像听到了脚步声。”
被他这么一打断,队友的注意力也跟着分散过去。
朝溪停在原地:“我怎么没听见脚步声?”
裴守硬着头皮:“我们位置不同。”
“哦,位置不同?”
朝溪的声音又轻又飘,听得裴守心惊胆战的。
毒圈刷新,几个人运气不错,正好在范围里。
队员只想正面硬刚,很快脱离他们,单独行动,裴守在房子下面找到一辆车,示意朝溪上车。
朝溪没拒绝。
两人顺着路漫无目的的开。
这是他第一次开车,方向不是很稳。
朝溪本来就有点晕3D,忍了忍,没忍住:“我要下车。”
裴守:“?”
朝溪加重语气:“我、要、下、车!”
裴守:“怎么了?”
朝溪:“你技术太差了。”
裴守笑了笑:“这么直接地说一个女孩子吗?我会很伤心。”
朝溪空了两秒,没想到裴守可以理直气壮说出这样的话。
他算哪门子女孩子?
女孩子的温柔体贴裴守一点都不占,他是厚脸皮不讲理的大魔王。
裴守不紧不慢:“技术都是练出来的。”
他驾驶的速度慢下来,车也跟着平稳许多。
裴守一边操作,一边开口。
“可能太久没玩,所以生疏了,我以前技术挺好的。”
“以前?”
“初中的时候。”
朝溪陷入回忆,初中距离现在已经过去太久,他都快忘记初中时裴守是什么样子。
说起来,他以前从没有和裴守一起打过游戏。
裴守以前游戏瘾很重,几乎每次休息的时候都在玩游戏,好像除了游戏就没有其他打发时间的东西,而且一打起游戏就不搭理人。
这种状况和朝溪在一起的时候几乎没有,但对上其他人的时候特别明显。
好几次朝溪不在时,其他朋友和裴守打招呼,裴守头都没抬一下,遇到郑玲打电话,看也不看直接挂断。
朝溪走过去,他才暂停游戏,将手机丢到旁边,抓住朝溪的手,抬头若无其事凑过来,笑眯眯贴着他聊天。
朝溪问起为什么打游戏不理人,裴守很茫然:“别人和我打招呼,我就要招呼回去吗?我们又不熟。”
……现在想起来,让裴守戒游戏,也是他在自作主张。
朝溪目光黯淡下来,或许那个时候裴守就很烦他。
耳机里,裴守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自顾自道:“我叛逆期的时候,经常偷偷去网吧。”
他不知道想起什么,轻笑了两声:“我有个朋友,很喜欢吃网吧的粉,每次我去上网他都要跟着,就坐在我旁边,我说,大姨,开三个小时。他在旁边说:姐姐,再要一碗粉,加溏心蛋,加蔬菜。”
“可能是我运气不好,每次那个前台都对他眉开眼笑,却偏偏对我没一个好表情。”
朝溪知道裴守口中的那个朋友是谁:“你那个时候,觉得他烦吗?”
“烦。”
裴守没有犹豫:“每次我打游戏,看到他端着粉在旁边写作业,我就觉得挺烦的。”
“他是我见过最优秀的人,长得好看,聪明,成绩也好,家庭幸福,身边有很多朋友,有很多人喜欢他,他没有任何问题,和他在一起是我每天最开心最期待的事。”
“可是和这样的人当朋友其实特别痛苦。一开始会嫉妒他,中间会有人不停拿你们两个对比,一定要一较高下,再后来,还会心态失衡。”
“我有三颗糖,会把糖全部给他,可是如果他有三颗糖,或许只能分一颗给我,你给他的情感不能太多,他会不自在,又不能太少,会被别人取代。”
“我离不开他,可是和他在一起,真的特别痛苦,更痛苦的是,你的挣扎怨恨和嫉妒他什么都看不到,你想讨厌他,可是他对你特别好。”
朝溪垂下眼,终于从裴守口中听到了一句真话:“他没你想的那么好。”
朝溪从不知道裴守眼里他是这样的,简直就是没有一个缺点的神仙。
可是明明朝溪以前也很羡慕裴守。
裴守和谁都聊的来,玩游戏很厉害,打架也很厉害,因为从小被散养,所以很独立,什么事情都云淡风轻,有种说不出来的潇洒。
六年级他一个人上补习班走夜路,很怕鬼,但是听到裴守的脚步声一直跟在他后面,就会很安心;他第一次上学不会自己套棉被,还是裴守帮他套的;他有一次忘带校牌,对他来说简直是天大的错误,可是裴守把自己的校牌给他,然后自己从墙上翻进学校。
他最害怕背处分被找家长,紧张的时候后退一步,撞到裴守,也是裴守冲他摇摇头,把他拉到自己身后:“没事儿,小问题。”
然后把朝溪的错全揽在自己身上。
没人知道,朝溪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也偷偷嫉妒过裴守。
“他很好,但是他自己不觉得。”
裴守的话把朝溪拉回现实:“我当时快烦死了他。可是后来有一天,他发烧,在医院挂吊瓶,我终于甩开他,一个人去网吧,想怎么玩就怎么玩。那个阿姨问我开多久。”
朝溪:“你玩了多久?”
“没有开机,我就要了一碗粉,加溏心蛋,加蔬菜,然后打包。”
朝溪一愣。
“我去医院看他的时候,他刚好退烧,一天都没吃东西,看到我拎着那碗粉过去,眼睛都亮了。病房就我们两个,他用塑料碗,我用盖子,一人一口,其实吃到最后粉都凉了,但我真的特别开心。”
“当他和我一起分那碗面的时候,我又不烦他了。”
裴守顿了顿:“所以,其实连当时的我都不知道,我不是烦他,我只是烦他永远不看我,我游戏打的再好,他眼里都只有那碗面。”
朝溪问:“所以呢?”
“所以情绪是会骗人的,很少能有特别纯粹的喜欢或者讨厌。”
裴守轻轻告诉他:“今天你给我一颗糖,我很爱你,第二天,我知道你给了所有人一颗糖,那这份爱,就可能被解读为其他的情绪,如果我因此讨厌你,这难道是你的问题吗?”
朝溪名为委屈的情绪又有点冒头,他想了很久,才回答:“不是。”
“所以,谁都不需要为别人的一时的负面情绪负责,对吗?”
绕了那么大一个弯,朝溪听出来了,裴守只是想安慰他。
他别扭道:“我不会只给朋友一颗糖。”
“嗯,我说的朋友也不是你。”
“那他是谁?”
裴守:“我前女友。”
朝溪:“……”
裴守仗着小P的名头,顶着一口女声,面不改色:“认识十几年,后来吵架,就分手了。”
朝溪:“……前女友?”
裴守:“嗯,肤白貌美腰细腿长,学跳舞的,性格还好。”
朝溪刚才微弱的感动一扫而空。
“你前女友多高?”
裴守没有感觉到任何问题:“一米八啊,女生一米八很正常吧?”
朝溪气笑了:“你前女友叫什么?”
裴守心头警铃大作,朝溪什么时候对女生也有兴趣了?
他严肃道:“我们只是网友,学长,你问这个有点过界了。女朋友就是女朋友,是不能成为学长的女朋友的。”
“网友。”
朝溪气极反笑:“你分享了你和你女朋友的故事,那下次我也和你聊聊我的前男友吧?”
“前……男友?”
“是啊,背着我朋友谈的,应该没几个人知道。”
“是裴学长吗?”
朝溪微微一笑,三个噩梦般的字直接把裴守击穿,裴守拼凑了一夜的坚强又一次被击碎:“他认识。”
一局结束,朝溪从游戏里下线。
耳机另外一边,郑玲又一次加班到凌晨两点。
路过裴守房间时,门缝下一线明亮灯光。
她推门进去,只见裴守破天荒坐在书桌前,开着电脑,各个软件共计三百多个联系人,拉了个表格。
手机摆在一侧,裴守拉出时间线,挨个检查朋友圈的照片,竟然真的翻到了至少五个背着他和朝溪见面还拍照留念、目前单身、性取向为男的男生。
裴守牙都快咬碎了。
第34章
晚上十二点, 师姐们毕业晚会的对光勉强结束。
朝溪揉了揉眉心,从房间走出来,和上一届的师哥师姐碰面。
“这段时间辛苦了。”
林桉学姐是毕业晚会的总负责人,之前和朝溪一起排过几个节目, 关系还不错。
一见朝溪下来, 她径直走来, 一把揽过朝溪的肩:“听说你们也开始准备毕业晚会了?”
朝溪想起昨天不了了之的排练, 情绪低落了几分:“嗯。”
“不太顺利?”
朝溪点头:“沟通上有点问题。”
“那很正常。”林桉望着排练结束后三两成群离开的同学:“据我所知,之前每一届毕业晚会,几乎都闹过矛盾,半年前我们吵得最厉害的时候, 差点连晚会都办不下去。”
她笑笑, 很快转移话题:“最近舞台灯光这块儿多亏了你, 待会儿有空吗?请你吃宵夜。”
朝溪:“这个点?”
林桉推他一把:“就这个点, 走啦。”
十二点聚餐的地点首选, 一般都是A大附近广场的那家海底捞。
林桉提前有预约, 没有派对,畅通无阻带他进去。
陆白看见他,远远朝他招手。
“这里。”
朝溪:“你怎么在这儿?”
如果他没记错,陆白是学金融的吧?
陆白神秘一笑:“你也太低估我的人际网了吧?”
朝溪:“?”
陆白:“……好吧,就是社团活动出来一起聚餐碰到了,刚好拼桌。人多热闹嘛!”
等菜上齐。
陆白用公筷下了半盘肉,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上周末林政回了趟家,刚好碰到林席。”
朝溪看着锅里翻出沸腾的雾气:“他怎么样?”
“不太好,不敢出门,嘴里一直念叨着倒计时什么的。”
陆白顿了顿:“哦,他还提了你的名字。”
“提我干什么?”
朝溪的印象里, 两个人并没有太多交集。
陆白转身在包里找了半天,不知道拿出什么朝他跑过来。
蓝色的包装划过桌面,堪堪在朝溪面前停下。
有些眼熟。
朝溪想了半天,终于在记忆里翻出零星片段。
刚好陆白开口:“林席托林政给你的,他提前检查过,应该只是一包普通的湿巾。”
“嗯,应该是之前我给他的。”
陆白吐槽:“我发现你特别喜欢给人送整包的纸。”
朝溪:“……?”
他很冤枉:“有吗?”
他只是出于习惯,喜欢随身带纸,但是有需要的时候,抽出一张纸递给别人,又感觉很麻烦,所以从来都整包整包给的。
对话间,其他人已经开吃。
下满了菜品的汤锅在翻涌时快要没出来,四面伸来的公筷碰倒挨在一起的饮料。
坐在周围的人一个激灵站起来,桌面上撞翻的酸梅汤和冰块很快侵占了大半个区域。
陆白眼疾手快递上旁边的纸巾盒,很快把桌面清理干净。
朝溪接过桌上的那包湿巾,被人拆封过,但只用了几张,夹层空隙不大,但到底是被人用过的东西,朝溪掠过一眼,想随便找个垃圾桶丢掉,碰巧被对面男生看见。
“你那包湿巾还用吗?”
男生目光如炬,伸出被酸梅汤弄的黏黏糊糊的手:“借我几张。”
朝溪一连抽了三张湿巾过去,抽到第四张时,他听见了物体摇晃的声音。
在湿巾一侧,有一张薄薄的,被塑料膜护住的纸片。
这才是林席真正想给他的东西。
朝溪将纸片拿出来,揭过塑料膜。
林席的字方正清秀,没什么棱角,可是这几个字的每一笔都带着一点细微的抖动,仿佛是难以控制神经末梢,即使是最简单的一横一竖都摇摇晃晃,但那几个字又印的很深,写的格外用力。
陆白原先还在和其他人抢肉,余光瞥过朝溪手中的东西,心神瞬间凝到朝溪这边。
他坐下来,挨着朝溪,语气不安:“林席写了是什么?”
朝溪将纸片放在桌子上。
陆白将上面的字挨个读出来。
“系、统——”
“裴、殊”
反应过来纸片上写了什么,陆白拿起纸片,翻来覆去又找了一遍。
薄薄一张纸片上,确实只有简单的四个字。
系统、裴殊。
除此之外,没有更多的提示。
陆白表情有一瞬的不自在。
朝溪托着下巴,对纸片上的字并没有太大的反应,但他没有错过陆白看到这个名字时的表情变化:“裴殊是谁?你认识?”
“听过。”
那天晚上,他在宿舍睡了一天的觉,因为关着床帘,所以都以为他没回宿舍。
正要下床时,陆白听见裴守和林政说话。
林政开玩笑:“来转一圈,让大家瞻仰一下裴守的英姿。”
裴守却出口否认:“不,我不是裴守。”
他说:“刚才,我给自己取了个新名字,我是裴殊。”
而裴守离校那天,请假理由上写的是去看病,精神病。
林政没多想,陆白却落实了自己的怀疑。
——“我觉得,那是裴守的第二个人格。”
如果那个系统是真实存在,那这张纸片的提示不言而喻,裴殊和系统仍然存在某种联系。
裴家。
半夜十二点,郑玲难得见裴守房间没开灯,推开他的房间,只见裴守房间的电脑屏幕仍停留在登入游戏的初始页面,偌大的房间只有一方屏幕幽幽亮着,周围空空如也,连一点温热的气息都没有。
……裴守不见了。
第35章
凌晨十二点半的海底捞和白天一样热闹。
沸腾锅底上涌的白雾, 温暖明亮的大堂,周围熙攘的笑闹,将所有人短暂的从时间的概念里抽离出来。
陆白第二次提起林席在天台那通电话的录音,他撑着下巴, 思维无限发散:“这张纸上的系统……我觉得和那个录音有关系。”
“系统?”
名词解释上是由部分组成的整体, 听上去又像是用以维持某种程序秩序的东西。
朝溪还想再问两句, 就被手机铃声打断。
来电显示是外地的一个陌生号码。
他没有避开陆白, 直接点下接听。
“朝溪,我是裴守的妈妈郑玲。”
电话那头的女声平稳,但急切的语气还是暴露了她此刻不平静的心情:“你知道裴守现在在哪里吗?”
“这个点,他应该在家里吧。”
朝溪重新确认时间, 十二点半, 过去几天里这个点他和裴守刚好结束游戏, 今天他没上线, 所以并不知道具体情况。
“不在家。”郑玲语气低了一点, “也可能是和朋友出去了?他这种事情从来不和我说。”
裴守和家人的关系一直不冷不热, 刚好能够维持表面的客气。
他防备心很重,待在家里的时间少之又少,所以关于他的很多事情,郑玲只能通过朝溪和朝妈妈来了解。
“按理来说我不应该这个时间打扰你,但除了你,我实在不认识他的其他朋友。”
郑玲语带歉意:“如果你有他的消息,麻烦帮忙转告给我。”
电话刚挂断,朝溪没有迟疑,捞起外套,从座位上站起来。
陆白从电话泄露的几个字词里了解了大致的情况:“你要去找他?”
说完,连他也觉得自己的提问多此一举。
别说是裴守, 按朝溪的性格,就算现在不见的是他,朝溪也会毫不犹豫帮忙找人的。
想到这里,陆白拿起手机,飞速点了两下。
做完这些,他晃了晃手机,示意:“之前那个录音,我发你了。”
朝溪面露疑惑。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不久前陆白还亲口说过,以朋友的身份,并不建议他去听录音。
陆白别开脸,不自在地咳了两声:“……以裴守同学的身份,我建议你还是听一下吧。”
朝溪接收文件,低头对他说:“那我先走了,帮我和学姐他们说一声。”
朝溪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扬起的外套犹如带着风。
陆白有种亲眼看着一切前功尽弃的心酸:“去吧。”
*
A市作为近两年旅游业正兴起的省会城市,夜间灯光和热闹一直延续到凌晨四五点才有熄灭的兆头,可供玩乐的地方更是数不胜数。
裴殊随便挑了一辆眼熟的公交上去。
窗外最热闹的就是街边的烧烤摊,滋啦冒油的肉香比冷风先冲进了车窗里。
透明车窗映出裴殊的脸。
他戴着顶黑色冷帽,图好看只穿薄薄的一件外套和帽衫,现在冻的双手插在口袋里,跃动的灯光勾勒出他和朝溪三分相似的五官,耳侧坠着很久不戴的银白耳钉,乍一看少年意气,更贴近裴守高中时常有的风格。
裴殊对着玻璃左右欣赏了一下自己的脸,心情很不错的样子。
系统也没想到裴殊那么好说话。
【你那么轻易就同意和我合作了?】
之前那次任务失败,系统也是隔了很久之后才意识到,是裴守和裴殊联手摆了它一道。
也正因如此,再次和裴殊合作,它拿出十二分的警惕。
【不问问能得到什么好处?】
裴殊全程没说几句话,反而是系统一直在喋喋不休。
【这可是我——我们最后的机会了,只要能够制造出一起意外车祸,让林席在车祸中意外去世,主系统察觉到剧情异常,一定会判定为人物失控,将剧情回收,让一切从头来过】
“这句话你已经说过了,相当于重新塑造一个全新的时空,在那个小说世界里,除了我和你,所有人的记忆都会回到林席和裴守见面之前,而你获得主系统关注,才有机会上报故障,回去重新补充能量,对吧?”
【是】
“那就够了。”
【不需要别的了?】
系统和林席谈惯了条件,第一次碰到这么好说话的人类,还有点不确定:【我可以给你钱,告诉你下一期彩票的号码,或者塑造一个全新的身体,让你彻底从裴守的身上脱离】
公交车已经行驶过三站,停在一所高中门口。
裴殊起身,从车上下来,漫无目的地顺着高中两边街道和巷子挨个走进去,就为了找到一家藏匿其中的网吧。
裴殊耸耸肩,没把系统的话放在心上,只是从外套口袋翻了翻,找到几个暖宝宝。
裴守和朝溪都是冬天为了好看不愿意多穿几件衣服的人,所以裴守口袋里常年备着几个暖身贴,而朝溪口袋则一直放着暖手宝。
裴殊撕开包装袋,见这个图案眼熟,才发现是那天在后台朝溪嫌丑没要的。
他仔细端详两眼,明明就挺可爱啊,哪里丑了。
裴殊将暖身贴揣进口袋里,接触到空气之后迅速发热,裴殊常年冰冷的指尖终于暖了起来。
【你要找什么?】
裴殊花了一个小时,将在校门两侧的店铺翻了个遍,系统抱着讨好的心思,主动开口。
“一家网吧。”
裴殊说:“你帮我找找,有没有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网吧。”
系统残余的能量不多,但找一间网吧绰绰有余。
很快,它给出答案。
【沿当前道路直走五十米,左转过马路,直走四十米】
裴殊按着系统的指令移动,难怪他刚才一直找不到,这个巷子口几乎被两边炒粉摊排队的人给堵死了,他路过两次都没注意到。
走进小巷,里面是两户饭店。
再深入,裴殊面前出现了一条斑马线。
【过斑马线,顺着这条路走四十米,左转,目的地就在你的右手边】
裴殊停下脚步,抬头,看见了用灯带拼凑的网吧标识。
面前的楼梯仅容一人通过,他一路上楼,明显感觉到空气开始变得沉闷,前台两排并列的充电宝装置下,老板娘懒懒打着呵欠,旁边一块小黑板,用粉笔写着一列菜单供大家选择。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个老板娘看他的眼神并不是特别欢迎。
裴殊从上看到下。
鸡蛋炒粉
牛腩粉
下锅粉
……
他没想到一个小小的网吧,连粉的品种都有那么多,一时犯了难,不知道应该点哪个。
一道声音从他身后传过来。
“两碗下锅粉,加蛋加菜。”
那声音像敲击在玉石上的溪流,咬字利落,一下抓住裴殊的耳朵。
是朝溪。
他下意识回头,看着朝溪双手插兜,撩起门帘时带着外面的风一起吹过来,那阵风清凉缥缈,转瞬即逝,和朝溪给他的感觉很像。
他看着朝溪从门外一步步走到他身边,直到和他并列,看上去对这里十分了解。
那老板娘一见朝溪,立刻露出笑容,轻声细语:“好久不见你来啦,最近很忙吗?”
朝溪笑笑:“嗯,大学课程比较紧张。”
“长高不少,还是和以前一样帅。”
老板娘看朝溪的眼神柔和的不得了,像是特别满意的亲弟弟,都不用朝溪开口,转头按习惯给他开了个包厢。
朝溪结完账,脸上的笑淡下去,转身往左边走。
见裴殊站在原地不动,朝溪偏了偏头:“愣着干什么?”
他收回视线:“过来。”
那两个字宛如命令,等裴殊反应过来,他的身体先一步迈开步子,走在朝溪身后。
朝溪脖间围着质地柔软的围巾,刚才匆匆一瞥,裴殊只注意到他半张脸埋在围巾里,露出一双清冷的眼睛,单薄的深色外套在此刻越显冷峭,朝溪心情好像不太好,除了进门那几句话,连个问好都没有。
裴殊见多了他脾气好时的样子,现在碰到朝溪这样,一时被唬住了,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绕过大厅的几排电脑桌,裴殊跟着朝溪走过旁边一列包厢号,停在最末端,朝溪先进去,里面空间挺大,双人并排电脑,配置两台可坐可躺的软椅,空调可自行调节。
朝溪将包随手丢在最里面的座位上,又调了一下空调温度,摘下围巾,背对裴殊,兀自在电竞椅上坐下。
包厢的门慢慢合上,裴殊快一米九的个子,却只能低头背靠门站着。
像罚站似的,朝溪不开口,他就不敢动。
空调运作的声音响起。
朝溪拿起手机给郑玲发了条短信,又跟挨个回复了询问情况的陆白和学姐。
裴殊只看见漆黑一片的电脑屏幕映出朝溪没有表情的脸,收到信息的震动提示隔三差五响起来,朝溪像是完全忘记了他的存在。
……说实话,其实有点吓人。
裴殊自认自己和裴守是两个人,他没有裴守的记忆,和朝溪也不算太熟,应该没理由心虚才对。
可事实就是他跟着朝溪进来了,朝溪不说话,他也不敢贸然开口打断。
应该是身体记忆。
裴殊这样安慰自己,朝溪脾气虽然不算特别好,但也不是特别差,有什么可怕的?
他习惯性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
还没点燃,身后响起敲门声。
朝溪转头,刚好看见裴殊一手拿烟,一手摸出打火机。
四目相对,朝溪还没说话,裴殊手一抖。
“要抽烟出去抽。”
朝溪的语气很平静,没有裴殊想象的那种生气,但也没有很温柔。
他站起来,将门打开,老板娘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粉进来,放在桌上,朝溪带着笑意,很有礼貌地和她道谢,老板娘一走,裴殊抬头,朝溪脸上的笑就好像昙花一现,转瞬又没了。
他以前学过变脸吗?还是有双重人格?
裴殊暗自腹诽,手下却很自觉地把打火机收起来。
“没打算抽。”
裴殊解释说:“这里光线好,我拿出来看看。”
朝溪:“……”
他有时候真羡慕裴守,总能想到这种令人发笑的理由。
朝溪收回视线,背对裴殊重新坐下:“随你。”
裴殊闻到粉的香气,察觉到朝溪对他的态度不算很排斥,他又壮着胆子往前走了两步,很自觉地拿起筷子,看朝溪一眼,想端着粉站在旁边吃。
朝溪头也没抬:“不嫌烫?”
裴殊的手还没挨到碗,闻言,换了个方向,拿着筷子干立在两个软椅中间的狭窄过道,等粉凉。
朝溪又问:“站着不累?”
裴殊看他平静的表情,意外地听懂了朝溪的意思,赶紧坐下。
从家里跑出来到现在,又冷又饿折腾了大半天,他早就饿了。
可即使这样,裴殊还是下意识看朝溪的脸色,摸了摸脖子,试探道:“现在可以吃了吗?”
朝溪拿一种他在说废话的眼神看他:“不可以,你继续在门口站着?”
裴殊在不惹朝溪生气和饿肚子之间权衡了一下,竟然真的把筷子放下来,乖乖起身站在门口,这次还背对墙低着头,老实巴交的模样和一身妇女之友花里胡哨的打扮截然不符。
朝溪:“……”
他都有些无奈了:“你没听出来我在说气话?”
裴殊摇头,意识到朝溪看不到他的动作,举手问:“我能转过来和你说话吗?”
朝溪有些头疼地叹了口气。
看来双重人格也不能改变一些本质的问题。
“过来吃吧。”
裴殊半信半疑坐下来:“我真吃了?”
朝溪:“吃。”
裴殊感受了一下,刚才疯狂拉响警报的第六感现在毫无动静,那应该是安全了。
他等不及粉凉,简单搅拌两三下,大吃一口,筋道的粉裹着汤汁,一下席卷了他的味蕾。
“!”
裴殊眼睛蹭地一下亮了。
反倒是在门口点单的朝溪没有动,只是转头安静地看他闷头吃了一会儿。
这种感觉熟悉而安心,裴殊猜以前他和裴守是不是经常这样,以至于身体都已经记住了这一画面。
朝溪问:“好吃吗?”
裴殊将头埋在碗里,只是一味点头。
可能是以前饿的太猛了,他真的很怕晚上挨饿,没有比晚上肚子饿的时候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更治愈的事情了。
等包厢的温度渐渐回升,他吃了好几口,速度渐渐慢下来,才发现包厢有些安静。
裴殊抬头,后知后觉朝溪面前的粉一口都没动,他只是微侧着身体,单手撑着下巴看自己吃。
裴殊抬眼,而他一直垂着视线,两人就这么毫不遮掩的互相看着对方,难得一次谁都没提前躲开。
朝溪专注看人时的眼睛真的很好看,瞳孔嵌在微挑的眼睛里,可能学跳舞的原因,那双眼睛好像会说话,水一样款款温柔着。
裴殊现在还记得在天台上朝溪生气时冷下脸扇裴守一耳光的事情,知道温柔和脾气好可能只是他一时的错觉,但被这么安静注视着,还是有些耳热。
他不好意思地将面前的碗推开一点距离:“你不吃吗?”
朝溪面前那一碗连动都没动一下:“没什么胃口。”
裴殊的视线绕着朝溪转了一圈,外套的拉链已经解开,宽松的外套之下,越发衬的他腰身细窄,比起他第一次见朝溪的时候好像要瘦一点。
本来裴殊就因为搞砸了裴守和朝溪的关系,对裴守有愧意,现在看见朝溪腰那么细,那分歉疚发酵的更加厉害。
“你好像瘦了。”
他没滋没味地开口:“……抱歉。”
朝溪没什么感觉:“这段时间你的抱歉说过太多次了。”
裴殊:“……”
好的,更愧疚了。
他不知道说什么,毕竟他也算是害朝溪和裴守闹掰的罪魁祸首,只能逃避似的低头继续吃。
朝溪见他那碗都快见底了,将面前这份往裴殊面前推过去。
裴殊一愣,用奇怪的眼神看他。
朝溪以为他介意,解释:“我没动过。”
裴殊将那碗粉揽进自己面前,闷声道:“谢谢,你是个好人。”
朝溪:“?”
他有些想笑:“我以前在你眼里是坏人?”
裴殊:“半个好人吧。”
怕朝溪误会,他补充说:“半个已经是很高的评价了。”
朝溪没在意:“吃完就回家吧,你妈妈很担心。”
裴殊一顿:“不是我妈。”
朝溪接受良好,改口:“他妈妈很担心。”
裴殊吃东西的动作停住,又一次转头看向朝溪,眼神带着一点戒备:“你早就看出我不是裴守了?”
“其实你们不太像。”
朝溪回想起刚才在门口裴殊看他的眼神,带着好奇和打量,会出现在网吧门口,应该是之前听裴守提起网吧和这碗粉的故事,所以一时好奇。
那天舞房门口,推门进来和他对视,事后又点奶茶的人应该也是裴殊。
他比裴守大胆多了。
裴守怕他反感,不敢直接出现在他面前,就连打游戏都要多此一举的用变声器,朝溪毫不怀疑,如果刚才在网吧看到他的是裴守,裴守第一反应应该是转头躲起来。
但很多时候他们又确实很像,在他生气的时候把气话当真的那种茫然样子不像是装傻。
“说起来,这家网吧还是裴守先发现的,中午我们经常来这里吃,包三个小时,吃完还能休息一下。”
裴殊觉得这个场面好奇怪。
有一天他竟然会和朝溪坐在一起聊裴守。
刚才一直保持沉默的系统在这时突然插话:【他在故意和你拉近距离,如果让他知道我的存在,我们的计划就完蛋了!】
系统冷哼道:【真是小气,难道一碗粉就把你收买了吗?】
自从天台事变,系统对裴守的狡猾有了深刻的认识,朝溪能在那种时候把裴守拽下来,他能是什么省油的灯?
系统戒备道:【他明显是来套你话的。什么都别和他说,你直接走吧】
裴殊看着朝溪,只听见朝溪问:“你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系统情绪激动:【你看!他就是在问我们什么时候出现,控制了裴守!快走!】
裴殊恍若未闻,接过朝溪递给他的那碗粉,搅拌两下。
“很早。”
“其实我以前见过你。”
裴殊想起什么:“那个时候他还借住在叔叔家,一个没有窗户的阁楼上。”
刚才还聒噪不休的系统骤然没了声。
这和它所预想的剧情不一样,它以为裴殊是在一个月前,被它凭空捏造出来的。
裴殊左右看了看,和朝溪比划位置:“和我们现在这个包厢差不多大,他叔叔喝醉之后总是爱打人,是我趁他不注意,跑到厨房拿了一把刀。”
“没人愿意要他,他就被丢到外婆家,我有时候出现,在橘子树上看到你背着书包从门口路过,只有两次,你和朋友讲话,我没看清脸,更多时候我是在晚上他肚子饿的时候出来,所以最开始我没把你认出来。”
朝溪也没想到裴殊出现的那么早。
裴殊看他陷入沉默,似乎有点自责,补充说:“不过中间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在沉睡。”
他在裴守被抛弃遗忘在阁楼时出现,但也仅限于那一段时间。
后来裴守遇到了朝溪,他没有存在的必要,于是一直沉睡。
和裴守不太一样,他所接收的从来都只有来自外界的负面、痛苦的情绪。
裴守最害怕被人抛弃,而裴殊被留在小时候,最害怕晚上回家没人给他留饭,又要半夜饿醒,然后辗转反侧,硬熬过一整晚。
所以只要朝溪愿意在他饿的时候给他一碗粉,在他眼里,朝溪就是毋庸置疑的好人。
“我出现的时候,误以为他喜欢的是林席,所以做错了很多事情,我会想办法弥补的。”
朝溪没回话。
其实上次和裴守打过电话之后,他就已经不太在意林席的事情了,比起这个,他更在意裴守的态度。
不知不觉,裴殊又吃完了一整碗粉,他满足地眯了眯眼睛:“太好了,这是我吃的最饱的一个晚上了!”
他心情很好,无视耳边快要爆炸的系统,扭头对朝溪说:“还有什么想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诉你。”
朝溪向来话少,也没有太大的好奇心,想问的问题就只有那么几个。
更何况,他和裴守之前能耗那么久,只能说明他们的关系本身就存在问题,爆发只是早晚的事。
朝溪看一眼时间:“没什么好问的,吃的差不多,我送你回家。”
“哎?”
裴殊没想到他画风切换得那么快,明明刚才还眉眼柔和的关心自己有没有吃饱,问自己那碗粉好不好吃,还以为能借此抛砖引玉,敞开心扉,趁机让朝溪把之前的误会和不满全部说出来。
竟然就这么结束了???
而且,应该是他送朝溪回家才对吧?
他的面前,朝溪起身,重新围上围巾,打开包厢的门。
外面的空气涌进来,朝溪站在门外,围巾上露出的眉眼又恢复了冷淡,好像刚才在面对面聊天时他温和专注的眼神只是裴殊的一场梦。
朝溪语气淡淡:“走吧。”
这样忽远忽近的距离让裴殊觉得特别恍惚。
“你……不说点什么?”
朝溪疑惑:“说什么?”
裴殊:“小说里,你不应该安慰一下我,心疼一下悲惨的身世,然后心软,顺势原谅,和裴守和好吗?”
“或者我触动了你的心,你含着眼泪,委屈的诉说自己的不满,解除误会,破镜重圆。”
朝溪:“……”
他真的想象不到自己含着眼泪和人诉说委屈的画面。
——而且。朝溪抿了抿唇:“你凭什么代表他和我和好?”
裴殊抬手摸了摸脖子,没话说了:“或者你想说点什么?”
朝溪看着他期待的眼神,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到前台,延长时间包夜,然后重新走回来,推开包厢的门。
这下搞不清状况的人成了裴殊。
他眼看着朝溪走进去,然后瞥他一眼:“不是想聊吗?进来。”
语气轻飘飘,但裴殊总觉得他现在凶凶的。
裴殊不知不觉又走了进去。
朝溪靠在座椅上,揉着眉心,手肘抵着扶手,神色倦懒,语气里带着一点无奈,他耐着性子:“聊吧。你要聊什么?”
裴殊站在他右侧,朝溪靠在座椅上微仰着头,下巴刚好从散开的围巾里挣脱,一张漂亮的脸暴露在落下的光里,眼下有淡淡的青黑,似乎很疲惫,可是眼神尚有几分清明,这副毫无防备又有些脆弱的样子让人忍不住心生妄念。
裴殊这才看清他其实已经很累了,从裴守生日和他闹翻,到后面的排练,好不容易休息,又碰到裴守和林席在天台要跳下去,之后更是连着几周的上课排练和对光。
留给朝溪处理情绪的时间就只有请假的那十五天。
这种情况下,还能够在半夜一点赶到网吧找他,陪他吃完那两碗粉,又听他说那么久的话,已经是朝溪能给到的最大限度的温柔了。
裴殊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他并不擅长应对这种场景。
朝溪等了半天,不见裴殊开口,正要说话,就听见包厢门被推开的声音,裴殊走出去。
他望向旁边,裴殊的手机还在桌上,应该不会再次逃走。
过了几分钟,裴守从外面进来,推门时抬手把包厢的灯给关了,手里还抱着一张毛毯。
他抖开毛毯,在朝溪的眼神里将毛毯披在他身上。
他脚步很轻,靠近时朝溪闻见他身上熟悉的沐浴露味道。
据说是郑玲从国外带回来的,留香特别久,裴守从小一直用着那一款,以前他在裴守家过夜的时候,裴守的被子上也是这个味道,像今天一样铺天盖地的涌过来,好像能把他淹没。
朝溪本能想推开,又被对方轻车熟路的躲开。
一片黑暗里,裴守靠近他,直接摘掉他颈间的围巾,又帮他把软椅放下,不由分说摁住朝溪的肩让他躺下来,将毯子严严实实盖上。
“没什么要聊的了。”
他说:“我只要知道你是好人就够了。”
“在这之前,你好好睡一觉吧。”
他低头将电脑开机,活动一下手指。
明明说话的声音语气和刚才一模一样,但朝溪定定看他几秒:“裴守?”
裴守维持着开电脑的动作,没有回头看他,也没有应答,只是轻声问:“明天几点的课?”
朝溪面对裴殊还好,但是面对裴守的时候,就有点不自在。
“十点。”
裴守看一眼时间:“睡吧,九点十五叫你。”
朝溪本来以为他会睡不着。
但是这个场景对他来说太过久违。
裴守怕打游戏的声音太大,随便挑了一部电影,戴上耳机。
朝溪躺在椅子上,歪头看着裴守的侧脸,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朦胧间他翻身的时候不小心把包弄掉,旁边伸出一只手帮他接住,顺手放在桌上。
朝溪迷迷糊糊:“几点了?”
“三点半。”
被暖的温热的手轻轻搭在朝溪的眼睛上,温和的带他重新闭上眼睛:“还可以睡很久。”
朝溪于是安心睡去。
“果然还是你擅长面对这种情况。”
裴守面前的电影被按下暂停,裴殊笑嘻嘻道:“对不起啊,我就是想出来玩玩,没想到会碰到他。”
裴守看着朝溪安静的睡颜:“你和他说什么了?”
“什么都没说啊,他本来就不爱说话吧?”
裴殊道:“我出来吃粉,刚好碰到他,他是个好人哦,请我吃了两碗粉,从头到尾,他玩手机我吃粉,我们没有沟通过一句话。”
裴守听完,突然问:“你没瞒着我干什么吧?”
裴殊惊叹他的敏锐,但声音不变:“没有啊。”
裴守不再说话。
没人听到,在裴殊说完这句话时,系统信以为真,藏在隐秘的角落,迫切叫着裴殊的名字。
【说好我帮你夺取裴守的意识,你明天开车制造车祸的,你不会出尔反尔吧?】
“怎么会。”
裴殊笑眯眯:“等朝溪走了我就开车去找林席,怎么样?”
系统的力量不多,要想制造车祸,又不能出现任何意外,误伤他人,只有恰好撞到林席,才能让一切从头来过。
而这份任务,无疑只能靠裴殊自己动手。
系统:【最好是这样】
第36章
裴殊没有回家, 去了市中心那栋房子里。
这个房子平时不住人,中途租给林席,只有负责打扫的家政阿姨定期过来打扫卫生。
裴守很早就考了驾照,但很少开车, 裴殊一打开车门, 中央扶手盒还零零散散放在朝溪落在车上的钥匙扣和上次没来得及收起来的烟, 副驾驶放着眼罩和毛毯, 也是以前朝溪落下忘记拿的。
裴殊将朝溪的东西收起来,将车开到市三医院不远处的停车位。
系统残余的部分能量仍然留在林席的意识里,片刻不停的播放着半个小时的倒计时,林席不堪其扰, 休学后每天抱着日历, 心惊胆战, 留下了严重的被害妄想症。
裴殊看一眼道路的情况。
今天天气很好, 万里无云, 阳光洒落在叶尖, 医院附近的道路状况也不错,工作日行驶在道路上的车辆比平时少了很多。
十五分钟后,林席会在系统的暗示下来市三医院检查,途中经过两个十字路口,在红绿灯时被酗酒过渡而横冲直撞,误闯红灯的司机吓到,此时,裴守冲出来推开他,闪躲不及,意外身亡。
——这是原本的剧情。
裴殊打下车窗,凉爽的风拂过叶尖, 树叶投下的阴影在日光下发颤。
他按下打火机,触动机关后橙色的火光出现在他面前。
他要做的就是替代那个酗酒的司机,没有裴守的保护,林席会在这场车祸中死去。
主角的意外离世会彻底打乱后续一切剧情,让这个世界读档重来,系统能够重新规划攻略路线,裴殊还没出现,裴守和朝溪回到最开始的节点,那场什么都没发生的那个篮球赛。
抛弃这个失败的世界,一切就能重头来过。
裴殊衔着一根烟,看猩红的火光吞噬烟草,仰头靠在身后的软枕上,眉眼在逸散的白雾中模糊。
……他原本是这样打算的。
系统已经没有更多的能量,现在连藏匿的力气都没有,扁扁的一个机顶盒落在裴殊的手边,正紧张又激动的倒计时。
距离世界重来,还剩最后八分钟。
裴殊靠在窗边,安安静静抽完一根烟。
这个点朝溪还没下课,裴守一夜没睡,不可能突然冒出来,不会发生任何意外。
最后五分钟。
一根烟已经到了尽头,明灭的火星子不断靠近裴殊的指尖,裴殊从后视镜里看见自己的脸,眼里有无尽的疲惫,系统倒是个彻头彻尾的反派,即将搞一件毁天灭地的大事,它语气里的亢奋藏都藏不住。
【最后三分钟!】
【最后两分钟!】
【最!后!一!分!钟!发车——】
裴殊掐灭手中的烟,踩下油门。
余光里,斜前方林席神色麻木地跟着两三个路人一起从斑马线走过,裴殊的速度加快,窗外的风呼地灌进车里。
林席耳边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从一而终只有系统机械的倒计时。
【距离宿主死亡还剩:51秒】
林席面前的红绿灯和倒计时重叠,在过去几个礼拜里,林席已经被宣判过无数次死刑。
两个倒计时开始重叠。
【距离宿主死亡还剩:30秒】
红灯变绿,旁边的人先一步冲过斑马线。
林席抬脚。
【距离宿主死亡还剩:18秒】
“嘀——”
汽车鸣笛短促而又尖细,在一片寂静的世界里格外醒目,刺穿了林席的耳膜。
他陡然清醒,预料到什么似的扭头朝传来声音的方向看去。
横冲直撞的红色汽车带着刺耳嘲哳的摩擦声哐当朝护栏冲去。
一时间无数道鸣笛声同时响起,紧急情况下不约而同选择紧急叫停,唯独左边有一辆黑色汽车犹如跑马,目的明确冲出重围。
林席瞳孔放大,困扰多日的机械警报终于停了,整个世界只有他急促的呼吸声。
“嘀——”
呼吸骤停。
世界只剩下一片黑暗和死寂。
裴殊的手搭在方向盘上,紧绷而苍白。
他想起昨天晚上。
裴守没睡,他也没睡。
昨天晚上,看完一部电影之后,裴殊百无聊赖地和裴守聊天。
因为林席的缘故,裴守并不喜欢他,也很少和他提及什么,好几次裴殊单方面主动想和好,裴守的态度都不冷不热。
昨天可能是因为见到朝溪的原因,裴守特别好说话。
裴殊问他:“如果你现在有一个重来的机会摆在面前,会不会选择从头来过?”
裴守反问:“从头是从什么时候?”
“一切都没发生的时候。嗯……比如那场篮球赛?没有林席和系统的时候,你想过吗?”
“想过。”
裴守坦然道:“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勇敢的人,遇到糟糕而无法挽回的事情,肯定会想要是没发生就好了,要是能重来就好了,但也只是想想而已。”
“如果能够实现呢?”
“那还是不了。”
裴守撑着脸,看着沉睡的朝溪。
“朝溪以前教过我,不要为打翻的牛奶哭泣。”
朝溪的呼吸很轻,睡熟了身体只有微微的起伏,但包厢空调温度调的太高了,他热的有一点难受,裴守帮他调整毛毯时,冰冷的指尖被他捕捉到,当做至宝捂在颊侧。
裴守感受着手下湿润潮湿的呼吸和顺滑的、发烫的脸颊,眼神一片柔软。
两人的呼吸同频。
这是过去十二年和裴守一起长大的人,他亲自选择的家人。
“重来也不能抵消我之前对朝溪说过的话。”
现在裴守想起朝溪在电话里说,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糟糕的人,还是会心头发颤:“我可以逃到另外一个时空,自欺欺人,当做无事发生,但这个世界朝溪受到的伤害就永远无法愈合了,还是活在当下吧。”
“哪怕他永远不会原谅你?”
“哪怕他永远不会原谅我。”
“……”
裴殊想。
他是为了让裴守幸福而诞生的,总不能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而无视裴守的意愿。
汽车的鸣笛声里,林席一屁股瘫倒在斑马线上。
汽车就停在他的正前方,距离危险的他一抬手就能碰到车标。
死里逃生的林席抬眼,看见驾驶座上裴殊单手搭在方向盘上,仰视的角度显得他神情淡漠又轻蔑。
一刻未停的系统倒计时消失了。
这场由裴守亲手开启的、做了大半个月的噩梦,终于在此刻被裴殊亲手终结。
林席软着脚从地上起来,看见裴殊开着车,不带半分留恋的离开,而他被远远抛在后面,之前短短几个月的主角生活只是一场虚无的梦。
他被剧本编制的命运高高托起,又狠狠摔落,生活只剩下一地鸡毛。
一人一车交错的瞬间,没有人感知到这一秒空间产生剧烈的动荡。
那一瞬间林席所爆发出的强烈恐惧剥夺了他作为小说的主角失去最后一丝高光,剧情被强烈扭转,顺从主角的情绪,轻飘飘落在裴殊的身上。
【您已被选定为《攻略他》的新主角】
系统无力地发出播报,却在路过一个垃圾桶时,被裴殊无情地从车里丢了出来。
垃圾桶发出咚的一声响。
裴殊停在马路边,慢慢抽干净裴守车里最后一根烟。
天气真好啊。
他眯着眼抬头享受着这一刻新鲜的空气和热烈明媚的阳光。
在这一刻定格也未尝不可。
【意识融合度:100%】
【检测到主角消失】
被送往垃圾站的系统收到提示时,仅剩下最后百分之一的电。
剧情就此扭转。
但失去主角的小说世界并不会停止运转,属于主角的气运散落在每一个人的身上,《攻略他》世界终于冲破剧情的限制,在短暂的停止后飞速运转。
和任何一个时空的现实世界一样,从今天起,每一个人都是世界的主角。
系统也拿到了属于它的剧本。
颠簸的拖拉机轰轰隆隆在布满石子的土路扬长而去,兜兜转转,停在一个垃圾站里。
报废的机顶盒依旧十分坚硬,被路过的老人捡到,稀奇的压在被虫啃掉一半的桌腿下,它会是最好用的垫脚石。
*
晚上九点半,朝溪准时在游戏里上线,小P的账号亮起来,早就在游戏里等着。
上线没几分钟,对面就发来组队邀请。
朝溪没拒绝。
陆白有事,这次依旧只有他们两个随机和路人匹配。
上线依旧没什么寒暄,朝溪直接点了开始,大家谁也没开麦,始终保持寂静。
事实上,过去这段时间朝溪和小P一起打游戏的常态也是这样。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小P是个很敬业的陪玩。
不到两个礼拜就迅速上手,朝溪勉强克服晕3D的毛病,小P已经能准确的听声辨位,见缝插针地帮忙补枪,就连最开始朝溪吐槽的开车技术也平稳下来。
而且每次朝溪一死,小P也马上跟着自雷,话不多说直接开下一局,这种体验感是朝溪和其他人玩所不能及的。
最最重要的是,小P的话不多,不会像其他人打着游戏的名号问东问西,不止是朝溪,就连陆白在组队的时候都习惯了先考虑小P。
一局还没结束,小P开着车带朝溪兜风,可能一边操作一边打字不太方便,小P开麦提醒:“后面有人。”
熟悉的音线压低后有些低哑,朝溪还没意识到有什么异常,只听见耳机里清浅的呼吸声。
裴守停车,返身在对方冒头时开枪,在对方倒地后利落收枪,继续跑毒。
跟在两人车后不远处的队友是随机匹配选手,刚好冲过来补枪舔包,听声音是个开朗大学生:“谢了兄弟。”
裴守乍一听没感觉,细一品发现不对。
……兄弟?
他没记错的话,自己的变声器应该是个女声吧?
裴守猛然意识到什么,回头重新检查了一下变声器,这才发现刚才说话时用的是平时的声音,心率顿时飙到了一百八。
之前朝溪还没消气,他不敢想朝溪如果知道自己又顶着个女声的马甲过来,会是什么反应。
无知无觉时还没什么,现在反应过来,就像有一只蚂蚁在裴守的心上爬来爬去。
他驾车的手微微颤抖,一段开阔平坦的大路开的心惊胆战。
朝溪肯定听见了。
他们打过那么多次电话,裴守不至于抱着对方认不出的侥幸心理,可是朝溪又什么都没说。
裴守开着车一直跑到圈内,才看见他在队伍里问。
“你是男生?”
果然还是来了。
“很明显吗?”
裴守这句话一出口,马上又懊悔起来,这也太明知故问了。
朝溪很无情:“很明显。”
裴守:“……”
裴守不知道应该怎么接话才好,他试图借着这个声音揣度朝溪现在的情绪,好几次想开口,却又放弃,最后只能干巴巴转换话题:“树后面好像藏了人。”
朝溪:“嗯,我来。”
他确定方位,探出车窗开枪。
车身晃动,加上朝溪的枪其实不算太稳,一连对准开了很多枪,对面才倒地,很快被后面的队友扶起。
不过这个时候裴守已经没有心情去补枪,他绞尽脑汁的想说点什么来缓和气氛。
这个时候切换语言会显得太心虚,他只能没话找话,想办法去逗朝溪开心,前面几句朝溪出于礼貌,还会敷衍的回复两句,到后面,气氛尴尬的朝溪都看不下去,索性保持沉默。
等裴守说不下去,队伍语音在裴守落下尾音后有长达半分钟的安静时,他才终于开口:“你的声音很耳熟。”
裴守一惊,不敢回话。
朝溪不知为何,又退一步:“很好听,和我一个朋友很像。”
顿了顿,他又开玩笑:“这么好听的声音,为什么不敢用本音说话?怕我自卑吗?”
裴守松了口气,朝溪没有认出他,两个人避免了直接的冲突,他应该感到高兴才对,但很快,另外一种失落将他掩盖。
——因为朝溪没有把他认出来。
是在借这种熟悉的声音来戒断,还是真的彻底放下了?
裴守看了看日历,距离他请假已经半个月过去,那么久不见面,想要忘记一个人是很容易的。
他垂下眼,神情变得有些晦涩。
但他不甘心。
……他特别不甘心。
*
陆白和周絮进入队伍时,明显感觉气氛有点诡异。
平时主动说话调和气氛的小P只是在队伍频道发信息敷衍地打了个招呼,而朝溪打游戏的时候一直不爱说话,看不出任何异常。
陆白和朝溪的私聊还停留在昨天。
—陆白:找到裴守了吗?需不需要我帮忙?
—朝:找到了,在网吧
下面紧跟着一个定位。
陆白多少也是和他们一起从高中升上来的,点开定位,无数记忆纷沓而至,那家老板特别有商业头脑,一楼是粉馆,二楼开网吧,和其他地方的方便面完全不一样,特别好吃。
陆白和朝溪偶尔会去开个包厢写作业,隔音好、没人打扰、累了随时就睡,饿了点碗粉送进包厢。
不过,如果他没记错的话,网吧和A大完全是两个方向。
—陆白:他怎么跑那边去了?
这之后,不知道两个人在网吧发生过什么,朝溪一直没再回过他信息。
陆白想问,但顾忌着有学妹在场,一直没能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开口。
于是游戏刚开局,三人死一般的沉默里,只听见周絮一个人开麦,声音带着和他们格格不入的开朗:“唉?小P是女生吗?”
他平时经常看朝溪在宿舍打游戏,一抬头,队伍里明晃晃一个女生头像。
话落,小P低头捡枪,眼疾手快把和他们同时落地的一个人淘汰。
周絮乐呵呵:“可以可以,看起来技术很牛啊。”
—小P:^_^
周絮:“哈哈哈,你是不是被朝溪传染了?朝溪也老用这个表情。”
声音还没落地,就看见刚才还灵活捡枪的小P一个闪躲不及,直接撞到了大树上。
耳机里另外两个人比死人还安静。
周絮对情绪还算敏感,立即意识到不对劲。
他闭了麦,紧急私聊陆白。
—周絮:那个小P是什么情况?
陆白看热闹不嫌事大。
—陆白:学妹
—周絮:最近和朝溪打游戏的都是她?
—陆白:嗯
周絮好歹有个女朋友,马上表示理解。
—周絮:懂了
—陆白:你懂什么了?
周絮清了清嗓子,开麦就是一波助力。
“最近新出了个情感本,我们约了周末下午,就上次你玩的那几个,还缺了两个人,朝溪你最近有空没有?”
屏幕上,小P的动作肉眼可见慢了下来。
之前的话裴守没怎么听,只是这个“剧本杀”一出来,瞬间引起他的注意。
上次那个金融男就是朝溪通过剧本杀认识的,怎么又来一个剧本杀?
周絮跟剧本杀过不去了是吗?
朝溪也想起上次的事情,那天他在后台拒绝的很干脆,最后闹得并不愉快:“上次那个学金融的去吗?”
周絮:“没邀他。”
陆白慢悠悠搭腔:“剧本杀就剧本杀,玩什么情感本啊。”
周絮笑眯眯:“说起来,我女朋友就是线上剧本杀的时候认识的。”
裴守在旁边听他们一唱一和。
他房间里的灯光并不亮,手机冷色光打在脸上,裴守垂睫,抱着不知名的心思打字。
—小P:感觉像是在介绍对象
周絮开玩笑:“就是在介绍对象啊,不过还差一男一女,朝溪你去不去?”
这种玩笑周絮以前也开过几次,朝溪没当回事,他在游戏里摸了半天,终于找到一辆小汽车,朝溪跳上副驾驶,等着小P过来开车,随口敷衍:“行啊,之后有空再说。”
小P刚好坐上驾驶座。
一车四个人整整齐齐,后面两个架着枪虎视眈眈,所有人都等着小P发车,小P却掉线似的,握着方向盘半天没动。
后面的对手已经两三步跑到车边,周絮急的跳车正面对上,差点开口催小P,就听见耳机里一道格外熟悉的男声闷闷传来。
“剧本杀有什么好玩的。”
周絮:?!
这谁?
那么大一个学妹呢?短短半局游戏时间,去泰国变了个性回来?
陆白操控的人物也是一卡,脑袋上的问号快要溢出屏幕。
一圈人里,只有朝溪语气如常:“比游戏好玩吧。”
裴守操控着人物从车上跳下来,急的原地转了个圈:“你、你不需要靠游戏转移注意力了吗?”
“剧本杀也能转移。”
朝溪在副驾驶等了半天,没见人开车:“没人开车吗?”
陆白从旁边飞速跑过来,还没靠近,裴守又蹭地跳了上去,没等周絮和陆白上车,直线飞出两人视线。
刚好毒圈刷新,离他们相距很远。
陆白和周絮慢半拍反应过来,不要命的在后面追车。
朝溪:“……”
裴守事先想好的什么温水煮青蛙、迂回战术、替身上位,还没来得及大展身手,被周絮随口一击,就彻底抛之脑后。
比朝溪没认出他,并且试图靠他相似的声音来戒断更可怕的事情出现了。
裴守问:“你已经放下了?”
朝溪闻言,以为他还在为之前金融男和他表白的事耿耿于怀,想了想:“这有什么放不下的?你不提,我早就忘了。”
裴守动作一慢。
眼前的游戏画面慢慢离他远去,裴守看着桌边的日历,一个个鲜明的数字就像催命符一样,在反复提醒他,自己已经成为过去式的事实。
……早就忘了,吗?
第37章
朝溪听见几道敲门声。
他放下手机, 看见妈妈端着一盘切好的橙子站在门口,询问:“我进来了?”
朝溪点头,匆匆在队伍里发了一句“有事,稍等”, 把游戏放在一边, 站起来接过妈妈手里的果盘。
她待的时间不久, 只是简单提了一下去e国留学的事宜。
朝溪的姨父之前去e国交换学习过, 对那边的情况有大致的了解,建议朝溪今年可以提前去几个学校考察一下,提前找老师学习语言。
朝溪没太用心的听着。
朝妈妈也注意到他在分心,点到即止, 转了个话题:“最近好像没怎么看到裴守来找你了, 搬家的事你和他说过吗?”
朝溪从她口中听见裴守的名字, 下意识想避开, 含糊道:“应该知道吧。”
“应该?你没和他说?”
朝溪捞过桌上的魔方, 随便拧了拧:“最近没怎么联系。”
朝妈妈看他心不在焉的动作, 顿时明悟:“之前哭成那样,是和他闹了什么矛盾?”
朝溪想起那个时候的事,耳朵蹭的一下开始发烫。
他尴尬地拿起手机,看到还没结束的游戏界面,又局促地放下。
他懊恼道:“你老提这个干什么?”
当时不觉得,事后回想起来,因为吵架哭十五天真的有够丢脸的。
“就是有点好奇,没想到我们小溪也是个重感情的人,和朋友吵个架都能气十五天,之后谈了朋友可怎么办啊?”
朝妈妈从小到大就喜欢逗他,看朝溪不好意思地将头偏过去, 两三句话就说的耳朵全红了,还和小时候一个样。
“——别说了。”
朝溪勾起旁边头戴式耳机戴上,企图逃避话题:“还早着呢。”
“哪里早了?”朝妈妈双手抱臂,“我在你这个年纪,已经和你爸分手又复合三次,你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朝溪:“……”
“你和我说实话。”
朝妈妈收敛起玩笑的口吻,语气认真起来,朝溪看她一下变得严肃,心里也跟着忐忑。
朝溪不明所以,问:“说什么?”
是他和裴守吵架的事被知道了?
还是昨天晚上他没回宿舍,在网吧留宿的事情?
脾气很好的人严肃起来很唬人,朝溪心里有些慌。
只听见朝妈妈一脸认真道:“你是不是和裴守分手了?”
朝溪:“……?”
他脸上有一瞬的空白。
朝溪失措:“分、分手?”
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朝溪想不明白,是他以前和裴守的相处给了大家什么错觉吗?
“我们之前一直是普通朋友。”
普通这两个字,朝溪咬的格外重。
朝妈妈却立刻抓到了重点:“以前?那就是闹掰到现在还没和好?”
朝溪无意识点了点手机屏幕,不回答。
朝妈妈见他这样,有些头疼。
朝溪一直是比较冷淡的性格,从小被家里宠惯了,想做什么都不需要开口,一家人就能心领神会,也因为这样,学说话的进度比其他孩子还慢了大半年。
后来上学旁边又有一个裴守跟着,处处迁就他,在乎他的感受,久而久之,他习惯了有什么情绪都让别人猜,关系里看似主动,其实被动居多,喜欢的东西不愿意争,吃亏受委屈也不会说。
朝妈妈自然地拿起叉子,从盘子里叉起半块橙子:“这段时间每回提起裴守你情绪就不对。如果他真的让你觉得困扰,解决矛盾,或者解决人。”
朝溪垂了垂眼:“我已经在努力解决了。”
“靠时间来忘记他?”
朝妈妈耸耸肩:“不可取哦。这不是在解决问题,你只是在逃避。如果真的想从源头解决掉这个人,就干脆一点,不要再理他了,我也会给他妈妈打电话,让她以后别再单独联系你,裴守是死是活,都和你没有半点关系。”
朝溪蹙起眉,不认同地张口想说什么,对上朝妈妈的眼睛,又默默闭上了。
“如果只是想解决矛盾,那就主动一点,最起码,要给对方一个台阶。”
“所以现在,我再问你一遍,是想解决矛盾,还是解决人?”
“……”
朝溪低下头,沉默半晌,才闷闷地开口。
“——妈妈。”
他叫道,因为很难做出选择,所以自暴自弃地说:“你好欺负人啊。”
“撒娇也没用。”
朝妈妈出了名的铁石心肠:“你迟早会要做出选择。”
她放下手里的那盘橙子,终于大发慈悲没有逼问下去,出门时顺手把门带上。
门一关,朝溪的表情慢慢淡下来,重新打开手机,没有继续,而是直接退出游戏。
他找到之前陆白发给他,但是迟迟没有点开的录音文件,点开,下载,戴上耳机,一边听,一边随手拧着桌上的魔方,表情是一贯的冷淡。
一连几天,朝溪在游戏里面对小P时,态度肉眼可见的疏远下来,之前短暂的融洽都成了裴守的错觉。
朝溪上线的时间也变得飘忽不定,从几乎每天晚上准点上线,到隔天,慢慢变成不定期的上来,可能是三天,可能隔五天,有时候是上午,有时候是晚上。
他不会拒绝裴守提出的组队邀请,但也不会拒绝其他人的,没有明确表示厌恶,裴守说什么话偶尔也会应答。
上一次他这样对待的人,现在已经快三年没联系了。
好不容易拉近的距离一夜之间又回到原点,甚至比之前更糟。
A大的考试大多集中在十二月底和一月初。
舞蹈系的课结束的很早,很多文化专业的考试是开卷考,备考的压力要小很多,但朝溪游戏上线的时间依旧不多。
裴守感觉自己是他养在线上的电子宠物,偶尔上线,确认他还活着,精神状态良好,于是匆匆打两把游戏,又直接下线。
为什么突然这样?
朝溪又一次下线后,裴守看着解散队伍后只有他一个人的主页,不明白两个人现在到底算什么。
那之后,裴守又和郑玲去了几次医院,检查下来没有太大的问题。
郑玲拿之前的担心当做玩笑和裴守说:“之前差点怀疑你有精神分裂,吓得我好几天不敢早睡,还想你怎么突然有那么大的心理问题。”
话落,裴守后知后觉,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见裴殊的声音了。
重新返校那天,他坐在车上,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
安安静静,不会再突然抖动,耳边也没有那道熟悉的声音隔三差五冒出来。
他看见车窗外的风景一如他走的那天,站在天台时真的差点以为要走向生命的终结,被朝溪一巴掌扇醒,触底反弹之后,生活竟然又渐渐恢复到之前的状态。
——除了朝溪。
那场噩梦般的闹剧里,他唯一失去的东西。
不做点什么,他真的什么都留不下。
二十七号,第一场考试正式开始。
朝溪两场考试在同一天,宿舍中午基本没人午休,所以他直接没回宿舍,在教室休息。
耳朵贴近课桌时能够听见海浪一样的声音,周围偶尔传来脚步声和自习同学书本翻页时纸张的摩擦声,朝溪闭目养神,好像有人走了进来,慢慢在他旁边停下。
然后,他听见特别粗重的、兴奋的喘息声。
朝溪听了几秒,奇怪的从座位上撑起身,一抬头,和面前掀开衣服的男人正好撞上。
“?!”
男人也没料到朝溪竟然会睁眼,两人的表情同时发生变化。
他还没来得及彻底看清面前的状况,一片肉色一晃而过,眼前的景象又被另外一只手给严严实实的挡住。
冰冷的手心紧贴在他的眉眼,源源不断的冷意从相贴的肌肤传来。
什么情况?
朝溪一怔,听见裴守的声音:“别看。”
可是已经晚了。
朝溪终于反应过来他刚才看到了什么。
“……”
他有点无语。
他好像一直是比较吸引变/态的体质,从小到大碰到过不少精神不正常的人,但大庭广众之下,又在大学教室,他没想到会有人敢这么大胆。
他僵在原地,没有半分反抗的意识,被裴守盖住的脸已经因为极度的厌恶微微发白,只有身侧的裴守能给他半点微弱的安全感。
裴守站在他的椅子后面,一站一坐的姿势,乍一看像把他半护在怀里。
朝溪的睫毛颤动,看见视线最下方,那块没被挡住的地面上,男人的鞋往后撤退,然后飞速跑开了。
可能过了半分钟,也可能是五分钟,十分钟。
朝溪对时间的感知失调,总感觉过了很久,裴守的手才从他面前慢慢放下来。
朝溪的脸色并没有比刚才好看多少。
“没事吧?刚才看到什么了?”
裴守的声音从上方传过来。
“没什么。”
朝溪回避他的目光,他又不是没去过泳池,只是刚才那一眼来的很突然,朝溪一想起来,彻底没了吃饭的胃口。
他瞥见面包上的奶油,烦躁的将东西丢进课桌里,重新捞起旁边的平板,戴上耳机,随便点开一部电影,一副拒绝沟通的姿态。
裴守悄无声息的离开,再回来时,将苏打水和饭团放在朝溪的桌上。
朝溪抬头。
“吃这个会好一点。”
裴守将东西往他面前送了送。
朝溪撩了下眼皮,没动,转而将平板盖下来,重新趴在桌上睡觉,可是一闭眼听见什么声音,脑海就自动回放刚才发生的事情。
朝溪看了看时间,距离下一场考试只剩四十分钟。
如果回宿舍,躺不到几分钟,又要爬起来,好麻烦。
朝溪趴在桌面上,十分心累。
裴守不声不响坐在他旁边:“你睡吧,我帮你看着。”
朝溪一声不吭,安静地将头偏向另外一侧,闭上眼睛。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在作祟,知道裴守在他旁边坐着,确实会比刚才安心许多,只是一个大活人坐在旁边,哪怕刻意保持安静,朝溪还是会忍不住在空气中捕捉对方呼吸的频率和声音。
他忍不住转头看向裴守,还没开口,只见裴守伸手落在他的颈后。
朝溪睁开眼,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刚才的眼神给了裴守某种错觉,让他误会了什么。
指尖的温度不变,还是朝溪熟悉的冰冷,只是动作很轻,他下意识屏息,感觉到裴守的手落下来,安抚似的揉了揉。
朝溪克制着自己僵硬的身体:“裴殊不在?”
他总觉得今天的裴守比他所熟悉的那个要大胆许多,但裴守的眼神他并不会认错。
“等我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
朝溪问:“那他之后还会出现吗?”
“应该不会了。”
他感觉裴殊已经从自己的意识中消失,又或者说,原本被分离出去的一部分,和他彻底融合。
朝溪没再问下去,只是对裴守现在的行为有些不解。
这一觉彻底睡不着了,他支起身体,想重新打开平板分散注意,但划拉两下,还是没忍住:“之前不是觉得烦吗?既然讨厌我,还一直接近我干什么?”
他说话时语气还是平平淡淡的,眼神没有落在裴守身上,比起质问,用心平气和的冷嘲或许会更合适一点。
朝溪不爱翻旧账,但他还是过不去那个坎。
裴守静了静,突然说:“我喜欢你。”
第一遍,他说的很快,泥鳅般飞速从朝溪的耳边溜过,很快,又郑重地,字字清晰地重复了一遍:“因为我喜欢你。”
话说出口,裴守松了口气。
终于还是说出来了,他藏了很久的话,竟然就这样轻而易举的在一个平常的午后说了出来。
朝溪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不知怎么,想起房间里妈妈问他的那个问题。
——如果解决人,那就干脆不理他了,如果想解决矛盾,最起码,要给对方一个台阶。
他沉默半晌,忽而冷淡道:“……恶心。”
这不是朝溪第一次这样说。
以前裴守听见这句话,可能会伤心难过,又或者是知难而退,但现在裴守听见这句话,反而松了口气。
比起“不想提到他”来说,“恶心”这个评价真是太好了。
他真的受够了这样忽冷忽热,不上不下。
被朝溪刻意拉远的距离让裴守陷入不安,比起被遗弃,他更害怕朝溪和他就那么错过,裴守迫切的想要抓住什么。
他抓住朝溪的袖子,手顺着长袖滑落,点在朝溪的手腕,然后当着朝溪的面直接牵住他的手。
朝溪脸上闪过一丝茫然,一时忘了甩开他。
“这样也恶心吗?”
朝溪想也不想:“恶心。”
“——但是你耳朵红了哎。”
朝溪:“……”
他烦躁地甩开裴守的手:“热的。”
裴守低头,感觉到朝溪甩开他的力度其实一点都不重,他不确定问:“朝溪,你刚才也是在说气话吗?”
朝溪一愣。
他记得自己只和裴殊提过:“你没听出来我在说气话吗?”
裴守却浑然不觉,只是认真盯着他:“这次我听对了吗?”
朝溪耳朵红的更厉害,脸上却像是生气了:“……错了。”
裴守看他一会儿,蓦地笑起来。
“朝溪,我好像知道怎么靠近你了。”
*
开卷考基本没什么压力。
朝溪提前半个小时出考场,一边将手机开机一边往外走。
没走两步,有人挡在他面前。
“……”
面前男生抬起头,露出一张他十分熟悉的脸,朝溪这才发现裴守穿着卫衣和灰色的长裤,宽松的领口下银色链条扣着一线锁骨,一改裴守之前丧郁的气场,重新变得青春阳光起来。
“等你很久了,”裴守弯起眼,自来熟地接过他手里的包,和之前一样,语气熟稔:“一起去吃饭吧?”
朝溪停在原地,莫名其妙:“你在干什么?”
裴守低头看着手里的包:“这个吗?”
他掂量着手上的重量:“帮你拎包啊。”
顿了顿,他补充说:“不用担心我,这包一点都不重。”
“是包的问题吗?”
朝溪面无表情,对裴守的笑视而不见:“我为什么要和你吃饭?”
裴守想了想:“因为我人好?”
朝溪转过身,头也不回往另外一个方向走。
那包里没什么重要东西,丢了就丢了。
结果还没走到教室的后门,一道熟悉的重量压了上来。
朝溪侧头,看裴守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半揽住他:“一起去吃饭吧。”
他又重复了一遍,不知道想起什么,突然凑到朝溪耳侧,认真威胁他:“你不同意,我就在这里亲你。”
朝溪:“——?”
他皱起眉:“你又在犯什么病?”
两人的距离近在咫尺,朝溪确定裴守这句话没在开玩笑。
以前关系好就算了,如果他没记错的话,现在两个人已经闹掰了吧?裴守哪里来的勇气在他面前说这句话?
动作间,其他考完试的同学开始接二连三从教室走出来。
张张一出门,刚好碰到裴守揽着朝溪,愣了一下:“裴守?”
他后退两步,满头问号的又确认了一下,站在他面前的人确实是裴守和朝溪,他刚从考场出来,不是做梦,也不可能回到过去。
那就只有最后一种可能性:“你们和好啦?”
裴守朝他弯眼笑笑,张口很开心想说什么,却被朝溪拉到旁边去。
朝溪拽着他的衣服,随便挑了个没人的教室,将他推进去,反手将门带上。
裴守顺着惯性靠在讲台上,也不挣扎,眨眨眼,直直看着他。
朝溪脸上的表情并不好看,他不想和裴守兜圈子,所以一进来,就直接问:“你想干什么?”
裴守默了默,刚才脸上的笑慢慢收起来。
“我也不知道我想干什么。”
他只是有点着急。
裴守将颈间的项链拿出来,放在朝溪很容易就能够拽住的位置,他一步步靠近朝溪,却没有看他,只是垂着眼,语气很轻地问:“那你呢?你希望我干什么?”
“你如果讨厌我想远离我,就不要晚上去网吧找我,如果害怕我,就不要那么放心地在我身边睡着,如果想断的干净一点,就别给我那么多甜头。”
他终于走到朝溪的面前:“不喜欢我,在我靠近你、拥抱你的时候,就不要犹豫。”
裴守抓住朝溪的手,将他的手带到自己颈侧的项链上,就像裴守第一次和他一起买下那条项链,在他面前低头时的那样:“你随时有叫停的权利。”
他终于抬眼,直视朝溪的眼睛。
两个人的距离已经近的能够感受彼此的呼吸。
这时,他听见裴守认真又问了一遍:“我不可以亲你吗?”
朝溪想拒绝的话在出口的瞬间一顿。
什么?这什么问法?
裴守:“这个表情代表什么?我可以亲你吗?”
朝溪后知后觉听出来两个问法不太一样,语言的魅力真奇妙,明明只有一个字的差别,听起来竟然完全是两个意思。
他真的认真思考起来,轻微歪了下头。
紧接着,他听见裴守替他回答。
“这个表情是——可以。”
朝溪睁大眼,和第一次的意外完全不同,裴守的气息劈头盖脸压下来,肆意侵占着他的呼吸,近乎将他彻底吞没,这才是真正的裴守,强势、急促、粗/暴。【脖子以上】
裴守终于卸下了全部的伪装。
他的瞳孔是纯正的黑色,不笑的时候表情十分冷淡,如果不刻意示弱,他从来都不是什么脾气很好的人。
朝溪吓坏了,裴守的动作让他感觉自己像个糖人,马上就要被裴守的温度融化,也可能马上就会被裴守一口咬下去。
他的手落在冰冷的项链上,脚后跟紧抵着门,退无可退。
裴守手下的腰一直在抖,朝溪并不知道,裴守已经花了很大的力气压抑自己。
他在呼吸的间隙试图开口让裴守冷静下来:“等……等唔。”
等一下。
他无法思考。
因为裴守冰凉的指尖落在他柔软的耳垂上,亲昵地揉捻那一小块坠下来的软肉,或挑或拨,朝溪好不容易聚焦的视线又一次变得模糊,他连呼吸都跟着一直在抖。
他在这一块近乎空白,迟钝又天性冷淡,从没受过什么刺激,身体却又超乎裴守想象的敏.感。【捏耳朵,脖子以上】
他习惯了裴守的顺从和听话,一旦碰到裴守有过分出格的举动,反而连反抗的本能都忘了。
之前被裴守咬脖子的时候是这样,第一次接吻是这样,现在依旧如此。
裴守还在逼他:“不喜欢就拽项链啊。”
他半是诱导半是哄劝,低声说:“这不是你最擅长的事吗?”
“……”
他垂眼说着,气音带笑,动作越发肆无忌惮。
湿热和潮气将朝溪的神智麻痹,朝溪断断续续、愣了半天,一直等到无法呼吸,才忍无可忍的收紧手。
出乎意料的,他还没用力,裴守脖间的链条只是被轻轻牵动,他就抽身而出。
朝溪手下一松,链条应声落下。
偌大的教室只剩下寂静和两人令人耳热的喘息。
朝溪紧紧靠着门,冷淡的表情被彻底打破。
裴守后退两步,喘中含笑,对他说:“你看,你可以做到嘛。所以刚才为什么不拒绝我?你是不是……你是不是也没有我想象的那么讨厌我?”
“……”
如果朝溪在此刻抬头,又或者他再冷静一点,其实很轻易就能发现裴守的表情并没有他语气那么轻松,小心和试探从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来,接吻的时候裴守也一直在抖。
——他也在害怕。
可是朝溪混乱的厉害,刚才失序的画面在他脑海反复播放,他不知道这种心情算什么,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不明白为什么不在裴守靠近的第一时间就收紧项链。
他的心脏不受控制狂跳,和第一次一样,甚至比那一次还要慌张和尴尬。
朝溪抬手用力擦了下唇,素日冷淡的琥珀瞳孔现在浮着一层薄光。
教室隔音不算特别好,这边一安静,走廊里其他人的交谈声就特别明显,朝溪不愿意看裴守,将头转向旁边。
半晌,裴守突然笑了一下,他打破沉默,抬眼看向朝溪,问:“刚才什么感觉?”
朝溪气的咬紧牙。
在一瞬间又好像回到了初中的时候,两个人吵架的时候,裴守把他逼到墙角,不顾他意愿咬他的脖子,朝溪气哭,裴守还不撒手,反而凑到他面前,一脸认真盯着他看一会儿:“我这次没有很用力咬,都没有留下印子,应该不疼才对吧?”
“——哎?你为什么又哭了?”
时隔多年,裴守亲完,还恶劣的问他什么感觉。
——他凭什么那么从容?
朝溪硬邦邦道:“恶心。”
裴守彻底放松下来,半倚在身后的课桌上,捂着眼睛笑了笑:“你只会这个词吗?”
“我已经适应这个评价了。”
裴守垂了垂眼,自顾自道:“你不骂狠一点,我会当你在调/情。”
朝溪:“……”
他气的说不出话:“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没关系。”
裴守站起来,若无其事将刚才掉在地上的包捡起,对朝溪道:“去吃饭吗?”
朝溪冷漠道:“吃不下。”
裴守从善如流:“现在吃饭的人应该很多,好久没吃火锅了,这个天气还挺合适的,去市中心吃火锅怎么样?”
朝溪:“……”
裴守走到他面前,朝溪下意识后退,却看见裴守只是抬手将门打开,走廊的风灌进来,一扫刚才的沉闷。
灯光下,裴守侧头看向他,从口袋拿出一包纸,抽出两张递过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你应该知道是哪家吧?想吃他们家的冰汤圆吗?”
说话间,裴守视线下落从朝溪的唇上一扫而过,他有小心注意把虎牙收着,亲的也不重,应该没有磕到才对,但只是这种程度,朝溪就有点受不住了。
朝溪沉默地擦了擦唇,灼热的温度在上面久久不散,可是刚才的气氛已经缓和下来,就好像此刻只是他的一场白日梦。
裴守微微露出一点笑意:“或者南瓜羹?火锅和南瓜羹二选一,你挑哪个?”
朝溪:“……南瓜羹。”
“那我打车。”
朝溪看见裴守拿出手机,屏幕还是他们十八岁时的那张合照,一直没换,突兀地开口:“我还没原谅你。”
裴守的动作一顿,冲他笑笑:“那就不原谅,我们还没和好,只是顺路一起吃顿饭,好吗?”
朝溪不语。
裴守走过他的身边,顺手拉过他的手腕。
朝溪将手抽出来,冷着脸后退两步,走在裴守的前面。
陆白从教室复习出来,正好撞到朝溪和裴守一前一后的从他对面的走廊过去,朝溪低头看手机,在前面走的很快,而裴守拎着朝溪的包不紧不慢跟在后面。
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朝溪少见的没有看路,差点忘记拐弯,还是裴守在后面拉了一把。
朝溪并不开心的皱眉和裴守说着什么,裴守半低头听着,没太用心的样子,可是眼睛一直落在朝溪身上。
再走两步,裴守和他的视线在空中有片刻交汇。
不过只有一瞬,裴守就先一步移开了。
“他们和好了?”
林政也看到这一幕,在他身后一脸好奇。
陆白耸耸肩:“谁知道?”
“裴守肯定想和好,但朝溪……”林政转头看他,“你平时不是挺了解朝溪的吗?”
陆白稍一琢磨:“看哪方面吧。”
当朋友和好很容易,如果想要其他……
他也有点看不清了。
第38章
时隔多日, 裴守和朝溪重新踏进了那家韩式料理店。
他们运气很好,刚好到店,门外的厚重的乌云就开始堆积,沉闷的空气中有着即将下雨的趋势, 店里人流量还是不多。
进门时风吹过门上的风铃, 丁零当啷的清脆声仿佛能够净化心灵。
朝溪在靠窗的位置坐下, 擦得锃亮的玻璃清楚印透出店外的场景, 朝溪没看两眼,很快看不下去,将视线收回来,从口袋拿出手机。
他靠在沙发上, 全程一言不发, 似乎在和谁聊天, 说是一起来吃饭, 就只有简单的吃饭而已, 连一句话都嫌多。
这样的沉默, 即使在两人吵架之后,也是很少见的。
裴守坐在他的正对面,点单时发现朝溪已经提前把自己要吃的东西叫好了,他要了份石锅拌饭,而且在裴守之前已经付款买单。
裴守原来还因为他愿意和自己出来吃饭而高兴,现在心里却只剩下了一片空荡。
“不是想吃南瓜羹吗?”
看着朝溪回信息的频率降下来,似乎有暂停的趋势,裴守才开口。
刚巧朝溪点的石锅拌饭也被服务员端上来,旁边免费附赠了一小蝶辣白菜和南瓜羹。
朝溪将南瓜羹从盘子里端出去,看着窗外的雨势:“我现在想吃寿司,你要去买吗?”
是他习惯用来刺人的语气, 乍一听没什么情绪,其实话里藏着刺。
裴守一僵。
朝溪以前不会拿这种带嘲的语气和他说话。
朝溪说完,没看他的脸,拿勺子随意搅了搅石锅里的饭。
“……你还在生气吗?”
“你是指哪个?”
朝溪低头吃了口饭,终于没再无视他,开口和他说话。
从室外看起来,两个人好像交流得十分融洽,只有裴守听见朝溪的话。
“能和你生气的东西太多了,但是如果较起真来,好像又没有那么值得生气,都只是小事而已。”
朝溪才说完,服务员再次走过来,将裴守点过的东西递到桌面上。
这之后,朝溪再也没开口。
两人在这种安静而又莫名的气氛里吃饭,朝溪真的没什么胃口,只吃了小半碗,又一次拿起旁边的手机。
其实此刻,裴守的情绪还算平稳,他甚至能厚着脸皮状似无意继续和朝溪说话:“你在和谁聊天?”
朝溪:“不想和你说。”
裴守问:“我认识吗?”
朝溪看他一眼,不知道裴守今天怎么突然对他和陆白的聊天那么感兴趣:“认识。”
裴守动作一僵,不知道为什么没再开口,而是慢慢把头低下去。
不想说的,他认识的。
裴守知道这个人,是朝溪的前男友。
之后的一切细节都在他的眼里被无限放大。
每一次裴守抬头,他们隔得那么近,近的能看见朝溪聊天时唇边微微勾起的弧度和温和的眼神,但这些并不属于裴守。
裴守面前的朝溪就像一缕握不住的风,稍有不慎就会从他的指尖滑走,朝溪没有为刚才的事情生气,甚至没有摆出冷脸,只是把裴守看成普通的一起拼桌的同学,吃完之后,也没有催促,而是耐心等着裴守结束。
哪怕只是这样,裴守都快崩溃了。
他食不知味的将米饭往口中送,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被无视的恐慌却越放越大。
这和在网络上不一样,网络中哪怕有预想朝溪不会继续在意他,也还是抱有一点希冀。
……怎么会这样啊。
明明刚才还自以为找到了真正能够接近朝溪的方法,现在朝溪只是拿他当普通同学,他就已经受不住了。
裴守鼻尖又有点发涩,不过因为他害怕眼泪只能让朝溪觉得厌烦,所以只敢将头低下去,强忍着眼泪、麻木地往口中一勺一勺送饭,希望能把堵在喉口的石头咽下去。
这种感觉就像他饿着肚子、躺在床上数着时间等天亮。
可是哪怕这样,他也还是想留在朝溪身边。
裴守眨一下眼睛,看见一滴眼泪砸进碗里,他就着眼泪一起把饭吃的干干净净。
等眼角的灼烫压下去,裴守才抬起头,冲朝溪弯起眼睛,若无其事道:“我吃好了。没打扰你们聊天哦。”
朝溪什么都没说,面无表情收起手机,从座位上起来。
雨已经停了,朝溪叫的车刚好停在门口。
他走在前面,没有和过来时一样坐在副驾驶,而是走到后座,将车门打开,坐了进去。
裴守没来得及细想为什么车能到的那么及时,刚好卡在他吃完饭的时间过来。
他在后座和副驾驶之间徘徊了一下,两边的车窗在他犹豫的时候被摇下来。
朝溪撑着下巴望向另一边,他只看见堪称冷漠的背影,朝溪背过脸,细长的脖颈从这个角度看很漂亮。
裴守往前走两步,打开副驾驶的车门进去。
明明这次他很注意两个人的社交距离,不知道是哪里又惹了朝溪不高兴。
车才发动,朝溪就皱着眉:“和我待在一起就那么难受?”
裴守默了默,不知道他生什么气,但还是:“对不起。”
“……”
后视镜里,朝溪胸口起伏着,呼吸了两下。
“师傅,麻烦前面停车。”
裴守不知所措,眼前着车靠边停好,朝溪冷着脸打开车门,竟然就这么直接冒雨从车上走下去。
他脑子里紧绷的弦一断,不由分说从车上跟下来,抓住朝溪的手。
“你……”
他顿了顿,知道朝溪吃软不吃硬,又蓦地闭嘴。
外面斜飞的雨不算太大,落在朝溪脸上,又顺着他的轮廓从下颌滴落,朝溪冒着冷气的表情越发生动好看。
朝溪瞥他一眼:“谁让你下来的?”
裴守抓住他的手腕不放:“你去哪里?”
裴守说:“我跟你走。”
“放手。”
裴守看他一眼,松开手,转身走到车边。
朝溪看着他的动作,表情中的冷意更甚,但裴守打开车门之后,并没有坐进去,而是屈身和司机说了什么,然后把他的包从车里拿下来,啪的一下把车门重新关上。
裴守又一次转身,才发现朝溪一直在原地看他。
他们的身高还是有一点差距,随着裴守走进,朝溪微仰起头,雨水沾湿他的脸,朝溪好像没想过他真的会放手,更没想过他会去而复返,难得愣了一下。
他穿衣服向来是不看季节只管好看,冷白的皮肤看起来更冷清但也更脆弱,裴守总觉得他是不是特别冷。
一走近,朝溪还没开始摆出冷漠的表情,就听见裴守说:“你刚才是不是看见我哭了?”
朝溪:“……”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刚才哭的人是裴守,他这么一说,朝溪反而觉得有些尴尬。
裴守看一眼周围,他们所处的位置还算避风,但雨一时半会不会停,他只能长话短说。
“和你吃饭不难受,我只是有点不习惯你无视我。”
“你没有正面回答,我只能反复去猜,你是讨厌我还是厌烦我,你不排斥我亲你,但是又不愿意和我坐在一起。”
“我也会不甘心,你和我在教室的时候是想到他了吗?他经验比我丰富,但是我也可以努力啊。”
朝溪皱眉:“他?谁?”
裴守不情不愿,声音极低:“你自己说的,前男友。”
朝溪:“?什么?”
他怎么不知道自己有一个前男友?谁在造谣?
裴守心头的不甘更甚了,他低着头,眼睛都被雨水蛰红了:“我已经练了三天车厘子打结了,但……但有些事情没有天赋就是没有天赋啊。”
朝溪不明白为什么明明生气的是自己,吵来吵去,最后要哭的人却成了裴守。
“谁说我有前男友?”
裴守张口想说明明是你自己在游戏里亲口承认的,又想起什么,猛然回过神来,惊喜道。
“那也是气话?”
朝溪:“……”
这下,朝溪彻底气笑了:“裴守,你可真厉害。”
裴守抿了抿唇,视线范围里朝溪将脸撇到另外一边,他看不到对方的表情,但这种语气他熟悉的很,是朝溪气的咬牙的语气,如果不哄好,朝溪起码一个礼拜不会再搭理他。
外面的雨一时半会没有减弱的趋向,裴守取出手机看一眼,预测这场大雨至少要三个小时之后才会停。
他没有在刚才的话题上停留太久,很快转换情绪:“雨太大了,先去我家吧。”
朝溪想拒绝,一抬眼,裴守正好在擦眼泪。
裴守有点不好意思,被臆想的前男友气哭两次显得他好像特别小心眼,但裴守觉得自己明明很大方。
所以注意到朝溪的视线时,裴守若无其事对他抿出一个微笑:“没哭,就是雨……是屋顶漏水了。”
朝溪拒绝的话在舌尖绕了一圈,又咽了下去,他偏过头,不再看裴守。
郑玲的公司就在附近不远,在裴守被送到叔叔家之前,他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这里度过,不过现在这个房子已经很久没住人了,就连朝溪都没来过。
这一段的房龄比较大,裴家在步梯六楼。
声控灯在两人踏进门口的那一瞬亮起来,裴守拿出几枚钥匙,一连试了好几个。
朝溪靠在墙边,目睹他几次换钥匙,挑了挑眉:“干嘛?炫富啊?”
“不是。”
裴守罕见有点尴尬,他和郑玲关系不太好,所以郑玲买下的几处房产他也没怎么去过:“上次来这里已经是五年前了,我也不知道钥匙是哪个。”
又试了几个,咔的一下,终于把门打开。
裴守扫视一圈,家里装修和他记忆中相比没有变化太多,他带上门,随手将钥匙丢在玄关,打开鞋柜,找出一双拖鞋,低头送到朝溪脚下。
他很快找到一条新毛巾和几件留家备用的衣服从房间出来。
朝溪正蹲在客厅柜子上,悄悄看什么。
他放轻脚步,一直走到朝溪身后,一团模模糊糊的黑影将朝溪笼罩,朝溪吓了一跳,仰头看着他,可能因为做了亏心事,手下意识背到身后。
裴守扫过相册上两个人的合照,明知故问:“在看什么?”
朝溪站起来,躲开他:“没什么。”
裴守在他身后将相册翻了两下。
他从小到大不爱拍照,外婆外公也不怎么注意这个,所以他所有的照片全是朝溪妈妈拍朝溪的时候一起顺带照下的。
大部分都是朝溪紧紧靠着他,对镜头摆出层出不穷的搞怪造型,脸上笑容灿烂又明媚,而他局促又窘迫的站着,仿佛是朝溪摆造型的一个小道具。
从九岁到到十四岁都是这样。
转变发生在十五岁。
到了青春期,朝溪和同龄人的话题变少,朋友圈渐渐固定,他话也少了很多,对镜头更加冷淡、内敛,裴守受他影响,和同龄人聊篮球、游戏,还有一个相当神秘的暗恋对象。
大部分时候变成他主动揽着朝溪,有时候揽着朝溪的肩,有时候半揽朝溪的腰,哪怕只是最普通的并肩站着一起看向镜头,也要肩膀抵着肩膀,反正所有照片两个人总要贴在一起。
这本相册只有合照,还是裴守把照片打印下来,挨个放进去的。
裴守解释说:“这本相册我一直放床头的,被我妈看到,拿去复印了一版。”
“打印这些照片干什么?”
“照片还能干什么?”裴守说的很随意:“看啊。”
朝溪记得他让妈妈拍过不少裴守的单人照,如今看到这些照片,有些不确定:“那些单人照我好像传给你了吧?”
裴守:“——看你。”
朝溪愣了两秒,才将裴守的话串联起来。
“照片还能干什么?看啊。”
“——看你。”
朝溪默了默,刚才在车上的不开心悄无声息地散去,不知道怎么把话接下去。
幸好,裴守并没有注意这种小细节,他将手里衣服递过来,抬手碰了碰他被水浸湿的头发:“淋那么久雨,先去洗个澡。”
后面一路都没打到车,两个人走过来,衣服都淋湿了大半。
朝溪有点小洁癖,不爱穿别人衣服,但裴守不太一样,他没多想,接下衣服转身就往浴室走。
两个人轮流洗完澡,气氛又渐渐冷下来。
裴守坐在沙发上,朝溪就避开他,站在窗边看外面的雨。
“一时半会不会停的。”
声音从他后面传过来,朝溪没回头,但能感觉到裴守的气息渐渐靠近他,最后,在他旁边站定:“我刚才和你说那么多,你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朝溪问:“说什么?”
朝溪很不擅长剖析内心,以前和朋友夜聊,每个人掏心掏肺、敞开心扉、泪眼婆娑,只有朝溪抱着腿坐在裴守边上,叼着一根吸管喝可乐,小声问裴守什么时候结束。
“什么时候结束啊?好困。”他掇使裴守:“我们去睡觉吧。”
“玩一个游戏吧。”
裴守突然道:“你问我答,轮流提问。”
“赌什么?”
“一个愿望。谁十秒之内答不出来,就满足对方一个愿望。”
裴守的愿望两个人心知肚明,但朝溪的愿望,无论是什么,裴守都想要知道。
裴守的眼神让朝溪有些想躲。
他无意识拿出手机,想看看雨还有多久能停,可是屏幕才刚刚点亮,裴守的手掌覆了上来。
他的指尖温度总是冰冷,冻得朝溪手颤了一下。
“至少还有两个小时雨才会停。”
裴守包住他的手,轻而易举看破朝溪的想法。
他把声音低下去,用朝溪熟悉的,带一点示弱的语气,身体却步步紧逼:“就陪我玩一把,好不好?”
朝溪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直到后腰抵到冰冷的墙,他已经退无可退。
裴守用他熟悉的、认真而可怜的眼神看着他,朝溪说不出一个不字。
“……随便你。”
“刚才在车上为什么不开心?”
朝溪:“……”
“不知道。”他紧接着问,“小学的时候为什么要在平安夜偷走我的苹果?”
裴守:“?”
他没想到朝溪想问的竟然是这个,偏偏朝溪的表情是真的很困惑,他刚要脱口而出的话硬生生咽了下去。
“谁和你说的这件事?”
朝溪催促:“先回答我的问题。”
裴守:“不想让你吃别人送的。”
他这么一问,裴守的话题也跟着跑偏:“谁是你最好的朋友?”
朝溪:“陆白。”
裴守表情微变,他想借这个游戏来和朝溪彻底说开,可是没想到,朝溪每天想的东西真的很奇怪,连带着他也一路跟着跑偏。
“你的虎牙会经常痒吗?”
“为什么那么喜欢吃提拉米苏?”
“烟真的很好抽吗?”
裴守:“……”
问题的频率逐渐加快,两个人回复的速度也一直往上提,几乎到了脱口而出的地步。
裴守留了个心眼,一连问了几个非常容易的问题。
“最喜欢吃的东西是什么?”
“可口可乐还是百事可乐?”
朝溪挨个回答。
他专注力很高,慢慢进入状态就会分离多余的情绪,一心想在这场要分胜负的游戏里赢。
又一次轮到裴守。
裴守问:“现在最纠结的问题是什么?”
朝溪想也不想:“解决矛盾还是解决人。”
话一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节奏蓦地停下来。
这时,裴守提醒他:“轮到你问了。”
朝溪哪里还有心情问呢?
他已经意识到了,这场游戏从头到尾、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巨大的圈套。
“你故意的?”
裴守只是看着他。
他听见挂在客厅的时钟在一秒一秒转动,直到过去十秒,裴守才开口:“我输了。”
“想好要提什么愿望了吗?解决矛盾还是解决人。”
这个让朝溪纠结多日、不愿面对的问题被裴守亲手摆在台面上,刀尖的一端对着裴守,刀柄则对着朝溪。
……很奇怪吧?
中午他还那么强硬地在教室里亲了朝溪,那么强硬地和他一起吃饭,又那么强硬地和他一起玩这个莫名其妙的游戏。
搞到最后,朝溪都做好心理准备,如果裴守获得胜利,提出要和好,他不是不能答应——裴守却在最后关头认输,把选择权放在朝溪手里。
朝溪定在原地,很久、很久没有说话。
裴守在旁边陪着他,也不说话。
不说话,但不退让。
时针转动时,指针磨过圆盘,会发出哗哗的声音。
数不清多少个哗哗声响起之后,朝溪终于有了动作。
他抬起手,掌心推了推裴守的肩窝,声音低不可闻:“……你赢了。”
反而是裴守不可置信,等到朝溪绕开他,重新坐在沙发上,他才跟上去,像缀在朝溪身后的尾巴。
“你刚才说什么?”
朝溪不愿意再说:“没听到算了。”
“那我们是和好了吗?”
“……没有。”
“现在谁才是你最好的朋友?”
“陆白。”
下午三点零八分五十六秒,陆白于A大第三教学楼的五楼510打了个寒颤。
第39章
郑玲收到裴守那条要和朝溪一起回家的消息时, 心里跳了一下。
裴守和朝溪前不久闹成那样,之后每次和朝溪聊完都要心不在焉低落很久,两人的问题一直没解决,这次待在一块儿, 不会又吵起来吧?
想到这, 她少见的没了加班的心情, 特地准时下班往家里赶。
她到家时刚好七点, 外面雨还没停,她一开门就看见外面整整齐齐摆着两双鞋,从玄关镂空的柜子之间刚好看到两个人挨在一起,游戏的音效时不时传过来, 茶几上还放着两杯喝到一半的奶茶。
她拎着水果零食走进去, 两个人听见动静同时抬头。
朝溪站起来, 很有礼貌的叫她:“阿姨好。”
裴守抬头看看, 什么都没说, 又把头低下去, 还是旁边朝溪在不起眼的茶几底下踢了裴守一下,裴守才把游戏暂停,跟着一起站起来。
朝溪看他一眼,裴守顿了顿,别别扭扭地叫:“妈。”
郑玲见这一幕,心情复杂极了。
裴守和他们不熟,好不容易高三熟悉起来,三人没在一起住半年,郑玲和裴正清又闹起矛盾,裴守大一的时候他们正式离婚,兜兜转转, 裴守又被丢到了外婆家。
母子的关系紧随其后,也迅速冷下去,相处时间少,裴守不服管,不愿意叫人,但整体还算懂事,她还以为裴守散养惯了,不喜欢样样被人管着。
以前高三她没注意,只觉得是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关系好,现在两个人吵架之后,这种诡异的感觉越发强烈。
她将打包的新鲜水果放在桌上,裴守第一个伸手拿签,下意识就插起芒果递给旁边的朝溪。
朝溪尴尬的和裴守示意,裴守的水果又掉了个头,面无表情将手里的芒果送到她面前。
郑玲感觉沙发下面针扎似的坐不住:“……你吃吧,我去洗个手。”
不知道为什么,她说完,就见裴守的眼神暗了暗。
郑玲只当裴守是因为两次被拒绝了不开心,又笑着从裴守手里把芒果接过去,同时,朝溪低头顺手将裴守面前的芒果和自己面前的苹果换了个位置。
裴守转头看着朝溪,又开始露出那种她完全不能理解的、带着光又有点可怜的眼神。
郑玲:“……”
感觉更奇怪了。
她离开时,余光里恰好又看见朝溪刚想站起来,裴守马上紧跟着一起站起来,生怕朝溪把他一个人落下似的,眼看着朝溪只是从桌上抽了两张纸,裴守才松了口气,主动将桌上的纸拿到朝溪面前。
郑玲满腹狐疑的走进厨房,想问问两个人待会儿想吃什么,又看见沙发上,朝溪低头玩游戏,因为低头脖子酸,将额头抵在裴守的肩膀上,而她一直手机游戏不离手的儿子竟然愿意在旁边看着朝溪打消消乐,被人当靠枕也不躲不闪,还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
明明她才是裴守血缘上和理论上能够完全依赖的妈妈,但此时此刻,她感觉朝溪才是裴守安全感的来源。
这种奇怪的、不像正常朋友却又出奇融洽的氛围,以及裴守眼神里对朝溪毫不掩饰的重视,让她很难不多想。
朝溪没待太久,雨一停就特地和她说明情况准备离开。
他要走,裴守也没有留的打算,朝溪来厨房和她打招呼,裴守就远远站在玄关,帮他把鞋从旁边拿出来。
“那我们先走了。”
朝溪说完,转身往外走去,裴守则安静等着,在他过来时顺手想要帮忙接过朝溪的包。
朝溪怕郑玲多想,转身避开他的手:“不用。”
裴守眼神低落一瞬,又在朝溪起身时很好的掩饰过去:“我已经打好车了,走吧。”
他走在前面,替朝溪把门打开。
两个人的身影在郑玲的眼中渐渐远去,只听得见一些断断续续的对话,大部分都是裴守主动,朝溪不冷不热的接两句。
郑玲彻底坐不住了。
她又想起裴守十八岁那年说要带朝溪“私奔”的玩笑。
……可是怎么可能呢?
裴守如果喜欢朝溪,之前十几年怎么可能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她记得裴守很小的时候就喜欢搞收藏,喜欢火车就要收藏所有见过的火车玩具,全部好好收在柜子里;喜欢弹珠就会买一个大罐子,每个颜色的弹珠都丢进去;喜欢银饰也会买各式各样的项链耳钉收纳起来。
他要是真喜欢朝溪,当初高三她和裴正清陪读的时候,不可能在裴守房间找不到一点朝溪的痕迹。
——找不到一点痕迹?
郑玲倏地想到了什么,看着裴守和朝溪离开,马上拿出钥匙到楼下开车。
有一栋房子,是她为了补偿裴守,送给他迟来的礼物,从头到尾,她和裴正清都没去过,只有几个月前,裴守联系她,说想要把房子租给同学,问她要房间的钥匙。
当时她还奇怪,裴守自己手里应该有两把钥匙才对,分一把出去不就好了?怎么突然找到她?
郑玲的车停在小区楼下,手落在身侧的钥匙上。
原先的钥匙遗失了,重新配了一把,两天前才重新回到郑玲手里。
她进了电梯,心脏砰砰直跳,像是预料到之后会发生什么。
但出乎郑玲的意料,从客厅到侧卧和主卧,她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直到她的手落在书房的门上。
“咔嗒。”
第一下她没能拧开。
郑玲心头预感不对,更加用力的往外又拧了一下,像是为了印证她的猜测,门锁又一下卡死在半道。
“咔嗒——”
“叮——”
在她意识到书房被彻底锁死的同时,郑玲的手机铃声突兀响起。
她拿出手机,却在看到来电显示的那一刻吓了一跳:裴守。
怎么会那么巧合?
更巧合的是,从头到尾,她手上都只有大门的那一把钥匙,家里任何一间房一旦被锁,她都没办法打开。
郑玲迅速镇定下来,将电话接通,可是她还没打招呼,电话里,裴守单刀直入:“你在书房门口干什么?”
郑玲僵了僵,左右巡视一圈。
刚才进门她没注意,现在细看才发现,从她进门开始,一路光她能找到的监控就有三个,如果是普通人进来,可能完全意识不到。
对准她的红外镜头像一只冰冷的眼睛,背后是裴守在冷漠地看着她。
郑玲想起裴守之前还曾经把这个房子租给其他同学,当时他也是这样监控着其他人的?
这个想法让郑玲后背有些发凉,她像是第一次认识自己的儿子,十分不可置信:“你在家里安了监控?”
裴守对这个问题保持沉默:“出去。”
他这个反应,反而加重了郑玲的怀疑。
“书房里有什么?连我都不能看?”
裴守一字一顿:“出去。”
郑玲扭头看一眼书房紧闭的门,指尖因为强压的情绪有些发颤:“里面是朝溪的东西?”
“……”
“你喜欢朝溪?”
“……”
几秒后,裴守才浑不在意道:“你才发现吗?”
“你现在在哪里?”
郑玲道:“回家,我们见面说。”
裴守没回答,在郑玲踏出房间之后,直接将电话挂断了。
裴守对郑玲的观感实在复杂,他对父母亲情的渴求全来自于朝溪那个幸福的家庭,而这些微薄的需要早在高三两个人短暂和好又再次把他抛弃时挥霍干净。
后来慢慢长大,开始理解两个人的立场,但还是很难再像之前那样亲近他们,好像原谅他们就背叛了小时候独自度过学校亲子活动的自己。
被抛弃是困扰裴守很久的噩梦。
最开始朝溪和他闹掰,他潜意识里,总觉得一切宛如噩梦重演,朝溪又一次把他抛弃了。
但兜兜转转,从那个迷障里踏出来,才发现朝溪好像并没有走的很远,只是在高一点的地方等他。
这种心态和关系是非常畸形的,所幸裴守终于意识到,并且慢慢在改正,就算朝溪不等他,他也可以主动一点,去追上朝溪。
回宿舍的路上,裴守和朝溪路过操场,雨后初霁地面倒映着云后的余晖,一线彩虹隐在高楼与高楼之间,听说见彩虹可以给人带来好运,有很多人停下来拍照。
裴守和朝溪的脚步也渐渐慢下来。
朝溪仰头努力在云层和高楼里找寻彩虹的踪迹,裴守给他指,指尖的方向斜对自己的前方:“在这边,这个广告牌上。”
朝溪真的没找到,顺着裴守的方向看了又看,没忍住又往前走一步。
那个广告牌上空空如也,只有云,连太阳都看不到,更没有彩虹。
他扭头说:“没有——”
裴守从后面凑过来,将手搭在他肩膀的同时,有什么东西碰到了他的侧脸。
朝溪的话一断,瞬间转头往旁边看。
阳光从云层缝隙钻出来,将裴守的眼睛都照亮了,是一双瞳仁黑亮的、圆而乖顺的眼睛,裴守好久没有冒头的虎牙抵着唇,他的心情真的很好。
朝溪愣了一下。
“没有吗?”
笑眯眯面具又回到了裴守的脸上:“那就是我看错了。”
朝溪:“……”
朝溪还想说什么,又听见裴守开口:“对不起。”
他弯了弯唇,语气里没有愧疚全是回味:“刚才鬼迷心窍,一不小心就亲到你脸了,你要是实在生气可以亲回来。”
朝溪哪里还有心情看什么彩虹?
看裴守一眼,冷着脸往旁边走。
可是冷脸这一招只有没和好的时候才对裴守有用,平时只是他的兴奋剂而已。
裴守有恃无恐,有一下没一下跟在他后面,生怕朝溪忘记两个人已经和好的事情,一口一个朋友,一会儿在左边一会儿又从右边冒头,声音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环绕着朝溪。
“你用的什么擦脸霜啊好朋友,好香啊,我也想买。”
“好朋友你走慢一点啊,我跟不上了。”
“好朋友,你说句话啊好、朋、友——”
朝溪:“……”
朝溪突然很想回到两个小时前,如果可以选,他一定要晚两天再和裴守和好。
他忍无可忍:“你能不能少说两句?”
裴守停在原地,眨了眨眼,不知道是不是朝溪的错觉,他总感觉有一只无形的尾巴在裴守身后疯狂摇晃。
裴守:“你是不是少说了什么?”
朝溪还没反应过来:“什么?”
裴守笑起来:“你怎么不说恶心了?”
朝溪麻木地想。
不,如果可以选,还是晚一个礼拜再和好吧。
……不过。
不过有一个事实,就连朝溪都无法否认。
有裴守陪着一起回宿舍的话,那段路比一个人走要热闹很多。
朝溪可有可无听裴守提起郑玲带他回乡下喝黄符水的事情,将裴守从拉黑名单里放出来,补上刚才没有说的那句话。
—朝:恶心
久违的特别提示音在两人之间响起。
裴守的话戛然而止。
他没把手机拿出来,只是问朝溪:“你把我加回来了?”
朝溪说:“你不看看我给你发的什么话?”
裴守可不管这个,他弯起眼,语气很确定的重复了一遍:“你把我加回来了。”
他终于理解了那天晚上在商业街时朝溪和他说过的话。
他不会主动说“你可以碰我”“晚上可以一起睡”这种话,但他从来就不是什么性冷淡,他只是不擅长主动,没有拒绝,本身就已经是朝溪的回答了。
朝溪无数次暗示他,可以再主动一点。
是他先入为主的将那枚挂在他脖颈的项链变成了项圈,两个人的关系变成了主人和玩具,一旦被遗弃关系就走向终结,可朝溪从不这样觉得。
项链就只是项链,裴守就只是裴守,吵架闹矛盾厌恶和喜欢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只要两个人都足够在乎,吵天大的架,兜兜转转,也还是会走到一起。
原来那个时候的朝溪是这个意思。
“你说的对。”
裴守恍然大悟:“我脑袋上挂的是个灯泡啊。”
朝溪:“?”
*
裴守抽空在这个礼拜回了一趟家,最开始裴殊选择租给林席的那个房子,后来林席住过的那间房被裴守找公司全部重新装修了一遍。
一开门,就有很浓的甲醛味道飘过来。
裴守没有管,踏进家门,直冲一侧的书房而去。
书房的钥匙被他单独拿一根黑绳串起来,将门打开,里面只有最普通的书桌、书柜和台式电脑。
但只要稍微细心一点的人,很快就会发现这个房间的空间小了一半。
裴守推开书桌紧抵住的暗门,滑轮顺着书架滚动着往两边打开,最中间摆着一台电脑。
台灯只能照亮电脑桌前狭隘的一小方视角,但如果将视线扩大,摆在书桌上三本厚厚的被偷拍的相册上只有一个共同的主角,还有更多的东西随处散落着——记录着朝溪语音的玩偶、肖似朝溪的卡通娃娃、两个人一起拍过的大头照、朝溪曾经的文具、他落在裴守桌上的围巾、随手丢给裴守的鸭舌帽……
其实没什么见不得人的,都只是一些小收藏品而已,裴守不愿意让郑玲进来,只是不愿意让郑玲碰自己的宝物。
世界上能给裴守带来快乐的事情很少,把喜欢的东西收藏起来是他唯一一个兴趣爱好。
以前裴守还有更多小物件,被他拿收纳柜整齐码放在床下。
直到有一天,那些东西被打扫卫生的外婆发现。
裴守回家时刚好看到自己收藏的邮票册被人踩了几脚,小火车收拾出来,说要送给表弟,形状各异的石头已经不知所踪。
这还只是其中“正常”的一大部分。
另外一小部分被老人摔在了大门口,就像一场示威行动——
他做的好几个陶瓷小朝溪被砸碎,老人指着散落一地朝溪的照片骂裴守弄一堆破东西,只知道浪费钱,又骂他收藏朝溪的东西,心智不健全,从小就是个变.态。
家门大敞着,老人的嗓门吸引了一堆围观的群众。
裴守一声不吭地跪在地上把照片捡起来,没吃饭,只是把自己的衣服和行李全部收拾好。
他想逃跑,想从这个糟糕的世界消失掉。
那天晚上,朝溪偷偷带着药溜进他的房间,就着月光给他上药,知道他没吃饭,还特地带了个饭盒。
裴守想起下午那场劈头盖脸的辱骂,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个专门收集朝溪的照片,拿朝溪做陶瓷像摆在床头的变.态,按外婆的说法,朝溪这个没露面的主角应该恶心的远离他孤立他才对。
他将脸别到一边,语气硬邦邦的:“你过来干什么?”
朝溪端着饭盒,顿了顿:“我不能过来吗?”
裴守问:“所以你也是来骂我的?”
“骂你什么?”
朝溪莫名其妙:“我来给你送饭啊。”
他说着,一边掀开饭盒,还冒着腾腾的热气:“鸡腿、排骨汤、麻婆豆腐,都是你喜欢的菜。我奶奶怕你吃不饱,特地多打了两勺饭。”
裴守猜他是不是还不知道下午那件事:“我背着你打印了很多照片,还——”
“哦。”
朝溪语气平平:“我知道啊。”
裴守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有天过来找你,你桌上东西没收,我就看见了,照的还不错。”
“就这样?”
“还要怎样?爱照就照呗,我妈也喜欢偷拍我。”
朝溪坐在他的床上,撑着床靠近他一点,问:“你是因为喜欢我才想把我记录下来吗?”
两个人离得很近,朝溪的眼神清透干净,让他一时挪不开眼。
裴守倏地耳朵发烫,那个时候他才初一,还是不通情爱的年纪,只是把朝溪一靠近就想躲的本能当成了排斥:“你别离那么近。”
话落,才回答:“……是。”
朝溪笑笑:“那就拜托你多多记录我吧。”
“什么?”
朝溪以为他没听清,重复:“我说,那就拜托你以后多多记——”
话音戛然而止。
裴守一眨不眨地看了他几秒之后,突然抬手猛地抱住了他。
朝溪有些愕然,不知道裴守为什么突然这样。
就是那个晚上,裴守在书桌上借着月色低头吃饭,朝溪盘腿坐在他床上拿他的手机玩消消乐,有想吃的菜就凑过来冲他“啊”的一下张开嘴,要他喂自己一口,一副全然信赖的模样。
当朝溪离开,他把收拾好的行李重新推回床底,又到垃圾桶旁边找回了他装收藏品的收纳柜。
那些邮票、火车和石头,他已经不再喜欢,他需要腾出足够多的空间,最好大到可以装下和朝溪有关的所有藏品。
他找到了一个全新的爱好,也终于意识到自己对朝溪的感情不是嫉妒,不是羡慕,也不是恨,而是喜欢。
他对朝溪有比生命更高一级的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