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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她曾对他有过恻隐之心啊……


    “你说什么?”扶苍讶然开口。


    这黑衣人正是扶苍安排暗地保护姜云婵的暗卫。


    黑衣人轰然跪地,“方才,一个小女孩拉着二奶奶往红樱谷的方向来了,他们走的小路,属下不识得,一时跟丢了,世子恕罪!”


    谢砚顿住脚步,面上势在必得之色凝固了。


    扶苍回头看了眼。


    悬崖之上已被大火包围,半边天都烧红了。


    这怎么找人?


    可谢砚起势只在翻手之间,错过这个机会,让李宪德喘口气,再想抓他难于登天。


    “世子尽管行动,属下这就派人去寻二奶奶……”


    “令所有人全部去找二奶奶!”谢砚打断了扶苍,转头迎着纷纷攘攘的人群,迎着跳跃的火苗逆行。


    此时,大火已铺天盖地烧到了半山腰,周围温度越来越高,滚滚浓烟,不辨方向。


    他的眼神却明晰,他记得方才在暗处,瞧见那个叫思思的小女孩刻意堵在芭蕉树前。


    姜云婵定藏在那处。


    那处是最先遭遇火灾的,此时只怕……


    谢砚呼吸漏了一拍,不敢深处想,在大火中摸索着山洞的方向。


    寻了一盏茶的功夫,他看到了那个被烧秃了的洞穴。


    周围黑乎乎的石头,仿佛烧窑一般。


    “皎皎!”谢砚扑上去敲击着石头,“皎皎,你回答我一声,回答我……”


    向来沉稳的声音带着几分不可控的颤抖,仿佛在祈求着什么。


    一壁之隔,姜云婵被浓烟熏得半昏半醒。


    她孤身在这半丈天地中,听得周围噼里啪啦地燃烧,感受着周边温度渐渐沸腾炙烤着她,死亡的气息变得如此具象化。


    在心理和身体极度困寂时,她听到有人轻唤她的名字。


    “谁?”


    轻轻浅浅的女声透过石头缝隙传出来,那样弱,却让谢砚拨云见日。


    他在石壁上刨开一个小洞,“皎皎把手递给我。”


    姜云婵孱弱的手抚向石壁。


    谢砚将那枚未打磨好的长命锁从小洞里塞了进去。


    长命锁应声落在姜云婵手心,像贝壳一样打开了。


    冷硬的长命锁心中,镶嵌着一颗洁净的夜光石。


    荧荧火光,顷刻照亮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空间。


    溶溶月色般,柔软而温暖。


    谢砚知道姜云婵小时候就怕黑,怕夜里醒来有不轨之徒在院外滋扰她。


    所以半年前,当谢砚生出想与她有个孩子的想法时,他就在琢磨将来孩儿生下来,夜里啼哭,扰了她清梦怎么办?


    他对着机关术研究了几个月,在长命锁上按了个机关,只要打开机关,夜光石便能照亮暗夜,她便不必再害怕了。


    “别怕啊,我和孩子都陪着你。”谢砚在洞口处,温声道。


    姜云婵神思混沌,听不清外面的人是谁。她只知道在这漫长的黑暗中,这束光是她唯一能抓住的。


    她将长命锁紧紧护在心口,眼眶发酸,“爹爹娘亲,是你们吗?”


    谢砚听到这句话,却如一脚踩空,心中生出恐惧。


    “皎皎!你撑住!”他徒手一块块扒开碎石。


    染满碳灰的石头如烙铁般烫,灼得人指尖通红,不一会儿十根手指上全是水泡。


    他仍不停地刨啊刨,水泡又破裂,流出血水。


    而身后,草地烈烈燃烧,树木一棵接一棵地倒,迸发出爆裂的火星。


    轰隆隆,地震山摇。


    刨开得洞口又被堵上,反复几次。


    谢砚才终于扒开石头,看到了洞中奄奄一息的姜云婵。


    她白皙的脸颊上全是灰烬,额头也被碎石砸伤了,血从鬓边流出,打湿乌发。


    “皎皎!别怕!”他用打湿的大氅裹住了姜云婵,本欲抱起她离开。


    姑娘倒吸了一口凉气。


    谢砚才看清,她的腿脚被一块大石板压住了。


    谢砚试着抬起石板,“能出来吗?”


    姜云婵摇了摇头,她脚上还有箭伤,石板压迫着伤口,动弹不得。


    那块石板又太大,谢砚的力气早在刨洞口的时候用尽了,根本无力掀翻。


    火势还在向他们靠拢。


    头顶上一棵百年老松也正熊熊燃烧,随时都有可能倒下。


    谢砚迟疑了片刻,手臂沿着姜云婵的腿,伸进了石板缝隙,用肩膀顶起了石板,“再试试能不能拿出来。”


    姜云婵的脚不再受迫,赶紧忍痛缩了回来,“可以了……”


    轰!


    话音未落,石板猛地塌陷下去,将谢砚的手臂压了个结实。


    谢砚无力地躺在地上,一口鲜血涌了出来。


    “谢砚!”姜云婵不可置信盯着地上无法动弹的人。


    在姜云婵心中,谢砚一向无所不能。


    她没想到他会无力抽身,更没想到他会用一换一的方式救她脱困。


    姜云婵懵了,爬到石板前,试图搬开石头。


    可她力气太小,刚抬起一点缝隙,石板又落下去。


    谢砚莫名又被砸了几次,心口旧伤裂开,在衣襟处晕开一片血迹。


    他拉住了她的手,连连咳嗽,“笨蛋,你舂肉饼呀?”


    “对、对不起!”


    谢砚听到了姜云婵话音里细微的哽咽,极轻,却实实在在地存在。


    这样真切的情绪,让谢砚心头一软,握了握她的手以示安慰,“好了,你抬不起来的。我在来的路上做了记号,你原路返回,叫扶苍来救我。”


    姜云婵望了眼身后滚滚浓烟。


    此时,整座山都烧起来了,她就算跑出去,找到了扶苍,还能回来吗?


    他留在这儿,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被大火烧啊!


    “放心吧,扶苍在就附近,快去!”谢砚催促她。


    姜云婵也知道自己留在这儿,两人更无机会逃生了。


    大火,不会给她过多思考的时间。


    “那你等我回来!”姜云婵撑起伤痕累累的腿起身离去。


    忽地,一只染满血的大掌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转过头来,正对上谢砚深邃又缱绻的眼。


    他神色复杂深深望着她,仿佛要把她脸上的每一个细节都刻进脑海。


    须臾,他张了张嘴,忍着痛断断续续道:“如果、如果那日在温泉,我没有强迫于你,你还会联合顾淮舟告发我吗?”


    姜云婵眸光一晃,“别说这些了,我先找人救你出去!”


    她甩开了他的手,匆匆而去。


    “你犹豫过,对吧?”谢砚扬声,姜云婵脚步一顿,并未回头,消失在了火光中。


    谢砚目送她的背影,勾了勾唇。


    如果姜云婵真的如此决绝要告发他养私兵,她在宫中和顾淮舟见面时,就可以把证据给顾淮舟了。


    一直拖到温泉缠绵之后,才传信给顾淮舟,是因为她也犹豫过要不要送他去死吧?


    也许在某一刻,她舍不得看他凌迟而亡。


    其实,她曾对他有过恻隐之心啊……


    可惜……


    谢砚仰头,望着头顶上方那棵快要烧断的百年老松。


    随风摇摇欲坠,如同此刻他的命一般,进入了消亡的倒计时。


    明明,他离北盛那至高的位置只差临门一脚。


    明明,他马上可以拥有自己的妻儿。


    却在关键时候,把自己困住了。


    “有点遗憾呢!”谢砚对着烈火,平静地轻笑。


    轰隆——


    百年老松轰然坠地,如同巨大的火球,迎头朝谢砚砸上来……


    另一边,姜云婵疾步往山下去。


    四周火势凶猛,烟雾厚重,如同阴云一团团笼罩在上空。


    姜云婵赶紧用大氅捂住了口鼻。


    那大氅被谢砚提前用水浸透了,散发着湿润的檀香气。


    较之平日他身上的气味,多了几分温润,竟是十分让人踏实的味道。


    姜云婵恍然觉得这味道十分熟悉。


    去年,她被困燃烧的禅房,昏迷不醒时,好像也曾闻到过这样的味道。


    那个穿着大氅的人把她紧紧护在怀里,替她挡住了掉落的房梁,在她耳边不停呢喃“皎皎别怕!皎皎别怕!”


    那个救她的人,是谢砚!


    姜云婵讶然回看身后。


    同一时间,悬崖上火焰澎湃,火光四溅。


    巨大的热浪冲击着姜云婵,随即眼前一片漆黑。


    于层层叠叠的烟雾中,她看到火球坠落在谢砚身上。


    天崩地裂,碎石飞溅。


    他的身子被火焚烧。


    在火光中,他怀着最后的期待问她,“皎皎可曾对我动过一丝一毫恻隐之心?”


    ……


    “谢砚!”


    姜云婵猛地睁开眼,坐了起来。


    鼻间清雅的桃花香缭绕,耳边清脆的鸟鸣声声。


    她僵硬地侧过头,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陌生的寝房里。


    晨曦透过窗棂照进来,晃得姜云婵眼睛生疼,“这是哪儿?”


    “瞿昙寺后的桃花小院。”


    夏竹走过来放下纱帘,给姜云婵身后添了个靠枕,“姑娘的脚伤感觉好些了么?”


    “谢砚……”姜云婵张了张嘴,“山上的火已经灭了吧?”


    “此番多亏龙王显灵了!姑娘不知道,红樱谷整个都烧没了,幸而突降大雨,把火势扑灭了,扶苍才找到姑娘和世子。”夏竹双手合十,默念一声“阿弥陀佛”。


    姜云婵心里乱糟糟的,有些话想问,又觉得自己不该问。


    她索性起身,想要出门透透气。


    走到窗边时,透过窗户缝恰瞥见对面房间的窗户下,谢砚正赤着上身坐在罗汉榻上。


    后背伤痕遍布,有被树枝刮擦的伤痕,也有被烈火灼伤的痕迹。


    健硕的后背上血淋淋的,没有一块好肉。


    “都这样了,你竟还不死?”对面房中,陆池抱臂观赏着浑身是伤的人。


    他和扶苍找到谢砚时,谢砚奄奄一息被压在石板底下,一棵老松树离他只在一臂之隔的距离,还噼里啪啦燃烧着。


    但凡松树再歪一点点,亦或是没有突然下雨,谢砚此时早葬身火海了。


    “你也是命大!”陆池感慨。


    谢砚不疾不徐清洗着手臂上血迹,“许我真是天命所归吧。”


    “我看你是臭不要脸!”陆池嗤了一声,遗憾地叹了口气,“按原本的计划,李宪德现在已经在我们手上了,再顺势挑起民愤,你再卖卖惨,后面的事不就顺理成章了吗?这下好了,李宪德跑了,百姓散了,这不竹篮打水一场空嘛!”


    “急什么?李宪德失了民心,掀了他不过是早晚的事。”


    谢砚反倒不急。


    陆池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丢了件干爽的氅衣到他头上,“得了吧你!承认吧,你谢砚就是聪明一世,关键时刻为你那小娇娇失去理智罢了!”


    听得姜云婵的名字,谢砚余光下意识透过窗户缝往对面房间看了眼。


    对面房里,一双湿漉漉的眸也正透过窗户缝窥他。


    两人目光相接,姑娘吓了跳,连忙关上了窗户。


    然姑娘脸颊微红,落荒而逃的娇憨模样,一分不差落在谢砚眼底。


    谢砚忍俊不禁,遥遥望着窗纸上慌乱的剪影,“就算为了她又如何?”


    他少时迈出慈心庵的那一刻,从来想的都是执她之手,问鼎巅峰。


    若她没了,一切也就没有意义了。


    所以为她弃了最好的机会,谢砚也没什么好悔的……


    另一边,姜云婵仰靠在窗框上,舒了口气。


    混乱的脑海里,一时闪现谢砚舍命相救的场景,一时又浮现薛三娘倒在血泊里的模样。


    两股画面撕扯着她,她无从面对。


    夏竹捂住姜云婵冰冷的手,哈了口热气:“姑娘怎么了?”


    “我……”姜云婵怅然摇了摇头,“我有机会杀谢砚的,可是我没做……”


    当时在火场中,谢砚被压在石板下不得动弹。


    姜云婵只要再补一刀,就可以为薛三娘报仇了。


    可她当时被火势冲昏了头脑,根本没往那方面想。


    她只顾得想法子救谢砚。


    她对得起泉下的薛三娘吗?


    夏竹瞧姑娘痛苦的神情,拥住单薄她的肩,抚了抚她的后背,“世子毕竟救了姑娘,姑娘难以下手也是人之常情。莫要胡思乱想,仔细伤了身子。”


    姜云婵趴在夏竹肩头,心头仿佛有一道慢火反复相煎,不得呼吸……


    过了会儿,院子里响起护卫的声音,“禀报世子,李清瑶的女儿找到了!”


    “思思!”


    姜云婵听得这个消息,眸中有了些许亮色,一瘸一拐冲出了房间。


    那个胖嘟嘟的小女孩正闭眼躺在桃花树下。


    稚嫩的小脸血肉模糊,插满了树枝、碎石,襦裙几乎被树枝划成了烂布条。


    可以想见,她跌落悬崖时,曾经受过多少荆棘的磋磨。


    “我们在山崖底下的树枝上找到的这孩子,孩子右腿被藤蔓绞断了,眼睛也被戳瞎了。”护卫对房檐下的谢砚小声禀报道。


    姜云婵这才发现思思的右膝盖以下空无一物,只剩腐烂的皮肉耷拉着。


    该多疼啊!


    若非这孩子昨日挺身而出,被推下悬崖的就是姜云婵了。


    姜云婵百感交集,默默走近思思。


    “是娘亲吗?”思思听到了脚步声,艰涩地抬起手想要触碰,“娘亲,周围好黑,思思怕,娘亲抱抱。”


    她的脖颈被树枝穿透,一边哽咽,一边流血。


    气息越来越孱弱,俨然快要离开人世了。


    在场众人瞧着这具残破的身体,皆噤了声。


    姜云婵心底酸楚不已,上前抱起思思,“娘亲在呢!娘亲会一直守着思思的!”


    这小姑娘的命太苦了,姜云婵想她走得时候能开心些。


    她轻拍着孩子的后背,哼起姑苏小调。


    树下,落英缤纷。


    粉色的花瓣落在姜云婵肩头、发间,暖阳在她身上镀了一层柔软的光华。


    温柔细腻的声线穿透进谢砚耳朵里,他看着她的背影,眸中起了微微涟漪。


    仿佛看到了八个月后,她轻哄他们孩儿的模样。


    谢砚亦悄声上前,为两人挡住了穿堂而过的冷风。


    思思许是感受到了温暖,猫儿一样在姜云婵怀里蹭了蹭,眼角流出一行血泪:“是不是思思不乖,爹爹娘亲才不喜欢我?”


    思思刚两岁时,娘亲为了救爹爹,便丢下她去了匈奴。


    她成了孤儿,日日守在红樱谷盼着爹爹娘亲来看她。


    小伙伴们都说她是爹娘的拖油瓶,爹娘不要她了。


    可她会做饭、会洗衣,她什么都会,根本不会拖爹娘的后腿呀。


    她想只要她乖一点,更乖一点,爹爹娘亲总会喜欢她的。


    可是,爹爹还是把她扔掉了。


    “思思要怎么做,爹爹娘亲才喜欢思思?”


    “……”


    姜云婵不想在孩子弥留之际,告诉孩子残酷的真相,她艰涩地扯出一抹笑,“孩子是娘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娘怎会不喜欢你?还有你爹爹,他只是面冷嘴硬,他心里很爱你呢!”


    “娘亲说的是真的?”思思血泪斑驳的脸上满是狐疑。


    “当然了!不信你问爹爹!”姜云婵转头寻觅,堪堪看到谢砚正站在两人身后,一瞬不瞬盯着她。


    姜云婵杏眼一转,给谢砚使了个眼色。


    谢砚并没兴趣给别人当爹,立在原地,拳头抵着唇轻咳了咳。


    姜云婵目光随即绕过他,转而定格在了陆池身上。


    谢砚赶紧上前,蹲到了思思身边,窘迫地清了清嗓子,“是,爹爹当然爱自己孩儿。”


    “和你娘亲一样爱。”他意味不明瞥着姜云婵,补充了一句。


    姜云婵垂眸,只当没听出他话中有话。


    而思思听得那沉磁的声音,脸上有了笑意。


    “思思、思思也是有爹娘疼爱的孩子了。”她皮肉翻飞的小手摸索着拉住了姜云婵和谢砚的手,将三个人的手交叠在一处,“我们一家三口,要一直、一直在一起好不好?”


    谢砚的大掌正覆在姜云婵柔软的手上。


    细腻香软的触感渗透进谢砚的掌心,他指尖微蜷,悄然握住了姜云婵的手,“好!只要娘亲愿意,怎么都好。”


    一束深邃缱绻的光笼罩在姜云婵身上。


    姜云婵却如何也说不出一个“愿意”,默默抽开了手。


    谢砚的热情悬了空。


    与此同时,思思的手也轰然坠落。


    各自分崩离析。


    “思思!”姜云婵搂紧了孩子,想要用自己的温度温暖她。


    可来不及了,思思的体温渐渐丧失,了无声息。


    扶苍瞧姜云婵身上染满思思的血,心想着孕妇沾染了死人血,到底晦气,上前劝道:“二奶奶,把孩子放下吧,属下找人替她敛尸。”


    许是姜云婵也怀着孕,感受到一个幼小的生命在她怀里凋零,她心头漏了一阵风,空落落的。


    “我给孩子敛尸,行吗?”姜云婵想送思思最后一程。


    扶苍难为地望向谢砚。


    谢砚还凝着自己落空的手,须臾,轻碾了碾指腹,“听二奶奶的吧。”


    “多谢。”姜云婵对着谢砚恭敬颔首,便令夏竹取了清水,亲手帮孩子擦拭。


    第72章 皎皎,你看担心谁?……


    方才孩子血糊糊的一团还看不出,清洗干净后,众人才看到思思身上的骨头几乎全碎了,形貌扭曲,不忍触目。


    陆池一个大男人都不敢看,撇开头唏嘘道:“孩子投胎跟着这两个人,也是倒了八辈子霉!李宪德跑回宫了,听说李清瑶也趁火逃跑了,只把孩子的尸骨丢在荒郊野岭里!啧!丧尽天良!”


    “李清瑶估摸着正集结匈奴人,找李宪德报仇,由着她吧!”


    李清瑶已经半疯半癫了,她越闹腾,李宪德的名声只会越差。


    谢砚自不会阻拦,掀起衣摆,坐在院里的石桌前,抿了口茶。


    陆池坐到了他对面,好奇道:“话说回来,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李清瑶和李宪德苟且的?”


    “你忘了李清瑶刚及笄时,被指婚给过谁?”谢砚掀眸,饶有兴味看向陆池。


    “秦骁?”陆池脱口而出。


    此时,小院外,戴着帷帽的男子刚好踏进门来。


    陆池寻脚步声望去,起身拱手,“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秦将军,许久不见!”


    来人防备地透过黑纱看了眼桃花树下的姜云婵。


    “秦将军不必担忧,那是我夫人。”谢砚比了个请的手势,示意来人过来坐。


    秦骁这才取了帷帽,给谢砚、陆池还礼,“谢兄、陆兄,别来无恙。”


    陆池望着眼前英姿勃发的忠义侯秦骁,才恍然忆起当初秦骁在西境大破敌军,一路高升时,李宪德曾提议过让秦骁和李清瑶结成秦晋之好。


    实际上,是想利用李清瑶拉拢秦骁。


    秦骁当时已有婚约,不愿遵从圣旨,就找到谢砚帮忙说情。


    也就是在那时候,谢砚注意到了李宪德兄妹二人的关系非比寻常,且还有了孩子。只是那时谢砚还在李宪德麾下办差,自然没道理把此事公之于众。


    没想到,李宪德会故技重施,把李清瑶又推给了谢砚。


    谢砚便将计就计,假意与李清瑶交好。


    他和李清瑶走得越近,关于红樱结缘的流言就传得越广,引得北盛少男少女纷纷来红樱谷求姻缘。


    谢砚再设计把柔太妃也请到红樱谷来,便可一同见证李清瑶与李宪德私会。


    谢砚算准了这两人会在思思生辰那日私会,算准了李宪德会在危机时刻,把李清瑶推出去挡灾。


    唯独没想到,李宪德会先一步杀了自己的亲生骨肉,让背德之事少了铁证。


    李宪德此番脱身后,必然会反应过来一切都是谢砚做的局。


    他不仅会诛杀红樱谷所有证人,更会想尽办法除掉谢砚。


    秦骁此番冒险前来,便是为了通知谢砚:“皇上昨日回宫后,连夜令虎贲营回京,估摸着冲你来的。”


    李宪德心知谢砚手里有私兵,但不知到底有多少,所以直接动用了自己亲信虎贲营。


    此番,李宪德怕是不会再顾及什么百姓、声誉,誓必要将谢砚除之而后快。


    陆池此时才意识到事情的严峻,站起身来,“如此一来,你们再回京城就是自投罗网,此地也不宜久留,我现在就集结兵马司的弟兄同你的玉麟军汇合!”


    “你不急。”谢砚压了下手,“我与秦骁先行一步,集结玉麟军和他的镇西军去安塞一带围堵虎贲营,只要把虎贲营歼灭在京城以外,李宪德就孤立无援了。


    到时候,你再联合兵马司与我等里应外合,大事可成。”


    陆池听他讲得头头是道,越过他肩头看了眼树下的姑娘,恍然大悟,“你此番出京,本就没打算再回去是吧?”


    红樱谷之行这么危险,谢砚竟把妻儿带在身边,可见他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一旦大事不成,随时放弃定阳侯府,带着妻儿远走高飞。


    只是接下来,谢砚就要南征北战,战场上刀剑无眼,姜云婵又怀着孕,让她跟着风餐露宿属实不妥。


    谢砚沉吟片刻,对着秦骁叉手为礼,“劳烦秦兄派人护送我妻儿去姑苏,那里暂时安全。”


    “不如去扬州吧,我家人都在那处,可以照应令夫人。”


    “那就有劳秦兄。”


    “世子客气了,我这就去准备,晚间就送令夫人南下。我们今晚也得动身离开了。”秦骁起身回礼,先行告辞了。


    陆池望着那人背影,有些疑惑,“他可靠吗?”


    谢砚自是知人底细,才敢将姜云婵托付给他,“秦兄本是清贵人家,有一位定了娃娃亲的小青梅,这位未婚妻一家曾在外祖麾下做事,后全家随外祖被凌迟处死。


    秦兄从此弃笔从戎,表面为北盛建功立业,实际是在蓄力覆灭李氏,为他的小青梅报仇。


    此番他回京,便是为了与我汇合,助我成事。”


    “这么说来,秦兄也算玉麟军的人了。”


    陆池放下心来,也不多留,起身道别,“我也回京继续散布天谴之说,给李宪德再添把火,至于你……跟小表妹多说说体己话吧。”


    陆池余光扫了眼姑娘的背影,刻意扬声道:“虎贲营可是北盛第一强师,此行短则三个月,多则尸骨无还,此生不见!


    有什么话临行前还是说清楚得好,带着心思上战场,容易一命呜呼!往后阴阳两隔,有些心结这辈子都没机会解开了。”


    五步之外,姜云婵将他们所有的谋划都听在耳中。


    她也知道陆池那话是故意说给她听的。


    可她并不想听,把毛巾递给了夏竹,“你帮思思擦洗吧,我有点乏了。”


    说着,起身一瘸一拐往屋里走。


    “皎皎!”谢砚叫住了她。


    迟疑片刻,上前扶住她的手臂,“大夫说了,脚腕有伤不宜多走动。”


    姜云婵垂眸,点了点头。


    “脚伤上药了么?”他问。


    “上了。”她淡淡地答。


    谢砚沉静的目光一寸寸打量着她,并未从她面上察觉分毫离别的情绪。


    他张了张嘴,亦不知还能说什么,索性也不说了。


    将她打横抱起,放在了寝房的罗汉榻上,半蹲在她身前,褪掉她的鞋袜。


    她的伤口根本没上药,白皙的莲足上一道一指长的伤口,皮肉翻飞。


    方才走动了会儿,脚踝处又渗了血。


    谢砚无奈摇了摇头,拿帕子擦拭掉血迹,又挑了些药膏从伤口周围,一点点往伤口深处涂抹,生怕弄疼她似的。


    一边抹药,一边轻吹着。


    温热的风拂过姜云婵的肌肤,她惶恐地缩了缩脚。


    谢砚的手落了空,抬眸望她,“别紧张,这次上完药,我可能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叨扰皎皎了。”


    暖阳照在他的侧脸上,让他深邃的轮廓难得柔和,毫无攻击性。


    姜云婵的情绪才缓解了些,缓缓松开紧绷的脚背。


    谢砚感觉到她不再抗拒,又继续上药,“记得伤口不可沾水,每日抹两次药,不可多也不可少。你现在怀着孕,用药要更谨慎些。”


    无人回应。


    谢砚默了默,“等伤好些了,就让夏竹陪着你饭后散散步,多泡泡脚,免得水肿。”


    “少吃些桃花酥,孕期吃得太甜不好。”


    “还有……去扬州若再受了委屈,定要传信给我,不许忍着。”


    他絮絮叨叨交代了好多,姜云婵都快记不过来了,才淡淡应了声“好”。


    话音极平,没有一丝波澜。


    之后,又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谢砚心口仿佛堵着棉花一般,出气不顺畅,终究忍不住问道:“要分开了,皎皎有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姜云婵张了张嘴,好像有什么话在喉头,想要抓却又抓不住。


    她摇了摇头,“没有!”


    此次去战场,可能生离,也可能死别。


    可她对他,没有任何话要说。


    谢砚苦涩地笑了笑,“罢了,那就收拾行李,早些离开吧。”


    他在她面前又站定许久。


    寝房中,仍寂冷无声。


    他几不可闻叹口气,往衣箱处去了。


    他与她同吃同住近一年,衣服一直混装在一起,胭脂香和檀香交织,是一种极清雅的味道。


    谢砚已经习惯日日嗅到这样的味道了,如今却要将它们再一一分开。


    谢砚看着眼前两摞衣服,如此泾渭分明,很不适应,心里亟待什么东西填满。


    他转身又回到罗汉榻前,拥住了姜云婵,“真的没什么话跟我说吗?”


    怀里的姑娘一副冷冷清清的模样,不悲不喜,不怒不愠。


    仿佛心被上了锁。


    谢砚无力打开,窥不到里面的色彩,只能抱紧她,轻嗅着她身上淡淡的桃花香,才能感觉活生生的人属于他。


    姜云婵被他强势贪婪的气息包裹着,却心里别扭,欲推开他。


    一道低沉的声音吹进她耳道:“皎皎,我要去战场了。”


    姜云婵推却他肩膀的手一滞。


    谢砚笑了笑,“说来也好笑,我外祖一门都是名震天下的武将,娘亲未嫁给谢如松时,也是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女将军,可我却从未见过金戈铁马,戈壁烽火……”


    这话叫姜云婵莫名心口停了一拍。


    纵然谢砚在朝堂之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但他好像从未上过战场呢。


    一个新兵初来乍到,便要对阵来势汹汹的虎贲营。


    姜云婵脑海里莫名浮现出荒芜的战场上,他孤身持剑而立,而对面千万士兵黑云压境,数万白羽箭对准了他。


    残阳如血洒在他身上,照得他孤影寂寥。


    谢砚这样的人也会害怕战场上的血雨腥风吗?也会害怕马革裹尸还吗?


    在姜云婵的意识里,他并不是一个怕死的人。


    他屡次以身入局,遭受重伤。也曾奋不顾身扑进大火救她,被巨石压,被烈火烤……


    姜云婵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惧怕,怎么这次她从他语气中听到了些许不安呢?


    “还是第一次和皎皎分开这么久呢。”谢砚尾音带颤,在她耳边继续呢喃。


    姜云婵恍惚意识到他怕的不是战场,是怕与她分开。


    随即,她又觉着这个念头太过荒谬。


    谢砚是搅弄风云的权臣,怎会像孩子一样害怕分离呢?


    可姜云婵并不知道,这些年,谢砚无一日不去问竹轩外探望她。


    即便是当初两人在慈心庵分道扬镳,谢砚也会日日趴在寺庙的房顶上眺望她。


    数十年如一日,她已经成为他不可割舍的一部分。


    当初,她兴高采烈说要嫁给顾淮舟时,谢砚第一反应也是将来不能日日见她,该怎么办?


    所以他想尽一切办法,把她留在身边。


    而今,她已经完全属于他了。


    他还是怕,怕把她弄丢了。


    怕当他从战场回来,满心期待去见她时,她又一次弃他而去了。


    此时的谢砚像个迷路的孩童,埋在姜云婵颈窝,鼻音微重:“若我安然无恙回来,我们以后好好过日子,行吗?”


    姜云婵垂下了眼睫。


    她不知要怎么跟他好好过日子。


    他俩好好的,对得起泉下之人?


    姜云婵没办法许诺他什么,从他臂弯下钻了出来,“秦将军的人来了,我该走了!”


    时至明月高悬。


    今晚的月光格外寒,照得满地银白,照得姜云婵面容清冷。


    屋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世子,秦将军令属下来接夫人,属下方才瞧见瞿昙寺多了许多陌生面孔,实在不宜再久留,不知夫人准备好了么?”


    “已经好了!”姜云婵唤来夏竹,拿好行李,头也不回离开了。


    谢砚独自坐在罗汉榻上,目送姑娘消失在夜幕中。


    自始至终,她从未正眼看过他啊!


    *


    门外,姜云婵步履匆匆往马车去。


    夏竹在后,跟得气喘吁吁,“姑、姑娘,你走这么快做什么?”


    姜云婵没听到夏竹说话,莽头往前冲,像是快要坠入蛛网的蝶儿,拼命挣脱,意图冲破温柔的陷阱。


    上了马车,深深吐呐,敲了敲窗框,“走吧!”


    马车随即晃动起来,一路南下。


    后方,金戈铁马的铮鸣声声声入耳。


    冷硬的金属颤音和士兵齐整的脚步声在夜色中,格外声势浩大。


    夏竹好奇地掀开车帘,探头往后看:“世子他们也出发北上了呀!世子昨日才伤得体无完肤,听扶苍说后背全裹着纱布才勉强撑住,若真打起来,世子一个书生也不知能不能抵得过久经沙场的虎贲营?”


    姜云婵的目光下意识瞟了眼后方。


    大军中不见马车,只见战马。


    到底是军队,受了伤的人也只能负重骑马,没法休养。


    姜云婵指尖蜷进掌心,“谢砚……他一向福大命大,皮糙肉厚,死不了的,不肖我们操心。”


    “既不操心,那你在看什么呢?”


    此时,姜云婵头顶上徐徐落下一道笑音。


    姜云婵一个激灵转回头来,正见窗外一人骑着高头大马,身穿银色铠甲,立于她眼前。


    颀长的身影投射下来,姜云婵心头凛然,防备地往马车里缩了缩。


    然那人用剑柄挑开车帘,歪着头再次问她:“皎皎,你看在什么?”


    月光洒在那人的笑颜上,姜云婵才看清头盔之下谢砚清俊的脸。


    他平日里老成持重,端得一副君子仪态,姜云婵从未见过他戎装的模样,故而愣愣盯着他。


    许久,姜云婵才觉有失礼仪,避开眼神,“你怎还在这儿?”


    “有东西忘了送你。”


    谢砚方才失意,一时连准备了许久的礼物也忘了送她。


    所以调转马头来寻她,却不想看到她正痴痴往军队中看,眼中分明暗含一丝丝的担忧。


    谢砚心中开解了许多,从怀里掏出一物,递到姜云婵眼前,“送你。”


    第73章 心里起了本不该有的涟漪……


    他摊开手心。


    一只巴掌大的花灯出现在姜云婵眼前。


    那花灯是桃花模样,花瓣用绒线编成,捧在手上毛茸茸的,十分趁手。


    且透过绒花散发出的光也温和,既能照亮马车,又不太过刺眼影响睡眠。


    姜云婵从未见过这样精致的花灯,眼眸被灯照亮了。


    谢砚将花灯放在她手上,轻敲她的额头,“等我回来!”


    说完,公子打马而去,消失在夜幕中,唯余铠甲铮铮作响的尾音。


    手心里的光莹莹如春雪,绵绵如清溪,在逼仄的空间里流淌着,倾洒在姜云婵身上。


    心内的烦扰被花灯濯净,拨云见日。


    姜云婵依稀看清自己心里起了些许涟漪。


    本不该有的涟漪……


    她抗拒内心深处的萌动,摆了摆头,索性闭眼靠着马车歇息,强迫自己不要去想。


    到了二更,节奏明快的马蹄声引她入了梦乡。


    恍惚间,她又回到了幼时的问竹轩。


    那日天黑得格外早,她正在榻上好眠,忽而心口一凉。


    她睁开眼,伸手不见五指的寝房中,一个黑漆漆的人影正将她摁在身下,解她的小衣。


    是谢晋,带着几个纨绔公子夜里爬墙摸进了香闺。


    她吓了一跳,慌忙从谢晋□□钻了出来,抱着松散的衣服拼命地逃。


    那群纨绔少爷边言语挑逗,边追了出来,饿狼扑食似的。


    他们是侯府的主子,路过的下人无人敢插手,所有人对姜云婵的死活视而不见。


    孤身无援的她只能哭着跑进了慈心庵的禅房。


    那夜,谢砚正睡得迷糊,温香软玉突然扑进他怀里。


    她泪眼涟涟唤他,“子观哥哥救我,哥哥救我!”


    谢砚抡起棍子,孤身一对五轰走了那群纨绔。


    等他遍体鳞伤回屋时,小姑娘正蜷缩在墙角,抱膝坐着,哽咽不止。


    谢砚忍着浑身的伤痛,蹲在她身边安慰她,“坏人都被我打跑了,妹妹别怕!”


    “点灯,点灯啊!”姜云婵娇声带泣,瑟瑟发抖。


    她都快吓死了。


    明明睡得好好的,却在黑暗中看到一张猥琐的笑脸,差点埋进她胸口。


    她不想再在黑暗中了。


    屋子里,却迟迟没亮起来。


    谢砚面露困窘,伸手想抚一抚她的后背以示安慰。


    可夜太黑了,他的指尖不经意触碰到了她凌乱的小衣。


    姜云婵登时脸颊通红,双手环胸,“你!你和他们一样,也是坏东西!”


    “不!我不是的!”谢砚连连摆手,一时解释不清。


    他冲出房门,过了会儿,鞠了一捧萤火虫进屋,放在她手心。


    双手摊开,流萤漫天飞舞,忽明忽灭的火光照亮了禅房。


    一只流萤轻轻停在谢砚头顶上,忽闪忽闪,映照着少年通红的脸,“对不住妹妹,我没有灯,只有萤火虫!”


    姜云婵的哭声戛然而止,望着那个衣服上全是补丁、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少年。


    她才反应过来,谢砚的生活太拮据了,根本没有灯油和蜡烛,所以才不点灯的。


    他是唯一奋不顾身护着她的人,为她受了这么重的伤,又怎会趁机欺负她呢?


    那夜的萤火虫照进了姜云婵心里,惹得她小珍珠又一连串地掉。


    少年却慌了,赤诚地举手起誓,“妹妹别怕!等我以后我有本事了,定给妹妹做一百盏不一样的花灯,再不叫你夜里彷徨!”


    “又说大话!”姜云婵的恐惧被他的笑话一扫而空,吸了吸鼻子,斥他:“一百盏花灯得做多久?”


    “我每年都做一盏,一直做到妹妹长命百岁!等我死之前,总归是能做完的……”


    “别说!”姜云婵捂住他的嘴巴,耳根微微烫,“不吉利。”


    ……


    姜云婵的心被梦中画面灼了一下,睁开眼,出神地望着手里的莲花灯。


    她才恍然觉察,儿时她以为的玩笑话,谢砚一直记在心上。


    这些年来,他已不知不觉为她做了九十九盏灯了。


    姜云婵轻轻摩挲着花瓣,在黑暗的空间里悄然自语,“不知他有没有命,做齐一百盏灯……”


    话音未落,天外一道闷雷。


    寒风灌进车窗,吹得桃花灯芯火光跳跃,忽明忽灭。


    “谢砚的孽种还没死呢?”姜云婵肩头悠悠传来一道阴恻恻的凉音。


    桃花灯随即熄灭。


    马车再度陷入黑暗。


    姜云婵一个激灵转过头,一长发披散、沾满血迹的脑袋从车窗里伸了进来。


    女人一身红衣,头发凌乱耷拉在眼前,只露出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姜云婵。


    姜云婵慌忙后退,脊背贴在马车壁上,大口大口地呼吸。


    良久,才辨认出来人的身份。


    “安和公主!”


    “我的孩儿死了,你的孩子凭什么好好的?”李清瑶扭了扭脖子。


    滞涩的骨头声咔咔作响。


    “我的男人背叛了我,你凭什么享夫妻情深?”


    “我被那些狗男人来来回回糟蹋,你凭什么冰清玉洁?”


    ……


    李清瑶说着笑着,越发语无伦次。


    姜云婵下意识护住小腹,咽了咽口水,“害你的是李宪德!冤有头债有主!”


    “谢砚又是什么好人呢?”李清瑶嗤笑出声,瞪大的双瞳中布满血丝,“若非他设计,李宪德会如此对我吗?李宪德会杀了自己的孩子吗?都是谢砚逼的,他逼的,他该死,他该死,他该死……”


    李清瑶不停絮絮叨叨,分明已经疯了。


    姜云婵不欲与她逞口舌之快,掀开另一边的车帘想逃生。


    一把匈奴弯刀扎在了窗框上,刀刃残留的血迹赫然闯入姜云婵眼帘。


    原来,她昏昏欲睡时,马车被人劫持到了悬崖附近。


    几个匈奴人团团把守。


    “救命……唔!”姜云婵刚要开口呼救,李清瑶捂住了她的嘴巴,再度把她拽到了身边,“这就这么急着喊你男人了?你要不要先听听我接下来的话,也许你会很感兴趣。”


    “秦将军的人马上就会来!你这八个匈奴兵是斗不过他们的,看在思思的面子上,我不叫人,你赶紧走!”姜云婵含含糊糊道。


    李清瑶眼里却无一丝惧怕,或者说连求生的欲望也没有了。


    她是一个疯子,只想整个世道陪她疯。


    李清瑶拍了拍姜云婵的脸颊,“傻瓜,你连自己爹娘的仇人都搞不清楚,还担心我呢?你笑我疯,也总比你糊里糊涂好得多!”


    “你别胡言乱语!”夏竹忙拦在了姜云婵和李清瑶之间。


    李清瑶一巴掌打在夏竹脸上,“狗奴才!怂恿自己的主子跟仇人恩爱,给仇人生孩子,到底是谁在胡言乱语?”


    巴掌声回荡在马车里。


    周围静得落针可闻。


    李清瑶的话指向已经很明显了,姜云婵脑袋嗡的一声,迟迟道:“你、你说什么?”


    “我说!你爹娘是被谢砚的娘亲沈倾所杀!你倒还忙着给谢砚延续香火,你蠢不蠢呐?”李清瑶癫狂的笑声回荡在暗夜里。


    姜云婵如坠冰窟,讷讷摇头。


    这怎么可能呢?


    她的爹娘明明死于马匪之手,这是她亲眼所见!


    她幼时也与沈倾相处过一段时间,沈倾待她极好,她怎么会杀她爹娘呢?


    不可能,不可能的……


    李清瑶却越说越兴奋:“你就没想过那个冤死鬼薛三娘为什么极力反对你和谢砚在一起?为什么非要你离开侯府?”


    “当年的马匪为什么不图钱不图色,只要你爹娘的性命?”


    “你真的愚不可及,被人耍得团团转呐!好笑!”


    李清瑶的话如密密麻麻的雨点打在姜云婵身上。


    姜云婵感觉整个人都是飘的,神魂不定。


    她慌手慌脚抓住夏竹的手,想要寻求一丝温度。


    夏竹的手比她还要冷,还要抖,似乎在印证着什么。


    主仆二人目光相对。


    “李清瑶说的都是真的对不对?”


    “奴婢、奴婢……”


    姜云婵一瞬不瞬盯着夏竹摇摆不定的神色,绷在心头的弦彻底断了。


    “为何骗我?为什么现在还不肯实话实说?”


    “奴婢……”夏竹仓皇跪地,“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奴婢只想姑娘过得开心些……”


    “开心?”


    如果一切都是真的,她和仇人之子在一起,她能开心吗?


    姜云婵跌坐地上,两行清泪落了下来,“将来我魂归黄土,你叫我怎么面对爹娘?还是,你想我生生世世不得安宁?”


    “奴婢没有这个意思!”夏竹不停磕头。


    咚咚作响的声音回荡在马车里,层层叠叠,如扣在人心尖。


    姜云婵心口很痛,痛得不能呼吸。


    良久,微闭双眼忍下了眼泪,拖着疲惫的嗓子问:“那告诉我,爹娘和沈倾到底怎么回事?”


    “这、这……”


    夏竹支支吾吾,知道再也藏不住了,只能硬着头皮将薛三娘告诉她的事如实告知。


    “沈倾当初嫁给老侯爷后,老侯爷心里一直还惦记着咱们老夫人,所以他们两个婚后过得并不幸福,同床异梦。


    沈倾嫉妒心作祟,屡次去姑苏找老爷老夫人麻烦,姑娘可还记得有一年老夫人生辰时,一个男扮女装的妇人带人过去砸场子,扰得老夫人不仅生辰没过好,还得罪了许多宾客?”


    姜云婵依稀记得有这么回事。


    因为那持红缨枪的妇人打伤了贵客,害得爹娘在贵客门前跪了一天一夜赔不是。


    最终,姜家还是损失了大批订单,娘亲因此愧疚了好久,再不大肆过生日了。


    后来,那妇人又来江南闹过几次,次次都搅得娘亲不痛快。


    “那个妇人是沈倾?”姜云婵当时太小,那妇人又女扮男装,所以记不清那人长相了。


    可如今细细想来,那妇人的气韵和声音的确与沈倾一模一样。


    夏竹点了点头,“因为沈倾大闹姑苏,引得老侯爷心怀不满。后来镇国公府出事后,老侯爷就狠心把沈倾母子关在慈心庵反省,还断了他们的月例。


    后来,老侯爷亲自下江南探望老夫人。


    此事被沈倾知晓,她怕老侯爷真把老夫人带回侯府,那她在侯府就再无容身之地,世子也再不可能受侯爷重视。


    她为了自己和世子的前程,就唆使玉麟军余部扮作马匪将姑娘一家除之而后快!”


    “可有证据?”姜云婵讷讷开口。


    “有的,当初杀老爷老夫人的马匪头子,一直留在侯府做暗卫!


    姑娘可还记得闲云院里,有个蒙面暗卫常亦步亦趋跟着谢砚?


    那人正是当年把刀刺进老夫人心口的马匪,姑娘只肖留心些,一看便知!”


    姜云婵脊背发寒。


    也就是说她的杀父杀母仇人其实一直在她眼前晃悠,她不仅视而不见,还与仇人之子同屋而居,同榻而寝?


    姜云婵此时想到谢砚抱她的手、吻她的唇,浑身汗毛倒竖。


    她觉得自己脏透了!


    恶心透了!


    被仇人玩弄,却还心怀恻隐!


    她这样的人还有什么资格活在世上?


    她就该入十八层地狱,刀山火海才能洗清她身上的罪孽!


    她就该死,该死……


    姜云婵木然睁着眼,水蒙蒙的眸中再无一丝生气。


    “真没用!这就要死了?”李清瑶拽住她的头发,逼她往山坡下看。


    此地居高临下,恰能看到一串齐整的火光往北去,照得北边的天灯火繁华。


    那是谢砚的兵!


    李清瑶嘴角勾起一抹鄙夷,“你的杀父仇人之子马上就要筑高墙,登高位,赢得一世英名,而你却如一粒尘埃,悄无声息陨落,你可甘心?你爹娘可服气?”


    “李清瑶,你别再刺激姑娘了!”


    夏竹想拦,李清瑶推开她,步步紧逼,字字诛心:“你不会以为你死了,仇人就会后悔一生,终身活在痛苦中吧?”


    “不会的!男人最善变了,你死了,他就找新欢,照样子孙满堂!”


    “什么追悔莫及、孤独终老不过是女人安慰自己的话罢了!”


    “男人最铁石心肠了,都该死!该死!”


    李清瑶疯疯癫癫的声音回荡在荒野中。


    红衣褴褛的女人赤着脚漫无目的地奔跑,又站在悬崖边上,对着悬崖哭喊,“思思,都是娘亲的错,娘亲不该相信男人的!我的思思你在哪儿?在哪儿啊?”


    红色衣摆蹁跹,艳烈如火,如利刃,穿透人心肺。


    姜云婵如何不知李清瑶在诛心?


    她意在挑唆姜云婵对付谢砚。


    可李清瑶的话也并没有错。


    向来父债子偿,沈倾杀了她爹娘,让她流离失所半生。


    她又怎能就此自我了结,令亲者痛仇者快呢?


    她当杀了谢砚,杀了那个马匪头子,她能赎清自己的罪孽。


    血液里汹涌的恨意将其他的情绪,全部埋葬。


    她的心关上了最后一道缝隙,变得坚不可摧,冷硬如刃。


    夏竹看着姑娘决绝的神情,心中瑟瑟,怕出了事,“趁公主这会不注意,咱们还是赶紧去找秦将军的人吧!”


    “你们,谁也别想走!”


    就在此时,夜幕中响起极具威压的帝王之音。


    不远处,李宪德高踞马上,踏月而来。


    身后,数百士兵围拢,拉弓上弦围住了姜云婵和李清瑶。


    李宪德狼一般犀利的目光锁住悬崖边的猎物,“瑶瑶,抓到你了!”


    李宪德逃回宫后,就布下天罗地网抓李清瑶。


    而李清瑶身后只有匈奴部落的寥寥百人,如何逃脱得了?


    她身上的伤皆拜李宪德所赐。


    她用身子养了一匹爪牙锋利的狼,而那匹狼最终却将利爪对准了她,将她逼到了穷途末路。


    李宪德微微抬手。


    护在李清瑶身前的匈奴兵顷刻万箭穿心,倒在地上。


    李清瑶被溅了一身血,孤立无援。


    李宪德居高临下,朝她勾了勾手,“好了,我知道皇妹只是被匈奴单于折磨出了癔症,只要你回去好好跟大夫讲,跟百姓讲,皇兄还是会像以前一样好好照顾你的。”


    男人的话音循循善诱,可骨子里透着一股森寒。


    李清瑶听得“照顾”两字,肩膀一抖。


    她记得自己第一次被人毁了清白,李宪德来救了她时,便这般哄慰她,说会永远照顾她。


    今日往昔画面重合,李清瑶突然意识到,那个毁她贞洁之人,可能就是李宪德安排的。


    他故意把她推向地狱,再假意救她。


    她就会感恩戴德,离他不得。


    李宪德做到了!


    李清瑶真的傻乎乎感动了好久,还下定决心助他成大业。


    多讽刺!


    “李宪德!你禽兽不如!”李清瑶声嘶力竭对着高高在上的帝王嘶吼着。


    帝王却如睥睨蝼蚁,漠然冷笑,“李清瑶,没有我,你不过是冷宫里一个供人玩乐没有身份的野种,直到死也不会有人在意你!


    是我助你成为万人之上的尊贵公主,你也不亏!我们之间,不过是你情我愿的交易罢了,不是吗?”


    “交易?”


    原来一切都是交易啊!


    他说喜欢她的时候,为什么不说是交易呢?


    李清瑶回想着过往种种,自嘲地笑出了声,眼中血泪斑驳。


    哭笑交替,神志不清。


    不停在原地打转,仰望天地苍穹欺于她身。


    忽而,她诡异地笑了,“皇兄,瑶瑶为你跳支舞吧?”


    “李清瑶,你少玩花样!乖乖跟我回去!”李宪德弯弓对准了她。


    李清瑶却不听,自顾自地拂起衣袖,对月而舞。


    悬崖之上,一抹红衣飘飘,细腰扭转,身姿婀娜。


    美人剪影刚好映于圆月之中,彷如月宫里的仙娥,让人移不开眼。


    那一年,她生得倾国倾城,在冷宫里受人觊觎,李宪德为她驱赶走了猥亵她的老太监。


    那一年,李宪德还是个不受宠的皇子,被先皇训斥后,孤坐城墙之上饮酒。


    她想要宽慰他,可她什么也没有。


    她于是对着他笑靥昳丽,“皇兄,不如瑶瑶为你跳支舞解闷儿吧?”


    她立于城墙之上,舞姿翩翩。


    少女绝美的身姿,引得李宪德惊艳,亦让城墙下无数皇亲国戚侧目。


    一舞毕,月下少女满怀期待问他,“皇兄可欢喜?”


    “瑶瑶天生丽质,令六宫粉黛无颜色。”李宪德笑意温柔,踌躇满志在那夜一扫而空。


    李清瑶一直以为她的舞姿能为他驱散烦恼。


    她暗喜于李宪德的赞扬。


    可她不知道,李宪德还有后半句话没说。


    那半句,李宪德只告诉了自己的心腹,他说:“瑶瑶天生丽质,令六宫粉黛无颜色,若再给她一个高贵的出身,将她调教成风月情手,必然比那些贱民瘦马更让人趋之若鹜。”


    皇亲国戚、权臣武将谁能拒绝一个有着高贵血统的女人,跪在他们身前摇尾求宠呢?


    李宪德把她培养得比青楼妓子还要荡。


    可李清瑶只想他开心,想他大业有成,接她回家。


    那赤诚的一舞,成了她命中的劫数。


    “早知当初,瑶瑶就不跳了。”


    如果能选,李清瑶宁愿在冷宫里,成为老太监的玩物,也不要被人如此高高举起,又狠狠摔碎。


    李清瑶疯癫的目光,渐渐清明过来,默默往悬崖边上退,望着李宪德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泪。


    李宪德意识到了什么,翻身下马,“李清瑶,你给我回来!”


    “你休想!”


    李清瑶又怎会不知,一旦她跟着他回去,会遭受更多非人的折磨。


    他们会逼她承认自己得了癔症,承认诬陷李宪德。


    她做了他半辈子的工具,不想再为他做任何事了!


    李清瑶赫然转身,跳下了悬崖。


    她要李宪德名字永远与她捆绑,她要李宪德永远洗不白身上的污名……


    红衣飞舞,如一只扑火的蝶投入了云雾深处。


    “瑶瑶!”李宪德疾步上前,她的衣裙从他手心溜走,再也抓不住了。


    空山之下,仿佛又想起那道稚嫩的声音,“皇兄,瑶瑶为你跳支舞吧?”


    可惜,一支舞治愈不了一个不受宠的皇子。


    纵然,她真的美到让人念念不忘……


    李宪德碾磨着指尖余香,良久不语。


    晚风拂山岗,渐渐吹散了弥留的胭脂香。


    她喜欢的淡雅樱花,可他喜欢浓烈的牡丹,于是她额间常画牡丹,馥郁的香味总在他身边不散。


    可终究,再浓烈的香,也不堪折。


    李宪德再也闻不到那抹牡丹香了。


    他微闭双眼,深吸了口气,“把尸体打捞上来,埋了吧。”


    “回皇上,悬崖下是黄河口!”


    一旦失足,就会被卷入风暴中心,再也找不回了。


    这是李清瑶对李宪德的报复。


    只要他们找不到她的尸体,流言就会一直发酵,李氏背德遭天谴的言论会让李宪德身陷泥沼。


    此举,更有助于谢砚谋事。


    只要谢砚能处置掉虎贲营,那么颠覆李氏已经天时地利人和。


    姜云婵于暗处看着,心口愈发沉重。


    若是谢砚将来问鼎中原,他和他身后的定阳侯府、镇国公府都将千秋万代。


    那么,她无辜死去的爹娘算什么呢?


    酸楚涌上姜云婵喉头。


    忽地,一把绣春刀抵在了姜云婵脖颈上,寒凉彻骨。


    李宪德已恢复作帝王绝情的模样,睥睨着地上的姑娘,“把人带回去。”


    “皇上应该最懂谢砚,他会为了一个女人放弃唾手可得的江山吗?”姜云婵扬着脖子道。


    她知道李宪德带她回去,一定是用她要挟谢砚。


    可谢砚蛰伏多年,怎会为她,放弃大好江山?


    “皇上放我回到谢砚身边,我、我可以配合皇上,杀了谢砚!”姜云婵断断续续吐息。


    李宪德饶有兴味打量眼前倔强的姑娘,“怎么?你这么快就投诚了,一点也不惦念和谢砚的情意?”


    “母债子偿天经地义,我不报仇,愧对泉下双亲!”


    李清瑶知晓的事,李宪德自然也知晓。


    所以,姜云婵不与他绕圈子,“皇上不是一直想谢砚枕边有个自己人吗?没有人比我更合适!”


    李宪德也是最近急着想办法除掉谢砚,才打听到了谢砚娘亲的一些前尘过往。


    姜云婵和谢砚隔着血海深仇,谢砚又如此疼爱姜云婵,姜云婵的确是一把趁手的利刃。


    李宪德抬了下手,示意侍卫收刀,睥睨着姜云婵:“告诉朕,你打算怎么除掉谢砚呢?”


    帝王强大的阴翳笼罩着姜云婵,让人无所遁形。


    李宪德毕竟是皇帝,势力与手段都是顾淮舟、李妍月等望尘莫及的。


    姜云婵在谢砚手上吃了几次亏,这次不打算单打独斗了,她要借李宪德之手报仇。


    她略想了想,“谢砚此人强势又清醒,寻常法子奈何不了他。但如果……”


    姜云婵垂眸望了眼微隆的小腹,“如果他一直期盼的孩子,生下来却是个死胎,他在战场上会分神吧?”


    第74章 他们的孩儿应这世间最可……


    李宪德微眯双目。


    谢砚在他麾下办差多年,李宪德既摸不透他,也看不清他身后有多少势力。


    谢砚是一个清醒到几乎没有弱点的对手,若能令他有一刻失控,李宪德的虎贲营才能趁虚而入。


    这的确是李宪德攻破谢砚最好的办法。


    李宪德狐疑望着姜云婵,“你不会敷衍朕吧?”


    “民女不敢!”姜云婵跪地,磕了个头,“民女岂会拿杀父母之仇开玩笑?”


    “相信你也不会拿顾淮舟的命开玩笑,对吗?”李宪德挑起姜云婵的下巴,极具威慑力的双目逼视着她。


    顾淮舟还在大理寺狱中,性命全然掌握在李宪德手中。


    李宪德还想在姜云婵心里再添一把火,“顾淮舟当初娶叶清儿是为了对抗谢砚,还你自由,你应该知晓吧?”


    姜云婵心中隐有察觉,抿了抿唇。


    “可有件事,你并不知道!叶清儿早在与顾淮舟大婚之前,就怀了旁人的孩子,找顾淮舟成亲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


    李宪德蔑然冷笑,“顾淮舟其实也知道叶清儿与人有染,甚至婚后也没检点,你猜顾淮舟为什么隐忍?”


    这话叫姜云婵瞳孔微缩。


    顾淮舟这样一个清贵的人,最把礼义廉耻放在心间,却肯隐忍妻子秽乱,为什么?


    无非忍辱负重,借叶家之势,为姜云婵周旋罢了。


    他竟为她背负了这么大的屈辱。


    而姜云婵却害他进了牢狱。


    她心中五味杂陈,涩声道:“叶清儿到底与谁……”


    “此事,你无需知晓。”李宪德打断了姜云婵,“你只要知道,你若对朕有二心,顾淮舟的尸体就会挂在城墙之上,被乌鸦啄食而亡!”


    阴沉沉的声音犹如丧钟,叫人颤栗。


    姜云婵微闭双目,磕了个头,“民女不敢违逆圣上。”


    “很好,朕会派人联系你,等你的好消息!”


    阴冷的笑音徐徐落在姜云婵头顶。


    姜云婵不堪重负,伏低身子。


    须臾,阴影褪去,月光照在姜云婵身上。


    李宪德带着他的人,消失在了夜幕中。


    夏竹后怕不已,过来扶姜云婵,“姑娘,皇上已经走了,我们安全了。”


    姜云婵的眼底却一片晦暗,月色照不进,如死水一滩。


    夏竹心里清楚,姑娘恍惚的不是圣上的威压,更多的是因为老爷老夫人死的真相。


    夏竹心中愧疚不已,“对不起,姑娘,我不该瞒你。”


    姜云婵摇了摇头,拥住夏竹。


    世间之大,她只能从夏竹身上汲取些许温暖了。


    她又怎能怪她?


    她靠在夏竹肩头,微闭双眸,“给我一点时间想想。”


    她需要消化消化脑海里的信息。


    夏竹亦拥紧姜云婵,用宽袖挡住呼啸而过的山风,“不若先回扬州,姑娘缓缓心情?”


    “回谢砚身边吧。”姜云婵深吸了口气,打定了主意。


    血海深仇,无论怎么缓和也不可能消解的。


    她要杀了谢砚和那个蒙面暗卫,为爹娘报仇!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正想着,夜幕中浮现几个仓促的身影,匆匆朝他们来。


    夏竹眯眼细看,“是秦将军的人找到我们了!”


    夏竹这就起身去迎。


    姜云婵抓住了她的手腕,“有匕首吗?”


    夏竹一头雾水,将防身的匕首递给了姜云婵。


    姜云婵摩挲着刀柄,迟疑片刻,忽地抽刀,朝自己的小腹刺去。


    “姑娘!”夏竹吓坏了,忙扑上去拦。


    可来不及了,匕首已在姜云婵右腹划一指长,鲜血溢出来。


    夏竹用手帕捂不住血,慌得眼泪打转,“姑娘这是做什么?做什么啊?”


    “去……去找秦骁的人求救!就说……说我被李清瑶刺杀了!”姜云婵发白的唇颤巍巍道。


    夏竹不明所以,眼见姜云婵疼得快要晕厥,只得赶紧迎上秦骁的人。


    一行人回到姜云婵身边时,姜云婵已倒在地上,面色苍白。


    随行的军医为姜云婵处理了刀伤。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姜云婵才恢复了些气色。


    军医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匕首只差一指的距离就刺到孩子了,幸而虚惊一场!”


    姜云婵捂着小腹的伤口,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军医后怕不已,交代道:“伤口离宫胞太近了,这段时日夫人切忌大动,得好生休养,才能确保孩儿无恙。”


    “如此一来,岂不是不宜长途跋涉?”一众护卫乌泱泱围在姜云婵附近,陷入两难。


    谢砚和秦将军千叮咛万嘱咐,要保护好夫人孩子,要万一出了事,在场众人谁也脱不了罪。


    众人面面相觑。


    此时,孱弱带着泣腔的声音悄然响起,“送我回世子身边吧,我害怕。”


    姜云婵偎在夏竹怀里,单薄的身躯摇摇欲坠。


    众人瞧姑娘这般病弱的模样,更不敢妄动了。


    “圣上正派人四处追捕世子呢,听闻昨夜定阳侯府都被一把大火烧了,夫人又受了伤,万一遇上圣上岂不麻烦?”


    众护卫合计了一番,领军方勾了勾手,吩咐下属,“你快马加鞭将此间状况禀报世子和秦大人,其他人随我护送世子夫人折返!”


    一行人略休整了片刻,马车轰轰烈烈往北折返了。


    经历了此番,众人不敢大意,马车行得格外急,寸步不停。


    姜云婵躺在马车的软垫上,身体摇晃不定,人却一动不动,犹如布偶一般。


    夏竹蹲在姜云婵身边,替她擦拭伤口。


    一指长的伤口留在微隆的小腹上,皮肉翻飞。


    夏竹看着都心疼,“姑娘想回去找世子,跟领军说就是了,他也不敢拦着,姑娘何必非吃一刀?”


    马车里只回荡着仓促的马蹄声,无人回应。


    良久,姜云婵似才缓过神来,苦笑了笑,“谢砚是多警觉的人,你还不知道吗?”


    姜云婵突然改变主意,回到他身边,以谢砚的多疑的性格定然会察觉蹊跷。


    到时候,查到她见过李宪德就不好了。


    所以,她必须得受了惊吓,再回去寻求谢砚的庇护,比较合理。


    何况,此前姜云婵和谢砚的关系已经僵持住了,她需要一个契机与谢砚重归于好,才好伺机而动。


    此番让腹中胎儿受了伤,就可趁机惹谢砚担忧和疼惜,她便可重新接近他,让他真正对腹中胎儿产生感情。


    他和孩子的羁绊越深,将来看到捧到他面前的死胎,情绪波动就会越大。


    一旦他不再如平日无坚不摧,李宪德就可趁虚而入,杀了谢砚。


    姜云婵死水般的眼仰望着马车车顶,“夏竹你可知有什么法子,让孩子胎死腹中?”


    夏竹擦拭的动作一抖,骇然望向姜云婵。


    她以为姜云婵与李宪德说的那些话,只是权宜之计,为了脱身。


    可看姑娘决然的表情,俨然真打算将这个孩子扼杀在摇篮里。


    这毕竟是她自己的骨血啊!


    若然真的在姑娘肚子里,与姑娘休戚与共十个月,她的血滋养着他,他的心跳与她同频。


    可生下来,却要眼睁睁看着孩子没了呼吸。


    世子会难受,姑娘当真就不难受吗?


    “姑娘这法子不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吗?姑娘三思!”


    路边呼啸而过的树杈阴翳如荆棘,投射在姜云婵的脸。


    她被困在一片漆黑中,困得太久,已经看不到光了,心底眼前皆是晦暗一片的死水,仿佛已感知不到生而为人的情感链接。


    她只冷冷地问:“我记着薛三娘的孩子就是早夭吧?她吃了什么才弄死孩子的?”


    夏竹听得这话,喉头隐隐作呕。


    当年薛三娘嫁人怀孕后,曾回姑苏姜府报过喜。


    说来也巧,薛三娘刚落脚,就动了胎气,当晚便生产了。


    那时候,夏竹也小,只听得婴孩的啼哭声,便跑过去凑热闹。


    谁知襁褓里婴孩浑身乌青,七窍流血,连哭声都哑得像乌鸦似的。


    那孩儿在他爹怀里没哭几声就断了气。


    孩儿爹本满心欢喜在产房外等着孩子,见着这一幕,当场既恐惧又心伤,晕厥了过去。


    这死胎成了薛三娘夫妻的噩梦,此后两人为了忘却这段记忆,便和离分开了。


    可事实是,连夏竹一个旁观者都无法忘记哭声戛然而止的那一幕。


    身为亲生父母,如何能忘却呢?


    夏竹不忍,“姑娘真的不考虑考虑孩子吗?”


    “本就是个孽种,与我何干?”姜云婵漠然翻了个身。


    夏竹看着姑娘的背影,五味杂陈,默了下来。


    窗外北风骤紧,风沙一阵阵灌入马车,夹杂着路边凋零的桃花瓣,打着旋落在姜云婵肩头。


    桃花娇嫩,受过太多风沙侵蚀,花瓣残破,花心枯萎,再不复往日容光了……


    猎猎长风却还不肯停,一路向北,吹到了黄河河畔。


    已经行了两日的秦家军,被风阻隔了前进的步伐。


    驾着高头大马的秦骁拢了拢披风,“这两日的风真是怪了,锥心刺骨的。”


    身旁,谢砚眺望了眼汹涌的河口,叹了口气,“要做好持久战的准备了。”


    虎贲营最擅长的便是在黄土平原作战,偏偏此项不是秦家军和玉麟军擅长的。


    风沙太大,对秦家军和玉麟军尤为不利。


    “谢兄也不必过于担忧,有个好消息传来!李清瑶已经坠崖死了,李宪德在坊间的名声已经烂透,洗不干净了。只看虎贲营最后一哆嗦,虎贲营败,则李氏命数尽。”


    谢砚点了点头,“现下的情况我们占优势,只要在安塞拖住虎贲营,封锁要塞,粮草不达,许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成事。”


    谢砚所言,正是秦骁所想,秦骁不禁笑着打趣,“看来谢兄这些年身在朝堂,心在军营,不曾荒废啊!”


    “外祖和娘亲的教导,自是不敢荒废,接下来我们最重要的是稳住军心,保持警惕,切莫被人趁虚而入……”谢砚话到一半,突然勒住缰绳,凝眉往右手路边看去。


    秦骁瞧他神色肃穆,也跟着止了笑谈,扶住佩剑,勾手示意身后士兵戒备。


    黄河河畔,一时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却在此时,谢砚突然拿起路边小摊上的虎头帽,在秦骁眼神晃了晃,“秦兄觉得这帽子如何?”


    “???”


    秦骁尴尬地示意士兵后退,干笑了两声,“很、很不错!”


    谢砚随即又拿起一只红色兔头帽,来回翻看,“这个似乎也不错,女孩子喜欢。”


    “说不定是个女娃娃!”谢砚眼里蕴着笑意,自言自语着,丢给小贩一包碎银,“虎头帽和兔儿帽我都要了。”


    他将两只毛茸茸的帽子塞进了马褡子里,小老虎和小兔儿的琉璃眼睛还露在外面,亮晶晶地趴在马背上往外探,和冷硬的铠甲相映成趣。


    此番一路北上,只要路过卖孩童物件的摊贩,谢砚便要搜罗一番。


    襁褓、拨浪鼓、绒毛玩具……应有尽有。


    一路下来,马褡子里早就鼓囊囊的,塞不下了。


    秦骁也算是大开眼界了,忍俊不禁道:“谢兄与我想象中很不一样。”


    从前两人虽然天各一方,但为了共谋大事,常有书信来往。


    秦骁印象中,谢砚应是个极理智清冷的人才对,却不想这般喜欢孩子。


    “不瞒秦兄,我本也没有特别喜欢孩子的,总觉他们聒噪、调皮。每每遇到族中有几个孩童,便觉头疼不已,恨不能把人拎出去丢了。”


    谢砚摇了摇头,嘴角却不禁牵起笑意:“可奇怪的是,自从我夫人怀了身孕,脑中梦中就常浮现孩子的模样,总觉自己的孩儿应这世间最可爱的孩子,恨不能把最可爱的物件都给他。”


    “人之常情嘛!”秦骁拍了拍谢砚的肩,“想来谢兄将来会是个好爹,孩儿定喜欢缠着你的。”


    “借秦兄吉言……”


    “急报!急报!”


    两人正聊着,身后传来马蹄疾驰声。


    尘土飞扬。


    马未停稳,士兵急着翻身下地,跪在秦骁面前,“秦将军恕罪,世子恕罪!二奶奶的马车被安和公主劫持,二奶奶受了伤不方便去江南了!此刻正往北赶路与世子汇合!”


    两人面色一沉,面面相觑。


    士兵忙又道:“二奶奶身子无大碍,但顾及二奶奶的身子,马车行得慢,估摸着还要一日才能到达此地。”


    秦骁心里自是故意不去,面露歉意对着谢砚道:“是我安排不周,愧对令夫人,不如我们原地休整等与令夫人汇合?”


    “不可!”谢砚面上笼着忧色,压了下手。


    他当然担心姜云婵的伤势,可大军不能停。


    李宪德已经知道秦家军和谢砚有所勾连,故而大军此行走得都是山路险路,为的就是避开李宪德的人。


    大军多停留一日,被李宪德抓住围剿的可能性就越大。


    谢砚思忖了片刻,“我折返,回去接夫人。秦将军按原计划继续前行,去安塞,与玉麟军汇合。”


    “李宪德正满城追捕你,谢兄此时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无妨!”


    谢砚默了须臾,心中已有成算,“我们扮作平民从水路走,两天之内,我们会在明月村与将军汇合了。”


    秦骁见他成竹在胸,也不多劝了,“那谢兄一路顺风,当心虎贲营的先锋……”


    “将军放心!”谢砚叉手回礼,话音未落,已调转马头,打马往南,消失在滚滚尘烟中。


    彼时,姜云婵的马车行了一夜。


    昨夜不曾睡着,到了天蒙蒙亮,才有些许困意。


    姜云婵靠在窗边小憩了片刻,马车忽地停下来。


    马儿一声嘶鸣,姜云婵的头磕在了窗框上。


    “姑娘没事吧?”夏竹一边帮姜云婵揉额头,一边问马夫,“前面出什么事了?”


    “说是有个孕妇正当街生产呢!”


    透过窗户缝,依稀可见前面村口被一群壮汉堵得水泄不通,时不时传来男人猥琐的笑声。


    “哟,还是第一次见有女人在街上生孩子的!倒不嫌晦气!”


    “啧啧啧,孩子脑袋快出来,把腿再张开点儿,再加把力气啊!”


    ……


    壮汉的挑逗引起周围哄堂大笑,有的人甚至蹲下来仔细观摩起来。


    “恶心死了!女人生孩子本就危险,被这些狗东西看了私密处,动了气血,岂不害人?”夏竹愤愤然瞪着那群猥琐男人,“姑娘,要不要我们的护卫过去帮忙……”


    “走吧!绕小路。”姜云婵眼里灰蒙蒙的,沉寂得对任何事都不感兴趣。


    前方男人的哄笑、女子的惨叫、还有依稀孩儿的啼哭声,于她形同无物。


    夏竹知道自从姑娘幼时亲眼目睹自己的爹娘被马匪虐死后,感情就越发淡薄,但往常,力所能及的事,她也不至于冷眼旁观。


    如今变得如此冷漠,无非是这些日子接二连三的打击过甚,让姑娘对这个世道失了信心。


    夏竹的力量太渺小了,没法做照进姑娘心里的光。


    她想劝不知如何劝起,只能眼睁睁看着马车从人群后方经过。


    透过熙熙攘攘的人头,夏竹隐约看见一妇人躺在血泊里,双膝分开,身下的血染红了襦裙,还在不停往外流。


    妇人衣裙松散,脖颈和身下皆无遮拦,被汉子们抱臂围观,不怀好意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周围时不时有挑逗的口哨声响起。


    妇人几无血色的脸上写满了羞耻、无助。


    而妇人身边只有个看着老实巴交的男人和一个五岁女童,连连对着众人磕头,“求各位行行好,给我们找个稳婆吧!我媳妇她快不行了!”


    “救救我娘!求大爷们救救我娘吧!”女童以头抢地,见人就拜,最后拦住了路过的马车。


    马车骤停。


    夏竹望着那孩子头磕得皮开肉绽,心有不忍,“姑娘救救他们吧!”


    姜云婵神色木然,木偶一样一动不动。


    夏竹实在等不及了,慌忙起身,准备跳下马车。


    一只手才姗姗来迟拉住了她。


    “别管闲事。”姜云婵淡淡道。


    “奴婢求姑娘了,救救他们!”夏竹跪在姜云婵脚边。


    她要救的不止孕妇,还有姑娘的心。


    她神色恳切,急得快哭了。


    姜云婵眼里终于有了些许波动。


    姜云婵如今什么都受得住,唯独看不得身边唯一的亲人夏竹难受。


    “我陪你去吧。”


    姜云婵淡淡叹了口气,跳下马车,令护卫们,“你们拦着点那个看热闹的人。”


    两个姑娘随即挤进人群中,如此近的距离,两人才看清一只幼嫩的手臂已从那妇人身下探了出来,孩子卡在了宫口。


    姜云婵望向军医。


    军医难为地连连后退,“回夫人,属下是给征战沙场的战士们疗伤的,若沾了女人生产的污血,难免晦气。再者,属下并不通接生之道啊!”


    姜云婵一时无言,懒得与军医争辩,转头嘱咐夏竹,“马车的药箱里有参片,你去取来给这位夫人含着。”


    她又脱下披风,盖住妇人的下半身,贴在妇人耳边道:“夫人有生产经验,还得劳烦您告诉我接下来该怎么做。”


    那妇人绝望的眼中有了些许光亮,满眼感激望着姜云婵,断断续续道:“这、这孩子生不出,需、需要姑娘剪开宫口。”


    姜云婵听着这话,吓得面色煞白。


    妇人只当她没有工具,交代道:“用手撕也行,我不怕疼,姑娘无需担忧。”


    姜云婵目光落在妇人痉挛的下半身,孩子卡在产道口,不停地被挤压着。


    若再不动手,只怕一尸两命。


    姜云婵咬了咬牙,伸手触向血淋淋的宫口。


    一只大掌拉住了她手腕。


    她被一股强势的力道拽了起来,霎时撞进一个坚实的胸膛。


    “自己还怀着孩子,岂能做这样的事?”低沉的声音带着微愠,落在姜云婵头顶。


    姜云婵豁然抬头,正撞见谢砚眉头拧作一团,“倒不见你对我这般上心过。”


    语气中颇有些委屈。


    而这个在她面前撒娇的高大男人,却正是仇人之子。


    第75章 试着喜欢我一次,行吗?……


    姜云婵想到此处,头皮发麻,退了一步,极力想撇清他的气息。


    可从谢砚的视角俯视下去,只瞧她长睫低垂,柳眉轻蹙,仿佛是在耍小脾气。


    谢砚只当她是因为他阻拦她救人,所以不高兴了。


    她怀着孕,谢砚并不想在这些小事上让她不如意,语气软了来,“好了,你想救就救吧,我教你怎么做。”


    姜云婵有些讶异,掀起长睫。


    夏竹也取了人参片回来,惊讶道:“世子怎么来了?”


    “去打盆水来,这妇人这么久没生下来,约莫胎位不正,需得帮她正一正胎。”


    谢砚刚挤进人群时,听得旁边人的讨论,大概已知孕妇的情况了,对护卫使了个眼色,“把闲杂人等都拦在百步之外,谁再吵嚷割了他的舌!另外,去请稳婆过来。”


    他说起话来总有条不紊,这让姜云婵心里安定了些,指了指地上越汇越多的血迹,“只怕等不到稳婆来了。”


    谢砚略瞟了一眼地面,转头背对着妇人,交代姜云婵和夏竹:“需得推拿,把胎儿往右旋转正过来。”


    “你们俩一人大些力气推拿,一人帮着妇人调整呼吸,用力需得有节奏些。”


    ……


    谢砚沉稳地一句句交代着,姜云婵和夏竹依着他的法子行事。


    费了好一番力气。


    忽而,妇人身下传来婴孩的啼哭声。


    “生出来了!”夏竹惊喜叫出了声,抱起婴孩给那妇人看。


    同时,不禁朝谢砚投去崇敬的眼神,“世子怎么连接生都会?”


    谢砚余光看了眼姜云婵,不置可否。


    此时,稳婆被护卫连拉带扯,跌跌撞撞赶来,对着谢砚满脸的褶子赔笑:“这位公子是读过《十参论》和《大全良方》吧?”


    稳婆听谢砚方才口中所述,分明是书中记载的生产法子。


    可一个男人研究这等书作甚?


    稳婆瞟了眼姜云婵微隆的小腹,立刻心领神会,“姑娘离生产还有些时日呢,郎君就如此细致提前研习了,姑娘真真是好福气。”


    “婆婆还是去看看产妇吧!”谢砚并不欲与这等油嘴滑舌之人多言,递了锭碎银堵住她的嘴。


    面上,仍恭谦折腰比了个请的手势:“产妇和胎儿还有许多事要处理,后面就劳烦婆婆了!”


    “公子客气!”稳婆摩挲着手上一锭亮晶晶的银子,嘴咧到了后脑勺,忙接过血糊糊的孩子,处理余下的事去了。


    产妇转危为安,姜云婵转身去溪边洗手。


    净了手的血,她才仰起脖颈,对着碧空缓缓吐了口气。


    气息吹拂起额头上碎发,飘飘扬的,晨曦落在她鼻尖,衬得她侧颜温柔。


    身后,谢砚和夏竹都为之一怔。


    似乎有许多天,不曾在姑娘脸上看到松懈的表情了。


    她能有些许生机,谢砚心里亦松泛了许多,上前打横抱起她,回了马车。


    姜云婵身体突然悬空,吓了一跳,抵着他的肩膀,不停扑腾双腿,“谢砚,你、你做什么?”


    “接生都不怕,我抱抱就怕了?”谢砚笑着揶揄。


    跨进马车时,顺手放下来竹帘。


    马车里的光线随即被遮挡,只余一线暖阳从车帘缝隙透进来,随着帘子摇曳,光线昏暗暗的。


    “这两日,有没有想过我?”谢砚充满磁性的声音回荡在小小的车厢里。


    层层叠叠。


    姜云婵默默往马车角落缩了缩,抿唇不语。


    谢砚其实也知道自己听不到想听的答案,但莫名地想问。


    结果,显而易见,没有意外发生。


    谢砚蹲到了她膝边,把她困在马车一隅,又问:“身上的伤如何了?”


    “无碍!”姜云婵摇了摇头。


    谢砚不放心,掀开她的小衣一看,只见小腹上留着一道刚结痂的疤痕。


    虽然不深,但离孩子很近很近了。


    若差分毫,就伤了他们的骨肉了。


    谢砚眸中担忧之色更浓,耳朵贴在她隆起的小腹上听了听。


    他风尘仆仆彻夜赶来,耳尖冰冰凉的,碰到姜云婵的肌肤,她紧张地小腹一缩。


    谢砚小心翼翼地抚上她的小腹,如同哄婴孩一般,“宝宝别怕,爹爹回来保护你和娘亲了。”


    温热的吐息喷洒在姜云婵腹心,像南方过境,绵而暖。


    姜云婵肚子里生出一股奇异的暖流,仿佛孩子真与他有感应一般,暖流蔓延向她的四肢、心脉。


    姜云婵指骨扣紧马车板凳,想将那股不可控的情绪压下去。


    她一瞬不瞬盯着单膝跪在她眼前的男人,不停告诫自己:


    就是这个男人的娘虐死了她的爹爹娘亲!


    就是这个男人给她带来了一次又一次的灾难!


    脑海里的血腥画面不停穿梭,仿佛是上天在提醒她报仇雪恨,在告诫她要尽快赎罪!


    她血液汹涌,猛地抽出了玉簪,对准了他的后脑勺


    几乎是同一时刻,谢砚突然抬起头来,凌厉的目光落在玉簪上。


    他比荒漠里的狼还警觉,猎物妄图挣扎的那一刻,他便能嗅到危险的气息。


    凛然寒气寸寸掠过姜云婵的手腕,她才恢复了理智。


    谢砚这样连睡觉时都半眯着眼,枕下藏刀的人,谁能被轻易谋杀呢?


    姜云婵得稳住情绪,依计而行。


    她腕子一抖,发簪转而移向桌上的桃花灯,去挑了挑灯芯。


    车厢里亮了许多。


    谢砚才看清烛光下,她红肿的眼眶,蕴着盈盈春水。


    “怎么了?”谢砚眸色软下来。


    姜云婵咬了咬唇,“太黑了。”


    “我……有些怕。”她娇音带泣,指着窗口,“李清瑶就是趁我睡着,从那边爬进来的。”


    车窗内的白色纱帘飘摇,其上印着个血手印,血迹顺着窗帘蜿蜒流下来。


    便是男子看了这场景,也难免心悸,遑论最怕黑的姜云婵。


    “这次,是我考虑不周,让皎皎受惊了。”


    谢砚没想到强如秦骁也没办法护住姜云婵,所以他一贯的想法没有错:只有他,能护得住妹妹。


    他坐到她身侧,将她的脑袋放在肩膀上,轻拥着瘦小的人儿,“以后哥哥去哪儿都带着皎皎,可好?”


    姜云婵鼻头发酸。


    她明知跟仇人亲热是会遭良心谴责、遭天谴的,可她不得不先软下来。


    她要谢砚深爱她,深爱这个孩子,爱进骨子里,爱到可以为之去死。


    姜云婵微微点了点头,酸楚的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颗颗掉落下来。


    “那你以后不能再欺负我!”姑娘可怜兮兮地吸了吸鼻子。


    谢砚轻刮了她红彤彤的鼻头,“我何时欺负过你了?”


    姜云婵的眼眶、鼻头更红了,眼见泪要决堤。


    “好啦好啦,从前都是我的错。”谢砚轻拍着她的肩膀安抚。


    姜云婵好不容易愿意跟他说话了,他亦愿意敞开心扉。


    既然上天给了他们一个孩子,也许就是给他们一个重头再来的机会。


    谢砚不想孩子生下来以后,日日看着爹娘剑拔弩张。


    他最能体会那种无措的孤独感。


    他轻吻了下她的脸颊,话音低沉:“我喜欢皎皎,从小就喜欢,以后也会一直喜欢。你也试着像喜欢顾淮舟那样,喜欢我一次?就试一次,行吗?”


    姜云婵不知为何泪流得更汹涌,小珍珠控制不住地掉。


    谢砚本想宽她心,没想到反而惹得她更难受了。


    听大夫说孕妇哭多了不好,谢砚也不敢再多说了,将她抱坐在腿上,抹去她眼角的泪,“好了,不哭了,娘亲爱哭,将来咱们的孩儿也是个小哭包如何是好?”


    姜云婵也不想,可她心里五味杂陈,忍不住,停不下。


    谢砚一时也手足无措,琢磨了片刻,“要不我给你唱童谣,你和孩儿一夜没睡,好生歇息一下?”


    谢砚回想着她给思思哼的姑苏小调,一边轻拍着她的后背哄睡,一边轻轻哼唱。


    过了会儿,哽咽声终于止住了。


    一只小手扯了扯他的衣袖。


    姜云婵杏眼含春,可怜兮兮望着他,“你别唱了。”


    谢砚动作一顿,“为何?”


    “难听!”姜云婵撇头,俏脸恰埋进了他胸口。


    谢砚神通广大,什么都行,唯独五音不全。


    难听死了!


    小时候他为她唱曲,引得草丛里一群□□应和。


    此起彼伏,叫到三更。


    还有一只母□□带着一群小崽,在他门前,对着他呱呱叫,像是要认亲。


    姜云婵想到那情景,不由噗呲笑出了声,心情这才明朗些。


    因着一夜未眠,又帮人接生,姜云婵着实有些累了。


    哭着笑着,就睡着了。


    但她睡得并不踏实,眉头深深蹙着,身体也不松弛。


    谢砚长指抚平她的柳眉。


    不一会儿,又蹙了起来。


    来回几番,收效甚微。


    “这么个小脑袋也不知整日整宿烦什么?”


    谢砚无奈敲了下她的额头,将她鬓边的碎发一丝一缕细细掖到了耳后。


    窗外,忽而传来骨哨声。


    断断续续,由远及近。


    谢砚笑意一凝,面色沉肃下来,将姜云婵放在软榻上,准备下车。


    掀起车帘时,似又想起什么,折返回来,贴在姑娘小腹听了听,温声道:“好好陪着你娘,别调皮,别打扰娘亲睡觉,知道吗?”


    寂静的空间中,谢砚依稀听到一点回响。


    不确定是姜云婵的呼吸,还是肚子里那个小生命在回应他。


    总归,他心头一软,隔衣吻了吻她的小腹。


    下马车后,又嘱咐夏竹陪着,他自己寻声去了村口的密林中。


    马车里,檀香味散去。


    姜云婵猛然睁开眼,坐了起来,似被噩梦惊醒,讷讷定在原地。


    夏竹瞧她汗涔涔的,忙给她擦汗,抚背顺气:“姑娘做噩梦了吗?世子方才还交代要姑娘多睡会儿,晚些还要赶路呢。”


    姜云婵拉住了夏竹的手,指尖冷若冰凌,“你听这骨哨声是不是很熟悉?”


    骨哨余音犹在,伴着密林深处的风吹进耳朵。


    音调凄婉,绵长,透着森森冷意,惊得鸦雀纷纷四散。


    姜云婵记得,当初她和爹娘在迁居途中休息时,也听到过这样的声音。


    她吓得躲进爹爹披风里,瑟瑟发抖。


    之后,马匪倾巢而出。


    一把砍刀落在爹爹头上,幼小的姜云婵透过披风缝隙看到爹爹的脑袋白骨森森,被劈开了一道缝……


    “这是不是马匪的暗号?”姜云婵攥紧了夏竹的手,指尖泛白。


    不待夏竹回答,姜云婵飞奔下了马车,寻着哨音而去。


    彼时,哨音渐歇。


    密林中树叶沙沙,草声窣窣。


    一棵桐树下,穿黑衣戴帷帽的男人对着谢砚躬身拱手,“回世子,六万玉麟军已从各处奔赴安塞,大部队已抵达,一切顺利。”


    “甚好!”


    谢砚颔首,思忖片刻,“关于李宪德屠戮兄弟的证据也可以放出去了。”


    李宪德这些年为了夺位,曾授意谢砚帮着暗杀或是残害了五个兄弟。


    这五人乃是北盛最有势力有威望的皇子,李宪德以为杀了他们,就能稳坐皇位。


    可他没想过此举是把双刃剑。


    他断了手足,成了孤家寡人,没有人再能帮扶李氏江山。


    谢砚再把往日悄悄收集的他杀害兄弟的证据放出去,如同割断李宪德头上的闸刀。


    残害兄弟、欺辱胞妹、诬陷忠臣……桩桩件件,罄竹难书。


    他理应以死谢罪!


    谢砚折腰对黑衣人回了个礼,“劳烦三叔继续为我周旋了。”


    “世子,多礼了!当初我未照应好你娘,如今自当竭尽全力帮你。”黑衣人扶起谢砚的手臂,“都是一家人,莫见外。”


    “我听三叔的。”谢砚直起腰来。


    提到“一家人”,黑衣人露出忧色,迟疑了片刻,“我听闻你还是与那位姜姑娘在一起了?”


    “皎皎已经有喜了。”谢砚难得露出真心的笑意。


    黑衣人瞧他如此神采,也不好再说什么,叹了口气,“既然如此,那我就遥祝你们往后顺遂,莫生龃龉吧!”


    “你也知道我出现在姜姑娘面前,对你二人没有好处,所以满月酒我是没法喝了,此物送给孩子算我一点心意。”黑衣人将一块上好的玉坠双手递到了谢砚手上。


    穿林而过的风徐徐而来,拂起黑衣人的帷帽。


    过膝的草丛里,姜云婵惊得捂住了嘴巴,双眼瞪得布满血丝,才忍住了惊呼。


    只肖那一瞥,她便认出黑衣人正是杀她娘亲的凶手!


    即便不看那人容颜,那人虎口上的疤,姜云婵也忘不了。


    因为那正是她咬的!


    当时,姜云婵眼睁睁看着马匪一刀刺穿了娘亲的心口,刺得肠穿肚烂。


    她急得扑上去,咬掉了马匪虎口上的一块肉。


    那马匪一刀劈向她,将她踢入山谷。


    若不是娘到死仍抱着马匪的腿不放,姜云婵根本逃不了生。


    想到满口的血肉味,姜云婵忍不住一阵干呕。


    “姑娘还好吧?”夏竹忙扶住踉跄的姜云婵,帮她顺顺气。


    “谁?”


    顷刻,谢砚嗅到了第三个人的气息。


    凛冽的目光巡视四周,如荒漠之上蛰伏的凶兽,伺机追捕猎物。


    疾风劲草,寒气肆意。


    深邃的视线最后定格在了姜云婵的方向。


    第76章 皎皎,叫我一声夫君吧


    明明隔着树木草丛,主仆俩却如被人扼住了脖颈,恐惧地难以呼吸。


    若然被谢砚发现了他们,这层窗户纸也就捅破了。


    姜云婵不敢想她又会遭遇他怎样的对待。


    主仆二人默默后退,小心翼翼生怕发出一点声响。


    谢砚同时往两人的方向挪步,步履森森。


    每一步都伴随着草地沙沙作响声,如挠在人心上,让人直起鸡皮疙瘩。


    忽地,他抽出佩剑,一道银光划破天际,刺痛了姜云婵的眼。


    姜云婵脑袋一阵嗡鸣。


    “是我!”


    此时,一道稚嫩的女声赫然响起。


    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从草丛中站了起来,朝谢砚挥手,“大哥哥是我呀!我爹娘让我送福气给大哥哥呢!”


    “噔噔噔噔!你看!”小姑娘摊开手掌,两只肉乎乎的手心各握着一只红鸡蛋。


    这小丫头正是方才那个孕妇家的女儿。


    怎么会在这儿?


    姜云婵和夏竹为自己松了口气的同时,又为这孩子捏了把汗。


    此时,黑衣人已经绕到了小姑娘身后,扶着佩剑,指骨扣紧。


    马匪向来手段狠辣,谢砚亦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人,小姑娘撞破了他们的交谈,只怕难逃一劫。


    那女孩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对着谢砚笑得眉眼弯弯,“我娘说感谢大哥哥大姐姐救了她,特意吩咐我把最大最红的红鸡蛋送过来给你们哦!”


    谢砚没搭理,凌厉地眼神逼视她:“你来多久了?”


    “早就来了呀!鱼鱼看大哥哥在说话,就没敢上前。”


    名唤鱼鱼的小女孩走到方才她蹲的位置,重新蹲下来,撑着下巴,眼睛眨巴眨巴,“我就藏在这儿!我超会躲猫猫的!”


    风声骤紧。


    黑衣人神色紧张,看了眼谢砚,拔剑对准了鱼鱼的后背。


    一道寒芒刺下。


    鱼鱼却刚好上前一步,拉过谢砚的手把红鸡蛋放在他手心,“我娘说了,红鸡蛋能把福气传给你们,大姐姐生产的时候就会顺利哦!”


    孩子的小手握住了谢砚的食指。


    生了薄茧的指腹被软绵稚嫩的触感裹挟。


    谢砚指尖微蜷,恰将红鸡蛋握于手心,手上染了些许喜庆的胭脂红。


    他迎风而立,默了须臾,抬手示意黑衣人,“你先离开,我来处理。”


    “喏!”黑衣人后退两步,转身消失在了密林里。


    寂冷的密林中,一时只剩下谢砚和鱼鱼面面相对,他的目光如刀刃一寸寸刮过鱼鱼。


    远处的姜云婵都觉后怕。


    谢砚却忽地话锋一转,“你娘真说过红鸡蛋能把福气传给姐姐?”


    “是的呀!这是送子娘娘传下来的习俗!”


    鱼鱼点头如捣蒜,扯了扯谢砚的衣摆示意他蹲下来,神秘兮兮地小声问:“你有没有姐姐的香囊?我娘说把红鸡蛋放在贴身物一起,就会福气满盈哦!”


    “没有。”


    “那你有没有姐姐手帕呢?”


    “没有。”


    “咦?那腰带呢?抹额呢?”鱼鱼疑惑地挠了挠头,“我爹身上有好多好多我娘的贴身物呢!


    我娘说那叫定情信物,每一对恩爱夫妻都会有,大哥哥怎么会没有呢?


    难道大哥哥和姐姐不是夫妻吗?还是不恩爱?”


    “我……”谢砚一噎,暗笑自己着了魔,跟个孩子废什么话。


    他摇了摇头,转身就走,不欲再纠缠。


    “大哥哥,你红鸡蛋还没拿呢!”鱼鱼抱着一兜红鸡蛋,摇摇摆摆跟在谢砚身后,小短腿频率极快,亦步亦趋跟上谢砚。


    但到底不及谢砚腿长,很快被落在身后。


    鱼鱼气喘吁吁立在原地,看着谢砚冷硬的背影消失,恍然大悟了一个词,“这就是夫子所说的:恼羞成怒?”


    “因为被人戳中痛点,不敢承认,而迁怒旁人?”鱼鱼默念着‘恼羞成怒’的释义。


    天边骤然一阵闷雷。


    密林深处,一道阴沉沉的目光射向她。


    “啊!”鱼鱼吓了一跳,哇地哭了起来……


    彼时,姜云婵和夏竹趁着谢砚不防,悄悄回了马车。


    姜云婵连吃了几盏冷茶,才平复下心口的呕意。


    夏竹抚了抚她的后背,安抚道:“姑娘莫要多想,仔细身子。”


    姜云婵深吸了口气,将心内的情绪咽了下去。


    她离真相越来越近,离报仇越来越近,就更该稳住,不叫谢砚察觉异常才是。


    她深深吐纳,“我没事,也不知那孩子怎样了?”


    说到底是那孩子帮她们挡过一劫。


    不知谢砚能不能放孩子一马?


    正想着,远处突然传来孩子的哭声。


    姜云婵眼皮一跳,掀开竹帘往外看。


    一个胖嘟嘟的身影正摇摇晃晃从密林里跑出来。


    “大姐姐救我!大哥哥坏!大哥哥坏!”


    鱼鱼伤心欲绝,猛地扑进了姜云婵怀里。


    姜云婵措手不及,拍了拍孩子的后背,“鱼鱼不哭,怎么了?”


    “大哥哥他……他扯我头花!”鱼鱼指了指密林深处。


    此时,谢砚姗姗而来,手里攥着根断了的头绳。


    而鱼鱼好好的两根羊角辫,一边散开了,一边颤巍巍翘上了天。


    “鱼鱼和爹娘下午就要离开这里了,鱼鱼还要跟小伙伴们道别呢!这个样子去见好朋友,铁柱和燕燕要笑话我的,呜呜!”


    小姑娘越说越伤心。


    姜云婵不曾哄过孩子,一时也手足无措,瞪了眼谢砚,“你自己惹的,你自己来哄!”


    “我没惹她。”谢砚道。


    “我不管,你来哄!”姜云婵还挺强势。


    谢砚约摸看到她以后如何当娘了。


    无奈叹了口气,踱步上前,弯腰打量着姜云婵怀里的孩子。


    琢磨了许久措辞,挑眉道:“你要是再哭,把眼睛哭肿了,丑丑的,铁柱和燕燕更不喜欢你了。”


    鱼鱼怔了须臾,望向地上的水滩里狼狈的自己。


    忽地,哭声又提高的一个度,时震耳欲聋,满天作响。


    “谢砚!让你哄她,谁让你威胁她了?”


    男人,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姜云婵的耳膜都快震碎了,忙抱起鱼鱼,温柔地哄:“好了好了!不哭了!姐姐给你扎头发好不好?”


    “姐姐扎头发可好看了,我会羊角辫、双垂髻,还有双螺髻哦!”姜云婵慌手慌脚,从妆匣里取出各式珠钗。


    鱼鱼看着妆匣里的小红绒花,哭声才渐歇,哭嗝还一个接一个停不下来。


    姜云婵真怕又刺激了这孩子,赶紧站起来,给孩子梳头发。


    鱼鱼刚好平视着姜云婵微隆的小腹,一边哽咽,一边坐到了地上:“姐姐坐板凳,鱼鱼坐在地垫上就好。”


    “真是个懂事的孩子。”


    姜云婵怀着身子,的确站不了多久,便也不推辞重新坐下,掀开帘子,让阳光照进来。


    而后手持白玉牛角梳,一缕缕帮孩子梳着头发。


    青丝寸寸垂落,被她柔软的指接住,编成一股。


    暖阳照着姜云婵的侧脸,让哄孩子的她身上多了一份坚韧的温柔。


    谢砚看着这样的姜云婵,想着将来的一家三口,嘴角不觉牵起一抹温润的笑。


    他默默换了个位置负手而立,用高大的身姿为姜云婵挡住刺眼的日光。


    夏竹打水回来时,正见这温馨的一幕。


    若不是造化弄人,这样的一家三口,有娘亲坚韧温柔,有爹爹强大体贴,他们孩子应该会很幸福吧?


    夏竹想到将来要发生的“意外”,心里不是滋味。


    可能现在只能人生得意须尽欢吧。


    夏竹不敢过多思考将来,上前轻笑道:“世子小时候就爱扯我们姑娘的头花,怎么到现在还不曾改?又弄哭小姑娘了?”


    谢砚有些无奈。


    方才明明是这小丫头出言不逊,谢砚还没说什么呢,丫头吓得拔腿就跑。


    树枝勾掉了她的头花,她浑然不觉。


    谢砚好心帮她捡起来,她倒恶人先告状了!


    “一个头花,何至于如此哭闹?”


    “你知道什么?”姜云婵一边帮鱼鱼扎双螺髻,一边为鱼鱼打抱不平,“人家小姑娘扎漂亮的头花,自然是要去重要的场合,见喜欢的人。你给鱼鱼扯坏了,孩子一会儿怎么见朋友?”


    姜云婵嗔他。


    谢砚神色微怔,也上了马车,掀开衣袍坐在姜云婵身边,碰了碰她的手臂,“皎皎刚说,扎漂亮的头花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见……”姜云婵侧过头,正撞进他不怀好意的笑眼中。


    姜云婵恍然意识到说错了话,娇哼:“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我小时候扎的都是破头花,丑头花!”


    她不说还好,这样欲盖弥彰,谢砚很快就忆起在慈心庵时,她曾满怀期待指着自己头花上的小兔子,眼睛眨巴眨巴,问他:“子观哥哥,好不好看?”


    那时候,谢砚也不知道为什么总爱惹她生气,扯了她的头花,惹得她哭。


    之后,又连求带哄把姑娘哄开心。


    如此循环往复。


    如今,谢砚才知头花还有这样的含义。


    他歪头望着她,戏谑地笑:“所以皎皎小时候扎小兔子头花,是因为要见喜欢的人?”


    “才不是!”姜云婵一急,手上的动作略重。


    被无故扯了头发的鱼鱼,像是开关被打开,俨然又要放声大哭。


    “好了好了,不哭了,都是大哥哥坏!”姜云婵和谢砚几乎同时开口。


    两个人相对而视,姜云婵催促道:“你下去吧!别胡说八道,打扰我们!”


    谢砚有点舍不得下车了,“外面冷。”


    “那你也下去!”姜云婵娇哼一声,继续执起梳子。


    谢砚握住了她的手,心血来潮道:“不如我给皎皎梳头,当作我从前不识佳人意的赔礼?”


    “我才不要!”姜云婵断然拒绝了。


    谢砚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搅弄风云,舞刀弄剑都行,盘发髻是不是太勉强了些?


    谁知道他又使什么坏呢?


    “趁着咱们孩儿还没出生,我先学起来,不然以后总不能叫皎皎一个人照料孩子吧?”谢砚却很坚持。


    他愿意想着孩子,是姜云婵所乐见的。


    姜云婵犹豫了片刻,警告道:“那不准给我编丑发髻!不然……”


    她捏了捏拳头。


    和小时候一样,凶巴巴的。


    谢砚起身,折腰行了个礼,“我保证不乱来!皎皎怎么教,我就怎么编,绝不敢忤逆!”


    姜云婵受不住他的油嘴滑舌,递了把牛角梳给他,“那先把头发梳顺吧。”


    姜云婵一边给鱼鱼梳发,一边演示,“先把头发分成两股,再分成小三股,然后像我这样编。”


    她徐徐教着,谢砚则站在她身后,拆下她的钗环。


    三千青丝落下,一直垂到地面。


    谢砚折腰梳发,每遇到打结的地方,便耐心用手解开,然后一梳到底。


    发尾绽开,发丝上似存在什么磁力,绕于他尾指,挠得人心痒痒的。


    发间还萦绕着淡淡的桃花香。


    谢砚捻起一缕发丝,轻嗅了嗅,而后手腕一转,将她的头发盘了起来。


    姜云婵还在认真地跟他讲双螺髻,忽而瞥见马车外夏竹盯着她的头发,欲言又止,面色复杂。


    “怎么了?很丑吗?”姜云婵赶紧摸了摸脑袋,发现头发乱糟糟的,根本不是双螺髻。


    谢砚!又逗弄她!


    她愤愤然取过铜镜看去。


    整个人怔在了原地,讶异张了张嘴。


    谢砚给她梳的的确不是双螺髻,而是小盘髻。


    青丝全部被拢起挽成发包,不像她寻常的发髻总留两缕头发垂下做装饰。


    谢砚梳的发髻更显温婉,也精致,不像初学。


    只是,这发髻是已婚妇人才会梳的。


    姜云婵窘迫看了看四周,忙要拆开。


    “别拆!”谢砚摁住了她的手,躬身与她共赏镜中美人,眉眼染笑,“多好看!”


    她与他同出现在一个镜框中,倒真有几分举案齐眉的夫妻模样。


    谢砚早就想为她挽妇人,让她做他的新妇了。


    可他看得出姜云婵并不适应,于是找了个借口:“今日我们要扮成寻常夫妻走水路去明月村,这发髻才合适。”


    姜云婵知道李宪德的人正四处追捕谢砚,他们总得乔装打扮一番,免得被发觉了。


    她神色复杂看了眼镜中自己,不置可否。


    “姐姐真好看!”鱼鱼的小脑袋不知何时钻进了姜云婵怀中,望着镜中三个人眨巴眼睛,“鱼鱼以后也要嫁给会梳漂亮头发的夫君!”


    “不是的!”姜云婵耳朵一烫,可似乎又没什么能反驳的,揉了揉鱼鱼的脑袋,“你的发髻也好了,可以去见好朋友啦!”


    “谢谢姐姐!”鱼鱼从未编过这样好看的头发,满怀感激望着姜云婵,“大姐姐是不是要去明月村?我和爹娘一个时辰后,也准备坐船回家了?不如我们一起,等回了家,我请姐姐吃明月鱼!”


    原来,鱼鱼一家正是明月村的渔民,来此地走亲戚的时候,妇人动了胎气,才会半路生产。


    如今孩儿已生,自然是要早些回家的。


    谢砚不熟水路,能跟渔民一起走,则更好隐蔽,自然是极好的。


    “那不如,我们一个时辰后也出发?”谢砚问姜云婵。


    姜云婵不知在想什么,目光讷讷,嘴里含糊念道:“明月鱼?”


    “是呀!我们明月村的鱼特别鲜美,很多孕妇特地来买我们的鱼呢!所以从我们那里打捞的鱼,大家就称为明月鱼啦!”鱼鱼特别骄傲地扬起下巴,“我要请姐姐吃最最最大的鱼!”


    姜云婵被孩子稚嫩的声音叫醒,回过神来,对谢砚点了点头,“好啊,刚好我也喜欢吃鱼。”


    战事正紧,谢砚也不能多耽搁,一行人购置了三条渔船。


    趁着晨雾未散,跟在鱼鱼一家的渔船后,顺流而下。


    到了傍晚,夜风徐来,船停下来,稍作休息。


    渔民们习惯了风餐露宿,并不打算停靠上岸,就在江心吃些冷饼充饥。


    姜云婵到底常年足不出户,又怀着孕,受不住江风,连连打喷嚏。


    他们的大部分衣物用品,又在遭遇李清瑶劫持时弄丢了。


    谢砚便把给孩子准备的小帽子、小布偶一股脑堆在姜云婵身边。


    姜云婵似个雪人,被各种毛茸茸的物件儿挤在中间,只露出个脑袋,顶着红色兔儿帽,脸颊被捂得红彤彤的。


    夏竹忍俊不禁,“奴婢怎么觉得这帽子不是给孩子买的,是世子特意给姑娘买的?”


    姜云婵抱着毛绒小老虎,眼珠子往上一转,恰与头顶上兔儿的大眼睛对视。


    那兔子鼻头红红,咧着门牙傻笑,傻里傻气的。


    不过帽围的确更适合大人些。


    姜云婵蹙了蹙眉,“你的意思是:谢砚暗讽我是傻兔子?”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世子肯定也不是这个意思!”夏竹连连摆手,“可能世子只是觉得、觉得……姑娘和这兔子长得很像吧!”


    都是杏眼圆瞪,鼻头红红,又委屈又凶。


    “噗——”


    一旦接受了这个想法,夏竹越看姑娘越像兔子,忍不住笑出声来。


    姜云婵的脸更红了,白里透红,和兔儿帽的颜色一模一样。


    她忿忿扯下了兔儿帽,“谢砚才是兔子!他上辈子就是兔子!下辈子还是兔子!臭兔子!”


    “阿嚏!”


    船舱外,突然传来一声喷嚏。


    坐在甲板上的谢砚揉了揉鼻子。


    姜云婵赶紧捂住了嘴巴,缩了缩脖子。


    两个姑娘噤了声,后怕不已。


    但闻谢砚没有别的动静,才舒了口气。


    夏竹到底还是有些惧谢砚,故意扬声找补道:“世子怎么可能骂姑娘呢?这么冷的天,还在外面给姑娘钓鱼吃,去哪儿找这般体贴的男子?”


    姜云婵怀着孕,谢砚不好叫她吃冷干粮,所以才冒着江面上的湿寒之气,孤坐甲板钓鱼。


    这都一个时辰了,还是一无所获。


    “这明月村附近的鱼这么难钓,怪道物稀价高呢!”夏竹疑惑地挠了挠头,“姑娘有没有觉得明月鱼这个名字挺熟悉的?”


    姜云婵手指抵着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用唇语道:“你忘记薛三娘的孩子怎么没的了?”


    当年,薛三娘的孩子莫名胎死腹中后,薛三娘曾遍访大夫、江湖术士问过缘由。


    据术士推断,正是因为薛三娘怀孕时,她的夫君特意不远万里,求得明月村的鲶鱼。


    本想给母子二人补充营养,哄薛三娘开心的。


    可鲜少有人知道明月村在十年前,曾爆发过瘟疫。


    虽然时过境迁,但有些寿命长的鲶鱼等体内沉积着毒素,而薛三娘又日日食用这鱼,最后伤害了腹中胎儿。


    这也是方才姜云婵听到明月鱼,精神恍惚的原因。


    夏竹从姜云婵眼中看到了一抹寒色,“姑娘想去明月村,想吃鱼,不会是为了用鱼杀死胎儿……”


    夏竹透过窗户缝隙看了眼甲板上孤清的背影。


    倘若真的事成,那就是谢砚亲自喂毒,毒害了自己的孩儿。


    谢砚那般看中孩子,将来见着死胎,如何接受得了?


    “越接受不了,他就越会在战场上分神。”


    姜云婵冷淡的话音回荡在船舱里。


    船儿缓行,江面的粼粼波光折射进姜云婵眼里,有些刺眼。


    姜云婵的眼睛莫名刺痛一下,默了默,又补充道:“若他今晚真钓上一条鲶鱼,那就是天意如此了。”


    此时,静了一个时辰的水面突然荡起圈圈涟漪。


    谢砚收杆,一条鱼跃入半空,半轮明月照着鱼儿的身形,正是一条鲶鱼。


    谢砚将鱼从鱼钩取下,提着鱼进了船舱。


    船舱里,静得落针可闻。


    姜云婵一瞬不瞬盯着活蹦乱跳的鲶鱼,怔住了。


    谢砚将鱼递给夏竹,交代她:“把鱼炖了吧!去甲板上升炉子,孕妇呛不得烟。”


    “喏!”夏竹心也跳得极快,捧着鱼,脚步慌乱的往外走了。


    怎么偏偏这会就钓到鱼了?


    怎么就刚好是鲶鱼?


    莫非真是天意?


    夏竹担忧地回望姜云婵。


    她亦神思混乱,眼神飘忽。


    “怎么了?”谢砚轻敲了下她的额头,“可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没、没有!”姜云婵的心跳到了嗓子眼,整张脸红得快要滴出血来。


    谢砚蹲身,抬起她的下巴仔细观摩她心虚的表情,“真的没有吗?”


    “没!没有!”姜云婵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信誓旦旦盯着他。


    谢砚不禁失笑,指腹摩挲过她微红的眼尾,“所以,到底谁是臭兔子?”


    “啊?原是这事?”


    谢砚想必是听到她骂他臭兔子了。


    至于其他的话,姜云婵几乎是用唇语,他不可能听见的。


    姜云婵暗自舒了口气。


    谢砚却从这话里听出另一番意味,眉头蹙起,“难道皎皎还在背后说过我旁的坏话?”


    “才没有!”她生怕谢砚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拉过他捏着她下巴的手,带到了小腹处,“我和夏竹在说:你做的鱼最好吃,我小时候就喜欢吃!孩儿肯定也喜欢!”


    她说话的时候,小腹一缩一缩的。


    温软的触感传递到谢砚掌心,像孩子在附和娘亲。


    “所以……你能不能给我熬鱼汤呢?”她歪着头对他笑。


    谢砚也歪着头回应她:“所以……皎皎这是在使唤谁?”


    他这些年前呼后拥的,连皇帝都使唤他不得,自然不再是慈心庵那个还要自己洗手作羹汤的少年了。


    姜云婵自知没那么大本事使唤他,可她想谢砚暂时离开一会儿儿,让她缓口气。


    左思右想,遂瓮声瓮气道:“你是孩儿他爹,使唤一下也是人之常情吧?”


    谢砚暗叹了口气,抽手抚向她的盘发,又抚她的发钗、她的脸颊。


    皎白月光下,盘发的少妇人与平时一样好看,但又有所不同了。


    他俯身吻了吻她的耳垂,在她耳边低哑吐声,“比起做孩儿他爹,我更想做孩儿他娘的夫君。”


    她既盘了他的发,自当做他的人。


    “皎皎,叫我一声夫君吧。”


    第77章 皎皎是不是有一点点舍不……


    “叫我一声夫君,莫说煮鱼,把我煮了都行。”


    低磁的笑音穿透耳朵,姜云婵的身子莫名酥软,有些撑不住,脊背紧贴着墙壁。


    谢砚的身影笼罩着她,步步紧逼。


    姜云婵抵着他的肩膀,颤颤敷衍道:“又没三书六聘,怎能胡乱称呼?”


    “那我们就办个婚宴吧。”


    姜云婵本想推脱他,谢砚却一本正经起来,“孩子生下来总不能没个名分,对吧?”


    姜云婵不敢看他灼灼目光,垂眸点了点头,“那就再过三个月吧,等胎稳了。”


    谢砚三番五次提嫁娶之事,她都未答应,如今终于松了口,倒叫谢砚怔忪了片刻。


    嘴角的笑一时快要压不住了,轻拥住她,在她肩头温声道:“听皎皎的,我们重新开始……”


    姜云婵微闭上了眼。


    她知道再过三个月,她腹中的孩子就该早产夭折了。


    他们之间,不管谁赢谁输,都该彻底结束了……


    这夜,月色溶溶,船儿摇曳,像是新生儿的摇篮。


    银白的波光在船舱中流动,周围只听得船桨滑动的水声。


    到了二更。


    渔船都停在芦苇荡边休息。


    江心无人处,比尘世间更添几分静谧和温馨。


    姜云婵和谢砚同躺在一艘乌篷中,却辗转难眠。


    “睡不着吗?”谢砚与她面对面躺着,高挺的鼻梁轻蹭了下她的鼻尖,“要不我给你唱童谣?”


    “才不要!”姜云婵立刻捂住了耳朵,嫌弃地脸皱成了一团,“你睡你的,不用管我。”


    “我也睡不着!”谢砚心事重重望着船顶,轻叹了口气。


    姜云婵想他约摸在担心战事,她也不懂,便不说话。


    良久,他叹了口气:“三个月后,你身子定要重不少,不知能不能撑得住整场大婚。”


    “还有啊,你怀着孕不宜操劳,嫁衣就让旁人代劳吧。”


    “明月村的条件有限,估摸着你喜欢的磨喝乐、小布偶未必寻得着。”


    ……


    他拖着慵懒的声音,原是在想象三个月后的美梦。


    姜云婵心不在焉附和着他:“什么磨喝乐、小布偶?”


    “皎皎忘了?”谢砚朝她扬了下眉梢。


    姜云婵才突然想起。


    年少时,他俩曾偷偷跑出慈心庵,偷看老侯爷纳妾。


    那夜月下,她曾捧着下巴,坐在贴着喜字的窗户下憧憬:“将来我嫁人,才不要嫁小老头,定要嫁个俊美的小郎君,要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当然咯,要会做一手好菜最好!”


    “还有啊,我的婚房也不要满屋子黄金,闪得人眼疼!我要在窗台和桌子上摆满漂亮的磨喝乐,枕头上放两只大大的绒毛兔子!”


    姑娘笑得眉眼弯弯。


    少年蹲坐在她身边,看着身上渡了一层光华的少女,默默红了脸


    ……


    姜云婵没想到他还记得十年前的小事,摇了摇头,“我瞎说的,不用当真。”


    “是吗?”谢砚抬起她的下巴,与她深深对视,“那妹妹为何只对我瞎说?怎么不跟夏竹说,跟门房的阿牛瞎说,跟庵里的大辉哥瞎说?”


    “我……”姜云婵一噎,“就是恰巧被你听到而已,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更不是故意对你说的,你想多了……唔!”


    谢砚突然俯身,咬住了她饱满的下唇瓣,口中话被以吻封缄。


    他知道姜云婵定百般解释、百般否认两人的过往。


    可他心里隐隐有种感觉,“会不会……是皎皎自己从未正视过自己的心意?”


    姜云婵猛地睁大眼,想要否认。


    一只大掌轻覆在她的眼前。


    她目之所及一片黑暗,唇上酥酥麻麻的感觉却越发明显。


    “别胡思乱想,也许就不会那么苦恼了。”谢砚的吻断断续续沿唇角到唇珠。


    细细密密,柔而绵,直至那双唇瓣变得红艳、水润,如同成熟的樱桃。


    他齿尖轻咬了口朱果。


    刺痛感顷刻侵袭姜云婵的大脑,她忍不住浅吟出声。


    他的舌顺势探进她的口腔,与她交缠、厮磨,抵死缠绵。


    姑娘浅浅的呼吸和男子的低喘声频次渐渐变快,回荡在本就狭小的船舱里。


    而姜云婵目不视物,在他汹涌的吻中,也如同江心一叶飘零的小舟,只能本能地抓住谢砚。


    她的手紧紧攥着他的衣领,攥得指尖发白,试图压制着某种情绪。


    谢砚拉过她的手环在自己劲瘦的腰肢上。


    高大的男人伏于她身上,轻含她的耳垂,“试试别想太多。”


    低磁的声音吹进耳道,充满蛊惑。


    姜云婵本就被他吻得身体发软,再经他若有似无的气息撩拨,脑袋不受控地一片空白。


    鼻间尽是他的气息,他的低喘,拉扯着过往的一幕幕在她脑海里不停翻涌。


    姜云婵不停在浪潮中挣扎,却又不可避免陷入漩涡。


    而他的吻越来越热烈,顺着耳垂脖颈一路往下,直至顶峰。


    湿热的触感渗透衣料,姜云婵心口一滞,抵住了谢砚的胸口,“别、别闹了!”


    “怎么了?”谢砚凝望着身下因他而面色潮红的姑娘。


    姜云婵说不出口,想要起身,可手软得不像话,根本推不开身上的大山。


    那座大山反而伏得更低,蓬勃的轮廓如此触感清晰,高挺的鼻梁在她颈窝轻蹭。


    似猫儿蓬松的尾巴,挠得人痒痒的。


    姜云婵避不开,只能紧咬着红唇不出声。


    谢砚见逼不出什么,无奈埋在她肩头轻笑,“皎皎……是不是想要我了?”


    “你别胡说!”姜云婵不想他这般直白,脸顿时红得能滴出血来。


    她想用脚踢开他,他的手却趁机探向放松了她的腿。


    他轻易探得她不肯宣之于口的秘密,饶有兴致轻碾了下指尖。


    姜云婵无所遁形,窘迫地撇开头,“别、别闹了,孩子还不稳。”


    “没关系,我用别的法子帮你。”谢砚拉着她的手往下,不怀好意扯了扯唇,“皎皎也帮帮我。”


    姜云婵指尖被灼了下,连忙缩手,“我不要!”


    她害怕。


    他哪次不得折腾一个时辰?


    谢砚薄唇轻吻盈软起伏之地,“这次换别的地方,绝不叫皎皎受累。”


    “不然一会儿天亮了,我如何见人呢?”他的气息喷洒在心衣上,闹得姜云婵脑袋里一片混乱。


    迟疑的片刻,他的指抚上她领口的盘扣,一颗颗解开,如同拆开精致的礼物。


    月光下,姑娘长发如海藻般铺散在船板上,蒙尘的珍珠散发着莹白的光。


    谢砚眸色渐深,将珍宝拢于手心,据为己有……


    江风徐来的夜,船儿在芦苇丛中穿梭着、摇晃着,激得岸边浪花飞溅,溅在江面的皎月上。


    月影碎成星光,照着姑娘的胴体。


    洁白的肌肤上添了些红痕,如同美玉生了瑕疵,如此独一无二。


    谢砚爱不释手,俯身虔诚轻吻她锁骨下的痕迹。


    姜云婵随手拉了件衣衫盖在身,阻隔了他的吻。


    “可以熄灯了吧?”她话音黏软,带着哭腔。


    也不知这谢砚哪来的恶趣味,非要点灯,让她亲眼看着他在她身上……


    姜云婵现在都还觉得自己脖颈上一股奇怪的味道:“你去打水来,我要洗洗!”


    “都已经洗过三次了,再洗该破皮了。”谢砚将她濡湿的头发掖到耳后,笑道:“再者,有那么脏吗?我不是也给皎皎……”


    “你不准说了!”姜云婵捂住他的嘴巴,水汪汪的杏眼瞪着他,泠泠水眸真的要掉珍珠了。


    谢砚瞧她可怜兮兮,有些悔方才不该一时脑热在她身上要了两次。


    他将她拥入怀中,轻蹭着她的发丝,“等皎皎胎稳了,我补给皎皎三次如何?”


    “你还说!”姜云婵瞪他。


    “不说了不说了!”谢砚立刻举手投足,轻轻叹息:“皎皎算算你我都快两个月未行房了,难免一时贪多。”


    姜云婵才不信他的鬼话,冷哼道:“一两月就忍不了,也不知道克己复礼的世子从前是怎么过的?”


    谢砚微微一愣,失笑道:“我可以理解为:皎皎在拐着弯问我,有没有过通房吗?”


    “我对你的事可没有兴趣。”


    姜云婵不明白谢砚这个人为何这般会联想。


    她说不过他,索性捂住耳朵,背过身不听了。


    身边的男人安生了半晌,忽而掀开了姜云婵的手,贴在耳边郑重道:“没有,我只有皎皎。”


    醇厚的话音更像某种承诺,徐徐暖暖吹进姜云婵耳道里。


    再平静如死灰的湖面,也很难抗拒春风的柔情,掀起涟漪。


    姜云婵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嗓子僵硬。


    却听谢砚又补充道:“以前都是看着皎皎的画像,自己来。”


    “谢砚,你滚!”姜云婵气鼓鼓,一手肘怼在他的胸口。


    他一声干咳,眉开眼笑,笑得小人得志。


    谢砚,他根本还是小时候那个狗嘴吐不出象牙的坏东西!


    表里不一的伪君子!


    *


    姜云婵在心里默默骂了半日。


    到了傍晚,一行人顺利抵达明月村。


    因着渔民对这段水路熟悉,他们比秦骁的大部队还要更早些抵达目的地。


    谢砚令随行护卫前去接应秦骁,自己则带着姜云婵在村子偏僻处,置了一座宅院暂时住下。


    姜云婵因着在船上受了谢砚的罪,身子越发惰了,懒懒坐在桃花树下的摇椅上歇息,由着谢砚、夏竹和扶苍收拾屋子。


    这宅院并不大,三间房。


    到了夕阳西下时,夏竹安置好一切,给姜云婵端了碗汤来,“世子刚做好的鱼汤,叫姑娘趁热喝呢!”


    腾腾热气钻进姜云婵鼻息,她身上的疲乏少了些,端起汤碗正要喝汤。


    夏竹却握着碗不肯放,“姑娘说要喝鲶鱼汤,世子方才在码头转了好几圈才买回来的,姑娘……你确定要喝吗?”


    夏竹意味深长往小厨房望了眼。


    厨房的窗户内,身长玉立的公子正挽袖作羹汤。


    他面容沉稳冷峻,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与身后炊烟格格不入。


    可就是这份格格不入,让夏竹有些动容。


    世子担心这几日走水路,姑娘和肚子里的孩儿营养跟不上,所以今日一落脚就采买了许多食材回来,亲自给母子俩下厨。


    可姑娘只想吃鲶鱼,他于是变着法子在厨房里试了各种鱼的做法。


    殊不知,明月村的鲶鱼……


    夏竹心里不是滋味,紧扣着碗,“姑娘要不要再想想?”


    “皎皎,过来!”


    此时,厨房里的谢砚朝她勾了勾手。


    姜云婵来不及想,端着碗将涩口的汤汁一饮而尽,提步朝谢砚走去。


    走进厨房时,谢砚正对着一锅番茄鱼苦思冥想。


    姜云婵连吃了几顿鱼,谢砚怕总吃一样的会腻,才想到做了一桌全鱼宴。


    只是,他离开慈心庵后,几乎没有做过饭,故而会的菜谱很少。


    譬如这番茄鱼,是他自己凭空想出来的,并不知实际做出来合不合她胃口。


    谢砚挑了块鱼腹,“尝尝看,能不能吃?”


    姜云婵刚要张嘴,谢砚又对着光把一根小刺剔出来,吹凉了,喂到她嘴边。


    他一瞬不瞬盯着她细嚼慢咽,直到那口鱼肉被姜云婵咽下去,他表情才有所松懈,“怎么样?”


    “嗯……怎么说呢?”姜云婵皱起眉,抿了抿唇,“这菜你跟谁学的?”


    “不好吗?”


    “你自己没尝过吗?实在是有点,嗯……”


    姜云婵不想让他丢面子,朝他勾了勾手,示意他弯腰耳语。


    谢砚什么都争强好胜,便是做菜也容不得不完美。


    他沉着脸,紧张地附耳过来。


    姜云婵踮起脚尖,手搭在他肩头,神神秘秘道:“就是有点……太好吃了!”


    “……”


    谢砚侧过头,正见她笑容狡黠,得逞地扬了下眉,“好吃!”


    “你敢耍我了?”谢砚一把揽住了要溜走的她,生了胡茬的下巴故意蹭她的脸,“谁教你这样大喘气说话的?嗯?”


    姜云婵被他扎得泪花直冒,缩着脖子想要挣脱他的怀抱,“就许你耍我,不许我耍你了?再说,我不是夸你的鱼好吃了么?”


    “那你知不知道我的鱼为什么好吃?”谢砚挠了挠她的腰,“答得上来,我就饶了你。”


    姜云婵哪里知道,一边躲痒,一边胡乱猜测,“你手巧呗!你厨艺好呗,或者你天赋异禀!”


    “都不对!”


    谢砚郑重摇了摇头,在她耳边低低地笑,“因为我的鱼被滋养得特别好,尤其是昨个儿夜里。”


    “什么?”姜云婵不明所以,抬起头来。


    恰见他余光瞥了眼她领口一直延伸到沟壑深处的粉痕。


    “……”


    姜云婵心口一烫,忙双手环胸,“臭流氓!”


    他抬起她的下巴,眯眼近距离打量着她红彤彤的脸,悠悠吐声,“臭兔子。”!!!


    “挺好挺好!虽然称呼不雅,也算登对。”


    此时,一道清越的笑声传进小院。


    秦骁后一步踏进院落,对着两人见礼,“看来世子在明月村过得不错?”


    谢砚饶有兴致看了眼怀里的人,笑道:“是有点乐不思蜀。”


    脸皮真厚!


    姜云婵在心里腹诽,赶紧从谢砚臂弯下钻了出来,“将军一路风尘仆仆,想必没用膳,我去摆饭,你们慢慢谈。”


    姜云婵给夏竹使了个眼色,桃之夭夭了。


    秦骁看了眼姜云婵的背影,压低声音对谢砚道:“看来我误打误撞,给你们创造机会和好了?”


    秦骁记得在瞿昙寺见到这二位时,一个面色沉沉,一个不言不语。


    如今倒是一唱一和,面露桃花了。


    谢砚并不否认,颔首浅笑,“过三个月,请将军喝喜酒。”


    “是好事!”秦骁拍了拍谢砚的肩膀,“上战场,最忌后方不稳。”


    “是!秦将军,请上座!”谢砚比了个请的手势。


    全鱼宴摆在了院中的桃花树下,一共八菜一汤。


    这场面实叫秦骁吃了一惊,“夫人如此巧手,世子有福!”


    双手未沾阳春水的姜云婵有些心虚地将手缩进了袖子里。


    谢砚从桌下悄悄握了握她的手,对着秦骁道:“夫人体贴,是我的福气。”


    谢砚并不想叫姜云婵局促,话锋一转问秦骁,“敢问秦大人可有虎贲营的消息?”


    “探子来报,虎贲营三日后会经过安塞峡谷,我们可在暗处截断他们的前后路,最多耗他们三个月,待军心涣散,一击必中。此后再一鼓作气与陆兄汇合,大事可成。”


    “如此看来,今日我们得连夜启程,去安塞做部署才妥当。”


    ……


    秦骁和谢砚聊着他们的大业。


    姜云婵并无心去听,一边拨弄着鱼肉,一边盘算着自己的盘算。


    如果说谢砚他们将在三个月后,对虎贲营和李宪德发起最后的总攻,那将是关键的节点。


    而只要食足量的鲶鱼,按照预期,那个时候她腹中孩儿也该早夭了。


    时间刚好契合,似乎连上天都在促成此事。


    姜云婵摸了摸自己的小腹,默默去夹鱼。


    一碟莹白的鱼肉刚到递到了姜云婵眼前。


    “吃这个,刺挑干净了。”谢砚对她浅浅一笑。


    原他在和秦骁谈事时,还在帮她剃刺。


    姜云婵一时愣怔,“哦”了一声。


    坐在对面的秦骁注意到姜云婵有些心不在焉,拳头抵着唇清了清嗓子,“夫人毕竟怀着孕,孕妇容易多愁善感,不如你还是留下来陪着夫人,此战我去就行。”


    “不可。”谢砚摇了摇头。


    他身后的玉麟军都是外祖的残部,或者被屠杀的玉麟军后裔。


    他纵然不放心姜云婵,可也并不能把这六万人弃之不顾。


    秦骁自是理解他的心情,拿了个馒头起身,“行了,我也吃饱了,就不打扰你和夫人道别了!”


    秦骁对谢砚和姜云婵颔首道别,先离开了。


    姜云婵起身回了礼,故作镇定坐下来取过那一碟鱼肉,小口小口地吃着。


    她神色淡淡,可越是这样,谢砚越感觉她情绪不对。


    抬起她的下巴,指腹摸去她嘴角的残渣,“怎么了?”


    “没、没什么啊。”


    姜云婵知道自己这样说没什么说服力,扯了扯唇道:“你走了,没人给我做鱼了。”


    “黑心的小馋猫!”谢砚轻点了下她的鼻尖。


    话虽如此,谢砚心头其实泛起一股暖流。


    最起码,她不像从前一样,对他漠不关心。


    可人总是不知足的,在得到一点回应后,就想要更多。


    他牵过她的手,捧在掌心,“皎皎是不是……有一点点舍不得我离开?”


    第78章 她将他的心意踩在脚下……


    “我才没有!”姜云婵脱口而出。


    谢砚倒也习惯了她的拒绝,半蹲到姜云婵膝边,附耳贴在姜云婵小腹上,“宝宝,你说说你娘是不是舍不得爹爹了?”


    姜云婵张了张嘴,正要再度否认,谢砚自顾自地笑了:“爹知道,你娘她最是嘴硬心软了,她心里定也是担心爹爹的对不对?


    从前呐,爹爹调皮总惹你娘生气,你娘每次都哭着揉眼睛,放下狠话:再也不跟爹爹玩了。


    可你娘亲她心善,爹爹一求饶,你娘亲还是会把最大最漂亮的桃花酥藏在绣帕里,红着眼睛递给爹爹,一边打着哭嗝,一边凶巴巴警告爹爹:不准再有下次!


    然后,我们就会坐在房檐下,将桃花酥掰开,一人一半,边吃边看星星。


    爹爹还记得,你娘亲常迷迷糊糊把盐当糖放进桃花酥里,齁得爹爹干呕。你娘还非要逼爹爹用十种方式夸她的桃花酥天下第一最最甜!”


    谢砚想到她叉着腰颐指气使的模样,无奈摇了摇头。


    姜云婵想到那时的自己,也有些窘迫瓮声道:“我才没有迷迷糊糊!”


    “爹爹其实知道你娘亲当时是故意在桃花酥里放盐,耍弄爹爹的。爹爹很苦恼啊,曾辗转反侧地想:是不是要被你娘亲的桃花酥毒害一辈子?”


    谢砚顿了顿,似是想到了什么,眸色晦暗了下去,声音喑哑,“可是突然有一天,你娘亲再也不送爹爹桃花酥了,她离开了,再也没回过头,没有一辈子了……”


    谢砚自嘲地笑了笑,“她好像喜欢上了枣泥糕了。


    她为了做出最好吃的枣泥糕,每年都会蹲在问竹轩的篱笆下砸核桃,经常被石头砸破手指;


    她还会坐在宫灯下,对着光一个个挑选大枣,生怕枣里生了虫;


    有时候也会彻夜在小厨房里试枣泥糕的配方和甜度,生怕齁着那书生。


    爹还从未看过你娘亲对谁这般细心过呢。”


    姜云婵眸中起了微澜,俯视靠在自己怀里的谢砚。


    她没想到谢砚竟连她给顾淮舟做枣泥糕的细节,都知道的如此清楚。


    姜云婵不想再提过往,推了推他的肩膀,“好了,谢砚,别说了。”


    谢砚不知这一别,什么时候才有机会跟她好生说话。


    他环住她的腰,如同孩童依偎着她,薄唇贴着她的腹心轻蹭了蹭,“其实爹到现在都不知道枣泥糕到底有什么好,会让你娘不顾一切要将桃花酥踩在脚下。


    你娘她也从不肯告诉爹,到底为什么突然就不喜欢桃花酥了?其实……”


    谢砚的声音越来越低,默了须臾,“其实桃花酥也可以放枣泥核桃馅儿的,也可以和枣泥糕一样做成方形,只要你娘开口,只要你娘喜欢,什么不可以呢?什么可以的……”


    他哽咽的尾音回荡在院落中。


    晚风徐来,吹得头顶的桃花树沙沙作响,斑驳的光影流动。


    桃花打着旋落在谢砚发髻上,衬得那张白皙俊秀的脸多了几分破碎感。


    他一向高大伟岸,能抵御一切风暴,却在这一刻仿佛飘零在江心的浮萍,无根无迹,寻寻觅觅。


    姜云婵下意识伸手想要摘掉那朵残破的桃花,可手触到他冰冷的白玉发簪,指尖一颤,又缩了回来。


    她眼睫轻颤,将些微溢出来的情绪咽了回去,“好了,早些吃饭吧,莫要让秦将军久等。”


    淡淡的话音落在谢砚头顶。


    谢砚终究还是没有得到她的答案。


    她甚至不给他机会变成她想要的模样。


    “喝汤吧。”姜云婵递给他一碗鱼汤,显然想结束这个话题了。


    谢砚也无力,只好坐回板凳上,将鱼汤放在桌上,默默吃米饭。


    姜云婵照旧喝汤。


    瓷勺碰着瓷碗,发出清脆的响声,在小院里颤音清晰。


    各自无话,一餐饭一直到太阳落山。


    “我该走了。”


    谢砚打破的宁静,将一碟挑好刺的鱼肉递到姜云婵面前,“安心住在这儿,我让刘婶儿每日送一条新鲜的鲶鱼过来,该怎么做鱼我也交代过夏竹了,皎皎不必担心没鱼吃。”


    他起身揉了揉她的脑袋,“鲶鱼刺多,我不在,不要大口大口吃,知道吗?”


    毕竟连夏竹也做不到那般细致把软刺都一根根挑出来。


    姜云婵心里五味杂陈,也站了起来,似有什么话卡在喉咙里,最终还是道了一句,“你万事小心!”


    谢砚一愣,展颜,俯身吻她眉心,“好,等我回来,带你和孩儿风风光光回京!”


    再不能耽搁,谢砚换了银色铠甲,打马往村口去。


    铺满红霞的天际线,尘土飞扬。


    他逐光而去,却消匿在无尽黑夜之中……


    姜云婵站在廊下,若有所思望了会儿。


    夏竹给她披了件披风,“原来世子已经知道姑娘的枣泥糕是给顾公子做的了?”


    “他约莫早就在监视我们,才连细节都知道的这么清楚。”姜云婵摇了摇头,准备往屋里走。


    “事情不是姑娘想的那样,其实……”夏竹顿住了脚步,有些为难道:“姑娘可还记得有一年,姑娘砸核桃把尾指砸骨折了?”


    姜云婵讷讷点了点头,“后山的核桃皮厚,所以砸的时候失手了。”


    “当时姑娘手上缠着纱布,世子瞧见,就找奴婢问话了。


    奴婢不敢说姑娘是为顾郎君准备糕点才伤了手,故诓骗世子,说姑娘爱吃枣泥糕。


    所以后来世子就令人特意从西北置办了剥皮儿核桃,还有关东的大枣,留给姑娘做糕点来着。”


    其实说到底那些食材是世子对姑娘的一片心意,是怕她伤了手。


    约摸后来世子才知道姑娘如此大费周章做的糕点是给顾淮舟的,心里难免不舒服。


    姜云婵记得自从砸了手后,夏竹再从厨房取来的食材的确好了许多。


    她做出来的枣泥糕也越来越精致,她和顾淮舟便是在这送糕点的一来一回中,表了心意。


    姜云婵今天才第一次听说这些食物的来历,“你从前为何不说?”


    “世子不是送过姑娘几次东西,姑娘不肯收吗?所以世子让奴婢不必说……”夏竹越说声音越小,默默低下了头。


    姜云婵一时无言,“罢了,回去睡会儿。”


    突然觉得,脑仁疼。


    生疼!


    这一夜,姜云婵并未好眠。


    许是寝房里没有装饰吧,显得空落落的。


    夜晚的房间里,只听得她自己的呼吸,起起伏伏,没有回声。


    屋外,风雨敲打着门窗。


    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自这日起,明月村断断续续下了近两个月的雨。


    听说村外更是电闪雷鸣,天崩地裂,时不时有受灾的难民涌进村落。


    一会儿有人说虎贲营所向披靡,斩杀了叛军数千。


    一会儿又有人说叛军天命所归,虎贲营垂死挣扎。


    外面的战事一天三变,波云诡谲。


    倒是小渔村因为有玉麟军守着,反倒成了一方世外桃源。


    捕鱼纺织,婚娶丧假一切照旧。


    姜云婵也按部就班地过着,一转眼腹中胎儿已近五个月,隆起的腹部已遮不住了。


    她身子懒懒的,时常默不作声独自待在小院里。


    幸而鱼鱼一家极热情,鱼鱼的娘刘氏不仅日日来送鱼,也陪着姜云婵在窗边的罗汉榻上坐坐,绣绣花、聊聊天。


    鱼鱼则对谢砚买回来的虎头帽、兔头帽感兴趣得紧,日日坐在罗汉榻上和毛绒玩偶们过家家。


    “你别弄坏了,仔细谢公子回来揭了你的皮!”刘氏轻拍了下鱼鱼的手。


    “大哥哥才不会呢!大哥哥走之前特意交代鱼鱼来陪姐姐的!”


    鱼鱼自那次跟谢砚有了扯头花之交后,反而不怕他了,努了努嘴道:“大哥哥是要做皇帝的人,才不会这般小气……唔!”


    “别乱说话!”刘氏忙捂住了她的嘴巴,对着姜云婵颔首致歉,“孩子不懂事,夫人莫怪。”


    姜云婵摇了摇头,“无碍的。”


    外面这种传言早已风生水起,谢砚在坊间一向众口称赞,李宪德又声名狼藉。


    如今也算得道多助,各地有志之士已愤起襄助,成王败寇是早晚的事。


    所以,也没什么可避讳的。


    刘氏见姜云婵不忌讳,难免多说几句外面的传言,“夫人可听说前几日,虎贲营利用风沙天气,将谢公子一行逼到了黄河口,包围起来了?”


    姜云婵手里的绣花针一颤,扎进了指尖,倒吸了口凉气。


    刘氏叹道:“说是谢公子带领的军队已经弹尽粮绝,大部分都被虎贲营屠杀在黄河岸边,河口的水都被染红了呢!”


    姜云婵神色恍惚。


    她昨天去码头散步时,看到渔民们捞了近二十具尸体上岸。


    尸殍遍野,整个岸边都散发着酸臭味。


    这些士兵想来就是谢砚的玉麟军。


    姜云婵嗓子发僵,迟迟问:“然后呢?”


    “不清楚,这都是前两天的战事,再之后玉麟军就断了消息,也不知道……”


    刘氏话到一半,方觉说过了,赶紧安抚道:“夫人莫要太担心,世子这两个月孤身闯敌营,砍了对方三员大将的脑袋,哪次不是出生入死?哪次不是平安无事?贵人自有天助。”


    这数月关于谢砚的战功的确时时传来,每一次都是以命相搏,险中求胜。


    谢砚想让北盛百姓心服口服,自然不能光德行出众,他在证明自己的能力。


    文武双全,才能天命所归。


    在这个过程中,九死一生是必然的。


    姜云婵心不在焉“嗯”了一声,拿起绣绷继续刺绣。


    刘氏见她恍惚,坐到了她身边,“夫人若是实在担心,其实也可以寄信给公子的!咱们村隔几日就会给军队送粮草,说不定能将信转交到公子手上。”


    “……”姜云婵碾了碾指尖的血迹,“不用了。”


    “哦,好吧。”刘氏瞧不出这姑娘的心思,索性不再谈了,接过绣绷话锋一转:“夫人手真巧,绣花比姑苏姜家绣坊还要好呢!不知夫人绣的桃花是何用途?”


    姜云婵微微摇头,“绣着打发时间的,没想过什么用途。”


    刘氏却热心,“我瞧夫人应有五个月身子了,何不给孩子准备小衣服小襁褓?”


    姜云婵神色一凝,抚了抚小腹。


    她已经吃了两个月的鱼了,近日频感小腹疼痛,只怕这孩子就快要保不住了……


    何必徒劳?


    推迟道:“不急,现在还是早了些。”


    “不早啦!”刘氏将自己绣的小衣服递到姜云婵手上,“你别看孩子的衣服小小一片,做起来可比成人麻烦哩!譬如针脚不能在里面,会扎着孩子。譬如布料,要选柔软的,若用麻,孩子只怕受不住……”


    刘氏一一交代着,姜云婵没听清,只觉巴掌大的小衣服似一团云朵,软绵得不像话。


    粉粉绒绒的,又像婴儿的肌肤,让人恨不得咬上一口。


    姜云婵摩挲着只有一指长的小袖子,不由春心萌动地勾起了一抹笑。


    刘氏见势,陪笑道:“夫人闲着也是闲着,反正也是要绣花的,何不顺势把孩子的衣服给做了?”


    姜云婵瞧这衣服着实可爱,有些心动。


    就算她自己用不上小衣服,送给刘氏的孩儿,也算是感谢他们一家三口的照顾了。


    “可惜,我家里没有合适的布料了。”


    “这倒是个难题。”刘氏叹了口气,“外面战火连天,上好的布料根本进不来咱们村子……要不然,我回家把我家孩儿的布匹分一份出来送你,也不打紧的。”


    “不必!”姜云婵见刘氏要走,忙拉住了她。


    如今特殊时期,刘氏一家的日子也并不好过,姜云婵哪好意思要人家的布料?


    她往衣箱瞟了一眼,唤夏竹:“你把世子的云锦襕衫裁一件,给孩儿做衣服倒是极好。”


    “裁……裁世子的衣服吗?”夏竹有些难为。


    “他花里胡哨的衣服可多了!”姜云婵的印象里,在定阳侯府时,她每次见到谢砚,谢砚穿的衣服都不同。


    虽则他穿得素雅,但各种颜色样式齐全,凑在一起看也像只花孔雀。


    姜云婵觉得好笑,以手抵唇,悄声道:“咱们把那件竹纹青衫给裁了,他生辰时穿过的,不会再穿了,放心吧!”


    “喵~”


    恰此时,房间里响起一声猫叫。


    姜云婵做了亏心事般咬住粉唇,却见裙摆下一只巴掌大的小奶猫正轻蹭着她的绣花鞋。


    橘色条纹的小猫儿睁着水汪汪的眼睛,喵喵直叫,露出粉色舌尖。


    “谁家的猫儿走丢了?”姜云婵抱起瘦小的猫儿,抚了抚它柔软无骨的脊背,糯声道:“好软的猫儿呀!”


    “等夫人的孩儿落地时,也是这样的呢!”


    刘氏眼里露出慈爱的光,语调也慈祥:“小婴儿和小奶猫一样软乎乎的,抱在怀里生怕弄碎了呢!


    不瞒姑娘,鱼鱼刚出生的那个月,我整宿整宿不敢睡,那么小小一个孩儿躺在身边,奶香奶香的,我总怕压着这小可怜见儿……”


    “我娘也这样说过,说孩儿刚生下来,连小脚丫都肉乎乎软糯糯的,叫人忍不住偷偷咬一口。”


    姜云婵眉梢勾起温软的笑意,抚猫儿的手越发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它。


    那猫儿一边轻蹭姜云婵的手心,一边奶声奶气地叫,叫人心都快化了。


    “小乖乖,你在说什么呀?”姜云婵歪着头问猫儿。


    “它约莫在说:皎皎这般慷他人之慨,裁旁人衣服,就不怕被抓个正着?”


    此时,身后传来一道沉稳的男声。


    姜云婵寻声望去。


    一身材颀长的男人站在门口,清风拂起头盔上红璎。


    他整副盔甲上血迹斑斑,有的地方血色鲜艳,有的地方血已呈朱红色,粘稠状,层层叠叠遮盖住了铠甲原有的银亮色。


    男人仅露在外面的脸和手背上亦血痕斑驳,不知是他自己的伤,还是敌人的血。


    他朝她走来,每一步铁甲铮铮作响,带着肃杀之气。


    “你是谁?”刘氏紧张地起身把姜云婵拦在身后。


    “别慌,是世子。”姜云婵十分笃定站了起来。


    谢砚的模样太过狼狈,容貌被血腥遮住了,与平日谦谦公子的形象截然不同,故而外人认不出他。


    可姜云婵一眼便知。


    因为,他小时候其实就是这样,爱舞刀弄棒,总说要上战场杀敌,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


    北盛所有人都以为谢砚是文质彬彬的第一公子,只有姜云婵知道,这样的他,才是真正的他。


    是历经过黄河口背水一战,死里逃生,走到她眼前的他。


    谢砚,他回来了……


    姜云婵心里百感交集,腿却下意识朝他迈去。


    第79章 皎皎,我想你了


    许是久别重逢,还未来得及设防,谢砚从姜云婵眼里看到一闪而过的惊喜之色。


    九死一生的疲惫瞬间一扫而空。


    他跨步上前,指腹拂过她湿润的眼角,“皎皎哭了?”


    “没有!”姜云婵回过神,眸光一晃,将情绪凝固在眼底。


    她退了半步,转而望向跟在谢砚身后的五只小奶猫,“哪来这么多猫啊?”


    “这个时候,问这样的问题,是不是有些扫兴?”谢砚揽住她的腰,抬起她的下巴,与他对视,“好久不见,有没有想我?”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姜云婵脸颊上。


    她窘迫地推开他的肩膀,“别胡说!有客人呢!”


    “鱼鱼什么都没看到!”一旁的鱼鱼立刻捂住眼睛,拉着她娘离开了。


    走到窗口,又探出个小脑袋,握着肉乎乎的小拳头,给谢砚鼓励打气。


    谢砚没理她,深邃的眼只一瞬不瞬盯着姜云婵,“真的没有想过我吗?”


    “就两个月,有什么可想的?”姜云婵撇开了头。


    谢砚不信她方才第一眼的反应是假的,他把她抱坐在罗汉榻上,蹲在她身前,摸了摸小腹。


    两个多月不见,她的小腹已经浑圆。


    他们的孩子又长大了。


    谢砚眸中溢出柔色,“宝宝,你告诉爹爹,娘亲有没有想过爹爹?”


    谢砚贴在她小腹的手心忽而感觉到一阵蠕动。


    他面色一僵,不可思议附耳听了听,果真听到她肚子里有些微的响动。


    谢砚其实并未想到会有人回应他。


    这样真实的感觉,和医书上冰冷的文字截然不同。


    “皎皎,咱们的孩儿会动了……”他嗓子发僵。


    姜云婵当然是知道的。


    虽然她一直试图忽略这个孩子的存在,可自从怀胎四个月后,每个夜里孩子都在她肚子里玩闹,仿佛一只鱼儿调皮地游来游去。


    孩儿与她心连着心,孩儿在试图和她互动,这些感受是母体无法忽视的。


    谢砚的感受要更纯粹些,他完全沉溺在了孩儿回应他的喜悦中。


    姜云婵从未见过他这般热烈地喜笑颜开过,像是个发现了新奇事物的孩童,既兴奋,又怕一切是一场易碎的梦。


    他贴在她小腹上,压低声音,仿佛怕吓着胎儿,“宝宝,再说一次,娘亲真的有想爹爹吗?”


    “他懂什么?”姜云婵哭笑不得,要推开他,腹部传来些微蠕动。


    胎儿竟真的又回应了谢砚。


    寻常时候,这孩儿白天极安静,只在夜里才会闹腾她。


    谢砚一回来,小家伙倒肯配合着谢砚,跟谢砚一个鼻孔出气了。


    姜云婵轻拍着小腹安抚孩儿,一边嗔谢砚:“别胡闹,扰得孩子不安宁!你先去洗洗,臭烘烘的!”


    “一起洗?”谢砚顺势拉住她的手,自下而上仰望她。


    姜云婵耳根一烫,抽开手,“我……我才不要。”


    “你不去,我也不去。”谢砚像个缠人的孩子,抱住她的腰肢,“我要多陪陪你和孩子。”


    他蹭得她身上都是泥沙,姜云婵可受不了,皱着鼻子颇为嫌弃,“你若不洗,晚上就不许进我的屋,上我的榻!”


    谢砚一怔,忽而不怀好意笑出了声,“我何时说过要上皎皎的榻了?”


    “我……”


    姜云婵一噎。


    他哪日不上她的榻了?


    久而久之,已经习惯成自然了,这种事还用特意拎出来说吗?


    可他这样一问,好像是姜云婵很迫不及待似的。


    她不想搭理他,起身要走。


    谢砚双臂抵在罗汉榻边缘,困住了她,在她耳边低笑:“是不是我抱着皎皎,皎皎才能睡得踏实?”


    “你别胡说!”姜云婵急得去捂他的嘴巴。


    指尖却被谢砚轻咬了下。


    酥酥麻麻的,让她瞬间缩回了手。


    姜云婵如今身怀有孕,脑袋昏沉沉的,更说不过他了,委屈地泪眼朦胧。


    谢砚瞧姑娘泫然欲泣,捧着她的脸,抹去眼角泪痕:“好了好了,我说错话了,皎皎一点也不想跟我睡。是我想跟皎皎睡,想疯了……”


    “你不要脸!”姜云婵扬起要揍他。


    他握住了她的手,摁在自己心口,“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不过……”


    谢砚轻叹一声,“不过这次来不及陪皎皎了,再过两个时辰,我就要离开。”


    “两个时辰?”姜云婵脱口而出。


    “是啊,此番玉麟军恰好路过明月村,我顺路回来看看你的。其实大军已经继续进发了,我耽搁太久,跟不上他们会误事。”


    “哦!”


    姜云婵点了点头。


    寝房陷入了片刻寂静。


    谢砚见她长睫低垂着,抬起她的下巴:“不能陪皎皎过夜,有些失望?”


    “我没有!”姜云婵舌头打了个滚,“既然马上要出发,我去吩咐夏竹备膳。”


    她欲从他臂弯下溜走。


    他不放人,含笑的桃花眼一瞬不瞬凝望她,“饭什么时候不能吃?时间紧,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什么?”姜云婵讶然掀眸。


    他迎上她微启的唇。


    她陷入一个轻柔的吻中。


    姜云婵往后仰头避开,却堪堪被抵在窗台处,无所遁形。


    他干涸的唇印上她的唇角,笑语打趣,“我提前漱过口了,不脏的。”


    “不是,窗户没关……”


    “皎皎,我想你了。”他低哑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拒绝。


    细细密密的吻如绵绵春雨,滋润着她的唇瓣。


    唇舌交缠,他将她唇上桃花味的唇脂一一尝尽。


    没人知道初上战场,心内彷徨时,他有多想念她的笑。


    几番背水一战生死一线时,他有多想把她紧拥入怀。


    他想见她,想吻她,所以才不能死。


    尽管,这两个月她未曾给他捎过一封信……


    谢砚扶着她的后脑勺,撬开贝齿,想从这个吻中探寻到她的思念,哪怕一丝丝也好。


    姜云婵喉头的空气被他尽数掠夺,她的脑袋发昏。


    从起初浑然不动,到最后只能本能地攀附着他,应承着他,尝着他口中些微的血腥味,还有……他的思念。


    窗外,晚风渐起,吹得白色纱帘飞扬,时时拂过姑娘的脸颊。


    撩得她颊边生了淡淡的粉色,似春桃初绽。


    斜阳透过窗棂照进来,光影流动,绵绵如溪水。


    这样的好时光被拉长,好像永远不会结束一般。


    直到……


    姜云婵的肚子咕咕响了一声。


    极不合时宜的声音,打断了缠绵的气氛。


    姜云婵趁势离开了他的吻,红着脸颊,气喘吁吁:“我饿了。”


    吻是件很费力气的事,尤其是面对谢砚这样不知节制的人。


    况姜云婵近日食欲甚好,饿得也快,她揉了揉肚子,准备起身寻些点心。


    谢砚到底不忍让孕妇饿着肚子陪他,摁住她的肩膀,“你躺着歇息会儿,我去弄晚膳。”


    天色尚早,谢砚脱了铠甲,准备去厨房。


    六只趴在罗汉榻下等着的猫儿也立刻站起来,一边喵喵地叫,一边排成一列跟在谢砚身后离开了,跟母鸭带一群崽似的。


    谢砚被吵得头疼,拧着眉厌烦道:“去陪你们女主子。”


    “哪来的猫?”姜云婵忍俊不禁,抱起一只猫儿。


    “方才在村口捡的,带回来给你解解闷,不知缠着我作甚。”


    谢砚摇了摇头,指着那只橘色条纹猫,“尤其这只最瘦弱的,最是烦人,你若怕麻烦,就拿去送人。”


    “不要!”姜云婵将猫儿护在怀里,揉了揉它毛茸茸的脑袋,对着猫儿声音柔得能拧出水来,“我还要给它们做小衣服呢!”


    谢砚唏嘘:“倒不见你何时给我做件大衣服。”


    “大人的衣服有什么意趣的?”


    姜云婵这会儿对小衣服的兴致正浓,耸了耸鼻子,不再理他,把猫儿放在矮几上丈量起猫儿的尺寸来。


    她极认真,用手一拃一拃量着猫儿爪子、脖颈。


    猫儿也谄媚得很,仰着肚皮,眯眼享受纤纤玉指的抚摸,时不时伸出舌头舔舐姜云婵的手?


    谢砚眉心一蹙,折返回来,拎住了猫儿的后脖颈。


    “你作甚?”姜云婵瞪他。


    “孕妇还是少接触猫儿狗儿得好。”谢砚决定还是把这些小玩意儿丢得远远的才好。


    姜云婵还想挽留,谢砚已提着猫儿离开了。


    徒留一串喵喵的叫声。


    夏竹回屋时,正见一列猫儿跟在谢砚背后,动作整齐划一亦步亦趋。


    “世子不是特意送猫儿给姑娘的吗?怎又拿走了?”


    “谁知道他阴晴不定何意?”姜云婵愤愤冷哼一声,扯了块衣料继续做小衣服。


    夏竹走过来一瞧,恍然大悟了,“奴婢听说此次黄河口之围,世子单枪匹马冲破数千敌军,砍了将领的脑袋才死里逃生的。世子定是醋姑娘只关心猫儿,不搭理他了。”


    姜云婵手中的动作一顿,抿唇半晌。


    “我前两日新画的绣样呢?”


    姜云婵话锋一转,扶着腰起身去寻绣样,裙摆刚好勾到了罗汉榻上的铠甲。


    铠甲应声翻落在地,正展露出后背上数十道殷红的刀痕,其上血迹尚且新鲜。


    俨然,是谢砚冲破敌营时留下的伤。


    钢铁铠甲都被划破了,可以想见他后背上定遍布伤痕。


    夏竹瞥见姜云婵眼底一瞬即逝的担忧,知姑娘为难,赶紧拾起铠甲,“奴婢拿去补补吧。”


    谢砚等会儿还得整装出发,若铠甲烂了,遇到突袭只怕危险。


    可夏竹的绣工并不如姜云婵,根本不知如何才能把铠甲缝补结实。


    坐在罗汉榻上,抓耳挠腮的。


    姜云婵实在看不过,伸过手来,“给我,还是我补来吧。”


    她挑起窗帘,将铠甲放于膝上,借着傍晚的阳光穿针引线。


    彼时,谢砚正在厨房里熬鱼汤。


    袅袅炊烟升腾。


    透过氤氲的烟雾,恰看到对面窗下粉衣姑娘的侧影。


    她抱着他的铠甲,细细密密地缝,丝线穿过铠甲,拉长,再回穿。


    如此反复,十分繁琐,她却耐心。


    铠甲银亮的光点折射在她白皙的脸颊上,清风淡扫过鬓发。


    吹得窗外桃花飘零,打着旋落在她肩头。


    落英缤纷中,她好似桃花仙子降落人世。


    降落在谢砚身边。


    谢砚眸色不禁深了几分。


    姜云婵正剪线头,忽而察觉到一束异样的光,转头望去,险些陷入一片星辰浩海中。


    她心口一跳,猛地合上了窗。


    谢砚的视线被阻隔,无奈摇了摇头,低头继续做鱼汤。


    汤锅里,半截鱼却不见了。


    原是那橘纹猫儿趁他不注意跳上灶台,叼走了一截鱼尾,正津津有味地吃。


    谢砚拎起猫儿,橘猫却咬着鱼尾不放。


    它身量太小,跟鱼尾差不多大,却贪吃得紧,怕谢砚夺走食物,狼吞虎咽把鱼咽了下去。


    吃饱了饭,舌头还讨巧地轻舔谢砚的手指。


    谢砚嫌弃地将它丢地上,去洗手了。


    身后,那猫儿叫得欢。


    “别叫了!”谢砚挤了挤眉心,转过头来,却见猫儿竟瘫在地上,腿软得站不起来。


    猫儿叫声越来越孱弱,身体抽搐着,渐渐虚弱。


    不过片刻,小猫翻着肚皮倒在地上,瞪大瞳孔,没了气息。


    谢砚的面色立刻沉了下来,连带着整个屋子都陷入一种诡异的肃穆。


    候在门外的扶苍察觉异样,推门进来,一眼看到了地上一滩黑血。


    他赶紧取了银针试了锅里的汤,又刺进猫腹试了试。


    “无毒啊!”扶苍将银亮的针躬身呈到谢砚眼前,“回世子,进出小院的人、食材属下每日都一一查验,绝无问题!夜里也有派护卫轮番守着二奶奶,不会有差错的!”


    扶苍怎不知谢砚有多重视这个孩子,故而院子里一向外松内紧,没有一刻敢松懈。


    扶苍百思不得其解,“会不会是这猫儿身子太弱了,被噎死了?”


    毕竟,银针上查不出任何毒性。


    谢砚凝眉不语,思忖了片刻,将案桌上半碗汤递给了其他猫儿。


    其余五只猫儿如见鬼魅般,一边喵喵直接,一边瑟缩进了柴堆里。


    婉转凄楚的叫声有些像婴孩的啼哭,散发着毛骨悚然的味道。


    “其他猫儿不都吃,看来还是鱼汤有问题,只是银针验不出来?”扶苍想不出个所以然,“二奶奶日日接触的人,无非夏竹姑娘和刘氏母女,这刘氏底细干净,到底是谁在二奶奶饭食里做手脚?”


    谢砚毕竟两个月不在家,不了解家中境况,很多事他无法立刻参透。


    此事一时陷入胶着。


    周围静悄悄的,唯有剩余五只猫儿的求救声此起彼伏……


    “夏竹姑娘放心,夫人一切安好,可多用些补气血的药助生产就成!”


    此时,房檐下,日日来给姜云婵请脉的宋大夫拱手与夏竹道别。


    谢砚意味不明睇了一眼,沉吟片刻,“把他带来见我。”


    略想了想,又改口道:“还是把他带去偏房见我,鱼汤的事先莫知会二奶奶,免得吓着她。”


    “喏!”扶苍领命而去。


    第80章 她对他的爱意都是假的!……


    另一边,宋大夫刚一脚踏出院门,就被拎住后衣领,拖进了偏房。


    偏房朝西,傍晚已不见阳光。


    逼仄的小房间里,点着一盏油灯,忽明忽灭。


    上首,身材颀长的男人端坐在太师椅上,烛光照着他的右侧脸,影影绰绰。


    拉长的身影,遮住了他身后墙壁上的佛像,窥不见一丝佛光。


    宋大夫心生寒意,颤巍巍躬身,“敢、敢问公子找我何事?”


    “无他,听闻宋大夫是远近闻名的神医,想请您治个病。”谢砚微微颔首,似笑非笑。


    明明是极客气的语气,宋大夫却腿脚发软,提着药箱上前,“公子过誉了!敢问公子有何症结……”


    “啊!!!”话到一半,宋大夫余光瞟见他腿上僵死的猫。


    那猫儿七窍流血,眼珠子充血快要掉出来一般,嘴角还潺潺流着白沫。


    在昏黄的灯光下,尤显可怖。


    宋大夫趔趄后退,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公、公子,这猫已经死了,没法救呀。”


    “神医谦虚了吧。”谢砚用手帕擦拭着猫儿身上的血,不疾不徐道:“宋大夫若不是能妙手回春,如何数月内就能赚得一只羊脂玉扳指呢?”


    谢砚记得两月前,请这位大夫给姜云婵把平安脉时,他还寒酸得很,衣服都打补丁。


    怎么数月不见,就锦衣华服了?


    定是做了什么好事吧?


    谢砚轻飘飘的目光落下来,宛如千钧重,宋大夫“噗通”跪在地上,舌头打结:“这、这……这玉扳指是令夫人给的呀!”


    “公子明查!”宋大夫连连磕头,“草民瞧令夫人胎气有些弱,特备了祖传的好方子给夫人调理,夫人用着不错,赏下不少银钱!草民说的句句属实,绝不敢欺瞒!”


    “我家二奶奶哪里弱了?”扶苍拧住了宋大夫的领口,“你不是一直说胎儿很稳吗?”


    “是稳!是稳的!”宋大夫呼吸困难,断断续续道:“只是脉象稍微弱了些,按理说静心调养就不打紧。夫人说怕公子担心,才叫我瞒了下来。”


    扶苍狐疑看了眼谢砚。


    平心而论,二奶奶待世子根本谈不上用心。


    世子的饮食起居她从未关心过,世子几番受伤她也都视而不见,又怎么会担心胎儿的状况影响到世子的心情呢?


    这话,属实漏洞百出。


    “说说吧,鱼到底有什么问题?谁派你来的?”谢砚没空听宋大夫胡诌,指尖轻敲了下扶手。


    扶苍抽刀,猛然刺向宋大夫的手背。


    暗室里,一道银光乍现。


    “啊!救命!”宋大夫惊呼出声,只见那刀堪堪钉在指缝中间,刀刃颤颤。


    冷金属刺耳的响声回荡,层层叠叠,如催命符一般。


    宋大夫知道这是上首那位给他的最后通牒。


    可他真的不知道什么鱼,什么猫……


    他恍恍惚惚,不停地咽气。


    良久,眸光一亮,“公子说的有毒的鱼,是不是鲶鱼?”


    谢砚撩起眼皮。


    宋大夫慌张磕头,“此事真与草民无干!不过数年前,有个生了死胎的女人曾来明月村追查过孩子死的缘由。


    草民记得她说过,她吃了许多明月村的鲶鱼。起初脉象一切正常,未有任何中毒的迹象,可孩子一生下来就死了!


    那女人好像叫薛、薛……”


    “薛三娘?”谢砚悠悠吐声,握着扶手的指骨下意识扣紧。


    “是!就是这个名字!”宋夫人十分笃定脱口而出,“那女人当初疯了似的,抱着已经腐烂的孩子在村里转悠。死胎可吓人了,才五个多月未成形就早产下来,血糊糊的,跟这猫一模一样,简直是恶鬼托生,又恶心又狰狞……”


    “闭嘴!”扶苍刀抵在宋大夫喉咙上,冷嗤:“滚出去!”


    宋大夫惊慌失措,逃之夭夭。


    暗室里,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扶苍听明白了,俨然是二奶奶想效仿薛三娘毒杀腹中孩子。


    她竟不动声色做了这样惊世骇俗的事?


    扶苍心里百感交集,跪在谢砚脚下,“属下失察,世子恕罪!”


    谢砚枯坐原地,将染了血的帕子缠在手指上,继续不紧不慢擦拭着猫儿嘴角的血迹。


    可血越擦越多,好像五脏六腑都被碾碎撕烂了一般,化作肉泥,化作血水,统统流净。


    流到只剩一具空壳。


    蓬松的猫毛被血染透,徒留一具枯骨,让人不忍触目。


    谢砚指尖轻碾着血迹,“你下去吧。”


    纵然扶苍千般手段防范,又岂能防得住姜云婵自己下手呢?


    她竟对自己下手啊。


    他的皎皎竟铁了心要亲手扼杀他们的骨肉啊……


    谢砚仰头望窗外圆月。


    今夜月色皎白,如刀似刃,刺得眼睛生疼……


    彼时,寝房里。


    一阵寒风吹开门扉,吱呀呀作响。


    姜云婵后背受寒,打了个喷嚏,揉着鼻子道:“夏竹,你把盔甲拿出去晾着吧,血腥味太重了,刺鼻!”


    身后,无人回应。


    半晌,一双冰冷的臂膀穿过她的腰肢,从后搂住了她,犹如阴湿之地的蛇盘旋过来。


    姜云婵脊背一僵,侧过头来。


    谢砚的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两人鼻尖堪堪相蹭。


    窗外些许斑驳的月光照在他侧脸上,看不清晰他的容颜,只能感觉到他的呼吸染了霜露。


    仿佛是在寒天黑地里站了许久。


    姜云婵怕冷,推开他的手臂,“别闹,快去点盏油灯吧。”


    姜云婵方才做小衣服太投入,一时没注意到天都黑了。


    此时,屋子里黑乎乎的,她莫名胆寒。


    谢砚却不动,亲昵地厮磨着她的鼻尖,语气玩味,“这样的光线就挺好的,皎皎怕什么呢?莫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我能做什么亏心事?”姜云婵眸光一晃,拿起绣绷继续绣花,“我在做小孩的衣服,光线太暗,瞧不清晰。”


    “小孩儿衣服?给我们孩儿的吗?”


    “……”


    姜云婵不置可否。


    她本想给猫儿做衣服的,可脑海里忍不住浮现刘氏的婴儿衣服,那样的可爱。


    她一时没忍住,做着做着手里的布料也做成了婴孩的红肚兜。


    姜云婵将绣绷递到他眼前,“好看吗?”


    喜气洋洋的红色丝绸上绣着一簇绽放的桃花,彷如孩子的笑颜粉粉嫩嫩,充满生机。


    多美的景致啊!


    偏偏有人在开花的时节,要折了娇枝。


    谢砚指尖一寸寸抚过桃花花瓣,如同爱抚他的孩儿,“皎皎对孩儿当真细心,既给孩儿准备了衣服,有没有想过咱们孩子叫什么名字?”


    姜云婵眸光一滞,神色复杂摇了摇头,“我没读过什么书,哪里想得出好名字?”


    她在定阳侯府时,日日抱着书,日日跟顾淮舟讨论经文诗文,岂是没读过书呢?


    她根本从没想过吧。


    谢砚自嘲地勾了勾唇,“叫桃桃吧。”


    “桃……桃?”


    谢砚毕竟饱读诗书,这名字实在简单,称不上风雅。


    不过,反正一切也是徒劳,无须太过纠结。


    姜云婵点了点头:“可以,贱名好养活。”


    “是啊,贱名好养活。”谢砚重复着她的话,在她耳边轻轻厮磨着:“我惟愿咱们孩儿能健健康康,似春桃生机勃勃已是极好!至于其他的,我会替他争替他夺,只要他一切平安就好,好吗?”


    沙哑的尾音,惹得姜云婵耳朵酥痒,缩了缩脖子。


    她未回答,他的声音就更谦卑些,低声问:“行吗,皎皎?”


    姜云婵一个“行”字到了嘴边,余光却瞥见肩头那张恳切的脸。


    他经了两个月的血雨腥风,五官冷硬了许多。


    可此时紧拥着她,满眼渴盼望着她,如迷路的孩子。


    你可以不给他指路,但不忍心将他指进死胡同里。


    那个敷衍的“行”字终究被咽进了喉咙里。


    姜云婵转而望向桌子上他拎来的食盒,白雾从盒盖缝隙升腾出来。


    鲜香的鱼汤味钻入鼻息。


    “我饿了,先用膳吧。”姜云婵自顾自舀了碗鱼汤。


    而谢砚则一瞬不瞬盯着她的侧颜。


    她脸上未有任何异样的表情,她已经学会不动声色骗他了。


    她足足骗了他三个月,骗他一次次把毒喂到她嘴里,喂进孩儿腹中。


    眼见她又要将鱼汤服下,谢砚指骨摁住了碗的边沿,“皎皎还没回答我的问题,让孩子平平安安行不行?”


    “你若实在不放心,明日我去求菩萨保佑。”


    “我问你,行不行?”


    话赶话,谢砚的声音略重,沉甸甸压在姜云婵头顶上。


    与此同时,被两人拉扯着的碗骤然崩裂。


    平砰——


    清脆刺耳的颤音回荡在逼仄漆黑的屋子里,分崩离析,久久不散。


    碗中汤汁四处飞溅,溅到了姜云婵缝的小肚兜上。


    这衣服她精心做了一下午,才初成型的,看着如孩儿肌肤般柔嫩的衣服被弄得狼藉一片,她莫名心疼,不停地擦拭着。


    谢砚猛地一把夺过小肚兜,丢进了地上。


    肚兜被地上的残羹浸染,污秽不堪。


    “谢砚,你在做什么?!”


    “姜云婵,你又在做什么?还要继续装下去吗?”


    她根本没想过要生下这个孩子,还做什么小衣服?


    她装得对孩子情深意切,无非是让他心软,让他坚信他们有美好的将来。


    当他自以为快要登顶云端时,她再把死胎递到他眼前,让他跌入万丈悬崖!


    她的服软,她的爱意都是假的。


    就连这个孩子,也不过是一把杀他的刀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