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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咳, 咳咳!”


    震天响的咳嗽打破和谐的场景,谢丰年硬着头皮提醒二位,身边还有活人呢。


    左右禁卫早已整齐划一地背过身去, 贺宝姿也默默地低下眼。


    这一低头, 好巧不巧对上地上的两道交颈身影, 贺宝姿更为尴尬, 忙调转视线, 盯着马蹄子发呆。


    胤奚不管, 他此时此刻满心满眼只剩下谢澜安,眼皮在她肩上蹭了蹭,手臂未曾松开,抬起头,低声问:“有没有做噩梦?”


    “没有。”谢澜安摘掉幂篱,明澈的眼波流转,注视眼前挺拔俊朗的郎君。


    “西北战事已平?身上可有受伤?”


    “西北之地已平,衰奴安然无恙。”


    胤奚漆黑的眸子泛着水泽,怎么看她也看不够, 生怕一眨眼,她便从面前消失了, 就像他曾经无数次梦到的那样。


    谢澜安同样目不转睛地看他。


    准确的说, 是盯着他的眼睛瞧。


    更准确的说, 是研究。


    胤奚偏开眼, “……风沙大, 迷眼了。”


    谢澜安拖长音调“哦”了声,配合地点点头:“是风沙大啊。”


    胤奚把话题转开:“女郎破鬼石硖时,有没有遇到危险?”


    杀场转战,从来是千辛万险, 九死一生。谢澜安想到英勇牺牲的将士,收敛笑意,摇头:“能大破贼群,顺利到达长安,皆是将士们浴血奋战之功。”


    随她出征的战士是如此,远在河西边陲背水一战的阿鸾,便更是如此了。


    分别三秋,乍然重逢,积攒的话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完的。贺宝姿寻了个空上前:“陛下,署衙的内舍已经排查干净了,您与胤郎君……不妨入内歇脚叙话。”


    她在对胤奚的称呼上,谨慎地选了个不会出错的。胤奚听到那声“陛下”,却想起女郎的身份今非昔比。


    他轻轻垂睫。


    “我又错过了陛下最尊崇风光的时刻。”


    “那算得什么。”谢澜安不以为意。在金陵仓促登基,是战事需要,为了出征师出有名罢了。


    “下一次,”她眼中含着胤奚熟悉的自信神采,对他嫣然一笑,“下一次一定不教你错过。”


    胤奚知道她意指的是洛阳太极宫,他听说了,女皇受禅后,册封叔父谢逸夏为洛阳王,封舅父阮厚雄为长安王。


    这是谢澜安睥睨天下的傲气,也是她誓克中原的决心。


    “胤王不必太谦。”随阿姊走进后衙内署,总算插进一句话的谢丰年抱着手臂似笑不笑,“您在河西自立为王的事迹都传到关中了,道是‘胤氏郎君安恤百姓,勇武超雄’,鸾君兄才是今非昔比了。”


    还敢一回来就冒犯天颜,阿姊对他太偏纵了!


    谢澜安拂袍落座,接过侍从奉来的茶,暗乜谢丰年一眼:这小子早上吃饭盐吃多了?


    秦州与河西的消息传递有滞后,她在攻下黑石硖到达下一个城池时,才断断续续听到风声,说河西的义军将领自立称王了。


    一个高王,一个胤王,人称“双王”。


    这件事在御征军的文僚间,还引起过不小的讨论。


    毕竟河西兵民人数加在一起超过十万,足以具备割据一方的条件。


    了解胤奚为人的,譬如靳长庭贺宝姿,为他说圆场话,百里归月不讲私交,当时断言:“胤鸾君如生异心,将来这天下便是一半姓谢,一半姓胤。若他不反,天下归一!”


    一身征甲的胤奚牵起谢澜安的手,没有心虚,眸色坦然:“我马蹄所踏之处,皆为陛下疆土。”


    此誓不渝。


    谢丰年愣了下,发酸地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谢澜安心念也微动,不由想伸手捏捏胤奚那张过于正经的脸,强行忍住了。


    他改口倒是快,敢是忘了方才谁连名带姓地唤她好几声,那叫一个霸气,换成别人,脑袋早不知掉几回了。


    她若真对他有防备,就不会在认出他后,任由胤奚冲过来抱住自己。


    他的唇比绫纱还软,就是时间太短,没尝够滋味……


    “高世军与你同行吗?”谢澜安在胤奚逐渐黏稠的眼神中,抽回手,觉得应该先谈正事。


    “嗯。”胤奚望着她浑然雪白,唯有耳垂挂着一点红的耳朵,指尖动了下。“合盟军于高平川大胜赫连军,一路向关中进发。我领兵三万并高世军领六镇鲜卑兵一万,从扶风郡来,原本准备在渭城驻扎。”


    接着,他挨在谢澜安席旁坐下,简明扼要地说了从抵达芝麻镇开始,到与韩火寓交接,再到在水洛城立足,招兵买马,分管军民,统军御敌等等事情。


    说到亲手斩杀赫连朵河,胤奚胸膛不着痕迹地挺直,眼神亮晶晶地看着谢澜安。


    旁边的谢丰年先轻吸了一口气。


    鏖战三日,未退半步,搴旗斩将,少年将军推演着那场大战的激烈程度,看向胤奚的眼神多了几分服气。


    谢丰年心想:我刚刚和他说话的声音,是不是有点大了?


    谢澜安嘴角轻弯,却也由衷道:“阿鸾,辛苦了,你帮我解决了一桩心腹大患。”


    若非尉朝的西北线始终被他牵制着,中军这边也不可能如此顺利地收复梁秦,直捣关中。


    “你做得很好。”


    胤奚骄矜地颔首:“陛下要召见高世军吗?”


    谢澜安想了想,正在这时,出城查探的允霜回来复命。


    允霜进厅看见许久不见的胤奚,先顿了下,朝他抱拳施了一礼,给谢澜安带回的消息和胤奚方才说的大差不差。


    河西义军已在渭城外扎营,允霜也见到了韩火寓与肖浪,二人皆向他问候皇帝金安,并请求拜见。


    只要谢澜安点头,这些节臣部将立刻便能进城。


    “不,”谢澜安想定主意,“还是朕去见见这位高王。”


    “阿姊,是否不妥?”


    谢丰年有些意外。以阿姊的身份出城是纡尊降贵,而且起义军中势力林立,鱼龙混杂,高世军又是异族之人,手握强兵,他带多少人手随驾合适?


    “就你和阿鸾,再带些亲兵就够了。”谢澜安道。


    又不是去对垒,需要排列人马摆开阵势。胤奚既然能一步步打下这片基业,便代表着他能压服这支庞大的军队。


    胤奚收拢盟友是一回事,她礼贤下士又是一回事。谢澜安相信如果她召高世军入城,对方一定敢于赴会,那么她出城一趟,又何惧之有。


    因为她不止想会见高世军,也想见一见那些团结抗尉的河西游民,六镇军户,还有为她不辞生死的凤翚营将士与骁骑禁军。


    胤奚无异议,脸上也没有半点担心的神色。


    就像一头要将珍宝叼回自己领地的兽王,身上散发着懒洋洋的从容。哪怕只有他与她两个人,他也能保证她一根毫毛都不会有失。


    “骑我的马。”


    走出大门,胤奚放轻的声音看似是商量,手却已经托起谢澜安的腰肢,将她放在陪伴他上阵杀敌,额前生着一撮霹雳白毛的青骢骏马上。


    而后他踩镫上马,谢澜安只觉马鞍向下一沉,强烈的气息从后背贴上来,胤奚自然地将她圈在两臂间。


    谢澜安后颈有温热的呼吸拂过,激得她酥了下。


    那是独身太久,生疏了与人亲密的敏感反应。


    胤奚察觉到了,眼神幽深发暗,臂弯往回收,上身往前倾,贴着她耳朵说:“陛下,坐稳。”


    二十岁的小胤郎柔情腼腆,嗓音妩媚,任人采撷。


    二十四的胤鸾君很坏,非常坏,学会了将不形于色的强势包裹在温柔的引诱之下。


    谢澜安微微缩了下肩,抵消从背脊蹿上来的酥麻感,疑心听见了一声浅笑。


    谢澜安回头,胤奚飞快地在她脸颊上啄了一口。


    谢丰年张开嘴又闭上,一言难尽地爬上马背,仰头望天。


    随行亲兵大多是枫林校场出来的女卫,她们也没想到,出行还要继续回避视线,一路上眉眼各路乱飞,不敢往前头那两人一骑的方向窥探。


    前有四名飞骑,先去营地上通报皇帝陛下亲临,令对方做好接驾的准备。


    长安一百零八坊,原本是一片繁华和乐的景象,骑队经过城坊,却见受大火波及的坊市楼宇沦为瓦砾焦土。废墟周围,奉命搭建棚屋,安置百姓的禁军正在有条不紊地做事。


    胤奚得知是长安太守下令放的火,眉头压紧。


    想起在冲天黑焰中望见大治王旗的一幕,他心有余悸,不动声色将怀中的人拢紧。


    出了外城,胤奚感觉身前的人时不时转动身体,疑问地低头看向她。


    “……无事。”谢澜安就是想转头看看他。


    将近一年不见,胤奚身上蜕变的痕迹太明显了,尤其是他的脸,峻挺利落的轮廓仿佛被造物者重新雕琢了一番,俊得惊心动魄。


    不知道伸手抚过去,会不会被硌痛。


    但他一声轻呢的耳语,一个腻歪的举动,又轻易打破了恍如隔世的感觉,仿佛昨日他们还在一起饮乐同眠。


    不过么,女皇陛下是不会承认自己被美色吸引的。隔了一阵,她问:“为什么戴面具?”


    胤奚顿了须臾。“威风。”


    “哦,”谢澜安吃吃笑了一声,“威风哪,那朕赐你个威武大将军。”


    胤奚眉心捺开,“悉听君意。”


    “当真?”谢澜安翘起一边嘴角,晃出两根白生生的指头,为难地说,“可这大将军和皇夫的名号,只能二选一啊。”


    胤奚一个勒缰急停。


    吓得谢丰年以为遇到什么事了,跟着拢辔看过去。


    谢澜安唇弧放大,足腕轻晃。


    下一刻,胤奚表面若无其事地夹马继续前行,垂睫望着雪白的一截玉颈,想象她此时脸上的促狭,悄悄说:“要皇夫。”


    谢澜安无声笑开,“要不,上柱国大将军吧,在武职里顶天了。”


    “要皇夫。”


    “陇西郡开国公?”


    “皇,夫。”胤奚明知谢澜安是故意的,心里依旧像烧起一把火,下颏蹭她乌黑的发顶。


    “陛下金口玉言,不许言而无信。”


    谢澜安啧的一声。


    她不说话,胤奚也心满意足。方才冲着火光往城里跑的时候他有多恐慌,此刻便有多惬意。


    经过渭城外的官道,路边野菊黄白,开得自在。


    胤奚唤:“陛下。”


    谢澜安:“嗯?”


    没有重要的事,就是想叫她。


    “女郎。”


    “嗯。”


    “谢含灵。”


    “……”


    谢澜安掐了把男人青筋叠起,看久了让人口渴的手背。


    谢含灵。谢含灵。谢含灵。


    胤奚嗅着浮在鼻端的冰雪幽香,谢含灵还好好地活着,谢含灵在他怀里,谢含灵是他的。


    离营地还剩几里地的时候,胤奚提前下马,牵缰而行。


    韩火寓,肖浪,池得宝,纪小辞早已在营帐的最前方恭迎,望见谢澜安的身影,齐齐叩拜。


    韩火寓双手捧呈节符,心潮起伏:“小臣恭贺陛下隆登大宝,此乃天下万民之幸!臣幸不辱命,倚胤统领,高统领,肖将军之威,扫荡西北,未负陛下之托。”


    “平身。尔等兵悬绝地,睿勇无前,为朕开拓疆土,皆大治良臣。”


    谢澜安说罢,目光落在池得宝的单臂上,目光泛起波澜。


    池得宝咧开色泽惨淡的嘴唇:“女君、哦不,陛下,不碍事的!属下命大不死,单手使刀照样是一条好女子,照样能为陛下上阵杀敌!”


    谢澜安伸手轻轻落在女郎残缺的断臂处。


    她胸口起伏了几次,点头:“好女郎,好肝胆,朕为你们庆功。”


    主将身后,那些不曾见过谢澜安的兵士,早已痴怔在原地。


    女帝一袭清风飘逸的白玉襕袍,不染纤尘,如天上人。她不必威重的龙服衬托,也不用艳丽的粉黛妆饰,便是灿若骄阳,风仪霜烈。


    胤奚目光扫过去,众士才如梦初醒,觫觫伏身跪拜,恭祝圣人万安。


    三军如草披靡,贺声响荡长天,这样一来,唯一没跪下的高世军与其部众便显得鹤立鸡群了。


    胤奚皱起眉,谢澜安缓步上前,先行笑道:“高王英勇,朕闻名久矣,为解万民之危不惜以身犯险,更叫人敬佩。令弟高世伍在青州递上的降书,字字恳切,朕虽还未见其人,但兄弟同心,见高王便知高将军的风采,朕心甚慰。”


    她一开口,高世军便先被那雍容沉着,又全无女子柔婉的清朗嗓音摄在原地。


    她这番话,貌似赞扬高世军,却又提起高世伍归顺南朝的事,是有意无意地提醒他,高氏兄弟遭本国国君舍弃,却受南朝的接济,方有今日立身之地。


    高世军神色微动,心道此人果然不同凡响。


    在此之前,他想象不出一个女人当皇帝会是什么样子,眼下他见到了,这个人身上,带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贵气与胆魄。


    一个人的姿态可以假装,眼神却不能,她注视自己的眼神中,没有丝毫的畏惧与躲闪。


    胤鸾君是高世军见过的人中打仗最猛的,可这会儿他站在南朝女帝身边,女帝的气势全然不曾被压住。就像鳞身盘踞的金龙拱卫着一颗骊珠,明珠之光,至大至明,无人能够抵挡她的光芒。


    她往那里一站,便是天威浩荡。


    高世军现在有些相信,胤鸾君是她教出来的了。


    “皇帝陛下远道而来,高某有失远迎。”


    高世军说完这不伦不类的开场白,反应过来,周旋这一套在智计多端的汉人面前不管用,他使心计从来赢不过胤鸾君,何况是他的王上。


    高世军索性开门见山:“陛下,我曾听胤鸾君说过一句话——‘汉胡一家,和睦共处’,敢问此言当真吗?”


    谢澜安道:“你若不信,也不会与我军并肩作战,走到这里。”


    她一语道破高世军的试探,高世军默了默,反而放松下来。


    他张目望了望四周不属于他熟悉的徽旗,几只南归的秋雁掠过洛北的长空。高世军直视着谢澜安,问道:“人生而有族群,生而不平等,这件事,非人力所能及,陛下如何能扭转乾坤?”


    谢澜安同样看着这卷髯胡将的双眼,道:“人生而不平等,但可以活而平等。”


    “人生而有贵贱,却可以用教化规条管束贵胄,托举寒庶。为了这一天的到来,须先平定战火,使百姓安土乐居,这便是朕需要诸位猛士去做的事。”


    “朕今日之言,三军可共督之。假若有一日朕违此言,令百姓再沦苦海,那么君不配为君,臣也不必再为臣。”


    高世军瞳孔猛地震动。


    从古至今,从没有一个皇帝敢暗示臣子可以造反。


    她得有多大的自负,又有多大的自信!


    谢澜安微微一笑,徐声说道:“初次见面,高王的这个‘王’,便当作朕赠予阁下的见面礼吧。朕另赐一‘猛’字,高猛王,可与将军匹配否?”


    胤奚目光轻动。


    大治立国后的第一位异姓王!


    “其余立下战功的将士,皆按功封赏,牺牲之人,刻名立碑,抚恤家人。”


    高世军卸刀跪地,心服口服。“臣,领旨谢恩,愿为吾皇肝脑涂地!”


    韩火寓看着陛下收服桀骜将臣的手段,不禁暗中点头。


    他比手请陛下巡阅三军,余光瞟见落后一步的胤奚,见他眉目舒朗,风度翩翩,与两个时辰前那个冲出去要吃人的煞神简直判若两人——那隐约仰动的嘴角,居然是在笑?


    韩火寓叹为观止地打趣:“胤爷,猛王都获了封号,您这位平定河西的功臣,是不是也该给自己争取争取?”


    谢澜安回头,颇觉新奇地看看胤奚:“胤,爷?”


    胤奚喉咙一紧,眸底暗潮翻涌。


    接下来,谢澜安在查检军容的过程中听韩火寓汇报军务,胤奚陪伴在侧,一直没有说话。


    用兵喜聚不喜分,两方人马在长安会师,士气高昂,意不可挡,下一步攻取潼关,便是指日可计的事了。


    故而随行的几位将领,都难得松弛下来,脸上露出轻松的笑意。


    待谢澜安检阅毕,下榻小歇,胤奚将她带到自己的帐阁中。


    那帘帐一落下,胤奚转身就把人堵在门边,修长劲瘦的身影罩上去,呼吸沉沉地看着谢澜安:“再叫一声。”


    谢澜安被他作乱的手箍得身上发热,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好笑道:“听上瘾了?


    “和女郎、陛下……做什么都上瘾。”胤奚盯着那嫣红如蜜果的唇瓣,被她迟迟地吊着,呼吸越来越粗急,头颈倾低,张口含上去。


    重逢之后第一个没有阻碍的吻,契合深入,滚烫湿漉,两人同时低唔出声。


    身体更紧地贴在一起。


    “衰奴……”


    谢澜安舌根酸软了,偏头喘息的间隙,眨着水波矇瞳的双眸,“我许你永无君臣之谓。”


    “不,你就是我的陛下——”胤奚尝足了汁水泛滥的甜果子,身心畅快,两眼弯弯,“我是陛下的皇夫。”


    他这副自顾自定夺,自顾自得意的模样,褪去了成熟严厉的面具,让谢澜安有点想笑。


    胤奚顾忌谢澜安一会儿还要见人,不敢亲肿她。


    忽然见她笑靥,恰如春林绽放,落英缤纷,胤奚身形静止瞬息,避开她娇软的唇,蓦地拉开女子的衣领。


    回巢的倦鸟埋进他渴望已久的雪白峦地,凶狠地吮舐。


    谢澜安睁圆了水润的乌眸,轻抽凉气,后折的腰被一双手掌稳稳扣着。


    帐壁上挂着的茱萸一粒粒红珠轻颤,大帐外悬挂的铁马丁零作响,亲卫们放轻脚步来回巡守的声音若隐若现。


    谢澜安咬唇不发出一点声音。


    掐他,被偾张的肌肉烫得手心出汗。


    第142章


    接近黄昏时分, 亲兵来报,长安行宫的西殿已经整葺一新,那里没被大火殃及, 可做陛下驻跸之所。


    亲兵请示谢澜安, 是否回行宫住。


    谢澜安走出大帐的时候, 衣袍已平整如故, 头发一丝不乱。


    随后出来的胤奚, 同样面色平静, 一如在水洛城时镇肃不苟的样子,仿佛方才一直在与皇帝陛下商谈军事。


    渭城大营兵卒穿梭,人员杂乱,近臣皆劝谢澜安回行宫居住。


    谢澜安看了眼胤奚,神情没有破绽地点点头,摆驾返程。


    高世军领部曲恭送谢澜安,胤奚护送她回到位于长安近郊的那座高殿宏宇的行宫,在汉白玉阀阅前下马,恭敬地垂眸:“臣今夜宿在禁军的军舍, 为陛下巡夜,愿陛下安枕。”


    广场前接应圣驾的贺宝姿闻言, 出乎预料地瞅了胤奚一眼。


    谢丰年则松了口气, 露出算你识相的眼神。


    谢澜安下马回眸, 眼风点过胤奚的脸, 意味不明地笑了声:“好啊。”


    她不再管他, 进入宫殿前吩咐贺宝姿将长安的城防图找来给她。


    再通知军匠,整理出百里娘子设计的兵械图纸,明日去渭城大营与北朝军匠交流改进工艺。


    还有夜里巡防,宁严勿懈, 但不可骚扰百姓。


    一条条命令下发后,谢澜安沿着宽阔的墁纹方石道往西殿去了。


    她能感到有一道浓烈的视线盯在她身上,转了圈扇子,没回头。


    殿室里燃着崭新明亮的红烛,沉水香的气味若隐若现。


    谢澜安对这丹梁绘壁,青琐绮疏的陪都行宫不感兴趣,只粗粗打量了住处几眼,先由提灯的女卫引去湢室洗了个热汤浴,用过晚饭,便坐在书案后给金陵和吴郡阮家分别写信报平安。


    暮秋天短,天很快黑透了。


    身罩披风的贺宝姿在火把簇簇的宫阶下巡守,忽听身后发出细微的响动。


    她警惕拧头,与翻过高墙落下来的胤奚四目相对。


    贺宝姿:“……”


    你说你这多此一举是何必呢?


    胤奚玄袍融进夜色,身形隐在朱柱后,说:“陛下的清誉要紧。”


    贺宝姿向四旁霎目,无语地侧身让路。


    他也不想想,倘若陛下没有提前发话,他可能这么顺利进去吗?


    胤奚走入内殿,紧裹小腿的皮革军靴踩在地衣上,悄无声响。


    殿门外站岗的女卫看不见他似的,目视前方,正气凛然。


    胤奚比她们还坦荡,走进去,一眼看见空荡荡的大殿,书案上烛台灯影摇曳,一卷摊开的城防图搁在上面,却不见人影。


    他下意识屏息四顾,忽见北窗前一面玉纱落地屏风后人影轻晃。


    胤奚快步绕过去,就见谢澜安倚着窗乐不可支地看着他,眨眼羞臊这个半夜翻墙的小贼。


    “怎么不睡在军营,给朕守夜呢?”


    她穿白菡萏暗纹交领绫衣,沐浴后等着晾干的长发未挽,披散在薄秀的肩头,含笑俯仰间,如有一泓月华在身上流淌。


    胤奚提起的那口气瞬间松下去了。


    他捺开眉眼,迈着长腿过去捞住她,横抱在怀,低头深嗅,送入帐中,压在身下亲吻,一气呵成。


    沐浴后的身躯香甜娇柔,胤奚紧紧贴上去。


    “我就是假正经又急不可耐,你笑吧。”


    谢澜安却是笑不出了,她胸口还有白天胤奚留下的牙印,这会儿连揉带亲的,不禁沁出细密的痒。


    澡豆的清香混着男子的气息,从胤奚襟领散发出来,原来他也是洗过澡来的。


    谢澜安好不容易夺出一口新鲜空气,胸脯轻伏着摸索到胤奚的右手,低问:“这里,是怎么伤的?”


    她白天乘马时就发现了,胤奚手背的朱砂痣不见了。


    刚发觉的时候,谢澜安愣神了许久。


    她不敢深想,多严重的伤才会削皮挫骨,将她的小郎君那颗风流凝萃的朱砂痣也要夺去。


    而他从见了面便不痛不痒地腻着她,从没诉过一声苦。


    胤奚摇头,怎么可能将那些血肉横飞的场面说给她听,嗓音发哑:“介意吗?”


    他们的开始,是从这粒朱砂痣结的缘。


    没有这颗痣,女郎不会多看他一眼。


    说什么胡话呢?谢澜安摸到胤奚的腰带,想看看他身上。


    胤奚目光微动,摁住雪白的柔荑,另一手灵巧地将绫裙分张。


    男人带着刀茧的指腹糙粝滚烫,游走过每一寸柔滑的肌肤。


    他垂视着谢澜安的眸子里盛满了黑湛湛的水,仿佛那浓密的鸦睫一眨,便会滴落到谢澜安的脸上。


    他翻越过这世间最浩渺的高山,淋过这世间最冻骨的冰雪,杀过这世上最悍勇的强敌,可回到她的身边,哪怕只是拨开那层对他而言轻若无物的纱衣,指尖依旧会战栗。


    她是永恒圣洁的神祗,而他永远因想要将她拉入红尘泥泞而罪恶兴奋。


    “我们从前见过吗?”


    胤奚心里藏着这句话,但他不问,只是竭尽所能地侍奉她。


    他对着谢澜安为所欲为,却不让谢澜安解他的腰带。谢澜安意识到什么,在胤奚探到她月退心的前一刻踢他,凌乱铺散的长发间是一张清冷出尘的脸,“胤衰奴。”


    胤奚顿了下,眸子含着水气望过去。


    他慢慢松开钳住谢澜安皓腕的手。


    谢澜安偏偏不碰他了,眯起眼睛:“自己脱。”


    胤奚跪在她月退间,呼吸沉促,眼睛直勾勾注视着她,顺从地抽掉腰间鞶带,解开衣袍。


    这个过程,无端让谢澜安口干舌燥。


    胤奚里面穿的,还是走时那件她送他的襕衫,滚边早已磨旧,洗得发白。随着他脱下最后一件中衣,那些遗留在他身体上深浅不一的疤痕,一览无遗。


    谢澜安眸子轻颤,伸出手指,下一刻,她眼前一暗,却是胤奚合拢了帐幔,俯身拥住她。


    他压抑地呢喃:“别看,很丑。”


    朦胧的烛晕笼在两具交叠的胴体上,白得不相伯仲。谢澜安不忍看,手指却已摸到了那些伤痕。


    有的深,有的浅,有的弯曲,有的瘢痕轻凸。


    她问胤奚这些伤如何受的,胤奚在昏光里带着一丝自陋的卑怯,凝目观察谢澜安的神色,摇头淡道:“早就不疼了,能为陛下的山河永固尽一份力,是衰奴之幸。”


    他不敢说用打下的疆土当作给她的聘礼这种话,女郎自己便能策动千军,身边从来不缺为她效命的人才。


    只要她帝位坐得更稳一分,于愿足矣。


    “你别嫌弃我。”


    谢澜安已经分不清他在故意邀宠,还是真的这么想,她以嘴唇代替手指,充满怜惜地吻过他的每一枚勋章。


    “这样,好受点吗?”


    怎么会嫌弃呢,疼他还来不及。


    胤奚闭眼享受,尾巴翘得又高又直:“那我只可惜伤处还不够多。”


    肚脐上方被咬了一口。


    胤奚吃笑一声,顾怜他的玉手继续向下,胤奚忽然声音发紧,喟叹:“陛下……那里可不是伤疤……”


    谢澜安脸上发热,他想得挺美……胤奚忽然把她拉上来,眼里淀着沉甸甸的欲潮。


    他咬她的耳朵:“陛下,我在军中学到一种不会有孕的法子——要不要试?”


    他的语气,活像一只妖艳的精魅引诱她吃下一颗甜美甘果,吃了,便能到达极乐世界。


    想到男人堆里那些荤素不忌的浑话,谢澜安又气又笑,用力将人推倒,翻身坐上去,按着男人坚硬的胸膛:“看来胤爷除了打仗做扇子,也没闲着呀。”


    长长的黑发顺着她光滑肩头滑落,遮住寸缕不着的春光。


    胤奚静了一瞬,心跳在谢澜安掌下擂动。


    “你,要在上面?”


    他惊异得忘了尊称。


    “不然呢?”谢澜安挑眸。


    女皇陛下如此理所当然,胤将军在极度惊喜下绷紧了身体,桃花眼潋滟生澜:“来啊。”


    来,也是要讲技巧的。谢澜安前后挪蹭调整,将身下的人当成第一次学骑射时试骑的马,涓流濡过礁石。


    胤奚手抓床褥,喉结上汗滴滚下,一点不敢打断她的兴致。


    高风永夜,飞檐下的宝铎细碎轻响,香暖锦帐中,只有呼吸的绵绵微声。


    谢澜安不好往下看,余光甩了眼胤奚。


    这一眼,直接被他隐忍风流的神气勾得心跳失序。


    她不怕疼,却不得其法。


    胤奚被折磨得命都快给她了,“……坐下去。”


    “啰嗦什么!”


    胤奚叹息一声,猛地坐起来勾弯女皇陛下的一对膝窝,上身俯压到最低,低下头。


    世上最软的两样事物相接研磨,终于开启了通往欢愉的前奏。谢澜安头低脚高地向后仰倒,云鬓渌发像黑夜里的曼陀罗,绽放在浅红地莲枝纹的锦被上。


    从床头换到床尾,女子压抑轻吟,犹嘴硬说:“我可以,刚刚马上就行了……”


    “嗯……陛下厉害。”胤奚抵着舌尖,声音黏腻,“是臣等不及,打断了陛下雅兴。”


    身下的雪如波浪涌动,他抬起头,拱起后背覆上去,如同野兽慵懒向前爬行。“陛下,看着我。”


    男人以最强有力的跪姿,挺腰送出自己。


    几乎没感到疼痛,谢澜安失神地望着墨发垂散的胤奚,下意识松开咬唇的贝齿:“阿奴……”


    这是她此后能发出的唯一完整的字音。


    烛花噼啪地落,仙人承露盘更漏声声,银虬泄水。


    胤奚腰似水鳗,眼含媚丝,凭着本能丁送,挖掘巢中每一寸藏有珍奇的宝地。


    谢澜安眼波半敛,头皮发麻,指甲抠进他后背,那些凸起不平的伤痕皆成了助兴的标记。


    她最后的底线,是不能叫出声。


    “女郎,哭出来。”


    她闷喘的样子让胤奚受不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心底种了劣根,想让那张冷潋清傲的脸上沾满情玉。


    是沾满。


    他匍匐在最高洁的人身上,一下下让她发出最迷乱的声音。她禁锢着他,那软弱的禁地也无可后退地任由他逞凶。这种反差让胤奚的身心快活到无法承载。


    银漏滴干,在一声沉喘中,胤奚喷发在红浪被间。


    这就是他口中的办法,留给谢澜安的余韵却久久未歇。


    发丝被汗水沾湿的女子,一身肌肤透出粉玉般的色泽。她听见胤奚连名带姓地叫她,带着原始的野性,在灵魂上烙印。


    她浅吟一声,慵媚地伸出手臂。


    胤奚将她五根手指拢紧,收进掌心 ,按在自己左胸上。


    汗水津津,心跳有力。


    “混账,妖精……”谢澜安身上处处酸疼,双腿动弹不了。不过她也颇觉满意,力气很小地勾勾手指,胤奚立刻将她抱进怀里。


    “对不起。”


    谢澜安轻哼一声,接下来,就该到胤鸾君拿手的得便宜卖乖,甜言蜜语的时间了。


    她却不知,她此刻玉体痕浓,露凝睫梢的靡艳之态,对男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才释放过的胤奚手臂青筋暴起,眼神又暗了下去。


    他说:“对不起,陛下,我还想要。”


    谢澜安昏昏沉沉的,怔愣半晌,才反应过来胤奚说什么。


    “……敢。”


    她自以为凶狠地瞪眼,其实只是娇矜地朝他睇了个眼波。


    胤奚眼神深邃,覆身咬上她的唇。就在谢澜安以为他贪吃不足时,胤奚却抱起她去了浴室。


    他眸底万种风月,皆是臣服:“我怎么敢。”


    “方才有没有弄疼?”


    谢澜安弯弯唇,不搭理他了,惬意地靠在胤奚怀里闭上眼。


    胤奚望着谢澜安昏昏欲睡的模样,笑了笑。接下来浸入汤池,清洗身体,全由他代劳。


    虽然他方才极小心,但还是怕有意外,轻轻用手指帮谢澜安清理。


    指尖深入的时候,谢澜安动眉呻了一声。


    胤奚注视她潮红的绯颜,舔了下唇,谨记是头一回,没做多余的举动。洗完后,他细心地将澜安身上的水珠擦拭干净,为她绞干发丝,抱回帐中。


    “陛下,我的身子给了你。”男人的声音比夜色温柔,“他日,便不能再召别人侍寝了。”


    陛下脸色红润地睡着了。


    “陛下,应我。”


    睡梦中嫌耳边聒噪的谢澜安,皱着鼻梁往干爽温热的怀抱里拱了拱。


    胤奚嘴角轻扬。


    她不回答,他就当她答应了。


    第143章


    沉香燃尽, 红日初升,安静的莲枝织金帐幔中混合着浅淡的香腻与一点特殊的气味。


    谢澜安饱睡了一觉,睁开眼, 看见一张在眼前放大的俊脸。


    胤奚与她共枕在一只茜纱软枕上, 上身光着, 墨发披散, 正用手指绕着她一缕发鬓把玩。


    谢澜安醒了, 胤奚眼中笑意也跟着苏醒, 翻个身抱住她。


    “早安,陛下。”


    暖烘烘的胸膛贴着谢澜安,胤奚目光缱绻,不由分说挤了进去。


    谢澜安乌朦的眸子睁大,不设防地溢出一声。


    昨夜种种记忆复苏,全身的酸软感觉也找了上来,相连的哪一处,又热又满。


    她雪中透粉的双颊宛若开在春三月的新桃,妍丽清媚, 无意识张开唇,蹙了下眉。


    毕竟才磨合一次, 还不能完全适应, 然而又很顺滑。


    胤奚记得昨晚明明帮她擦干了。


    他笑容甜蜜, 顶了一下:“陛下是不是梦见我了?”


    这一年习惯了孤枕独眠的谢澜安摸上俊俏郎君的脸, 轻轻掐了一指头, 看见他脸上清晰浮现的月牙印儿,笑出一点气音。


    这当然不是梦,梦里的小郎君哪敢如此放肆。


    她慵懒地扭了下,注意到胤奚发红的眼睑, 浮出一个念头:“你该不会,一夜没睡吧?”


    沙靡的声音,像蒸软的糕点上撒下一把粒粒分明的糖霜,纵容吃的人下口。


    胤奚眼底欲色深浓,搂着谢澜安抵腰顶撞,“不舍得睡。”


    昨夜抱她回到榻上后,她熟睡,他便在旁看着她睡。如果可以,胤奚连眨眼的时间都不想浪费。


    谢含灵是他真实的梦乡,她的每一次呼吸,脸上每一根绒毛,每一寸肌肤,都让他百看不厌。


    仙人玉女,琼蕊朝霞。


    她的眉眼是他看不尽的山河。


    而他情愿变成一只灵龟,白天驮着她,夜里驮着她,晴天驮着她,雨日驮着她,花前驮着她,月下还要驮着她,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一辈子都不分离。


    “……还疼么,我轻轻的……”


    开了荤的男人一脸诚恳,动作却和保证截然相反。


    他的身体早就醒了,等她醒来的过程,又是甜蜜又是忍得辛苦。


    胤奚不想承认自己的劣性,但他一看见谢澜安雪肤玉体,尽态极妍,便忍不住想让她开放得更蘼艳。


    谢澜安陷入一片翻覆的云涛浪涌,听见浪拍岩岸的声音,热着脸绷紧足背。


    “这会儿,陛下的清誉就、”女子揉皱锦被,偏要撑起威严,半敛潋滟的春眸,“就不要紧了?”


    “陛下心怀家国,不以世俗嫁娶为念,衰奴却早将身心付与吾君。名分是小,欢情事大。”


    昨夜对女郎来说,也许只是重逢乍欢,兴至情随。


    但对胤奚而言,昨夜,是他的新婚夜啊。


    他看着殿中的红烛一点点燃尽,心也被无法形容的欢喜一点点填满。


    “陛下,陛下。”胤奚颈子两侧青筋叠起,拉过谢澜安潮湿的手扣上去,很享受上下都被她紧紧禁锢的感觉。


    “不舒服了,就掐紧我。”


    谢澜安觉得床帐在眼前晃得厉害,腰酸腿软,香汗淋漓,一滴晶莹的泪珠从眼角甩飞也不知情。


    他骗人,明明越是紧,越是停不下来。


    ……


    高升的旭日将琉璃殿瓦映出闪烁缤纷的彩光,贺宝姿在西殿外的阶台上走来走去,频频望向紧阖的殿门。


    陛下卯时即起,今日又为这胤郎破例了。


    这件事,在金陵的时候贺宝姿已经见怪不怪了。


    今日没有十万火急的军情,例行的公事陛下昨天也提前吩咐过了。只不过已经这个时辰,两位举足轻重的人物都不露面,外头人岂不就猜到陛下召寝了?


    皇宫历来设有彤史一职,就是为记录天子起居,提醒陛下节制而存在的。殿里头那些陛下一手栽培起来的女卫,只知护驾,不敢置喙陛下私事,指望她们是不中用了。但陛下的龙体紧要,况且陛下而今征战在外,朝夕瞬变,倘若此时有孕,也有诸多不便。


    终究得有人去当这个煞风景的角色。


    贺宝姿想定,舍我其谁地捏拳给自己打了打气。她走近殿门,小心地提高些音量道:“陛下可起身了?”


    隔了会儿,铁妞儿推开雕花殿门的一条缝出来,脸孔被朝阳映得通红,声音压得很低:“陛下应是醒了,还在帐中……”


    贺宝姿讷了下,又等过小半个时辰,殿内仍无传水传膳的意思。


    贺宝姿蹙眉:胤郎君这也太没深没浅了……


    她索性卸刀走入殿室,跪在内寝的槅栏外,含着恭谨请示:“陛下……”


    话音才落,一阵微微漪荡的水声响起。


    贺宝姿迟疑抬眼,就见胤奚穿戴得整整齐齐,一身菡萏地直裾襕衫,外罩裼袍,玉带狰冠,丰神俊朗,从里走出来。


    男人手里还端着一盆水,一干一湿两条巾帨搭在盆沿儿,那显然不是洗脸的水。


    贺宝姿反应了一下,跟着,脸也像铁妞儿一样红了。


    “陛下还未醒,”胤奚神情如常,声音柔和,“莫吵她,如无要紧事,稍后再叫她。”


    贺宝姿眼睁睁看着胤大统领端着那盆水往湢室倒去了,嘴角轻抽,一言难尽。


    她自然不能听他一面之词,至少得确保陛下无恙,下意识透过螺漆屏风的缝隙,看向那云纱重垂的绫幔。


    “朕无事。”


    两根纤白的手指挑分帐幔,一道靡哑又带着满足后的冷淡慵曼的声音传出来,“退吧。”


    谢澜安当然没睡去,方才听胤奚在帐外人模人样地说话,给他个面子,才没嗤笑出声。


    贺宝姿告退后,她捏捏腿根的酸肉,含着水雾蒙眬的眸子又躺了会儿,才慵起更衣。


    “陛下多躺会儿,起来后头发别梳,等着我。”


    回忆胤奚下榻时一本正经交代的话,谢澜安有点想笑。


    她不想那么形容,但他说话时两只眼睛圆溜溜亮晶晶的,真的很像一只把脸蹭过来讨人欢心的猃犬啊。


    等她踩舄出帐,衣带飘风,经过镏金水精镜前,看清自己胸前遍布的糜红痕迹,谢澜安脸色一僵。


    她知道这两场衰奴是略有些狂野了,却没想到,会如此夸张。


    狗!女帝轻咬牙根,碍于脸面不欲多看,可又有些好奇,故半敛凤眸,侧身照镜,看她纵容胤奚在身上留下的罪证。


    放在重生之初,她想都不会想,有一日会对谁不设防到这种地步,容许他体肤坦诚,为所欲为。


    尤其还是个孔武有力,能轻易将她笼罩住的男人。


    怨他惯会作戏,引她掐住他喉咙的时候,喘得那么色迷。


    殿门一声轻响,胤奚提着一只食盒进来,入眼便是女郎亵衫半褪,雪肩露裎,半勾着身子临镜自照的画面。


    红彤的天光从窗棂洒进来,落在那些痕迹上,原本禁忌糜欲的,也变得美丽圣洁。


    胤奚呼吸加重了两分,走过去先放下食盒,而后心虚地帮谢澜安揽好衣衫。


    他错认得飞快:“我错了,昨晚衰奴太过无度,我寻了药膏来,陛下先用饭,一会儿我帮你涂。”


    谢澜安横他一眼。


    看着她当真未梳起的如瀑长发,胤奚讨好地冲她笑。


    膳房新做了鸡茸粥,鸭臛饼,三四样可口小菜,两人对坐,不紧不慢地用过朝食。胤奚说到做到,执意帮陛下抹了药,而后拉着谢澜安来到妆镜前,先垫了只软垫在凳杌上,按着她坐下。


    看一眼镜中,他长指挑起一段凉滑的发丝,先放在鼻尖嗅了嗅。


    这个动作他全然是出于无意,就如孩童看到糖果时本能地舔一舔嘴唇,做完后,认真地梳挽起来。


    神气专注,无端风流。


    谢澜安透过镜子望着男子轻垂的眼睫,浅金朝光停在上面,宛若蝶羽上的点点浮粉,为怡浓花香而驻留。


    胤奚忽然抬眼,与谢澜安视线对了个正着。


    他轻轻一笑:“好看吗?”


    不管旁人如何赞他文韬武略,他在谢澜安跟前,践行的一直是“色惑君上”。


    那玄铁面具没白戴,某人美而自知,顾盼娇矜。


    谢澜安装作看不出他嘚瑟的小模样,说:“发髻挺好看。”


    “陛下喜欢便好。”


    胤奚手上动作不停,想起当初从石家堡借粮,许诺石泰山封万户侯一事,借机与谢澜安说了。


    虽然他插科打诨,说得轻松,谢澜安还是能想象到当时河西军濒临绝境的情形。


    这一口气,是靠着胤奚和几员猛将硬争下来,方开辟出今日的大好局面,倘若当时这口气缓不过来,他们无粮无救济,那么今日,又有谁来为她梳头?


    谢澜安沉默一阵,道:“当初我算计揭露北尉的祭民不仁之罪,以为万无一失,没料到赫连朵河会带兵埋伏,所幸你临机应变,死地求生。凡助军义士,皆当有赏,这无需多言,但其实最该封赏的却是阿鸾。”


    胤奚摇头,“我没能把凤翚军全部带回来。”


    “勇士战四方,身死魂飞扬。你已经做得很好,不能再好了。”谢澜安与镜中四目相对,“以战止杀,是统一中原不可避免的过程。我相信儿郎们泉台有知,绝不会后悔跟你一场。”


    胤奚默了几许,低头在她脸颊轻吻。


    “击溃北尉西南军后,我举旗一路东进,见郡守归附,百姓捧浆,可见黎民抗拒暴君苛政,汉家旧民的人心是在我们这边的。只有一件,若尉庭不敌,转去与柔然联盟,共抗我朝,那便麻烦了。”


    这是他唯一担心的变数。


    “北尉与柔然是死敌。”谢澜安思索片刻,摇头说,“哪怕拓跋氏有心求援,柔然国难道会放过这个眼看着敌国灭亡的机会,出兵送马资助仇人吗?”


    “我怕的反而是柔然坐山观虎斗。”


    柔然拥有辽阔的草原版图与在马背上成长的骑卒勇士,而今南北两朝倾力一战,哪怕日后她能入主洛阳,也要提防隔岸观火的柔然人渡河入关,黄雀在后。


    所以她须确保,继续开拔的大军不能是疲敝之师,定要先在长安休整恢复,兵饱粮足。


    两军之间也要尽快磨合成一块铁板。


    还要留出应对后手的兵力,不能使后方空虚,孤注一掷。


    先礼后兵,向柔然致意的交好国书也不能少。


    翌日,谢澜安即发国书致柔然国主,信帛上,先挑起柔然北尉两国之间历久的仇恨,又表示愿替柔然征讨恶逆,最后承诺大治与柔然合平互通,秋毫无犯。


    写给吐谷浑与辽东国的国书,则也大同小异,女帝命府库令随国书奉上丰厚的珍宝礼物,进一步杜绝尉朝求援的余地。


    “百年胜败翻覆看, ”谢澜安登上长城,花宝发冠明丽秀婉,眼含江山波澜,北望中州,“毁家败国的滋味,该轮到他们尝尝了。”


    伫在她身后的男人,腰系鸾刀,像一座稳峙的山岳忠诚地守护着中峰。


    她看山河,他看她。


    ·


    天子征于外,朝中未敢懈怠。


    冬月的时候,洛阳王收到了皇帝的亲笔书信,得知澜安已与胤奚所率的河西义军会师,放下心来。


    荀尤敬坐镇内阁,本身便有深厚的德望,加上谢逸夏这位亚父在后支持,臣工皆从明公,政务通达,百事不紊。


    随着王师进一步深入中原腹地,为了保证后续的粮草输送不误事,何羡索性住在了尚书省的值舍。


    幸亏他尚未娶妻,无所挂累,才能一心扑在公事上。


    之所以这么拼,也是因为朝野上下唯有这位户部尚书最清楚,陛下北伐,不加赋税,那数目惊人的军费从哪来?——那是陛下把整个谢氏宗族的私库都给添进去了。


    人道天子无私财,可如此恤百姓,轻自身,忘生死的君主,古往今来又有几个?


    他没别的长处,若不能为陛下尽心算好这笔账,怎么对得起披甲上阵的陛下,怎么对得起她识才于微时的恩情和对他的信任?


    一头羽毛黑亮的海东青从宫殿上空高翔而过,郗符也下了凡,放弃清谈雅事,忙于协调六部,校文修律。


    郗歆活了二十年,第一次见他哥腰带上没挂香囊扇袋,脸上还有没剃净的胡茬,啧啧称奇。


    “大兄,你这样下去,何时才有官宦千金相得中你?”


    老父亲在家里为了老大不小的长子的亲事,都快愁秃了头。


    郗符皱眉淡斥:“中原未克,何以家为。陛下在前线攻艰克难,你脑子里整日都在想什么废料?”


    郗二郎暗叹一声。


    大兄嘴硬不肯认,只说对陛下的感情是尊奉崇敬。其实年少见过了太惊艳的人,恰如棋逢对手,其它女子再好,又如何入得了兄长的眼……


    无独有偶,和何尚书、郗祭酒一样每日在值堂忙得不亦乐乎,恨不得睡在宫里的还有高稼。


    自从有幸出席女君的登基大典,见证了女君应天授命的风采,高稼便如受了激励,精神抖擞,夙夜匪懈。


    升任凤阁左仆射后,她经手的重要文书日益增多,朱栏复道的殿庭间,经常可以看见一道簪士冠,系玉带,朝服飒沓的靓丽身影往来穿梭。


    年轻人风风火火,初生牛犊不怕虎,给内阁一帮平均年寿在四十以上的老官油们添缀了鲜活的朝气。


    年纪长些的阁老们目光慈爱,都爱逗她,辛少筠却寻了个机会委婉地提醒高稼:“宜田,你这般兢兢业业,还是要适当休沐,注意身体……”


    宜田,是高稼嫌自己的名字有歧义,自己给自己取的表字。


    高宜田不解其意,辛少筠无奈,将她请到无人的角落,低语道:“一张一驰,文武之道。女皇亲征以后,你这位左仆射不换值,不休沐,每日勤恳办公从不休歇,别人三日才能审完的宗卷,你一日便看完了。这在那些乐见后辈上进的长者看来,固然可喜,然而对于同侪来说,未免觉得你用力过猛……我自然知你不是在表演作态,可你越出挑,越显得他们平日都是庸碌怠工的,长此以往,难免受到排挤……”


    高稼听明白了,哭笑不得。


    原来她过于“尽职”,碍了某些人的眼。


    她一门心思处理公务,还真没察觉到哪位同僚对她露出明显的恶意,想是辛御史私底下听到了一些风声,才来提点她。


    “多谢辛大夫教我为官之道。”


    高稼朝高她一头的兰台御史揖了一礼,笑容真诚。


    “不过,那么多女将军女兵士在前线流血牺牲,吾侪女官在安安稳稳的金陵城里,每日点朱批红,连鞠躬尽瘁都算不上。唯一能替陛下、替那些拿命去拼的人尽力的地方,便是务求京畿安定,各郡州府台的政事去冗存真。非如此,则有负陛下倾力开创女子科举,提拔臣等的良苦用心。


    “至于背地嚼舌的人,每个人处理事务的速度不同,只要他问心无愧,自然不会觉得我正常做事是抢了他的功绩。高宜田宁可用力过猛,也不愿因人情世故而有意懈怠。”


    锦服女郎眼神明澈而坚定:“水流就下,心劲一松,便会一懈再懈。我们女子能走的路本就不多,我退了一步,便会一退再退。”


    她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谁也休想让她后退半步。


    无愧于心,管它褒贬毁誉!


    辛少筠失神良久,正色对眼前少女一揖到地,面含惭色:“是辛某心镜蒙尘,不求诸己反求诸人……辛某受教了。”


    一丛亭亭锦簇的菊花圃外,因担心而跟过来的颜景若见状,微微含笑,无声退开。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陛下只是在她们心中留下了一颗火种,她们便自发地绽放英华,各自有各自的光彩。


    她想起了前年那名在火场舍己救人的苏霖娘子,还有那些落榜后不言气馁,互相约定好要参加下一届恩科的女娘们,忽然对明年的科考充满了期待。


    ·


    新雪覆过小长干里,乌衣巷成了龙潜之所,前后坊门皆有兵甲戒严。


    谢晏冬没有让王兄为她修建大长公主府,依旧与世子夫妇住在谢宅。


    尊荣长了,人没闲着,谢晏冬日常在士林馆、太学与女学馆之间出没,为侄女重视的第二届科考做准备。


    家里的狸奴又肥硕了一圈,大长公主几乎抱不动,都是媵臣青崖抱着跟随在后。


    有时夜色阑珊,伏案的谢晏冬回头,默默守着她的青崖永远都在。


    她问他:“阿崖,跟着我,会不会觉得无聊?”


    相貌不显的男人望着容颜依旧的女郎,用的仍是旧日称呼:“看不见小姐的时候,总会无聊,但只要一想到马上就可以陪伴小姐,便连等待都成了恩赏。”


    胤郎君有本事,能跟着他的女君征战四方,公私两不误。他没那等志气,在金陵安心地守着大长公主殿下,也是一样。


    只等骁勇儿郎荣归,再讨一坛凯旋酒喝。


    ·


    吴郡钱塘,阮府改成王府,门前车马热络不绝。


    阮厚雄这些年在钱塘经营有方,五湖四海皆有朋友,面对那些登门的豪阀巨贾,这位炙手可热的长安王一应安排妥帖。


    寻他喝酒叙旧的,阮厚雄奉陪,上门拜望打秋风的,阮厚雄派詹事随手打发了,至于找他通门路替后辈儿孙谋个一官半职的,对不住,女帝新修的律令,凡入仕者皆考功策举,倚才录用,犯律的人,王公也要与庶民同罪。陛下如今还在前线打仗,要不然,本王送阁下亲自去驻营地和陛下说说?


    国舅爷不愧是笑面虎,伸手不打笑脸人,又专横霸气。如此一个月后,门前便消停了大半。


    后宅女眷提起飞龙在天的女皇陛下,个个与有荣焉。阮碧罗接到册封圣旨,捧着那凉沁沁的太后碧玺宝印,却久久回不过神来。


    “她做了皇帝……”


    “她怎会做了皇帝……”


    尹老夫人见女儿怔怔痴痴,高兴不似高兴,怅然若失的模样,终于忍不住问她:“阿篁,你究竟希望她过得好?还是过得不好?”


    “你究竟是期盼她成才,前程似锦,还是希望她当成姑爷的影子,永远活在你的掌控之下?”


    阮碧罗呆愣半晌,仿佛有什么刺痛的东西从她麻木的心房流淌出来。


    一身素净孀妇打扮的妇人忽然忆起,当初澜安在谢府水榭对她那重重的一跪。


    那孩子问她,可否有一刻觉得生的是女儿,也很好?


    然后,那孩子的目光在她面前眼睁睁地黯淡下去。


    阮碧罗心口啵啵跳动,如同一个装睡了二十年的人终于愿意睁开眼。她颤抖地呵出一口寒气,对着那道明黄圣旨流下泪来。


    是了,澜安今日执天下牛耳,临万人之上,可她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并不以她为荣,也并不欢喜。


    阮碧罗终于意识到,原来她只想让她的女儿和她体会一样的痛苦,并不想让她活得快活。


    原来她一直将自己失去丈夫的怨恨,投射在澜安身上,她表面说着为她好,其实所有规训都是在折磨那孩子。


    世上竟有她这样恶毒的母亲……


    阮碧罗捂着自己千疮百孔的心,泣不成声。


    她之前从未想过,这条荆棘丛生的登顶路,阿澜她走得痛不痛?苦不苦?


    可惜,不会有人回答她,也不会再有一个懂事早慧的孩子,小心翼翼地为她抹去脸上的泪水了。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


    谢澜安占据长安,屯兵整顿数月,入春后,遣胤奚作前锋东进,大破潼关。


    这座四镇咽喉的重关一破,北方的半壁山河便彻底收入了大治版图。


    远近士族坞主,见风使舵,尽皆来附,户口激增十万户。


    远在西北的石泰山得信,立刻带领部曲动身赶赴潼关,捧屠鲵剑叩拜天子,完璧归赵。


    “当年小人有眼无珠,未敢尽信胤王之言,仅以百车粮粟相送。今觐见天颜,方知世间果有真龙,能以巨力扭转江河,一统天下!小人携麾下部曲,愿为陛下献绵薄之力。”


    谢澜安身着戎装,外罩一件玄青缎蛟龙轻袍,掌中的马鞭代替了折扇。她纳剑在手,垂下明星皎月般的剑目,望向石泰山。


    “石堡主疏财解难,是有功之人。朕听鸾君提起过,令祖耄耋高龄,尤著故朝衣冠日望汉都,问洛下读书声可存。有耆老如此,众志成城,方有天授神柄,使朕克城复国。”


    “石氏忠君,赐爵忠义侯,愿石氏子孙,不忘今日。”


    皇帝陛下一言九鼎,明知石泰山当初是出于投机,今日赶来归附也是见机行事,依旧千金一诺。


    石泰山又是暗喜又是敬服,重重叩首:“臣愿世世代代,忠于陛下!”


    火红的夕霞镀满天穹云层,空气中弥漫着将士扎营的火燎气与开灶的饭香。胤奚随谢澜安走上潼城关的城头,视线飘到那只提着狰狞宝剑的白玉素手上,莫名觉得相配。


    “陛下可将此剑赐给高世军。”


    胤奚望着眼前宽广无涯的黄河水,随口提议。


    二人的脚下,正是如一条粼粼玉带横亘在麟趾原上的黄河,洪波挟沙,水深无底,恢弘壮阔。


    河岸对面,是与潼关亘古对望的风陵渡口,烽火城垛向东,便是地势险恶的函谷关。


    一抔抔东流之水,见证了古今多少豪杰征服过这里,又埋骨在这里。谢澜安曾在梦中到过这里,如今她亲眼得见,胸中豪情更胜想象。


    而豪壮之余,她也清楚地感觉到,这里仍不是终点。


    “你想用他来制衡北府势力?”谢澜安望着河川问。


    剑是褚盘先父的贴身佩剑,褚啸崖生前以屠尽胡虏为己任,胤奚却上谏赐剑给鲜卑人高世军,这挑拨的味儿也太明显了。


    胤奚被她看破心思,反而欣然。“陛下当初封高世军为猛王,除了施恩,意在以蛮制蛮。除了用他对付尉军,难道没想过以他平衡军府势力吗?”


    北府褚氏,与王庭之间隔着家仇,还有军政分权的前例,而六镇军户是战时新附,高世军看似诚服,实则桀骜。


    谢澜安费尽心思才瓦解世家,值此兵戈之世,纷纷起于草莽的军将无疑是下一批朝中新贵。胤奚也愿意众士一心,无意排挤他们,但若日后有人想仗着从龙之功,居功自傲,正好让他们互相压服。


    小狐狸。谢澜安转头乜他一眼。


    又是一年春,又长了一岁的郎君眉浓目隽,鬓若刀裁,仿佛是彻底长开了轮廓,俊得不讲理。


    谢澜安将坠手的屠鲵剑倚在城墙头,冲胤奚挂在腰带上的玄铁面具勾勾手指。


    她扳脸说:“没收了。”


    胤奚愣了下,对女郎突然逗他无可奈何,乖乖摘下来上交。


    谢澜安接过来,隔空罩在脸前,从狐面狭长的桃花眼后眺望黄河,道:“你算漏了一个人。”


    胤奚愣了下,“谁?”


    “胤鸾君。有他在,我不必费心用那帝王术。此剑我打算等褚盘立下战功,赐还给他。”


    有底气的帝王,不缺能用的刀,恩宠或敲打,不过一念之间。


    对褚家人曾对女郎不敬始终衔恨的胤奚笑了笑,没话说了。


    谢澜安背手勾着狐狸面具走下城头,胤奚在身后看着,剔了下眉,觉得她的修长玉指还是与他的面具更配。


    “东边崤山连绵,道路崎岖。”主将营帐中,谢丰年嚼着盐槟榔,眉头聚成个川字和谋臣佐将们摆布沙盘。他指向两关之间狭长曲折的通道,“想攻函谷关,这上百里补给线不能出岔子。”


    函谷之险,已经被历史无数场大战验证过。此处的地势不利于大军全速前进,看来要分兵几路,遣锋劲速疾的前锐开路了。韩火寓正思忖到此,忽觉眼前光线一亮。


    他抬起头,看见胤奚掀帘进来。


    韩火寓起身往旁侧让了个位置,忽觉哪里莫名违和。


    他往胤奚脸上多看了两眼,随即,浮现一抹无奈之色:“胤爷,你别笑了,我害怕。”


    这不用说,一看就是刚和陛下分开过来的,满脸荡着一股子春色。


    在西北的时候,许多士兵比起害怕喜怒都在脸上的高王,更敬畏这位喜怒不形于色的胤王,以为他天性不爱笑。自打两军在长安会合,胤奚一天笑的次数比在河西半年笑的都多。


    谢丰年轻哼一声。


    他对胤奚没意见,只是平等地排斥每一个想做他姐夫的臭男人。


    不过,想到自己欲在下一次大战自荐先锋,还需要胤奚的美言,谢丰年便将阴阳怪气压了回去,酸溜溜地白眼望天,“我也想找个媳妇。”


    他倒要试试,像他这般响当当硬邦邦的儿郎,会不会一有了娘子就成天没出息地傻乐。


    光棍了二十多年的韩火寓惆怅地点头:“附议。”


    肖浪环臂抱刀,在壁舆图下头凑趣:“附议。”


    胤奚怜悯地看着这群单身汉,摘刀转了半圈,鞘尖落在沙盘上一处险要隘口。


    “北尉有经验的大将快无人了,国师拓跋昉或许会亲自出征。若是他带兵守关,我去会会,谁都别和我抢。”


    想打头阵的谢丰年拍案:“你说了算呐!谁规定你次次打前锋的!”


    肖浪轻咳,“附议。胤爷,您是统帅,也给手下人留一点立功升迁的机会嘛。”


    “附……不了这个议。”韩火寓眼神一溜,发现胤奚不知是经意、还是不经意露出右腕上缠系的一条红缎发带,闭眼拍额。


    天子近臣,确实有本事说了算。


    ·


    与南军的势如破竹相对的,是从去年到新年一直被连战连败阴影笼罩的洛阳城。


    南帝的讨罪檄文随着不断更新的战报,雪片一般飞进洛阳,百姓惶恐,公卿失色。太极殿上,尉迟太后强撑镇定:“我朝有百万控弦之士,彼黩武穷兵,能奈我何?何人愿意应战?”


    大殿上,是一片不详的寂静。


    所谓百万之兵,且不分辨是不是夸大,就说赫连朵河一败,西线至少损失了十万精骑,后续仓促补御的守军,又接连被河西二王的铁蹄踏破。


    更不用说长安沦陷,关中士族转投南帝,此消彼长,又损耗无数兵源。


    北朝官吏原以为,南朝大司马褚啸崖之死,是大尉统一南北的大好时机。


    谁承想江左气运如此古怪,死了个战神,一批年青将领脱颖纷起,个个青出于蓝,血勇无匹。


    尤其那个传说中是阎王引魂使者化身的狐面战将,刀锋过处,片甲不留。这一年间多少不信邪的大将,都丧命于他的刀下。


    联想到治朝女帝能收服阴兵的传言,哪怕明知无稽,也令人未上阵胆先寒。


    尉迟太后面无表情,鸦雀无声中,国师沉沉扫视臣僚,出列伏拜:“臣愿领十万卒,往函谷关御敌。不管南朝派出几路兵马,谢澜安才是贼首。只要擒贼擒王,南朝乌合之众必生争端,不攻而可破。”


    拓跋昉这番话,已带了破釜沉舟的意味。


    尉迟太后心底不愿这位国朝柱石涉险,可除他之外,没有更好人选,只得勉励赐甲,交予兵符。


    就在拓跋昉出征第三日,尉帝身边的内监慌忙跑来禀告尉迟太后,“太后娘娘不好了!陛下……陛下又呕血了。”


    尉迟太后身子晃了晃。


    马道人死后,尉帝服用的金丹便断了。没过几日,他先前由药石营造出来的回光返照之相迅速反噬,一日日虚弱颓败下去。


    等到谢澜安占住潼关时,尉帝身上的皮肤开始一片片腐烂剥落,即便不停地上药,依旧止不住脓血外流。帝寝中,终日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


    尉迟太后知道,她儿寿数将尽了。


    尉迟太后没有如往常一样立即去看望皇帝,命侍女唤来皇太子。


    几刻钟后,拓跋亭历进殿。


    尉迟太后看向这个聪颖早慧的孙儿,她的目光深沉渺远,既像在为不久于人世的儿子而心痛,又仿佛悬心于百里外的战况,又似透过少年清澈的眼瞳,回顾了自己辅佐三代帝王的一生。


    老妇人默然良久,抚上太子发顶,声里透出一分疲惫与沙哑:“若洛阳失守……你便跟着亲兵撤去平城,人选祖母已为你挑选好了。”


    “祖母!”


    拓跋亭历眸子猛地一缩,不敢相信一向铁血手腕的祖母会说出这种话,“大尉还未输!”


    他两只异色的眼瞳忽闪过切骨的恨意,蒙上了一层水雾,“孙儿只恨、恨不能亲上沙场……手刃谢氏女于阵前!”


    尉迟太后只是笑了笑。“吾孙有此志气,不愁大尉不能东山再起。”


    她知晓洛阳城如今人心惶惶,心思活泛的世家大族已经携家带口,往北避难,每天都有牛车马车乱哄哄地堵在城门口。若非她提前命右卫府去压制,只怕敌人还没打进来,京都的人心已经散了。


    令她更为寒心的是,连贵族高官中也不乏其人暗中收敛细软,准备逃往大尉高祖的龙潜旧都平城,躲避战祸。


    作为太后,尉迟氏心中不齿,但作为祖母,她不能不作最坏的打算,替儿孙辈谋后路。


    谁又不想手刃谢澜安呢?


    先前,步六孤玉勒在黑石硖大败谢家军,阻击了南朝兵马北进的势头,当时朝廷上下欢欣鼓舞,都在准备庆功。怎料那女子出人意表,竟强行改朝换代,而后亲征,硬是扭转了局面。


    同样是女人。


    自己汲汲经营半生,都未渡过长江。


    那个不过二十出头的女子,却只用了数年时间,非但坐断江东,还兵指洛阳!


    尉迟太后神色复杂地捻动佛珠。


    这世上,难道真的有天命所归一说吗……


    ·


    函谷难攻,谢澜安麾下却也不止一路强兵与它硬碰。五月,谢澜安判断决战时机已经成熟,传令于金陵,命大司马褚盘点兵八万,北上攻许昌。


    又任命青州阮伏鲸为东路征虏大将军,高世伍为副将,渡巨野泽攻虎牢关;


    命洛阳王带精兵,在后方侧应;


    她所领的王师则分水陆两路,向洛阳分进合击。


    大治王师分五路强兵,风驰上道,攻向尉都。


    玄地洒金的旌旗遮天连日,绵延数百里,钲鼓之声响震百余里,悍骑动地,号角鸣天。


    拓跋昉在函谷道设伏,被胤鸾君识破,扫除障碍后,率军从容不迫地逼进五十里。


    拓跋昉退至灵宝,列阵再御,又败。其帐下兵士在漫山遍野竖起的大治军旗与敌军高呼中心志崩溃,弃甲而奔。


    眼前是势不可挡的凤翚军,黄河岸边,是迂回登岸包抄的敌军侧翼。


    拓跋昉空有调兵遣将之能,却敌不过大势,受围之下,拔剑横于颈前,仰天大恸:“娘娘!臣有负所托,无颜面见先君与陛下,在此谢罪!”


    左右慌忙抢剑,不知谁的血抹在刃上,一片血色斑驳。


    “国师休存死志,京中尚有禁军,不如还京,再图后计!”


    拓跋昉似哭似笑地望着被云遮住的惨淡日光。若说他在对战胤鸾君之前,还存有一丝侥幸,等真正见识过对面的悍不畏死,他便知赫连之败并非偶然。


    “哪里还有后计了……”


    ·


    九月,秋风烈,褚盘克下许昌,阮伏鲸攻破虎牢。


    神泽三年春,所向披靡的四路大军合围洛阳,终于在北邙山下会师。


    不同的州府番旗迎着风缕,竖立如林,共同点是皆隶属于一位君主的治下。


    一支膘肥马壮的骑兵如滚滚黑云席卷过千金堰,为首将领身长体硕,英气逼人。他一直驰到那面最高峨耸立的大纛前,凝望着一层层护军拱卫的最中央,那名身披蛟龙锦,头戴宝莲冠,玉容含光,如日降临的女子,眼眶湿热,坠镫下马。


    将军以军礼叩拜,声音有些颤抖:“臣阮伏鲸,恭迎圣主!陛下圣明神武,号令如一,统驭九州,江山清平!”


    谢澜安见到表兄,霜雪容颜倏地浮出一笑,下马亲自扶起他。


    “表兄,别来无恙。”


    自她身后,将士齐齐下马。


    胤奚长腿扫过马鞍,走到阮伏鲸面前打量他肤色几眼,含笑:“阮大将军攻破虎牢雄关,成前人未成之业,威风了得。”


    两年前泗水边,阮伏鲸让他叫自己“阮大将军”的戏谑,这小子还记着呢。


    阮伏鲸回视胤奚,看着气质比从前更为沉敛的男儿,真心实意道:“有你在陛下身边,我安心很多。”


    说罢,他目光与列队中的褚盘四目交错。


    褚氏少主冷白的脸上没有忌恨之色,至少表面上没有,平静地向对方点了点头。


    谢丰年立枪与阮伏鲸打声招呼,他手中那杆百战不折的长枪,正是阮伏鲸当年赠他的那一杆。


    胤、谢、阮、褚,这四位日后在功臣阁悬像立传的开国四将,都曾活在父辈或主家的荣光和庇佑之下、也曾失去过自己的亲兵、陷入过九死一生的绝境。他们受着谢澜安的指引,一路行来,终于聚集在此,每个人的目标都是一致,那便是破开近在咫尺的最后一道城门与宫门,捍卫他们认定的明主,会当凌绝顶。


    不是侵凌,而是回家!


    “给我三日,臣定为陛下拿下金墉城!”阮伏鲸抱拳请战。


    坐落洛阳西北角的金墉城,便如同金陵的石头城,皆是为保护国都而建的军事堡垒。


    大军临城,拓跋氏之所以还不开城出降,便是靠着此城负隅顽抗。


    谢澜安首肯。料峭风色中,她转目望向护城河环绕的那座黛瓦古城,与城头上漆黑肃穆的垛口。


    胤奚知她所想,拍了拍青骢马辔,“既是回家,怎能不走正门,阊阖门交给我。”


    语气就如讨一碗酒喝一样平常。


    谢澜安看向他,昂扬一笑:“仰仗胤爷了。”


    她故意在人前叫出这个称呼,胤奚在那片明眸轻睐的眼波下,身体发热,气血鼓荡。


    男人勾唇俯首,周身锋芒毕露:“愿为陛下效劳。”


    那年自作主张冒雨直奔泗北的路上,年轻人不知自己生死,却已暗中立誓:胤衰奴会向世人证明,他从来不是谢含灵的软肋,而是铠甲。


    ……


    “南人打来了!”


    “是、是那个女皇帝,她纠集了二十万大军,已到城外!”


    洛阳内城阴云密布,百姓如惊弓之鸟,有人躲在紧锁的家宅中求神拜佛,有人极惊之下冲到混乱的街面上,试图从哪条城郊小道找一条逃匿的生路。


    可城池四门都已被治军堵住,哪里还能逃脱?


    尽管南朝女旁一再令节使传话,入城后不伤百姓,不烧杀劫掠,可百姓们依旧恐惧。


    仿若蒙上了一层阴影的皇宫殿阁,灯树倒地,鹦鹩惊飞,到处可见宫娥太监瑟瑟躲藏的身影。


    比宫外百姓更害怕的,正是朝中的朱紫大臣。他们安享逸乐太多年,等到大祸临头,才忆起当年尉朝先君攻入洛阳城时烧杀奸淫,屠城立威,天街踏尽公卿骨的往事。


    风水轮流转,谁知道南军破城后会如何报复?


    听说那位女帝,最是睚眦必报。


    “太后娘娘……不如,降吧?”


    有人绝望之下恳求尉迟太后。


    半个月前尉帝驾崩,皇太子仓促继位,可大臣们仍习惯于有事启奏太后。


    此日,尉迟太后穿着一袭玄青回鹘纹素服,唇色浅淡,周身无饰。她转动两只微眍的眼眸,看向跪在庭殿中间,从函谷突围逃回京城的拓跋昉。


    拓跋昉神色憔悴,哑声说道:“大尉有今日,臣未能纠改国戚贪墨军饷,引得六镇叛变,一罪也;未能识鉴妖道,劝阻圣人,二罪也;领兵不敌贼军,令河山沦丧,三罪也……”


    国师无颜面对君臣,低着头:“臣百死莫能赎罪,请太后允许臣去守城门,唯死后已!”


    已是太皇太后的尉迟太后说:“你带皇帝从东门突围,立刻撤往平城。”


    “祖母!”拓跋亭历转头,“天子守国门,朕不会逃!”


    “带上楼皇后,你们一起走。”尉迟太后只看着拓跋昉,见他迟疑,抬高声量,“难道你想看着拓跋家绝种,看着她的儿子死于非命吗!”


    拓跋昉浑身猛地一颤,抬头对上老妇人严厉的视线。


    他咬住牙关,当机立断,起身拖抱起少帝从大殿的偏门奔了出去。


    “不,祖母……”拓跋亭历挣扎着,“那您呢?”


    尉迟太后苦涩地仰了仰唇角,她不一样,她在这座宫里生活了一辈子,如男人一般坐守社稷,控驭百官,何等显赫。临了若灰头土脸地逃回老窝,颜面何存?


    她就留在这里,等。


    “不好,西门破了!”


    耳边,恍惚传来一道惊慌回报,金戈铁马,逼近宫闱。


    ……


    城中的一部分主力军被尉迟太后抽调去保护天子撤离,剩下的京畿护军,在把守四门的消耗战中不断后退,胤奚没费什么周折,便指挥攻城车撞开了西城门正中的阊阖门。


    他转辔侧身,与亲卫簇拥着谢澜安,风雷电掣穿过城洞。


    如两尾玄甲长龙涌至前方开路的甲兵,纵枪舞槊,以压倒性的兵力击退迎上来的护军,控制中街,分兵疏散百姓。


    韩火寓高举金券御诏,高声宣读大治皇帝陛下接手城池、不犯百姓的纪律。


    谢澜安驰过金市,让贺宝姿带人占领太仓,常满仓这两处洛阳最大的粮仓租场,等谢丰年破开南门过来汇合。


    嗖!


    一道几乎忽略不计的破风声,逃不过胤奚的耳力。他早在防备着,眉锋冷冽,出刀如电,削断射向谢澜安的几支冷箭。


    随着箭杆一分为二地落在谢澜安马下,北朝还妄想擒敌擒王的美梦终也破灭了。


    谢澜安眼睫不瞬,神色平静地扬鞭点了点皇宫的方向。


    “尉迟太后看中了朕的人头,今日,朕来了。”


    万人军队直奔皇宫。被制服跪在御道两旁的护卫军如丧考批,茫然望着万军丛中,若隐若现飘过去的那袭云襕金纹袍影。


    洛阳破了,被南朝的女帝接管了……


    他们一生中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她的一双眼眸如同从九天摘下的两颗寒星,眉上金缕冠折射的金芒又似借了太阳一束精光,闪耀清华,璀璨无拟。


    她身上散发的气度,足以辟易千军。她像破云而升的高阳,强劲过境的飓风,仿佛天生便要登临绝顶,无人能够阻挡。


    不待这些兵俘回神,一点凛寒的刀光掠过眼前,如针尖刺痛他们的眼珠。


    那是离女帝坐骑最近的一个面罩玄铁的男人挑转了刀锋,宛如猛兽张开獠牙,逼迫宵小俯首,不敢再窥那位女皇半分。


    城池已破,禁庭羽林军自知不敌,象征地在宫门后举戟抵挡片刻,便在声势浩大的喊杀下弃械而降。


    谢澜安骑马踏进太极宫前的圆坛广场。


    汉阶白玉,铁马飞檐,东风拂面,似曾相识。


    南渡后,玄朝国君为示不忘故土,金陵皇宫皆仿照洛阳宫制式兴建。所以谢澜安对眼前的殿阁宫宇并不感到陌生,只有在看见某些摩羯纹雕刻,与马鹿图腾的时候,方能看出异族风格。


    高世军与高世伍在御驾后面,顾望他们曾经效忠的天子帝居,神色复杂,也眼神炙热。


    池得宝单手持握杀猪刀,心想:这就是洛阳宫!


    她要睁大眼睛,替那些留在高平川上的同袍看个清楚。


    谢丰年下马为阿姊扶镫,胤奚确定四周皆在禁军掌握中,擎臂托住女郎的手心。


    谢澜安在二人随扈下,步入明堂。


    空荡荡的太极殿如被一顷凉水泼地,寂无一声。


    宫娥已经跑光,除了颤股伏跪在角落的几名尉臣,南首龙椅上,只有尉迟太后坐在上面。


    到了这个时候,老妇人依旧维持着雍容风度,双眼审视谢澜安。


    面如银月满,飒沓含芳华。


    这个女子像佛前供奉的优昙婆罗花,苏世独立,清白无俗艳。尉迟太后观顾许久,都挑不出一丝瑕疵。


    她说:“真年轻啊。”


    谢澜安没有理会她的感慨,她第一眼没在龙座上看到尉帝,立刻侧眸看向谢丰年。


    谢少将军当即会意,领人去追。


    尉迟太后神色隐隐一变,掌心扣住龙椅,凝视着这个从千里之外不请自来的女子,心情五味杂陈。


    “好一个女子,好一个我花开后百花杀。南朝几代皇帝没做成的事,你做成了,男人没做到的事,你也做到了。”


    “成者王侯败者寇,哀家人头就在此,你来取便是!”


    “你错了。”谢澜安说,清朗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


    她并不想要一枝独秀,压杀百花,女孩子在这个世间何等美好,她恰恰喜欢千芳竞开,万卉争妍,同锵玉振,蕙芬兰郁。


    那才是她谢澜安心中的大气象。


    不过这些话,她与眼前的异族太后也说不着。


    谢澜安此时耐心奇好,没有下令将太后从龙座上押下来,两名亲卫见状搬来一张实檀坐椅,放在大殿中轴线上,正对龙椅。谢澜安拂袖落座,双腿交叠,两臂担在扶手背上,松弛而漫淡的姿态,眼褶深邃,似笑非笑。


    “朕也并非要取太后娘娘的人头,只不过是听闻贵国有意会猎于秦淮,故前来拜会。”


    尉迟太后冷笑,“今已拜过,又待如何?”


    谢澜安唇角轻莞:“客人上门,岂能不带礼物。朕来与太后谈一桩盟约——”


    “你说什么,盟约?”尉迟太后如听天方夜谭。


    “正是。”谢澜安展扇轻摇,虽处下位,但身上散发的华贵威凛之气,完全占据了整座朝堂的中心。她停顿一瞬,目射明光,“只要鲜卑一族退回阴山之北,立誓永不犯疆,则汉胡合盟共处,从此天下一家,永无战事,如何?”


    尉迟太后怔忡半晌,忽然放声大笑。


    “哈哈哈,汉胡一家,永无战事……”


    她目光陡然犀利,以此掩饰后背竖起的寒毛。尉迟太后浑身都开始发抖,撑着外厉内荏的神色瞪视谢澜安,“冠冕堂皇!你不过是想让我们做汉庭和柔然之间的屏障带,为你的帝国抵御外敌!”


    好个天生的帝王料子。


    她竟能想出这样个一箭双雕,名利双收的主意!


    “哀家纵一死,岂容你如意!”


    谢澜安霎眼笑了笑,她慢声说:“如意不如意,是我说了算。”


    十字声落,谢丰年恰好回到殿中,神色兴奋:“阿姊,蓝眼小皇帝捉着了!上次跑的那个国师我也给捆了!”


    尉迟太后变色起身,一口气噎在喉间,脚底趔趄。


    胤奚站在谢澜安檀椅的左后侧,头也不回地掷刀而出,正钉在一个试图悄声往外爬的绿袍官员衣带上。


    他注视尉迟太后的眼神,如鹰嗜血。


    “太后活了这把岁数,死就死了,可尉帝仿佛还未成人,千刀凌迟的场景,到时太后可以亲去观礼。”


    那个被钉住的官员裤裆湿骚,嚎啕求饶。尉迟太后脸色惨白,面无人色。


    谢澜安稳坐钓鱼台,不动如山地弹指:“签,还是不签呢?”


    其实她大可以晓之以理,她连陈勍父子都能容得下,一个亡国失势的小皇帝,只要拔干净他的爪牙,留他一命无关痛痒。


    但先打服你再教你作人,是谢澜安的一贯风格。


    困兽若不知怕,怎么会甘愿俯首。


    终于,僵立片刻后,尉迟太后在陈列殿门内外的一双双如狼似虎的劲卒目光下,缓缓走下朱墀。


    那软塌曳地的素色袍尾,宛如被抽去骨头的一张皮,失去了一切力气,服帖在地。


    “尉迟氏,代尉国与治帝签订盟约。请陛下……守约,勿伤吾孙。”


    从此刻起,大江南北,九州四域,只有一位皇帝了。


    胤奚神采奕亮,毫无犹豫地屈膝拜在谢澜安裙下,嗓音清曼,如歌咏志:“陛下克复中京,鼎玉还迁,臣贺陛下,万岁万万岁!”


    谢丰年眼底光芒闪动,随即跪下去:“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明堂内外,众将士齐身下拜,山呼朝贺:“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谢澜安在山呼声中,闭了闭眼。


    那场焚毁朱雀桥的冲天火焰,在她眼前一闪而逝。


    这一世,没有金陵城破,没有九州混战,二叔没有猝亡,老师也没有病故。


    她拼凑起自己的一身粉骨碎骸,怀着一腔意难平,纵横捭阖,行路至此,如此巧合地就在上辈子死去的这一年,入主洛阳宫。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谢澜安眸清如雪地睁开眼,伸手捞起胤奚。


    对这个重生以来唯一遇到的变数,因多出的一点怕,而懂得了何为心动的人,她威严的语气里泄出一分抱怨:“朕不喜欢那张龙椅,太宽了。”


    胤奚颔首听着。


    “着工匠重新打造。人主御座,只可独坐,岂能与人分享。”


    胤奚贪恋她指腹滑过自己袖管的体温,对这创下奇伟功业,独占春色的女帝温柔一笑,低眉说:“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