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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往小说网 > 古代言情 > 宋明稚慕厌舟 > 20-30
    第21章 安心了


    泉水滑过了宋明稚的肩头。


    夜风也与此刻吹过他身侧,送来了一阵淡淡的寒气。


    本能的瑟缩,还没有到来。


    慕厌舟已经抬起另外一只手,将他的肩膀揽进了怀中,替他遮住了春夜里彻骨的寒气。


    两人的身体也于瞬间,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怦怦,怦怦——”


    宋明稚的心脏,因为紧张而怦然跃动。


    他从来都不曾与人有过什么拥抱。


    诡异的酥麻感,就好似一道涟漪,随着这个拥抱由他肩头蔓向了周身,就连……小心搭在慕厌舟肩上的手指尖,都不由自主地轻轻颤了一下。


    这种感觉实在太过奇怪。


    料峭春风,吹散了耳旁若有似无的轻笑。


    也不知道是不是宋明稚的错觉……


    慕厌舟似乎用手指,在他肩上轻点了两下,末了,轻声问:“这样,可以吗?”


    他的声音,稍有一些沙哑。


    酌花院中的温泉水,烫红了宋明稚裸露在外的皮肤,热气还在不断地向上蔓延,一直蔓延到了他的脸颊,与耳尖……


    危急关头,齐王殿下竟然还在顾忌着自己的感受。


    宋明稚不禁咬了咬牙,低声道:“……可以。”


    他的语调,略微有些许的不自然。


    桃花的枝丫切碎了漫天月光。


    一片一片,洒在了池水之中,随着雾气氤氲了开来。


    慕厌舟的气息,忽地靠近……


    宋明稚一边在心底,默默地念叨着“没事,没关系”一边强忍着酥麻感。循着声音,朝着酌花院的院门前看了过去:


    宋明稚方才不但关上了院门。


    还在同时,将门上的那根横木闩杠,插进了门槽,由内部将整座酌花院反锁了起来。禁军们第一下,竟然没能将它撞开,此时他们正在大声数着“三,二,一”再一次用尽全力,撞向院门。


    慕厌舟轻抚着宋明稚的长发。


    手指则于不经意间,自对方的脖颈间,正随着心跳而颤动的血脉旁滑了过去……


    他的语气,慵懒中还透着难掩的危险:“还请爱妃多多配合。”


    而就在慕厌舟话音落下去的同一时间:


    “砰——”


    酌花院的院门。


    在一声重响后,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院子外,慕思安高高地挑起了眉毛,迅速转过身去朝着禁军,兴奋道:“给我再撞!”


    这群禁军早就已经撞红了眼:“遵命,殿下——”


    他们微微蹲下了身,双腿猛地发力,朝着酌花院的院门冲了过去。伴随着又一声重响,那根横木闩杠终于不堪重负,发出了一声极为清脆的“咔嚓”声。


    雕花的朱漆院门,也随着一声闷响,缓缓地向内敞了开来。


    元九默默地攥紧了手心,移开视线:“……!”


    齐王殿下做事一向非常谨慎。


    但这起事件发生得极为突然,加之……徽鸣堂内也没有了耳目,无人时刻留意他的行踪,关注他是否在府内。于是,殿下便选择冒险出王府,主持大局。


    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也不知道殿下这一回失策,要如何向天子解释啊。


    大难将至。


    元九的腿不由一软,但却强撑着没有表现出来。


    他正抓紧时间于心中盘算着……实在不行,就说殿下是溜出王府,去喝酒了!


    周围的几名侍从,也随他一道咬紧了牙关,强行将“死到临头”这个念头,压了下去。


    然而……


    酌花院内的场景,却与他们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慕思安率领禁军,兴奋地冲进了酌花院中,高声道:“都给本王——”


    他的话音还没有完全落下。


    便突然一下,瞪大了眼睛,硬生生将自己后面的话,全部咽回了嗓子眼里。同时,还踉跄着后退了几步,结结巴巴地朝着院子里道:“你,你……你怎么会在酌花院里?!”


    元九:“!!!”


    他不由用力揉了揉眼睛,朝着酌花院里面看了过去。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春末。


    酌花院中,那一棵有着百年树龄的桃树,已经开到了最繁盛的时候。远远望过去,好似一朵浅红的云,沉沉地坠在了地上。夜风一起,便有满院的落花,飘飘摇摇,随风而舞。


    树下,是一池温泉。


    此时它正袅袅地向外冒着雾气。


    半座酌花院就这样,被隐没在了雾与烟之后。


    元九隐隐约约看到——


    汤泉之中,似乎有一个熟悉的人影。


    是齐王殿下!


    夜风吹散了一点雾气,他定睛方才看清楚:


    此时,齐王殿下并不是独自一人,待在汤池之中,他的怀里,还有一道玉色的身影……!


    院门敞开的那一瞬间。


    慕厌舟迅速抬手,紧紧地护住了宋明稚的身影。并用衣袖遮住了怀中人裸露在外的肩头,同时侧过身,背对着慕思安,与他手下这一群不速之客道:“滚出去——”


    说完,又低下头,在宋明稚的发顶落下一枚轻吻,低声安慰他道:“没事,别害怕。”


    齐王殿下,他……他居然在府上!


    看到眼前这一幕后,禁军们一个个面如土色,瞬间愣在了原地。


    几息过后,众人方才回过神。


    一个推搡着一个,踉踉跄跄地挤出了院门。


    转眼之间,只剩下慕思安一个人,还如一根钉子般,不可置信地钉在原地,半晌都没能发出一丁点的声音。


    慕厌舟冷声,朝他道:“怎么,本王为什么不能在王妃的院中?”


    ——变脸如翻书。


    宋明稚:“……!”


    不愧是齐王殿下。


    宋明稚的身体颤了一下。


    反应过来此时的状况后,他立刻轻咬着下唇,配合着慕厌舟的话,朝着对方的怀中靠了过去:“好。”


    慕思安愣在原地,“这,这不可能……”


    慕厌舟既然一直都待在王府之中,那…那自己刚才闹出了如此大的动静,他怎么会没有一丝半点的反应?


    一向自高自大的慕思安,也不禁转身,朝着已退至院外的禁军看去:


    方才还气焰嚣张的他们。


    此刻不但彻底蔫了下来,甚至还有人,正不自觉地继续向后方退着。禁军们的脸上写满了“心虚”和“紧张”,生怕会被慕厌舟记住了长相,或是直接问罪。


    这里压根没什么正经人。


    看到禁军表情的那一瞬,慕思安的心中,就已经有了答案……


    这还能是因为什么啊?


    自然是因为慕厌舟方才正忙着做那种事啊!


    酌花院内外,鸦雀无声。


    看清楚院里的状况之后,元九总算是长舒了一口气,松开了一直紧握着的手指。


    而位于汤池之中的慕厌舟,面上非但没有一丝半点的紧张,反倒已在第一时间,朝慕思安反客为主道:“什么不可能?本王还想问问梁王殿下,为什么会在深更半夜,出现在齐王府之中。”


    不过是须臾之间。


    宋明稚也已经彻彻底底地冷静了下来。


    同时,还嗅到了藏在浓重的花香,与温泉独特的气味之下的淡淡血腥气。


    齐王殿下的身上还有伤……


    宋明稚抬起眼就看到,慕厌舟锁骨上的那道箭伤,此时正在汩汩地向外冒着鲜血。不消片刻,便染红了他胸口处,原本雪白的中衣。


    他方才侧身,就是为了掩饰住身上的伤口。


    酌花院里面的温泉,是天然形成的。


    汤池的底部,也没有经过人工修凿,下面满是被泉水打磨圆润的石子。此时他们两人正站在汤池的最中间,宋明稚所处的那个地方,水位似乎还要更深一点。


    慕厌舟原本就比宋明稚高大半个头。


    现在,仅凭宋明稚高高抬起的手臂,已经快要遮不住对方胸前的血迹……


    没有时间再多犹豫!


    宋明稚努力踮起了脚尖,借着泉水的浮力向上。他轻轻地将下巴,枕在了慕厌舟的肩头。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慕厌舟胸口处,那大一片猩红的血迹。


    两人的心脏,也随着他的动作,紧贴在了一起。


    慕厌舟慢慢地垂下了眼眸。


    他的心中闪过了一丝意外,但面上却分毫不显。


    慕厌舟温声道:“无妨,坐着吧。”


    说着,便缓缓移动了手臂。


    宋明稚愣了一下。


    几息过后,他方才反应过来——


    齐王殿下他,他该不会是要让自己,坐在他的手臂之上吧……


    宋明稚:*@-#^¥·%


    他的脚尖,几乎够不到汤池的底部。


    宋明稚没有怎么挣扎便放弃了强撑,犹豫着,坐了下来。


    两人的身体,终于完完全全地贴在了一起。


    慕思安看呆了。


    他结结巴巴地开口道:“我…我……本王,本王是来齐王府里搜查,搜查凶犯的!”


    慕思安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将目光,落在了汤池里面。他差一点点,就将自己今天率领一众禁军,搜查崇京要做的正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宋明稚下意识扣紧了手指。


    然而一想到周围人的目光,他又努力将手指,舒展了开来。


    身体则一直保持着僵硬。


    宋明稚的耳边,传来一声很低的笑。


    他艰难地闭上了双眼……


    若是一个月之前,有人告诉自己,自己即将回到一百年之前,坐在……文帝的手臂上。自己一定会觉得,对方是服多了五石散,得了什么严重的疯病。


    天呐……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这也未免太过离奇。


    略显急促的心跳声,穿过他的身体,落在了慕厌舟耳畔。


    一不小心,便泄露了主人过分慌乱的情绪。


    慕厌舟轻轻地拍了拍宋明稚的背。


    同时,将视线落向院门旁边,幽幽道:“搜查凶犯?”


    他不屑地笑了一声,低声道:“梁王殿下就这样闯入本王府中,甚至还破门而入,惊扰到了王妃。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本王就是你要找的凶犯呢。”


    慕思安自知理亏,此时早已面如死灰,“本王,真没,没这个意思……”他清了清嗓子,强撑最后一点冷静说道,“三弟千万不要误会。”


    慕思安与慕厌舟二人,虽然都是大楚的“亲王”。


    但是从慕思安记事之时起,慕厌舟便处处压他一头——彼时“贤平皇后”还没有去世,柳家也风头正盛。而被柳家扶上皇位的当今圣上,不但专宠着皇后一人,甚至还连带着溺爱慕厌舟。


    他这个“大皇子”就是凤安宫里的透明人。


    后来,终于风水轮流转。


    “贤平皇后”去世以后,柳家也逐渐败落。


    慕厌舟这个原本的天之骄子,被皇帝溺爱成了崇京城里的出了名的“朽木”。自己则走进了朝堂之中,一时间风光无限,受众人追捧。要说唯一的遗憾,恐怕就是慕厌舟多年来闲散在府中,没能亲眼看到自己的风光。


    这对慕思安而言。


    无疑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慕思安今日,原本只是想借“搜查凶犯”的机会,来到慕厌舟的府上耀武扬威,再膈应他一番。到时候,就算父皇知道了此事,也一定不会责怪于他,更不会将此事放在心上。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


    他竟然一不小心,将事情闹大了!


    慕厌舟的语气格外的冷硬:“哦?梁王殿下没有这个意思吗。”


    他抱着宋明稚,朝着酌花院内外众人道:“本王误会不误会,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就是不知道,父皇他会不会多想了。”


    酌花院的院门外。


    禁军也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他的话。


    下一息,便有禁军没能拿稳手中那支长剑,“哐当”一声,将它摔在了石阶上。


    ……无论是脾气多么好的人,做这种事情的时候被人打扰,都会生气。更何况……崇京城里面,人人都知道,齐王对他这个王妃,并不是一般的喜欢。


    这回真的完蛋了……!


    齐王一定会进宫,去找圣上告状。


    而自己则要随梁王殿下一起倒大霉了!


    方才那一阵声响,终于将元九跑远的神,强行给唤了回来。


    齐王殿下已经将该说的话都说完。


    为避免夜长梦多,元九立刻开口,赶客道:“梁王殿下。”


    他迅速走上前去,朝慕思安行礼,提醒对方道:“您方才已经率人搜查过了徽鸣堂,现在……而现在,无论是该看的,还是不该看的,您也全都看过了。也该确认所谓的‘凶犯’,他并不在齐王府内了吧?”


    慕思安愣了愣,喃喃道:“对,对……”


    他像意识到了什么一般,立刻将视线,从汤池之中收了回来。原本就很难看的脸色,也随着元九的这番话,变得更加古怪。


    慕厌舟方才并不在徽鸣堂里面。


    负责守夜的下人们,完全没能拦住被喜悦冲昏了头脑的慕思安,直接让他忘记了对方“亲王”的身份,带着禁军们,一口气就将徽鸣堂给翻了一个底朝天。


    这件事,他的确做得太过了。


    慕思安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人还杵在这里一动不动。


    见状,慕厌舟终于不耐烦道:“怎么?”


    他抬手一边安抚着怀中的人,一边问:“梁王殿下,您今天晚上,不用继续搜查所谓的‘凶犯’了吗?”


    慕思安的呼吸瞬间便是一停:“……!”


    大楚没有“宵禁”的政策。


    今天晚上,崇京城内之所以会戒严,都是为了冯荣贵府上一事。


    现如今,凶犯依旧逍遥法外,自己还有一堆正事没做,竟然带着上百名禁军,在齐王府里面耽搁了小半个晚上!


    慕思安的心,不禁重重一沉。


    ——今天晚上的这场闹剧,虽然还没有传出齐王府,但是此时的梁王殿下,却已经生出了“大难当头”的不祥预感。


    不行……


    夜已经过了一小半,自己绝对不能再在齐王府里面虚耗下去了。


    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抓住傍晚的凶犯,亡羊补牢!


    慕思安狠狠地咬了咬牙,朝着院门外的禁军道:“我们走——”


    “是,殿下!”


    慕思安丢下一句:“本王就不打扰三弟的好事了。”


    便率领一众禁军,灰头土脸地朝着齐王府外退了出去,再也看不到半点嚣张的气焰。


    见此情形,元九立刻上前。


    他迅速捡起了地上的木闩,朝着酌花院内行了一礼。接着,便带着齐王府内的一众侍从,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了慕厌舟的眼前:“齐王殿下,继续继续……奴,奴才就不打扰您了。”


    说完,还不忘贴心地为两人掩好院门。


    火光逐渐远去


    酌花院内,终于安静了下来。


    ※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酌花院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


    慕厌舟终于松开手臂,将宋明稚从自己怀中,放了开来。


    ——总算结束了!


    宋明稚下意识向后退了大半步。


    他将自己沉进了泉水中,半晌过后,方才在窒息感来临之前,浮出了水面。


    这时,慕厌舟已坐在了岸旁。


    随手捡起了被他丢在石头后的那身血衣,用火折子烧了个一干二净。


    慕厌舟胸前的伤口,还在继续向外渗着血。不仅染红了半身中衣,甚至就连泉水之中,也多了一丝丝的猩红。然而,他却像是没有完全感觉到痛一般。


    慕厌舟非但不着急去处理伤口,反倒微扬起了唇角,笑着看向宋明稚道:“今日,多谢爱妃了。”


    宋明稚回过神来:“……殿下这是什么话?”


    殿下身上的伤,已经不能再耽搁。


    宋明稚迅速调整好心情,走出了汤泉。同时,催促慕厌舟道:“殿下快些进屋,处理伤口要紧。”


    没有时间再多废话——


    宋明稚话音未完全落下,便扶着对方,走进了院后的正房内:“殿下稍等片刻,我先去给您找一身干净的衣物过来。”


    方才,他们两人一道跌入了汤泉之中,浑身的衣物早已被泉水打湿。


    现如今春天还没有结束。


    离开汤泉之后,春夜里的寒气,便于瞬间逼了上来。


    一时间,竟然有些刺骨。


    宋明稚转身,走到衣柜前。


    在此之前,慕厌舟虽然没有在酌花院里面留宿过。但是府内的下人,仍然尽职尽责地在这里,给他备上了崭新的衣物。宋明稚没有怎么翻找,便取出了一身中衣。


    慕厌舟接过衣物,状似随意道:“酌花院今夜,没有旁人吗?”


    宋明稚的动作随之一顿。


    他像是没有听出慕厌舟的言外之意一般,回答道:“我不习惯身边有太多的人伺候,所以,夜里一贯让他们自行休息。”


    慕厌舟缓缓点头道:“这样啊……”


    说着,他已脱下身上那件染血的中衣,去换干净的衣物。


    ——没有一点点要避着宋明稚的意思。


    慕厌舟平日里的衣着非常宽松。


    直至这一刻,宋明稚方才瞥见,他的身上竟覆着一层清晰,又不过分夸张的肌肉。


    宋明稚:“……!”


    他迅速转过了身去。


    等等,不对啊……


    宋明稚转过身之后,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与齐王殿下皆为男子,压根没有什么避开对方的必要。


    他的耳畔,又传来了一声轻笑。


    慕厌舟轻声问:“怎么了?”


    同时,一边换衣服。


    一边将视线落在了宋明稚的身上……


    他的神情略有些不自然。


    停顿片刻,便迅速走到了桌边,转移话题道:“殿下稍候。”


    慕厌舟看到,宋明稚完全不着急换下他身上已经湿掉的衣物。而是在第一时间,便为自己翻找起了伤药,还有绷带。所幸,这些都是府内常备的药物,宋明稚没有怎么费工夫,便将它找了出来。


    直到此时,他方才长舒一口气。


    慕厌舟的箭伤虽然很深,但是并没有影响到他的动作。等宋明稚取来伤药,转过身的时候,他已经换好衣服,坐在了榻上。


    同时,将视线落在了那卷绷带上。


    眨了眨眼睛,真诚道:“爱妃,我看不到伤处,怎么办?”


    慕厌舟身上最明显的那一处伤,在锁骨下方,这里的确是视觉盲区……


    宋明稚没有多想。


    他忙走上前,俯下身道:“殿下放心,我来处理。”


    同时,聚精会神地凑上了前去。


    慕厌舟笑了笑,道:“好。”


    说着便敞开了衣领,半点也没有同对方见外的意思。


    慕厌舟身上的箭伤,虽然不大,但是却很深,万幸,并没有伤到脏器。宋明稚简单观察了一下,就迅速取来布巾与清水,清洁起了他锁骨下的伤口。


    他心无旁骛,专注着面前的伤处。


    完全没有向下多看一眼。


    慕厌舟不禁眯了眯眼睛——


    宋明稚处理伤口的动作,娴熟得有些过分。


    看上去不像是第一回 这样做。


    可惜,齐王殿下的观察,并没有持续太久。


    温热的呼吸,如同羽毛,随着宋明稚的动作,朝着慕厌舟的胸前扫了过去,扫走了春夜的寒气。慕厌舟不由微微蹙起了眉,还不等他适应,略有些冰冷的指间,又轻轻地触了上来。


    陌生的粟栗感如涟漪。


    瞬间,便自此处,蔓向周身。


    慕厌舟:“……”


    他的身体不由一僵。


    视线则忽一下,随着乱掉的呼吸,落在了宋明稚微颤的睫毛之上。下一息,拥抱时的感觉,竟又毫无预兆、清清楚楚地浮现在了他的心间。


    慕厌舟深吸了一口气。


    再次将视线越过宋明稚肩,落在院中。


    “殿下稍等。”


    宋明稚还以为,是自己不小心碰到了他的伤处。


    话音落下,他便小心拿起了伤药,轻轻地洒在了慕厌舟的锁骨下方。接着,迅速地拿来绷带,缠在了对方的伤处。自始至终,都没再碰到慕厌舟的伤处。


    ……的确非常娴熟。


    “剩下的我来就好,”慕厌舟回神,接过了剩下的绷带,朝宋明稚笑道,“爱妃快去更衣,当心着凉。”


    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宋明稚总觉得慕厌舟的语气,有一点点古怪。


    不过,他并没有多想。


    慕厌舟身上的伤已处理完毕,绷带也只差打结。宋明稚朝他点头,慢慢地站直身了道:“是,殿下。”


    说着,便快步走到了衣柜前。


    他没有看到——


    此刻,慕厌舟竟然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


    酌花院这两间正房的中间,还隔着一扇丝面的屏风。


    宋明稚取来衣物后,便退到了屏风那头,迅速更衣、擦干了还在滴水的长发。


    与此同时。


    慕厌舟的声音,终于再一次响了起来,“冯家的事,是我做的,”此时,他的声音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与漫不经心,“爱妃并不觉得意外,对吗。”


    说完,便轻轻地笑了一下。


    宋明稚的动作,不由一顿:“对。”


    如今,已不必再揣着明白装糊涂。


    宋明稚索性直接道:“我方才在酌花院里,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今夜崇京戒严,殿下一身血衣回到王府,定与此事有关。”


    说着他便取来巾帕。


    抬起手,轻轻地擦起了头发。


    今早,宋明稚回到酌花院后,便取出了铃铛里的那一小团棉花。此时,它正随着宋明稚的动作轻轻摇晃,发出一阵又一阵清脆的叮当声。


    慕厌舟竟莫名地觉得它悦耳。


    他斜倚在榻边,笑着问宋明稚:“爱妃是什么时候猜到的?”


    慕厌舟这句话,乍一听有些不明所以。然而宋明稚还是在瞬间,就明白了他究竟想要问什么。随后,说出了自己准备已久的答案:“我从来不觉得殿下是什么朽木断袖。”


    慕厌舟的唇角随之一扬。


    宋明稚没有直说蛊毒的事,而是隐晦道,“殿下知道的,我来自述兰,”他顿了顿,方才继续道,“……我发现殿下似乎有一些苦衷,于是顺带着,猜到了殿下是在韬光养晦。”


    慕厌舟发现,和宋明稚说话格外省心。


    他起身绕过了屏风。


    自宋明稚手中接过巾帕,为对方擦拭起了长发,同时漫不经意道:“那爱妃可有猜到,‘苦衷’是从哪里来的吗。”


    宋明稚的手指不由一顿。


    他向来不习惯有人伺候,更别说……此时为他擦头发的那个人,还是未来天子。


    宋明稚蜷了蜷手指,略有些不自然地开口道:“……猜到了。”


    慕厌舟轻轻撩起了一缕长发。


    末了,竟笑着叹道:“不过,还得多谢父皇……”


    慕厌舟垂眸,自一旁的铜镜,看向宋明稚的眼底。他的话乍一听有一些莫名其妙:“若不是有父皇,我怎么能娶到爱妃?”


    “你说,对吧。”


    ※


    宋明稚晾干头发,已到亥时。


    他紧张了一整天,此时困意,正像潮水一般朝他卷来。


    今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不用猜就知道——明天一早崇京城,一定会热闹非凡。觉自然是要早早睡的,然而今晚,宋明稚的面前,却摆着一个极为重大问题:


    酌花院里面只有一张床。


    宋明稚方才已同慕厌舟确认过。


    除了锁骨上有伤以外,慕厌舟的腿上,也受了些许的外伤。


    房间那头是汤池,湿气略有些重。


    宋明稚并未纠结,直接从柜中取出了另外一床锦被,替自己铺在了床榻之下。


    ……


    崇京城里下了一天的雨。


    今晚的天空,净若明镜,整条星河,都落入了人的眼底。


    齐王府内常备着的都是上好的伤药。


    慕厌舟的伤处,早已经没有了痛感,如今,只剩下一点点麻痹感,尚在此处徘徊。


    然而……


    慕厌舟却始终没能入眠。


    ——只要他一闭上眼睛,汤池里的那一幕,还有怀中温热的触感,便会莫名其妙地浮现在他的眼前。


    几次尝试入睡无果之后。


    慕厌舟终于彻底放弃,他睁开了眼睛,侧身朝地上看去:


    宋明稚睡觉的样子格外安静。


    此时他正小心地蜷缩在地上,不但一动不动,甚至就连呼吸,都没有半点的声息。


    月光似水,倾泻一室。


    好似一张薄薄的纱幔,覆在他的身上。


    慕厌舟轻轻垂下眼帘。


    自从他记事的时候起,慕厌舟就学会了如何将面具戴在脸上。他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会在外人的面前,摘下这张……早已长在他脸上的面具。


    既有无遮无掩的不适。


    还有几分莫名的轻松,与新奇。


    ——宋明稚是他这二十几年来,遇到的最大变数。


    月光照亮了那双冷茶色的眼睛。


    慕厌舟曾想过……


    有朝一日,若是有人,意外见到了自己的真面目,保险起见,自己定会杀人灭口。


    然而今日。


    慕厌舟忽然觉得:


    留下他,似乎也不错。


    慕厌舟轻轻地阖上了眼睛。


    此时,他不禁有几分好奇……宋明稚为何愿意铤而走险,配合自己。


    只是因为儿时的那件小事?


    宋明稚又究竟能配合自己。


    ……做到哪种地步?-


    这天晚上,两人一起睡过了头。


    次日一早,宋明稚是被门外的交谈声唤醒的。


    “已经巳时了,殿下和王妃还没有醒来吗?”


    “凤安宫的事,该怎么办……”


    大皇子率禁军在崇京城内搜了一夜,最终无功而返。而昨天晚上,齐王府的那场闹剧,也早早便传到了皇帝的耳边。原本便烦闷的他,一大早便下圣旨,说要提前起驾,去京郊的行宫里,过他的万寿节。


    身为齐王的慕厌舟,自然也要随行。


    眼下离出发去行宫已没几个时辰了,王府的两位主人,却还没有一点起来的意思。


    只余一堆侍从,在门外急得团团打转。


    宋明稚:“……”


    听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之后,他便将手撑在身侧,慢慢坐起了身来。


    他还没有彻底清醒,就看见——


    齐王殿下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此时他正用手撑着脸颊,侧在床榻之上,饶有兴趣地注视着自己。也不知道……他究竟看了多长时间。


    宋明稚被他吓了一跳:“殿下?”


    慕厌舟终于轻轻地伸了个懒腰,自榻上坐了起来。


    见齐王早已醒来,却不叫自己,宋明稚不禁疑惑道:“殿下不为面圣做准备吗?”


    慕厌舟朝着宋明稚眨了眨眼睛,懒声说道,“没事,今日你再多睡一会儿,才显得正常。哪怕真的迟到了,父皇那里也不会说什么的,”继而,像是想到了什么事一般,又道,“不过今日,我们的确有事,需要好好准备。”


    宋明稚起身,动作利落地将地上的被褥收好,塞回了一旁的衣柜之中。接着,转过身去,朝着慕厌舟问:“需要准备什么?”


    慕厌舟也意犹未尽地站起了身来。


    他垂眸看向宋明稚的眼底,并道:“自然是要在出发之前,先习惯一下。”


    宋明稚喃喃道:“习惯……?”


    他虽然在宫中了一辈子暗卫,但是并无半点当王妃的经验。一时之间,宋明稚竟然没能理解,慕厌舟这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慕厌舟没有再同宋明稚卖关子,“昨晚过后,在外人看来,你我之间的关系,应该有所不同了……”他停顿片刻,压低了声音道,“比如说……已经捅破了最后那层窗户纸,该郎情妾意了。”


    话还没有说完,慕厌舟突然凑上前去,趁着宋明稚不备之时,朝他的睫毛上轻轻地吹了一口气。


    果不其然——


    宋明稚:“!!!”


    他立刻向后退了大大一步。


    慕厌舟立刻道:“你看看,不习惯吧。”


    宋明稚当下便反应了过来:


    那老昏君做起正事来或许没有什么谱,但是整日沉醉于风月之事的他,最清楚两个人……有了“非比寻常”的关系之后,会如何相处。


    老昏君一向都防备着齐王殿下。


    见他的时候,一定要格外小心、谨慎!


    自己方才那种大惊小怪的反应,一定会令他生出疑心。


    想到这里,宋明稚不由敬佩道:“殿下思虑果然周全。”


    并目光灼灼地朝对方看了过去。


    若要演戏,齐王殿下自然没有问题。


    而自己也不能拖他的后腿!


    日头渐高,阳光穿过绢窗,落在了房间之中。眼看启程去行宫的时间,已经越来越近,王府里的侍从们,也不由得着急了起来。


    酌花院外——


    有侍从正在问元九,需不需要现在便去敲门。


    听到外面的动静之后。


    宋明稚赶忙虚心求教:“请问殿下,我们现在要准备些什么?”


    怎料慕厌舟竟然半点也不着急。


    他坐在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


    随手旋了一旋茶盏,朝着宋明稚道:“此事还不着急,先放一放。”


    宋明稚困惑道:“……那现在?”


    慕厌舟轻轻扫了一旁的床榻一眼。


    接着,又回头,慢悠悠地将视线,落在了宋明稚的身上。


    继而,起身走到他的面前,用略显沙哑的声音,同宋明稚耳语道:“现在,我们的首要任务自然是……将床榻上的被褥,和房间一道弄乱。”


    宋明稚好歹曾经在皇宫里当过暗卫……


    他晃了晃神,没几息便明白了慕厌舟话里的意思。


    相比起别的地方,齐王府里面的规矩向来宽松。王府里的下人们,也是一脉相承的松松散散,嘴上没有什么把门的。齐王殿下的许多“事迹”,都是经由他们之口,传到崇京里去的。


    酌花院之中,虽然没有什么专门负责盯梢的耳目,但是一定会有忍不住好奇,与窥探欲的下人。


    稍后他们便会来屋内,打扫、收拾。


    若是被他们发现异常,或生出怀疑……甚至猜到自己与齐王真正的关系,恐怕会因小失大,功亏一篑。


    这太不值当了。


    宋明稚恍然大悟道:“好,我明白了。”


    他一边说,一边转过身朝着床榻而去,准备按照慕厌舟方才的吩咐,弄乱榻上的被褥。然而……宋明稚刚刚弯下腰,还没有来得及做些什么。慕厌舟又走上前来,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腕。


    慕厌舟垂下了眼眸。


    深深地看向宋明稚眼底,含着笑,低声道:“……还有,在阿稚的身上,弄些印记。”


    宋明稚的手腕,轻轻地颤了一下。


    慕厌舟并没有松手。


    反倒是轻轻一笑,握着他的手腕,认真问他:“所以,阿稚知道要怎么做吗?”


    第22章 秀恩爱


    慕厌舟并没有给宋明稚留回答问题的时间。就在话音落下的同时,他已忽地低下头,将唇凑向身前人裸露在外的脖颈。


    ……陌生的气息,自脖颈扫到了他的耳后,带来一阵酥痒。


    宋明稚倏地一下睁大了双眼。


    他下意识想躲,却突然记起……从今天开始,自己已经不能再因为这种事情,而不好意思,更不能在皇帝的面前一惊一乍!


    慕厌舟的唇只差一点点。


    就要触在宋明稚的脖颈之上……


    然而,直至此时,他仍然站在原地,没有任何躲避的意思,甚至开口,认真答道:“殿下,我明白了——”


    宋明稚的耳边传来一声低笑。


    见他不再躲着自己。


    慕厌舟终于起身问:“爱妃明白什么了?”


    ——齐王殿下方才的动作,果然是在提醒自己,一会究竟要留下什么印记。


    酌花院里的吵闹声,正在一点一点变大,元九正朝侍从们吩咐,再过半盏茶的时间,便来敲门叫二人起床。准备乘车,去行宫中面见圣上。


    不能再多耽搁时间。


    宋明稚迅速正色道:“我需要在脖子上,留下一点点痕迹。”


    宋明稚在衣着上面,完全没有什么讲究。他日常穿的衣服,都是原主当初从述兰带来的,基本都是窄袖、长衫,相比起中原流行的宽袍大袖,更加贴身,几乎不能从袖口与领口处,窥见一丝肌肤。


    昨日,慕厌舟是钳着宋明稚的手腕,倒入池中的。


    此时他的腕上仍有一道青色的淤痕。


    这也省去了很多的麻烦。


    宋明稚话音落下的同时,已转过身,对着屋内那一面铜镜,朝他自己的脖颈间揪了上去。还不等慕厌舟看清楚他的动作,这里已经有了一道鲜红的痕迹,大小、位置正正好。


    在苍白皮肤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


    宋明稚看向铜镜,检查一番过后,方道:“应该没有问题。”


    作为暗卫,他自然见多识广。


    宋明稚虽不怎么了解那昏君,但是他却清楚做完了……那种事情之后,留下的痕迹究竟是什么样子。


    确定了没有问题之后。


    宋明稚又转过身去,朝着慕厌舟虚心请教道:“齐王殿下,榻上该怎么办?”


    他的神情非常自然。


    慕厌舟:“……”


    他轻轻地蹙了蹙眉。


    宋明稚似乎有些太懂了。


    ……这难不成也是因为,西域的民风?


    慕厌舟莫名有些不乐意。


    宋明稚轻声提醒他道:“齐王殿下?”


    “哦……床榻什么的也不必弄得太乱,会显得刻意,”慕厌舟回头,看向了软榻,同时朝宋明稚问道,“你这里有没有什么香料?”


    宋明稚喃喃道:“香料……”


    他一边说,一边朝着衣柜旁走了过去。


    气味会暴露人的行踪与身份。


    因此,宋明稚一向都不喜欢,在自己的身上留下任何味道。


    不过,宋明稚虽然完全不用什么熏香,但是他的房间里面,还放着原主从西域带来的几种常见香料。


    宋明稚走上前去,打开了衣柜。


    慕厌舟也跟着走过来,随口道:“就这个吧,全部撒在榻上。”


    说着,他便将一瓶香料拿到了手中。


    这是苏合香……


    宋明稚记得,慕厌舟平日里用的,便是这种香料。


    看来殿下是真的很喜欢它的味道。


    宋明稚合起了衣柜:“是,殿下。”


    他二话不说,便接过瓷瓶,朝着床榻上倒了下去。


    动作格外干脆,没有半点纠结。


    慕厌舟顿了顿。


    他实在没有忍住多问了一句:“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洒香料吗?”


    ……齐王殿下,这是在考察自己吗?


    做……那种事情,不仅会弄乱床榻,更会留下一些气味,这种气味是没有办法伪造出来的。


    既然不能够伪造,那不如另辟蹊径,将香料撒在床榻上,“欲盖弥彰”一番。


    为了能给慕厌舟留下靠谱的印象。


    宋明稚当即答道:“自然知道。”


    慕厌舟缓缓地移开了视线。


    几息过后,方才笑了一下,并道:“爱妃的见识,真的是格外广博。”


    ……


    巳时一刻,风暖日暄。


    侍从们快步走进屋内,抓紧时间收拾起了屋子。


    宋明稚的衣服早已经换好。


    此时侍女正围聚在一起,替他绾髻冠戴,另有两人,正在俯身清整着另外一边的床榻。


    昨晚他们虽然不在附近伺候,但是也听说了那场闹剧。


    如今,看到这明显被收拾过,却仍透着凌乱之意的床榻,他们便知道……殿下与王妃,昨晚真的如传言中那般表明心迹、情义相投了!


    殿下平日里虽然粗心大意。


    但是遇到与王妃有关的事,却格外的细心,处处都照顾着他的面子与心情。


    他今天早晨,不但自己收拾了一下被褥。


    甚至还用香料,遮住了昨夜欢好过的气息。而看这样子,王妃身上的那套衣服,十有八九也是殿下帮他穿的!


    ……真是贴心。


    侍女动作娴熟,不多时便绾好了发。


    述兰人有戴耳饰的传统,但是宋明稚并不习惯。看见侍女拿起耳坠,他忙抬手道:“不必了。”


    “是,王妃。”


    侍女端起妆盘退向后方。


    动作间,终是没有忍住,朝他的手上偷瞄了一眼:嘿嘿。


    果然恩爱啊……!-


    一会两人要从王府正门出发。


    启程之前,宋明稚先随着慕厌舟一道,去徽鸣堂中看了一眼。


    举目,便是一片的狼藉:


    昨夜对于慕思安而言,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发现慕厌舟不在王府以后,他立刻下令,让禁军在此掘地三尺,誓要抓到慕厌舟的小辫子,并将它紧攥在自己的手中。


    书房里或多或少都藏着些机密之物。


    若是普通的王公贵族,一定经不起这样突然且彻底的翻查。


    但是,慕厌舟的情况稍有一些不同……


    自从他出宫立府的那日起,徽鸣堂里面,就已经有了皇帝的耳目。甚至,其中的几个耳目,平日里负责的便是扫洒、清洁一类的事务,对这里的每一件东西,都烂熟于心。


    有这样的一群人在徽鸣堂内。


    慕厌舟自然不会在这个地方,放任何的机密之物。


    慕思安手下禁军,将徽鸣堂里面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翻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参见齐王殿下——”


    “殿下,昨夜梁王殿下带人翻找过此处,府内下人今天早上还没有收拾,”元九一边朝慕厌舟行礼,一边不确定道,“您看是保持原样,还是先行清理一下?”


    说话间,他忍不住偷偷地将视线落在了宋明稚的身上。


    宋明稚今日能与慕厌舟一起出现。


    便证明他已经被对方所暂时接纳,但不知道两人究竟沟通了多深的元九,犹豫片刻,最终只是照惯例朝宋明稚行了一个礼,并没有同他说太多的话。


    宋明稚也只是同他点头。


    接着,便默默站在一旁,朝四周观察了起来。


    慕厌舟并没有拦着宋明稚的意思。


    他的视线,从徽鸣堂内扫了过去,几息过后,便随口吩咐道:“不收拾,先去御前告状。”


    马车已经停在了徽鸣堂外。


    徽鸣堂里面没有什么特殊的东西。


    大概看清楚这里是什么样子之后,慕厌舟也不再多待,话音落下,他便转过身,朝着门外而去:“好了,启程去行宫吧。”


    元九忙道:“是,殿下!”


    说着便朝他行礼,迅速跟了上去。


    春风穿堂,撩动了门前的铃铛,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脆响。


    就在转身的那一刻——


    宋明稚竟忽然发现,慕厌舟的眉毛,随他动作轻轻地蹙了一下。行走的速度,似乎也比往日,稍稍慢了一点。


    这点变化虽然细微,但还是清清楚楚地落入了宋明稚的眼睛里。他也随之意识到:齐王殿下昨日腿部所受之伤,似乎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更加严重一点点……


    发现这一点之后,宋明稚立刻走上前。


    在慕厌舟的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够听到的声音,朝他对方醒道:“殿下,您腿上的伤,或许需要处理一下……”


    齐王殿下很能瞒伤。


    但是,今日自己与他要去的地方可是行宫。


    既然自己能看出他受了伤,那么皇帝身边的其他暗卫,或许也可以。


    慕厌舟的脚步不由一顿。


    宋明稚的观察能力,似乎格外的强……


    “好,我知道了。”


    宋明稚虽然没同他明说,但慕厌舟还是在刹那之间,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他轻轻地笑了一下,朝宋明稚点头,并光明正大道:“多谢爱妃提醒。”


    就跟在两人身后的元九:“……?”


    等等,王妃他方才究竟给殿下说了什么!


    ——自幼待在柳家府上,从慕厌舟出宫立府之日起,便来到齐王府中,协助他处理一些私密、紧要之事的元九,头回有了一种,自己被主子排除在外的感觉。


    奇了怪了!


    不过是短短一晚上而已。


    殿下与王妃之间怎么突然变得如此默契了?


    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


    万寿节还没有到。


    慕厌舟这一回去行宫。


    至少要待上个四五天,才能再次回到王府,因此有些事情,必须要赶在他出府之前了解个清楚。


    冯荣贵现在被关在平喜坊的民居之中。


    慕厌舟刚走到徽鸣堂门口。


    又有一名侍从快步走上前,压低了声音,朝他道:“殿下,昨日傍晚的事……”


    ……昨日的掺和,只是意外。


    宋明稚相信,慕厌舟一定能处理好此事!


    而曾是暗卫的他,更清楚:


    什么事自己能听,以及什么事,自己最好不要去听。


    没等慕厌舟开口,听到“昨日傍晚”这四个字之后,宋明稚立刻走快一步,先到门口候着,与他隔开了一点距离,表明自己对此毫无兴趣。


    慕厌舟轻轻地挑了挑眉。


    他低声朝侍从道:“继续说吧。”


    同时,不自觉将自己的视线,落在了宋明稚的身上。


    虽然出身于贵族。


    但是宋明稚似乎格外懂得审时度势,并且进退有度。


    他明明知道昨日那场“凶案”就是出自于自己之手,但是从昨天晚上到今日,他竟然能忍住,始终不多问一句。似乎……完全不好奇自己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情。以及自己下一步,又有什么样的计划。


    慕厌舟随手揉了揉门前那株月季的花枝。


    他不自觉轻轻地扬起了唇角:


    既配合,又不对自己的私事,感到好奇。甚至,时刻都记得与自己,维持着一定的距离。


    这样的感觉……


    让慕厌舟觉得格外舒服。


    慕厌舟将视线收了回来。


    他放下手中的花枝,仔细听起了侍从的话。


    同时,默默于心中道——


    宋明稚最好一直如此,不要越界。


    与自己保持距离。


    ※


    当今圣上名叫慕宁兴。


    作为遗臭万年的昏君,他除了沉湎酒色、不理朝政以外,还痴迷于修仙、炼丹。总之,古往今来昏君喜欢做的事情,他都会尽情尝试一番。


    宋明稚今日要去的地方,名叫“敛云宫”,它位于京郊山脚下,是慕宁兴专为得道成仙,所修建的宫苑。


    从齐王府到敛云宫,路上需要一个多时辰。


    慕厌舟早已经做好安排:这段时间,是用来“习惯”的。


    马车在侍从的护卫下,驶出了齐王府内。


    车外仪仗、鼓乐忙碌。


    而马车里面的两个人,也完全没有闲着——


    慕厌舟于“嘚嘚”的马蹄声中,转身朝宋明稚看去,同时朝他分析道:“去了敛云宫后,无论是参加宫宴,还是赏乐、看戏,你我二人都会坐在一起。到时候,在父皇的眼皮子底下,我们一定不能太拘谨。”


    宋明稚郑重地点了点头:“好。”


    慕宁兴这一趟,就是为了宴饮、享乐,为自己庆祝寿辰,宴上的气氛定然很轻松。在这样的气氛之下,没有人会始终坐得端端正正。


    不过此事宋明稚不是很擅长。


    想到这里,他便虚心求教道:“殿下,我们应该怎么坐?”


    熹暖的春光穿过车帷,洒在了他眸底。


    宋明稚的神情无比专注。


    慕厌舟轻轻笑了一下。


    继而,拖长了声音道:“——首先,你要靠近过来。”


    慕厌舟话还没有说完。


    宋明稚的身体,突然重重地颤了一下:“!”


    ——慕厌舟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轻搭在了宋明稚的腰间。他一边说话,一边抬手,在宋明稚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将对方揽在了自己的身旁。


    末了,轻笑道:“就像是这样。”


    宋明稚艰难道:“……是。”


    他也是最近这两日才发现,自己似乎格外怕痒。只要慕厌舟的手,轻轻碰到他的身体,他便会条件反射地生出颤抖的反应。


    这一点实在是有些难以克服……


    慕厌舟看出了宋明稚面上的古怪。


    装作不知道地正色道:“爱妃的体态,不能再这样僵硬了。”


    此时两人的身体虽紧紧地贴在了一起,但是宋明稚的腰背,却仍如往日一般,格外的挺直。


    宋明稚咬牙点了点头。


    慕厌舟虽然是名亲王,但是他一向都不喜欢摆什么大架子。马车驶出王府后,外面的鼓乐声,便逐渐停了下来。车内也随之变得格外安静。


    慕厌舟压低了声音,用略显沙哑的声音,在宋明稚耳畔道:“阿稚,放松一点……”


    “靠近过来。”


    “轻轻枕在我肩上。”


    “可以吗?”


    从七岁那年起,宋明稚就在学习如何保持“紧张”与“戒备”,时刻都做着应敌的准备,从不敢放松神经。但是现在,他清楚……自己绝对不能再在人前,维持着这样的状态。


    宋明稚闷闷地“嗯”了一声。


    他深吸一口气,多年以来,头一次尝试着,去放松自己的身体。


    慕厌舟低声道:“别紧张。”


    宋明稚像一块冰逐渐化开。


    他刚将下巴搭在慕厌舟肩上,对方又缓缓低头,又如昨日那般,于他发顶,落下了一枚轻吻。同时,朝他耳语道:“对,就是这样。”


    “阿稚很聪明。”


    宋明稚的身体,又重重地颤了一下:“……”


    马车吱吱呀呀驶过了闹市。


    宋明稚不禁庆幸道:


    还好有殿下与自己提前适应,不然自己在席上,一定会漏馅。


    慕厌舟无比自然地将宋明稚揽在了怀中,一边轻抚他背后浅金的长发,一边同他低语道:“在父皇的面前,我会和现在一样,叫你阿稚或者王妃。但是阿稚你……偶尔也可以换一个称呼,不用一直叫我齐王殿下,这太生疏了。”


    这个问题,或许比靠在慕厌舟的肩上还难。


    宋明稚犹豫道:“那该叫什么好?”


    马车里面又安静了下来。


    半晌后忽然笑着,懒声道:“珩玉。”


    宋明稚疑惑道:“为何是‘珩玉’?”


    慕厌舟随口道,“是我的表字,早年由外祖所取,因此一直都没怎么用过,”接着,笑道,“记下来了吗?”


    慕厌舟的表字未见史册。


    甚至有人曾说,他没有起过表字。


    宋明稚从来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居然能够解开这个谜团。


    他当即认真道:“记住了。”


    “好。”


    慕厌舟垂眸,朝他看去:“叫一个,我听听。”


    说着,还朝他眨了眨眼。


    宋明稚明白:


    齐王殿下这是要检查自己的语气。


    他当即轻轻地咳了一声。


    末了,努力放轻语调,在慕厌舟的耳边,低声念道:“珩,玉……”


    宋明稚语气认真至极。


    然而音调,却是从未有过的轻柔。


    这样的语气配上那一点淡淡的述兰口音,竟似一只手,毫无预兆地抬起,撩动了他鬓边的长发。


    慕厌舟不自觉看向了窗外。


    几息后,方才清了清嗓子,继续道:“还有一事,爱妃对我可有什么了解?”


    相比起方才的从容——


    他的语气中忽然多了几分淡淡的艰涩。


    宋明稚回过神来:“殿下指的是?”


    作为后世的来客,他自然了解未来重整河山、成就千秋盛世的九五之尊,但是却并不了解这个时候的齐王慕厌舟。


    马车还在“咯噔咯噔”地向前走着。


    慕厌舟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了两张纸来:“我已经提前让元九备好了几项。”说着,他便将其中的一张,轻轻交到了宋明稚的手中。


    宋明稚看到——


    眼前的这张纸上,写满了齐王殿下平日里的喜好,甚至于吃饭的口味,和穿衣的颜色。


    “我明白了,”宋明稚下意识坐直了身道,“我会抓紧时间记下来的。”


    慕厌舟又将他揽了回来:“不急。”


    顺势将另外那一张写满了字的纸,拿在了手中。


    宋明稚的身体又颤了一下:“!”


    慕厌舟笑了一下,轻声说道:“我得先了解了解爱妃,”他将视线落在了纸上,一条条念了过去,“你可有什么喜欢吃的东西或是忌口,喝酒时又喜好什么风味?”


    崇京城里的人都知道,齐王对王妃一见倾心。按理来说,他一定会在宴上,甚至随时随地,尽力去关心、照顾宋明稚的喜好。


    就在方才,慕厌舟同侍从商议冯荣贵的事时,元九便与几名手下一道,将他们现在能想到的,慕厌舟所有“应该了解”的东西,统统写了出来。


    以防止他不小心露馅。


    宋明稚之前从没有想过这些问题。


    此时他正随着慕厌舟的声音一道,尽力在心中想着答案:


    “……没什么特别喜欢的,我平常不喝酒。”


    然而……


    还不等宋明稚将所有的问题回答清楚。


    他余光便见,慕厌舟的眼中,竟然闪过了一丝意外,似乎是完全没有想到,这样的问题为何会被自己的侍从,列在这纸上。


    接着,又微微挑了挑眉。


    颇有兴致地看向了自己手中的那张纸:“哦,还有一条……”


    宋明稚随即道:“殿下请说。”


    慕厌舟放下了手中的那张一纸。


    将视线,落在了宋明稚的唇边,停顿片刻,方才缓缓开口道:“还有一条,以备不时之需,阿稚若是不喜欢,不答也好。”


    宋明稚自然不会拒绝:“殿下但说无妨。”


    慕厌舟的手指,轻轻地滑过宋明稚的长发。


    他凑到宋明稚的耳边,低声问:“阿稚的身上,可藏着什么胎记。”


    “……或是小痣?”


    第23章 别看他


    ……胎记或是痣?


    宋明稚不禁凝眉,仔细思考起来。


    他从来都没有关注过自己的身体,片刻过后,终于犹豫着答道:“左边的腰侧,似乎有一颗痣。”


    话音还没有落下,慕厌舟的手指,已轻轻地搭在了此处。同时,不紧不慢地轻点了两下:“这里,对吗?”


    “!”


    宋明稚强忍着道:“对……”


    慕厌舟笑了笑,又问他:“看不到的地方,例如背后,还有吗?”


    宋明稚自幼就生得一副好相貌。


    还在醉影楼时,母亲便叮嘱他,一定要与旁人保持着距离。


    暗卫在私下里并没有太多讲究。


    但是,因为母亲当年的那番话,习惯了独来独往的宋明稚,多年来也不曾与同僚一道洗过澡,更不知道自己背后有没有藏着什么印记。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担心此事会影响到慕厌舟的大计,宋明稚的语气,也不禁紧张了起来。他停顿了片刻,终于轻轻地摇了摇头道:“这一点,我也不是非常清楚。”


    慕厌舟笑了笑:“好……”


    他再次将视线落在了纸上,继而随口说道:“没关系,此事之后再说。”


    闻言,宋明稚立刻点头道:“是,殿下。”


    他虽然不怎么了解那昏君,也不清楚此事是否有必要。但此时,还是暗下决心……自己一定要找个机会,好好地照照镜子。


    自己绝不能成为殿下的绊脚石。


    ……


    一个时辰过得比想象中快。


    眨眼的工夫,马车已经远远地驶离崇京城,稳稳当当地停在了敛云宫内。


    太监的声音,穿透车壁落在宋明稚的耳畔:“齐王驾到——”


    话音落下的同时。


    绣金的车帘也被侍从缓缓地拉了开来……


    太监正要走上前去搀扶。


    慕厌舟已自己踩着脚凳,走下了马车。甫一站定,便转过了身去,轻轻地朝宋明稚伸出了手道:


    “来,阿稚。”


    宋明稚身上的衣服,是标准的述兰样式,鲜红的窄袖长衫上,滚着金边,缀满了珠玉。稍一动作,就会发出“噼啪”的脆响,行动起来,很不方便。


    宋明稚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手腕,交到了慕厌舟的掌心:“好。”


    他的耳尖还泛着一点点的浅红。


    慕厌舟笑着垂下眼:“当心。”


    他牵着宋明稚的手走下马车,同时,还不忘在对方耳畔道:“没关系,慢一点走吧。”


    宋明稚轻声道:“嗯。”


    敛云宫内的太监宫女,也忍不住偷偷抬起了眼眸,朝着宋明稚看去——鲜红的衣袖,随他动作向下滑了几寸,露出了手腕上一片雪白的皮肤,与……原本藏在衣袖之下的,青紫色瘀痕。


    隐约还能看到手指的痕迹。


    齐王妃的动作不怎么方便:他不但将大半边身体,都靠在齐王的身上,甚至连脚步,也慢得不像话。一看就知道……昨日二人定荒唐的不像话。


    众人:“……!”


    敛云宫里的宫女太监都是见过世面的。


    短暂地一瞥,众人心里便已经有了数。看清宋明稚的样子之后,他们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紧跟在两人背后,不敢多说一句,生怕自己打扰了齐王的雅兴。


    此时,宋明稚正一边慢慢地向前走。


    一边假装好奇地欣赏着四周的风景——


    上一世的时候,他曾经来过这里。


    王朝末年国库空虚,敛云宫内杂草丛生,宫殿的四壁,都被取暖用的炭盆熏得乌黑,显得残破不堪。重游旧地,宋明稚乍一眼竟然没能认出,眼前这一座富丽堂皇的宫院,就是他记忆里那座敛云宫。


    慕厌舟紧紧地牵着宋明稚。


    时不时同他耳语着,走进了敛云宫的游廊之中:“当心脚下。”


    宋明稚回过神来:“是。”


    同时忍不住默默在心中,敬佩起了慕厌舟——


    他并没有具体说,自己身上几处伤是怎么来的。但此时,宋明稚却已经结合历史,与慕厌舟的只言片语,拼凑出了一个大概来:


    严元博手下的人,个个阴狠毒辣、贪生怕死。


    因此,这群人的武功虽不是很好,但却极其擅长放暗箭,与使用暗器。


    同时……


    逃命的本事也是一等一的强。


    齐王殿下的腿,十有八九是追杀那群人的时候,被他们手中暗器所伤。他的伤处正好就在经脉旁,走路的速度,也因此而变慢。


    想到这里,宋明稚再一次心生敬意:


    就在刚刚,齐王殿下不但于马车上,提前教自己适应了应如何在人前坐、立,还叮嘱自己放慢脚步、贴近上来。


    这样一来,他便能放慢走路的速度。


    并借此藏起腿上有伤的事实。


    见周围人一个个神色如常,宋明稚不由默默于心中道:


    ……不愧是齐王殿下!


    当今圣上向来晚睡晚起。


    如今虽然已经到了正午,但是距离宫殿开始,却还有一段时间。


    宋明稚和慕厌舟二人,也并不着急面圣,而是在太监的带领下,朝着二人这几日歇脚的“朝露殿”而去。敛云宫整体依山而建,内部台阶众多。想到慕厌舟腿上的伤之后,宋明稚不由将脚步,放得愈发慢。


    游廊那侧——


    慕厌舟的眼中,漾出了一丝笑意。


    他发现,有个王妃似乎还算不错。


    ……


    太监一路将二人送进了朝露殿里。


    宋明稚自然也曾来过这里。


    但此时的朝露殿,却与他记忆里的样子完全不同:


    朝露殿里面挂满了红纱,一眼望去,竟然比喜房还像喜房。不远处的大红宫灯上,还绘着鸳鸯交颈的图纹。春风顺着窗缝,吹入殿内,红纱翻飞间,隐约露出了一方氤氲着热气的汤池。


    宋明稚刚随慕厌舟走到榻边。


    接着,便听他随口笑道:“朝露殿里的准备,真是周全啊……”


    慕厌舟一边说,一边轻轻地捏了捏宋明稚的手指,同身边的人耳语道:“你说对吧,阿稚?”


    慕厌舟手下的动作虽然不大。


    但还是清清楚楚地落入了周围入眼底。


    声音也略有些许的沙哑。


    ……准备周全?


    宋明稚顿了一下,方才看见:


    朝露殿最深处只有一张床榻,榻上则摆着一盘脂膏、软玉,与各种各样,自己也叫不出名字的床笫用物……


    真不愧是那昏君的地盘。


    宋明稚移开了视线。


    同时,略不自然道:“殿下别乱说话。”


    ——慕厌舟这几日的事迹,早已经传遍了崇京城。人人都知道,齐王不但很喜欢这位来自西域的王妃,甚至还格外“听他的话”,就连平日最喜欢的酒,都因为王妃而戒了些。


    现下两人的“关系”虽然有了变化。


    但是相处的模式却不能在一夕之间,就大变样。


    慕厌舟立刻清了清嗓子,配合他道:“好,不说了,不说了。”


    同时抬手揽住了他的肩。


    下人们的心中,立刻有了数:


    王妃这是不好意思了!


    不同于位于京城中的凤安宫,敛云宫的整体结构,都更偏向于精巧。例如,朝露殿的大小,就与宋明稚常住的酌花院主屋,相差不了太多。此时,一群大人挤在里面,实在是有些拥挤。


    见二人一路亲密,众人不敢多打扰。


    领头的那个太监上前朝慕厌舟行礼:“如今时间尚早,还请殿下、王妃好好休息,过上一小会,奴才再来请殿下和王妃,去赴午宴、面见圣上。”


    说完,终于带着众人一道退了出去。


    就怕一不小心打扰到二人。


    朝露殿的门缓缓合了起来。


    紧紧地锁住了一室的旖旎,与暧昧。


    慕厌舟抬手,拂过了宋明稚的长发……


    两人的身影,一点一点消失在了朝露殿那扇雕花的木门之后。


    几乎是殿门合起的那一瞬——


    慕厌舟便松开了手,将宋明稚从自己的怀里放了出来,同时向后退了半步。


    他无比郑重地朝对方道:“抱歉,方才失礼了。”


    ……齐王殿下的举止果然有度。


    宋明稚不禁心生感动,他立刻庄重地回了一礼,也向后退了半步,并道:“殿下不必见外。”


    殿内的红绸随风轻舞。


    太监的脚步声,已经彻底消失。


    没有时间再耽搁。


    慕厌舟并不太确定,太监会在什么时候,来叫他们赴宴。


    今日宋明稚戴着一顶玉冠,本就精致的五官,也被它衬的,多了几分只可远观的疏离气质。


    但是……


    在慕厌舟看来。


    他的发型有些太过规整。


    “等等,阿稚。”


    不等宋明稚反应,慕厌舟已抬起手,摘掉了他的发冠。浅金的长发,随之倾泻一肩。


    宋明稚:“……!”


    慕厌舟拨乱了他原本规规整整束在脑后的长发。重新用一根发簪,将它固定在了脑后。


    随后,低声笑道:“这样才更像胡闹过后的样子。”


    ※


    敛云宫,正殿。


    一桁珠帘将它分成了内外两殿。


    太监垂首躬身将二人带进了殿中。


    同时提高声量,转身朝内殿通报:“齐王,齐王妃驾到——”


    珠帘后的宫人,也跟着行起了礼。


    尖利的嗓音穿过珠帘落入了殿中,过了好半晌,宋明稚耳边终于有了动静。他听见,一道浑浊而又沙哑的男声,从珠帘那头传了过来:“哦,宣进来吧……”


    话音落下,太监立刻拨开珠帘:“殿下、王妃这里走。”


    “好。”


    敛云宫的正殿并不大。


    但是处处,都透着奢靡之气。


    殿内的砖石皆由汉白玉砌成。


    此时那老昏君正坐在屏风后,只隐约的露出了一点身形。


    宫宴还没有正式开始。


    宋明稚和慕厌舟二人,故意来晚了一点。


    宋明稚余光看到——


    如今,正殿里已经七七八八的坐满了人,若自己猜得没有错:眼前的这些人,应该都是专职陪皇帝吃喝玩乐的散官。除此之外,昨天晚上才见过的梁王慕思安,也正在皇帝的右手边,战战兢兢地同他说着些什么。


    见到二人之后,他突然停了下来。


    慕厌舟远远朝慕思安冷嗤了一声。


    接着,方才转过身来道:“爱妃,我们坐。”


    慕厌舟刚才的举动可谓御前失仪。


    但是,屏风后的老皇帝,非但半点也不生气,反倒笑了一下,随口说道:“从小就没个正形。”听上去就像个普通人家,溺爱着孩子的父亲。


    宋明稚:“……”


    这不是皇帝该有的态度。


    大楚宫中争斗一向复杂。


    老昏君如今虽沉溺酒色,但年轻的时候,也不是完全不靠谱。宋明稚不相信,他会不知道如何教导皇子……他方才,分明是在有意纵容齐王殿下。


    宋明稚和慕厌舟一道坐了下来。


    敛云宫的正殿不大。


    因此,殿内的座席也偏小。


    皇帝身边的陶公公,将二人引上位置。


    几乎是坐下的同时,他们的身体,便紧紧的贴在了一起。


    陶公公看到……


    齐王妃的头发明显是重新梳过的。


    他在坐下的同时,自然而然地用额头,在慕厌舟的肩上蹭了一蹭。齐王则顺势侧身,于他耳边耳语了两句。接着,两人便一道笑了起来……敛云宫的正殿闹闹哄哄,但这两人,却像是毫不关心。


    陶公公默默收回视线站了起来。


    而坐在老昏君右手边的慕思安,则在此刻咬牙道,“儿臣,儿臣……已经连夜,将整座崇京城搜查了一遍,没有放过一家一户!但是……”说到这里,他不由心虚地放低了声,“但是,始终没有搜查到昨日那些凶犯的踪影,儿臣猜测,他们定是被人包庇了起来——”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慕厌舟打断道:“这还用梁王殿下说?”


    慕厌舟格外理直气壮。


    从他的话语里,完全听不出他与此事,有半点的关系。


    知道些许真相的宋明稚,不禁默默在心底里叹服了一下。


    昨夜齐王府的那场闹剧,已经传遍了整座崇京城。


    在座的每一个人都知道,慕思安不但搜查了齐王府,还“不小心”坏了齐王和王妃的好事,与对方产生了不小的冲突。


    因此,慕厌舟虽一向都懒得参与朝政,但是他这次开口,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感到意外。


    慕思安狠狠地瞪了慕厌舟一眼:闭嘴!


    慕厌舟像是没看懂他的意思一般,随手端起了桌上的酒盏,继续说道:“况且……梁王殿下在我府上,耽搁了大半夜的时间,真的有空一户一户抽查整座崇京城吗?”


    慕思安咬了咬牙:“也没有耽搁大半夜……”


    慕厌舟和他较上了劲:“本王不知道梁王殿下,搜别的地方的时候仔不仔细。本王只知道,梁王殿下派人搜本王的徽鸣堂,搜的可是尽兴。甚至……要不是本王就在酌花院里,梁王殿下恐怕连王妃的住处,也要一并搜查了。”


    ——惹他可以,但慕思安不该欺负到他的王妃头上。


    慕厌舟一边说一边将酒盏放到了唇边。


    然而还没有来得及喝,宋明稚已轻轻抬起手,抵在了他的腕上:“殿下,别喝酒。”


    慕厌舟微微扬起了唇。


    他放下酒盏道:“都听爱妃的。”


    说着,便轻轻将宋明稚揽入了怀中,方才的怒气,似乎也于顷刻间被冲了个一干二净。


    慕思安还想说点什么:“本王——”


    话还没有说完,竟被那老皇帝打断道:“昨日,崇京城戒严,整座京城的百姓都知道冯家出了一桩血案。你非但没能搜查出凶犯,反倒花时间将齐王府搅了个底朝天。禁军,就是你这样用的?”


    敛云宫的正殿内的众人,瞬间噤若寒蝉。


    朝堂上人人都知道——


    当今圣上无比溺爱齐王这个发妻之子,同时颇为器重梁王慕思安。


    此前,除了那些个不成器的纨绔以外,众人皆围绕在梁王的身边,将他当作未来的太子看待。但是自从前段时间,有人提了要立梁王慕思安为储一事之后,皇帝的态度竟突然生出了变化。


    最明显的一点是:他开始处处挑慕思安的错。


    一时间竟没有人敢上前替慕思安说一句好话。


    慕思安瞬间面如土色。


    他当即跪倒在地:“父皇,我,我……”


    他此前虽受皇帝器重,但本质仍是一个草包,“我,我”了半晌,也没有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来。


    慕厌舟这一次,自然要告状,但他向来都不是个会急于一时之人。听出皇帝话语里的不耐烦后,慕厌舟便低头笑了一下,顺着那皇帝的意思道:“我看,你还是少说两句吧,别再坏了父皇心情。”


    皇帝近日虽然对慕思安有些不满。


    但是朝中的大多数人,仍然是大皇子党。


    听慕厌舟这么说,立刻有人紧跟着道:“对对,时间不早,陛下也该用午膳了……千万别因此事而坏了心情。这些小事,不如就等午膳之后再说吧。”


    慕宁兴并不是什么明君。


    如今朝中还有大事未定,他却抛下整个朝廷来行宫,为自己过寿,这种人自然不会耽搁享乐。


    宋明稚看到……


    那昏君抬手将陶公公叫到了身边。


    不过短短的几息,大殿里便响起了一阵乐声。


    宋明稚觉得它似乎有一些耳熟。


    不过,还没有等他想起是什么,便见一位穿着一身锦衣、大腹便便的散官,走上前,朝着那昏君行了一礼道:“陛下向来关心百姓,近日来一直忙于朝政,还未得闲。于是臣便想……将民间一些曲乐,带到陛下面前,让陛下过过耳!”


    话音落下的同时,一名西域相貌的乐女,已经抱着琵琶,缓步走了进来。


    此时,她正朝着屏风后的人行礼:“民女阿荷参见陛下——”


    慕宁兴这些年不理朝政,只顾着享乐,并对此事要求颇高,每天都要换着花样的吃喝玩乐。按照原本的计划,他要再过几日才来行宫。因此,他手下的人,并没有提前为今日准备节目


    收到当今圣上要提前来行宫的消息后。


    眼前的这名散官,立刻灵机一动,从醉影楼里,叫来了一大帮的人,给皇帝贺寿、献艺,烘托一下热闹的气氛。


    果不其然,屏风后的人瞬间就来了兴趣:“哦?民间的曲乐,我还真没怎么听过。”


    散官为之一振:“那,那臣现在就叫他们上来?”


    皇帝开口道:“宣吧。”


    “是,陛下!”


    殿内的琵琶声,逐渐变大。


    慕厌舟饶有兴趣地随众人一道,将视线落在了殿门外。


    他看到——


    随着这阵乐声,有数名身着西域服饰的乐师,缓步走进了正殿门外。而在他们的身后,竟然还跟着一名……穿着一身华服,戴满了金玉首饰的男人。


    看上去好像……


    是“醉影楼”的老板珈洛?


    皇帝身边的散官找到了醉影楼,他自然也要来到这里,送上自己的贺礼。


    慕厌舟缓缓地攥紧了手中酒盏,眼中的笑意也一点一点散去。


    那日醉影楼的事,目击者众多。


    如今事情不但传遍了整座京城,甚至还被人添油加醋,传出了数个各不相同的版本,连带着原本居于幕后的珈洛,都在崇京城内有了姓名。


    当下,便有常去醉影楼的官员,认出了他的身份。


    同时默默地将视线,落在了宋明稚和慕厌舟的身上……这一回可有好戏看了!


    听到乐声与周围的动静


    宋明稚轻轻将手搭在了慕厌舟手臂上,抬眸问他:“怎么了,殿下?”


    慕厌舟轻轻放下了酒盏:“没什么事。”


    同时将视线落在了珈洛的身。


    他缓缓地眯了眯眼睛,看上去颇为戒备。


    围在那昏君身边的都不是什么正经官员,伴随着一阵窃窃私语声,半间大殿的人,都已经知道了来人的身份。醉影楼内的众人,也在此时,随着乐声,走进了殿内。


    此时,他们正朝着宋明稚和慕厌舟所在的位置而来。


    众人齐刷刷地将视线,落在了慕厌舟的身上,想看他是什么反应——


    正殿之中,鼓乐喧天。


    转眼,一行人便走到了殿中央。


    还没等半倚在慕厌舟的怀中的宋明稚看清楚殿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的眼前,竟忽然一暗。


    就在珈洛随醉影楼内众人走来的那一瞬。


    慕厌舟轻轻地抬起手。


    当着众人之面,捂起了宋明稚的双眼。


    接着,颇为幼稚地在他耳边道:“阿稚,别看他。”


    第24章 为蓝颜


    宋明稚被慕厌舟的动作吓了一跳。


    但是,有这一路上的适应,他并没有做出太过剧烈的反应。


    不过一眨眼,便镇定了下来。


    宋明稚轻轻地眨了眨眼睛。


    睫毛似花瓣,柔柔地自慕厌舟的指间扫了过去。


    他抬手搭在慕厌舟的腕间,直接问他道:“是谁呀,殿下?”


    慕厌舟不情不愿道:“醉影楼的那个老板。”


    宋明稚想了想:“……是珈洛?”


    他瞬间就明白了慕厌舟的意思——殿下这是要在众人的面前,假装吃醋!


    原来如此。


    敛云宫正殿虽不大,人也不多。


    但宋明稚能感觉到,周围人明里暗里,都在看向这里。他轻轻拍了拍慕厌舟的手臂,随对方一道入戏:“殿下,别胡闹。”


    今日的午宴才刚刚开始,慕厌舟自然不能一直捂着宋明稚的眼睛。但此刻,他并没有放手,而是略有些不情愿道:“你叫他珈洛,叫我殿下?”


    这时,珈洛已经在朝皇帝行礼。


    乐声还在继续,但周围的官员,却忍不住偷偷竖起耳朵,去听着两人在说什么。


    眼看宫宴马上就要开始。


    宋明稚只得压低了声音,微微侧首,在慕厌舟的耳旁道:“珩玉……”


    他的语气轻柔之余还带着几分青涩。


    慕厌舟的唇边扬起了一抹笑意:“乐声太吵了,好像没有听清楚。”


    宋明稚:“……”


    他拍开了慕厌舟的手,坐直身,不再理会对方。


    慕厌舟反倒凑上前去:“生气了?”


    说着,又抬手戳了戳他的肩膀。


    慕厌舟就坐在那皇帝的左手边。


    因此,两人的声音虽然并不大,但还是隐约地落在了座上人的耳边,就连一旁的陶公公,都没忍住多看了二人一眼。


    啧啧,殿下还真是一如既往……


    这时,午宴已正式开始。


    屏风也被缓缓撤了开来。


    宋明稚余光看到……座上人一身明黄,头戴金冠。他的面容,虽然因为长期服用各类丹药,而变得格外憔悴,但是仍能从中,窥出年轻时的那副好相貌。


    ……他的心情看上去似乎格外得不错。


    陶公公走上前从珈洛的手中接过了贺礼,送到了皇帝的手边。


    珈洛虽是被临时叫到行宫里来的。


    但是作为一名往来于西域客商,他的手里面,一点也不缺能送礼的东西:“启禀殿下,这是草民从西域带来的‘增元丹’可以强身健体、固本培元……”


    增元丹这东西非常有名。


    它能瞬间增进人的精力,但是并不好得。


    此前述兰国的国君曾向中原进献过一次,那昏君至今仍念念不忘。


    听到珈洛送的东西是增元丹后,龙椅上的人瞬间就来了精神。他看了一眼,随即开口道:“有心了。”


    见此情形,陶公公连忙将珈洛,带到了一边的座席上去。


    敛云宫的正殿,统共就那么大。


    莫名其妙被带到这里来的珈洛,在慕厌舟的注视下,坐入席中,如芒在背。


    午宴终于开始了。


    身着宝蓝、绯红相间衣裙的舞女,随乐声跳起了舞。


    宋明稚终于松了一口气。


    同时,轻轻地咳了两声——昨日淋了一早上雨的他,回到王府后便吃了药,但仍时不时会咳上一两声。不过,周围人都已默认,他之所以会咳嗽,都是因为昨天晚上在汤泉之中受了些许风寒。


    慕厌舟抬眸冷冷地看了大皇子一眼。


    慕思安:“……”


    龙椅之上。


    那昏君也于此刻缓缓地拿起了酒盏,同时朝慕思安道:“冒冒失失,等回崇京后,再好好处理此事。”


    当今圣上虽然“溺爱”齐王慕厌舟,但是在此事之前,他从来没有在正事上,表现得如此明显过……前阵子,立储一事,的确改变了他对慕思安的态度。


    他似乎更加信任慕厌舟了——


    慕思安一向都将慕厌舟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是这个世上最不可能对慕厌舟“放水”的人。他昨日率禁军,在齐王府内大肆搜翻,却什么都没有搜到。这愈发证明了慕厌舟的的确确就像他平日里表现出来的那般,对“吃喝玩乐”以外的事情,没有任何的兴趣。


    惹出祸来的慕思安咬牙道:“是,父皇……”-


    敛云宫就是那个昏君为了玩乐、修仙所建。


    正殿的面积虽然不大,但是敛云宫内,处处都是可以供他玩、乐的地方。


    譬如,正殿建在一座高台之上,四周都开有门、窗。此时已经过了正午,到了春末时节,一天中太阳最为温暖的时刻,既不会过分燥热,又不觉得寒冷。


    正殿背后有一大片马球场——


    楚朝初年,马球运动风靡崇京。


    歌舞过后,那昏君仍不觉尽兴。


    当即便命太监找来马匹和球杖,要看一场马球。


    不多时陶公公便率人带着球杖,走进了正殿内:“各位大人,可要去试试看?”


    当今圣上年轻的时候,非常喜欢打马球。


    如今他年纪逐渐上来,自己虽然没有再打过,但是对这项活动的喜好程度,却半点都没有降低,隔三岔五就要组织人在他的面前打上一场。


    甚至就连严元博当年受到器重,都与此有关。


    那昏君周围的官员,自然不想错过这个在皇帝面前露脸的好机会,陶公公的话音刚落,众人立刻踊跃地报起了名来。


    甚至于刚才得罪了皇帝的慕思安,也从陶公公的手中,要来了一根球杖。


    作为“醉影楼”幕后老板。


    珈洛一向都有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献过“增元丹”之后珈洛又为那昏君介绍起了眼前的歌舞。没多久,他便得到了那昏君的“赏识”。


    皇帝将视线落在了珈洛身上,随口道:“你此前在西域,可有打过马球?”


    珈洛想了想答道:“回陛下的话,述兰没有什么打马球的传统,但草民曾在中原试过一两次。”


    “会打就行,”那昏君笑了一下,摆手命陶公公送来了一根球杖,又同他道,“既然如此,那也去试一试吧。”


    珈洛连忙接过球杖,遵旨道:“是,陛下!”


    与此同时……


    宋明稚看到,慕厌舟的眉又轻轻蹙了一下。


    敛云宫的整体装潢,都偏向于古制。


    厅内并没有设椅子,众人皆席地而坐,若是往常,倒是没有什么关系。


    但是如今,慕厌舟的腿上还有暗伤,不能久坐、久立……


    见此情形,宋明稚不由靠近上前,轻声唤了一句:“殿下。”


    慕厌舟随即侧身:“怎么了?”


    二人原本就紧紧地挨在一起。


    慕厌舟侧身的那一刻,唇便毫无预兆地自宋明稚的耳尖轻轻掠了过去。


    宋明稚:“……!”


    他终于没有忍住,呼吸一乱。


    慕厌舟笑了一下:“你说。”


    宋明稚知道,此时周围正有无数双眼睛,看着自己与慕厌舟,他立即调整呼吸,仰起头将唇贴在慕厌舟的耳畔与他耳语道:“……殿下不如去打一下马球?”


    骑马依靠的是全身的力量,虽然也需用腿,但是相比之下,腰腹却要更加重要。按照宋明稚的经验,慕厌舟腿上的伤,没有严重到无法骑马的地步。


    慕厌舟喃喃道:“打马球?”


    他一边说,一边趁势在宋明稚的发间啄吻了一下。


    看到这一幕,原本在暗中观察两人的人,立刻移开了视线。


    此时,陶公公正在大殿里面分发着球杖,不远处,还有马匹正在嘶鸣,忙乱之中,只有他们仍紧紧地黏在一起。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对正在耳语着的,普通恩爱眷侣。


    宋明稚低声同他道:“殿下不如趁这个机会,假装受伤……往后几日,就可以理所应当地养伤了。”


    慕厌舟腿上的伤,就像是一把悬在头顶的刀。


    如今万寿节还没有正式开始。


    往后的几日,日日都要久坐,他腿上的暗伤,若是没有得到好好休养,那么势必会越来越严重,被发现的可能也会更大。


    如今,最保险的做法就是尽早找理由,光明正大地养伤……


    慕厌舟瞬间便明白了宋明稚的意思。


    两人立刻达成一致:“好。”


    慕厌舟笑了一下。


    他从席上站了起来,朝大殿那一头道:“陶公公——”


    敛云殿正殿随之安静了一瞬。


    正在分发球杖的陶公公晃了晃神,方才意识到是谁在叫自己。他连忙转过身去,朝慕厌舟道:“还请殿下吩咐!”


    殿上内其他人也将视线落了过来。


    慕厌舟起身,走到了陶公公身边,他随手拿起了一根马球杖,笑了笑道:“本王今日,也想试一试。”


    闻言,坐在他背后的宋明稚连忙起身,故意阻拦道:“齐王殿下——”


    慕厌舟回头看了他一眼:“没事,阿稚只管看吧。”


    说着,还朝他眨了眨眼。


    慕厌舟虽然是崇京城内的知名纨绔,整日斗鸡走犬。但是,在今日之前,他一直对马球这项活动,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打马球就是为了争个先后,慕厌舟向来没这个意愿。


    “是,是殿下!”


    陶公公愣了愣,连忙应了下来,说着便命他手下的小太监,带慕厌舟出殿去挑选合适的马匹。


    马球需要分为两队,互相对抗。


    彼此之间以袖上的布带作区分。


    春风自殿外吹了进来。


    明明已到春末,但此刻的风中,却突然多了一阵寒意。


    同样正往殿外走珈洛,脚步不由得一顿。


    他莫名生出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珈洛正欲转身向后看。


    便听到背后传来一声:“一会儿,还请洛老板多多指教。”


    慕厌舟朝他笑了一下,话音落下,便握着球杖,在众人的簇拥之下走下了大殿。同时,顺手接过了一根与珈洛手臂上颜色完全不同的布带。


    珈洛:“……”


    我真是倒了霉了。


    ※


    马球球场足有百步之长。


    包裹着球场的矮墙之外,已有数十匹骏马在原地踢踏着等待。并于刹那间,随风激起一地土石,远远看过去,蔚为壮观。


    今日来敛云宫的,都是皇帝身边的散官。


    他们一个比一个会察言观色。


    慕厌舟刚骑上马,便有人围上前来,七嘴八舌地同他道:“齐王殿下您尽管放心!等一会儿,我们便随着您一道,去围堵那个西域人!定让他在王妃面前——”


    慕厌舟随手拽了拽缰绳:“在阿稚面前怎么样?”


    来人“嘿嘿”笑了一下,低声道:“丢脸啊!”


    齐王殿下身边那群纨绔,之前不是没有邀请他打过马球,但统统被他回绝了。可是今天,那个西域人一上场,殿下便迫不及待地同王妃耳语,过了一会,便骑马来到了场上——这简直,明显得不能再明显。


    殿下一定是……吃醋!


    想要在齐王妃的面前,与那个西域人较个高低!


    慕厌舟随手拍了拍马脖子,笑着转过头道:“别误会。”


    众人:“啊?”


    慕厌舟一边策马向前,一边状似随意道:“本王……没有其他的意思,洛老板是爱妃的朋友,本王也将他当作朋友。”


    他将“朋友”两个字念的格外重。


    众人愣了一下,连连点头道:“对对对!王妃的朋友就是殿下的朋友!”


    慕厌舟笑了一下:“本王之所以下场,全是因为……爱妃还从来都没有看过马球,本王正好给他看看。”


    说着,便头也不回策马而去。


    “?”


    众人默默地对视了一眼。


    皆从彼此的脸上看到了:你相信吗?-


    敛云宫正殿靠东的那半边,门窗全部打了开来。众人只需转身,就能看到下方的场景。


    宋明稚不由攥紧了手心——


    慕厌舟虽然没有直接说,但是宋明稚猜也能猜到,他一定有武功……只不过,史书上只记载了慕厌舟是如何肃清朝堂,却并没有说他的武功究竟如何。


    马球之所以会风靡于大楚,便是因为其观赏性极佳,打起来格外激烈。而策马扬鞭本就不怎么简单,更不论,在骑马的同时击球……


    上一世,宋明稚甚至曾见过有人因打马球而重伤,最终不治身亡。


    假装受伤是一步险棋。


    宋明稚叫来了陶公公,“今日可有人负责盯着场上?”他同对方确认道,“若是不小心出了意外,有没有什么应对的方式?”


    众人皆知——


    齐王妃儿时,便与殿下结缘。


    就在这几日,两人更是彻底敞开了心扉,开始花前月下。


    他在这时关心齐王的安危,简直再正常不过。


    陶公公忙道:“王妃尽管放心!陛下早安排的人时刻紧盯着场上,更何况……齐王殿下可是亲王,您放心,大家都有数——”


    他的话音还没有落下,马球已经开打。


    有人抬手,将一只实心彩球抛了出去,球场上随即响起了一阵马蹄声,与嘶鸣声。


    慕厌舟周围的人,的确试图让着他……但是这却阻止不了慕厌舟挥鞭,令骏马以最快的速度向前冲去。不过转眼之间,他已高举着球杆,直直地冲着对手的那边而去。


    马蹄扬起了地上的土灰。


    慕厌舟高抬手,“砰”一声用球杖打在了彩球之上,接着便一路追着它朝着球门而去。


    场上的所有人都愣在了马背上。


    陶公公:“!!!”


    殿下这,这真是冲冠一怒为蓝颜啊——


    珈洛刚才说的就是事实。


    他几乎没怎么打过马球,上场之后,便一路跟在队伍的最末端。


    珈洛远远就看到:


    慕厌舟骑着一匹通体漆黑的骏马,朝着自己所在的方向而来。珈洛不由瞪大了眼睛,下意识拉着缰绳就想往后退。然而,还没有等并不擅长骑马的他,退到哪里去。远远就看到,慕厌舟高举起球杖,将面前那只彩球,击入了球门之中。


    一路畅通无阻。


    直至此刻,都没有人想起去拦他。


    正殿之上瞬间爆发出一阵喝彩声。


    宋明稚不由松了一口气。


    同时,隔着数丈远看到……慕厌舟朝他招手,高声道:“怎么样,阿稚?”


    众人的视线也随慕厌舟一道,落在了宋明稚的身上。当惯了暗卫的宋明稚,一向都不习惯受人注视。但是今日……他绝对不能躲避。


    宋明稚默默咬了咬牙,缓缓起身道:“殿下当心!”


    闻言,众人纷纷露出了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球场另一边——


    同样是慕厌舟“对手”的慕思安,不由攥紧了手心。


    打马球这种事,对于骑术普通的慕思安来说,实在是太过危险,他也因此不怎么喜欢参与。慕思安今日,之所以会亲身下场比试,就是为了讨皇帝欢心。


    但他没有想到,自己的风头,竟然一下子就被慕厌舟给抢了过去!


    是可忍,孰不可忍。


    慕思安立刻转过身,与紧跟在自己身边的几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下一场,一定要拦住慕厌舟,不能再让他这样风光下去。


    几人对视一眼,低声道:“殿下放心!”


    第二场球随即开始。


    彩球在空中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朝地上坠去,慕厌舟立刻骑马,朝着它而去。这一回,慕思安身边的侍从早有准备,他们当即高举着球杖,朝着慕厌舟包抄而来。


    同时刻意纵马,扬起一阵沙土。


    黄沙瞬间便弥漫了整片球场。


    自楼上几乎看不清下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宋明稚不由蹙紧了眉……


    见状,站在他身旁的陶公公立刻开口道:“王妃不必忧心,殿下他——”


    “我去下面看看。”


    宋明稚开口打断了陶公公没说完的话。


    话音落下的同时,他已经起身,朝着正殿之下而去。


    陶公公被吓了一跳,“诶,王妃——”接着赶忙转身,同周围人吩咐道,“快快!快些上前跟着王妃!”


    “是——”


    今日的比试要比以往更加精彩。


    龙椅之上,一身明黄的男子缓缓端起茶盏,眯着眼睛,朝楼下看去。


    慕厌舟毕竟是本朝亲王。


    大皇子身边的人,虽有意包抄,却又不敢骑马靠太近。


    慕厌舟看都没有多看他们一眼。


    直接穿过这群人,来到了慕思安的面前:“梁王殿下。”


    慕厌舟发现了慕思安的针对,却没有半点避让的意思,反倒是直接同他道:“我们之前的账,还没有算清楚。今日,怎么又要来多添上一笔?”


    慕思安本就不擅长骑马,看到慕厌舟突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他下意识便要向后退。然而,过于突然的动作,却惊到了胯下那匹棕马。它突然嘶鸣了一声,在原地踢踏了起来。


    慕思安被吓了一跳,当即朝自己身边的人道:“快,快来护驾!”


    就是现在——


    慕厌舟在砂石的遮掩下,轻轻抬起手。


    一粒石子瞬间从慕厌舟指间飞了出去,重重地击在了自己所骑骏马的膝盖之上。它猛地发出一声嘶鸣,高高地扬起了前蹄。


    慕思安的人方才刻意在这里制造出了风沙,托他们的福,敛云宫正殿上众人,完全看不清楚底下发生了什么,只看到——


    梁王身边那几人,将齐王殿下围在了一处。


    还不等风沙落下来,慕厌舟便随着一阵嘶鸣声,自他所骑的马背之上,重重地摔了下来。


    梁王殿下实在过分!


    皇帝当即起身,厉声道:“去将慕思安带上来!”


    同时又派太医上前去看。


    “是,陛下——”


    马球场上的黄沙逐渐落了下来。


    慕厌舟伴随着一声闷响,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沙尘中,他看到……


    宋明稚越过矮墙,像是没有看到满场受惊的骏马一般,朝着自己奔了过来。


    不过转眼,他已经半跪在了地上。


    轻轻将自己的手,握在了掌心之中:“殿下,您伤得重吗?”


    宋明稚的手指在微微发抖。


    他明知道自己是故意坠马。


    可是脸上,却写满了焦急,与深深的担忧。


    慕厌舟缓缓地握紧了宋明稚正在因为紧张,而轻颤着的手指。


    继而,轻轻枕在宋明稚的膝盖上。


    低声笑道:“别怕。”


    周围的马匹被侍卫赶了出去,太医终于顶着沙尘,跑到了不远处。


    一时间混乱不堪。


    慕厌舟透过黄沙,看向方才不顾危险跑到这里来的宋明稚。


    此刻,他忽然有几分好奇,宋明稚担心的,究竟是两人的计划失败,被皇帝发觉。


    抑或是……


    在担心自己的安危呢?


    第25章 演成了


    宋明稚担心的是慕厌舟的安危。


    他像是忘记皇帝就在殿上一般,完全没有顾得上抬头,远远观察对方的反应,更无暇关注周围的侍卫,可有发现什么异常。


    水蓝色的双眼里,写满了忧虑:“伤筋动骨怎么能不怕?”


    见状,慕厌舟的唇角,不由轻轻地扬了起来。


    宋明稚转身看向太医——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马球场的内外有无数双眼睛,时刻关注着慕厌舟的一举一动。若是要装受伤,那便要装个彻彻底底——他方才没用内力缓冲,结结实实地从马背摔在了地上。


    这伤可轻也可重。


    宋明稚虽然早有准备,但是目睹方才那一幕的他,心中仍不免生出了紧张。


    浅金的长发随着宋明稚的动作,从他的鬓边轻滑了下来。慕厌舟正欲抬手,替他将长发拨到耳后。然而,下一刻……猜到他要做什么的宋明稚,已无情地将他的手按了回去。同时,拒绝他道:“别乱动。”


    宋明稚紧抿着唇,表情格外严肃:假装恩爱也比不上齐王殿下的身体重要!


    慕厌舟:“。”


    马球场上的沙尘终于降了下来。


    须发皆白的太医,一边咳嗽着,一边踉踉跄跄地小跑了过来。


    坠马很容易导致骨折或者脱臼,这个时候,着急搀扶他起来,很可能会让骨头错位得更加严重,加重身上的外伤。


    太医并没有着急扶慕厌舟起身。


    他匆忙地朝着二人行了一个礼,便半跪在原地,小心检查起了慕厌舟的手臂与膝盖。


    宋明稚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里:


    眼前的太医,是那昏君身边的人。万一他在诊治的时候,不小心发现了齐王殿下腿上的暗伤……那自己应该怎么同他解释?


    不过……


    宋明稚的担忧并没有持续几息。


    下一刻,便见那太医站起身道,“齐王殿下坠马伤到了脚腕,万幸没有伤到骨头……”他朝周围几个侍卫吩咐道,“快些过来,小心扶殿下起身!”


    侍从当即道:“是!”


    说着,便上前扶着慕厌舟朝马球场外而去。


    宋明稚顿了顿……


    太医居然这么好骗?


    春风吹过球场扬起一层黄沙。


    隔着这层黄沙,宋明稚看到……已经被扶着走到了场边的慕厌舟,回过头来,轻轻地朝自己眨了眨眼。


    同时,打了个口型道:放心。


    慕厌舟虽然一句话都没有说。


    但宋明稚的心中,还是在瞬间便有了答案:方才那个老太医,是殿下安插在那昏君身边的人。


    宋明稚:“……!”-


    午宴因慕厌舟坠马一事而匆匆结束。


    那昏君游玩享乐的计划,也因此事,而彻底泡了汤:


    慕厌舟是在那昏君眼前坠马的,一向溺爱他的皇帝,自然要深究此事。


    半个时辰后。


    敛云宫,春琢殿。


    陶公公将宋明稚带进了殿内。


    并朝座上人行礼道:“启禀陛下,齐王妃到了——”


    宋明稚随陶公公一道,向龙椅上的人行了一礼:“参见陛下。”


    慕厌舟坠马的时候,周围除了大皇子慕思安的人外,只有急匆匆赶下殿的宋明稚。因此,皇帝若要彻查此事,便要将他一道叫来,仔细询问。


    话音落下后,不远处终于传来一声:“免礼吧。”


    他中午没能够好好休息,声音也因此变得格外沙哑,且言语之间,还透着浓浓的不耐烦。


    宋明稚像没有听出来一般缓缓起身,由陶公公带着,坐在了一边。大皇子与他身边那几人,也已早早到了春琢殿中,此刻就坐在宋明稚的对面。


    还不等大皇子开口,为他自己辩解,皇帝已将视线落在了宋明稚的身上,如一个普通父亲般问:“齐王如何了?”


    宋明稚连忙答道:“回陛下的话,太医方才已为齐王殿下仔细诊治过了。殿下今日坠马,伤到了脚腕。太医说,他应当静养至少一个月,才能正常活动。”


    宋明稚故意将伤说重了一些。


    果不其然,他的话音刚落下,皇帝便紧紧地蹙起了眉来:“静养一个月?”


    皇帝似乎没有料到,慕厌舟的伤居然如此严重。


    宋明稚余光看到,坐在自己对面的慕思安不由抖了一下。一向没什么脑子的他,实在没有忍住,在皇帝的气头上为自己辩解道:“父皇,儿臣实在不知道齐王究竟是为坠马!您知道……齐王他一向对马球不感兴趣,方才又因为那个……叫珈洛的西域人,而格外激动。”


    身为暗卫,宋明稚向来都处变不惊。


    但是今日,他的身份是“齐王妃”,沉不住气才算正常。听到这里,宋明稚不由开口打断他道:“殿下是因惊马而坠地的——”


    他的气息略有些不稳,眼中的急切,一闪而过。


    话音落下,差点急地站了起来。


    慕思安愣了一下,还想辩解:“对,可是……”


    慕厌舟所骑的那一匹马,是在他与侍从的包抄下受的惊,慕思安自觉这一点有些解释不清,方才故意隐去了这个细节。


    然而现在,刚才那句话,却变成了他的把柄。


    皇帝怒斥道:“慕思安!”


    他很少直呼皇子的大名。


    方才还在结结巴巴地为自己解释的慕思安,瞬间噤了声,而他的那群侍从,更是个个面如土色。


    慕思安跪在了地上:“对……齐王那匹马,的确是受了惊,但,但这些都和儿臣无关啊!”


    说完,便狠狠地剜了宋明稚一眼。


    ……帮亲不帮理!


    父皇怎么能叫他来做证?


    崇京城里谁不知道,齐王府内那两人是一条心。


    宋明稚垂眸看了慕思安一眼。


    紧跟着,也随他一起跪下道:“还请陛下明鉴!”


    宋明稚紧抿着唇,表情无比倔强,水蓝的眼睛,像是结了一层冰,目光颇为冻人。


    龙椅之上,一身明黄的中年男子,缓缓地站了起来。他缓步走下长阶,站到了慕思安的面前:“你可知道,朕最厌恶什么?”


    ……厌恶?


    宋明稚不由悄悄竖起了耳朵。


    慕思安抖了抖,回答道:“最,最厌恶……厌恶兄弟阋墙、父子相残。”


    宋明稚轻轻垂下了眼帘。


    大楚一朝短短一百多年,便换了十四个皇帝。其中,既有王朝末年时,不断推傀儡皇帝、娃娃皇帝上龙椅的缘故。还有便是早期,宫变的屡次上演。


    ——在慕厌舟之前,几乎没有一个皇帝是正常登基。大部分人的皇位,都是直接从父兄手中抢来的。眼前这位虽是“被逼无奈”,但也没能逃过铁律。


    听到了那八个大字之后,皇帝的脸色愈发难看:“既然知道,还在朕面前做这种事?”


    方才马球场上飞沙走石。


    慕思安完全没有看到慕厌舟手下的动作,此时他正抖如筛糠:“是,是意外,儿臣就算有这个心思,也不敢在父皇面前搞这种把戏啊——”


    慕思安说的是真心话。


    但是皇帝的耳朵里面,却只听到了“有这个心思”。


    他蹙紧了眉,看都没有再多看地上的慕思安一眼,重新坐上了龙椅:“昨日的事还没有结束,今日又来一桩,我看你近来是有些太过狂妄。”


    说着,他便将手指抵在了额间,几息后,方才道,“今日便回崇京,在府内闭门思过,”接着,将视线落在了大皇子身边那群侍从的身上,“至于这群人,全都交给严丞相吧。”


    侍从立刻应下直接将人拖了出去。


    身为左相,严元博不仅把持朝政,甚至还兼顾着皇帝身边的大事小情。听到皇帝要将自己交给丞相,这群侍从的脸上,瞬间就没有了血色。


    慕思安更是面色铁青。


    如今,万寿节在即。


    朝堂上下都在关注着敛云宫的风吹草动。


    这个时候被皇帝赶回崇京城,无疑是在告诉所有人,皇帝已对他失去了耐心……慕思安不甘道:“父皇!”


    然而今日,龙椅上那人,已经懒得再同他说半句废话:“去,送大皇子回去。”


    侍卫立刻道:“是,陛下!”


    说着便遵皇命将人拖了下去。


    春琢殿的门“吱呀”一声敞了开来。


    略带着寒意的春风,立刻灌满一殿,吹得人发丝飞舞。


    到底是各天潢贵胄。


    慕思安此生,从来都未如此狼狈过。见侍卫上前,他立刻狠狠咬了咬牙,挥手甩开了那几人:“别动,我自己走!”


    说着便深吸一口气,抬头走出了春琢殿。


    擦肩而过的那一瞬,宋明稚听到……


    慕思安一边向外走,一边在嘴里,狠狠地念道:“慕厌舟……!”


    他的语气极其凶狠。


    像是恨不得现在便杀了慕厌舟。


    宋明稚的心脏,不由一紧……在历史上,慕思安就曾因为嫉妒,而企图刺杀过齐王殿下。这一回,他该不会又要故伎重演了吧?


    慕思安快步走出了春琢殿。


    皇帝也懒得再处理这些事,挥手便朝宋明稚道:“下去吧。”


    宋明稚起身向他行礼:“是,陛下。”


    陶公公带宋明稚,朝春琢殿外而去。还未出门,他便听皇帝咳了几声,随口道:“你这几日,就好好在这里照顾着齐王,其他什么事情,都不必烦心了。”


    宋明稚脚步一顿。


    再次同他行礼退了出去。


    ※


    慕思安被狼狈地撵回了家。


    而扣给了他黑锅的慕厌舟,却正斜倚在朝露殿内,品茶、下棋,颇为自得。


    托太医瞎说的福。


    往后几日,他都可以在这里闭门休养了。


    “吱呀——”


    宋明稚轻轻推开了殿门。


    他还未开口,便见慕厌舟正面对着棋盘,笑道:“爱妃回来了。”


    “嗯。”


    朝露殿内有一股淡淡的苏合香味。


    与王府里的一模一样。


    进门的这一瞬,宋明稚绷了整整两天的弦,总算是放松了下来。他走上前,正大光明地坐在了慕厌舟的对面,垂眸看起了棋局。


    习惯成自然……


    想起慕厌舟今早的叮嘱后。


    一直紧绷着的宋明稚,犹豫片刻,又轻轻地托起了腮来。


    慕厌舟笑了一下。


    如今,他也不再有避着宋明稚的意思。


    此时正一边下棋,一边随口道:“顺利吗?”


    回想到刚刚发生的事情。


    宋明稚不由眨了眨眼道:“那当然。”


    头一回与齐王殿下合作便大获成功。


    他的语气之中,多出了小小的骄傲:“陛下将梁王殿下的手下,交给了严丞相处理,至于梁王殿下……他现在,已经被赶回崇京城了。”


    慕厌舟终于没有忍住,笑着抬起了头:“阿稚真厉害。”


    同时,深深地朝他看去。


    宋明稚微微扬起唇角,不由侧身,躲避他的目光。同时,又忍不住道:“大皇子或许是习惯了追捧,方才离开的时候,仍是一副不服气的样子,这些全都落在了陛下的眼中。”


    那老皇帝会因为朝臣推举大皇子当太子而疏远他,怎么可能不计较此事。


    说到这里,他突然顿了顿,补充道:“除此之外……大皇子临走的时候,一直都在念殿下您的名字,”宋明稚犹豫着,提醒慕厌舟道,“未来,他恐怕会对殿下不利。”


    宋明稚面上虽淡定,但是仍经不起触碰——


    如今仍需继续适应。


    慕厌舟拈着棋子,轻轻地在棋盘上敲了两下。


    接着,忽然抬手,将一缕长发,撩到了宋明稚的耳后,故意道:“担心我了?”


    淡淡的苏合香味,随着慕厌舟的动作,袭了上来。


    刹那间,便将宋明稚包裹其中。


    他的指尖,也在无意间自宋明稚的鬓边蹭了过去,带来一阵浅浅的酥痒之意。


    宋明稚的睫毛不禁轻颤了一下。


    宋明稚知道——


    殿下这是在随时训练自己,适应他的触碰。


    以免在人前露怯。


    宋明稚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他侧回身看向慕厌舟,无比郑重地点了点头,说出了自己的担忧:“是,我有些担心殿下会受伤。”


    朝露殿里面还点着灯。


    微跃的烛火,轻轻跃入了宋明稚的眼底。


    照亮了他眼中的关切与忧虑。


    慕厌舟下棋的动作忽地一顿,几息后,他方才笑道:“放心,有阿稚提醒,我会早做准备的。”


    见慕厌舟将自己的话记了下来。


    宋明稚终于松了一口气:“殿下一定能够逢凶化吉。”


    慕厌舟笑了一下,见宋明稚看得认真,他直接抬手,将棋罐放到了宋明稚的面前。


    邀请道:“别只顾着看,一起来。”


    “好。”


    宋明稚并没有系统地学过如何下棋,但是上一世总坐在房梁上瞎看的他,对此还是有些了解的。今日,宋明稚没有同慕厌舟客气,他缓缓放下托着腮的那只手。拿起一只由玛瑙制成的棋子,垂眸看向了面前的棋盘。


    慕厌舟的棋风格外凛冽、细致。


    若想赢过他,每一步都需要深思熟虑,绝不能马虎。


    宋明稚犹豫着抬起了手指。


    怎料,还不等他落子。


    宋明稚的耳边,竟突然传来了一阵,重重的咳嗽声。


    棋盘那头。


    慕厌舟深深地蹙起了眉来。


    原本轻搭在棋盘边的手上,也忽然浮出了一片青筋。


    烛火跟着猛烈摇曳了起来。


    慕厌舟攥紧了手心,胸口随之剧烈起伏,一时间,竟像是要将五脏六腑都要咳出来一般。


    齐王殿下这是怎么了?


    宋明稚立刻放下棋子,站起身道:“殿下可需唤太医?!”


    慕厌舟咬牙道:“咳咳…无妨……”


    说话间他的唇边已经多了一抹猩红,手也在这个时候,紧紧地攥住了胸前的那块衣料。


    见状,宋明稚瞬间反应过来——


    慕厌舟身上的蛊毒,突然发作了!


    他立刻抬眸,看向朝露殿外:守在门口的几名太监,听到了殿内的动静,此时正犹豫着向内张望,似乎是迟疑着,要不要进来问问。


    同在此时。


    慕厌舟也抬眸,朝殿门口看去。


    他咬牙强忍住了咳嗽。


    宋明稚也反应过来,故意放低了声音,假装咳嗽着朝门外道:“咳咳……风寒而已,去煎一碗汤药过来吧。”


    敛云宫内众人都知道。


    齐王妃因为昨夜的事,染上了风寒。


    听到宋明稚开口,外面的太监当即道:“是,王妃。”


    话音落下的同时,他便小跑着朝太医所在之处而去,并没有对屋内的人起疑心。


    而朝露殿内。


    宋明稚说完,又转身向慕厌舟看了过去——


    此时他虽已经强忍住了咳嗽,但是唇边的猩红,却愈发刺眼。


    宋明稚没再多说。


    立刻扶着慕厌舟坐在了榻上。


    同时,将一张丝帕递到了慕厌舟的手中:“殿下稍等,我去倒水。”


    “咳咳咳……不必,”慕厌舟轻咳着拦下了宋明稚,一边调整呼吸,一边艰难道,“最近几日,内力用得有些多,没有必要喝什么水。”


    他的声音略显沙哑。


    但是咳嗽终于一点一点停了下来。


    宋明稚有些意外地回过头——


    他没有想到,慕厌舟居然会主动提内力的事。


    宋明稚犹豫着停下了脚步:“……好。”


    眼前这一幕提醒了他:


    齐王之前,曾自己用内力压制过蛊虫,并因此而受到了反噬。


    前阵子珈洛曾答应过自己,等开春后,就启程去西域,找寻蛊母。此时,宋明稚因为这个许诺而暂时放下的心,又高高地悬了起来。


    如今在龙椅上的那个昏君。


    是因为过量服用丹药,而暴毙身亡的。


    结合慕厌舟身上的蛊毒,宋明稚猜……历史上,齐王虽然表面上,获得了那昏君的信任,被封为太子。但是杀兄夺位的皇帝,始终都没有彻底放下对他的防备。


    那昏君一心成仙,并没有料到自己会早早暴毙。他还没有来得及给齐王解蛊,便走上了黄泉路。而齐王的死,要不然是迟迟没能自己找到蛊母,要不然就是虽找到蛊母,但是身体早已被反噬到了无力回天的地步。


    ……他身上的蛊必须早早解掉!


    宋明稚知道,自己不应该越界。


    但还是没能够忍住多问了一句:“殿下的身体……”


    朝露殿内的苏合香,已彻底被血腥味压了下去。


    慕厌舟手中月白的丝帕彻底被鲜血染红,他看都没看一眼,便将那丝帕扔进了宫灯中。火苗摇曳着舔了上来,不过几息,丝帕便被灼成了灰烬,落在了桌上。


    慕厌舟唇边又多了几丝血迹:“我……”


    他的确遭到了蛊虫反噬,但目前还不算严重。慕厌舟正准备开口,安慰宋明稚。但他还没有出声,便看到……宋明稚的眸光微动,就连手指都因为担忧,而轻轻地蜷在了一起。


    “……”


    慕厌舟话锋一转:“怎么办?”


    他斜倚在榻上,轻轻地牵起了宋明稚的手,微一用力,便将对方拉到了自己的面前,一边压抑着轻咳,一边低声道:“阿稚,你说咳咳……若是我死了,你要怎么办呢?”


    “是继续留在中原,给我守寡?”


    “还是说回到述兰?”


    宋明稚:“!!!”


    殿下怎么可以说这种丧气话?


    慕厌舟的咳嗽终于停了下来。


    但他却起身,牵着宋明稚走到了桌边,他一边说,一边取出了笔墨:“哎,崇京实在是太过危险,你还是回述兰去吧。不过……就算我死了,阿稚也永远都是齐王妃。”


    “不如这样吧,”慕厌舟一边说,一边提笔道,“我提前写好文书,等我死了齐王府里的金银财宝全都归你。齐王妃的名号,你想要就要,不想要就算了,到时候只管带着钱远走高飞……”


    宋明稚毕竟是七岁后才学的官话。


    他并不如慕厌舟能言善辩,对方已噼里啪啦说出了一串话,宋明稚只挤出一句:“不行!”


    慕厌舟拖长了音调:“哦,不行啊……”


    墨汁自笔尖滴向桌案。


    慕厌舟笑了起来,无奈道:“届时肯定是梁王当权,你要是不走,那我们两个人,就只能双宿双飞,魂归一处了。”


    “死——”


    慕厌舟话还没有说完。


    宋明稚已抬起手,直接捂住了他的嘴:“殿下,少说两句。”


    宋明稚的手指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沾染上了苏合香的气息。香味好似一条丝带,牵着慕厌舟靠近……


    慕厌舟垂下眼眸。


    他并没有推开宋明稚的手,而是忽然上前……捏了捏宋明稚的手指。


    接着,轻声道:“阿稚好不讲理啊。”


    “不过……”


    “谁让大家都知道,本王一向听王妃的话呢?”


    第26章 危急时


    “参见殿下——”


    小太监端着汤药,来到了朝露殿外。


    尖利的嗓音瞬间便打断了慕厌舟的动作:“启禀殿下、王妃,止咳的汤药已煎好了。”


    慕厌舟清了清嗓子:“送进来吧。”


    太监立刻小跑着进了殿内,并道:“是,殿下。”


    朝露殿内,有一盏纱屏。


    透过屏风,小太监隐隐约约地看见了两道剪影:这时,齐王殿下正斜倚在床榻前,他将王妃的手指抵在了唇边,似乎……是在啄吻?


    小太监:“!”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知道两人正如胶似漆的太监,立刻放下了手中这只药碗。他连一句话都没有多说,便从朝露殿内退了出去,生怕不小心打扰到殿内的两人。


    朝露殿的门又一次合了起来。


    宋明稚微微用力,很不给面子地将手从慕厌舟的指间抽了出来,绕过屏风走到了药碗前。他没有喝掉这碗汤药,迟疑片刻,便将药碗交到了慕厌舟的手中:“虽说有一些治标不治本,但是殿下既然有咳嗽的症状,不如先应付一下。”


    宫里的太医,一向以稳为先。


    眼前这碗药,是润肺止咳的,喝了之后也能适当缓解慕厌舟的症状。


    只不过……


    味道着实有些太苦。


    蛊虫好像停了下来。


    慕厌舟重新取出一张丝帕,拭向唇边,他看也没有多看一眼,便道:“算了吧,太苦。”


    他话音还没有落下。


    宋明稚已经端着药碗,走到了他的面前,不知怎的就将碗塞到了他的手里。顺便将一枚回旋镖,送给了慕厌舟:“良药苦口利于病。”


    “况且……”宋明稚没有忍住笑了一下,轻轻挑了挑眉,理所应当地开口,“大家不是都知道,殿下听我的话吗?”


    慕厌舟:“……”


    搬着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入夜,朝露殿。


    红烛不知何时燃尽。


    屋内只剩几点月光,穿过绢纱洒落一地。


    在齐王府里的时候,宋明稚每夜睡前,都要屏退侍从,就连阿琅也不必一直在他的身边守着。


    但是在这里不一样。


    朝露殿原本就不大,殿外还守着一大群的太监、宫女,他们专门负责守夜。无论殿里有什么风吹草动,都会在第一时间传到他们的耳边。


    为求稳妥,宋明稚也不能再府内那样,继续睡在地上。


    “嘎吱——”


    宋明稚轻轻打开衣柜。


    看到柜里的东西之后,他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还好,这里有几床多余的锦被。”


    宋明稚的语气颇为惊喜。


    慕厌舟笑了一下,一边翻书,一边道:“好。”


    敛云宫就建在山脚下,这附近的温度,要比崇京城内低许多。因此,现在虽然已经到了春末,但是衣柜之中,仍备着许多御寒时用的东西。


    话音落下的同时,宋明稚便将柜里面的锦被,全部抱了出来。


    他蹑手蹑脚地走到了榻边,轻声道:“还好这张床榻足够大,我将被褥放在中间,稍稍挡着一些就好。”


    朝露殿内这张榻,被红纱所包裹。


    睡三四个人都绰绰有余。


    他一边说,一边手里的几床锦被依次排开,放在了床榻的最中央,并仔仔细细地将榻隔成了左右两边。接着,终于满意道:“好了,这回我就看不到殿下了。”


    末了,转身朝慕厌舟问道:“殿下,您看这样可以吗?”


    斜倚在榻边看书的慕厌舟。


    终于抬头,将视线落在了宋明稚身上。


    原本包裹着他脖颈的衣领,随他的动作微微敞了开来,正好露出了一点微妙的红痕。慕厌舟只看了一眼,便将视线落在了别处:“……”


    大红的床榻,被一排锦分隔开来,左右两边泾渭分明。


    慕厌舟对这些并没有太大的讲究。


    他正欲开口,朝宋明稚说无所谓,抬眸却看到他……那双眼睛,在月光下多了几分晶晶的光亮。


    慕厌舟顿了顿,改口道:“可以。”


    宋明稚瞬间欣慰道:“那便好。”


    同时,还暗自松了一口气。


    见此情形,慕厌舟不由轻轻放下了手中的书卷。


    他的心中,忽地一下,生出一个稍有些不合时宜的念头:


    宋明稚今夜之举……


    可真是不符合西域的民风。


    ……


    慕厌舟腿上的伤,虽然没有宋明稚在皇帝面前形容的那么夸张,但他的行动,到底有些不太方便。因此,宋明稚上床之后便自觉躺到了床榻最内侧,靠着墙壁的地方。


    月光穿过层层的纱帐,落在了宋明稚的面上。


    隔着一排厚重的锦被,宋明稚完全看不到身边人的样子,甚至听不到他的呼吸声。


    然而床榻上的龙纹……


    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宋明稚,此时齐王就在自己的身边。


    宋明稚:“!”


    他默默地翻了一个身,背对着慕厌舟躺下。然而,还不等宋明稚面对着墙壁,重新合上眼睛,他的耳边就突然传来了低低的一声:“还没睡吗?”


    宋明稚立刻闭上了眼睛。


    同时屏住呼吸,假装自己是在睡梦中翻身。


    宋明稚的耳边,又传来了一声轻笑,慕厌舟似乎听出了他正在装睡,但是并没有戳破的意思。几息后,宋明稚终于缓缓地松开了指间的被褥……强迫着自己,转移注意力。


    几日来的一切,好似话本一般,飞快地在宋明稚的脑海中上演了一遍。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作为大楚的亲王,齐王殿下不仅没有一点架子,而且还是个好人。


    也不知自己现在……


    与他算得上是朋友吗?


    ※


    当今圣上在吃喝玩乐时,精力格外充沛。


    日次清晨,他便率领着一众散官、侍卫,进了敛云宫的后山,去骑马打猎。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


    宋明稚的心中不由生出了几分庆幸——


    骑马打猎可比打马球复杂许多。


    还好殿下昨日便坐实了“腿伤”,不然他今日一定会随那昏君一道进山去。就算能够坚持下来,他腿上的伤,恐怕也会恶化到无法控制的地步。


    届时事态极易失控。


    此时,众人已随皇帝离宫,昨日还热闹非凡的敛云宫,瞬间安静了下来。朝露殿内,慕厌舟随便找了一个“想与王妃独处”的理由,便遣走了周围伺候的宫女和太监。


    敛云宫四周古木参天。


    初春下了几场大雨后,树木早已全绿,抬头望去,只能看见古木枝叶扶疏,甚至见不到什么天与云。


    宫女和太监刚一退下。


    便有一名蒙着面的黑衣男子,自树冠上飞掠而来,闪身走进了朝露殿中。


    他第一时间便向慕厌舟行礼,压低了声音道:“启禀殿下,崇京城内的事情,皆已结束。”


    此时,宋明稚正与慕厌下棋。


    慕厌舟方才早已经说过,稍等一会会有人过来。因此,听到了侍从的声音之后,宋明稚并没有感到惊讶。但是他手下的动作,仍不由一顿。


    慕厌舟一边落子,一边随口道:“哦,他怎么说?”


    侍从说的,是户部冯荣贵一案。


    宋明稚早已经了解清楚——慕厌舟手下的人不但将冯荣贵掳走,甚至就连他的儿子,也没有放过。冯荣贵此人,原本就是一个贪生怕死的墙头草,完全没有什么骨气可言。如今,又有“软肋”在手,他自然不会多做挣扎。


    听侍从话里的意思。


    他们应该已经从冯荣贵的口中,了解了事情的全貌。


    宋明稚轻轻垂下了眼帘。


    他余光看到……


    跪在地上的侍从,见自己坐在这里,似乎是有一点疑惑。但是齐王没有赶自己走,侍从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他顿了顿,便准备详细说明此事。


    宋明稚心下了然:


    殿下不赶自己走,是给自己面子。而自己,也要尊重他的秘密。


    宋明稚将手中的棋子,放进了一边的棋盒中。同时,欠了欠身,自觉道:“殿下先忙,时间不早了,我去看看外面的汤药有没有煎好。”


    昨天那个太医给慕厌舟开了不少药。


    宫女们离开之前,已将药好好地煎在了朝露殿前的院子里。


    慕厌舟笑了一下:“爱妃有心了。”


    说着放下了手中的棋子。


    见状,侍从忍不住将视线落在了宋明稚的身上,他不禁心生好奇……齐王妃怎么会如此配合?不过,还没等他想明白这是为什么,便听耳边传来一阵轻咳。


    慕厌舟清了清嗓子,提醒他道:“冯荣贵。”


    侍从终于回过神来:“是——”


    慕厌舟手下的侍从,几乎没怎么问。冯荣贵便将他受人指使诬告户部官员受贿一事,交代了个清清楚楚,甚至还一口气将自己藏证据的地方,与藏匿在户部的其他同党,给供了出来。


    最重要的是,他为了投诚。


    说出了自己所知的严元博的其他“密辛”。


    除此之外,慕厌舟手下的另外一队侍从。也从当日奸党打算用来火烧冯府的那几桶麻油入手,一路抽丝剥茧,查到了当初买这些麻油的人的头上。现在,只需将这一群人,与背后的奸党们联系在一起,那个多疑的昏君,必定会想到其中的关联。


    后面的事情就不用他们动手了……


    侍从努力组织语言。


    他一边镇定精神,一边压低了声音,朝慕厌舟开口道:“启禀殿下,冯荣贵说……”


    敛云宫整体不大。


    朝露殿外正对着便是行宫的主干道。


    慕厌舟已经遣走了守在这里的宫女和太监,但是殿外不远处,仍时不时就会有人经过。此时若是关上殿门,反倒是有一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


    宋明稚并没有关门。


    而是直接走到了朝露殿外的小院里,奔着院角而去——


    这里不比王府,没有自己的小厨房,他方才直接命宫女,将药炉放在了小院的角落。


    今早的阳光格外好。


    既不过分灼烫,又带着几分宜人的暖意。


    阳光穿透树木的间隙。


    轻洒在了宋明稚的脸上。


    他微眯着眼,走向炉前,正欲小憩片刻。可是还没有来得及坐下,宋明稚的耳边,便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这声音虽然极其细弱。


    但还是没能逃过宋明稚的耳朵。


    宋明稚下意识转过了身,朝着院门外看去——


    不远处的宫道上,有一名身着大红色官袍的中年男子,正在十余名太监、宫女的簇拥之下朝着此处而来。宋明稚之前虽然从来都没有见过他,但还是一眼,便从来人身上那件华丽的官袍上,认出了他的身份。


    当朝左相严元博!


    宋明稚:“……”


    严元博昨日并没有第一时间来到行宫,而是留在崇京城内,替皇帝处理那日禁军搜城的后续事宜,直到今日,他方才来到此处。


    糟了……


    转眼间,宋明稚便猜出了他的来意:


    此时皇帝正带人骑马打猎,还没有回来。


    而身为丞相的严元博,只好退而求其次,来到行宫后,便在第一时间到朝露殿内,看望不慎“坠马受伤”的齐王慕厌舟。


    眼下严元博等人已经到了门前。


    可是那名侍从还在朝露殿里面,同齐王汇报近日秘闻。


    宋明稚下意识便想转身,进殿提醒。


    但是多年暗卫生涯,所留下的本能,还是阻止了他的动作:严元博马上就要到殿外,自己这个时候绝对不能一惊一乍,发出太大的动静,引起他的怀疑。


    不过转眼。


    宋明稚又咬牙,坐回了药炉前。


    而严元博身边的那名太监,也远远地看到了他:“齐王妃?”


    奇怪,王妃为什么要待在院里。


    太监的声音略带困惑。


    大小正好够传到宋明稚的耳边。


    而严元博等人,也在这个时候,随太监的话朝他看了过来。


    就在此刻——


    宋明稚缓缓地吸了一口气。


    低头盯着药炉的他,假装刚才看到这群人般,略显惊讶地抬起了眼眸,继而站起身来,无比困惑地朝着宫道上问:“你们是何人?”


    宋明稚刻意提高了自己的音量。


    他的声音瞬间便穿透半间小院,落入了殿中慕厌舟的耳朵内。


    与此相伴的,还有太监的回答:“回齐王妃的话,严丞相听说殿下坠马受伤,特意在第一时间,来朝露殿内看望齐王殿下。”


    严元博居然在这个时候来了!


    朝露殿内,烛火随之一晃。


    跪在地上的侍从,手心瞬间出了一层冷汗。


    他略微紧张地抬眸,朝慕厌舟看去。


    皇帝虽已经有很久没有处理过朝政,但是那日冯家的事情,却戳中了他最敏感的那根神经——当日那桩血案就发生在天子的眼皮子底下。


    如今,“凶犯”尚未抓到……


    他们随时都有可能去皇宫,或者行宫刺杀身为皇帝的自己。


    皇帝一想到这里,就寝食难安。


    因此,做事一向非常拖沓的他,竟然也开始催促朝臣们,以最快速度处理此事。


    侍从咬紧了牙关:


    今日皇帝率众打猎,行宫内的戒备,也随之松散了一些,自己这才能在守卫巡逻的间隙,混入此地,向齐王殿下通风报信。再过一会……守卫又会巡至朝露殿外,自己绝不能在这附近待太久。


    一旦错过了这个机会,也不知殿下何时能做下一步的安排,更不知会不会耽误时机。


    朝露殿内没有藏身的地方,只有一扇窗能逃,现在自己究竟是走还是不是走?


    “殿下?”


    斜倚在榻边的慕厌舟,眯了眯眼睛:“继续,用笔。”


    侍从的手指抖了一下:“是,殿下。”


    ……殿下这是要将拦住严元博的事,交到王妃手中吗?


    侍从不怎么了解宋明稚,心中不由生出了一阵忐忑。但抬眸看到慕厌舟镇静的模样,他却只能强压下紧张的心情,咬牙从桌边取来了笔墨。


    与此同时,朝露殿外。


    宋明稚回过头看了一眼殿门。


    见那名侍从没有第一时间从后窗离开朝露殿,宋明稚的心中便已有了答案。


    他起身上前,远远便朝严元博行了一礼。


    继而回头,看了一眼店内的小炉,状似随意地朝几人道:“我方才在替殿下煎药,有失远迎了。”


    宋明稚特意将话题引到了一边去。


    一行人的视线,也跟着落在了宋明稚背后的药炉上。


    走在最前方的严元博不由笑了一下,朝宋明稚道,“早就听说齐王与王妃恩爱非常,如今看来果然如此,”他今日是来探病的,那自然要问与慕厌舟病情有关的事情,“齐王殿下伤的可重?这些药是周太医开的?”


    时间一息一息地过去。


    朝露殿内,依旧保持着原样。


    宋明稚垂眸答道:“殿下伤的稍微有一些重,昨日周太医替殿下看过后,说他至少需要休息一个月的时间。”


    严元博口中的“周太医”是太医院资历最深的太医。


    听到宋明稚这么说,严元博立刻松了一口气,并做出了一副放下心来的模样:“周太医的医术向来精湛,有他在这里,齐王殿下定会无恙。”


    几句寒暄并没有耽搁多少时间,严元博又将视线落在了朝露殿内,并忍不住好奇道:“不知殿下现在正……”


    “哦,”宋明稚立刻回头,朝着殿门看去,“殿下方才正在更衣洗漱。”


    他一边说,一边重新转过身,看向严元博:“还请丞相大人稍等片刻,我去看看齐王殿下有没有准备妥当。”


    严元博当即朝他拱手道:“麻烦王妃了。”


    宋明稚笑了一下:“应该的。”


    就在严元博进院的那一瞬。


    侍从已经彻底闭上了嘴,由说话改为了“笔谈”。


    宋明稚走进朝露殿就看见:


    此时,那名侍从正用自己最快的速度,在纸上写着些什么,额间则已冒出了细密的汗珠。长桌另一边的榻上,慕厌舟也一边看,一边提起了笔来。


    他看上去一点也不着急。


    见状,宋明稚立刻咬牙道:“齐王殿下,严元博严丞相来朝露殿探病来了。”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够传到院内。


    慕厌舟的动作,终于随宋明稚的话而顿了一下。然而,他并没有着急让侍从离开,而是抓紧时间安排下一步的事情,同时随口朝宋明稚道:“过来,阿稚。”


    ……过来?


    齐王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宋明稚的心中虽有浓浓的疑惑,但还是按照慕厌舟说的那般,缓步朝他走了过去,同时还不忘朝慕厌舟行礼,拖延时间:“是,殿下。”


    此时宋明稚已经停在了榻前。


    他不由缓缓俯身,想要听慕厌舟后面又有什么安排。


    怎料,就在宋明稚俯身的那一刻——


    慕厌舟忽然伸出手去,紧紧地握住了宋明稚的手腕。


    他的动作实在是太过突然。


    已将神经绷到极点的宋明稚,被慕厌舟吓了一跳,不由道:“殿下!”


    宋明稚的话音还没有落下。


    人已经被慕厌舟轻拉着倒在了榻上。


    而四角都立有木架的床榻,也随着方才的动作“吱呀”响了一声,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殿外。


    耳边则在此刻传来一声轻笑。


    慕厌舟一边提笔在纸上写着指示、批注,一边随口道:“急什么急啊,爱妃今天一大早就出门给我煎药,我还没有好好看过你呢。”


    他的语气格外轻松。


    任谁也想不到:


    此时朝露殿内,竟然还藏着一个大活人。


    不同于慕厌舟——


    哪怕曾经受过专业训练,可是奋笔疾书,写着名单的侍从,手却还是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字也变得歪歪扭扭。


    宋明稚当下便明白了慕厌舟的意思:


    他是要自己在这里同他演戏,拖延时间!


    慕厌舟的声音传到了朝露殿外。


    严元博虽是奸党之首,私下里也是个不怎么正经的人。


    但他作为本朝的丞相,表面上却向来正经严肃。远远听到慕厌舟的话之后,严元博立刻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


    宋明稚则趁此机会,配合慕厌舟道:“……殿下。”


    话音刚才落下,一直在垂眸书写着的慕厌舟,终于张嘴朝他打了一个口型,


    顾不得不好意思。


    看清之后,宋明稚立刻按照慕厌舟的指示道:“殿下,快些…起来……”


    慕厌舟笑了一下:“不行。”


    宋明稚一边盯着门口,确认严元博和他周围的太监宫女有没有四处张望,一边咬着牙,配合着慕厌舟道:“殿下不要胡闹,丞相大人已经在殿外了。”


    “丞相丞相……”


    慕厌舟抬眸,看了一眼宋明稚。


    他忽然笑了一下,假装任性道:“在爱妃的心中。”


    “是丞相重要,国事重要?”


    “还是本王更重要?”


    第27章 失礼了


    这个问题不在宋明稚的准备之中。


    在他的心中,齐王殿下就等同于家国天下,并没有什么先后之分,但是宋明稚自然不能当着严元博的面,这样回答。


    他不禁迟疑了一下:“我……”


    慕厌舟笔下一顿,不可置信道:“爱妃居然犹豫?”


    春风拂起了满殿的红绡。


    轻轻自宋明稚的鬓边蹭了过去,染红了他的眉眼,他立刻回过神来,朝慕厌舟答道:“殿下…自然……是殿下。”


    慕厌舟笑了笑道:“这才对啊。”


    清晨,太阳还沉在东南的天际,人影也被斜斜地拉入了殿内。宋明稚余光看到,此时,严元博的身体似乎微微地晃了一下。宋明稚连忙顺势坐起身,绕过慕厌舟,挡在了床榻上靠近殿门的那一边。


    紧张之下宋明稚没时间难为情。


    而听到两人这番对话,朝露殿门外众人的心中,只剩四个大字:打情骂俏!


    严元博将手虚握成拳抵在唇边,轻轻地咳嗽了两声,并将视线移到了一边去——自己这一趟,来得可真不是时候啊。


    眼下朝露殿里的两人,正在卿卿我我。理论上,他不应该在朝露殿外多打扰,但是,方才已经告知过齐王妃的他,也不能在这个时候不告而别,或是突然开口请辞。


    纵横大楚官场十余年,将当今圣上哄得团团转的左相,难得生出了一阵坐立难安的感觉:一时间,他真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能与众人一道,候在此处,默默地等着。


    别说是严元博了。


    就连紧张到手抖的侍从,都没忍住抬头看了两人一眼。


    下一息又被慕厌舟抬眼看了回去。


    侍从:“。”


    敛云宫虽然能够玩乐,但是到底有些小,远远比不上崇京城之中的凤安宫,皇帝自然不可能在这里,待太长的时间。担心崇京城安防的他,希望早早抓住那日的“凶犯”与结了冯家与户部一案。


    近来这段时间。


    慕厌舟恐怕没有机会再见到冯荣贵……


    眼下距离万寿节,还有整整三天的时间。


    慕厌舟必须在这个时候,安排好众侍从与冯荣贵——教他有什么话可以说,什么话不该说,还有记住侍从今日所给的这些信息,为后续事宜做好准备与计划。


    朝露殿外人影绰绰。


    严元博就站在门外,但慕厌舟手下的动作,却分毫未慢,甚至,他还能时不时抽出时间,与宋明稚说两句话。


    朝露殿外的人影晃来晃去,心情似乎越来越焦虑。宋明稚想了想自己方才对严元博说的话,接着,立刻开口道:“殿下,快些更衣,别让丞相大人在外等太久了……”


    慕厌舟含着笑,懒懒道:“我昨日刚受了伤,不方便更衣,怎么办?”


    他的语调微扬,听上去格外的任性。


    朝露殿内,床榻又发出了一声轻响。


    片刻过后,宋明稚的声音,终于传到了殿外:“我来吧。”


    眼下事态紧急,两人只得长话短说。


    宋明稚话音落下的同时,慕厌舟终于落笔,将手下的那张纸交到了侍从手中。同时接过对方写的东西,一条一条看了下去。末了,便头也不抬地将纸张置入宫灯之中,任由烛火将它烧成了灰烬,飘飘坠地。


    宋明稚总算松了一口气。


    朝露殿四面,皆有窗户。但此刻,只有紧闭着的后窗可以避过严元博的视线。


    开窗势必会发出些声音。


    不同于颤着手收下纸条,正一脸焦急地四处张望,纠结着自己究竟要如何逃出去的侍从。说完方才那句话后,宋明稚便明白了慕厌舟的意思——他要自己借着打开衣柜取衣服时发出的声音,遮掩住窗响声。


    慕厌舟慢慢地抬起了头来。


    他倚坐在榻前,轻轻地眯了眯眼睛,好整以暇地朝着宋明稚看去——


    宋明稚说完话,便自榻前站了起来。


    他上前去拍了拍侍从的肩,指向窗户所在的方向。


    侍从愣了一下,他虽没听懂慕厌舟方才的言外之意,但还是放轻脚步,按照宋明稚所指的那样,直接走到了窗边。朝露殿那头,宋明稚也在同一时间,走到了衣柜旁。


    慕厌舟轻轻地挑了挑眉。


    宋明稚果然听懂了自己的意思。


    他发现,自己与宋明稚之间的默契,竟超过了任何一名侍从。


    与宋明稚说话似乎总是格外的省心。


    殿那头,宋明稚指了指自己手边的那扇衣柜,又指了指窗户。他一边做开窗的动作,一边朝侍从打了个口型:同时。


    见状,侍从终于反应过来。


    他将手搭在窗边,朝宋明稚点头:是——


    朝露殿外,严元博一行人听到,宋明稚正随口问:“殿下要哪件?”


    紧随其后的,便是打开衣柜时发出的“吱呀”声。


    慕厌舟笑了一下:“水蓝的那一件。”


    “似乎和阿稚的眼睛,是一个颜色。”


    “好。”


    听到这里,殿外人总算松了一口气。


    慕厌舟与宋明稚,明明没有说什么,但偏偏是这种半遮半掩,将气氛衬得尤为暧昧。现在,见慕厌舟终于有了会客之意,众人总算将视线移到了门口处。


    就是这个时候——


    一袭黑衣的侍从,自窗户中跃了出去。他足尖一点,便跃到了殿后那一棵参天的古木之上。侍从的动作虽小,但还是惊起了一阵燕雀。殿门外的众人,下意识抬头去看。但到他们,到底慢了一步:此时,那棵树上已经没有了动静,远远看山,好似一阵山风,无意间自此处吹了过去。


    侍从没有着急离开。


    他守在树上紧盯着严元博等人的动向,准备在几人进殿的那一刻,彻底远离朝露殿。


    宋明稚也不再多耽搁,他立刻从衣柜中取出了那件水蓝色的外袍,走到了慕厌舟的面前,送到了对方的手中。慕厌舟伤的是腿,而不是手。两人只是在严元博等人面前演戏,慕厌舟没有真的要宋明稚给自己更衣的意思。


    因此,拿到衣服之后,他便自己披在了身上。


    侍从不能在树上待太长时间。


    见慕厌舟已经穿好衣服,宋明稚便欲退至殿门边,叫严元博等人进来。


    不过,他还没有来得及起身。


    腕上便又是一紧。


    ……殿下这是要?


    宋明稚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困惑。


    严元博几人就在门口,慕厌舟不便再发出声音,向宋明稚解释。


    他直接用动作说出了自己的答案。


    慕厌舟在宋明稚的注视下抬起了手,理所应当地触向对方身上那件对襟开衫……微凉的手指,自宋明稚脖颈间蹭了过去。下一息,原本好好的衣领,便因为慕厌舟的动作而松乱了些许。


    宋明稚:“……”


    他的耳尖不自觉泛起了红。


    慕厌舟笑了一下。


    满意道:“好了。”


    他缓缓放下手来:“爱妃去唤严丞相进来吧。”-


    虽说非礼勿视……


    但是方才朝露殿内的动静,实在是太容易让人浮想联翩。


    随严元博进殿以后。


    原本应该低头的太监和宫女都忍不住偷偷朝他瞄了过去:


    从宋明稚进殿到唤人进来,实际并没有过去太长的时间,但就在这短短的半盏茶的工夫里,宋明稚的耳朵不但红了个透,甚至就连身上的衣服,都乱了不少。


    齐王果然与传说中一般不仅受陛下溺爱。


    甚至,还无意于朝堂之事。


    这世上敢将丞相晾在殿外,与王妃卿卿我我的,恐怕只有他一个人!


    严元博随宋明稚走进殿内。


    他身边的太监还有宫女们,也连忙将视线收了回来。


    朝露殿那头,仍斜倚在榻边的慕厌舟,终于开口道:“本王今日腿脚有些不便,实在是有失远迎了。”


    他的语气格外随意,并没有旁人面对丞相时的恭敬。


    说完,他又随口道:“严大人坐。”


    自己今天来的真不是时候……


    严元博忙朝齐王行礼并道:“是臣打扰了。”


    说话间,宋明稚已叫来了宫女,为严元博与慕厌舟倒茶。


    身为王妃……


    自己似乎不方便继续待在这里。


    宋明稚犹豫片刻,正要退出殿内,却听慕厌舟突然开口,叫了声:“阿稚。”


    宋明稚走上前去:“殿下?”


    他话音还没有完全落下。


    慕厌舟已轻揽着他的腰,将他带到了自己身边。同时低头,隔着衣料在宋明稚的腰间蹭了蹭,低声道:“别走。”


    虽然早已在车上适应过。


    但此刻,那一点点痒意,还是混着热气穿透衣料穿到了宋明稚的腰间。


    他不仅身体轻颤了一下,同时还没忍住直接坐在了榻上:“……!”


    刚端起茶盏的严元博:“咳咳咳……”


    做完这一切,慕厌舟像是才想起殿内还有一名丞相似的,朝严元博问:“严大人不介意吧?”


    严元博连忙放下茶盏,拱手道:“自然不会,自然不会。”


    严元博虽然出身低微。


    但是如今的他早已经习惯了众星捧月的生活。


    连同是亲王的慕思安,平日里见到了他,都要敬他三分。唯独慕厌舟……既无心于朝政,又有皇帝撑腰,向来都不将他这个左相放在眼里。


    严元博面上却带着笑。


    但此刻,终是没忍住,在心底里道:沉溺情爱,果然是个扶不上墙的!


    ※


    敛云宫背后的猎场不大,皇帝并不会在那里,花费太多时间。始终惦记着面圣的严元博,进殿之后便直入主题道:“臣昨日在崇京城,便听说了殿下受伤一事,只是没有想到,竟会伤得如此严重……马球虽能够强身健体,但到底有些危险,殿下往后还是要多多小心啊。”


    严元博只是同慕厌舟客套客套。


    但是他没有想到,对方竟完全不按套路出牌。


    慕厌舟将宋明稚揽在身旁,轻轻牵住他的手,朝严元博道:“危险?”


    慕厌舟嗤笑了一声,并道:“本王此前不是没有打过马球,何时受过如此重的伤。这事,依本王看,恐怕还得问问梁王殿下。”


    宋明稚蜷了蜷手指,低声提醒道:“殿下。”


    慕厌舟嘟囔道:“说他两句都不行啊……”


    此时敛云宫都在传——


    梁王不满慕厌舟抢了他的风头。


    气急之下,便伙同他那些侍从,故意惊了慕厌舟骑的那匹马。皇帝也正是因此事,而对慕思安生出不满,将他赶回了崇京。


    这话自然也落入了严元博耳中。


    他今日来此也与昨日的事有关:这并非皇帝近期第一次对慕思安生出不满,作为朝臣,严元博决定见风使舵,适当将关注,放在齐王慕厌舟的身上……


    此事关系皇家颜面。


    背地里可以这样说,但明处却不行。


    就连他那个自西域来的王妃,都明白这个道理,齐王却口无遮拦。


    严元博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屑……


    齐王殿下说起话来,还真是向来都不过一点点脑子啊。


    “呃……”


    严元博正欲组织语言,重新开口,慕厌舟又话锋一转,颇为幸灾乐祸道:“也不知道梁王殿下手下的那群禁军,这几日在城中又搜了什么。找没找到什么线索,下一步又要去搜哪里?”


    听到这里,宋明稚的心中,不由多出了几分敬意。


    殿下的话题转得实是顺畅!


    果然,就连严元博都以为,他这是单纯在等着看慕思安的笑话。严元博没有任何怀疑,直接答道:“昨日虽未宵禁,但禁军仍在崇京城内搜查了整整一天时间,可惜……目前尚未找到任何线索。”


    此事与严元博本人息息相关。


    宋明稚看到,说到这里,他的语调不由变缓了几分,话语里也多了点若有若无的沉重之意:“按陛下的意思,禁军还要在崇京搜查几日,等陛下回京,再做下一步安排。”


    那昏君比任何人都要怕死。


    猜也能够猜到,他所谓的“下一步安排”大概就是,若是找不到那些凶犯,便召回禁军,加强皇宫的安防,护着他的性命。


    宋明稚的视线,落在了严元博的手上……他的表情虽云淡风轻,但始终紧攥着茶盏的手指,却在无意之中泄露了他的紧张:严元博本人,自然是想继续搜查下去的。


    现在,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慕厌舟轻轻地用手指,在宋明稚腕上点了两下,假装兴致缺缺道:“哦……”


    禁军虽没有多大本事,但毕竟碍事。


    近日他手下那些侍从,也因此而不能像以往一样,自由自在地在京中的活动。


    不过,束手束脚的日子就快结束了。


    慕厌舟点到为止:“算了,不说这个了。”


    严元博忙道:“是是是……”


    说着,他突然站起身来,向背后的太监挥挥手道:“刚才只顾着喝茶,差一点都忘记,臣还给殿下备了些薄礼,快去给殿下取过来。”


    太监立刻道:“是,大人!”


    宋明稚的视线,随严元博一道,落在了朝露殿外:几名太监手正捧着漆盘,立于飞檐之下。方才宋明稚只顾着紧张,竟然没有发现,太监手中的漆盘内满是名贵药材。


    太监走进了朝露殿。


    严元博一边介绍着他们手中的药材,一边道:“周太医的医术自然不必多说,不过敛云宫只是一座行宫,宫内常备的也都是些常见的药材。殿下这次伤得如此重,一定要好好休养才是。”


    说完,便命太监将药材放在了桌上。


    现在时间已经不早了。


    估摸着皇帝即将结束打猎,带人回到敛云宫中,严元博便朝慕厌舟与宋明稚再行一礼道:“殿下养伤要紧,臣今日就不再多叨扰。殿下且先用着这些药,如果有什么不合适,或是还有什么需要的话就尽管开口。臣定当尽力!”


    慕厌舟也没同他客气:“那就多谢严大人了。”


    “不敢当,不敢当!”


    说话间,严元博已经退到了殿门处,“那臣就先退下了,”他顿了顿又朝慕厌舟道,“今日,臣还有些关于大皇子与禁军的事,要同陛下商议。”


    宋明稚正欲起身送客。


    还未动身,却被慕厌舟轻拉了回来,他笑道:“好,严大人去吧。”


    话音落下之后,他便叫来了太监替自己送客。


    朝露殿前重新热闹了起来。


    而坐在榻边的宋明稚,心中却不禁有了担忧……


    大皇子前日的那一出,不但什么也没有搜到,甚至还让京城内众人看了皇家的笑话。再加上昨日马球一事,皇帝十有八九不会再将执掌禁军的权力交到他的手中。严元博此人,向来最会哄着那个昏君,他一会或许就是去御前,与皇帝商议此事的。


    宋明稚呼吸不由一停。


    他又一次想起了历史上那场刺杀……


    梁王慕思安若是失去禁军,或许便会狗急跳墙,提前派人刺杀齐王殿下。


    此事大概就在近日了。


    刀枪无眼。


    必须早做准备才是。


    太监将严元博一行人送出了朝露殿。


    宋明稚的耳旁重新安静了下来。


    他正打算起身,忽觉指尖一痛,垂眸便看到,慕厌舟又轻轻地捏了自己手指一下,并低声问:“爱妃,你说严元博他今日来朝露殿,同我说这些事是为了什么呢?”


    他的话语中带着几分笑意。


    宋明稚顿了顿,仔细答道:“严元博他方才,有意多说了几句……”


    慕厌舟瞬间来了兴趣。


    他垂眸看向宋明稚:“怎么说?”


    宋明稚分析道:“严元博完全没有必要告诉殿下,自己一会要去同圣上说什么事情。他方才故意提起大皇子,或许是故意的,目的就是……投诚。”


    慕厌舟明知故问:“何出此言?”


    说着,便看向了宋明稚的眼底。


    那双水蓝色的眼睛。


    不知在何时,泛出了涟漪。


    “严元博这是在提醒殿下,自己这回是站在殿下这一边的,”宋明稚将慕厌舟的问题,当作了对自己的考验,当即仔细道,“严元博此前一直想要推梁王为太子,但近日……陛下不但直接回绝了此事,还朝梁王动怒。严元博向来会审时度势,见此情形最差也该两头下注。”


    宋明稚顿了顿道:“甚至,他还想直接将宝,压在齐王殿下您的身上。”


    慕厌舟眯了眯眼睛。


    他不禁微微用力,攥住了宋明稚的手腕:“然后呢?”


    宋明稚的语气格外坚定:“然后……他想扶持殿下登基,成为傀儡天子。”


    此事,出生于乱世的他早已见怪不怪。


    慕厌舟终于笑了出来,“扶持我登基,”他轻捏着宋明稚的手指,随口道,“听着像是件好事。”


    宋明稚轻轻抿了抿唇。


    慕厌舟移开了视线,又问:“你觉得我该同他合作吗?”


    此事的确算是一条捷径,甚至慕厌舟身边的侍从,也对此并不排斥。


    按理来说合作一下也没有什么坏处,但是……宋明稚早已经从历史中找到了答案:“不会。”


    宋明稚抬眸看向慕厌舟的眼底:“殿下不会。”


    慕厌舟难得敛起了笑意:“为什么?”


    宋明稚看着他的眼睛,轻轻笑道,“因为殿下不需要,”他的语气,极其确定,“殿下想要的,是铲除奸党。”


    这一次,宋明稚的话语格外直白,他直接戳破了慕厌舟的野心,然而这番话落在慕厌舟的耳边,却并不让他觉得冒犯或越界。


    慕厌舟停顿几息:“幸好。”


    宋明稚困惑道:“幸好?”


    慕厌舟忽然笑了起来:“幸好阿稚,是我这边的。”


    方才送严元博出殿的太监走了回来,他远远朝两人行了一个礼,便安静地守在了殿外。


    同时,还打断了慕厌舟没说完的话。


    戏已作完,该出去看看药有没有煎好了。


    宋明稚正欲起身,忽觉哪里有些不太对劲。


    他默默垂下眼帘——此时慕厌舟的另一手,还揽在自己的腰上。


    慕厌舟的话还没有说完。


    忽然觉得手背上传来一阵轻轻的痛意:“?”


    宋明稚拍了拍他的手,提醒他道:“殿下。”


    慕厌舟的视线,随宋明稚一道落在了他的腰上。接着,竟像是没发现有什么问题似的,不解地朝宋明稚问:“怎么了?”


    宋明稚:“?”


    他终于忍不住面露困惑。


    同时默默开口,提醒了一句:“殿下,您的手……”


    慕厌舟:“……抱歉,习惯了。”


    他立刻抬手放开了宋明稚的腰。


    继而转过视线,轻咳了几声过后,方道:“失礼了。”


    第28章 有师承


    宋明稚起身,默默地向后退了半步。


    同时摇头道:“无妨。”


    兴许是春末的阳光太过灼人,宋明稚的耳朵,居然泛起了烫。他移开视线,抬手抚平了衣襟的褶皱,清了清嗓子看向殿外,并道:“药应该已经煎好了,殿下稍候片刻我去看看。”


    话音落下,宋明稚已经迈步朝朝露殿外而去。


    慕厌舟也坐直了身,移开了视线道:“麻烦阿稚了。”


    朝露殿外的那棵大树下。


    药炉上的那只砂锅已经“咕嘟咕嘟”地冒起了泡来,苦香也在不知不觉间,弥漫了整座小院。这里没有人知道,齐王暗地里的计划,更不知道他有韬光养晦之志,只将他当作如今最受皇帝宠爱的皇子对待,行为做事皆小心得不能再小心。


    宋明稚知道,不会有人敢在他的药里动手脚。但曾是暗卫的他,对汤药这种东西,一向小心谨慎。方才不但亲眼盯着侍女煎药,还特意叮嘱了朝露殿内的太监、宫女,将后面的事情,都交给自己。


    众人没有多想,只当这是王妃对齐王的关心。


    慕厌舟腿上的伤并没有重到不能行走的地步,他不知道何时,已经站起身来。慕厌舟看都没有看一眼严元博送来的厚礼,径直走到了殿门处。同时,倚在殿门旁,朝外看去——


    宋明稚自宫女手中接过瓷碗,拿起一只木勺,仔仔细细地滤掉药渣,舀出了满满一碗汤药。他的动作非常熟练,并没有第一次做这种事的忙乱感。


    明明是个郡王世子,为什么如此会照顾人呢?


    北郡王究竟是怎么养他的。


    宋明稚的动作很快。


    不过是眨眼的工夫,他已经舀好汤药。他转身正欲进殿,却见慕厌舟正歪着头倚在殿门前,若有所思地看向自己。


    宋明稚缓缓停下了脚步:“……殿下?”


    见他如此认真,慕厌舟莫名受用。


    慕厌舟抬起手,正欲接过汤药:“辛苦——”


    话还没有说完,就见宋明稚蹙眉看向自己道:“殿下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慕厌舟伸了伸懒腰。


    他朝着宋明稚笑道:“今日天气这么好,不再出来晒晒太阳实在是可惜。况且……”


    慕厌舟还想说些什么。


    却见宋明稚的表情,已经变得无比凝重,他道:“殿下的腿伤还没有好,若随意走动,不小心牵动了伤口,或许还会加重伤势,需要更多时间去治疗和恢复,之前的苦药也算是白吃了。”


    说话间,人已经走到了殿门处。


    他的语气非常严肃。


    朝露殿前的小院内,瞬间便安静了下来。


    ……王妃这是在…教训殿下?


    敛云宫的宫女和太监,大多数都是从凤仪宫里面来的。早先,慕厌舟还没有出宫立府的时候,就住在凤仪宫内。因此,这些下人都知道,皇帝对慕厌舟究竟有多么的溺爱。


    贤平皇后薨逝之后,齐王曾由太后抚养过一段时间,而那时就连她,也不敢对齐王说半句重话。


    殿门处的太监没忍住抬眸看了慕厌舟一眼。


    殿下,该不会要生气了吧……


    阳光照透了那双水蓝色的眼睛。


    宋明稚的眼中写满了认真。


    太监看到,明明被王妃僭越、教训了一顿。但是齐王殿下非但没有同他发火,反倒是乖乖接过了药碗,凑上前去:“生气了?”


    宋明稚转过身:“自然没有。”


    慕厌舟低声笑了笑。


    继而,转身朝众人道:“都退下。”


    太监立刻收回了视线:“是,是殿下!”


    说着,立刻脚底抹油,同其他人一道,退出了朝露殿前的小院,维护齐王的面子。


    “走走走,快走……”


    慕厌舟喝药向来不怎么爽快,今日却难得一饮而尽。


    太监和宫女皆已退下。


    余光看到这一幕,宋明稚终于转过身来,接药碗道,“殿下,给我吧,”意识到自己方才有些着急的他顿了顿,又道,“近来,朝堂并不安稳,我只是担心……腿伤会耽误了殿下的正事。”


    宋明稚的语气,仍有一点点生硬。


    说着,他的手指已经触到了碗边。


    宋明稚微一用力,正欲端走药碗,不想却没能将它从慕厌舟的手中抽走。他不禁疑惑道:“殿下还有何事?”


    这时,朝露殿前只剩下二人。


    慕厌舟忽然垂下眼帘,故意道:“如果,我做不到怎么办?”


    宋明稚顿了一下,方才意识到,慕厌舟说的,或许是铲除奸党一事。


    史书上的慕厌舟,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从容不迫、成竹在胸。乍一听他的话,宋明稚的第一反应竟是——殿下莫不是在同自己开玩笑?下一息,他忽然意识到……不同于来自后世的自己,此时的齐王殿下或许也与每个普通人一样,对未知的前路有着些许的迷茫与不定。


    自己必须要鼓励他!


    宋明稚不禁正色道:“若是连齐王殿下都做不到这些,那天下,就没有人能够做到了。”


    慕厌舟垂眸,敛起了眼底的笑意。


    他自然知道自己能够做到。


    但是看到宋明稚的神情后,慕厌舟还是缓缓地摇了摇头。他笑了一下,假作不确定道:“未来的事情,谁知道呢?我只能尽力而为,只希望最后不要连累到阿稚你就好。”慕厌舟的语气格外认真。


    宋明稚:“……!”


    他放下手,不去管那只药碗。


    并将慕厌舟偷跑出门的事情,忘了个一干二净:“殿下这是什么话?”


    慕厌舟叹了一口气,继续道:“实话实说罢了。”


    这时,周围已经没有了旁人。


    宋明稚不再顾忌,当即直白道:“且不说大皇子与殿下相比,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草包。如今在朝堂上叱咤风云的奸党,与左相严元博,也不过是只有一些溜须拍马的本事罢了,说白了只是小人得志而已,论起真才实学,定然是比不上殿下的。”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慕厌舟的唇角微微地扬了一下。


    他侧身看向殿内,故作感慨道:“阿稚未免太过相信我。”


    宋明稚接过药碗。


    他没有看到慕厌舟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


    只听到对方轻叹了一声,郑重道:“那我就继续努努力,尽力就好。”


    “希望不拖累身边的人。”


    ※


    万寿节终于到了。


    慕厌舟的腿虽然受了伤。


    但是身为亲王,他别的事可以不参加,寿宴却不能不来。


    近来天气已经回暖。


    宫宴的场地也由正殿,挪到了敛云宫正中央的“敛云池”畔。


    两日后,傍晚。


    敛云池的池底是一眼温泉。


    此时泉眼仍在向外冒着水,池上不但萦绕着一层云烟,仔细还能看到不少的气泡,在不断地出现、消散。敛云池虽然不大,但是池畔这片空地,到底要比大殿,宽敞许多。


    如今,坐满了朝臣百官、王孙贵胄,仍不显半点拥挤。


    按理来说,位置宽敞了许多,宋明稚和慕厌舟也不用和上次一样挤在一起。但为了维持自己在外的形象,慕厌舟在被侍从扶着来到席上之后,仍无比敬业地拖着病躯,将座席挪到了宋明稚的身边。


    虽与众人格格不入,但无人敢说什么。


    宋明稚之前也曾来过这种宫廷宴会,但皆是以暗卫的身份。第一次坐在席上的宋明稚,不再需要像以往那样,时刻戒备,观察四周有无风吹草动,对周遭的一切,都生出了浓浓的好奇来。


    席上众人皆各怀鬼胎——


    唯独他一个,是单纯过来吃饭的。


    宋明稚坐下之后,便四处张望了起来。而每上一道菜,慕厌舟都会一边同他介绍,一边看他品尝。顺带还会给他讲讲,这些菜都是怎么样做出来的。


    二人其乐融融。


    崇京城内,还有一大堆的隐患未除。


    因而,今日的这场寿宴,皇帝过得并不开心。


    歌舞虽盛。


    但是围绕在他身边的人,却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只知道低头吃饭,生怕不小心与皇帝目光相撞。不过,他们越是死气沉沉,皇帝的眉头便蹙得越紧。


    放眼整个敛云池,唯慕厌舟独和宋明稚两人,一直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似乎压根没有受到周遭气氛的影响。


    身着烟粉罗裙的宫女,随着鼓乐声缓缓上前,朝二人行礼,并将一盘肉食放在了他们面前的矮桌上。


    敛云宫类的菜肴,摆盘精致。


    唯独眼前的东西,看着不怎么起眼。


    宋明稚好奇地抬眸望了过去。


    慕厌舟也笑道:“阿稚可认得眼前这道菜?”


    达官显贵们饮酒作乐的时候,便是暗卫们最紧张之时。在以往的宫殿上,宋明稚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关注周围风吹草动之上,从来都没有看过,宴席上有什么美食佳肴。


    宋明稚摇了摇头。


    他只能大概辨出盘里的东西原料是什么:“……是鹅肉?”


    慕厌舟夹起一块,放在了宋明稚的碗里:“这道菜的名字叫作‘浑羊殁忽’。”


    宋明稚轻声道“浑羊殁忽?”


    此时的宴席之上。


    文武百官正陆续起身,向皇帝送上寿礼。


    但心里有刺未拔的皇帝,不但兴致缺缺,甚至时不时还会趁着这个机会,向众人挑刺。


    敛云池边的气氛变得愈发沉闷。


    慕厌舟却像是对此毫无感觉般,眼里只有他的王妃:“这是大楚宫宴上的必备菜,做起来非常复杂。要先处理好鹅肉,然后再将香料还有糯米之类,塞进它腹中。这还不算完……”


    说话间,敛云池边的官员已经换了一茬,身着大红色官袍的当朝左相严元博,也带着一大堆的贺礼,出现在了皇帝的面前。


    见他出现,席上立刻静了下来。


    只剩慕厌舟的声音,还在回荡:“之后再将鹅塞入羊腹,等羊肉烤熟之后,弃羊食鹅就好。”


    宋明稚原本想看看皇帝的表情。


    但是听到这里之后,思绪也被慕厌舟带到了一边去:“如此奢侈?”


    “是啊,”慕厌舟笑着看着他面前的玉碗,“尝尝看。”


    宋明稚拿起筷子,轻轻地咬了一口:“果然不错。”


    慕厌舟笑了起来,给他多夹了几块。


    宴上一曲奏罢。


    乐师还未换奏新曲,敛云池畔瞬间静得落针可闻。


    见此情形,慕厌舟终于后知后觉地抬头,“诶?”他眨了眨眼,像是才发现一般问宋明稚,“阿稚,你看严大人怎么跪在地上?”


    跪在地上的严元博,狠狠地咬了咬牙,闭上眼:朽木!毫无眼色!哪壶不开提哪壶!


    而走在一旁的陶公公终于忍不住轻轻咳了两声:“咳咳,殿下……”


    慕厌舟闭上了嘴巴。


    宋明稚轻轻地放下了筷子。


    也不知道严元博方才送礼的时候,给皇帝说了些什么。此时,他竟突然发难,斥责起了严元博来,说他有功夫为自己准备寿礼,还不如好好查京城里的那桩血案,尽快将冯家那件事的背后元凶找出来,让崇京早归安宁。


    顺带着,一向不理朝政的他竟翻起了旧账,将户部一案也提了出来。


    皇帝过寿,朝臣百官自然都要赴宴。


    因此,还有伤没有痊愈的户部尚书杜山晖,也被扶了过来,此时就坐在席上——在冯荣贵出事之前,户部一案已有了些许眉目。那昏君虽然仍不喜欢这个直臣,但到底没有再为难他。


    此时,听到皇帝提起户部一案,杜山晖当即插嘴道:“冯荣贵只是一个小吏,此番诬告,他明面上得不到任何好处!陛下,依老臣所见,冯荣贵背后一定有人指使,而他背后之人,才是真正的狼子野心之徒!”


    皇帝虽然不理朝政。


    但是这个道理,他怎可能不懂?


    宋明稚余光看到,最上座的那抹明黄色的身影,忽然晃了两下,他面露不安。


    是啊……


    就算找到了凶犯,仍有隐患未除。


    慕宁兴登基已有二十载。


    前几年,被柳家扶上皇位的他,过得小心翼翼。


    他一边关注着朝堂,谨防柳家或是其他势力又从自己的手上夺走皇位,一边暗中出手,杀死了彼时能够与他争抢皇位的所有兄弟、叔侄。


    直到这些人死绝,柳家也败落,自幼压抑着的慕宁兴,方才放下心来,彻底不理朝事,只顾享受。他原当天下海清河宴,朝堂平静安稳,但是近日发生的事,却戳破了他这些年来的幻想——


    慕宁兴忽然发觉。


    自己的位置坐得还不够稳。


    但是已多年不理朝政的他,一时间也没有头绪,只余烦闷。


    “啪。”


    慕厌舟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这声轻响,将众人的注意力全引在了他的身上。


    慕厌舟用手撑着额,略为不耐烦地看向杜山晖:“我说杜大人,今日是父皇的寿宴,在宴席上能不要说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吗?”


    话说到这里,已经足够。


    皇帝心头的那根刺已被挑了出来。


    若是继续再说下去,万一他又放弃召回禁军,让他们在京城内继续搜查,这反倒对自己不利。


    听到慕厌舟的话之后。


    杜山晖瞪大了眼睛:“乌七八糟?”


    世人皆知杜山晖向来不喜欢自己这个纨绔学生,他当即同慕厌舟呛声道:“朝堂之事怎么能用‘乌七八糟’来形容?”


    听到这里慕厌舟更烦了。


    他将视线落在了一旁的乐师身上:“怎么不继续奏乐了?”


    乐师愣了一下,连忙又端起器乐,演奏了起来。敛云池前这片空地上,总算不再像刚才一样压抑。杜山晖还想说点什么,但却被一旁的同僚拉了回来。


    坐在最上位的皇帝端起酒盏,连饮了三杯之后,方才紧蹙着的眉头,这才一点点舒展了开来。


    他垂眸看了严元博一眼,烦闷道:“下去吧,此事宴后再说。”


    严元博立刻松了一口气,朝皇帝行礼退了下去:“是,陛下!”


    而席上其余的大皇子党。


    则在此刻,暗暗将嫉恨的目光,落在了慕厌舟的身上……齐王正在逐渐得势,这对他们颇为不利。


    这一切,没有逃过宋明稚的眼睛,“刺杀”二字又在这一瞬,从他的脑海之中冒了出来。


    皇帝懒得再想这些让他烦心的事,一曲奏罢,宴席上的气氛,也终于正常了起来。宋明稚余光看到,此时席上大部分人已在正常吃喝。唯独不远处的杜山晖,还在吹胡子瞪眼,给同僚们说着什么,似乎对齐王很是不满。


    宋明稚悄悄移开了视线:“……”


    要不是宋明稚知道,慕厌舟与杜山晖暗中有联系,恐怕也会被这二人一唱一和骗过去。看完这一幕,他算是明白了慕厌舟的演技为何如此出色:


    齐王殿下在杜山晖的门下,的确学到了些真本事-


    寿宴上的菜实在太多。


    哪怕每道只浅了几口,但没过多久,宋明稚就已经吃得很饱了。


    那阵新鲜感过去之后,寿宴也逐渐变得有些无聊,宋明稚看了一会歌舞,便走起了神来。他的表情虽不明显,但还是落入了慕厌舟的眼底。


    慕厌舟转身朝他看去。


    突然开口道:“阿稚。”


    宋明稚转过身:“殿下,怎么了?”


    “若是感觉到无聊的话,那便去别处走走吧,敛云宫虽然不大,但是里面的景致还算不错,”慕厌舟放下筷子道,“今日席上也没什么趣事了。”


    宋明稚没想到,齐王竟然看出了自己的心情。这个时候再否认,反倒有些没必要。宋明稚顿了顿道:“但是……”


    慕厌舟猜出了他想说什么:“放心,尽管去,这里有我在,旁人不会多嘴的。”


    见宋明稚还在犹豫。


    他又放下茶盏,恍然大悟道:“还是说,阿稚要我陪着?”


    想到他腿上的伤,宋明稚立刻站了起来:“不必,我自己去便是。”


    话音落下之时,他已经远远退到了一边。


    慕厌舟终于没忍住,笑了出来。


    ……


    傍晚时分,行宫已逐渐亮灯。


    亭台楼阁半隐于云烟之中,远望如瑶台仙境。


    宋明稚此前从未溜出过宫宴,离开敛云池后,看什么都多了几分新鲜与有趣。


    他上一世,曾来过这座宫殿,对这里已不再好奇,但是离席以后,心情不错的宋明稚,还是颇有兴致地在四周闲逛了起来,好似头回来到这里般。


    按理来说,宫宴还没有结束,现在众人都在敛云池边,别处应当非常安静才对。但是,离席没多久,宋明稚耳畔便传来了一阵“踢踏”的脚步声。随后又听,几名太监正高声道:“小殿下!小殿下!今日莫要乱跑——”


    ……小殿下?


    宋明稚的脚步一顿。


    当今圣上仅有五名皇子皇女,那太监口中的“小殿下”应该就是今年只有两岁的五皇子……他的年岁实在太小,因此虽然也来了敛云宫,但是并没有参加今天晚上的寿宴。


    宋明稚刚想到这里,就见宫道的另一边,出现了一个矮矮的鹅黄色身影。而在他的背后,还跟着两名体形消瘦的太监。几人没有看到远处的宋明稚,见五皇子跑到宫道上,朝着敛云池的方向而去,便立刻伸手颇为粗暴地将他扯了回去:“那里不是殿下能去的地方!”


    宋明稚的脚步一顿。


    不久前,那群纨绔在王府说“家国大事”时,曾提到过五皇子:


    他的母妃,原本只是皇帝身边的一个小宫女,一朝得了圣宠后,非但不感恩戴德,甚至还曾寻死……事情传到皇帝耳边,他立刻勃然大怒,直接将五皇子的母妃,打入了冷宫之中,并在那里诞下了皇子。


    宋明稚刚想到这里。


    远处,终于有太监看到了他:“齐,齐王妃?”


    宫里的下人个个都懂得见风使舵。


    看清楚宫道那边的人是宋明稚后,几人立刻放下五皇子,远远便朝他行了一礼:“奴才参见齐王妃!”


    同时,面露紧张之色。


    宋明稚不禁蹙眉——


    历史上这个五皇子还没活过四岁,便早早夭折。史书上虽没有记载缘由,但如今看来,恐怕少不了这些太监的磋磨。


    宋明稚没有叫他们起身,而是缓步走了过去。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后,方才还被太监揽在怀中的五皇子,也终于抬头,怯怯地朝着他看了过来。


    敛云池畔,亮起了灯火。


    宋明稚还没走近便看见……面前的五皇子,头顶着两个小发髻,脸色稍显蜡黄。他的年纪虽然还小,却已能看出微挑的凤眸,与略薄的嘴唇。


    既与慕厌舟这个哥哥有五六分相似。


    还与……上一世与他一道葬身火海的楚朝亡国天子,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宋明稚差一点便将“陛下”这两个字脱口而出。


    而在远远看到他的那一刻。


    刚才还紧抿着唇的五皇子,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哭了出来。太监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抬手便要拍他脑袋,余光看到宋明稚后,方才停下动作。太监略有些后怕地哂笑道:“五皇子的年纪还小,惊扰了王妃,还请王妃莫要怪罪!”


    宋明稚看都没看这几名太监一眼。


    他走上前,径直将五皇子抱在了怀中,低声问:“殿下为何要哭?”


    或许是因为长期冷宫。


    五皇子说起话来,要比同年龄的孩子更加费劲,他一边打着哭嗝一边道:“饿,饿了……”


    敛云宫不缺吃喝,宋明稚听到这便明白了过来——这群长居冷宫的太监,一定是在来行宫之后,抢走了五皇子的饭食。


    宋明稚面色一沉:“好。”


    他将五皇子抱了起来,打算将人带到朝露殿去,找些东西吃。


    哪料……


    宋明稚刚转身就看见。


    远处的宫灯下,站着一道浅青的身影。


    齐王手握玉杖,正在一众太监的小心簇拥下,朝这边而来。


    看清宋明稚的怀里是什么之后。


    他的脚步忽然一顿:“……小孩。”


    末了,不由一脸困惑道:“阿稚何时背着我有了个孩子?”


    第29章 五皇子


    慕厌舟这句话委实有些惊悚。


    跟在他背后的几名太监,当即忍不住咳了两下。


    只有宋明稚抱着五皇子,一本正经地纠正他道:“这是五皇子殿下。”


    慕厌舟刻意拉长了语调:“哦——”


    他用手撑着玉杖,缓步走到了此处。


    低头朝着宋明稚怀里的五皇子看去,调笑着道:“就说嘛,阿稚应该不会……”


    知道他说不出什么正经话的宋明稚,打断他道:“殿下。”


    慕厌舟立刻闭上了嘴巴。


    接着,他终于将注意力,落在了宋明稚怀中的五皇子身上。想了想,并道:“五皇子?本王之前好像还没有见过你呢。”说话间,还抬起手,捏了捏五皇子头顶的那两只发髻。


    ——方才就在哭的五皇子瞬间哭得更厉害了。


    慕厌舟被他吓了一跳,终于将手给收了回来。同时轻咳道:“不好意思啊。”


    宋明稚默默退后半步:“……”


    太监手中的宫灯,照亮了敛云宫小小的角落。宋明稚借着灯火,看清了怀中的五皇子的样貌:历史上的文帝,驾崩得非常突然。他既无后嗣又未立太子,因此在他驾崩之后,崇京城内便接连发生了数次宫廷政变。皇位几经变更,终于落在了他一位叔父之子的身上。


    楚朝的末代小天子,虽不算慕厌舟的后人,但二人毕竟来自同一家族,有些血缘关系。宋明稚之前便觉得二人有些相像,但今日同时看到这两张脸后,方才意识到这种相像,不止“一点”。


    跟在慕厌舟背后的小太监,都是自宫中来的。


    听他这么说,立刻有人道:“回殿下的话,小皇子出生时,殿下您已经出宫立府了!因而,这些年来,一直都没有机会见一面。”


    凤仪宫虽然好,但是慕厌舟显然要更爱自由。


    他出宫立府后,不但装病,不愿意入朝为官,甚至仅逢年过节,或是父皇有事传召的时候,才会进宫一趟。并且每次进宫,能不多待就不多待。


    五皇子身边的太监没见过什么世面。


    此时二人皆已呆愣在原地。


    一边是当下最受皇帝宠爱的齐王和王妃,另一边则是从出生起,就久居冷宫,甚至没有什么机会出来的五皇子,孰轻孰重自然不必多说。见宋明稚怀里的小孩一直哭个不停,跟在慕厌舟身边的太监立刻上前,朝宋明稚怀里的小孩道:“五殿下您要去哪里?奴才带您回去吧。”


    五皇子说话虽然不怎么流畅,但是太监说的话,他都能够听懂。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没有说话,而是凑近了宋明稚的怀抱中,半晌后方道:“饿……”


    ——或许是自出生以来便被宫中的太监、宫女们克扣,五皇子似乎有些害怕他们,以及看上去略有些不正经的慕厌舟,反倒对宋明稚格外亲近。


    五皇子说话的声音虽然有些小,但一个“饿”字却再清楚不过。然而,慕厌舟似乎没有听清般,朝宋明稚问:“阿稚,他说什么呢?”


    他似乎是有意为之。


    宋明稚自然没有错过这个机会。


    “五皇子似乎是饿了,”宋明稚蹙眉,将视线落在了不远处那两名小太监的身上,“似乎是饭食,被人给克扣了。”这样的事情宋明稚早已见过无数次,但他的语气,还是在瞬间变得格外冰冷。


    那两名太监还想狡辩:“启禀王妃,奴才没……”


    宋明稚直接打断他道:“有没有,去看看便知。”


    那两名太监一直在冷宫伺候,平日里欺负欺负话都说不清楚的五皇子也就罢了,遇到真正的“大人物”却是连半句瞎话也不敢多说的。听了宋明稚的话,二人立刻抖如筛糠,连连磕头,半天也说不出一个整句。


    五皇子再不讨皇帝喜欢也是皇子。


    太监知道,此事一旦传出这里,自己便只有一个下场。


    “王妃饶命!”


    “王妃,奴才,奴才知道错了——”


    慕厌舟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散去,“原来如此,”他转身看向自己背后的几名太监,“一会寿宴结束,去将此事说给陶公公听,顺便问问他,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慕厌舟的语气,不带半点情绪。


    然而听到了他的话之后,地上那两名小太监,脸上当即就没有了颜色:“齐,齐王殿下……”


    两人打算再说一点什么,但是话还没有开口,人已经被拉了下去。慕厌舟则转身,再次将视线落在了还在小声啜泣的五皇子身上,并趁其不备,抬手捏着他的发髻道:“走,三哥带你去吃好的。”


    五皇子扁了扁嘴正欲哭,听到慕厌舟后面的话,终于打了个哭嗝,将眼泪全收了回去。同时,抬头朝慕厌舟道:“真的?”


    一脉相承的收放自如-


    慕厌舟不是第一次在宴席上迟到早退。


    皇帝今日本就心事重重,根本无暇关注他的动向,其他人就算亲眼看见他是如何溜走,也不敢多说半句。因此,慕厌舟没有再回席上,直接与宋明稚一道朝着朝露殿而去。


    有了吃食的五皇子终于打开了话匣子,一行人还没有走到朝露殿前,宋明稚便知道了,五皇子的大名叫作“慕关书”。


    ……


    一炷香时间过后。


    敛云宫,朝露殿。


    慕关书虽然很饿,但是今年只有两岁的他,就算敞开了吃,也吃不了多少东西。到了朝露殿以后,慕关书吃了几块糕点,便不再像刚刚一样只知道哭着喊“饿”了。


    此时寿宴已经匆匆结束。


    听到消息的陶公公,第一时间便赶到了朝露殿来。


    ——吃过糕点以后,慕关书虽然搭理起了慕厌舟,但始终黏在宋明稚的身边。


    慕厌舟似乎对这个同父异母的五皇子没什么兴趣。


    他回到朝露殿之后,只随便喂了慕关书几口糕点,直到远远听到脚步声,方才重新将注意力,落在这个“五弟”的身上:


    陶公公带着人来了。


    朝露殿内。


    宋明稚将一块糕点,送到了慕关书的手中:“殿下还想尝尝这个吗?”


    慕关书犹豫着接了过来:“尝。”


    他嘴上虽然这样说,但拿到糕点以后,终于不是方才那般,只顾着往嘴里塞。


    见此情形,慕厌舟也凑上前来。


    他看了一眼慕关书,随口补充了一句:“他吃饱了。”


    “好了——”


    慕厌舟叫来一名宫女,“带他回去吧,”说完便转身看向攥着糕点的慕关书,“我说,吃也吃过了,五弟你也该回自己的住处去睡觉了吧?”


    怎料,刚才还一脸平静的慕关书,听到慕厌舟的话后,竟直往宋明稚背后躲:“不,不回……”


    慕关书的表情格外抗拒。


    这一幕正好落在了陶公公的眼底。


    远远看到陶公公之后,宋明稚也忽然明白了慕厌舟的意思:作为一名“不爱多管闲事”的闲散亲王,慕厌舟若是对慕关书的事情太过关心,实在是有一些不符合他平常的形象。


    若要改变慕关书的日子。


    还得他自己向他的父皇“告状”。


    想到这里,宋明稚立刻接过话茬,配合道:“殿下为何不愿意回去?”


    慕关书紧攥着那块没吃完的糕点,结结巴巴道:“因为,为冷。”


    慕厌舟像没有注意到来人般,只顾着同慕关书道:“如今都几月了,还怕冷?”


    慕关书摇了摇头,结巴道:“正砚殿里冷。”


    “正砚殿”就是人们常说的冷宫,身为皇后之子的慕厌舟,向来不食人间烟火,他似乎并不理解慕关书话里的意思:“正砚殿有什么冷的?”


    然而朝露殿外的陶公公,听到这心里已经有了数:正砚殿里的那些太监和宫女,私下或许还克扣了五皇子不少炭火。


    慕关书只知道不断重复“冷”字。


    见状,陶公公终于带人走了进来:“参见齐王殿下——”


    慕厌舟的视线终于落在了殿外:“陶公公来了。”


    同时,长舒了一口气。


    他叫来宫女,让她将慕关书抱给了陶公公:“快,将他抱走,回去睡觉吧。”


    慕关书虽然只有两岁。


    但同样是皇子的他,若没有什么特殊情况,自然不能在慕厌舟的殿内休息。闻言,陶公公立刻上前,将人接了过来:“今夜实在是打扰殿下和王妃了,奴才这就将五皇子殿下送回去!”


    陶公公的表情格外紧张。


    敛云宫一共就这么大。


    方才的事情,已经传到了皇帝耳边。


    当今圣上的子嗣虽然不丰,但是常年只顾着享乐、修仙的他,若不是今天的事情,或许已经忘了自己还有这样一个“五皇子”。


    若是从前他定懒得管此事。


    但是就在几天前,大皇子刚刚因为“惊马”而被遣回崇京城。


    皇帝向来都不会亏待自己,如今“万寿节”已算是彻底结束,喜爱奢华事物的他,也难在这里继续待下去了。崇京城里的大小“杂事”又一次被推到了他的面前。


    其中就包括梁王慕思安的事。


    原本懒得理会这种“鸡毛蒜皮小事”的皇帝,忽然重视起了“兄弟亲情”。听到慕厌舟和五皇子的事后,他不但令人彻查此事。甚至,一番对比下来,还影响到了他对梁王的处置。


    陶公公自然不敢多嘴。


    他抱着慕关书便要走,但是还没跨过门槛,便听宋明稚突然开口道,提醒他道:“陶公公,五殿下方才说正砚殿冷,您记得仔细问问为何。”


    陶公公脚步一顿:“是,王妃。”


    说完便再次朝两人行礼,带着还依依不舍的五皇子慕关书,快步离开了朝露殿。


    ……


    宫灯越来越远。


    不多时,殿外便暗了下来。


    太监关上了朝露殿的殿门,宋明稚正打算转身,突然听到——


    慕厌舟带着一丝笑意的声音,出现在他耳畔:“父皇回到京城之后,看来有不少事可以做了。”


    说着,他便握着玉杖,走到了宋明稚的身边来。


    此时,宋明稚已经猜到了慕厌舟是在借五皇子的事,给梁王火上浇油。


    话音落下,慕厌舟又自然地将手搭在了宋明稚的肩上,并随口道:“这回,宫里宫外都有事要忙了。”


    宫里宫外……


    宋明稚顿了顿突然意识到:


    皇帝自然不会在意一个已经被他遗忘了两年的五皇子,但是他却不可能不在意凤仪宫,与他自己的安危。此前,皇帝早已经大胆将皇宫内外的事情交到严元博一党的手中。


    而今日知道五皇子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还能受到太监欺负后,他还能如此放心吗?


    陌生的痒意自肩头扩了出去。


    宋明稚默默将视线落在了慕厌舟的手上。


    “齐王殿下……”宋明稚正欲开口,提醒慕厌舟他的手还在自己的肩上。


    慕厌舟收回了视线:“怎么了?”


    他的手仍习惯性地搭在宋明稚的肩膀。


    见他一脸坦荡,宋明稚终是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没什么。”


    第30章 戴帷帽


    皇帝果然已在敛云宫内待腻了。


    次日正午,一行人刚用完午膳,卤簿便已备好。


    数百号乐手与幢、旌,正候在敛云宫正殿以外,只等皇帝与随行的官员登上车驾,便可以启程,赶在傍晚之前回到崇京城内。


    宋明稚随慕厌舟一道,走至车畔。还没有上车,便听见不远处,敛云宫的宫门边,传来了一阵“嘚嘚”的马蹄声。数十名身着银甲、手持缨枪,作武将打扮的人,正骑着快马朝着宫前的空地而来。领头的那一个,正是宋明稚不久以前见过的廖将军!


    他负责率军守卫崇京外部安防,为何会在今日匆匆出现在行宫?


    宋明稚不由停下了脚步。


    慕厌舟自然而然地将手搭在了他的肩上,感叹道:“好热闹啊。”


    看上去事不关己。


    不过眨眼的工夫,廖将军已经翻身下马,率众跪在了敛云宫正殿之前。此时,他正提高声量,朝着大殿内道:“启禀陛下,臣廖志鸣有要事相报!”


    廖将军的声音中气十足,瞬间便压过了乐声,传遍了整片空地。话音落下的同时,皇帝也已经在内侍的簇拥下走出了大殿。听到他这一声后,皇帝不由蹙起了眉,不悦地开口道:“大呼小叫,有何事?”


    敛云宫内的鼓乐声随他这句话停了下来,众人皆不约而同地将视线落在了廖将军的身上。此时,他的声音都在微微地发着颤:“启禀陛下,臣等在今日清晨,于京郊外搜到了……冯荣贵!”


    近日,搜查已经扩大到了城外。


    禁军人手不足,廖志鸣所率的守军,自然也要加入其中。


    皇帝瞬间瞪大了眼睛:“什么?!”


    宫前的空地上,立刻有人面露不安。


    正午的阳光,照得地上的汉白玉,都泛起了刺眼的白光。皇帝愣了一下,立刻在太监的搀扶之下快步走下玉台阶,朝廖将军问:“冯荣贵人现在在何处?”


    廖志鸣立刻抬起头来,高声道:“回陛下的话,臣将他带到了敛云宫里来!”


    话音刚一落下,宋明稚便看到,几名年轻士兵,将一名穿着身褚衣、披头散发的中年男子,押到了马前来——那人分明就是宋明稚曾在醉影楼内见过一面的冯荣贵!


    朝中有曾传言……说冯荣贵或许已经凶多吉少。如今,看到他好好地出现在这里,不少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惊异的神色。而冯荣贵本人,则是直接跪倒在地,朝着皇帝,“砰砰”磕起了响头来:“陛,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


    宋明稚用余光看了慕厌舟一眼。


    此时他正笑着,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放心,冯荣贵知道怎么说。”


    显然,今日这一切都是慕厌舟的安排。


    这时众人还未从惊诧中缓过神。


    严元博已当机立断道:“来人,快快先把冯荣贵带下去,等到了崇京之后再审——”


    他表面上一副沉着冷静的样子,实际上……藏在宽大衣袖下的手指,正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着。转眼,严元博已经做出决定:先将冯荣贵押到马车上,再在回崇京城的途中,派人在暗中,处理掉他!


    让他彻底闭嘴。


    守卫反应过来:“是!”


    但人还没有穿过卤簿,冯荣贵已经一边“砰砰”的磕着头,一边一口气道:“启禀陛下!户部一案,是臣受康文议指使,有意诬告!几日之前,臣提前收到了消息,说他们要杀了臣以绝后患,臣这,这才提前想办法,逃出崇京城内……藏在了京郊。”


    “——你,你含血喷人!”


    被点到了名字的康文议,当即面无血色。


    他的身体重重抖了一下,差一点便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同时,还下意识将视线,落在了不远处的左相严元博的身上。


    冯荣贵完全没有理会他的意思。


    冯荣贵又重重在地上磕了一下,他顶着一头的鲜血,抬起下巴,朝着皇帝高声道:“想来臣府中的那些家丁,就,就是他们去杀臣的时候,顺带所杀!”


    他这番话,后半段全都是编的。


    话语里既将齐王和他手下的人,从里面摘了出来,又在表面上将近日以来发生的事情,解释了一个清清楚楚——显然,这就是慕厌舟那天写在纸上的。


    敛云宫前的空地上,鸦雀无声。


    慕厌舟轻轻用手指,在宋明稚的肩上点了两下,懒声道:“若不让冯荣贵一口气说完,严元博定会立刻下杀手,不给他机会。”


    严元博此人,非常奸猾。


    那日慕厌舟一眼便自侍从收集来的证据中看出:严元博与冯荣贵之间,虽然有着联系,但是他完全没有留下任何书面上的证据。那日的麻油,与一切能搜到的证据,最多只能牵扯到严元博手下,一名叫“康文议”的礼部官员的头上去。


    若是非要借着这个机会,将事情引到严元博身上,非但除不掉他,反倒会打草惊蛇。


    不同于历史,此时的慕厌舟还没有登基为帝,他自然不可能现在就彻查奸党。因此,那日慕厌舟便将所谓的“密辛”记在了心中,同时还安排了这样的一出好戏,当着皇帝与众人的面上演。


    宋明稚低声道:“我明白了……”


    慕厌舟凑到他耳边:“爱妃猜猜严元博会怎么做?”


    他一边说,一边随手拨起了宋明稚身上的珠玉,看上去好像一点也不关心冯荣贵的事。两人的身体,也随着他的动作紧贴在了一起。无论谁看到这一幕,都会觉得齐王这是在与王妃,谈情说爱。


    宋明稚微微侧身,将唇贴在慕厌舟的耳畔,小声道:“弃卒保车。”


    慕厌舟挑了挑眉。


    果不其然——


    宋明稚话音落下的同时,严元博已经咬牙道:“来人!先将康文议和冯荣贵一道带走!剩下的事情回京再议,莫要再惊扰圣驾。”听到冯荣贵没提到自己,他藏在衣袖下的那只手,终于缓缓舒展了开来。


    这时,守卫皆已听得目瞪口呆。


    几息后方才如梦初醒般走上前,将面无血色的康文议压了起来:“对不住了,康大人。请随我们这边走。”


    康文议挣扎着转身:“严大人,严大人!臣是冤枉的,严大人一定要为臣做主啊——”


    他此番,是在求对方保住自己。


    严元博就像是没有听到康文议的话一般。


    他转过身去朝皇帝行了一礼,低声说道:“请陛下先上马车,后面的事情由臣来处理。”


    严元博不想让皇帝觉得自己无能,失去他的信任。他早已经打定主意,在回到崇京城,皇帝查案的时候,一口咬定冯荣贵是畏罪潜逃,争取再让此事变成一桩无头案。


    他没有想到,而且还没有来得及动手。


    廖志鸣竟在这个当口,将人带了过来!


    皇帝对朝堂之事压根没什么兴趣。


    见冯荣贵已被捉拿归案,所谓的“凶犯”也指向了康文议,他不由长舒了一口气,一边在太监的搀扶下登上车架,一边摆手不耐烦地说:“好,此事就交给爱卿了。”


    严元博咬牙道:“臣遵命。”


    同时站在原地,恭送皇帝乘车缓缓地向前而去。


    待马车走远后,他方才穿过卤簿,朝自己的马车而去。而就在擦肩而过的那一刻,没来得及登上马车的慕厌舟,还不忘朝他点头,笑道:“丞相大人辛苦了。”


    严元博打碎牙齿和血吞。


    强撑着朝慕厌舟行礼道:“这是臣应该的。”


    说罢,他便头也不回地坐上了马车,心情看上去十分糟糕。


    太监扶着慕厌舟登上了马车。


    转眼就只剩下宋明稚,视线还没从严元博消失的方向离开。


    见他未能跟上。


    慕厌舟也缓步停在了车门上。


    末了笑着转过身,抬起手在他眼前虚晃了一下。


    “回家了,阿稚。”-


    一行数百人于吹打声中,坐上马车,离开了敛云宫。车内,严元博忍不住用力,捏碎了腰间的玉佩,咬牙切齿道:“冯荣贵……”


    究竟是谁救走了冯荣贵!


    又是谁在今日,将他送到了廖志鸣的手中?


    严元博用力将手按在了心口处。


    身为礼部侍郎的康文议,是他的心腹手下,如今……自己只能将他退出去顶罪。这一关虽能够安然度过,但是看到康文议的下场,自己周围其他的人,心中自然会生出不安与芥蒂。


    这一切,全都怪那个救走冯荣贵的人!


    “咳咳咳……”


    急火攻心。


    严元博终是没有忍住,低声咳了起来。


    阳光自车帷的间隙落在他的身上,严元博看到……这一回,自己竟被气得咳出了血来!


    ※


    如今,徽鸣堂周围已经没了“耳目”,慕厌舟日常行动变得愈发自由。回到王府之后,他便消失在了徽鸣堂内,对外说是在补觉、休息。不过宋明稚能猜到——齐王殿下十有八九,是在关注宫内的动向。


    自己还是不要打扰他了。


    身为“齐王妃”宋明稚日常可以自由在城内活动。


    回到崇京城后,他便带着几名侍从,离开了王府,在坊间随意闲逛了起来:齐王府所在的“瑶光坊”附近,便是“召安坊”,梁王慕思安的府邸,就在召安坊正中央。他前几天被皇帝关了禁闭,如今门口还有一大圈守卫。


    宋明稚以熟悉京城环境为由。


    让侍从们带着自己,在召安坊内随便逛了逛。


    并在不知不觉中,远远地将梁王府绕了一圈。


    按照宋明稚了解到的消息:


    梁王这次的“禁闭”关得十分彻底,就连家中的采买,都由守卫们负责。而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的那些幕僚、侍从,自然没有办法,顺畅进入他府中谋划什么。


    若要来的话,自然要靠翻墙。


    宋明稚早已经将崇京城内,各处的巷道、府宅的布局,印在了脑海之中。他不需要熟悉环境,今日这一趟……只是为了去看看,梁王府的守卫、布局究竟是什么情况罢了。


    侍从一路介绍着带宋明稚离开了召安坊,最后殷勤道:“王妃还有哪里想去?殿下说了,无论是哪里,您都尽管吩咐。”


    正事已经做完,没有必要再在此地逗留。


    宋明稚笑了笑,他远远看了一眼远处的齐王府,并没有选择回府,而是转身朝侍从道:“走吧,去北市——”


    一想到此时齐王正在王府内做正事、谋篇布局,宋明稚便格外安心。


    今日自己还是不要打扰他了。


    ……有这个时间,倒不如去北市逛一逛?


    上一辈子没有好好体会过京城繁华的他,不由跃跃欲试起来。


    听到宋明稚的吩咐。


    侍从当即道:“是,王妃!”


    片刻过后,便立刻驱车,朝着远处的街市而去-


    “凶犯”一事已暂告段落。


    皇帝也该正式处理被他遗忘几日的梁王了。


    宋明稚虽然只远远地绕着梁王府转了一圈,但已经对府上的安防有了一个大致清晰的了解。按照他的猜测……今日或是明日的傍晚,慕思安的人大概就会按捺不住,趁着太阳落山,崇京城里面还没有亮灯,四周光线昏暗的时机,跃过府墙去梁王府内找他。


    当日酉时,梁王府外。


    头戴着帷帽的宋明稚,轻轻松松便绕过守在府外的侍卫,跃进了府内。


    不同于严元博家,梁王府外虽然戒备森严,但那都是为了防止他离府,由皇帝所设。至于,梁王府的内部,简直没有任何的“戒备”可言,宋明稚如入无人之境。


    一盏茶的时间过后。


    他已稳稳当当坐在了梁王府书斋的房梁上。


    “梁王殿下,梁王殿下……”


    “殿下,我是程有泉!”


    急促的敲门声传到了书斋内,听到外面人的声音之后,慕思安立刻上前,将门打开了一条小缝:“你们怎么才来!”


    慕思安在府内收不到外面的消息。


    他反手关上房门,直接问道:“凶犯的事可有眉目?”


    程有泉压低了声音,走进门,便直接摇头道:“今日……守军在城外,搜到了藏在一座民宅中的冯荣贵!冯荣贵说,是礼部的康大人要杀他,而那凶犯似乎和康大人有关。“


    他犹豫片刻,又道:“康大人虽不承认此事,但是今日,禁军已经去他府上搜过了,的确找到了他伙同冯荣贵,写诬状的整局。我听说,禁军似乎没在康大人府中搜到凶犯。因此便有人推测……那些凶犯,可能当日便逃出了京城。”


    “这,这怎么可能?”坚信凶犯一直都被人窝藏在城内的慕思安,当即便瞪大了眼睛道,“如果当日逃出京城,那怎么会没有一个人看到!”


    梁王府外的戒备虽不算严密。


    但是绕过守卫翻墙进到府内,还是需要有一些真本事的。眼前这人武功虽然不错,却不怎么了解朝堂大事,他今日只听了几耳朵,最终没记住多少,此时正结结巴巴道:“好,好像是这样说的……”


    见他一副一问三不知的样子,慕思安着急了:“那你今日进府,是要找本王要说什么?”


    这个程有泉倒是记得非常清楚。


    他回过神来立刻道:“陛下似乎是要将禁军,从殿下您的手中收回去了!”


    假如冯荣贵说的没有错,那凶犯便是在数千禁军的眼皮底下,杀完人之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京城的。掌管禁军的慕思安,自然要负首要责任。


    更别说,他身上还有“纵马一凶”一罪。


    慕思安脸上当即没了血色:“禁军……”


    宋明稚看到,慕思安忽然抬起手来,紧紧地攥住了程有泉的衣领。


    他瞪着眼睛,咬牙切齿地问:“父皇收走我手中的禁军,又要交到谁的手中?”


    程有泉被吓了一跳,连连摇头道:“不,不知道了……”


    话虽这样说,但是稍稍了解大楚朝堂的人都有印象:皇城的禁军,一直都是由亲王负责掌管的。当今圣上登基以后,便处理了那些会威胁自己皇位的兄弟、叔伯。


    如今的大楚,只有两位亲王。


    他从自己手中收回禁军。


    十有八九就是要将其交给慕厌舟!


    慕思安突然一下松开手,程有泉猝不及防地坐在了地上,他被吓得颤着声问:“殿下,我们该如何是好?”


    书房里安静了下来。


    慕思安咬牙退回桌旁,沉默片刻后,方才一边艰难地调整呼吸,一边道:“你先走吧……这里不方便待太久,此事我自有定夺。”


    程有泉忙道:“遵命,殿下。”-


    梁王将他的王妃叫到了书房。


    她刚进门,就看到慕思安正在摔打着屋内的东西。


    她被吓了一跳:“殿下息怒!”


    同时,侧身躲过了朝自己脚下砸来的花瓶。


    “……慕厌舟,慕厌舟!本王今日的落魄,全都怪慕厌舟!”慕思安一边在嘴里默念,一边转身朝他的王妃道,“如今父皇仅有三子,五皇子年幼,且向来都不讨他的喜欢。算来算去也就我与慕厌舟,有可能坐上皇位。若是没有他……”话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了下来。


    梁王妃惊魂未定道:“殿下的意思是?”


    她一边说一边默默向后退去。


    慕思安端起桌上的冷茶,一口饮尽。片刻过后,他方才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杀。”


    梁王妃瞪大了眼睛,似乎被吓得不轻:“可这事要是被皇帝陛下知道……”


    慕思安冷冷地笑了一下:“自然不能让父皇知道。”


    今日并不是慕思安第一次心生杀意。


    他看了门口的梁王妃一眼,想都没有多想,便一口气说出了那个藏在自己心底里,不知多久的计划:


    “慕厌舟每年四月,都会去柳家的祖坟,给他外祖一家扫墓。柳家祖坟位于半山,离京城有半日的车程,我们就在那个时候动手。杀了他,再对外随便做些戏,说他是意外身亡就好……届时,或许还需要你爹,来帮帮忙。”


    梁王妃的父亲吗?


    宋明稚缓缓眯了眯眼睛……四月,柳家祖坟。


    他默默将这一切记在了心中。


    梁王府的书房内。


    慕思安还在咬牙切齿地同梁王妃说着些什么,宋明稚已经无意再听。他足尖一点,便自靠窗的房梁之上,朝屋外跃了出去,不过眨眼之间,人就融入了崇京城浓浓的夜色之中。


    ……


    齐王府周围并没有什么民宅。


    宋明稚没有惊动任何人,便趁着月色回到了王府,仔仔细细地将帷帽收了起来-


    虽然也没有隔几天。


    但是在外人的眼中,宋明稚和慕厌舟的关系,已经“不同往昔”了。


    夜色渐深,元九正要给慕厌舟被水洗漱,却见他放下手中的一册书,随口道:“今日不必了。”


    元九愣了愣:“不必?”


    慕厌舟笑着起身,朝他道:“去酌花院。”


    如今,王妃已经知道了殿下的计划……想到这里,元九不由紧张了起来:“殿下现在去找王妃,可有要事?”


    慕厌舟不禁蹙眉。


    他拿起玉杖,如看看傻子似的看向元九:“找他睡觉。”


    末了,理所应当道:“这算要事吗?”


    ……


    慕厌舟坐着轿辇,到了酌花院外。


    还不等元九扶他下来。


    慕厌舟便看见——


    此时,阿琅正一边收拾床榻,一边问宋明稚:“公子,可要现在休息?”


    他格外清脆。瞬间传遍了整座酌花院。


    一旁的铜镜前……


    宋明稚的动作不由一顿,如今再叫这个称呼,似乎已经有些不太合适了。他没有回答阿琅的话,而是轻轻摇头道:“往后在府内,换一个称呼吧。”


    “是,公子,呃……不是。”


    阿琅愣了一下。


    有些无措地问他:“应该换什么称呼?”


    宋明稚缓缓转过身去,背对着铜镜,无比郑重地朝阿琅道:“往后时日……”


    “还是叫我王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