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不是什么样的言语用上一个请字修饰,都会显得礼貌。
比如桑迟眼前这个金发青年,虽然说着请求的话,但实际是用把人当物件的态度,理所当然要求她归还所有物。
“她是我的。”他强调道,“你一个外人,插手这么多我们家的家事做什么?”
桑迟闻言,知道他是谁了。
是之前在她与小金鱼的逃亡路上一直没有露过面,她却在梦中见到过的那只食腐的恶心蝴蝶,那对鬣狗夫妇心心念念希望回到身边的儿子。
不过他这句话并不是和她说的。
因为他的目光穿过了她,似乎失去方才活灵活现要求她归还怀中妇人的精神气,不再能直接与她交流,而是黯淡成一段往日旧影,视线投在她身后的虚空处,没有和她的视线产生交汇。
可她的身后不是丹吗,他难道是在和丹说话?不应该吧。
桑迟迷惑地回头看去,发现丹在她另一后侧,并不是青年在看的方向。
倒是伴随她的动作,目之所及处,该是空无一物的黑暗渐渐扭曲变化,多出了色彩与光亮,共同构筑出一处院子的场景。
院子的布局有些熟悉。
桑迟仔细看了看,虽然这里像是经过了一次装修翻新,但她曾经藏身在后的那个大水缸没有处理掉,让她确认了这里应该就是她带着小金鱼逃出去的院落。
好不容易渡了河,怎么又回到这处囚禁小金鱼的院子里了,不会是她做错什么步骤了吧。
她心中的不安都写在脸上,丹好笑地捏了捏她软嫩的后颈肉,示意她仔细看青年真正注视的对象。
那是看起来老了几岁的猎户,鬓发白了不少。
躲在猎户身后的,则是头发蓬乱、神态上已经有些神经质的少女,开口时颠三倒四地说着“救命”、“要回家”之类的话。
她的左脚脚腕不正常的弯折着,看起来是折断后没有好好治疗修养,留下的伤痛致使她只能跛着行走,再也无法奔跑。
“买老婆这种事不对。”猎户是个嘴笨的,浓眉在眉心挤出深刻的褶皱,闷声闷气地说,“你去过外头,不如发发善心,放她回去。”
“有什么不对的,我现在可是和她办了证,过了正经路子叫夫妻的。”
青年嗤笑道:“我听说我还没回来的时候,她跑了一次,一个外地人竟然差点真从山里跑出去了,她下山的时候应该就是得了你的提点吧。那会儿你不敢来说不对,现在是准备离村了,所以非要上门扮扮好人?”
猎户面皮微微抽搐,说不出反驳他的话。
他的确是女儿终于出息地考出他们这个穷僻地方了,才在良心作用下,上门想为结缘过的少女说上几句好话,看能不能劝动人放她走。
沉默好一会儿,他退而求其次,想劝青年对她好一点:“我听说了,你们把她的脚打折了,没人在家的时候还拿狗链子给她栓起来。”
青年看着少女慌乱的在猎户身后缩起身子,眼中闪动恶意,说:“她总想跑,我不得已动点手段管教她,关你什么事,难道你鳏夫做久了,对她动了心思,想当奸夫?”
“你胡说八道什么!”
他嘿嘿笑了声,说:“你看上她不成,她现在可都生了我的孩子,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了,你要是真想再讨个老婆却没钱,可以把你那个女儿许出去嘛,用年纪小的换个年纪大的回来,你应该还能赚上一笔。”
言及自己的女儿,猎户忍无可忍给了口无遮拦的青年一拳。
到底是常年在山林间狩猎的人,体壮力大,就算上了年纪也可以把青年按在地上打。
可他讨不着好,因为在厨房里做饭的中年妇人听到动静走了出来,尖声大叫着猎户要杀人了,立刻上前撕扯他救儿子。
叫喊声很快把附近其他村民都聚了来。
问起怎么打起来的,挨了打的青年毫不顾忌地一指猎户和少女,没好气地颠倒黑白:“这人年纪大了,越发不要脸不知羞,想带着我老婆私奔,竟打上门来了!”
“你胡扯!”
“你口口声声要我放老婆走,不就是打着这可以成全你的坏主意!你倒说说,你一个外人非要使劲掺和我家事,这是哪儿来的道理!”
猎户被气得脸涨红,村民纷纷指指点点说是他的错,真把他说得有几分泄气。
和他有些交情的村长走上前,搭着他的肩,把他笼络到旁边,点着一支烟,和稀泥。
“我知道你不是他说的那种人,你总想着把女儿送出山读书,我们大家伙可都支持了油和面。那妹子都正经嫁到咱们这儿来了,骗她拐她的又不是咱们,那是村人花了大价钱买的。你现在要离村,为着乡亲间的情谊,可不该鼓动坏了别人家里的事。”
猎户嘴里发苦,望向抱头瑟缩在院内的可怜少女,知道自己是没立场劝放人了,只好低声向村长说:“她着实可怜,没个人撑腰看顾,你要能劝还是劝着对她好点。”
村长随意应了一声,听起来不太上心:“我会去说,但村里人的家务事我也不好深管。”
“那就只好我寻机会按她留的信找找她的家人了。”
猎户最后自语的话说得极轻,连他身侧抽烟的村长都没听见。
如果不是他们的声音都是直接浮现于桑迟脑海,她怕是也不会知道猎户说了这样一句话。
可如果猎户如他所说帮忙去找了她的家人,被卖山村的小金鱼怎么会至死都没能等到回家的机会呢?
是他没有找到,还是已经晚了?
在她思考的时候,色彩与光亮熄灭,周围重新归于静寂,眼前仍然是孤零零的漫长光带和阻在她前行道路上的金发青年。
他又一次可以和她对话了,强调道:“你也是外人,管不着我和她的家事。”
他以为桑迟会忿忿,然后像是尝试插手的猎户一样,被他几句话打击得无言以对。
可她没有。
面容娇美的小美人挪了挪有些酸软的手臂,给怀中妇人调整了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接着抬起澄澈如天空的湛蓝眼眸,歪了歪头,软声说:“她向我求救,我答应救她,这不关你的事吧。”
在拯救这个行为中,金发青年扮演的是拦路绊脚石的角色。
她为什么一定听可恶的绊脚石讲歪理呢——她还没有笨到那种程度,讲不过歪理,她可以选择不听。
因此,当青年张开口欲说些什么时,便听她抢先道:“我不要听了,你是个很坏的坏人,我要走了。”
桑迟的否定在这片虚空格外有效。
她拒绝倾听青年说话,拒绝绊脚石的存在,青年便哑了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消失。
这种消失应当不是无痛的,他的表情变得极其扭曲。
然后就看不清他的表情了,因为他不是散成光点那样唯美地消失,而是被不知来由的无形巨力拧麻花般拧起来。
当到达极限时,力道一松,不成人形的东西便如沙子般溃散,倾斜至下方虚空中。
过程有点可怕,桑迟被丹很自然地挡住了眼睛。
不过他其实早就该消失了,毕竟所有出现在小金鱼经历中的人,都已经成为过去。
只是这桩故事被系统收录在图书馆中,他们这些已死者才有机会作为亡魂在无限小世界一次次重复小金鱼苦痛的轮回。
现在桑迟要结束这个轮回了,并不是用铅笔潦草画上一个句号,而是用橡皮擦擦掉她不喜欢的错误,重新书写小金鱼逃亡的故事。
没了那个金发青年的阻碍,她可以重新继续向前走了。
再次行出一段,她又一次不得不停下了脚步。
这回不像是先前金发青年那样直接的言语阻止了,而是几个孩子岔开腿坐在她前行的光带上,哭喊着:“妈妈,妈妈,我要妈妈!”
桑迟忽然迟钝地意识到,她要改变小金鱼逃亡的结局,会同时消除眼前孩子们的出生,如果后续他们还有血脉,自然也都荡然无存。
可孩子是坏到必须消失的吗?
她望着他们,轻轻咬住下唇,有些踟蹰。
然而这些哭喊的声音来自与妇人血脉相连的孩子,同样传导至妇人的脑海中,惊动了她。
疯傻如幼童的妇人在浑噩中第一时间表达出的并不是对自己孩子的母爱,而是无边痛苦。
她埋头在桑迟的肩上,啜泣地轻声哭道:“不要啊,我不要。”
不是每一个孩子的诞生都伴随父母双方的祝福。
至少无法逃离山村的小金鱼,做不到毫无保留地给予孩子爱。
那是加害者从她身上强行剜去的肉,她每每看到他们,腐败的伤口都会产生剧烈疼痛。
她不剩下任何一点可以给予的爱,爱和她被剥夺的自由一样枯萎,最后连疼痛激出的泪水都干涸。
在孩子们哭喊要妈妈的声音和妇人的抗拒声之外,桑迟又听到了一些窃窃私语。
“爸对她还不够好吗,她疯成那个样,还能不离不弃,换我我都做不到。”
“知道她是被骗被卖的,可是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怎么还不肯认命,成天喊着回家回家,咱们这个家有那么不好?”
“疯子妈没给过我一天母爱,我还伺候她吃、伺候她穿,够孝顺了。”
感同身受是一个很虚伪的词汇,除了自己,没有任何人能够感同身受,就算是血脉相传的孩子也不行。
而且他们虽然显露在桑迟面前还是孩子的外形,但按她听到的窃窃私语算,其实都已经成年很久了,对等到真实世界的现在,或许都早已经是一抔黄土。
明明都已经死去,现在却还要哀哀叫着妈妈,不希望出生被剥夺,想叫得桑迟心软。
她不可以心软,小金鱼正靠在她肩上说不要呢。
那些孩子注意到桑迟的神情变化,忽然从身后扒拉出一个不愿意和他们一起哭的瘦弱女孩,叫呐道:“别的孩子你不要,小丫你也不要吗!”
妇人颤抖的身体停了停。
麻木的脸转向他们的方向看去,勉强从混乱的思绪中剥出小丫这个名字代表的是谁。
她最小的女儿。
还活着的时候,一直被哥姐推着承担给疯子妈喂食喂药的任务。
有一次她茫茫然问起喝的药是什么,总是默默无言的女孩憋了半天,憋出其中一味中药名是当归。
当归,应当归去。
这名词刺激到她,她又发了一场疯,打碎了碗,抄起手边东西扔出去,砸伤了女孩的额头。
额头流下来的血污了女孩与她轮廓相似的眼睛,她以为眼前的小丫是年轻时候的自己,忽然往地上跪,嘶声求道:“不要被骗,会回不去家的!”
小丫抹了一把眼睛上的血,问:“妈妈,你想见你的妈妈是吗?”
她没有回应,又翻来覆去念疯话。
女孩说了一声“我知道了”,收拾干净房间里的狼藉。
小丫准备了一个月,等爸爸和爷爷奶奶都出门去山里另一个村吃三天的流水席,用偷来的钥匙解开了妇人的锁链。
将将一米四的个子强行负担起妇人的重量,背着她出门、出村,硬是带她来到了镇上。
可惜女孩的年纪太小,妇人又已经疯傻了,都说不上要回的家在哪里。
虽然镇上有好心人照顾她们,但被镇上认识她们的村民发现了,通知去吃流水席的家中长辈把她们又带了回去。
妇人被重新锁起来、关起来,小丫小小年纪被许去一户人家送走了。
后来……后来小丫是怎么死的?
好像是孩子没生下来,一起去了。
妇人看着孩童模样的小女儿,没再说“不要”,只是静静看。
“别看了。”小丫恹恹地掀起眼皮,扫过周围指望她挽回母亲的哥姐,说,“你多不容易遇到真正能回家的机会,还停在这里干什么?”
他们是错误的果实,要扼杀罪恶的花朵盛开,不会结果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女孩迎回妇人呆愣的视线,表情柔和了一点:“我忘记你不总是能说出话了,正好,这和我的命运相关,由我来做决定吧。”
她果断向光带旁边的虚空跳下去。
其他哥姐作为同样意味着“孩子”的阻碍,被她带着一个个都掉下去,消失了。
桑迟不知道她们母女之间的故事,也不太理解怎么在她决定之前阻碍就自己消失了。
她望向已经空出来的光带,向妇人问:“我们继续走吧?“
妇人好像恢复了一点神智,虚虚应和道:“走……继续走。”
然后,桑迟看到了一台老式的电视机放在光带正中间。
电视机屏幕上时不时还闪烁着一部分雪花点,仔细看,是在讲一则社会新闻。
说的是有一名女性轻装去某某地方旅行,因为不够谨慎,向不怀好意的拐子泄漏了个人信息。
这一伙套知她姓名的拐子便扮作她家里人,死缠烂打她不放开,要强行带她走。
她身在异乡,努力向路人求援,那伙拐子却很凶地恐吓路人,不许管他们的家务事。
极度绝望之下,她哭着叫喊着“妈妈,救我”,竟然真的有一个坐在附近石墩子上的疯狂老女人连动手带动牙地去和那伙拐子厮打。
以不要命的打法,强行把她从他们手里撕了回来,便抱她在怀里安慰。
呼救声叫来救她的疯女人当然不是她的妈妈,但是另外一个失踪女孩的妈妈。
社会新闻的最后,提醒了观众在外一定要注意安全提防拐子的骗局,也连带播报了那个失踪女孩的信息。
说虽然她已经失踪了很多年,但是她的妈妈依然在等她回家,爸爸依然在外奔波寻找她,如果观众有相关信息可以联系电视台找回女孩。
其中有一张放大后不太清晰的女孩照片,如果是见过女孩的人,能认出她来。
“我认出她来了。”
头发全白的老猎户在桑迟专心看电视的时候,不知道从哪儿走了出来。
他苦涩地说:“我弄丢了她给我留的纸条,离开村子之后,没能联系上她的父母。后头回村子几回,她已经疯傻到不能正常对话了。
于是我听信村长的话,不想她的孩子吃没妈的苦,也觉得她疯傻能有孩子照顾,总归比漫无目的地找她自己的家要好,就没再想着帮助她回家。“
电视上一遍遍循环播放着社会新闻,老猎户叹气说:“直到我看到这则新闻,认出失踪女孩是她,才突然意识到她一直说的是想回家,她的家缺失了她也破碎得不成样,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她的父母都还是殷切希望她回去的。”
因此老猎户翻来覆去一晚,在良心的谴责下,联系电视台找到她的父母,说了她的事和村子的位置。
她被打折脚和总是被锁的事,他也隐晦地透露了一点,让通话的对面有个心理准备。
她的父母知道了她的下落,连母亲的疯症都好了一半。
哭泣之后,他们欢天喜地地谢过他,便要去找回女儿。
“最后我被通知说,一把大火把整个村给点着了,逃出来的人寥寥无几。”老猎户把冤孽债的最后结果告诉了桑迟。
原来在社会新闻播出前的几个月,妇人就死了。
急匆匆收拾体面去接女儿的那对父母来到山村,只看到了一座低低小小的坟茔。
那家买下他们女儿、囚禁他们女儿、折磨他们女儿的人,竟然有脸来套近乎叫亲家公、亲家母,支使着几个年龄没相差多少的孩子来叫外公外婆。
多年寻觅女儿的夫妇并没有因为陌生的外孙和外孙女高兴,希望覆灭的结果是彻底的疯狂。
他们离开山村,又回到山村,在他们女儿曾经出逃的相似时间,于山村四处泼洒火油,点燃,焚尽了永远困住他们女儿的牢笼。
然后陪着他们的女儿一起留在了那里。
“如果你能送她回家,就可以改变这场彻头彻尾的悲剧了。”老猎户抽了口烟,悲观地说,“不过估计也不会有疯女人救被拐女的社会新闻了,说不定会产生另一个悲剧。”
“为什么要这么想?”桑迟疑惑地问,“改变不一定是向坏的方向吧,说不定社会新闻会变成一家三口救被拐女呢。”
老猎户静了一瞬,丢掉烟,身影和电视机一起变透明:“你说得对,你更正了她无法逃离的错误,带来的应该是好的改变,快送她回家吧。”
光带可以看到尽头了,桑迟快步走去,发现那是虹彩构造的一扇门。
桑迟感觉到那不是自己该推开的门,因为门后世界是过去小金鱼的家。
于是她放下怀中恢复年少模样的少女,说:“好啦,你可以开门了。”
少女握上门把,不属于更正时间线上的痛苦尽数被从她脑海擦除。
她不会记得自己渡河失败后的一切,这一路被桑迟带着行走在虚空的记忆也会模糊如色块。
当她推开门时,她只隐约记得一对柔软白嫩的下垂兔耳。
不过,她的逃亡结束,终于回到家了。
第62章
桑迟进入了新世界。
进入的方式猝不及防、莫名其妙,一张敞开的嘴忽然出现,一口把她罩住,瞬间把她给带走了。
在场的谁都没反应过来。
哪怕丹近在咫尺,辰亦的注意力一直锁定在她身上,却也来不及阻止。
甚至连该完全掌握剧情小世界的系统都只堪堪截留来袭者的部分数据,不能立刻追上来。
至于桑迟是如何分辨出罩住自己的是一张嘴,是因为她被吞之后,就被潮软的舌头重重舔了一下,舔得半张脸湿漉漉的。
她左眼被迫合起,睁开的右眼却捕捉到那些如星辰般森然闪烁冷光的东西,是生物没能藏好的锐齿。
天哪,她难道要被吃进这怪异生物的肚子里了吗?
然而想不到的是,她一直往下掉,却迟迟没有触底,反而是从另外一张嘴里掉出去,落在了一张柔软的床上。
床上放置的床褥、被子和枕头皆是雪白,简单环顾整个房间,没有发现其他颜色,像是一间病房。
跪坐在床上的小美人收回视线,看向自己。
她发现自己身上不再是上个世界易于在山林间行动的长袖长裤,而是换上了一身白色的连衣裙,那对多出来的垂耳也消失不见了。
不过裙子似乎小了一号。
腰部收得很紧,嵌有一圈蕾丝的裙摆只将将及大腿,行走时受限不能动作太大,否则就有可能弄破布料很薄的连衣裙。
桑迟不太习惯地捏着短短的裙摆蕾丝边,尝试性呼唤系统。
然而她离开上个小世界、进入这个小世界的方式异常,都没有回到个人空间结算,联系不上系统。
丹和辰亦同样没有跟随她来到这个新世界。
小美人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有些心慌。
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她决定还是先下床,仔细看看身处的房间。
然而白色过膝袜包裹的小脚向下探时,没能踩到房间的地板,而是踩到了男人手臂又硬又烫的鼓胀肌肉上。
她动作僵硬地垂目看去,映入眼帘的是侧卧在她床边地板上静静闭目休憩的男人。
桑迟本以为房间里只有自己一个,没想到近在咫尺竟然还有一人,脑袋里嗡的一声。
男人的皮肤是太妃糖般的黑棕色,白色短发修剪如狼尾,末端天然带了点儿卷,不太服帖地翘起。
他的五官线条硬朗深刻,眼窝深邃,是桑迟不曾遇见过的异域感的英俊,类似的应该只有锋利刻刀雕塑出的石像,几乎算得上是艺术品了。
然而在陌生环境中,她没有慢慢观察欣赏的心情。
她慌慌张张地要缩回不慎踩到他的脚,却在半途被男人的手牢牢圈握住脚踝,没能收回去。
他睁开眼,坐起身,结束了休憩。
明明男人坐在地上,视角要比坐在床上的小美人低一截,需要仰视她,可他周身深沉的气势犹如随时可以破笼而出的野兽,任谁也不敢小觑他。
“对不起。”小美人怕他真像野兽一样生气了会忽然扑上来咬自己一口,心惊胆战,连忙乖乖承认错误,吞吞吐吐地道歉,”我、我不知道你躺在地上,没看清,踩到你了——你有没有很疼?”
疼自然是不疼的。
桑迟的体态轻盈,别说不经意地踩一下,就算是故意去男人的胸口努力蹦跶,怕是也达不到踩疼的效果。
反而是她白嫩的脚心被他手臂的肌肉膈了一下,留下了痕迹。
如果脱掉她的白袜,便能看到一抹晕开的绯红。
男人没有回应她的道歉,只是摇了摇头,否认被她踩疼。
然后他用那双有些阴晦的墨绿色眼瞳,专注地凝视她,摆出的姿态像是在等待她之后更多话。
可是她并不认识他,已经为自己的过失道过歉了,还能说什么呢?
桑迟的思绪乱成一团浆糊。
她怯怯避开和他的对视,视线下移,注意到他赤裸的上身缠了很多层绷带。
尤其是脖颈到胸膛部份,绷带缠勒得尤其紧密。
没有被绷带覆盖住的裸露皮肤则横亘有大量长短不一的伤疤,也不知他怎么会受这么多伤。
桑迟的视线在他的伤疤处一触即离,不敢多看。
她的目光重新移回他被绷带紧紧裹住的咽喉部分,忽然对他不出声的原因有所领悟。
或许他是嗓子受了伤,出不了声?
她犹疑地斟酌了一下用词,轻声问:“你没法和我说话吗?”
他点点头,迟钝地意识到自己说不出话,只能靠她来猜测自己的意思,太难为她,
于是他松开圈住桑迟脚踝的手,站了起来。
小山般的身体立直,随之而来的侵略感如潮水般上漫,简直要淹没人,致人窒息。
小美人心慌地往床靠墙那边缩了缩,观察他的动作。
幸而他没有逼近她,而是背过身去,打开旁边木桌的抽屉,取出一台崭新的平板电脑。
稍作调试,展示在她眼前的平板屏幕上有了一行字:“你需要我做什么?”
桑迟没想到他会主动问起怎么帮忙,一时间有些懵。
半晌,心神回转,怕是误会了,揣着小心确认道:“你会帮助我吗?”
“当然。”他因她的提问不解地拧起眉,想了想,严谨地在屏幕上补充了一句,“如果是我完成不了的命令,可以让别的我来做。”
别的我?这是什么形容,是打错字了吗?
“谢谢你,但我不是要命令你,只是有两个想问的问题。”
桑迟丝毫不怀疑他会是骗取自己信任,向他道了谢,伸出两个手指,轻声细语地问:“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我现在应该做什么?”
没有系统在,她竟然连在这个小世界的任务和目标的提示也都没有,完全不知道下一步应该做什么。
眼前的男人既然是生活在这里的人,应当对这里有一定了解吧。
想了想,她又多竖起一根手指,问:“以及,你的名字是什么呀,我该怎么叫你?”
她明明只是简单问他的名字,没说什么了不得的话,男人的眼瞳却倏忽放大。
难以置信的惊喜感从他身上满溢出来,激荡的情绪像是太妃糖被熬煮成蜜色糖浆,淌出的甜味几乎能嗅得到。
不对,是真的有甜味,男人不知从哪儿弄出来一纸包的蜜饯,请她等他在平板书写的时候吃零嘴。
先前都是用系统默认的黑体字和她交流,到写自己名字的时候就要认认真真用手指划拉着写字了。
期间还不太满意地清空屏幕,重写了好几遍。
桑迟接受了他的好意。
酸甜的蜜饯还有烘焙余留的热度,含进嘴里的好滋味化解了她本就脆弱的最后一丝防备心。
可这包蜜饯是怎么出现的呢?
男人的态度并不像是忙于通关小世界的玩家,零嘴这种东西也不该是特意存储次元口袋占位置的。
她偷眼瞧了瞧木桌打开的抽屉,底部积灰的抽屉不像是能取出崭新平板电脑的地方,多半从抽屉取东西就是个假动作。
许是他本身有空间类型的能力,想要瞒瞒她。
但被她问到名字一高兴,便忘记取蜜饯也需要假动作,直接递来了。
好笨哦,没多久就露馅了,她都能发现。
桑迟对笨蛋同类很有耐心,一边慢慢吃蜜饯,一边等他写出满意的名字。
终于,他把平板电脑转向了她,屏幕上用漂亮的花体字写着一串英文“Ishmael”。
“伊什梅尔?”她试着念了一遍他的名字,看见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他响应她的呼唤,高兴地蹲身凑到她身前,用脑袋轻轻顶了顶她曲起的膝盖。
失去刚睁开眼那会儿的凶劲,伊什梅尔成了拱进饲主怀里讨好的大型犬,桑迟都能幻视他有一条蓬松的大尾巴在身后摇了。
她下意识抬起手,不过怕自己会错意,在揉他的头前,还是先问了一句:“是、是要我摸吗?”
他快速且坚定地点头。
小美人娇嫩的手指便穿插进他的发间,顺着他的意思揉了揉。
发丝绕住她的手指,可她忽然指尖一麻,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咬了一口或是抿了一下。
抽回手看时,却并没看到指腹留有什么痕迹。
如果不是伊什梅尔转开眼珠,露出心虚的表情,她会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她联想到把自己传进这个小世界的那张怪异的嘴,以及醒来时他就睡在自己旁边的情况,不太确定地问:“是你把我带进这个世界的吗?”
他更心虚了,垂下眼,却在她的注视下诚实地点了头,一行字显示在平板屏幕上:“我一直在等你,好不容易感应到你,就去把你带进来了。”
伊什梅尔怕自作主张被她责怪,没等她仔细探究他带自己来的原因,慌慌转移话题,谈回了她之前问起自己的问题:“你的问题我还没答完。”
可他似乎不知该怎么向她形容这里是什么地方。
犹豫良久,他看着她的白裙子,打字说:“这里应该算医院,你穿的这一身是护士的衣服,护士的工作是查房。”
他一边说,一边站起身,从房间屏风后面把一辆护士查房时应该推的查房车推了出来,看样子是要护送她去完成查房的工作。
桑迟看着伊什梅尔慌乱的模样,到底没忍心追问到底,正准备应下他的话,房间的门忽然被猛撞了好几下。
门其实没有落锁,只是门外的人过于慌乱,没有去按门把手,一味想要靠蛮力把门撞开闯进来。
他成功了。
一身狼狈的男人看清房内两个人,露出劫后余生的表情,连忙拽住另外两个同伴都进到房内,庆幸道:“赌对了!不是陷阱房!”
第63章
两男一女的组合一进入房间内,当先闯进来的男人立刻就把门合闭上了。
他颤抖着手扭动插销,然后把拎着的消防斧往地上一撂,用身体顶住门,岔开双腿瘫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三人中负责断后的是一个看起来训练有素的女人,行走时背挺得很直,迈出的每一步间距都相等。
她的左手端着一把冲锋枪,右手小臂上一道被抓伤的伤口还在嘀嗒往下流血,脸上却没有流露出半点痛色。
见到桑迟和伊什梅尔后,她并没有像同伴那样直接放松警惕,而是以保护的姿态挡在另一个学者模样的中年男人面前,目光警惕地审视过房内的两人。
体态纤细的怯懦小美人看起来并不足以成为威胁。
黑皮白发的男人虽然一副不好对付的模样,但到底是赤手空拳,就算起冲突应当也没法在同时对付自己这方两个战力。
女人心中有了能保证安全的推断,紧绷的表情稍稍放松,生疏地向他们点头打了招呼:“打扰了。”
“相逢即是缘啊。”坐在地上的男人觉得她的态度把氛围搞得很僵,一边捂着侧腹的伤口说话,一边嬉笑着向躲桑迟眨眨眼。
没得到她的回应,他也不在意,自来熟地介绍了一下自己和队友:“我叫黎陌,这位看起来冷冰冰不通人情的雇佣兵小姐叫江语琪,没说话的是我们的脑力担当,叫他蒋叔就成。”
戴着眼镜的学者蒋叔被护在中间逃跑,是三人中唯一身上没受伤的。
但一路狂奔,他的体力也消耗得差不多了。
慢慢缓过堵在嗓子眼的那口气,他向桑迟和伊什梅尔问:“这间安全屋没有人数和时间限制吧?”
桑迟在他们撞门闯进来时,就受惊躲到了伊什梅尔身后,仅是偷偷露出一双眼观察情况。
然而伊什梅尔赤裸上身,她凑近之后,脸颊不可避免蹭到他身上的绷带和伤疤。
接着她感觉自己被他的伤疤舔了一下,愣住。
伤疤的触感怎么会像是舌头舔舐的湿软呢?
很怪,是她的错觉吗。
桑迟的注意力立刻从三个闯入者转移回伊什梅尔身上,小脑袋退开了一点,仔细看自己刚刚蹭到的是什么样的疤,没能接上黎陌友好递来的眼神交流。
可看了一会儿他的伤疤,她没发现异常的地方。
倒是发现了伊什梅尔亮给她看的平板上,新写出一行字:“要处理掉他们吗?”
垃圾才需要用上处理这个词,桑迟意识到伊什梅尔对待三个玩家的态度似乎并不和善。
不过考虑到玩家们打破了他和桑迟单独相对的好局面,他也有可能是生气才这么说。
小美人看向他们逃命似的狼狈模样,觉得他们应该是迫不得已来避难的。
况且她并不觉得这个房间是独属于自己和伊什梅尔的私密空间。
柔软的小手戳了戳他手臂绷起的肌肉,她向伊什梅尔摇了摇头,轻声说:“他们没做什么,不要太凶了。”
伊什梅尔格外听从她的话,偃旗息鼓,不再向玩家们分去眼神,默默打字说:“那我陪你去查房。”
不把他们丢出去,就只好自行离开了。
于此同时,桑迟听到学者模样的蒋叔嗓音温和地向他们问起这间房间是否有限制条件。
因为伊什梅尔说不出话,所以回应只得由她来。
“我不知道。”桑迟诚实地交代,“我也才来这里不久,刚刚得知我的身份是护士,要准备去查房。”
“你一来拿到的就是员工身份?”黎漠愕然睁大眼,旋即面露同情,轻飘飘地安慰道,“员工……嗯,员工不那么容易丧命,你看起来就弱,当员工至少……”
“员工没有离开这家诡秘医院的办法,最后肯定无一例外会变成怪物。”江雨琪冷冷打断他安慰的话,“在这里受到的污染即便回个人空间也不可逆,你要是还想当一个有理智的人,离开无限世界,就尽快想办法离职。不管当病患或者家属,都比员工强。”
“身份可以换的吗?”桑迟听懵了,她之前经历的小世界可都是扮演一个角色到底,没想到现在这个小世界竟然需要自己想办法更换身份。
“当然,妹妹,这里可是X世界,一切都有可能,只是危险,需要探究方式。”黎陌见她脸上茫然无措,记起自己一行人刚才吓到了她,便不吝于多告知她一些信息作为补偿。
系统辖下的小世界,分为ABC三个等级,难度依次递减。
一般来说,在系统辖下的小世界,按照主线任务流程做,遵循规则、保持谨慎,再利用能力解决难题,就能顺利通关,回到个人空间结算,进入下一个小世界。
但无限世界并不都是秩序小世界,另外还有一种游历秩序之外的混乱X世界。
在这里,得不到系统指引的主线任务和目标,一切都得依靠自身小心翼翼的调查。
“不过听说在这里有离开无限世界的机会。”蒋叔慢条斯理地补充说,“保命之外,也该找找怎么离开。”
秩序小世界的流程是固定的,只能回到个人空间而不是真实世界,反而是X世界,因为一切都有可能,所以说不定连离开无限世界也是能办到的。
“叔,那就是个传闻而已,况且咱们才勉强摆脱怪物追杀,哪来的余力节外生枝。”黎漠夸张地哀叫,声音却忽然因门板的震感戛然而止。
“笃笃”的敲门声纷乱,似乎不止一只手或两只手在敲,而是更多。
“那个蜘蛛女又来了!”黎漠肩膀缩起,像是想要离门板远点进而离怪物远点,却又怕自己不堵门,怪物直接闯进来,于是就僵在了原地。
原本可以闲聊的气氛紧张起来。
黎漠重新握住消防斧,江雨琪查看剩下子弹数量,蒋叔没有什么战力,后退几步离门更远了一些,避免给两个队友添乱。
只有桑迟在状况外,没有亲眼见过,领悟不到怪物的可怕,轻轻问了一句:“蜘蛛女?”
“也是护士,但没有半点你的漂亮,是一个有六只手的可怕怪物。”黎漠快言快语答了她的话,或许是想借说话消解紧张情绪,絮絮唠叨,“我们三个都是家属,白天可以在医院各处溜达看看,到晚上没有病房歇息,被护士查房的时候发现就会被追杀。”
六只手?
似乎有什么想法快速掠过桑迟的脑中,可她没能及时捕捉到,被更加激烈的按门把声音吵得没法静心回想。
门把被按得乱弹,门外的人越发不耐烦地想要进来,始终打不开门便不管不顾地开始撞门。
能被黎漠撞开的门,想来也挡不住怪物多久。
手持武器的两人都深吸一口气,做好了艰苦战斗的准备。
“等等……她是护士,我也是护士,如果我说我查过了这间房,可不可以拒绝她再查?”桑迟忐忑地提出自己的想法。
怪物闯进来大闹一通的场面肯定很可怕。
如果能利用她的身份解决问题,她可以试试鼓起勇气去面对怪物。
毕竟黎漠先前也说了,员工不容易丧命,作为同是护士的同事,门外的怪物会追杀这三个夜里无处可去的家属玩家,应当不会对自己怎么样吧。
“理论上行得通,可以一试。”蒋叔思考一会儿,给出肯定的回复,但看到她纤细的胳膊和腿,觉得她怕不是轻易就能被怪物撕碎,流露出了点犹豫,“但不能保证成功,外面的是不可理喻的怪物,未必遵规则,还是有一定危险性,你考虑好。”
他倒是个很公允的人,没有为了自己和同伴的命急吼吼把桑迟支出去顶事,而是向她先剖析清楚利害。
桑迟便把下巴轻轻架在伊什梅尔的肩上,问:“你觉得我说的办法能行吗?”
伊什梅尔抿起唇,没说行不行,而是打字说:“她很丑。”
桑迟歪歪脑袋,头顶问号,没明白自己问他行还是不行,他为什么回复这样一句话。
他不太支持她去,但还是诚实打字回复:“能行,可是她会吓到你。”
“只是被吓的话没关系。”桑迟有一点骄傲地微微扬起下颌,说,“我被吓过好多回了,现在比以前胆子大多了。”
伊什梅尔却没有被她的话开解到,揪住她言语中的关键,沉下神情问:“有谁故意吓唬你吗?”
“也不是。”桑迟觉得不太好解释,无限世界里有吓人的东西明明很正常。
“那个……我们还要准备战斗吗?”黎漠插言问了一句。
桑迟陡然回神,鼓了鼓粉腮。
现在怪物都要闯进来了,她和伊什梅尔纠结这个做什么,干脆不解释了,指使道:“快点帮我推查房车,我要去和怪物面对面说话了!”
她提出了要求,白发的青年便点头,乖乖放下用来和她对话的平板电脑,动作自然地把她抱起来,放在查房车上,推她去门边。
“等等……”桑迟觉得这有点不对,叫停他的动作,但想想自己没有穿鞋,不好赤足踩地,由他推自己去好像的确比较快。
于是把话吞了回来,扶好查房车上的推栏,说:“好吧,就这么推我去。”
她拿定了主意,三个玩家都躲去了屏风后面。
桑迟吸了口气,打开震得快要脱出门框的门扉,还是没有方才和伊什梅尔说的那么胆大,小心翼翼地收声,道了声“你好”。
将要落向她肩上的尖利鹰爪止在了半空,怪物含糊地念了句:“员工?”
第64章
为了阻止怪物进屋,桑迟没有把门完全打开,仅是开启能容纳半个人的空间。
不过足够她看清黎漠口中的蜘蛛女了,就算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超出想象的模样也令她倒吸一口凉气。
蜘蛛女这个形容很恰当。
本该属于人类的那双手已经瘦如枯竹,晃晃悠悠像是无用的装饰品。
另外两双增添在身侧的手则并不属于人类,其一是尖曲锋利的鹰爪,另一则是健壮有力的牛蹄,足够给予敌人不同类型却都很严重的伤害。
而她的脸上除了仍然在原位的那双眼睛外,接近太阳穴的位置还有一双浑浊的眼睛,追捕猎物时视野更广阔。
如果在光线不太清晰的地方远看她,或许真会将她看成一只巨大的畸形蜘蛛。
桑迟的心怦怦直跳,不敢更仔细地看这个噩梦般的怪物,怂怂地垂下眼睫,一心一意瞧自己透出粉意的膝盖,鼓起勇气回应道:“对,我是护士。”
蜘蛛女动作生硬地自下而上打量桑迟的装扮,目光在小美人的胸牌上停滞片刻,确认了她是同事,慢慢放下险些攻击到她的鹰爪。
然后她张开几乎能咧到耳根的大嘴,用混杂着如磁带卡盘般沙沙声的嗓音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查、查房查到这里了。”桑迟不习惯说谎,就算只是简短地说一句也说不顺。
对方顿了一下,目光缓缓重新移回她身下坐着的查房车,以及她被白色过膝袜勒出流畅曲线的悬空小腿,语气微妙地问:“你不穿鞋走,坐在查房车上到处查房?”
护士坐在查房车上,那谁来推它?它可不是真正能开的车。
桑迟后知后觉自己偷懒不走路会留下这么大的破绽,被带进蜘蛛女的谈话节奏里,心虚地胡乱编道:“就是……嗯,走累了,坐一下歇歇。”
“你在欺骗我,你在掩护谁。”蜘蛛女危险地眯起眼。
“没有谁……”
“撒谎!”怪物的六只手蠢蠢欲动,明明在表露愤怒,嗓子中却挤出破风箱似的笑声,“你为什么不敢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
到底是同事,她没有直接出手杀伤,而是抬起久不使用的人类右手,准备摸上小美人与她风干面皮全然不同的漂亮脸蛋以示威胁。
没摸到。
她试图冒犯的那只右手从关节处断开,“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怪物感觉不到疼痛,而且血管中腐臭的血液流淌的速度极慢,过了好一会儿血才从手臂平整的断面淅淅沥沥流下,聚成地面一小滩。
可想到会这么动手的是谁,蜘蛛女咧开的嘴角收紧,面皮止不住地颤抖,四只眼睛乱转,不敢看把桑迟从查房车上抱回手臂上坐着的人。
但她又没有逃离的余地。
因为一双幽幽的墨绿色眼瞳锁定了她,无声地警告着她不许轻举妄动。
伊什梅尔看待蜘蛛女,就像看道路中间一个装满垃圾的恶臭垃圾袋。
有碍观瞻就算了,竟然还想要绊他可怜可爱的小饲主一跤,逼得护主心切的大型犬不得不在桑迟要求他之前,主动行动断了她的念想。
怕沾了垃圾的臭,还不亲自动手,硬是把可以斩裂分割空间的能力大材小用,当成空气刀断她的手。
能力的余波使得蜘蛛女周身的空间仍然小幅度的震荡,在她身上留下无数不太明显的细碎裂痕。
他要将她千刀万剐般粉碎成烂泥并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家养的大型犬忠诚于饲主,牢记桑迟要和怪物面对面说话的要求,不好把她言语的能力一并剥夺,才仅是克制地断去她敢于冒犯的手臂。
“那个……你的手掉了,不捡起来吗?”
僵持的氛围被处在状况外的小美人轻声打破。
一直低着头的桑迟,当然看到了那截掉在地上的断臂。
然而因为切口过于干净,所以没有血肉模糊的可怖,看起来像是劣质塑料模型的配件,失去了恐吓她的威力。
她不知道这是伊什梅尔切断的,还以为是蜘蛛女不重视没用的人手,没有把它拼装好,才会稍微一活动就断掉。
虽然怪物又丑又凶,但是行动到半途忽然掉一只手,还是显得尴尬又可怜。
索性她倚靠着伊什梅尔的胸口,整个身体都缩在他怀里,很有安全感,便出声提醒怪物捡回去手重新拼一下。
然后她清清嗓子,重新支棱起来,顺溜地把应该说的话说出来了:“这间房间我查过了,没有问题,你不用进来看了。”
蜘蛛女偷眼看向伊什梅尔。
在桑迟开口说话时,他的目光就收回去,重新凝在小美人身上,神情专注且欢喜,没了半点刚刚对付蜘蛛女的冷酷凶戾。
且他的眼白占比少,眼尾一耷拉下来,便类似圆润的狗狗眼,看起来甚至有点傻。
但也不是完全的傻,还是有几分偷偷摸摸与饲主贴贴的精明。
趁着桑迟有说话对象发现不了自己的动作,伊什梅尔裸露的小腹处一道伤疤经不住诱惑,裂开口,显露出其实是张嘴的真面目。
似长舌般的猩红触手小心翼翼探出,挽住一小截银缎般晃在他腰腹前的长发发尾,叼回来,抿在口中。
怕把她柔顺的长发弄开岔,它不敢嚼。
不过是单是品到一点点发丝的芳香,它就像是吸了猫薄荷的猫般兴奋得不成样,两端上翘成夸张的弧度,还没出息地开始左右摇摆。
接着便因为过分得意,招了同类的嫉恨。
分布在伊什梅尔身体其他部分的嘴纷纷挪过来撞它,触手之间兴起小规模的战争,大约打的主意是谁赢了就可以占有叼小美人长发的时间。
可争斗的过程中,免不了让桑迟感受到一点来自头发的拉扯感。
她疑惑地侧首下看,只看到自己的长发轻晃。
刚才还在打架的那些触手,在她看过来之前,快速缩回去,就近窜到绷带下面藏了起来。
桑迟没发现异样,因为并没有被扯疼,所以也没怎么上心,只是迟迟等不到蜘蛛女的回应觉得有些怪,抬眸瞧了眼处在呆滞状态的怪物,问:“怎么了?”
蜘蛛女目睹了刚刚发生在伊什梅尔身上的事,觉得荒诞甚至滑稽。
可她还想活下去,不敢向桑迟戳穿,低声下气地答道:“我知道了,既然你查过这里,确认没问题了,我就去别处找那些滞留医院的讨厌鬼。”
她俯身捡起地上那截断臂,拍了拍粘上的灰尘。
虽然她没法把手臂拼回去,但是医生可以,的确有捡回去的必要。
“护士查房时间在晚上九点到十点,所剩时间不多了。”
蜘蛛女怕被记恨,憋闷地提醒伊什梅尔:“之后是保安队巡逻的时间,保安队长从来不在乎同事之间的感情,超时护士还在外游荡,要是被他捉到没有好果子吃,您看,是不是早点送她回护士站?”
伊什梅尔摇头,拒绝了她的示好,吝啬地给了她一个眼神要她滚。
蜘蛛女明白这同样意味着自己的命保住了,利落滚了,还顺便带上了门,房间恢复安静。
紧张躲在屏风后面的三个玩家都松了口气,放下紧紧握在手中的武器,走了出来。
江雨琪矜持地向桑迟点头道谢,皱起的眉松开,脸上露出些许疲态。
蒋叔同样谢过之后,若有所思地用手指顶了顶眼镜,目光游离在桑迟和伊什梅尔之间,不知在想什么。
黎漠是最不顾忌的,开怀大笑着直接又坐回地板上,险些把侧腹伤口二度撕裂,却一边呲牙咧嘴一边假装认真地夸道:“牛啊妹妹,不战屈人之兵啊,这可是取胜的最高境界,要不我向你拜师吧。”
笨笨的小美人误把玩笑当真,连连摇头,老实地说:“我不会什么,刚刚都差点被吓得说不出话来,教不了你,你不要来拜师。”
她这么认认真真回答,倒叫黎漠更有逗她的心思了:“你都说不出话,是怎么劝退那个怪物的?”
桑迟歪着脑袋想了想,不太确定地说:“她的手突然自动断了一只,或许是觉得在同事面前发生这样的事很丢脸,所以就赶紧走了?”
“手断了?”黎漠愣住。
他们在屏风后面看不到具体发生了什么,只能听到寥寥几个难以串成句的词,并不知道这件事。
他回头和江雨琪交流眼神,然后挠头不解道:“她还能突然断手,真是邪门。我拿消防斧全力砍她那只牛蹄都没砍动,反而震得我手发麻,怎么到你面前能自动断,怪事。”
江雨琪附和道:“的确,子弹也很难打进她的身体,只能用冲击力阻退她。”
“蜘蛛女一时半会应当不会回来了,我们现在该考虑一下她刚才说的保安队巡逻了。”蒋叔把话题引到马上要面对的危机上,暗示般向桑迟和伊什梅尔提出组队邀请:“我们一起商量商量,共渡难关?”
桑迟什么都不太懂,茫然地抬头问伊什梅尔的意见:“你觉得呢?”
伊什梅尔拿起平板电脑,用空出的一只手打字:“你和他们的情况不一样,没有必要。”
比起三名后来的玩家,桑迟更信任他,况且经过面对蜘蛛女这一遭,她已经发现身份不同,面对的情况也不一样了。
三个家属商量出的避险结果未必对她适用。
她“喔”了一声,问:“那我是要信那个蜘蛛女说的话,去护士站过夜吗?”
“那里没有床睡。”伊什梅尔给出否定的理由,“去我住的地方,床软。”
第65章
桑迟本以为伊什梅尔拒绝自己去护士站过夜,是因为那里有难以解决的危险或其他诡秘内情,没想到仅是因为那里没有床。
她一时失笑,莞尔问:“你住的地方是另外的病房吗?”
伊什梅尔迟疑地抿起唇,像是有些苦恼自己的住处该不该称为病房,最后勉强点了点头。
桑迟知道医院中的病床需要适配不同病患的情况统一形制,都不怎么软。
不过她不觉得伊什梅尔会哄骗自己。
说不定是因为他经常受伤,成为医院的固定住客,所以和其他的病患不一样,有配置软床的专属病房。
正准备点头应下来,忽然思及这间医院不知有多少蜘蛛女那样的怪物,一直由他抱着她,怕是应付不来意外。
桑迟帮不上忙,却也不想当累赘。
因此她拍了拍他托抱着自己的手臂,说:“找找我的鞋,我和你走着去吧。”
她先前匆匆看过一眼,没在床边看到自己的鞋,可这个世界再古怪,也不该吝啬给玩家一双方便走路的鞋呀。
伊什梅尔有些不舍她离开自己的怀抱,却没有违逆她的提议。
他用脸颊在她发顶蹭了蹭,重将她放在查房车上,然后遗憾地俯身从查房车的抽屉里取出一双软底浅跟的白色护士鞋,单膝跪在地给她穿上。
尺码正好,严丝合缝,正是该属于她的鞋。
可鞋子怎么会在查房车的抽屉里呢,难道按照流程,她先需要赤足行在积了不少灰的房间里,到处翻找到自己的鞋吗?
桑迟捏了捏包蜜饯的油纸,想到伊什梅尔先前睡在该放有她鞋子的床边,灵光一闪,想通了真相,一时间有点生气。
她面色微红地抬起还没有穿好鞋的右脚,足尖不轻不重踩了一下他的肩,软声抱怨道:“是你使坏,故意把我的鞋藏起来了。”
伊什梅尔点头,坦然承认错误,轻轻圈住她的脚踝,从左肩往心口移,示意她要惩罚他,得往正确的地方踩。
左肩上的那道嘴不算是他的主体,没法完美共感,还是从脖颈横亘到胸膛上被绷带遮挡住的本体巨口比较合适被她踩。
“妹妹,你又踩不疼他,根本不是在惩罚,是在奖励他啊!”
黎漠不擅长动脑子,和队友低声讨论时,还偷偷摸摸看桑迟和伊什梅尔相处,见状忍不住怪叫一声,摒弃之前对伊什梅尔老实又忠诚的印象,只觉得他诡计多端。
伊什梅尔回首,轻飘飘看了他一眼,眉心颦起,困惑于无知者为什么敢于擅自评价他的行为。
疼痛能算什么呢,不过是弱小种族受到伤害时身体给出的提醒和反馈,根本不值一提。
她踩在他的本体才是对他的惩罚。
诱发的饥饿感贪婪地叫嚣着吞噬,无法通过吃掉她得到满足,便只能来势汹汹地选择次一等的选择,反噬他本身。
饥饿于人类而言,似乎诱发的会是胃痉挛这种病症。
于他却是无数个稳定在体内的空间,都有失控狂乱的触手互相攻击崩溃,把同类当作能源分食。
这种事不是第一次了,伊什梅尔还算习惯,一边忍受着无法纾解的饥饿感,一边分神回忆听过几句的医学知识,努力控制了一下反噬的程度。
他好不容易按照他人的建议,弄出不会吓到桑迟的人形,如果纵容反噬进行到最后,怕是拟态会消失得只剩下他现在遮住不给桑迟看的巨口本体。
那可不行。
伊什梅尔沉默地把在身体内空间闹腾最厉害的疯癫触手扯断粉碎,丢给其他触手吃。
明明反噬的根源在桑迟踩在她心口的右脚,拿开她的脚才是治本的办法,他却故意忽视了。
直到桑迟出声唤回他的神思:“可以啦,我没有想重罚你,就是刚刚有点气你偷偷使坏,你知道错了就好啦。”
小美人其实不习惯居高临下地教训人,珍珠般的白嫩足趾不适应他胸膛的热度,染上粉意,微微蜷起如花苞。
她本来就没有太生气,惩罚也只是一时心血来潮,没想来真的,不准备弄疼他,一开始还特意避开有可能有伤口在其下的绷带部分。
能叫他记得教训就好了。
见他再度深情且专注地看回自己,她不太好意思,面颊有点烫,轻哼了一声,撅起红唇,嘟囔道:“我以为你比我都要笨呢,结果还是有小聪明的嘛。”
她叫停,伊什梅尔只好终止他其实有点喜欢的惩罚,沮丧地松开她的脚踝,替她把右脚的鞋也穿好。
桑迟穿着鞋踩实地面,看他一言不发,似乎是在悔悟地垂首,周身气压很低落,又不太忍心了。
“你弯腰。”她想了一会儿,犹豫地说。
他果然不问她目的地躬下腰背,毫不犹豫听从她的命令。
于是作为听话的奖励,脸侧得到了一个轻如羽毛拂过的吻。
小美人退后一步,负手在身后,下巴微微扬起,公允地点头说:“罚过你的使坏了,这是谢你帮我穿好鞋,我很赏罚分明的哦。”
伊什梅尔忽然滞住,身体内因饥饿而疯狂互相攻击的触手们也都安静了下来。
然后那些混乱喧嚣的叫饿声都发生了改变,触手们在他的身体里扭曲得奇形怪状,纷纷议论起来。
——她亲我了,嘻嘻,她好可爱,我好幸福,她的小嘴真漂亮,想钻进去和小舌头贴贴。
——再舔一下吧,偷偷的,不叫她发现,她又香又甜,舔多了会不会像小雪糕一样化掉啊,就化在我的嘴里吧,我要多含一会儿。
——想吃,不能吃她的话,她来吃我也好啊,被她的牙齿轻轻咬住,还可以进到她的又软又热的肚子里,好棒。
它们是伊什梅尔情绪和想法的直率表达,他却不敢按照这些过分想法直接照做。
他喉结上下滑动一下,挑挑拣拣,找出一个不太过分的渴求,打字说:“牵手走,好不好?”
左手手心处,一张被采纳意见,得逞挪过去的嘴,正等待着和她的亲密接触。
“好呀。”桑迟很轻易地答应下来。
她丝毫不知道他因她一个脸颊吻就生出了无数恶劣的想法,单纯以为他是为了照顾她的安全,怕她在不熟地形的医院走丢了,所以要牵着她走。
笨笨的小美人自省一遍,甚至隐隐有点心愧自己刚刚惩罚他。
算起来,她最开始来到这个小世界的时候其实就不小心踩过他一下。
他藏起她的鞋,应该算扯平,她不该多踩他的肩和心口。
因此她的小手在被他紧紧握住后,虽然觉得有点热,但也没开口要他放松,只是用指尖轻挠了挠他的手心。
咦,似乎碰到他的伤疤了,他的手心也有受伤吗?
好可怜。
桑迟又安抚似的用指腹摸了摸他的伤疤。
这动作对于伊什梅尔来说近乎挑逗和勾引,他拟态出的脸不动声色,缚住他胸口部分的绷带却被其下活物般的嘴撕扯了好几下,在他的意志力作用下,艰难恢复安分。
“怎么了,我们现在还不走吗?”桑迟见他牵住自己后依然久久驻足不前,疑惑地眨眨眼,看着墙上的钟说,“九点五十了哦,十分钟够走到你的住处吗?超时的话,我会被保安抓住吧。”
伊什梅尔陡然意识到威胁,果断推开门,带她离开这间房间。
这回他走得颇快,桑迟小跑跟上他的步子,只来得及和三个态度比较友善的玩家遥遥丢下一句“注意安全,之后见”作为告别。
江语琪稍等了一下,跟到门边,顺着走廊望去,明明相隔不到半分钟,光线昏暗却颇为漫长的走廊已经不见他们的身影。
她眉梢微动,把门关好,插上插销,向蒋叔问:“你怎么想?”
“护士是一间间查看病房,不许没有床位的家属歇在病房内,保安的巡查机制应当不一样。按照蜘蛛女所说,是不许包括护士在内的员工在外游荡,算宵禁吧,夜间禁止我们展开调查,必须有可以寄身的庇护所。”蒋叔冷静地给出分析后的答案。
“果然不容易啊!”黎陌一拍大腿,“这不是逼着我们在被护士追杀得乱窜的情况下,还得冒着进陷阱房的风险找住处嘛!”
蒋叔瞧他憨憨的模样一眼,笑了:“护士的战斗力不低,正面不好对付,可多出来的肢体也妨碍她的行动速度,有子弹辅助击退,短暂甩开她不难,今天我们不就好运有过夜的地方了吗。”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第一天过夜本来就不该多难。”江语琪严肃道,“我问的是你对刚刚的两个人怎么看。”
她顿了顿,干脆不绕圈子,揪着自己的用词字眼直白问:“是人吗?”
“姐姐,他们可是刚刚帮了我们,你这就怀疑上了不好吧。蒋叔,你快说说她,顺便告诉我漂亮妹妹的名字。”黎陌对她的行为指指点点,却连一个鄙视的眼神都没有得到。
“不知道。”蒋叔叹息一声,摘下他的眼镜仔细擦了擦,“他们两个的数据都无法解读,我什至怀疑是我的眼镜坏了。”
“等等……无法解读,你不是能看到玩家的名字和怪物的数据吗?”黎陌说话都结巴了,“不能看的是Boss吧,他们俩,不会说话的男的还有点可能,那个妹妹哪里像Boss了。”
他也盯着蒋叔手里的眼镜看:“应该就是眼镜坏了,要不你敲敲打打它,修一修。”
“你说的妹妹,我倒是有缘知道一点信息。”蒋叔苦笑,“我说过,我当心理学家接触过非自然生命。其实我是在异种收容研究所兼职当外围成员,因为要和一名精神失常的茧交流,碰巧接触过G-1的档案。”
黎陌嘴张合数次,口型似乎是在重复“异种”,却没能发出声音。
在进入无限世界之前,他是家境富裕的小少爷,生活平静,尽情用金钱享受科技进步带来的便利和快乐。
虽然会中二地畅想妖魔鬼怪、外星生命之类的东西,但只以为它们是人类想象力的创造物。
哪怕是进入无限世界后,凭他锻炼出来的体魄加上很不错的运气,闯过了大量艰难可怖的小世界,也乐观地觉得自己跟穿越进游戏差不多,只要坚持到能离开通关,就能回到平静的生活里。
谁想到今天就被队友击碎了三观,一时恍惚说不出话。
“我知道异种。”江语琪也难以保持平静了,“我参与收容过能毁灭城市的C级异种,只听说异种评级有ABCD四级,G开头的是什么?”
“G啊,很简单,God。”蒋叔重新戴上眼镜,说,“她的资料上只有一条注释,必须要让她认可自身人类身份,可惜,在评出这个特殊等级前,她已经被当作低等无用的异种研究了好些年。”
第66章
桑迟并不知道三个玩家在她离开后议论了什么。
她同伊什梅尔牵手行在长长的走廊上,小巧的白鞋尽力绕开地面说不清成因的深色污渍,间或需要小小跳一下。
入夜后,走廊该有数盏固定亮着照明的灯。
可大约因为灯罩积灰且电力不稳定的缘故,光线昏暗,还时不时忽然光亮全失,陷入彻底的黑暗中。
静默的阴影中,似乎潜伏着无数窥视着他们的不可名状之物。
桑迟有些怕,渐渐减少和伊什梅尔间隔的一点距离,越来越靠近他。
最后索性放弃强撑,不再掩饰自己的害怕,直接抱住伊什梅尔的手臂寻求安全感。
伊什梅尔低眸,看着她娇小的身体倚着自己行走,如同柔弱的菟丝花在风雨的威胁下攀附向大树,汲取她所需要的养分。
他当然愿意供养她,乐意之至。
吞噬与哺育,二者皆是他的职能。
就像工蜂殷勤在外忙碌采食花粉,分泌出蜂王浆,用以哺育王台上的蜂王。
他想喂饱她。
如果她得以饱食成熟,因血气薄而略显浅淡的唇色会润得鲜艳,纤细平坦的腰腹将盈起柔软的弧度,稍稍凑近便能嗅到她肌肤下的隐约香气馥郁得溢出。
想法一时失控,理智落于下风,位于他脖颈至胸膛的本体裂开满布锐齿的巨口。
从其中蠢蠢欲动地探出小截猩红的软韧触手,试图突破绷带的拘束,触碰她的唇,将最精纯的能量传输给她。
然而在伊什梅尔把痴念付诸行动前,小美人先一步将面颊埋进他胸口,反而惊醒了他。
在他的命令下,有可能惊吓到她的触手瞬息退回口中,只有小小软软的触手尖隔着绷带贴了一下她的脸。
小美人处在惊惶中没发觉,声音颤抖地低泣:“拐角那边有东西趴在尸体上,我看到了,它们在吃尸体,好可怕。”
她在光线暗又明时,忽然看到死不瞑目的一双眼,旋即是尖细的一只手掏进尸体的眼眶里。
看到可怕的怪物吃掉被捏瘪的眼珠时,她终于控制不住自己扑进伊什梅尔怀里躲避。
泪水蹭在伊什梅尔胸口的绷带上,被他本体一滴不漏地汲取。
他的渴求被她激活,身体僵住,勉强侧首望了一眼她所说的走廊拐角。
的确是有怪物。
尸体属于一个滞留医院、被查房护士杀死在走廊里的家属,被吃得只剩上半身三分之一,如果不是头颅还在,都难以辨出是尸体。
趴在尸体上的则是医院中最低等的食尸鬼。
它们不具备能思考的神智,性情胆小,一般不会主动发起攻击,算医院中比较温驯的怪物,因为食用尸体的速度很快,所以被当作清洁工使用。
不过脑袋庞大、身体和四肢都细长,桑迟被它们的丑陋吓到并不奇怪。
伊什梅尔收回视线,忍着饥饿感,默默调整了医院内的空间排序。
整间医院差不多是一个由大量组件构成的可动魔方,每一次黑暗降临,都有一定概率导致医院格局发生随机改变。
比如三名玩家所在的房间现在位于十五层,而他们看似出门后一直直线行在走廊上,没有上下楼过,却早就身在第七层。
为免再叫她看到怪异的生物,伊什梅尔把自己的住处调整到了旁边,推开门,揽着她的身体踏入其中,然后拍了拍她的背以作安抚,示意她看周围。
“到了吗?”桑迟努力挣脱恐惧,慢慢抬起蒙了层水雾的眼,环视四周。
愣住。
她以为推门进入的,会是一间与之前房间大同小异的病房,可伊什梅尔的住处超出了她的想象。
遥远的四面墙都有一定倾斜角度,汇总在顶端便不是平坦的天花板,而是一个尖,形成类似金字塔的四棱锥结构。
尖端部分用银线悬挂了一枚银制的弯月饰物,饰物竟然就如真的月亮般撒下清冷晖光,照亮位于底层的庭院。
是的,庭院。
庭院正中央是一方宽广到足以荡舟其中的水池,池上漂不少形似睡莲却会自行发光的花植。
水池旁长长的甬道上方覆盖着葡萄藤架,两侧栽种大量绿植和花卉,以灌木丛为分割的篱笆。
身后通往医院的门被伊什梅尔关上,桑迟懵懵地被他牵着,走在圆石铺就的甬道。
路过一张摆放有果篮和葡萄酒酒壶的小桌,他顺便塞了一个熟透的石榴给她。
终于,经由两侧藤架构成的园门,他们进入了垂下层层纱幔的住宅。
小美人坐到柔软雀羽织出的大床上,捧着红彤的石榴,喃喃问:“这是你的病房?”
伊什梅尔与她并肩而坐,瞧着她可爱的发旋,点头。
反正是属于他的空间,在医院就叫病房,在监狱就叫囚室,名称无所谓,怎么叫都可以。
桑迟没纠结太久,毕竟是无限世界,有各种奇形怪状的怪物,一处出现在医院内的庭院也不算太离谱。
而且,不得不说,不用再面对怪物,身在优美的环境中,她的心情放松不少。
可都是伊什梅尔在帮她,她有什么可回报他的呢?
白嫩的手指划过石榴已经破开的口,她用了些力掰开,剥出十数颗饱满的果实,捧喂到他嘴边:“你给我的石榴,先剥给你尝尝。”
伊什梅尔没有说话,也没有张口吃下。
并非他不想,由饲主投喂的食物他太想吃了,馋得口水从绷带下的无数张口往外流。
可拟态在脸上的嘴只是模仿人的形态,徒有其形,不具备说话和进食的功能。
“你吃不了吗?”桑迟的视线滑至他缚着绷带的脖颈,面露忧色,“伤到不能进食的程度,很严重吧。”
的确严重,若解下绷带,她便能看到从脖颈上端延至胸膛的一张巨口。
完全张开时,几乎像是他的人形被整个劈开,必然不能现在她面前。
伊什梅尔只能用手接过她赠予的食物。
手心处一张狡猾的嘴偷偷吞掉了一颗果实,导致的结果又是一场触手之间的争端。
伊什梅尔面上不动声色,以手势示意要出去一会儿,打字说:“你在这里很安全,我离开去吃东西。”
桑迟以为他需要食用特定食物,颔首,自己也尝了尝石榴的味道。
很甜。
她又吃了好些,指甲不慎划破几颗果实,淡红色的石榴汁顺着她白嫩的手指淌下,裹成粘腻的一层水膜。
他的视线如舌般舐过她的手指,但还是忍耐着走出住宅,来到了宽广的庭院。
确认走到她看不到的地方了,才放任本体的触手探出巨口。
巨型触手急不可待地撕裂缠绕身体上的绷带,把石榴果实尽数吞食。
它在他体内空间,碾过那些争抢不休却不堪与它为敌的同类,连那一颗被窃去的果实都夺回。
然后重新伸出口,如同蛇信般,仔细捕捉空气中蕴含与桑迟相关信息的气味因子。
混合在石榴清甜中馨香的、醺暖的气息。
怪物般的舌一丝丝一缕缕地品味过、吞入腹,没有遗漏一点,偏偏得到的越多便越发不满足,越发渴求。
属于睡眠的安宁感散出来,是她睡着了。
伴随饱食的是安眠,她应当会睡得颇沉。
那么——她闭上眼,看不到了,是不是可以放弃用人形回去了?
人形感受她,再努力也总像是隔着一层保鲜膜,香味尽数被藏在另一边,诱惑得他几欲发狂。
形体需要依靠拟态的伊什梅尔一直游走在失控的边缘,随时有可能暴露非人的一面,勉强依靠“不能惊吓她”放在原则第一条才控制住。
一旦他在诱惑下放弃控制,结果就是触手如潮水般奔涌入室内。
它们来得急,临要进房间内了,动作却轻缓下来。
桑迟沾了果汁的手指已经用旁边银盘上干净的巾帕擦过,触手们把巾帕吃掉,接着慢慢蹭上她睡的大圆床,接近最上等的美味。
床相对桑迟来说很大,她的身体只占了五分之一不到,可触手们纷纷上床后,就很挤了。
幸而触手们还记着不能弄醒她的准则,把温度被调得和她的体温相近,柔软的触感比起她先前盖在身上的毯子更舒适。
虽然每一根触手都想要把她裹起来狠狠舔个遍,但最后只是试探性地贴一贴她的肌肤,最粗壮的那一根触手也不过是像小狗般用尖蹭一蹭她的额头,没有打扰她的睡眠。
于是一身白裙的小美人,在沉睡中放任自己被触手包围。
裸露在外的白皙肌肤,皆被猩红的触手覆盖,看起来仿佛已经被它们分食吞吃,偏偏美丽的睡颜恬静安逸,证明她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非人的触手们,克制又放肆地表达亲近。
若有哪个玩家不幸地涉足这里,见到诡谲却美艳的一幕,怕是会当场陷入疯狂。
不过能从医院找到通往这里入口的人不多,仅有的几位一般情况下都不喜欢串门。
然而桑迟进入医院小世界后,并不独和伊什梅尔有过接触。
同时刻,护士站内,奇形怪状的护士们排成一排,神态僵硬地向保安队汇报完了查房结果。
长腿架在桌上的俊美青年似笑非笑抛掷着匕首,点名了蜘蛛女出列:“发现三个家属,就跑了三个,你不是才评的优秀员工吗?”
蜘蛛女咬咬牙根,止住牙齿的颤抖:“不全是我的错,我追着他们的血迹追到房间外,另一个护士不许我进去,说她查过了没问题。”
青年兴趣缺缺地吩咐:“要甩锅,你得点名她出来。”
“她不在这里,但我看了她的胸牌。”蜘蛛女和盘托出,“她叫桑迟。”
匕首掉到了地上。
第67章
医院不同于游乐园那样的小世界,并不是玩家死完一批才会向下一批开放,而是持续不断进新人。
反正有伊什梅尔在,空间一定足够。
况且玩家的死亡率极高。
特别是在玩家主动展开调查的情况下,随时有可能因为进门先迈左脚这种事,激怒医院内潜伏的怪物,惹来杀身之祸。
就算经常补充新人,相较整栋医院来说,玩家也还是保持在一个不算多的人数区间。
保安队就是削减玩家数量的一大主力,作为队长的青年尤其嗜好杀戮,哪怕是作为同事的护士都折损了不少在他手上,对他格外畏惧。
蜘蛛女怕撞上他的视线,不敢看他的脸,也不敢看他似乎是失误掉在地上的匕首,乱转的四颗眼珠子瞟到了他歪斜别在翻袖黑衬衫袖口的胸牌。
胸牌上是用烫金字体刻的赫尔曼。
他不肯像其他保安一样穿着制式服装,而是灰马甲配黑衬衫的打扮,配套的风衣为了方便行动并没有一齐穿出来。
态度敷衍得明明白白,连证明身份的胸牌,都是别在容易被他人扯去的袖口。
明明他知道胸牌一旦被玩家抢去使用,员工的身份也会被连带夺走,偏偏要特立独行。
当然,也有可能是故意钓鱼执法。
想到上次探知到身份转换规则的玩家,主动犯到赫尔曼手上是什么下场,蜘蛛女便把头低得更低了。
戴有黑色浅口皮手套的手拾起了落在地上的匕首。
赫尔曼放下随意架在桌上的腿,轻飘地问了一句:“然后呢?”
什么然后?
蜘蛛女以为自己把所知信息都交代清楚了。
就算他不爽,也该去找那个试图掩护家属的陌生护士发泄,自己不该再受追问。
可她不敢否定他的问话。
以为他依然想追究家属尽数逃脱的事,蜘蛛女干瘦得只剩一张皮的脸上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绞尽脑汁地撇去自己的责任:“然后我就离开那间房间了,没在其他房间发现家属的踪迹,只能是那个桑迟是叛徒。”
“谁管你这些。”赫尔曼的态度可以说是反复无常。
他目光如刀般刮在她怪异却颇具杀伤力的肢体上,语气发寒地质问:“你伤害她了?”
“没有!”蜘蛛女在本能的疯狂警示下,迅速地否定了,“有伊什梅尔陪同她一起!我什么都没做,便被切去了一只手!”
“伊什梅尔……”
赫尔曼念起伊什梅尔的名,和桑迟快乐贴贴的触手们如有所察地暂停了动作。
整间住宅的四面八方都已铺满了猩红触手,像是共同构成一张庞大的巨口。
漂亮的小美人无知无觉地躺在红舌正中央,似乎随时有可能被饥饿的怪物吃掉。
看起来危险,偏偏是哪里都比不上的安全舒适。
桑迟在触手们留给她活动的余裕里稍稍侧身,就近把一根触手当作陪睡玩偶抱着,侧过去的大腿也一同压在了触手上。
中大奖的触手陷入她怀里,被完全笼在她的气息中,其他触手因嫉妒悉悉索索地扭曲抗议,却不敢争抢位置,惊醒桑迟。
连本体伸出的触手都只好退而求其次,狠狠揪住幸运触手的一端,强制共享感受。
于是它同样浸泡在满足感里,幸福得险些连触手形态都维持不住,简直要融化成一滩液体,凑近桑迟的脸颊,扭扭捏捏地亲了她一下。
And once more.
然后它开始用聚拢的神智调整医院的布局。
还没有到桑迟正常苏醒的时候,思绪混沌的触手们享受这段亲密时光,自然也不希望有谁来打扰它们和她亲昵。
平直的走廊顿时多出无数岔道,陷阱房的数量被拉到上限,楼梯不再只有上下两种方向,电梯抵达的楼层变成了随机数。
医院被改造成难度惊人的迷宫,而他们所在的空间被藏入迷宫最深处。
巨大的变化发生在依然有光的时候。
赫尔曼眼睁睁看着护士站所在的空间忽然扩展,墙面扭曲,原本仅有通向两个方向的出口增为八条甬道。
伊什梅尔拒绝被找到的意图很明显,看来桑迟的确和他在一起。
赫尔曼低笑了一声,伊什梅尔这样做的确能给他制造一些麻烦,但并不能阻碍他多久。
只不过他睚眦必报,眼前还有没清算完的帐。
“有伊什梅尔在,迟迟却面对你,说明这是迟迟提出的要求。”赫尔曼对伊什梅尔忠诚到可以违背本能的性格有一定了解,语气淡淡推测,“那么他不会无缘无故地自作主张切断你的手,是你想做出格的事吧。”
比如用那只干枯的手臂,去抓住桑迟。他没在现场,却成功把情况猜得八九不离十。
蜘蛛女心知不好,虽然不能理解到底为什么被针对,但还想要辩解,。
可下一刻便被耐心不足的青年剥夺了说话的权利。
他并没有动用匕首弄脏自己的衣服,铂金色的火焰无声无息从她脚下腾烧起来,毁灭她只在一瞬间。
模样可怖的怪物来不及求饶或是呼救,就成了地上一小尖锥的灰烬。
凭蜘蛛女出现在桑迟面前,赫尔曼就可以不讲道理地判她死刑。
毕竟小美人性怯体娇,怕是看一眼丑陋的蜘蛛女就会吓哭,就算身体没有受伤,心灵也肯定遭到打击。
然后赫尔曼随意挑了一个同样经过改造的护士,熟练地揪住她后颈不太明显的一缕菌丝,命令道:“带我去菌主那里。”
菌丝被他揪住,依然一动不动,像是根本不能交流的死物。
“喂,该醒了,别消极怠工了。”赫尔曼不耐烦地把它从菌主的低等眷属身上拔出来,催促道,“没有听到我刚才的问话吗,迟迟来了,你还不肯努力一点?”
半休眠状态的菌丝捕捉到他言语中的关键词,缓慢扭成一个问号的形状,像是在确定赫尔曼不是为了哄自己做事,故意编造谎言。
没办法,赫尔曼在菌主这儿信用不高。
就算不提赫尔曼和约书亚试图抢他命定小妻子的事,赫尔曼也没有说到做到。
明明画饼说找到约书亚的世界就能找到桑迟,结果来了以后,阿德里安并没见到人,反而受制于约书亚,不得不制造眷属,增加医院员工数量。
如果不是赫尔曼和约书亚不对付,起过几次险些毁掉医院的冲突,菌主都要怀疑这两个当过孪生兄弟的坏种合谋骗自己来打工了。
不过非人生物不擅长思考,也从不牢记教训,尤其是在它只是菌丝状态的时候,表达欲望直白坦率。
桑迟是他的执念、无法拒绝的诱惑,他不在乎这个弱点被揭发。
如果用她做局,他就是会一次次重蹈覆辙地上当受骗,反正他是不灭的,遇到再多次假,累加起来的不快,都比不上一回真带给他的喜悦。
因此,哪怕赫尔曼不提供证据,承载菌主意志的菌丝也在短暂停顿后选择了相信。
它呼唤出寄生其他眷属的菌丝,纠缠着想要编织出人形。
然而菌丝的数量不够,虽然构筑出人的轮廓,但肩膀和胸腔部分都是空的,四肢也有镂空,像是粗制滥造、偷工减料的假人。
唯独脖颈以上是完整的,面容找不出半分瑕疵。
因为记得桑迟喜欢自己的头发,月光般流辉的银色长发随他编织完成散落下来,一如她当初所见。
接着他用白袍遮挡住残缺不全的身体,掩藏了有可能惊吓到她的破绽。
“我的本体在彻底融合阿德里安的身份,没法从茧巢出来,只有分身能帮忙。”菌主说。
他统合了菌丝们方才旁观、旁听的对话,遗憾地看向地面蜘蛛女的残秽:“她有和迟迟接触的记忆,你该把她留给我,至少别把寄生在她身体的菌丝毁掉。”
他热衷于拥有相关桑迟的一切。
如果赫尔曼没有毁掉蜘蛛女,他就能剥离蜘蛛女见到桑迟后的记忆,融合成自己的。
赫尔曼不太认可他的癖好,皱起眉,难得好心地劝道:“你融合太多记忆,会抉择不出主体,稳定不了形态。你想约书亚一直合情合理判定你为亚成熟吗?囚具卸不掉,你就得一直受制于他。”
“你说的有道理。”菌主承认赫尔曼说得对,接着执迷不悟又理所当然地说,“可是我想要,她的喜怒哀乐我都想要。因为没能随时陪在她身边见证,所以只能从其他人的记忆里拿回来我错失的部分。”
他反问:“你不想要吗?”
赫尔曼磨了磨犬齿,说不出否定的话,干脆不回答,把话题拉回正题:“迟迟在伊什梅尔那里,你的分身能找到他们的位置吗?”
“我从前尝试寄生过他,他什么都吃,菌丝被他吃掉,进入他体内空间后会失去生长的活性,但不会完全和我失联。”菌主的手指重新化作丝絮状,顺着感应延向八条甬道其中之一,“在很远。”
赫尔曼轻一弹舌:“远也只能找,否则你觉得伊什梅尔会自行放弃和迟迟独处的机会,让给我们?”
菌主推己及人,摇头。
他们抛下在护士站中瑟瑟不敢吱声的怪物们,依照菌丝的指引靠近伊什梅尔和桑迟的所在。
足以阻挡甚至杀死玩家的陷阱房都被赫尔曼焚毁。
如果伊什梅尔清醒地使用空间能力,说不定可以通过不断调整医院布局,令他们两永远抵达不了目的地。
可惜他解体成触手,沉迷于把小美人当猫猫吸。
于是凌晨时分,赫尔曼与菌主抵达了伊什梅尔空间的门外,叩响了门。
第68章
菌主皱起眉,不理解赫尔曼为什么要浪费时间敲门。
他苍白的右手手掌按压到门扉上,没觉出这扇门有什么古怪的地方,雪色的睫羽缓慢眨动,面无表情地表达疑惑:“你打不开门吗?”
无论什么材质的门,都不可能在赫尔曼的攻击下幸存,就像他这一路以碾压之态处理过所有陷阱房一样。
然而有伊什梅尔在,门更多代表的是空间转换的意象,而不是简简单单的阻碍。
即便菌主确信门后是伊什梅尔的空间也不行。
伊什梅尔体内的空间难以计数,强行破门而入,不太可能直接抵达他藏匿桑迟的地方。
反而有可能激怒他,在他刻意为难下,遭遇一场恼人的空间迷失。
虽然这种迷失未必能困住赫尔曼和菌主多久,但同样会空耗不少时间,不如礼貌一点尝试交涉。
其中弯弯绕讲清楚很麻烦。
因此他随口掰扯说:“我们态度礼貌一点,能算来者是客,不然就是不请自入的贼了。”
菌主认真思考了一下,严谨地说:“我们想抢迟迟走,算强盗吧,没必要装模作样。”
他的思维简单直白。
伊什梅尔难道能因为他们的礼貌,心甘情愿把和桑迟的相处时光让渡给他们吗?
当然不可能。
那敲门就是多此一举。
不愿意白白等待在外面的菌主说:“你打不开门,换我来也可以。”
构建成他右手小臂的菌丝溃散成原本的模样,无声无息地自门隙探入。
他尝试寄生过伊什梅尔,并非对伊什梅尔全无了解。
为了避免迷失,他准备呼应伊什梅尔体内的菌丝,里应外合,篡夺伊什梅尔的空间能力。
虽然结果也有可能是他反过来被伊什梅尔吞吃,被迫进入休眠状态。
涉及到各自的本能权柄,这是彻底宣告敌对的举动,尤其是在关系到桑迟的情况下。
赫尔曼微微扬眉,想了想有没有必要阻止他们俩闹到难以收拾的地步。
少一个和他争抢分时间的,似乎是好事。
反正不是他撺掇的,怪不到他身上来,没必要掺和进去。
于是他牵起唇角微微一笑,后退一步让出地方,准备看热闹。
然而门忽然从里侧打开了,菌丝们停止向内延展。
更准确说,是延展的空间忽然被扩至极大,难以观测到菌丝的延展进度了。
黑肤白发的青年神情晦暗地占据门后空间,高大的身材几乎不许旁人窥视内部一分一毫,所能见的仅有悬于他后方空间顶端的银月转变成血月,诡异的月辉给他的身体轮廓镀上一层红边。
因是匆匆重聚人形前来应付他们,伊什梅尔身体上一道道如伤痕般的裂口没有遮掩,呈现出似人又非人的状态。
能充当武器又能充当抱枕的猩红触手也没能尽数收回,其中不少正试图违背伊什梅尔的意愿,扭动着回到沉睡的小美人身边。
“她在睡。”横亘在伊什梅尔脖颈与胸口处的裂口张开,汇聚瑟瑟风声如人语,听起来颇为古怪,勉强能够分清说的是什么。
伊什梅尔没法专心去管全部触手,只好随便抓住一截触手撕成碎肉当作不听话的典型,然后简短地警告菌主与赫尔曼:“不要吵。”
赫尔曼审视的目光上下扫过他,眉心耸起褶皱,语气冷了下去:“你就用这副模样陪在迟迟身边?”
伊什梅尔不会是和小世界中的怪物一样,强行绑架走了桑迟吧?
他面色不善,不再是悠悠然观战的模样:“迟迟人呢?”
菌主则更直白地提出要求:“把她还给我。”
伊什梅尔却不理他们说的话,视线游离在赫尔曼和菌主之间,考量作为替桑迟守门的恶犬,应当如何在保持安静的同时,拦住两个不好对付的贼。
至少坚持到她睡到自然醒的时候。
随时有可能动手的僵持局面,被有些细碎的脚步声打破。
伊什梅尔不肯让分身触手们独享和桑迟一起睡的好处,离开房间时把触手都带走了,只给桑迟盖上了避免着凉的毛毯。
失去抱枕的小美人翻了几次身,有点怅然若失,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宽大的床上只有孤零零一个她。
左右看看,住宅的房间内也没有看到伊什梅尔。
她揉了揉眼睛,迟钝的思维记起伊什梅尔说离开去吃东西,自己挨不住困意上涌,便先睡了。
后来他一直都没有回来吗?
桑迟的视线穿过垂落的层叠纱幔,望向庭院的方向,洁净纯然的月光化作一片红,投映在纱幔上如同染了鲜血。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连带想起来到医院小世界之后,接连见到的怪物。
伊什梅尔是出了什么事吗?
她没法再睡下去了,坐起身,连鞋都顾不上穿,步履匆匆地离开住宅,寻觅伊什梅尔的身影。
圆石铺就的道路很好看,赤足踩过的感觉却不好。
她顾不上踩圆石路而酸疼的脚心,延道路前行,总算遥遥望见伊什梅尔的背影堵在先前门扉的位置,不知在做什么。
看起来是没出事。
桑迟小小松了一口气,目光锁定在伊什梅尔身上,没太注意脚下,因而下一步便踩上一个软乎的东西,听到“叽”的一声。
她不会不小心踩到庭院里的小动物了吧。
小美人慌慌挪开脚,垂目看去。
可不等她看清,活物般的触手便卷上她的小腿。
它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肌肤,然后从中间裂开,干脆断了和本体的联系,从她的脚一直吞没至膝盖的部位。
桑迟先是被它好似尝试吃掉自己的举动吓了一跳,等它形成一双看起来颇为怪异的靴子,按摩般轻轻活动在她足底。
触手的触感莫名的有些熟悉,脚心的酸疼也得到缓解,她一时难以生出抗拒和抵触心理。
仔细看,剔透的红色触手其实还有点好看。
桑迟的惊恐散去,也不忍心说出觉得好心触手古怪的话,驻足原地站了一会儿,轻轻问:“我继续走圆石路,不会膈疼你吧。”
触手说不出话,殷勤地舔了舔她的脚踝,以动作示意没关系。
桑迟这才重新提步走向伊什梅尔,准备问一问他,触手是不是他养在庭院里的宠物。
毕竟是有很多怪物的医院,伊什梅尔把愿意亲人的触手当作宠物养在庭院,也不算是太奇怪。
“伊什梅尔……”
她走到伊什梅尔身后,问话将将开了一个头,便注意到随她靠近变得越来越多的触手源头竟然就是伊什梅尔身上的伤口。
她眨了眨眼,确认自己没有看错,迷茫地改口问道:“你……你之所以住院,就是因为伤口被感染,长出触手了吗?”
伊什梅尔在听到她的脚步声,意识到她接近时,身体就僵住了。
他不敢回头叫她看见胸口处巨大的裂口,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偏又想不到解决办法。
听到她主动提出的感染理由,他动作一顿,编出了一个漏洞百出、立刻就有可能被拆穿否定的谎言,借由胸口的裂口道出:“对,是医生害我和护士变成怪物。”
这话一半真一半假。
伊什梅尔微微侧身,故意往门侧的阴影躲了躲,避免她更仔细看身上裂口,转移她的注意力到他口中的罪魁祸首医生身上。
即门外银发白眸的菌主。
可看清门外的到底是谁,愣住的人轮到了桑迟。
她难以置信地念着问:“阿德里安,你也在这里?”
下一刻,赫尔曼也强闯入她的视野,笑着和她打了个招呼:“嘿,迟迟,好久不见啊。”
第69章
桑迟的脑袋发懵,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久别的故人,甚至恍然怀疑自己是不是没有醒,其实还在做梦。
她本来以为得等自己通关全部无限世界之后,才能有机会回到新手世界去见他们。
现在赫尔曼与菌主都出现在了她面前,看他们的胸牌身份,一个是保安队长,一个是主治医生,却不知同样在新手世界结识的约书亚是不是也在医院里。
如果也在的话,约书亚会是什么身份呢?
趁她怔愣岀神思索的时候,伊什梅尔取出干净的绷带,神色有些紧张地一边偷眼看她,一边试图召回触手们,用绷带重新掩饰住胸口处最可怖的本体裂口。
然而兴奋的触手们感受过与桑迟贴贴的快乐,不肯就此回归没有她的空间,一个劲地捣乱拖累他的动作。
和他存在竞争关系的赫尔曼也拆他的台,指责道:“明明不是发不了声的哑巴,偏偏要装成遍体鳞伤欺骗她,你太心机了。”
欺骗?
桑迟被赫尔曼的话引导着看向伊什梅尔的方向,目光匆匆扫过一遍他身体上的异样,记起他先前真的说了一句话,而不是打字,轻轻咬了一下下唇。
不过她的视线最后在他的神情上定格住,心口浅淡的不安倏忽间化开了。
高大的青年正局促地垂着脑袋,连带还没收回的触手都没了先前鲜活的感觉,垂落在他身侧。
惶恐不安的模样像是一身绒毛都被滂沱大雨淋湿的大狗,忽然在主人面前被揭穿之前装瘸的真相,连呜咽一声都不敢,沮丧地等候发落。
毕竟他虽然并不是真的哑,但不怎么和人社交,做不到巧言令色、颠倒黑白。
他没什么能解释的,再遮掩只是欲盖弥彰,罪加一等。
显然,能轻易被赫尔曼言语攻击到放弃抵抗的伊什梅尔够不上有心机这个评语。
小美人心软地想,笨笨的狗狗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伊什梅尔从来没有说过他是哑巴或是受了伤,只是承认他之前用绷带缚住全身时说不出话,其他都是她自己判断的,并不算是欺骗她。
况且来到这个小世界以后,他一直对她很好,陪伴她、保护她,就算是他的触手,都怕她赤足走石子路难受变成了她的靴子。
她不该因为他和人有不一样的地方就冷待他。
桑迟想通这一点,缓缓吸了一口气,走到伊什梅尔身侧,执起他的一只手。
伊什梅尔的身体绷得更僵了,一动不动,唇线抿得紧紧的,仿佛下一刻就要痛苦地被她审判有罪。
然而她尝试着捏了捏从手背处裂口钻出来的触手。
与想象中同样柔韧的触感令桑迟稍稍弯起眼,说:“能说话、没有受伤是好事,绷带如果不是必要治疗手段的话,可以不用缠。”
她顿了顿,娇柔的嗓音很好地抚慰他的不安,告诉他:“别担心,这些触手和裂口是属于你的话,我不会害怕。”
峰回路转,伊什梅尔陡然被惊喜砸中,愣愣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看到菌主的人形溃散,雪白的菌丝蜂拥而来,把小美人织茧般罩入内。
记起她怕黑,菌丝亮起了微光。
桑迟被彻底封闭进菌茧,等同被菌主拥抱。
不过非人生物的拥抱并不温暖,微凉的菌丝缓缓摩挲过她柔软的肌肤,眷恋而不舍。
去过菌主的纯白之国,桑迟并不怕美丽却脆弱的菌丝,只是因为菌丝的动作面颊微红,回应般揪住一小截像是他长发的银色菌丝,问:“阿德里安,你怎么了?”
菌主为了回答她,重新拼组成不完整的人形,艰难从词库中翻找出一个词形容心情,还算平静地告诉她:“迟迟,我在嫉妒。”
她的声音很好听。
说的内容也很动人,哪怕是怪物,也能得到她的温柔,真好。
可他不是她说话的对象,那份甜蜜的情感不是馈赠给他的礼物。
需要取代伊什梅尔才能得到这些吗?
菌主不确定。
于是他问:“你现在偏爱伊什梅尔吗?我可以更努力一点,试试让他变成我,或者简单一点,我变成他的样子可以吗?”
他的思想总是危险的,更危险的是他真的有可能真的把想法变为现实,就像他曾经试图换上赫尔曼的脸待在她身边。
“喂,你还想故技重施啊。”
在外面的赫尔曼能听到他们的对话。
本来还想着哄了菌主带自己找来这个世界空等,该适度让一让他,现在被勾起不好的回忆,便果断推翻了先前的打算。
围困伊什梅尔的铂金色火焰分出一部分,调转方向把菌茧烧出一个足够大的洞。
他伸出手,圈握住桑迟的手腕,把她拉离菌茧,顺带焚烧掉还敢追出来的菌丝,甚至有一把火直接焚尽所有菌丝的趋势。
消失的危机当前,菌主仍然面色淡淡,只是呼应在医院另外一处的本体,借由把现存有关桑迟的记忆都传输回去,催促本体尽快完成对阿德里安身份的同化,来到桑迟身边。
他不在意,却是桑迟慌慌抱住赫尔曼的手臂,阻止道:“等等,赫尔曼,你别伤害他了,他……”
就算菌主不会疼也不会死,伤害本身也不好。
“迟迟”赫尔曼叹息般念她的名,却抑不住语气中的快活。
宽大的手掌在她雪腮边微微拢起,食指与拇指不算重地把她接下来的话都摁成意义不明的含糊言语:“别说我不想听的话了,关心完那个关心这个,怎么都不理一理我。”
桑迟被他捏得微嘟起嘴,只好放弃劝说他,改用眼神谴责他。
他放开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脸颊上两个浅浅的红印,灰蓝色的眼眸中盈起恶劣的兴味:“你去过几个小世界了?胆子倒是大了不少嘛,竟然学会命令我了。”
桑迟有恃无恐阻止赫尔曼的原因,自然是她确信赫尔曼不会伤害自己。
然而被食物链顶端的捕食者紧紧盯着,小美人还是不免心慌,错开视线,轻声为自己辩解:“不是命令,是请求。”
“这样啊,那我照做能有什么好处呢?”
他口中还在商量似的向她问话,燃烧剩余菌丝的火焰却已经按照桑迟的要求熄灭了。
他眼神向桑迟示意了自己的听话,然后不给她留讨价还价的余地,径直确认了自己要的好处:“久别重逢,为表思念也该礼貌地亲一下。”
贪婪的目光锁定在她莹润的红唇上。
她是允许过他亲的,还告诉他应该用吻证明爱。
他当然不吝啬表现对她的爱。
然而当着另外两个怪物同类的面,他知道漂亮的小美人性子爱羞,多半会黏黏糊糊地说婉拒的话。
因此在得到她的否定答案,他抬手托在她的颈后,俯身亲了下来。
赫尔曼的道德标准和词语定义不同于常人,所谓礼貌地亲一下既不礼貌也不是一下,并不意味着普遍概念中的浅尝辄止、一触即离。
他不轻不重地舔过她圆润的唇珠,她的唇与眼都变得湿润。
接着启开她的唇缝,捉住了乖怯藏在后面的小舌头,如同吃到什么美味般迅速卷回自己口中。
略尖的犬齿齿尖划过她敏感的舌面,桑迟仿佛成了砧板上的小鱼,正被他比划着抉择从哪一处颇开。
引起的麻痒感带着一点幻痛,很快蔓延成她全身的战栗,如果不是他借力,她可能要软得站不住。
她的理智在唇齿相接的高温中如奶油般融化,不能再百分百确信他不会给予疼痛,自我保护机制催发的不是反抗而是讨饶:“别……别亲了,已经够了。”
可惜幼兽呜咽般的示弱唤不起赫尔曼的怜悯心。
他糟糕的性格没有改善,很坏地想要更过分一点,因为在这间无趣的医院等了她很久,积蓄的不满需要足够的甜头抵消。
然而下一刻,他太阳穴微跳,直觉提醒他危机的降临。
他不得不停止深吻,带着小美人旋身离开原本站立的位置。
本该是医院地板的地方,忽然裂开了一个口。
从裂口看到的不是医院下一层的样子,而是各种色彩漩涡搅和在一起的空间乱流。
一旦被裹挟进去,没有伊什梅尔的援助,就算不受伤、不死亡,也会迷失,很难找到正确的路回到这个小世界来。
赫尔曼被气笑了:“伊什梅尔,玩偷袭是吧。”
“她说要你停。”伊什梅尔为了离开火焰的围困,不得不放任火焰沾身,胸口的裂口张合言语,“放开她。”
他的空间能力并不是用于争斗,而是用于辅助,对付蜘蛛女那种喽啰可以,对付专精战斗的赫尔曼就不行了。
沾上火焰的代价是作为他力量衍生的触手们被一寸寸毁灭消失。
他会被弱化,恢复速度缓慢,但这不是全无好处。
没有这些触手,他能更像与桑迟接近的人类。
赫尔曼的袖子被桑迟的小手抓住,不必她调匀气息说话,就知道她想说的肯定是要他住手,“啧”了一声。
他不介意削弱对手,但是和伊什梅尔这种认真的蠢货闹起来,空间崩毁的动静一定很大,把约书亚招惹来发现桑迟,麻烦一堆。
于是他灭了火,顺便恶人先告状:“偷袭的人可是他,迟迟你不能一味怜弱。”
这话说得有一定道理,并不是谁弱谁有理。
可真追究起来,是赫尔曼很坏地亲她,伊什梅尔是来给她解围的。
桑迟的唇舌还闷闷胀疼,气呼呼地侧过脸,不听他哄骗。
“好吧。”赫尔曼耸耸肩,果断换掉对自己不利的话题,问,“迟迟来这里多久了,对通关有头绪了吗?”
第70章
带偏桑迟的思路是件很容易的事。
尤其是在确认赫尔曼停止伤害菌主和伊什梅尔后,她便不剩几分真切的恼意。
只是当着伊什梅尔和菌主的面被亲吻的羞意仍存,需要拿出态度,拒绝赫尔曼得寸进尺。
听他提起通关小世界的正事,便暂放下情绪,老实地交代说:“我今晚才来的,只从另外三个玩家口中知道了一点小世界的基本情况。”
“今晚才来?”赫尔曼没在意她口中提到的其他玩家,却一挑眉,从时间上发觉了不对。
这间医院的确不同于其他秩序严谨、目标明确的小世界,混乱、危机四伏,可不会连冒险调查的机会都不给玩家。
毕竟如果不留一线生机让玩家挣扎,就过于无趣了。
而入夜后,医院既有护士查房又有保安巡逻,面对固定的两批人马来袭,保住性命都是桩难事,更别提去目的地不明确的地方获取情报。
因此,正常情况下,玩家就算再不幸,进入医院的最晚时间也应当是护士查房之前的黄昏,至少可以对自己的身份有简单的了解。
偏偏桑迟是入夜后才来。
“对啊,伊什梅尔说他发现了我,就带我来了。”桑迟不知复杂的推论和内情,把自己知道的所有内容仔细讲了一遍,向赫尔曼问,“你对通关有什么头绪吗?”
赫尔曼“喔”了一声,看向正蹲身在桑迟腿边,警惕他动作的伊斯梅尔,虚眯起眼,若有所思的模样不知是在打什么坏主意。
被她拽了拽袖子,才回神记起该答她的问题。
他目光游离在漂亮小护士的连衣裙上,帮忙扯平她短短裙摆上的褶皱,说:“我之前没关心过玩家要如何通关,你先按你现在护士身份的职责做。”
见她轻轻咬住下唇,面露迟疑,赫尔曼干脆拿自己做例子卖可怜,叹气道:“你看我来了以后,不也忍辱负重,先在医院当保安。”
是这样吗?
桑迟并没有亲眼见识过护士们和其他保安在赫尔曼面前噤若寒蝉的模样,只按字面意思理解保安是保卫医院的安全。
因而以为对付走廊上那些模样可怖且数量颇多的怪物就是赫尔曼的主要职责,对他忍辱负重的形容信以为真。
娇美的小脸上顿时流露出同情之色,柔声安慰道:“辛苦你了。”
“那……”
“不行!”
赫尔曼讨要好处的句子才说出一个字,小美人便从他的眼神猜到这个大色狼又要说什么辛苦了该亲的鬼话。
她急急捂住自己犹然染有异样热度的小嘴,瞪圆一双杏眸,警惕地盯着他,声明道:“就算辛苦也没有补偿和奖励,不许亲!”
桑迟明确表了态,忠于执行她命令的伊什梅尔站起身,搅动空间的力量以风声凝聚成话语自胸口吐出,告诉她:“你不愿意,我们可以走。”
正面和赫尔曼打,他的确打不过。
可医院算是他的主场了,如果他一心要带桑迟走,不叫赫尔曼找到,不算太难的事。
比如现在他只要吞下桑迟,就可以带她去往医院其他空间。
赫尔曼再凭菌主的感应追上来,大不了他们继续换空间。
只是桑迟进入这个小世界的时候已经经历过一次空间穿越。
接连穿越空间,哪怕有他特意庇护,并非空间能力掌握者的小美人肯定也无法适应,否则他先前便不会请她和自己同行走廊。
他不希望看她难受,如果没有十分的必要,不想这么做。
赫尔曼也不准备为了点儿甜头,逼得伊什梅尔用不得已的办法。
然而他没有立刻松口表态。
毕竟难得见桑迟记住教训,直白拒绝讨要亲吻的要求。
紧张兮兮的模样,像是可爱的小猫咪受惊后,连背脊柔软的绒毛都炸得竖起来。
赫尔曼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弄过她鸦色的长翘睫羽,感受了一小会儿指腹下如蝴蝶扑翅般的鲜活,才应道:“我知道了,我会等迟迟再度应允我。”
贪欢是本能,但并非无法克制。
在被她允准卸下镣铐之前,他克制过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比拥抱更亲近的行为,以至于小美人的第一个吻是被约书亚夺走。
现在无非是在桑迟的要求下,把约束的镣铐都戴回去,老实一些,赢回她的信赖。
小美人心软又不记仇,等过些时候,她忘记今日这一出,再哄一哄她,肯定就能重获亲昵的自由。
桑迟却未料想到他会忽然变得这么好说话。
她半信半疑地看着赫尔曼,慢慢放下捂嘴的手,向后蹭靠到伊什梅尔身上,示意他如果说话不算话,她立刻就要和伊什梅尔跑掉。
赫尔曼看着她可爱的模样,心中好笑。
不过既然决定收敛,就索性退开一步,假装因她的不信任,叹息着让出些空间,连双手都负在身后,示意自己不会僭越。
见状,小美人倒有些不自在了,心里不免自省,为他说起好话来。
赫尔曼可是冒着生命危险深入险境救过她的人。
这样的深夜,他匆匆赶来,一定是得到消息后立刻便来见自己,只是久别重逢,激动地亲了她一下,她的态度是不是太冷淡苛刻了?
桑迟的忐忑简直写在脸上,猫猫祟祟地偷看他是不是被自己伤到心,琢磨要不要道个歉。
赫尔曼知道自己选对了,以退为进道:“小护士迟迟明天白天还有很多需要做的事情,继续回去睡吧,养好精神,明早我接你去护士站。”
顿了顿,他瞧向伊什梅尔,意有所指地说道:“希望明早不会迷路找不到你,这里可不好找。”
伊什梅尔冷冷看着他,不予回应。
桑迟不明所以,领悟不到赫尔曼在暗骂伊什梅尔藏匿他们的所在地。
她和伊什梅尔在走廊没走多久,就抵达了伊什梅尔的房间门外,虽然目睹了几只怪物,但没什么不好找的。
因而她只当赫尔曼口中的不好找,是因为医院内的病房太多,门扉上又没有标识,他没记下这里的楼层和房间号,所以怕找不到。
桑迟仰起小脑袋,看向自己靠着的伊什梅尔,问:“你的房间位置能说出去吗?”
房间的主人是伊什梅尔,她不会擅自做决定。
到底伊什梅尔和寻常人不一样,他的空间也和其他正常的房间不一样,如果他不愿意把房间的位置告诉赫尔曼,那不如换个办法。
小美人想,请赫尔曼在护士站等自己也可以。
“嗯。”伊什梅尔低眸的那一瞬,墨绿色的瞳色便化开如幽幽一片翠湖,向赫尔曼报出了一个楼层房间号,终结这个无聊的话题。
的确是现在空间所处的位置,但到明早,医院的空间排序经几次变化,这个诚实的答案就没用了。
不过他设置重重阻碍都没能拦住赫尔曼和菌主寻来,倒也没有指望他们明早找不到地方。
伊什梅尔重新抬首与赫尔曼对视,顺着赫尔曼的话说:“她要休息,你们走吧。”
赫尔曼轻扯唇角,正准备想个主意把伊什梅尔一块儿弄走,就看到桑迟因为未尽的睡意上涌,小小打了个无声的哈欠,却还是强撑着用朦胧泪眼看他们。
她是真的困了。
赫尔曼神情一顿,决定让渡剩下的半个夜晚,把争风吃醋的废话嚼碎,点头道别:“好,我和阿德里安都先离开。”
语罢,他拍了拍旁边破损的菌茧,催促和他同行来到这里的菌主和自己一道走。
菌主没回应。
记忆已经传输回本体保存下来,不在乎剩下的部分被彻底毁掉,因而哪怕会招致又一次攻击,他也不想走。
只是残存的菌丝已经被赫尔曼损毁得不足够再拟态出不露破绽的人形。
他想,既然伊什梅尔的非人形态能被桑迟接受,不如干脆就放弃重凝人形。
仍然完整的菌丝纺织般编出一个看起来和陪睡玩偶差不多的团子,直接蹦进桑迟的怀里。
没有眼或许嘴,就是毛茸茸一团。
这个形态没法和桑迟说话交流,可桑迟并不讨厌伊什梅尔装哑巴,连模样怪异的触手都愿意接纳,说不定也能接受在他概念中算可爱的新形态。
桑迟果然没有表现出排斥,愣了一下便揣好团子。
娇弱的小美人在菌主的纯白之国时,菌丝就曾经在她手指上系蝴蝶结,她挺喜欢。
况且她天性怜悯弱小,因菌主无法抵抗地被赫尔曼焚烧,心中犹存怜意。
她想,她睡的床又大又空,之所以会醒来就是因为不太适应孤孤单单地睡着,如果可以,带体型不大的团子一起睡也挺好。
因此,她戳了戳柔软的菌丝团子,问伊什梅尔:“我可以带着团子一起睡吗?”
伊什梅尔眉梢微颤,禁不住皱起眉,却没有立刻肯定或否定。
如果会直白表达意愿的触手没有被赫尔曼毁去大部分,现在它们大概都会在她面前扭曲爬行,异口同声地叫着不可以。
可作为意识主体的伊什梅尔还是以桑迟的意愿为先。控制住了剩余虚弱的触手,没有准许它们闹起来。
虽然有些不愿分享和她共眠的床塌,但看了看安安静静、看起来算不上威胁的菌丝团子,总算念着一点儿非人生物之间的微薄情谊,在她的请求下点头同意了。
于是到最后,三个人中唯一需要离开的只有赫尔曼。
他不是个温良恭俭让的人,几乎被气笑,艰难维持住表情,神态没有彻底阴沉下去,浓重的阴云却凝于他灰蓝色的眼中。
宽大的手掌松开又合拢成拳,动作间,关节处一阵阵作响。
似乎思绪正在翻腾,有些按捺不住出尔反尔,再次动手把桑迟抢走。
幸而昏昏欲睡的小美人即便不明他情绪恶化的缘由,在门旁送别他的时候,也用小手捏了捏他的掌心以作安慰。
甜甜的嗓音撒娇般的和他说了“明天见”,负面情绪随之蒸发。
往好了想,也只有他亲到了小美人。
菌主和伊什梅尔怕是都还没有明确的爱的概念,仍由本能支配表达亲昵态度,使些小手段也构不成什么威胁。
赫尔曼觉得自己没有必要放低要求和他们两仔细计较,不如想一想从明天开始要如何安排桑迟在医院内的活动。
她应该得在医院待好一阵,时间还长,不急。
次日早晨,在医院惯例响起的八点钟鸣提醒下,桑迟醒来了。
根本没睡过的伊什梅尔维持人形在她旁边安分卧了一夜。
他大方得有限,答应的只是让团子陪睡一夜,见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就要把她怀里的团子拿走丢掉。
团子没反抗,落地后无声无息地溃散成菌丝,带着新的记忆离开,去往门外本体处。
桑迟瞳光涣散没汇聚在一起,毕竟夜里半途中断了睡眠,一时难以适应,现在还不是很清醒,没发觉伊什梅尔的动作。
“他们在外面等。”伊什梅尔告诉她门外的情况,问,“你还要睡吗?”
继续睡也没关系,在他的空间里可以不遵守医院的规矩,她要是实在困倦,好好歇着,把调查都推迟就好。
小美人慢吞吞地眨眨眼,理解了他的问话,摇了摇头,绵声道:“不睡了,要起。”
她努力坐起身,却没什么力气,手脚都发软,便由着伊什梅尔帮自己整理裙子、穿好护士的小白鞋,像是一个任由摆弄打扮的漂亮娃娃。
伊什梅尔捏了捏她微凉的小腿腿腹,干脆把她捞起在怀里,让她靠在自己胸口:“小憩一会儿吧,到地方我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