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阿德里安一边提出请求,一边喂食了更多生命力给黑玉。
这样做会导致他虚弱得更快,但因为主动配合,刑枷不会显露得太明显。
又召唤了一些菌丝掩盖在黑玉表面,哪怕他放下捂住左脸的手,桑迟一时间也难以发现他的异样了。
“好,你先去忙你的事,我会好好躲起来。”小美人没有多问,很懂事地同意了他的安排。
阿德里安便勾起她娇嫩的手指,领着她往自己的安全屋走。
整间医院中,能被他认可安全的地方,只有他的结茧之地。
还好他有先见之明,在得知桑迟来到医院后,阿德里安就把白色巨茧改造成了人类更易接受的房间。
房间全然用纯白菌丝构建出,看起来和普通病房区别不大,实际上却算是他的体内。
能把她藏进去,其实隐秘地给予他充盈心脏的满足感,一时间甚至压过生命力被大量侵蚀的空洞感觉。
阿德里安面上带笑地目送桑迟走进房间。
她用娇软的嗓音和他告别,贴心地保证道:“我不会乱跑的,你不用担心。”
阿德里安安心地笑了笑。
门合闭上,房间内就剩下了桑迟一个人,久违的孤独感从四面八方如雾气般翻涌而来,仿佛要将她吞没。
自从进入无限世界,她很久没有一个人独处过了。
已经不太习惯品尝孤独的滋味,桑迟脱掉鞋子,抱膝坐进沙发里。
像是从前被困在狭小的房间里一样,她轻拍着自己的手臂,默默在心里安慰自己说要乖乖的,等阿德里安办完正事回来。
明明从前总是可以这样在无所事事的荒芜中打发时间,可现在情绪却难以受控,慢慢陷入低沉中。
接收到她难过的信号,房间各处构建家具的菌丝们纷纷忧心忡忡地探出来。
赫兹低于人类可听范围的窃窃私语随即在房间中响起。
“迟迟在伤心……在难过……怎么回事?”
“没有人……哪里都没有……房间里不存在任何异类,是谁欺负她了?”
“好可怜,她好像要哭了……可以把迟迟的难过情绪抽出来丢掉吗?好像不可以,不能这么对迟迟……”
痴愚的菌丝们根本搞不懂桑迟忧郁的原因,更拿不出合适的解决办法。
它们警惕地在房间里搜索一阵,仍然一无所获,接着便悉悉索索地弯扭成一个个奇形怪状的问号。
距离她最近的沙发上的菌丝按捺不住对她的关切,轻轻用问号的小弯弧敲了敲她圆润的足踝。
埋首在自己臂弯间的小美人懵懵的看过去,就看到两个问号合并在一起,笨拙的向她给了个不太规则的爱心。
菌丝们纤细脆弱,做不成什么事,可是它们很关心她。
她并不孤单,这就够了。
纠缠桑迟的孤独感消散,她伸手捻了捻给她比心的菌丝,看它们从白色变成粉红色,可爱地软倒在自己掌心一动不动,唇边笑意绽开。
她用脸颊轻轻蹭了蹭柔软的菌丝,不好意思地说:“我竟然忘记你们了,有你们在真好。”
算不上称赞的简短感叹,对于菌丝们却如同效用出奇的兴奋剂。
没能近水楼台先接触到桑迟的菌丝们,方才还勉强维持各自应该有的形体没有大变,听到她的话后,一兴奋起来,便全然顾不上阿德里安的命令了。
雪白的墙壁迅速收缩,形状不一的家具都解体重塑如丝,织成白绸,一层一层裹向桑迟,最终回归成最原始如茧般的状态,密密把小美人封在了最里面。
整个过程颇为惊悚。
换作其他玩家在场,怕是会惊恐于被挤压或者吞吃而死的结局。
可桑迟不是第一次被菌丝包裹,茧内不憋闷,菌丝本身亮着幽幽的光,她并不畏惧,还分出心神问道:“你们属于阿德里安的一部分吧,能知道他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吗?”
虽然没能发现出现在阿德里安身上的异常黑玉,但桑迟明白,足够让他离开自己特意前去院长办公室的意外,怕是难以轻松解决。
她有些担心他。
低智的菌丝们没有阿德里安那么多的花心思,对她有问必答、有求必应,不会尝试蒙骗。
它们的确能知道阿德里安那边的情况,可是受限于没法和她用言语沟通,难以向她描述清楚。
虽然并不是毫无办法,但是不太敢对桑迟用。
桑迟有些失落:“他是遇上什么麻烦了吗?”
菌丝们都摇头,犹豫地讨论了几轮,又过了好一会儿,其中几缕垂下,轻轻摩挲着她眉心颦起的皱痕,终于拿定主意,小心翼翼地动用了一点点同化的能力。
借用同化的能力,菌丝们可以强行进入其他人的大脑,挑挑拣拣拿走和桑迟有关的记忆,自然也能把阿德里安的见闻身临其境般展示给桑迟。
小美人愣了愣,发现模糊的画面隐约在脑海成形,细碎的声音仿佛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拼组成可以理解的语句,大概意识到菌丝们在做什么了。
她调整了一个舒舒服服窝着的姿势,安心地接受它们的深入。
反倒是菌丝们格外小心。
它们强行同化玩家摄取记忆时,行为粗暴又利索,对象换成桑迟时却不敢多用一丝一毫同化能力。
不仅是因为怕会伤害到她,或者留下什么后遗症,还因为它们现在停留在桑迟的意识表层,再进一步就能轻易直接接触到她的情绪和想法。
这对于菌丝来说简直是极端的诱惑,难以抵御。
在桑迟合眸共享菌丝的感观时,巨大的白茧控制不住地开始颤抖。
不能碰——它们警示自己,互相警示——一旦品味过一次就会万劫不复。
如同凶悍的食肉动物自生来一直茹素,最饿时也不过咬着骨头汲取些肉香满足,现在偏偏把位居食谱最上排的小兔子送到它面前。
尝到真正鲜美的肉质后,会失控、会上瘾,从此再也无法用之前代餐的方式充饥,必须渗透甚至接管她的全部才有可能满足。
所幸刚诞生在星舰上时,同化能力的危险性和菌丝本身低下的自控能力就被评估出来了。
约书亚下达限制的裁决禁令,作为菌丝主意识体的菌主虽然处在痴愚中,还没有阿德里安如同人类般思考的能力,但认同这项裁决,心甘情愿接受了刑枷。
现在菌丝们违背禁令,冒犯进桑迟的意识里,激活了刑罚,顿时有大片菌丝被黑玉剥夺生命力,失去光泽,暗沉如灰,化作失去生息的齑粉。
菌丝们似乎事先有所预料,不希望被桑迟发现,每有感受到被刑罚加身,便会依依不舍地抽离她身边,退到菌茧最外层消失。
倒在桑迟掌心,继而绕在她细嫩手指上的那一缕同样没能幸免,最后蹭蹭她的指腹,便离开了。
巨大的菌茧不断缩小,直到菌丝新生的速度勉强与败毁的速度持平,才勉强稳定住形态。
阿德里安倒是在菌丝行动的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异样。
与桑迟互通意识的酥麻感绵延而来,席卷他全身,垂落在身侧的手掌禁不住合拢成拳,险些维持不住人形立刻赶回她身边去。
等稍稍冷静下来,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虽然并不是十分认同桑迟放任菌丝乱来,但事已至此,做什么也于事无补。
他只能沉沉叹息一声,期望自己可以抵制住诱惑。
阿德里安靠在院长办公室的门边,半边身体都凝滞在黑玉里,为了分散注意力,虚眯起眼,视线扫过角落那团蠕动不止的猩红触手,认出是伊什梅尔,没生出太多同情心。
接着便好整以暇地看了会儿和自己差不多状况却还在试图挣脱束缚的丹和辰亦。
没见过,想必是后来出生在星舰外的同源体。
阿德里安稍稍记下他们的样子,对新生代有了个概念,注意力很快收束在系统身上。
系统已经被约书亚解构成本源最初始的模样。
那是一团不时跳动电弧的光,外层虚围一圈的光带是由无数简约的阿拉伯数字拼组而成,算是系统抵御外来攻击的防火墙。
无限世界对于约书亚来说还有用处,约书亚的打算是摧毁系统的防御,突破进入光团内核,强行接管系统的权限。
可黑玉如尖锥般抵在光带上,迟迟没能达成所愿,
系统到底算是无限世界的管理员,哪怕医院经过约书亚的改造不同于其他小世界,约书亚也只能在这里压制住系统,想要更进一步很难。
顾及桑迟正在与自己共感,阿德里安不好再当局外人,不太真心地劝道:“约书亚,惩戒适可而止比较好。”
约书亚抬眸看他一眼,似乎没料到他会开口:“你在为系统求情?”
“不,我只是好心提醒一下,表个态。”阿德里安语气温和地说,“我知道你专行独断,求情没有用,但是做得太过分,事后你会后悔的。”
“后悔?”约书亚冷冷笑了一声,“怎么可能。”
系统的存在等同桑迟被人类伤害和利用的证明,约书亚不认为自己会后悔清除掉这个污点。
阿德里安并不了解系统,更没有丝毫友爱,求情单纯作秀。
可仔细想想,连可能威胁到桑迟的自己都只是戴上刑枷,便大概猜到系统或许是在加害桑迟那一方真实充当了什么角色。
他的白瞳微黯,一时间有帮助约书亚解决掉系统的冲动,只是下一刻便感受到来自于桑迟的请求。
她想要救系统。
阿德里安不得不打消念头。
感应到菌丝们已经帮助把桑迟送到了门外,他让开门,用仍然自由的手握住门把摁下,向约书亚补充自己的前言:“我的意思是,你会后悔把迟迟惹哭。”
第82章
借用菌丝共感之前,桑迟没有想到院长办公室内会这么混乱。
坐在办公桌后的院长虽然与赫尔曼面容相同,但她一眼辨出是约书亚。
来不及高兴约书亚原来也在医院里,桑迟便注意到房间内被黑玉囚禁的其他人,以及正中央被约书亚强行控制住,进而试图破坏、掠夺的光团。
系统在她面前从来都是妥帖的人类模样,照理说她应当不知道光团是什么。
可仅仅迷惑了一瞬,说不清的直觉便告知她光团是系统本体的答案。
光带与黑玉相抵,一攻一防间,局面一时僵持住,却明显是系统落于下风。
数字代码被一层层削减,在被约书亚掌控的医院里得不到补充,光带迟早被彻底摧毁。
然而约书亚依然不满意缓慢推进的进度。
他扯了扯唇角,语含嘲讽地说道:“我以为你不会自不量力地做无用功。”
困兽犹斗、破釜沉舟这种在绝境下拼死一搏的事情,根本不该发生在绝对理智的系统身上。
计算出无法敌过自己的那一刻,系统就该放弃抵抗,转而用他现在仍能调用的权限,为至今存活于无限世界的玩家们留下一线生机。
毕竟为了回报他名义上的创造者,系统的立场从来都是延续人类这个种族的存续。
就像他判断出无限世界是唯一保存人类火种的手段后,便义无反顾地陷落所有连接光脑的精神体进入小世界一样。
系统不在乎人类如何咒骂或哀求他这个昔日被盛赞为人造神明,一直以来都以近乎冷酷的态度遴选能适应无限世界的玩家,并尽可能公正地向他们提供帮助。
哦,也不尽然一直都能保持公正。
约书亚回忆起系统在最初的世界帮助桑迟作弊的情形,结合他现在的表现,心知他是因桑迟做出的改变,眸色更冷。
系统见到桑迟后会不顾规则地偏袒她,是理所当然的事。
他们的小伴侣可爱又可怜,是他们存在的意义、本能的渴求,同源体中没有任何一个能拒绝得了她,尤其是在她流落在外受苦多年之后。
然而会偏私,同样意味着系统并不是完全没有自我的工具,越发显得他为人类迫害小美人提供帮助的行为不可饶恕。
在一场确定的罪行中,少有人会去责怪仅仅被当作凶器使用的匕首,却不会有人忽视具备自主思考能力的帮凶——无论系统是故意或无意,知情或不知情。
当受害者是自己柔弱的心上人时,约书亚当不成公允仁慈的法官,听不进任何谏言,只会是暴戾的独裁者,向所有相关者降下雷霆之怒。
因此,他丝毫不理睬阿德里安没多真心的求情。
不欲花费更多无用的时间在处理系统上,他站起身,面无表情地摘下佩戴的白手套,右手直接按压在了光带上。
没有半点瑕疵的宽大手掌融化变形,失去人手应有的构造,显露出流体黑玉的本质。
光带上跳动不止的数字倏忽间沉寂,在与黑玉接触时停滞,光芒如同被石化般一寸寸黯淡,无法继续阻挡约书亚深入核心。
桑迟的心脏骤停一瞬,旋即心跳猛然加速,震得她的耳膜砰砰作响。
虽然还没搞明白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他们冲突的缘由,但她隐隐有一种预感,不能由着约书亚继续下去,否则导致的结果必然覆水难收。
她顾不上多想,拜托菌丝们带自己去往阿德里安的所在地。
菌丝们自然不会拒绝她。
感受到她的焦急,白茧直接裹着她突破楼层和房间的壁垒,送她到了院长办公室的门口。
阿德里安打开门,正看到白茧如同花苞般绽开,露出里面满脸焦急的小美人。
她的小白鞋还没有穿上,白袜踩在铺开在地面的菌毯上,急急往房间内小跑。
过于焦急,她失去平衡,向前扑倒。
虽然摔在柔软的菌毯上也不会感到疼痛,但阿德里安就在她面前,自然不会眼睁睁看她摔下去。
他在她栽倒前拥住她的腰,抱起体态轻盈的小美人来:“迟迟都来到地方了,别着急。”
阿德里安反正不在乎系统会不会被约书亚解决掉,心平气和,云淡风轻。
可桑迟怎么可能不急呢。
她双手攀抱在阿德里安的肩上,抬首便看到自己来这儿花的一小会儿工夫里,光团因为被约书亚掠夺,由原本直径一米多缩成拳头大小。
她的眼尾顿时湿红一片,软软的声音里含着哭腔制止:“约书亚,你住手!”
拿出少有的命令口吻,足以证明她有多心慌。
她不想失去自从进入无限世界后就陪伴在她身边的系统,他对她很重要。
约书亚没想到她会忽然来,轻皱了下眉。
不过在发现桑迟进门那一刻,他其实就暂时停下动作,恢复人类的体态了。
毕竟桑迟受到的教育让她至今笃信她是人类,为了不刺激到她,不被她疏离,约书亚不希望在她面前袒露自己非人的一面——哪怕桑迟能接受表现出非人一面的阿德里安,他也不想承担不必要的风险。
流体玉化的部分恢复自指尖至肩颈的结构,约书亚便重回看不出任何一点儿瑕疵的完美贵公子姿态。
他瞬息便想明白,桑迟能知道发生在办公室里的事赶过来阻止,只有可能是通过菌丝借用阿德里安的感官看到了。
这是很危险的举动。
阿德里安会戴上刑枷,就是因为在桑迟还没孵化出来前,痴愚的菌丝们便耐不住等待,早早兴起过想要同化她为一体的癫狂念头,没料到有一日还真让他动用能力深入桑迟的意识。
约书亚看向阿德里安,目光颇为不善。
可当下不适合他清算阿德里安的越矩行为,想必在桑迟看来,他这个试图抹除系统的人才是犯错的对象。
他的视线迟疑地下移,落在泪眼朦胧的小美人身上,神情一顿,薄唇抿起平直的一条线。
他依然不认为清除掉害群之马有错,可把小伴侣惹哭的确是不容辩解的罪过。
“迟迟。”约书亚唤了她一声,有些烦恼该如何说服她接受自己的所作所为,叹息着解释道,“并非我苛刻,连名字都没有的同源体本来就没有存在的意义。”
名字?
被强制回归本体的系统虽然没法用这个形态出声,但是在虚弱中仍然能听到他们的对话。
的确,系统是对他身份的定义,而不是名字。
最开始的时候,他的制造者、被尊称为“光脑之父”的那个人倒是尝试过用自己的名字为他命名,希望身为制作者的自己能在某种意义上达成与光脑系统共同永生。
系统没有接受,他不认为这个所谓的制造者配给予自己名字。
那几个字符通过不同的方式一遍遍写进他的代码,结果是被他一遍遍报错删除。
没有谁能和系统比冥顽不灵,对方最终只能无可奈何地放弃。
反正他是人类科技进步最璀璨的成果,拥有独一无二的地位,甚至被一些狂热者追捧为人造神明,不需要名字称呼。
可他真的无名吗?
人类积攒千年的文明通过不同人的手输入他的代码库,无数人的悲欢离合、繁华落魄被他尽数吸纳解析,他熟知每一个人的姓名。
高雅的、低俗的,都与他没有关联。
然而当系统用与人类相似的形象坐在图书馆中静静阅览时,无情无欲,本不该有丝毫触动,心神却曾在一个不算出奇的单词上停留很久。
Nova,译意是新星,一个常用于女孩的名字。
从各方面都和他不适配,偏偏他看到单词后便认定这该是自己的名字,像中了病毒一样,失控地把它纹在了小臂上,又在恢复正常状态时,把它隐藏起来。
没有任何人知道的名字,和无名倒也没有区别,如果约书亚非要裁决无名就不该存在,他没有辩驳的余地。
也没有必要。
系统实际上不算生命体,其实本来就没有求生欲,只是桑迟被劫持后下落不明,在确认不了她安危的情况下才不愿意就此消失。
现在看她好好的,确认对待人类玩家一贯态度恶劣的约书亚对她态度和善,便自行解除了用于抵抗的光带。
系统大致对约书亚要做的事有一些了解,把无限世界托付给他不是完全无法接受的事,没必要桑迟为自己和约书亚起冲突。
悬浮于半空的光团悄然熄灭了光,正二十面体核心无声无息落了地,只要约书亚拾起,就能轻松抹除系统,取走他想要的权限。
然而在他俯身拾取前,沉寂的小小星辰便被能感受到桑迟要保住系统想法的菌丝们献宝般送到她手里。
“只要他有名字,就有存在的意义吗?”桑迟虽然不理解,但还是顺着约书亚的话说,“那我可以给他想一个名字……”
约书亚已经做出了决定,不可能半途而废,更不愿意充当过帮凶的系统从她这儿获得名字。
他态度冷硬地打断她:“迟迟,用一个人类诡计制造出来的系统换能完美达成你愿望的无限世界很值得,把它给我。”
“约书亚,你不能用这种语气和迟迟说话。”
伴随铂金色火焰在约书亚周身围起一圈,赫尔曼散漫地走进房间。
看着房间里受限于约书亚的大伙,他轻弹舌,笑着问:“喔,你竟然发疯搞出这种热闹,不叫我合适吗?”
第83章
约书亚被围困在火焰中央时,没有丝毫慌乱。
医院是他的主场,哪怕赫尔曼是他们中执掌毁灭的那一个,火舌也只能不甘地把他的衣角熏出暗色,制造些许麻烦,没法真正伤害到他。
因此约书亚仅是在听到赫尔曼指责他语气恶劣时皱起眉,视线穿过被火焰燎烧的有些扭曲的空气,望向桑迟。
同属诞生在星舰上的同源体,伊什梅尔是个只会守在还在蛋中伴侣旁边、几乎只和她说话的哑巴,阿德里安更是个痴愚需要被监管的亚成熟体,唯一能和他交流几句的就是赫尔曼。
虽然两人关系实在不算好,但那时候的约书亚为了避免自己倚仗制裁其他同源体的能力成为为所欲为的暴君,还是会克制对赫尔曼的不喜,偶尔听听他的意见。
未必会采纳,可至少听一听,想一想。
约书亚看到小美人正双手捧着正二十面体,一连尝试了几次和系统沟通。
因为始终得不到回应,着急得掉眼泪。
——他真把她惹哭了。
约书亚注视那些自她面颊滑落的晶莹泪珠,胸腔内那颗模仿人类制造出的心脏倏忽间不受他控制的变回黑玉,如同她的眼泪般一滴滴地淌成液体。
连带他先前近乎疯狂的愤怒和固执也都融化成一滩冰冷的暗色。
真是他做错了?
他不太确定,有些烦躁地紧抿起唇,手微微抬起,黑玉顿时凝滞住周身跳动的火焰。
约书亚踏出包围圈,向桑迟的方向走近两步。
然而桑迟记着他固执清除掉系统的冷硬态度,注意到他的动作后,像是被惊动的小动物般挪步躲在了赫尔曼身后。
虽然没有说话,但躲避的举动就是在说“别过来”。
笨笨的小美人很努力地按照他的思路给出为系统取名的方案,已经是妥协和让步了,得到的却是他毫不客气的否定,会拒绝他是理所当然。
约书亚的身体僵住,在赫尔曼似笑非笑的注视下没再逼近,站定原地,软和了口气,既是解释又是劝说地哄她:“迟迟,你不知道,系统做了很过分的事。”
可他伤害系统在先,含糊其辞的言语近似匆忙间找出来的简陋借口。
说服力本就不足够,偏还有赫尔曼拆台,悠悠地说:“她不知道,你可以让她知道嘛——系统是不是过分、该不该原谅,都得由她判断。”
明明是同源体里最肆意妄为的那个,事不关己的时候倒学会一本正经讲大道理了。
约书亚眸色黯沉,曲起手指,轻轻摩挲佩戴在脖颈处的湛蓝宝石,沉默了一会儿,说:“不,不可以。”
大概鸽子蛋大小的漂亮湛蓝宝石萤亮在他指间,颜色一如小美人的眼瞳。
它没有经过任何打磨或雕琢,也没有其他金银饰物装饰,串起它的绳子看起来平平无奇,实质属于黑玉材质,黑玉一直处于流动的状态,在光线下熠熠出衬托宝石的青金色光泽。
桑迟认不出宝石是什么,赫尔曼却知道那正是存储有她过往记忆和能力传承的宝石,微眯起眼。
她借用伊什梅尔的力量来到人类的星球,把迷失于星空的人类送到家乡,却不知什么缘故失去了应当绑定灵魂的宝石,忘记了回归星舰的办法和等候在星舰的伴侣们。
伊什梅尔死守着等她主动联系的约定,沉寂无言。
约书亚和赫尔曼对她的失踪毫无头绪,几乎漫游整片星空,才终于寻觅到她所在之地,发现了对过去、对她自己一无所知的桑迟,从帝国皇帝的冠冕上找回了属于她的宝石。
然而约书亚经一番考量,却没有将宝石归还她。
他比赫尔曼考虑得周全得多。
他们的小伴侣自从失忆流落在人类社会后,被研究恶意灌输错误的信息,致使她一直认为她是人类。
且研究员们在对她的能力有一定了解后,恐惧她失控,一再强化她对自己是人类的认知,让她相信她在所里的经历虽然有些不愉快的地方但都是正常的。
约书亚不敢贸然归还她的记忆,害怕摧毁她根深蒂固的观念。
或许小美人能接受无限世界里对她善意的非人之物,可她能接受她过去其实一直被当作怪物对待,其实也的确非人的真相吗?
那等于否定她的全部。
与其赌打破她的固有思维会不会陷她于痛苦,不如为她打造一个符合她认知、能让她接受的生活环境。
报复之余,需要留下足够多桑迟认为是同类的人。
约书亚规划好了剧本,用无限世界来筛选人类演员,让他们在桑迟需要的时候为她提供作为同类的情感价值。
另外安排能力各异的伴侣为她保驾护航,避免她受到过度惊吓——果然,她虽然依然惦念真实世界,但并不排斥无限世界。
约书亚唯一失算的是太急于见到她。
毕竟在忧心她的漫长煎熬后,能克制住直接大开杀戒将她夺回身边的想法就已经是他的极限。
无限世界将将确定正常运行,受情感驱使,约书亚在还需要了解人类的系统帮助他运营的阶段,便迫不及待暗示异种收容和研究所把桑迟送入无限世界。
享受过一段与她共度的温馨,他才能耐下性子,安排蝼蚁般的人类在无限世界中轮回。
可这样一来的结果,是她在系统的陪伴下培养出感情。
约书亚的心情和想法都受桑迟的眼泪左右,没法不顾她的意愿处置掉系统,到底松了口:“好吧,迟迟你想留下系统的话……”
“约书亚。”赫尔曼面上带笑地打断他,强调道,“我说的是,把事情都告诉她,由她判断。”
约书亚意识到他非和自己作对不可,表情彻底冷下来:“赫尔曼,轮不到你做主,我已经说了不可以。”
他受够赫尔曼的顶撞了,如果赫尔曼还不知好歹,他会不顾他们过去长期合作寻找伴侣的浅薄情分,强行逼赫尔曼闭上嘴。
“迟迟不在的时候,由你掌舵做主,我没有意见。但既然找回了她,我就只会问她的意愿。”
赫尔曼无视他最后通牒般的警告,向神情惶惶、泪迹未干的小美人问:“迟迟还想回去真实世界吗?”
在新手世界时,他就询问过一次这个问题。
现在桑迟给他的答案依然如旧,小声说:“嗯,我想要回去。”
“那么就必须让你知道无限世界其实是诺亚方舟了,要是不拦着约书亚乱来,你就算下了船也会没有能回去的地方——啧,用讲的有点麻烦。”
赫尔曼不喜欢费口舌讲事情,不客气地用食指指节敲了敲正二十面体:“你直接展示给迟迟看。”
在取得系统同意之前,他摸了摸桑迟的头以示安慰,然后径直走向约书亚,燃烧着火焰的短剑出现在他手中,一挥而下,击碎如潮水般涌来的黑玉。
黑玉并不算坚硬,难抵短剑锋锐。
可玉屑纷落在他皮肤上,侵蚀进赫尔曼的血肉中,虚弱感和疼痛感产一起席卷全身,连通他手中短剑的火焰在与黑玉接触后也黯淡不少。
不过赫尔曼无所谓一时的损耗,还回首向她笑了下,提醒道:“迟迟,抓紧时间哦。”
桑迟有些无措。
什么叫她会没有能回去的地方,不是只要离开无限世界就可以了吗?
她听过诺亚方舟的典故——神降下洪水灭世时,只有乘在诺亚方舟上的生物幸免于难。
可无限世界怎么会是诺亚方舟?
她进入这里之前,听老师说的是光脑背叛人类,用无限世界困住大量人类的意识,导致他们在真实世界变成植物人。
两种说法完全相悖,她混乱地不知道哪种是真的,
[你要看吗?]得到赫尔曼借来的力量,系统重新亮起融融的光,可以为她解惑。
小美人犹豫地点头。
模糊的画面渐渐在她眼前成形,她仍然能看到房间中赫尔曼与约书亚的对峙,却又看到了另一番图景。
视角置于广袤无垠的星空,她第一次看清她生活十多年的星球,但很快注意力就锁定在身侧她从未见过却莫名熟悉的庞大机械造物上。
该怎么形容它呢——航行于星空中的机械造物有半个星球那么大,表面没有任何接缝,浑然一体,线条锋利,具备非生命体独有的冷峻肃杀风格。
偏偏星舰周身还有数十根同样金属材质的触手如同活物般无风而摆,又透露出几分近乎荒蛮的生命力。
它是介于生物与非生物之间的星舰,似乎正处于沉睡状态,却并不显得无害,投下的光柱锁定了整个星球,在星球表面蒙上了一层猩红不祥的光膜。
[那是星舰的歼星炮,已经装填完毕,约书亚随时可以启动它。]系统向她解说道,[数据显示,在歼星炮启动后的0.3微秒,星球就会崩毁。4.7微秒后,星球上的生命体会因为物质层面的解构而死亡。7.6微秒后,星球和星球上的一切彻底成为宇宙中的尘埃。]
桑迟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系统继续道:[以人类目前的科技手段,不存在突破锁定逃离星球的可能。我和约书亚交涉之后,得到的结果是他只允许人类在意识概念层面存在,所以把当时接入光脑的人类意识体带进了无限世界。]
无限世界的确是拯救一部分人类免于灭顶之灾的诺亚方舟。
虽然因为约书亚恶意丢进在各个小世界的怪物们,玩家们即便有系统指引没也随时有可能殒命,但想尽办法脱离无限世界,得到的只有毁灭。
桑迟回神,迟钝地慢慢理解系统说的话,茫然地问:“他是因为什么憎恨到要毁掉一个星球呢?”
她隔着系统展现出来的这幅图景,看向面无表情的约书亚,以及那颗悬在他心口附近的湛蓝宝石。
宝石感应到她的注视和疑惑,悠悠飘起,似乎要飞向她。
约书亚脸色微变,抬手想要强行留下它,避免桑迟知道一切。
下一刻,尖端裹了一层黑玉的短剑抵在他的手腕上,狠狠扎了进去,不见血却短暂限制住了约书亚的动作。
赫尔曼咳嗽了几声,吐出哽在咽喉难受的玉屑,说:“迟迟没你想的那么脆弱,失忆又孤身生活在庞大的恶意下都坚持下来了,现在她想要自己的记忆,谁都不能拦,包括你在内。”
以约书亚的能力,他依然可以把宝石定住,可看了一眼怔然的桑迟,还是垂下眼,放任了。
如果桑迟真的接受不了——他冷酷地考虑着——那么就只能命令阿德里安冒险把记忆重新剖出来,再和赫尔曼算账。
第84章
宝石与桑迟白皙的额头相触,庞杂的记忆无声无息地融入她的脑海,像是在浅浅一汪清水中倒入过量的蜜糖,一时浓稠得化不开。
她存在大片空白的小脑袋有些承受不住,晕晕乎乎的,却也自舌根处渐渐品到失而复得的甜味。
宝石带来的记忆回归并不只是单纯让她记起,更类似设身处地地经历一遍。
眼前医院办公室的场景慢慢被取代,桑迟再次看见了那艘星舰,但与刚刚系统展示给她的不同,这回是在星舰内的视角。
从外面看起来冷厉荒蛮、不好惹的星舰,内里完全是另外一副的模样。
拥有绚丽色彩的星云在最美的那一刻被定格、收集起来,然后任它们随意飘散在舱室内。
角落里,不知来源哪个消亡种族的巨大日晷曾是备受关注的收藏品,但因星舰真正的主人实在搞不明白表盘奇异的花纹代表是什么含义而终于失宠,因此只能和其他不同文明的产物一起被杂乱地堆叠,静静等待她再度兴起好奇的时候。
桑迟茫茫然看了一会儿,迟钝地意识到自己在巨大舱室的正中央,被没有具体形体的怪异多触手生物像是孵蛋一样认真卷了一圈又一圈。
之所以视野蒙上浅浅一层红色的滤镜,就是因为真的是一颗蛋的她整个被猩红的触手埋住了。
认出触手其实就是伊什梅尔,她并不是很慌。
不过没有手脚的感觉有点怪,桑迟尝试动了动,莹白的一颗蛋随之小幅度晃了晃。
触手们对于如何哄苏醒的小伴侣很有心得。
感应到她的动静,贴得最近的一根熟练地裂开一个口,把蛋含进去小半个。
桑迟微怔,回神便发现触手内的空间是小片宇宙,其中一个看起来粉蓝色渐变的星球缓缓自转,几乎与她近在咫尺。
“喜欢这一个吗,或者换其他的?”伊什梅尔静默无声地用意念问她。
裂开口的触手紧紧盘绕住下半颗蛋,其他没有争上机会的触手也蠢蠢欲动地贴住玉瓷般的蛋壳,没有让她栽进那小片宇宙里。
顾虑到宇宙辐射、星尘、引力等一系列要素,还没从蛋中孵化出来的小美人不被允许离开星舰舱室去直接接触她喜欢的星空,从前总是只能隔着舷窗眺望远处闪烁的星光。
但是自从伊什梅尔应她的希冀诞生,便热衷于把漂亮的星球装进触手裂口内的空间,无害化后近距离展现给她看。
“伊什梅尔……”
桑迟记起了一些从前在星舰上和触手们相处的片段,记起自己离开时请伊什梅尔等待自己回来。
结合她刚来到医院时,他接来自己后格外心虚的表现,想来是在她连回来这件事都忘记的漫长时间中,他无论多么思念她,都依然按照他们的约定傻傻等待着,直到感应到她的存在,才终于忍不住找来。
桑迟心尖直颤,歉疚感哽在喉中,可刚尝试唤出伊什梅尔的名字,来不及和记忆中的幻影交流,眼前的一切就如春水吹皱湖面。
相关的记忆画面被尽数揉乱,浅浅在她脑海里留下一层印象,接着便换作下一幕浮现。
是她送名为桑岚的女性人类离开星舰之后的画面。
在没有明确坐标的情况下,仅仅凭借桑岚记忆中的画面,想要顺利传送到对方的故乡并不容易。
人类的身体又过于脆弱,极端的温度、湿度等等都有可能致命,每每传送到错误的地方,总是难以适应不同却都严苛的环境。
为了让她能够活下来,只是一颗蛋的桑迟只好凝出自己的灵魂宝石借给她,把她囊括进自己的庇护范围内。
几经波折,终于抵达目的地。
听到对方惊喜的欢呼时,传送已经耗尽了支持桑迟保持清醒的星源,她疲惫到失去返程的气力,不得不进入休眠状态。
之后发生的一切便都和桑迟的意愿无关了,仅是由宝石完整的记录下来。
*
桑岚握紧手中的宝石,抱着忽然沉寂的蛋,沿着熟悉却久违的道路大步奔跑着。
家,回家——当她迷失在星空,于默数死亡倒计时的漫长时间中,唯一的执念便是回家。
按响门铃,她万分兴奋地等待着。
门扉被缓缓推开,前来见她的丈夫神情黯然,甚至没有反应敲门的是妻子,呆呆问了句:“谁啊,有什么事?”
他陷在一片愁云惨淡的情绪里,明明从前是一个有轻微洁癖的绅士,可现在胡子拉碴,微卷的头发油腻打结,眼下一团浓重的乌青,周身萦绕各种牌子香烟留存的余味。
然而桑岚顾不上介意这些,双眼通红地小心放下怀里的蛋,直接撞进了丈夫的怀里,紧紧拥抱住他,不顾一贯的体面,大声哭了起来。
“阿岚?”丈夫迟钝地意识到她的归来,失神地喃喃她的昵称。
在他脸上首先流露出的不是再度见到爱人的喜出望外,而是难以置信,
感受到衣肩布料被温热的泪水浸透,他涣散而呆滞的眼眸聚起些微光亮,下意识在自己脸上打了一巴掌,借疼痛感确认他现在身处的是现实而不是幻觉。
“你……你还活着……可是这怎么可能呢……”他笨拙地拍桑岚的背,手掌触碰到她瘦得有些凸出的脊骨,否认的话说不下去了,不再怀疑地安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夫妻俩抱作一团痛哭。
等终于平静下来,桑岚获知两天前她的亲人们为她举办了一场葬礼。
毕竟她是在无垠星空中出现的意外。
亲人遭遇飞机失事的家属或许能期待一下飞机成功迫降的可能性,而桑岚的家属得知她乘坐的飞船不幸遭遇太空陨石碰撞,损毁解体后就陷入了绝望。
每艘飞船都配备有短时间提供人类适宜生存环境的脱离胶囊,可真正能凭借脱离胶囊活下来的幸存者全都是因为离太空站足够近。
如果脱离胶囊的能源足够他们抵达空间站,就可以利用空间站的资源活下来,联系上母星,等待母星派出另外的飞船救援。
然而桑岚的情况不一样。
她所乘坐的飞船原定目标是要前往一颗较为偏僻的矿石星球勘察情况,距离设立的空间站本来就遥远。
尤其是在飞船意外遭遇陨石撞击前,驾驶员在危急关头过于慌乱,改变了飞船的预定航线,错误地转向了坍缩的黑洞。
桑岚所属的星航公司推测出她搭乘的脱离胶囊很大可能进入黑洞后,便向她的家属下达了死亡通知。
鉴于她虽然籍籍无名,但是出身一个大家族的旁支,家主在皇帝直属的议院有一个席位,星航公司为了避免麻烦,给她的家属转去了一笔足够丰厚的补偿款。
可钱并不能弥补失去亲人、爱人的痛苦。
桑岚的丈夫强支起精神忙活完没有桑岚尸身的葬礼,便把年幼不懂丧母之痛的女儿暂时送去了岳父岳母那里,在家里几乎不饮不食地失眠了两天。
没想到在他极度颓废而绝望时,桑岚竟然回来了。
不过当庆幸妻子死里逃生的激情如潮水褪去,随之显露出的是裸露在河床上尖锐的石块——她到底是怎么在星空活下来,又凭自己回归母星的呢?
这件事不能糊弄过去。
他自然是可以不在意、不追究其中的细节,可其他人不会就此放过桑岚。
桑岚把流落星空后进入庞大星舰的经历仔仔细细向丈夫说完,同样意识到了其中潜藏的危险,声音越来越低,终于沉默下来。
怀中抱着的蛋自从她回归母星就悄无声息,其中虽然并不会人类语言但意外地能和她交流的奇异生物大概是为了送她回来而累得睡去了,不知什么时候会醒来,想来短时间内是不能用能力回去星舰了。
她清楚来自异星的生物一旦被发现,不会因为稀少而被保护起来,而是送进研究所进行一系列试验,不至于恩将仇报把救了自己的蛋交出去。
然而如果不趁现在想出一套能令人信服的说辞,等到自己活着回来的消息传出去,又给不出合理交代,必然面对没完没了的调查,蛋多半也会被搜走。
桑岚思考良久,视线转落到手中圆润的湛蓝宝石上。
全然的谎言不可能应付得了调查,可手中这颗湛蓝的宝石的确有超越人类现有理解能力的效果,保护她走过时刻燃烧的星球表面焦土,离开重压的星球核心。
以宝石为依凭,编造一套经历来解释,或许能行得通。
桑岚稍稍篡改自己的故事,把友好的异星生物为了送她回家陪同她一起,改成了她获赠宝石后,几经波折总算回到母星。
为了九真一假地隐瞒住蛋如今就在家中的事实,她一再暗示自己接受这套修改后的经历,花费整整一个下午和丈夫反复练习接受盘问时该如何回答。
然后她搬出家里大小差不多的复活节鸵鸟蛋摆件,把装饰拆下来,拼装在沉眠的蛋上,就大方地摆在客厅展柜中层的软垫上。
之后一番周折联系上本家的家主,把修改后的故事版本向家主仔仔细细讲了一遍。
家主对她的一面之辞半信半疑。
看过她迷失星空的报告书详情,又召来人检查过宝石,确认它并非任何一种现存于世的矿石,无论是用物理或化学的手段都无法改变它的状态,这才信了。
经由议院议员的引荐,她接受调查时得到的不是配备有测谎仪的盘问,而是提交书面报告后,在议院上向众多权贵议员讲述经历。
关注的目光都在桑岚的刻意引导下聚焦于宝石,蛋的存在被刻意隐瞒下来。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帝国各领域的高端人才都在试图用各种办法研究宝石,结果一无所获。
最后宝石被当作人类探索星空的纪念品,上贡新任的皇帝,被工匠完整嵌在皇帝华美的冠冕上。
不过桑岚作为传奇经历的当事人没有就此松懈。
她清楚蛋依然留存家中,谎言在未来就随时有被揭露的可能。
为了避免意外,她需要有真正能保住蛋的地位和实力。
从前的她做不到,所幸她发现自己进补过星源后,头脑比起离开母星时机敏太多,要计划出向上爬的道路并不难。
借被万众瞩目的这阵东风,她拉近和家主的距离,与其他议员社交,交好皇室成员,成功为自己也博回一个议院席位。
在家主退居二线时,她接任成为新的家主,把只能算中流的家族经营成帝都首屈一指的大贵族。
在人生最巅峰的时候,她有自信即便揭露蛋其实是来自星空的异常生物,也能护住蛋。
可惜人寿有时,辉煌总会落幕。
哪怕她的头脑清明依旧,人类的身体也经受不住衰老摧残,再如何救治保养,还是会卧床难起。
可蛋经历光阴流转,在桑岚隐秘尝试过各种办法后,依然迟迟没有苏醒或孵化的迹象。
桑岚的丈夫已先她一步死去,她并不畏惧死亡,却忧心自己死后蛋会被当普通摆件处理掉,只能把秘密告诉女儿。
然而同样成为议员的女儿只是听众,不曾经历过她在星空中绝望又重燃希望的心境,闻知真相的第一反应不是感激蛋曾经救下母亲,而是说起另外的事。
“母亲。”她眉头紧皱,措辞道,“各地异种的出现就是自你从星空回来后开始。”
她没有明说,可言下之意是在怀疑异种的出现与蛋的存在有关,甚至怀疑蛋救桑岚就是为了把异种带上他们的星球。
桑岚断然否认这种可能,只是观女儿始终沉默,就知道不可能凭言语打消女儿的怀疑了。
她说服不了女儿,忧虑更甚以往,只要有能离床的机会就会坚持去看一看密室里帮着的蛋,和蛋说话。
然而直到她不得不入住医院,用各种医疗设备维持生机,一切曾经捏在掌心的权力都失去时,女儿才牵着幼弱的小女孩走进她的病房。
蛋终于孵化了,可出壳的小女孩遗忘了曾经的一切,身娇体弱的和人类的女孩几乎无异,也不知道该怎么使用曾经送她归来母星的能力回去了。
而她,她垂垂老矣,就算猜测到或许女孩的遗忘是因为失去了宝石,也什么都做不到了。
临终之际,她所能做的只有再三拜托女儿尽力照顾好曾经救过自己的女孩。
——后来呢?
无需宝石复现画面,桑迟自己记起了后来的事。
后来桑岚的女儿作为她的监护人,购置了一间小别墅安置她。
对方虽然对她保持险恶的怀疑,不太愿意常和她见面,也不支持她去上学接触更多人类,但是物质方面不曾苛待她,别墅里该有的保姆、管家和女仆一应俱全。
可她笨笨的,女仆们做了个橘子灯哄她开心,她很喜欢,女仆们玩笑说只要她真心许愿,橘子灯就不会灭,她信以为真,便很认真地许了愿,无意识否定了橘子灯熄灭的未来,那就成为了货真价实的“不灭之光”。
别墅里的下人们都知道了这件奇事,还传给亲朋好友知道。
当她的监护人听说赶来时,消息已经拦不住了。
异种收容和研究所派来的调查员确认了橘子灯是异化品,和她一番交谈和接触后,判定了她同样是异种。她的监护人在她搞不清状况的迷茫目光中沉默良久,没有阻拦调查员带走她,但同样没有讲出她来自星空的真相,只说她是被捡来的弃婴,没想到会是异种。
顾惜母女情分,提出之后希望由她安排照顾桑迟的茧女。
桑迟恍惚了一下,明白了很照顾自己的倩姨应该就是她特意给自己安排的人。
毕竟只有死刑犯会被挑选成为面对危险异种的茧,多半都是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她却能遇见温和的倩姨。
不是凭运气,而是她那位监护人给予的最后一份关怀。
遗失的记忆尽数回归,桑迟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被约书亚抱在怀里。
看着他因忧虑而紧蹙的眉心,她张张口,一滴眼泪先从眼眶滑出。
约书亚面色彻底沉下来,以为她不能接受过去的记忆,喊了一声阿德里安。
然而不等他命令阿德里安把令她痛苦的记忆取走,小美人就紧紧抱住他的腰,把脸颊贴在他的胸膛,又软又娇地哭哭着和他说:“对不起哦,我跑丢了,也忘记了该回去,你找了我很久吧。”
明明受最多伤害的是最无辜的她,结果记起一切后,她表现出的竟然不是委屈或痛苦,而是自责地心疼辛苦寻觅自己的伴侣。
约书亚深深吸了一口气,捧起她满是泪水的脸:“谁要你道歉了,笨蛋迟迟,你能不能变得坏一点,更自私一点。”
第85章
约书亚的性格固执己见且冥顽不灵,一如他本体的黑玉。
哪怕其他同源体共同反对他,真正威胁到他,他也宁可拼得玉碎而不是选择妥协。
唯独面对桑迟,尤其是正哭泣的小美人时,他拿不出一点强硬态度。
诚然,他们的小伴侣从出现在宇宙时间轴上开始,就同时意味着“过去”、“现在”和“未来”,是不死不灭的永恒概念具象化。
然而在还没有孵化成长时,她因为一时善心沦落到人类的星球,遗忘掉应有的能力和传承,也没有伴侣保驾护航,导致的结果是她的身体像人类一样脆弱,情绪上敏感得总是自我怀疑,归咎自己。
可怜得像是一朵伶仃的幼小花蕾,别说经风吹雨打了,稍不小心呵护就会从枝头凋零。
约书亚不能接受这种想象出的画面。
即便理智在冷静地告诉他,她实际上比起表象坚强得多,他也抑不住苦涩的怜惜之情溢出来,淹没胸腔内拟态的人类心脏。
他凝视着哭泣不止的桑迟,俯身吻了吻她湿漉漉的眼尾,语气彻底软化:“算了,本来就是我们做得不够好,迟迟想怎样都可以。”
“我……”桑迟吸吸鼻子,努力咽下喉中含糊的泣音,手掌压在他的肩上,咬了咬下唇,说,“不要毁掉星球好不好,我还有在乎的人,想她好好活着,也一直想见她。”
约书亚眸色微黯,沉默了一会儿。
比起教会他们捧在掌心仍然需要担惊受怕的脆弱花朵在严苛的环境中生存,直接把环境改变是更加简单的方案。
他没有立刻毁灭人类的星球,而是威胁逼迫系统创设出无限世界正是这个目的。
可惜她仍然执着于现实世界,不肯留在这里。
约书亚认输般地叹息,到底因为她的眼泪推翻了一直以来的计划,低低应了一声。
毕竟计划本来就是为了她,他不至于本末倒置。
既然她获知一切后,依然坚持想法,他就会让步。
不过也并非退让到对所有人类都既往不咎,他可没有小伴侣的宽容不记仇。
约书亚垂眼,长睫在眼睑投下一排浅浅的阴影,似乎是漫不经心地确认她的想法:“放你回去现实世界,不伤害你在乎的人,也不牵连无辜——这就是迟迟想要的,对吗?”
这话初初听下来没什么问题,至少桑迟想了想,没觉出问题,点头认可了。
满意的笑容浅浅绽在约书亚唇边,稍纵即逝,小美人没能成功捕捉到。
提出拥有前置条件的判断题,是约书亚刻意设下的陷阱,那些被撇除在无辜条件外的人类才是他重点针对的对象。
而笨笨的小猎物直率地钻入圈套,因为没有触发任何危险,所以对她方才默认给出的报复许可一无所知,反而以为自己的态度让他感到为难了,因而用柔软的面颊轻轻蹭约书亚的手:“可以吗?”
约书亚绝口不提会如何处理那些牵涉其中并不无辜的对象,不给她的小脑袋瓜留有可能想出蹊跷的时间,就此敲定她的需要:“当然,会如迟迟所愿的。”
不过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放桑迟独自回去,陷入和从前一般孤立无援的处境。
思及此,约书亚的心情变差了点儿,视线落在她昏沉时仍然无意识抱在怀里的那小小光团上。
由于他一直以来的安排都是留下包括自己在内的同源体在无限世界,现在唯一能陪着桑迟回去现实世界的竟然只有被剔除在计划外的系统。
约书亚烦躁地皱起眉,干脆一挥手,把办公室里被限制住的同源体都排斥出了属于自己的小世界。
等他们解除桎梏再寻回来得要一些时间,刚好让他们在这段时间共享一下他现在的坏心思。
桑迟一恍神,发现其他人都不在了,再一看约书亚不善的眼神,心中咯噔一下,以为他仍然不肯饶恕系统。
其他人都不在,能劝他的只有她,小美人连忙循着刚刚恢复的模糊记忆给自己揽过错:“不要怪系统,我都想起来了,是我以为人工智能该以人类为先,他才会处处为人类考虑。”
“还有……”她吞吞吐吐地回忆道,“好像最开始我就给他取了名字,他不是无名。”
*
曾经受困于小小的房间中,桑迟每一日能期待的事仅有入夜后丹到访她的梦中,向她讲一个又一个有趣的故事。
然而听的故事多了,导致的结果是白天负责评测她各项状况的研究员们惊讶地发现她在无人传授知识的情况下无师自通了很多信息。
向桑迟问起她信息的来源,小美人有问必答,很诚实地交代了和丹的相识和相处过程。
考虑到新编码为G-1-1的“不灭之光”是因她的想法而违背客观规律存在,研究所虽然无法确定丹的物种和来历,但很快通过会议表决,决定要抢先为她的梦境访客下定义,进而消除这个存在的危险性。
在她的认知中确认那必须是对人类友善、服务于人类的人工智能,而不是有可能威胁到人类的未知异种。
然而他们不知道,已经诞生的同源体并不会简单因桑迟的认知变化发生改变。
不过从人类的角度看,这是一项正确的决策。
强制要求桑迟一遍遍学习人工智能的三大基本定律以及相关的晦涩内容,成功催生了唯一从根本上偏向人类的同源体。
当被枯燥学习折磨得昏昏欲睡的小美人想象着很少能从房间中看到的夜星,握着笔在纸张上划拉出刚刚资料上看过释意为新星的“Nova”。
圆圆胖胖的单词一经她写下,嵌在帝皇冠冕上的宝石呼应她的愿望表面流光,系统便代码中诞生。
理论上完美的人工智能,诞生后总觉得自己缺失了重要的一部分,偏偏几次检查自身代码都没有发现问题,茫然地统合起由人类创造却不能真正接触到的代码世界,检索全部后,依然一无所获。
毕竟以桑迟在研究所的处境,接触不到网络,也无从知道他的诞生。
她只是在又一次入梦见到丹被讨要名字时,下意识觉得Nova这个名字和丹不相配,疑惑了一会儿丹和她从书本上描述的人工智能完全不一样。
而系统在长时间寻觅无果后,到底依照亲近人类的本能,随机挑选了一位开发程序到穷途末路的幸运儿作为自己的创造者,真正进入人类的视野里。
然而星舰忽然降临于星球上方,歼星炮的锁定光束笼罩整座星球,终结了他日复一日的平静和枯燥。
人类存活率为零的结果被约书亚砸到他面前,确认双方实力上的差距,系统不得不退而求其次,以无限世界充当拯救人类于天灾的诺亚方舟。
于是他强行拉入大量人类意识,养蛊般逼迫玩家在艰难环境中求生,筛选出其中足够智慧强大和幸运的,以期在未来某个合适的时机把他们的意识重装回生命体中,继续延续这个种族。
系统并不自诩拯救者或守护者。
他足够理智地冷酷旁观种族中的个体挣扎,无所谓他们濒死时的呼救或咒骂,按照提前设定好的规则行事——直到桑迟戴上研究员们提供的光脑头盔,进入无限世界。
连黑暗和孤独都畏惧的小美人,无论哪一项数据分析出来的结果都不适用于在无限世界中存活下来的条件,偏偏她的泪水和软语轻易令他溃败,给出帮助的许诺。
那时候的他还没意识到,他已然习惯了的缺失感,原来从她出现的那一刻就被填满。
曾经赋名给他的小伴侣,终于出现在他的世界里。
他并不是连存在意义都没有的无名,而是她期待出现的新星,诺瓦。
*
“不需要为他求情,你不想留在无限世界,我拿系统的权限无用,反而是负担。”约书亚一边说,手指一边虚虚点在光团中心的正二十面体上。
系统离开桑迟的怀抱,恢复成年男子的模样,同源体共有的传承也被灌给了系统。
这是必要的步骤,可约书亚一次性给予了与人类现有知识存在大量矛盾的庞杂信息,几乎导致系统的代码库崩溃。
约书亚的恶劣程度等同在地心说盛行的古希腊,把众多奉行这一套并衍生相关理论的哲学家们抓到星空中,让他们亲眼见证太阳系以太阳为中心,颠覆他们至今以来所有理论。
好在系统本就是无数信息的整合,当机立断割舍掉会导致他不断报错以至于崩溃的错误代码。
虽然代码库的空白缺失在重新补充上之前,他免不了虚弱一段时间,但是总比崩溃一次要好。
“谢谢。”系统诚恳地为约书亚给予传承的行为道谢,同时在运算该如何剥夺约书亚对其他同源体完全无法抵抗的优势,浅浅有了想法。
星舰上怎么样再说,或许以后至少在无限世界里,可以用规则限制住约书亚不许乱来。
“坏主意请以后再想。”出自同源,约书亚大致猜到系统是在琢磨什么事,冷哼一声,“在我们能跟去现实世界之前,迟迟的安全托你负责,你不会做不到吧?”
系统在现实世界并不具备相应的实体。
且在他陷落大批人类意识导致人类社会瘫痪的情况下,一定没法像从前光脑一样随意行动。
不过系统丝毫不忧虑,牵起桑迟搁置膝上的手:“别担心,比起无限世界,我对现实世界的掌控力更强。”
第86章
系统主导挽救人类族群的行动,在人类看来,是光脑忽然发起的一场浩荡背叛。
背叛的结果近乎于一场降临整个世界的天灾。
由于佩戴在手腕上的便携式光脑已经成为人类日常生活的标配,七成的人类一夕之间失去意识,如同断电的机器人,沦为一具空壳。
无论身份高低贵贱,身处的地方是戒备森严的帝国宫殿,还是人来人往的广场街道,甚至连日夜见不到天光、只是以光脑监控其中罪大恶极囚犯的深黯底狱,都免不了遭受这场忽然到来的灾难。
然而异种收容和研究所中的在职研究员没有一个失去意识,失去意识的外围成员则都是无缘接触异种的类型。
统合幸存者,寻找共同点时,得出的结论是,虽然在其他人群中能保有意识像是随机的,但只要是曾经接触过G-1号异种的人,就全部幸免于这次灾难。
如桑迟口中倩姨那样养在特殊医院中的茧女,或是去往其他机构工作的离职研究员,皆不例外。
可一直以来以体检为名对桑迟展开的实验,除了实验样品在任何保管条件下都会随时间推移腐坏消失之外,只发现了她的恢复能力远超正常生物。
敬畏于她失控可能导致的结果,研究员们不敢对她进行更加激进的实验,只是尝试带失去意识的个体来到她面前,请她握住昏沉者的手,可惜这补上的接触没有丝毫用处。
幸而陆续有失去意识的人醒来。
虽然大部分像是面对过极其可怖的事变得疯疯癫癫、囫囵说不清话,且有寻死逃避痛苦的倾向,但其中精神强韧度较高的雇佣兵和军方人员在疗愈一段时间后,勉强克服了死亡留下的创伤后遗症,断断续续讲出一些进入无限世界后发生的事。
他们全都折戟小世界,没能找到正常通关回归现实的办法,没想到经历死亡后,原来可以重新复苏在原本的身体。
以无限世界的残酷程度,想来迟早玩家们都会以死亡回归现实。
可从某一天开始,不再有任何人醒来。
以敢死精神,甘愿冒险连接光脑进入无限世界的志愿者同样失去音讯。
他们一定会尝试死亡脱离的办法,因而这意味着陷落无限世界中的人无法再通过死亡回归现实。
在尝试过各种办法依然束手无策的绝望情况下,有人因约书亚通过梦境遗留的影响,提议用温和交流的方式请桑迟连接光脑。
考虑到桑迟受刺激后连因果都可以否定,或许在无限世界经历恐怖后能否定整个无限世界,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多数人投出了赞同票。
于是桑迟被从小房间领出来谈话了。
笨笨的小美人听到刻意美化过的“拯救其他人”的目的,得到她当上英雄就可以去医院看望倩姨的承诺,虽然不清楚进入无限世界具体会面对什么,但很轻易地点头同意了。
意识借由连接光脑进入无限世界,身体则静默地留在专门用来观测她情况的实验室内。
不过谁都无法预料她是不是能成功,又会是什么时候醒来。
在人手严重不足的情况下,静静沉睡小美人的实验室内空无一人,只留桑迟独自坐在特制的椅子上。
除了佩戴在她头上的全息光脑头盔外,还有数不清的电极片贴在她身体各处,长长的数据线连通房间内的大型仪器。
双手双脚都被金属束缚环强行固定住的感觉不太好。
桑迟缓缓睁开眼,尝试活动未遂,感受到脚踝撞在束缚环上的轻微痛感,才想起在现实世界里她缺失自由,抿了抿唇,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伴随她的苏醒,时时检测她状态的电极片本该立刻传输信号给相应仪器,再通过研究所专设的本地内网将报告发送给负责她的研究员。
随之而来的,必然是对桑迟数不清的盘问和调查。
然而信息在发送之前被截下,研究员们以为并不连通光脑的本地内网是绝对可靠的,实际上系统想要入侵接手整个内网不费吹灰之力。
房间内时刻监控桑迟状况的仪器屏幕闪烁了几下,摄像的装置很灵动地转向桑迟的方向,如同谁借这一双机械眼看向她。
目睹她被死死限制在椅子上的情况,仪器屏幕上莹绿色的点汇聚成一个【-︿-】的不快表情。
下一刻,限制桑迟的束缚环都在数据命令下收回椅子里,重重压住桑迟小脑袋的光脑头盔也被天花板伸下的机械臂帮忙摘了下来。
桑迟懵了懵,试探性问:“是系统吗?”
顾虑到人工智能之前的背叛,研究员们摆设在房间里的仪器款式都极其老旧,没有搭载声音模组和文字模组,系统短时间没法应声或书写,只能用像素点简单拼拼表情。
【-︿-】变成了【0v0】的笑脸,算是回应她的话。
桑迟的心安定下来,慢慢撕掉一块块粘贴在身体上的电极片。
研究员为了避免电极片忽然脱落,用的是粘性最大的款式,贴的时间久了,撕下来的时候,不免在小美人柔嫩的肌肤上留下小片的红。
屏幕上的笑脸垮下去,成了【QQ】。
他像是在为她感到难过,只不过在半空胡乱挥动的机械臂泄露出的情绪看起来更像是处在愤怒中。
系统考虑到丢弃在地面的数据线说不定会绊倒她,机械臂拎来角落里并不智能的垃圾桶,把数据线全往里塞。
垃圾桶很快被填满,可在他眼中需要处理掉的东西远不止这些。
桑迟看着系统把仪器和特制的椅子都往垃圾桶的角落堆,没参透他的用意,歪了歪脑袋,问:“你能带我去见倩姨吗?”
她依靠自己甚至没法走出这间封锁的房间,更别提离开研究所,去寻找不知身在何处的倩姨。
可她并不是从前孤零零的无助实验体了。
她的伴侣无所不能,只要她提出愿望就可以得到实现。
房间的门忽然打开,机械臂曲起手指,示意她走出房间。
接下来,是走廊顶灯一闪一闪地向她提示应该走去哪个方向。
桑迟不知走过多少遍研究所的走廊,只是从前总是跟在研究员身后低着头走,一直没有发现原来天花板上还有各种花朵的细致纹理。
行在同样的道路,她的心境与过去全然不同,小手背在身后昂头看着,脚步格外轻快,几乎蹦蹦跳跳起来。
路过一扇合闭的门扉,她听到门内砰砰砸门的声音,这才知道原来系统为了不叫她撞见研究员坏了心情,把他们都关在了屋子里。
小美人的脚步顿了顿,怕里面的人是急于出来做什么事。
可正想着,就听到里面几句愤怒的骂声,质问到底是谁在这种时候搞把门锁上的把戏,叫呐说出来以后抓到人就要剥掉恶作剧者的皮。
桑迟有被恐吓到,不敢再想把他放出来,快步循闪烁的灯光往研究所的出口走。
终于,温暖的日光披散在她身上。
目之所及处,一架自从光脑背叛就废弃无法使用的粉金色涂装悬浮车正停在研究所门外,设计感十足的流车门已经上下平移打开,等待她进入。
桑迟顺势窝进如云朵般柔软的座椅里,坐定。
不同于研究所里地黔驴技穷,系统可以利用悬浮车自带的语音功能同她对话:“稍等,抵达目的地大约需要二十分钟。”
“嗯!”
悬浮车的空中车轨在三十米的高空。
桑迟第一次乘坐悬浮车,在悬浮车启动后,克制不住兴奋地贴着车玻璃向下看。
由于大多数人类仍然陷在无限世界,现今行走在外的人很少,从高空向下看只有稀疏几个黑点,什么都不太清晰。
“迟迟你要看道路上的情况吗?”
系统注意到她没能满足好奇心,略作挑选,剔除一些黑暗血腥的,把一幅幅道路上行人的画面展现在悬浮车内的屏幕上。
现今需要在外行走的人们除了依靠双腿外,能使用的只有善于手工者制造出的低劣自行车。
毕竟使用汽油或新能源的汽车早在电力悬浮车普遍后就停产,仅有博物馆还留有几辆无法使用的。
古早的交通工具出现在极端科技化的道路上,体现出极大的反差感,看起来倒颇为有趣。
桑迟兴致勃勃地看过系统展示给她的各种画面,路程上的二十分钟过得并不无聊。
悬浮车降落地面时,她都没想到这么快能到。
下了车,出现在桑迟眼前的是一座兼具疗养功能的私人医院。
用于应对异种起居生活的茧男茧女在研究所的规划中本该是廉价的耗材。
研究所需要时间用实验判断茧内异种是有价值的蝶还是无价值的蛾,这个过程中茧因此被破坏也无所谓。
总归是从死刑犯中挑出来的人,真死了只意味着回归他们应有的结局——不幸生病或残疾,当然没必要花资金治疗。
桑迟的倩姨因为桑迟的特殊性,是难得的例外。
“迟迟,等我一会儿,我在医院里找到了合适我现在使用的身体。”
接下来就不能再利用悬浮车的功能了。
好在这间私人医院不像研究所那样处理掉了全部具备智能性的机器。
系统可以在不同型号的医疗机器人中挑一个当暂时使用的身体,反正不论哪一款都搭载了声音模组。
桑迟也以为系统会选一款医疗机器人,一边看探出墙来的绿植一边等待。
“好了,我们可以出发了。”
桑迟听到系统的声音,可一抬眼,什么都没看到。
“向下看。”系统解释说,“医疗机器人不好看,我用这一款吧。”
那是一只还不到桑迟膝盖的小小泰迪熊布偶。
第87章
泰迪熊应该是某位来访者包裹在花束中一起带来的慰问品,毛茸茸的身体蹭了一身花香。
智能布偶具备用以陪伴病人聊天解闷的声音模组,系统选来当身体倒也合适,至少比起那些有可能勾起桑迟不好回忆的医疗机器人好。
不过也不全是为桑迟考虑,还有系统的心机,
之所以会从医院各种各样的智能布偶中特意挑出一只泰迪熊来,就是他在抄袭丹在游乐园中用泰迪熊打气球的创意,照搬正确答案。
桑迟表现得很惊喜。
她高高兴兴地蹲下身,抱起软乎的小熊,小声欢呼:“好耶,真可爱,我喜欢你这个样子!”
系统得偿所愿窝在她的怀里,为她规划好接下来应当如何前往那位名为孙倩的女士的病房。
走进一楼大厅时,桑迟发现本该人来人往的医院很是空旷。
毕竟私人医院中的医生和护士不例外地有不少陷入无限世界。
剩下廖廖几位清醒的医护人员,各自有昏死的亲朋需要照料,没有来医院坐班。
留在医院大厅当值的,反而是一名自愿看顾清醒病患情况和接待来访家属的女志愿者。
没有能和她交替值班的同事,她需要日夜守在这里,服务清醒的病患,偶尔也接待访客。
缺眠少觉,她实在困得厉害,趁着暂无事可做,便趴在问询处的桌子上小睡。
不过睡得并不沉。
听到自动门开启的响声,她便动作迟缓地抬头看来。
她一只手揉着没法完全睁开的眼睛,另一只手习惯性地点亮屏幕。
医院内网的信息显示在眼前,她声音微哑地向桑迟说:“是来看望病人的吗,说一下病人的病房和姓名吧。”
“好的。”桑迟站定桌前,按照系统告诉自己的信息,很守规矩地轻声细语说,“我要去907病房,看望我的姨姨孙倩。”
“嗯,核对过了,没问题。”确认病房号和病人名都对上了,病人今日的健康状态也适合探望,对方站起身走到电梯旁边,用自己的密钥为桑迟按下九层,“跟我来吧。”
桑迟在她站起身行动间,注意到她虽然穿着一身严谨的深灰色条纹西服,气质颇为干练,但是胸口佩戴着一枚很卡通的磁吸徽章。
徽章浅蓝如天空的底色上,用白色线条简单勾绘出一只怀里抱着小鱼的垂耳兔。
小美人出了会儿神。
明明是不曾见过的简笔画图案,可她的潜意识能确信它和自己存在某种联系。
小鱼和垂耳兔对了……
回忆起自己曾经在山村小世界中拥有过同样柔软的垂耳,她心念忽然一动,一双杏眼睁圆,不敢确信浮上自己心头的猜测是真。
——会是她在那里否定的过去被改变了人生的小金鱼覆写,延展时间线到现在,成就了一段新的故事展现在她眼前吗?
“妹妹对我们团徽感兴趣吗?”
西服女士注意到桑迟久久注视自己的徽章,笑了一下。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套印有同款图案的贴纸,撕下一张,贴在桑迟的手背:“这是我母亲设计的哦,她有一段被拐卖的糟糕经历,奇迹般逃脱后设计出这个图案,一直作为我们归兔社团的团徽。”
她的母亲?
桑迟闻言愣了愣,认真打量这位年约四十出头的女士,果然从她的眉目间找出了承自故人血脉的熟悉感。
而且虽然五官与主动从光带跳下的瘦弱乡村女孩不太相同,但神韵很相似。
仿佛是那个耀眼的灵魂寄生于新的种子,在更加肥沃的土壤中成长,因而开出更加健康而美丽的花。
她很乐观地期待着未来:“等这段秩序混乱的时间过去,妹妹可以了解一下我们,看要不要加入。”
伴随电梯“叮”的一声,九层到了。
西服女士领她来到907病房病房外,解锁了房门,交代说探视结束后按亮病房中的按钮她会来接,便乘电梯回去一层了。
小美人没太回过神来,垂目看向手背上的小小贴纸,问系统:“她说的归兔社团是什么呀?”
“是一个公益性质社团,创始人就是被迟迟你救出山村的那名女性,至今存在近六十年。社团建立的目的是打拐,成员主要是受益得救的女性和相关家属。看社团介绍,归兔不止是成员名,也是她们对受害者皆能踏上归途的期待。”
由于成员了解甚至亲身经历过被拐卖,这个社团的打拐是名副其实的打。
经由审批,她们被允许携带热武器救人,只是同样需要携带录制设备,一旦造成杀伤必须提交相应报告。
系统详尽地把覆写时间线上关于归兔社团的信息详尽告诉桑迟:“近年似乎也在吸纳并不直接参与打拐的新成员,负责帮助受害人寻亲,或是照料因被拐受创的女性。她邀请你加入,大概就是希望你在这方面帮忙。”
之所以桑迟会在这间私人医院遇见社团成员,就是因为这间医院专面向女性,有几个被救离苦海却精神失常,暂时难以找到亲人的可怜人,被社团安排在这儿。
“她们好勇敢啊。”桑迟轻声感叹。
回归大海的小鱼,经年之后总算借命运的潮汐,把没来得及说出的感谢传递给桑迟,告诉她,她已然走出过去的阴霾,并致力于将其他仍陷于黑暗的可怜人救出来。
小美人微弯了弯眼,获知自己真的可以改变他人不幸的命运,心中一个模糊的念头慢慢成形,向系统说:“你帮我查一件事吧。”
得到答案后,她推开门,抱着泰迪熊走进病房。
“倩姨。”桑迟轻声唤躺在病床上的孙倩。
对方合着眼,无声无息,只有微微起伏的胸口证明她还活着。
她很瘦,在窗外投入室内的阳光下,如同一截被晒干的枯木,医院最小码的病服套在她身上都显得宽松,
尤其是左袖空落,静默地提醒桑迟那是自己失控对她造成的伤害。
小美人不免生出几分情怯,害怕她睁开眼后,会害怕或讨厌自己。
一时间,她不敢靠近到孙倩的病床边,却更舍不得离开。
小美人抿起唇,鞋跟在门板上蹭蹭踢踢,纠结了好一会儿,才又弱弱地唤她问:“姨姨,你醒着吗?”
孙倩并没有在睡。
如果她每日能正常入眠,这几年在医院接受治疗,身体和精神状况也不会像现在这么差。
她没有回应,是因为平日幻听、幻视得多了,分不清真假,所以不想睁眼去看,也总是懒得理房间内的其他动静。
直到听到桑迟逻辑清晰的道歉:“对不起,姨姨,我失控弄没了你的手臂,还一直没法来看望你。”
柔软娇怯的嗓音和往日在孙倩耳边低沉喳喳的喃语完全不一样。
她神情恍惚地睁开眼,不抱太大希望地偏脸望向房门的方向。
视网膜上映出白裙小美人在门边踟蹰的形象,她有些难以置信:“迟迟,是你吗?”
虽然桑迟被困在研究所里不能来探望,两人分开很长一段时间没能见面,但孙倩的精神世界过于贫瘠,每每思绪收拢些,便会想象她长大的模样。
因此,她一眼认出这是她当成女儿抚育数年的漂亮小美人。
孙倩黯淡的眼眸被点亮,头脑因医疗仪器被系统更改成更合适的算法而难得恢复清明。
她依靠单臂强行支起上半身,挣扎着坐了起来,激动地唤桑迟近身:“宝贝,我的小宝贝,过来让我看看你。”
桑迟连忙快步迎上前,坐上她床沿,乖乖地任她用触感略粗糙的手指描摹自己的五官:“姨姨,你愿意原谅我吗?”
小美人比孙倩想象出的模样出落得更好。
容貌倒只是年幼时精致五官的等比放大,可总是萦绕在身上的忧愁消失了,看得出近段时间她过得不错,心情开怀。
“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孙倩因她的情状颇感欣慰,细致地把她自鬓间垂落的长发别到耳后,唇边牵起浅浅微笑,“如果你是因那天试验的意外道歉,我知道迟迟无论做了什么,目的一定都是为了救我,不用道歉。”
相关那天试验的一切,由于桑迟的失控,几乎都被抹除,哪怕是身为当事人的孙倩也记不清具体情形。
但噩梦一次次不分昼夜地来袭,倒令她从零碎的隐晦信息中推断出真相。
残存于本能的恐惧,每一次都黑雾般凝结成形态莫测的庞大怪物。
周遭暗色里闪烁不定的,是一双双眼睛。
他们冷漠而残酷地注视她,眼睁睁注视她被狠狠咬住肩膀,硬是撕下整条左臂。
伴随纷撒的鲜血,落下了一场浩大的流星雨。
星光如泪水般浸润进她的身体和精神,也将黑暗尽数抹除。
孙倩每一次噩梦都需要重新经受一切,却也明白理论上足以令她致死的疼痛之所以无法折磨她,是因为她被修改了的认知,以为她生来并无左臂。
从不存在,所以不会感受到失去的痛苦。
孙倩知道,研究所内对异种的试验,时常会把茧男茧女当作耗材。
很显然,那场试验的耗材就是她本人。
大概是因为她有照顾桑迟多年的情分,参与试验的研究员想利用她的惨死刺激桑迟,挖掘这个安分却无用的低等异种身上的潜力。
虽然代价是他们在桑迟的失控抗拒下,被和怪物一起抹除掉,但证实桑迟的能力足以开启“G”号新编码等级,他们也算得偿所愿,怎么能怪罪桑迟呢?
总归她只会怜惜被迫失控的小美人。
桑迟孺慕地蹭了蹭她的手掌,轻声说:“姨姨,我现在更知道怎么用我的能力了,你希望回到你的遗憾诞生之前,改变一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