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根朽枝枯
这事不能对外泄漏,他亲自去了一趟褚家。这是于自家有功的恩人,门房得过吩咐,一面打发小厮快跑去通传,一面直接将人往里送,以免耽误。
褚颀早在去年就亲眼见识过他的本事,多次诚心招揽,乐得如此,听他说完后立即点头,把定下的计划和盘托出。
赵家禾到家便说了这个好消息,巧善见他仍旧精神涣散,不免担心,小声问:“这是不是打乱了你原定的立功计划?”
赵家禾摇头——褚颀提了她三次,称的都是王姑娘,是何居心?
巧善跟着紧张起来。他一见她这神色,忙说:“我是担心我们都出去了,留下妙妙怎么办?”
“几位嫂子还没接回来,单留下青桃照看,未免太辛苦。把她和妙妙都送去医馆,后院和铺子里都是自己人,又有小五在,就更放心了。不是他家要把妙妙接走做人质吧?”
她自己都不信,摇着头说:“不能呀,几位都是通情达理的人,又接连送了几次赔礼,方才又有呢,不像个计较的。”
“前几次是真赔罪,这回是遮掩。”
她懂了,明早要出发,他们该提早过去“回礼”。
镇南侯恃功矜宠、顾盼自雄,早就和褚颀不对付,常私下贬低褚家一窝病秧子,不病不灾的褚颀则是个只知道抢属下功劳,托庇祖荫的软蛋。
在宴席上激他是第一步,巧善扮的是侄儿,不用刻意装样子,她这弱身板,正好对上不成器,也不用特地装强,该慌就慌,该乱就乱,正合镇南侯的心意:外人信不过,家里人又不行,看这伪君子能撑多久,哼!
一阵你来我往的暗讽过后,褚颀突然变了调,明着挑他的错,骂他无能又贪婪。
镇南侯被激得脸红脖子粗,怒斥褚颀是以小人之心胡乱猜忌,叫人取来账簿,用力甩到小孩儿面前,冷嘲道:“小兄弟,你叔叔等着你长进呢,你好生看看,看我到底是哪里对不住天下人了?”
小孩儿看看叔叔,再瞟一眼镇南侯,又赶紧转回来看叔叔。
叔叔没动,只哼了一声。小孩儿战战兢兢拿起账簿,匆忙翻了几下,在那两位的针锋相对中慌得丢开了手。
假的,不用记。
褚颀转头呵斥她,叫她别在这丢人现眼。
侍卫把她领走,一路讲大义、家族荣光,说到客馆还没完,关上院门接着教训。
丫头进来送茶水兼窥探,等她走后,借倒茶的工夫,换过两人来接这训话。赵家禾带上她,从窗外翻出去,照着其他人清好的路去了临近镇南侯居处的库房,静待换防的间隙,上了书房的顶,趴伏在那等着。
第一步没成,是预料中的事。镇南侯鲁莽放诞,但身边肯定少不了沉稳有智谋的人提醒,不会拿出真账簿挑衅。第二步原定是偷,但这是镇南侯的地盘,守卫层层叠叠,硬闯不可能不闹出动静。在他没被定罪前,褚颀敢闹他,那对错就调了个。褚颀叫了轻功最好的属下到此一游,无功而返,让镇南侯又轻松赢下第二局。
褚小爷走了,褚颀并没有急着去动那本子,只管垂眸喝闷酒。
他没儿子,不久前折进去个侄子,听说军中那两个也伤得不轻。这是人手不够,病急乱投医,又挑了个软蛋来栽培。多惨,多好!他越落寞,镇南侯越痛快,装作大度不计前仇,接连敬酒,一会说两人同病相怜,一心为国还要招来猜忌,暗示朝廷派褚颀来查他,是想坐收渔翁得利;一会唉声叹气,诉上下交困、领兵太难的苦;一会又借安慰,暗地里奚落他后继无人。
褚颀忍了又忍,不耐烦再听这些,捡了那本账簿来翻,在酒劲的鼓动下,推了桌上的杯盘,朝镇南侯甩出几张账片子,怒斥他胡作非为:“放肆! 糙米六钱的市价,你竟敢记七钱半,打量别人都是傻子,看不出来吗?你目无法纪……”
镇南侯扯扯面皮,一听这开头,就拎起那假账簿移到烛火上点着了,扔在那道海陆盛烩上。他干笑着解释:“这不过是个乐子,做不得数。今晚先安心喝酒,喝痛快了再谈公务,行不行?兄弟心里苦啊,误会你跟前边那几个一样,是那等只贪功不讲理的人,便拿它来试。兄弟你是正经办大事的人,是我错了, 这就赔礼,来来来,请坐,请坐,我自罚三杯!你放心,我比你更着急,那么大的罪,我可担不起。稍后账簿账房,通通奉上,以洗冤屈。 ”
他连哄带劝,让褚颀又坐下,换了酒菜接着喝。
被撤走的除了杯盘,还包括那账片子。褚颀有备而来, 上边记着附近几县的时价,细到每季价格变动,再有本地天气、粮蔬产售、药材进出,什么都记得一清二楚、丝毫不差。这就堵死了“因供不应求而一时高涨”的借口,也不能再扯多次赈灾和疫病肆虐用药多的谎。
不管这些东西从哪个县来,都能溯源较本。
朝中多的是自己人,皇帝起疑发怒也无可奈何,以往都轻松应付过去。只有这回一早就被盯死了,他们也存了观望的意思,一直拖延着没交账。做了几套假账随机应变,但那些都绕不过虚价虚事这个弯,经不起细查。
幸好还有补漏的机会,价不能动,只好再在量上接着动手脚。
镇南侯借更衣之名,出来找师爷,商定之后,师爷去书房补救,镇南侯叫心腹去叫人。
这样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不敢去找账房来办。师爷暗自叹气,细细交代护卫,再召集些人手,里三层外三层围住这里,剩下几队人轮番巡逻。
一静一动守卫,才能保万无一失,让苍蝇都飞不进来。
镇南侯一个人做不来这事,真账簿上有数目,也有各自的印信,既是分赃的凭证,也是“一损俱损”彼此拿捏的把柄,丢不得,也销毁不得,藏得很深。
机关隐蔽,钥匙只有一把,师爷把人打发到外厅,独自留下,小心翼翼取出,再去外间奋笔疾书,照着真账拓新账。
两名校尉守在左右,添蜡烛、倒茶。饶是自己人,那也不能随意窥探,人一靠得近了,师爷就摆手挥退。
账不能随便改,也不能凭空变成全军大肚怪,因此多算了粮,就要多出来很多张嘴,配的衣衫鞋袜和兵器也要合得上数目。一面照着抄名目,还得一面算新数,一个错都不能出。
师爷忙得头昏脑涨,不敢瞌睡,时不时起身走两步,喝一碗酽茶,再接着做。茶喝多了,尿脬装不下,他是个谨慎的人,撒泡尿的功夫,也不会让真账簿离眼,一直随身带着。好不容易做完了,他仍旧不放心,一本一本,从头到尾再算两遍。确认严丝合缝了,再把这些本子交给校尉,让他们来回翻动,将它做旧后,递出去誊抄分送。
他不敢轻易走开,将账簿收好,靠着那博古架打盹,守着东西等镇南侯来。
镇南侯把褚颀灌倒了才赶来,亲自打开密格翻账本,确认东西没被掉包,亲自上锁,收好钥匙,等着假账簿送回来。
一块被送回来的还有合谋捞钱的人,接下来要对口供,人越少越好,便叫校尉出去打发人。
外防少了,但脚底下人很多,还有厉害角色,仍不能轻举妄动。赵家禾用眼睛盯底下,用耳朵盯四方,一直在留意四周动静,寻找守卫缺口。巧善瘫在旁边,闭着眼回顾那些窥来的数目,让自己沉浸其中,不去在意身子的酸痛。
等到那些人自以为胜券在握,热情高涨讨论怎么对付褚颀时,他抱起四肢发麻的她,从东北角开溜。
远处观望的人,立马在西南面闹出动静。
天亮后不久,镇南侯就很有诚意地送来账簿,又说已经派人去召调粮督粮的官员,等人到了,想问什么都能问。
他见褚颀又将簿子递给了傻侄子,暗自发笑:好好的家业,就要败光咯!
“褚兄慢慢查,我头还痛着,先去歇一歇。失礼了!”
“请!”
提早记了要紧的字形,又备了窥筒,但有些附加的字太小,在房顶上趴着看不清,那就看算盘,还有因师爷身影遮挡而漏看的地方,借这假本子对照,能补齐了。
巧善专心致志忙,两个男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都在看她。
褚颀盯着她写的总数,因惊讶而目露赞赏。
赵家禾忍不了了,走到他跟前,打手势示意借一步说话。
褚颀跟出来,他便细说了书房所见,来了些什么人,说了些什么话,细细致致,好拖延时间。
巧善清完一项,起身来找褚颀,指着本子说:“我猜他怕把自己绕进去搞昏头,因此扩数时制定了规则,每一战死残都是加三成,抚恤银
记录在册的兵战死以后,家属能拿点钱或者米,几十两的样子。战场上致残的人能吃一段时间国家粮再返乡,也能领补偿。
就会多出来几万两。投军人数上,这几个地方加了两成,白钵县只加一成,安山县是三成……我不知道营中实数是多少,照着他这规则倒推,得出来的粮资是这些数,别的还没算。”
“你估的没错,这一战之后,呈报里确实是二十七万。”褚颀点头后,顺口帮她解了惑,“白钵县崇佛,寺庙多,出家的人多,本就少了劳力,募兵自然少。”
巧善恍然大悟,跟着点头,又问:“他虚报了这么多人,排阵之后,几行几列,一查便知。他们怎么敢……”
“附近多的是人,衙门也有,随时能拉来充数,我估摸着昨晚筹划好,已经召齐了。还可以先死后生,再造身份重新投军。虚报敌军数量,将战事延长,又能多立名目捞钱。三十两的抚恤银子,经层层克扣,到遗属手里的可能就几两,最多十两。”
居然有这么多使坏的门道,巧善不由得长叹。
褚颀劝道:“早些查办,能补的尽量补上,不能寒了人的心。”
褚大人忧国恤民,褚家军里必定没有这些龌龊。
巧善欣慰地点头。
两人有来有往,赵家禾看得眼酸,赶忙插一嘴打断他们:“如此看来,这师爷有点本事,把假做得滴水不漏。”
褚颀点头,示意巧善接着去做,他翻着手里真假本一一对照,脸色越来越沉。
好时机,赵家禾借回避之名,去里边抢活干。
“昨晚累着你了,眼睛疼不疼,胳膊酸了吧?你报数,我来写。”
果然还是他最会疼人!
她见四下无人,趁交错换座时,悄悄亲他一口。
原本要进来的褚颀瞥见这景象,不想打扰,又轻轻地退了出去。
赵家禾听出来了,大喜过望,装不知道,把腰搂住,黏着她要回亲,挨了一下掐才放手。
她朝他扮凶相:办正事呢,别闹!
他装可怜,瘪嘴委屈巴巴:知道了。
第132章 双喜
做好了账,就没他们什么事了,赵家禾立马找个借口要带她走。
褚颀安排人护送,赵家禾以“大事为重”拒了。
褚颀看着巧善,迟迟没点头放行。巧善碎碎地动了两下胳膊,悄悄提醒赵家禾。赵家禾不情不愿地退出去,门口有护卫在,没法贴墙或戳窗子,他就靠着柱子,凝神去听。
“赵娘子南下,有没有交代几时回转?”褚颀咳了一声,接着说,“有事要请她帮忙。”
巧善怕耽误大事,把她知道的都说了:“买药容易,提早通过信,过去就能拿。但不巧碰上了棘手的事,恐怕一时半会回不来。她在那开了两间卖棉布、粗绸的铺子,原打算卖掉,可惜没来得及,连同铺子里的货,都让当地的乡绅给霸了。他们设了个局,以牵扯人命官司为由,先查封,再占为己有。”
褚颀皱眉,垂眸盯着指尖,随即回神,点头,客客气气说:“好,我知道了。这事多亏了你们,一时顾不上,回头再谢。失礼了,请回吧!”
来的时候,褚颀带着他们逛过街市,好悄无声息地和探子会合。
巧善提早记下了要逛的铺子,买了十几把腰扇和一匣子绢花,又买了几样耐放的零嘴,临走的时候,凑巧看到老人挑担卖泥娃娃,连稻草带箩筐一块买了。
买这么大一堆,才一两多几文,只够一碗燕窝的钱。
她盯着箩发怔,他看着她的耳朵出神。
马车颠了一下,她回神,回头问:“你怎么了?”
“你的耳洞怎么回事?”
“填了膏子遮掩,褚大人预备的,还有,你要用吗?我拿给你。”
“不用,只是突然想到你很少戴首饰,我们去挑些合你心意的,耳环耳坠耳珠,各样都添一些,找着了门路,不差钱。”
她摸摸耳朵,望着车帘答:“是小英帮我扎的耳洞,先戴着茶叶棍,她说等我十岁了,就送我一对嵌米珠的银丁香……动静大了容易划到
为了规范女子的举止,耳环后面还有长长的勾,尖头,摇头晃脑动作幅度大,就可能划破皮。
,我不喜欢戴。”
不戴就不戴吧!
那丫头命不好,死得早,但也没白活,至少有个人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她的情谊。
他掀起小帘子,对着野林子默念:王小英,感谢你最初对她无微不至的照看,好好投胎,别辜负她的惦念。
等他们回到玉溆,刚进门就得了个大好消息:那药配出来了。
巧善赶紧洗漱完歇一觉,养好精神好赶过去帮忙!
赵西辞人没回,但没忘记大事,让药先行。小四过来后,没急着去找铺子,先去医馆帮忙,和小五一块商量,慢慢试。
祖传的宝贝所剩不多,用完就真要断绝了。
两人是伴着药香长大的,闻得出用了哪些料,但怎么配,毫无头绪,只能慢慢试。老大夫人糊涂,不敢轻易丢给别人照看,小四把他也带上了。
老人闻着熬出来的药膏味,突然放下汤碗,站起来叫嚷,一会喊阿丹,一会找锁,一会又背药名。
小四把火烧得旺旺的,让味更大,引他多说话,仔细听着。
等老人睡下,他将藏在箱底的匣子取出来,推到小五面前,缓缓说:“这是师祖留给你的东西,要不要撬了这个锁?也许方子就在里边,即便没有,能找到他说的锁也好。”
小五抬眼,盯着他看。
小四不敢回看,扭头避开,把说过很多遍的话,重又说了一遍:“他从来没说过要把百效堂给我,你才是少东家,你看着办吧。”
他走回到箱子那,垂头望着里边的衣衫出神。
窗没关,门也没关,风吹得他身上的长衫一会鼓一会瘪,人像是在晃着,仿佛下一刻就会经不住,要被风吹走了。
越来越瘦,也不见长个子。
小五盯着这背影,凶道:“你过来呀,躲什么躲!骗鬼的少东家,他早就说了,要把铺子和针都交给你,没我什么事。说女人不洁,没资格……一直是你在管他,你们才是亲爷孙,我是外人……”
这锁不用撬,她小时候常玩,轻易就找到了机关,用小指尖连戳三处,啪一声,远离铜锁的另一面便弹开了盖。
银锁,银票,底下还有东西。
她顾不上发牢骚,立马往下翻。
没有方子,只有房契、地契。
他拿起银锁,摇了摇,欣喜道:“不是空的,没铃铛。”
她抢过去,将指甲插进旧缝里,用力一掰,果然掉出来一个纸团,慢慢展开,竟是个残片。
“别丧气,只缺了一角,有用!”小五捏着它,大笑着讥讽,“老家伙是有多懒,有了这一大半,难道配不出?”
小四拿起那一沓银票,送到她面前,小声提醒:“不是不会,怕是不能!铺子开在定江,一年只得三五十两的利。”
光是最底下这张,就够老头辛苦一百年。
哪来的?
银票几年一废,这些都是新的,显然老头清醒的时候,按时去兑换了。
论治病救人,他们家差马神医一截,靠这个发财,不如发梦。
除了……那药。
什么地方伤药用得多?
火舌舔过的药方,支支吾吾不肯说的秘密,变更的姓,京城有房契,却要躲在定江那窝窝囊囊。
她一手拍在那银票上,咬牙说:“他是不是没告诉过你,本来姓白,百效堂,既是百治百效,也是老祖宗白皛的名。我不叫柳丹,叫白丹参,生我那天,铺子里的丹参没了,他们懒得费心思,就取了这个名……”
“丹参,是丹参啊!”他根本没听进去前一句,只盯后边这段,高兴到跳起来,大笑道,“丹参活血化瘀,也在方子里,你忘了吗?”
她哪能不知道,只是谁乐意叫这个,她从来不愿意在别人面前提起!
小四高兴得什么似的,摩拳擦掌,欢欢喜喜告诉她:“这药是你们家最要紧的宝贝,你是这里边的丹参啊!他把东西交给我,叫我等成……成名那天拿给你。他一早就说了,这些东西都是给你留的!丹参,我一早就告诉过你,他人糊涂了,也时时喊阿丹。”
既然在意,为何从来不说?
既然宝贝,为何不能打破规矩,助她达成心愿?
小五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走到她面前,听到他说:“你别哭!在我看来,丹参是最好的药,男病女痛,它都能治。活血化瘀,通经止痛,清心除烦,外用内服,怎样都好!”
她抬眼看上方,强睁着眼睛,逼泪水退回去,“你先前说的是成亲吧?”
小四垂头,为难道:“那是师祖说的顽话,你不用当真,就当没这回事。”
“我在外坐馆,抛头露面,男女老少,残的废的,我都碰了,以后还要碰。坏了名声,嫁不出去了!既然当初你上了这个当,就别跑了,娶我吧!”
“好!”小四不觉笑出了声,他捂了嘴,赶忙说,“对不住,一时忘了形!”
小五悄悄叹气,摆正脑袋,垂眸盯着桌上的匣子,收敛脾气,好好说话:“我不是因为喜欢你,才说要嫁你,只是想要把你绑住,接着照顾他,帮扶我。这样对你不公道,就当我什么都没说……以后别再用小四了,该叫什么叫什么,房契地契你都拿走,我再写个自愿售卖的契给你带上,到了那边,你花几个钱打点打点,就能办好。这些银票,你一半我一半,够你成家立业了,你走吧。不要操心这里,有了钱,我买十个八个壮实的人来伺候他,不用你操心。”
“不不不,你们愿意让我照顾,我就很高兴了。这很公道,很公道的!阿丹,我我我……”
她想起了曾经的自己,站在赵家禾面前,是不是也这样?
喜欢,欢喜,就是这么笨拙。
她扶额大笑,“不会说话就不要说了,干活去!”
“哦……好!阿丹,那这个事……”
“先干活。还有,再叫阿丹,我揍死你!”
“知道了。小四好记,用惯了,一时难改。”
“随你。”
有了方子,就要赶紧制出来。伤病伤痛,见效越快越好,就眼下这局势,打仗是迟早的事。
巧善睡一觉,便叫上重新赶回来的几位嫂子,拎着炭炉陶罐,一块过去帮忙。
小五瞧见她,立马丢下手里的活过来,两人同时开了口。
“我给你带了绢花腰扇,还有……”
“我要成亲了!”
“啊?”巧善惊喜,看看四周,压声说,“那太好了!你安心做药,这事我有经验,包在我身上。小五,恭喜恭喜!”
小五弯腰,将头凑过来。
巧善帮她插上绢花,含笑看她,心满意足道:“好看,颜色正合适。”
小五也在笑,跟头上的扶桑花一样明媚,好似脱胎换骨。
巧善越想越高兴,抱住她感慨:“小五,真好!”
“是啊,嫁了人,还能接着做这些事,很好!”
两人欢喜半天,到分别的时候,才想起还没交代男方是谁。
小五不怕羞,追出来,大大方方告诉她:“是小四!”
“知道了,他很好!小五,你喜欢博山奁,还是宝座奁?”
小五失笑,摇头说:“都好,我只会梳这一种头,不买也行。”
赵家禾去了痼疾,早就乐开了怀,很爽快地说:“一样买一个,留着玩!嫁出去以后不要怕事,不痛快了就砸他个稀巴烂,我们是你娘家人,随叫随到。”
巧善拍他,嗔骂:“你就不能说点好的?小四人好,不会有那样的事!”
小五半点不介意,脆声应是,随手比划了几招,嘴里喊着霍哈,又像是最初那个爱玩爱闹的小五了。
真好!
前明后清。
第133章 泰山可倚
婉如和梁武的好日子在四月底,赵西辞提早把左右两侧的宅子买下来,用来安置出嫁的姑娘们。
先成亲的人先选。
婉如不愿意挑,赵西辞就将两座院子的东西南北做成签子,先成亲的先来抽。
婉如抽到东边这处的东厢房,得了个“咚咚”的诨号。
梁武家境普通,但他家求娶的心是诚的,提早将家里翻修,也同意小夫妻平常住在外边,过年过节再回梁家团聚。
两头都尽心尽力,处处熨帖,婚事简办,但热闹不减。
三天回门,两人就在隔壁住下,接着当差。
这头办好,小五和小四也开始走礼,定在九月不冷不热的时候成婚。
进了五月,这老天爷像突然从梦中惊醒了似的,一改先前的阴郁,轰轰烈烈地晒起来。
本就热,熬药膏子简直是酷刑,先前十炉同堂的场面绝了迹。地窖里的存货不少了,于是停了这活,安心备嫁妆。
巧善先到医馆看过小五,再去自在馆找赵西辞。
她刚将匣子放桌上,赵西辞就摆手道:“这能花几个钱,不用不用,快拿回去!小五也是好姐妹,何必见外?”
巧善笑道:“你想多了,我可没钱给你。”
赵西辞跟着笑,把匣子扒拉过来,挤眉弄眼道:“那我可就不客气了,别的宝贝我都要!”
巧善憋着,等她开了匣子露出震惊,才接下一段:“我没钱,小五有。她说这些交给你去安排,她有事要忙,说只有你最清楚该花在什么地方。”
她压低了声,正经说:“只一条,不能问钱是从哪来的。”
赵西辞笑,拍着匣子说:“管它哪来的,能花就是好钱。”
“不怕被牵连?”
“不怕!”
赵西辞将银票拿出来分拣清点,边干活边念叨:“头前还担心钱箱子见了底,这会又该愁装不下了。那边有个败家子,卖了些祖传的宝贝,凑了十万给我。你男人去年盘下来的棉,留一半卖一半,本钱就回来了。他带回来的那些稀罕玩意,半个月就卖光了。嗐,世道再不好,有钱人总是有钱,有闲情逸致买乐子。这一把……有十一万整,还真能做不少事。小五真仗义!”
“对!我劝她多少留一点,她无论如何也不肯。”巧善走到门口,左右看过,回来覆到她耳边,悄声问,“囤多少粮了?这天气,积多了会不会生虫?以前在八珍房,我们会用麻布包了花椒放在米缸里,有用。”
“这个数。还得想法子走远了买,不能光囤在这,远水解不了近渴,打仗了再回头拉,费时又费力。我盘算着在那些要紧的必争之地提早买好,藏在只有自己人知道的地方,随时取用。”
赵西辞比划完,接着说:“仗是一定要打的,上边不仁,处处烂穿了底,神仙也难缝补。镇南侯那,他弄一出离间计,让他们互相怀疑是对方泄露了真账,等着怕死的人先跳出来告发。据说已经查明的数就有上百万两,这还没算吃喝挂账那些。我叫他想法子截下来,他看不起中饱私囊,那就为百姓留着,偏那死脑筋不肯,道理一筐接一筐……”
“你去见他了?”
赵西辞愣了一下,随即摇头否认:“他家里那两尊大佛想见妙妙,我不放心,亲自送过去。听她们闲聊时提起,觉得有些意思,便记下了。”
方才说的明明是“我叫他怎样”,兴许是凑巧他也在家,遇上了,就像上回那样。
巧善想通了,没追问,点头说:“忠字插心中,大概就是这么坚定吧!你还记不记得赵香蒲赵老爷?他死的时候,我看见了,并不是对外宣称的急病突发,而是……他为了杀反贼,捆了一身的炸药,毫不犹豫点着了,和那些人同归于尽。”
赵西辞惊呼:“这么狠!我只记得他是个总把书中事挂嘴边的迂腐……唉!是我错了,不该口没遮拦。我虽不认同,但既然我做不到,该有敬意还是要有。”
她起身,走到神龛那,对着财神爷拜一拜,嘴里念道:“赵老爷,您是好汉,失敬失敬。求关老爷
关公是武财神之一,司命禄,庇护商贾,招财进宝。他还是个好会计,又勇猛,所以西辞选了这个。
保佑他转世投胎后财源亨通,事事发达。”
巧善跟过来,照着拜了。
赵西辞知道她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把攒下来的账都拿出来盘点。
早几个月她们得罪了褚家,生意便艰难起来,铺子里的人忘了她的仁义大方,一个个支支吾吾,找了借口辞去。有往来的商户也忸忸怩怩,一会说手头不方便,一会说人不方便。
她懒得啰嗦,也不想再去请人,关的关,卖的卖,只留了做老本行的铺子,加倍厚待留下的这些伙计,不拘岁数,胆大心细就提拔了做掌柜。仍愿意走动的商户,主动再让半成利。
那些见风使舵的人看褚家时常往这头送东西,又“方便”起来了。
冷暖俗情,历来如此。
赵西辞不想生这个气,只当笑话看,转头又感慨:她再努力,也不如靠山管用,这也是个笑话。
唉!想要护住这些姐妹,那头还真不能丢。
两人盘完账,又细细商量一番,等到妙妙被送回来,便将这些事丢开手,专心教她识字:一个挑东西摆给她看,一个写字让她对着认。
马神医给孩子看过,确实救不了,但好在耳朵是灵的,人又从聪慧,要什么就指,或是拽着人到跟前去拿,不急不躁,很有耐心。
早点学字,是想着将来遇上比划不好的事,能写出来,让人明白。
她还小,不着急,一日学几个词,剩下就是玩。
赵西辞仍没死心,拿彩球带两人玩——先练好脚上的准头,不怕她踢不会毽子!
婆子进来送拜帖。
巧善起身告辞,外边有阿代和小留等着,赵西辞没有不放心的,但仍抱了妙妙送到门口,看着她被那对兄弟接上了才回房。
客随贴一块到的,人已经在屋里等着了。
“可真出息,还会翻墙了!”
“男女有别,为着你的名声,还是隐蔽的好。”
臭讲究!
她将妙妙放到桌上坐着,小孩都喜欢高处,拍着手,乐陶陶地来回摆腿。
他看着小孩的脚,欲言又止。
她干脆把人抱起来,站桌上,让死守规矩的人更难受。
憋,接着憋!
她看不下去了,嫌道:“找我什么事,快说吧。”
“近来怎样,有没有遇上麻烦?”
她捂了妙妙的耳朵,越过她跟后边这人说:“早跟你说了,要睡就痛快点,不睡就离远点。你一个大男人,爽快点不行吗?”
他垂眸短叹,“我希望你过得好,不愿意……不能伤了你。两家的亲事,是我父亲……”
她一听就来气,哼道:“不是你父母的主意,就能随便休弃?原来你们男人都这样混。我可不愿意做那样的人,她再不好,你再不中意,她也是你明媒正娶的妻,真要送走她,她指定没活路。裹脚的人家,不会把女孩当人看,你给再多补偿,也会逼死她。”
他正是出于这样的顾虑,彼此磋磨二十年,仍旧不能做出决断。
老捂着也不是个事,他可是大忙人,难得抽出空,还是趁早把话说明白的好。正好妙妙玩了大半天,揉起了眼睛。她把妙妙抱到怀里轻拍,哼曲哄睡了,再送到榻上躺着睡。
她没生育过,但很会照料孩子。
他不觉问道:“你跟前那些伺候的人呢?”
“小点声!”她将脱下来的小鞋子拿起来翻看鞋底,再将它们摆整齐,这才走回来说话,“她们也办着大事呢,我后悔出来晚了,耽误了自己,也耽误了她们。这全是你的错,你个混蛋,做什么要把我推那火坑里去?”
“对不起!他房里没人,斯文有礼,只是学而不思,不通庶务。我以为……”
“家里没有,那是要做出一副读书上进的样子给你看,外边一堆知己,这个难得,那个不容易,忙着呢。你要有心补偿,常叫人过去看看,别让她们亏待阿婵阿妍。还有,不要死太早,再熬个十几年,到时候管一管她们的婚事。我谢谢你。”
她阴阳怪气,他照单全收,一本正经点头,而后又是一副“我有一肚子话,但不知从何说起”的死样子。
不怪她总在他面前放肆,就是他给逼的!
“那就这么说定了。”
她起身走到窗边,将窗关了,再是门,回头见他又大惊小怪,顿时起了歹心,嘴里问:“你那个好翠莲呢?这是你爹指的,还是你母亲送的?”
她趁他愣神的工夫,快步走到桌边,作势要往他腿上去,果然把人吓坏了,直往凳子后摔去。
她得意大笑,撑着桌子跳上去坐了,像妙妙那样,甩啊甩!
第134章 顾虑
毕竟是有身手的人,他一回神就稳住了,没摔翻。
身子不狼狈,心很狼狈。
“你怎么……”
“是不是又要说女人不该啊?换作是个男人,即便是躺在桌上,你也不会这样介意吧?”她跳下去,背对着他说,“你容忍我们放肆,愿意伸手庇护,只因你是个好人,对谁都如此。”
他刚要说话,她转回来,面无表情道:“可是大多数男人呢,把女人当狗,给块骨头当恩惠,就觉得女人该掏心掏肺回报,甚至为他去死。喜欢的时候,伸手逗一逗,不喜欢了就一脚踢开。你不是那样的人,但在你眼里,男人承担了更多的责任,因此女人就该在一些事上让步。褚颀,你看不到女人的困境在哪。我是主子,她们是奴才,活就应该留给她们去做。可我不是,她们曾经照料、守护着我,为我挨过打骂,甚至愿意为我丢掉性命,那我也应该为她们遮风挡雨,而不是理所当然地享受一切奉献。我不想死,不是留恋这狗屁的世间,是我还不能死。我要是死了,这里也就塌了,她们怎么办?”
“我没有那样想,只是不愿意看到你辛苦,你为她们做了很多,这已经很好了!”
她摇头轻叹:“你没听明白我的意思,感念身边的人付出,不是大手一挥,赏几两银子给几块布就算了事,设身处地替她们想在前头,才算是真心。你父母把你教得很好,我猜你必定见识过穷苦百姓的艰难,才能始终心怀仁德。可是,那回我听到你说‘才不至于典妻卖儿’,要不是有人在,我定要痛骂你一顿。既然心疼不得已典妻卖儿的男人,怎么不多想一步?那些被典的妻,被卖的……呵呵,从来都是先卖女再卖儿,连这名头也要占了!是不是觉得典去了吃得起饭的人家,这女人就暂且过上了好日子?有人问过她愿不愿意吗,有几人能体谅她身不由己,在事后少拿名节去羞辱她?被卖出去的孩子,不是只有去了下三滥地方的悲惨,进到大宅子里,被苛待,被打死的比比皆是。这就是下等人的命,褚大人, 你看得见的那些,已经是被优待的人,不算真的凄惨。康平县北门那有条冻风巷,巷尾有两座没有名头的院子,有空去那看看吧。要说是我娘家亲戚,别吓着她们。也别吓到自己,瞎的,残的,坏了脸的,什么样的都有,你早做准备。”
他惊诧不已。
她再叮嘱:“不要露出怜悯,不要给什么承诺,看看就走!我虽收留了她们,也没有当菩萨供起来,断了腿的都在干活。别嫌我刻薄,只会吃喝睡,那是活死人,凭自己挣下吃喝,她们才算真正活了回来。”
他从来不知道这些,看着她,目光深沉,“好!你说的这些话,我会好好想想。你先记住一件事,不论遇上了什么难处,都不要忘了告诉我。我给你留的人,你随时调派。”
眼珠子都快飞出来了,手还是管得紧紧的。
她耸肩,知道他始终过不了那关,不会有行动。
迂腐!
想要早点把石头滴穿,那就得多滴水。她便故意以吃醋的口吻再问:“你还没告诉我,那翠莲如今养在哪呢。”
他抬手,碰了一下发痒的眉毛,正准备答。
她笑一声,抢着说:“你家小姨子告诉我,你心爱着翠莲,伤了她姐姐的心,问我是不是很可恶。我说是啊,男人都该死!”
他总算抢着了说话的机会,皱眉道:“她在胡说八道。翠莲做过两年房里人,成亲前已经放出去了!”
“不是还有三五个照着翠莲找的俏美人吗?原来大人还是个长情的主,二十年念念不忘,啧啧……失敬失敬。”
“没有那样的事,有几年,老太太操心子嗣……”
“啊……母命难为嘛,你肯定是被逼无奈的。我懂!”
她说着这样的话,眼里却满是讥讽,朝着窗子走去,推开窗,朝窗外做手势,“天黑了,您请回吧!”
想说的不能说,该说的不能叫她信服,说多了只会让她为难,毕竟他给不了她应得的尊重。
他满心愧疚,乖乖地入套,不走门,做贼似的从窗子翻出去,回头一看,她果然倚着窗框在得意。
不是伤心就好!
阿代和小留牢记禾爷吩咐,将巧善送到二门上,看着她进去也不敢立刻走,留在门口仔细听着,等到姜嫂子说话,确认平安无事,再去前边休息。
巧善没有立刻进屋,停在院中,望着寂静无声的正房出神。
她手头上还有很多事要忙,但远远比不上他的忙。
七八天回来一趟,进门就搂着她要亲热,事后又匆匆地走了,歇一晚的工夫都没有。她有意关心,他总是说不上几句,就含混了过去。
好不容易等到端午能回来住一晚,她看着他瘦了一大圈,出于担心,问了正在做的事。
他又是东拉西扯掩饰了过去,反过来叮嘱她最近要少出门。
七月十九,萧寒匆匆赶回来告诉他:鋈州沿江有几处闹水贼,劫走十六船官粮,还把人杀了个精光。岵州水司迟迟等不来督粮官,先后派两拨人去巡查,只有三个水性极好的人侥幸逃了回来报信。
瞌睡打一半的赵家禾立马跳起来,高声道:“来得正好!”
“家禾!”
他回神,抱住她,压声说:“你安心在家待着,你想要的,我去给你挣!”
她真心想要的,早告诉了他,且早就有了!
可他等不到她开口,一面说,一面松开手,随即飞奔出去,远远地抛下一句“等我回来”,就没了影。
月末又传来瑭州大乱的消息,闹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吃过一回亏的人,赶紧上集市买牲口,买板车。
赵西辞备了不少驴子骡子,两三天就被抢光,特地叫人给青桃送来了五十两分红。
青桃捧着大银锭不知所措,跑来讨主意。
巧善跟赵西辞说了青桃独自出去买驴被误会的故事,赵西辞是因此想到驴子骡子在乱世中的可贵之处,才有了这门生意。
这买卖不趁火打劫的话,没多少利,还麻烦,可赵西辞做了,并不为挣钱。
巧善没打算说清楚底里,只哄青桃收下。
青桃机灵,悄悄问她:“那我们几时走?那驴子吃得好睡得好,还能用。婶子们也着急,只不敢来问,怕给你添麻烦。”
巧善安慰道:“玉溆不久前遭过难,各家各户都穷了一截。城中又有褚家在,那些人只要不傻,不会轻易过来硬碰硬。”
青桃了然,点头道:“跟下棋一样,先捡些能吃的吃下去。”
新手下棋会这样做,那些没能力布大局的人也是如此。
“是这个理。”
青桃笑了,随即明白高兴早了,歉疚地说:“三哥去的地方,不会有乱贼吧?我看他连兵器都没有,城中有刀剑卖吗?”
巧善摇头,她和青桃没什么两样:他去了哪里,在做什么,她一无所知。
“有防身的家伙,只是没拿出来,怕误伤了人。别担心!”
这话是对青桃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
等青桃出去找元嫂子了,她才敢嗟吁。
又是十天半个月不见人,她想操心也操心不上,只能让自己更忙。小五的新宅子就在附近,离成亲的日子不远了,她每日过去看看,想到什么就赶紧添上,力求尽善尽美。
马车刚进巷子,她就看见了刀疤子牵着好些日子不见的黄鬃马出来,便停住脚,掀起帘子叫了一声“李兄弟”。
刀疤子见了她,远远地停住,解释道:“禾爷刚回来,喝多了,我替他刷刷马。”
巧善点头,客客气气说:“有劳了。”
她匆匆赶回后院,抬头便看到一个面生的年轻姑娘端着盆进了正房。大开的门,让她能将瘫在躺椅上的他看个正着。
那姑娘放下盆,在一侧跪下,托起他的脚,轻柔地卸靴子。
“赵家禾!”
赵家禾打了个激灵,强睁开眼,立马看向声音来处,笑嘻嘻道:“可算回来了,我正想着你呢,打算醒醒酒就过去接你。”
她没在看他,看的是丫头。他瞥一眼,满不在乎道:“朋友听说家里缺人干活,白送了一个,叫什么来着?”
“奴婢寒梅,见过太太!”
寒梅早在巧善喊人的时候,就跪向了她。
“寒梅,你先出去,把门带上。”
赵家禾听出不悦,暗道:这是吃醋了?也好。
他一直看着她,等到外人走了,故意说:“水快凉了,好娘子,你帮帮我吧,我身上实在是没劲了……”
她见他仍是油腔滑调,心灰意冷答:“凉了就凉了吧。”
这话比这字还要凉,他酒醒了大半,急道:“你不喜欢跟前有丫头,那我一会就叫人送出去。好巧善,你别生气,我有事要找他们搭把手,不好当面得罪。席间你一杯我一杯地敬,一时不好拒绝,只好先应下来。你放心,我绝不会起坏心思,我心里只有你。”
她走到远离他的鼓凳上坐下,淡淡地说:“我叫她走,不是为了挤出空地,好来服侍你,要洗你自己洗。我生气,不是生气你带回来一个人,也不是担心你会被别的女人勾走。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知道你待我是什么心。可是,你真的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这罪名可不轻!
他抹了一把脸,不敢再糊弄,两脚对搓,胡乱一擦,光脚走到她面前,蹲下来,诚诚恳恳说:“你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温柔、善良、大度、聪慧,胆大心又细……”
“不,你心里并不认同这些。”
他抬起手要立誓。
她把它拨开,盯着他的眼睛,问:“你在慌什么?”
他垂眸避开。
她跟着蹲下,上手夹住他的脸,眼对眼说:“你究竟在做什么?不要扯那些不能说的借口,从前再要紧、再机密的事,你都会跟我说,从来不担心我往外说去。”
他仍旧不肯说。
她失望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把人留在杜康巷住了五六天,才送去那边解褚大人的燃眉之急?”
他慌道:“你听我说,真不是金屋藏娇那样的龌龊,我只是……”
“我知道,是你不知道!既然我们都知道要打仗,马必不可少,你见识过那姑娘的厉害,怎么会舍得不用这个消息?我早告诉过你,我相信你,不会乱吃醋,只盼着有机会能替你报答她。可你不相信我,明明是清白的,却不敢告诉我!”
她看起来伤心极了,他既心疼又懊悔,不得不说了实话:“不,我不是怀疑你!我知道你心疼人,尤其是吃过苦的姑娘家。我拿她去立自己的功,怕你认定我奸诈,唯利是图。”
“她有说不愿意吗,是你强迫她答应的吗?”
他猛摇头,赶紧解释:“没有没有,她说做梦都想为那样的大英雄出力,她喜欢养马驯马,没有一丝不情愿!”
“那我为何要生气?”
他哑口无言。
她松开手,站起来,走到门边,回头问:“你还是不想说吗?那我来说,你以为我天天待在家里,枯等着你回来?不是的。你们那些账,我都帮你理好了,放在架子上,封皮上有大字,你瞟一眼就能知道。你留在家里的银子,被我花掉了大半,买了糙米陈米和甘薯丁,剩下的换成了料豆、苜蓿干草,囤在四个地方。阿代知道,小留也知道,可你没有空停下来听我们说一句。”
她这么聪明,迟早要发觉的,自告还是揭发,他分得清利害,走过来,左手抱人,右手关门。
“我都告诉你,你能不能……”
他想讨块免死金牌再说,见她听后脸色更差,不敢再拖延了,改口道:“你先坐着,说来话长,站久了腿酸。”
她轻吐一口气,倒回去坐好,顺手帮他兑了杯温茶水。
他可是戴罪之身,哪敢受用,挨着她坐下,把茶碗拿起来,喂到她嘴边,给她润润嗓子,再把剩下的喝干,赶紧请罪:“天下一乱,有钱人最怕死,都忙着藏家当。存银存粮,最富裕的就是他们。”
她七窍玲珑,一听就明白了,“抢他们的?”
“呃……接镖,也劫镖。你别生气,不会抢精光,给他们留了活命的粮……”
她没有生气,很平静地答:“不是巨富,你不会动。我没跟着去,但我知道你会怎么行事:先接镖,查看他们品行,再挑那些为富不仁的下手,拿来做救国安民的事,这也算是劫富济贫,不过是多绕了一道弯而已。既然是行善,我当然不会生气!你就是因为这个而难以启口,一直躲着我?”
她摇头,缓缓说:“我亲手杀了赵昽,按律是犯了法,但我从来不觉得自己不可饶恕,也不可能为杀他而偿命。他就该死!”
他听得目瞪口呆,拍着脑门,大笑道:“你骂得好!是我错了,你打我吧,掐嫩肉也行!”
第135章 卑者
不见喜色,只有凝重。
不会连那个也猜到了吧?
好在她没有接着问,摸一摸茶壶外壁,帮他倒好茶,将剩下的全倒进盆里把洗脚水兑热,再起身去房里取来睡鞋。
他喝了茶,走回去洗脚。擦脚布被他扔出去老远,懒得去拿,交替抬脚在裤腿上擦了,穿好鞋,麻溜地倒水,照她的规矩:用两瓢清水冲一冲,再收起来。
她跟在后边,不帮忙,也不走开,等他将盆收好了,才说:“当初我跟赵旸说,我只嫁会自己洗袜子的男人。”
赵家禾不觉抹了把额头,这些日子狂过了头,不知不觉做了这么多让她不高兴的事。
“我会洗袜子,我这就去洗。”
他捡起随手乱扔的袜子和擦脚布,把盆又拿出来,拎到井边,一遍又一遍地洗。
寒梅站在树下,一脸为难。青桃在西厢那看着,眼里有询问。
巧善朝青桃招手,青桃赶紧跑过来。巧善交代她几句,青桃点头,找寒梅说话去了。
赵家禾全看在眼里,但不敢吱声。
巧善提醒:“袜口还没洗好。”
“哦,穿了三……四天,灰多汗多,有那么一点脏。”
她没再计较这个,只说:“我看寒梅瘦得厉害,又胆小恭顺,必定吃过严厉的调教。要是就这么退回去,只怕要遭诘难。暂且留下吧,给青桃做个伴。我没说不让你带人回来,有要紧的事在忙,需要人帮手,可以雇工。不过,洗脚这样的事,明明可以自己来,做什么要让人跪着伺候?”
这也是重罪,他赶紧喊冤:“我没有吩咐,我只让去提茶水,那会口渴得厉害。”
她一看过来,他就软了,老老实实认错:“还得怪我,结交了些不三不四的人,这些混球对她不仁,指定好不到哪去!”
“身契呢?你得把这个要回来,以免将来闹出事故。”
“好,一会就去。”
“睡一觉再去。”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他躺她不躺,坐在镜子前摆弄着什么。
“我睡不着,你还是罚我吧!做错了事,就这么揭过,我心里不踏实。”
“不困?”
“不困。”
“那好。”
她放下梳子,拿来了粉盒和银七事。
他听见了梳子落下的啪声,接着是银链的滑动声。
原来是在挑选刑具!
他坐起来,帮她把帐子挂好,正襟危坐,等着她来行刑。
她拎着链子,将东西抛给他,正色道:“既然你知道错了,那你要答应我几件事!”
“好!一定!”
“要少吃酒,醉了容易出事,也伤身。 ”
“我记住了!”
“不要对着人剔牙,背过身,或是退到没人的地方再弄。”
“嗯,知道了。”
“袜子要勤快换,不便清洗的时候,宁愿浪费了扔掉,也不要穿着潮袜子沤脚,防着脚气冲心
古代的脚气病分干湿两种,严重起来走不了路,伤脏腑,还可能致死……”
他刚要说舍不得,她一看过来,他就不敢说了,只能点头。
“又替你缝了十双,你只管换。单背书有些枯燥,顺手缝几针,不妨事,还能解闷。”
他在家,她就不那样。
是他的错,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本就冷清、孤独,他怕聊多了露馅,连话也不让她多说,一提就溜。
满心愧疚之下,他是一个字也不敢辨,她说什么,他只管应好。应得的刑罚,也不敢违抗。
“那我真上手了啊?”
“来吧!”
他蹭到床沿,闭着眼把脸奉上。
她用指腹沾了香粉,抹在颊中,察觉手重了,赶紧换一根手指将它蹭走一些。
她专心忙着,不时来一声懊恼的“哦”或“呀”,他极力憋住,没一会,就换成了她憋笑,还是憋不住的那样。
“哈哈……对不起……我……”
“让我看看有多美。”
他作势要下地去照镜子,她果然一把拉住,不让去,煞有介事道:“还没完工呢,半途而废,等于白做了。你听话啊!”
这话连自己都没哄住,她又笑了。
能戴罪立功就好。
他管住手,闭上眼,任她摆弄。
擦擦抹抹好一阵,到底也不让看,叫他先躺着,她去打水,走前特意叮嘱:不许偷看。
他想看,但不敢再惹恼她。
她端着铜盆进来,用帕子沾了热水,慢慢地擦。她一直盯着他在看,眼里有柔情,还有点别的。
“我知道你没有偷偷起身,这很好,家禾,这很好。”
她这样说的时候,两手交叠,落在腿上,这没什么,但湿帕子还拿在手里,这很不寻常。
他从她眼里看到了一句话:你还有没有事瞒着我?
有!
瞒不过的,她不光聪明,还将他的里外都摸了个透,虽是他调教出来的,但绝对称得上青出于蓝胜于蓝。
这是她在给他机会!
他撑着坐起来,揽住她的肩,愧疚道:“太太搬去真元山的第二个月就没了,遵她的意思,要瞒着你。对不起!巧善,对不起!”
她早有猜测,仰头望着账顶的宝相花纹样,长叹一声,像是怕惊动了谁,只轻声问:“我们走了有多久?好像就在昨日,又好像过了许多年。”
“没走多久,你别难过,等天下太平了,我们就回去看看。家康留在那伺候,马神医配了些安神的药,家康说太太去得很安详。她临终有遗言,说你聪明伶俐又有胆识,再没有不放心的。还有,出于做母亲的私心,她想请你在方便的时候,照看赵明和周芸三分。若不能,也不用自责,那都是他们的命,千万不要以身涉险,为别人的错委屈自己。”
“好!”她伏在他肩上闷声哭了一会,又抬起头,对着那纹样再应一次,“好!我记住了。”
每一回捎来的信,都是三封,她看信时就有不安。
这十二封信,太太撑着病体,是如何艰难写下的?
她明白太太的苦心,不光怕她难过,还怕因此困住了她的脚步,才要瞒着。她也明白他的意思,小英离开后,她痛了这么多年,还是难放下。
可明白归明白,遗憾和难受还是在,怨也有。
他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慰:“遵她的意思,就葬在真元山的无变崖下,家康没跟着来,是留在那边守墓。太太和那方真人说好了,她的遗物,留给殿里修缮用,换赵明有个住处。我们再每年供奉六十两,管着他吃喝,逢五逢十有小道士去周芸那送米面粮油菜,直到她再嫁。你也不用担心她,有个丫头不肯走,一直跟着。八珍房那陈婆子赎身之后不愿意回京,也在那落脚,正好结个伴,彼此照应。”
她不肯回应,只怕是介意没有按制守孝。
他深吸气,抓紧解释:“太太说她早就随了太上老君,必须斩断红尘,因此赵明也只能称她道号,不得守制,否则要连累她飞升不了。”
她吸了吸鼻子,哽咽着说:“从今往后,不许再瞒我!我已成年,处世为人,都能自己做主。”
唉!
“是我错了!牌位供在东厢家安那屋子里,香火没断过,我陪你去拜。”
怪不得时常往那屋里钻。
她摇头,哑着嗓子说:“你歇着吧,我过去看看。”
睡不着,酒劲早就散没了,只剩一身的汗。
他翻身起来,提两桶冷水到耳房,从头洗到脚,把衣衫连同铺盖一块换了,躺下来自省:要不是怕耽误成亲,他会瞒得这么严实吗?
不好说。
他到底是怎么了?
明明知道她很了不得,却总是不经意将她看作当年的样子。
他还没想好心事,她已经回来了,仍旧坐在床边。
“你早点写信去定江,叫家康只管做自己的事去,不用留在那守着,太太不是那样的人。人间羁绊太多,对她没好处。”
“好。”
“他赎了身,就该自自在在,不用……”
他顺口答:“他和没被你点醒前的我一样,是株没根的草,离了主子,就不知道前路在何方。由着他吧,我知道你的意思,不会强押他,等他想明白了,随时能走。给他攒些钱,成家立业,都够。”
她说家康,还有别的意思,见他说到了“一样”,就握了他的手,语挚情长道:“家禾,忘了从前吧!我们早就是自由身了,自己当家做主,不用再矮人一截。就当真是户籍上的赵氏子弟,赵业,名家禾,年二十一,娶妻王氏,名巧善,将来……至少一儿一女吧。我知道你想活得风风光光,一雪前耻,让那些瞧不起你的人,伤害过你的人懊悔。我不会阻拦,可是这辈子还很长,你不用那么急躁,不用跟着别人学这个那个做派,也不用怕这怕那。我们是夫妻,是至亲的家人,凡事好商量,我不是监察御史,不会盯着错缝大做文章。”
他是在较劲吗?
是,一跟行事不够光明磊落的自己较劲,二跟他羡慕又嫉妒的褚颀暗暗较劲。
他输了太多,这些日子把自己逼得快要发疯了,恍恍惚惚问:“那位褚大人,你怎么看?”
“是个好人,怎么了?”
“他身手很不错,又精通兵法,我不定能打过。”
“是友非敌,要打过他做什么?家禾,是他得罪你了吗?你说出来,我们一块想想办法,看怎么化解。他不像是不讲理的人,当然了,我知道你也不会做坏事,其中必定有误会。”
夸了他,也夸了他。
他决定一吐为快:“他有身份地位,有世家公子的气度,一举一动皆有风范,誉满天下。我学这个学那个,不过是照猫画虎,终究不成样子。”
她探进来,摸摸他眉眼,笑道:“他都四十了,你才走了他一半的路,等你到了他的年纪,没准会比他更好呢。说起来,这位大人好是好,但美中不足:为人过于死板。上头过河拆桥,将阴谋使到了他头上,自家吃了大亏,他还惦记着肝脑涂地。在这些事上的决断,还不如我们呢。我们敬重他,不是因为他位高权重,只因为他是个好人,不然的话,早丢下他不管了!我们打劫来那么多钱粮,够逍遥快活几辈子,是为了做有功德的事,才留在这帮他。因此,我们也不欠他!”
是啊,那人不过是胎投好了,又长了他那么多岁,才险胜于他。
他还年轻呢!相差了二十岁,这二十年,够重活一次前半辈子。
他释然了,将积攒的郁气吐干净,伸手把她揽入怀中,笑道:“有一条,他打马都追不上我。”
“什么?”
“他娶不上这么好的老婆!”
她该笑的,可是想起远方的太太,实在笑不出来,只紧抓着他的手,轻轻应声。
第136章 毁家纾难
抛开自己的念头,像她一样想事,才能真正懂她的心思。
她这会应该在念着太太。
他没像以前那样抱着她胡闹,只轻轻搂住,说着分成三队的人马分别去了哪。
玉溆不缺大户,看似是褚家最风光,实则穷到拿不出现银。这大半年,褚家的管事常跑当铺。世道一乱,价压得极低,抵不出多少银子。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消息一传开,大户们一怕被他家盯上,要来借钱,二怕他家扛不住,这里要再遭一次劫,因此一面装穷,一面盘算着往哪跑才妥当。
早在做棉花生丝买卖时,他就将大城的有钱人摸了个透,眼下只要等着鱼儿上钩:找别家镖局或是靠自家护卫上路的那些,都被他们抢了,剩下的人慌了,听说找逢甲镖局护送,能平安抵达,这就抢着来定。
护送完毕的这些,也有不少是怙势凌弱的畜生,暂且做个标记,先将这群肥猪留在栏里养一养,等到应急再用。
这就是他最近在忙的事。
“可惜银票多现银少,真要大乱起来,这东西就是一张纸,烧火都不好使。得去还算太平的地儿兑换,能兑多少算多少,宁愿吃点亏,兑不完就花光它。这回我要把小留带走,找赵西辞借人,一块去办。家里……让小五早些回来备嫁,顺便守着你。”
“不用,我跟着去就是了。”
“不行!”
“得一个地方兑一些,不能挤在一块花用:买卖人鼻子灵,一嗅到风头就跟着大动,指定要抬价。家禾,先前褚大人打发管家送来三箱子账本,我都盘了一遍,知道中部六州的物产类别和数量,也清楚往日的买价卖价各是多少。你要是不放心,我和西辞一块走,她去交涉,我来算账,当场就能谈下来,别人见我们清楚底细,也不敢轻易糊弄。”
“你们终究……”
“家禾,不要以保护我们的名头,小瞧我们。爷们管力气活,我们管储备,各司其职,相得益彰。”
他不放心,只好让一步,“我不是这个意思,眼下时局大乱,凶险难测。还归你们管,你们坐镇后方定计划,出门的事,就交给褚家的人去吧!”
“不!他家的人,跟他家有关的人,都在别人的注视下,一动就会被盯上。战局在东在南,我们往西去。”
他沉默,她又说:“你还记不记得上回我们逃出去,和七爷会合的那地方?”
赵七,赵七,哪一个都讨嫌!
“萧寒也在那!”
“是啊,小五问怎么不往东边走,他们说那里只有三百多座无名野墓,荒废太久,找不出路。”
他笑道:“你和我想到一块去了,我提醒了,别叫人拿这事做玉溆的文章,陷害他搞了什么阴谋。已经派人去刻字了,沿河往上抄些失踪名册回来填,石碑来不及凿,木牌容易,用旧不用新。褚颀把这事交给了房家,徐家那个公子哥好似有些不满。”
“别这样直呼其名,私底下叫惯了,在外头不留神就会说漏嘴。”
“知道了,他尊贵,轻易冒犯不得。他人好……”
她捂了他的嘴,贴着他胳膊,故意说:“我不乐意听你夸他,你只能夸我!”
“知道了。”
他嘿嘿直乐,夸了许多好词,句句真心。
她再次叫了停,“王朝颜做过错事,虽然我们知道是廖秉钧胁迫了她,可我也知道你心里终究是不痛快的。家禾,我再说一次,我不是王朝颜,我不会丢下你。分别的那几年,我总是在想着如何才能成为你,我的骨子里,脑子里,都有你的魂。你是赵家禾,那我就是王家禾。我们就像是糯米粉和南瓜泥,彼此融合,这样揉出来的面团,是再也分不开了的。”
他马上逗一句:“我是赵巧善!”
她掐他,他龇着牙讨饶:“你白,你细腻,合了糯米粉。我呢,是那南瓜泥,像黄泥巴,像小儿吃坏肚子拉的稀屎……”
总算把人逗笑了。
消散离愁别意的最好法子,是自己也离。
家里没什么值钱的物件,留下阿代和青桃看家即可。
青桃年纪小,但极为懂事,不用她交代,就拍着胸脯说:“三嫂,你放心,我一定会看紧她,不叫她碰吃的喝的,也不叫她往正屋、后院那块去。”
防人之心不可无,毕竟是外来的人,谁也不知道可靠不可靠。
当年王朝颜被人拿性命要挟,做了坑害家禾的事,他们能理解她的不得已,不会再杀她,但伤害也是真的有过,谁也不想再经历一次。因此巧善点头,小声叮嘱:“你先替我守几日,跟着几位婶子学学拳脚,不去学堂,夜里小五姐姐会住回来,单独教你。你留心看着寒梅,也别吓着她,院子里的粗活有花匠来管,你们不要去动,得闲了,陪她做做针线,套套话。她要真有别的心思,你叫阿代把她送去对面那宅子里,交给李叔叔看管。我们买完绢就回来,赶得上正日子,你安心在家等着。”
青桃用力点头。
马车往西,黄鬃马往东,就这样轰轰烈烈地各自忙起来。
喜日子在九月二十,一路紧赶慢赶,到九月十八才进城。
她们以采买嫁妆的名义出去,回来时,确实拉了几马车,用红绸封着,一路送进宅子里。
巧善顾不上歇息,先找青桃过来交代事,再和几位留下操办婚事的嫂子问询,而后匆匆梳洗,换好衣裳赶去医馆,和小五说会话,再接上婉如和妙妙,一块去褚家。
赵西辞人没回来,但给了她通行无阻的牌子,没有递拜帖,也顺利进到了内宅。
两位太太见了妙妙很是高兴,又拿了许多新衣裳出来,有好几件是褚太太亲手做的。
巧善想起她到这年纪还没生养,眼里的慈爱不假,又少了几分疏离。
她心里记挂着事,不免走了神,褚太太问到第二遍,她才回神,忙起身赔礼。
褚太太摆手拦了,又问第三遍:“从来不见妙妙哭,会不会有哪不好?要不要再请那位神医来看看?我手里还有几样人参,年份不错……”
巧善忙不迭拒了,只说神医给看过,没有妨碍。
老太太早想通了,笑道:“小孩子身子弱,受不得大补,你好生收着,将来再用。她是仙童转世,缺了嚼筋
口齿伶俐,吧吧地说个不停,就是嚼筋。妙妙是天生的语言中枢神经异常。
,少了杂音,自然无忧无虑。爱笑不哭是好事,你别操心。”
“是。”
褚太太像个不知所措的新母亲,转头操心起了她的生辰,问要不要奶妈丫鬟,又要预备教书先生。
“……老爷喜欢读书人,说女孩读点书更明理,这事要早些安排起来。我不认得字,不知道挑哪个好,这事还得劳动老祖宗。”
巧善一直在看她:原本枯槁又刻薄的脸,此刻有了柔情,有了生气。
枯木逢春!
明明生在有钱有地位的人家,却还不如她们呢:裹脚,不认得字,针线做得比绣娘还要精致……
徐家折断了她的脚,把她关在笼子里,再拿来献给智勇刚强的褚大人,究竟是怎么想的?
怪不得西辞气过之后又说:我不恨她,她也是个可怜人。
她到这会,才深刻理解西辞对唐四说的那段话。
我只觉得你们这地方不好,迂腐,不会养孩子。好好的女孩,非要锁在那绣楼里,不让出门,也不叫见人。屋子就那么点大,眼界就这么点宽,除了等一个人来爱,别无寄托。爱不到,那就只有闹,只有恨了。我能体谅。
五百里外的吁荼县,赵西辞也在做这感想。
褚颀解释:徐风芝探出他的心思后,自作主张,才有纳妾那一出。怪他知道得太晚,伤到了她。全是他的错,徐风芝只是性情孤僻,不是有意冒犯她。
赵西辞笑道:“我生什么气?你们是贵人,我想打秋风,脸皮不厚、耳朵没茧怎么行?行了,再难听的话,再侮辱人的事,多着呢,这才哪到哪!再说了,她不嫉不妒,一心为你着想,那可是难得的贤妻,总比那些面上温柔可亲,暗地里撒尖钩的人强。你放心,我也就气了那么一会,当时就呛回去了。你要操心,操心她去。”
褚颀惋叹过后,沉痛道:“我去康平看过,也叫人去打听过你家的事,知道他们不好……”
她笑道:“家丑不可外扬,家主至高无上,你能打听来的,只得其中一二。譬如祖母是为了护住我们这些女孩,遵他们的意思引咎上吊,不是病逝。她被逼死了,临终却反覆交代我:阿四,别恨他,他毕竟是你父亲。”
她笑得诡谲,他不觉伸出了手想安抚,她却躲开了,依旧带着笑,接着往下说:“我的确不能恨他,但不是为这个。我再不齿他,再能耐,也得依靠他才能活下去,还得把挣来的钱供奉给他,才能换得一处喘息的地儿。这才是我的悲哀和耻辱,内姹女子,要么服从,活成你家太太,要么像我一样,活成孽障。闲话少说,你找我来,为的是什么,直说吧。”
这么大个能耐人,头一回张口要借钱,磨蹭半天也没好意思说出口。
她早看出来了,一直装糊涂,看够了窘迫才解钱袋子。
“我担心这些票子将来不管用,你先拿去帮我试试。能用出去最好,将来兑成银子金子再给我。我最爱胖嘟嘟的大元宝,这东西轻飘飘的,收着不踏实,保不齐哪一日又发痴病,一把火烧了,烧钱可是个痛快的消遣,容易上瘾。你拿着银子往南北找门路,西边不要去了,留给我们翻。”
他哪里听不明白,心头翻涌,万千言语都堵在嗓子眼,鼓半天劲,也只问得出:“那你……手头上,够不够用?”
她憋不住,笑出了声,“用不着!妹夫能耐,我们买粮,不用花钱,还能挣钱。”
他只当是生意上的窍门,没有细问,把身上值钱的玩意都摘下来,留给她做信物,“这时节,当不出多少钱,铺子宅子也卖不动。你先收着它们,回头我再给你送房契地契,将来……”
“欸,就我俩的交情,犯得着吗?我放心得很,你也放心,没钱还不要紧,只要陪我睡一觉,就一笔勾销!”
这一调戏,人又成了木头桩子,还是红的。
要不是没闲工夫,定要耍你个够!
“行了。”她随意拣了一件塞进袖袋,摆手道,“信它们,不如信你。你的人品值万金!里边夹着纸片,你记下那些字就烧掉,没粮没草了,给阿七拨些人马,叫他去拉。记住一件事:只悄悄地告诉他,不要跟任何人讲。你这个人,打仗还行,心机差了些。少啰嗦,我知道你们好人都有这毛病。你查了镇南侯,来日就有人来查你,你以为你行得正坐得端,就经得起查?那你太小看奸恶这两字的玄机了。你我打个赌,看你这边打完仗,那边是不是就要断军饷了?不扯远了,眼下是不是已经推三阻四起来:这里困难,那里艰难,字字不得已,你不体谅,就是个不忠不仁的混蛋。褚颀,等天下大定,他用不着你了,你的死期也就到了。”
他无言以对。
谁能难得过他去?她们做这档买卖,注下得大,亏到底也就是掉点银子,大不了从头再来,局势不妙能随时撤走。他呢,没有退路,老祖宗种下的忠义又挡了他前进的路,这辈子就困死在这个位置上了。
时势逼他,身边人在逼他,她不忍心再扎一刀,便跳过这节,接着往下说:“你要是信得过我们,以后就提早吱一声。这一战,那一仗,要在什么地方打,估摸着多久能完,有多少人数,存粮够吃多少天。提早给个大概,我们好盘算,告诉你去哪拿。拉着粮草东奔西跑,费时费力不说,还会耽误事,也不要等到缺了再来想办法。实话告诉你,你时时吃紧,我们常常宽裕,你就好好打仗,不用成日心慌慌,盼着粮草什么时候到。信到粮到,这事,女人说了算!”
第137章 苦心竭力
他点头,郑重道了谢,看她要走,又跟上来说了“辛苦”。
她回头一笑,眼一眨,什么都没说,但他的脸又热了。
阿钟上楼来提醒时辰,他将钱袋子里的东西都抽出来,将空袋子收进怀里,再从银票中挑拣出那张纸片,记下地址后,掏出火折子烧掉它。
“大人……”
“催什么!”
阿钟弓着腰答:“赵娘子走的时候,交代小的告诉一声:后院那马车也是给您的。说这是闹着玩的,不用记账,只一条:不许笑!”
他点头,大步越过阿钟,下楼去寻礼物。
四辆剩了三辆,留了他家的兵在看守。
他掀了车帘,就近开了一只箱子,里边装着同样的东西,装满了。
麻布缝的囊袋,四角都有粗布条,摸起来里头又软又硬。上头开了口,扯开一看,内外各塞一个皮棉
摘下来是籽棉,去了籽是皮棉
包,中间插着一只瓷盘。
守卫上前提醒:“赵娘子说闲时吃喝,战时护心,冷天保暖,热天做枕。”
是她做得出来的事,他想笑,但不能。
从去年起,兵部就没有新甲胄下来。民间不得私铸,铜铁又少,他们四处想办法,皮甲、纸甲、藤甲,能凑的都凑来了。
这盘子中间厚边缘薄,为的是减重,显然是特意为他们烧的。
她总是在操心,操心到有些急躁。
他不是全无防备,也不是全无芥蒂。大哥死得不明不白,他还没查清楚,三弟四弟又暴毙了,褚家这一支,十五年没有生出过孩子。这是要断子绝孙!他恨过,但他不能做什么。骄奢淫逸之风盛行,勋贵们居高位,占着大量田地,不事生产不说,还要横行霸道,欺压百姓。钱都进了这些人的兜,国库年年亏空,该开支的时候总是拿不出钱。他清楚皇上想要挖疮割痈的心思,主动上表过几次,然而皇上非但不准,还要额外赏赐。
要是让她知道这些事,不知要骂虚伪还是迂腐。
该骂的!
想做出一番大事,又拿不出雷霆手段。恨着先帝留下这么大一个烂摊子,面上又将孝字喊到底,凡事照着遗志来,宠着那些尸位素餐的人。
钝刀子割肉,磋磨几十年,靠离间计除掉了大半,然而已经迟了。人老身残,国运也是如此,千疮百孔补不过来。那位慌了,要为儿子绝后患,就得快刀斩乱麻,奸忠不论,都要除干净。
他们和她说的话,他都听得进去。可是叛乱之下,先死的是兵,先苦的是百姓。
再是天时地利人和,这仗也不是三五月就能打下来的。
天下大乱,生灵涂炭,他们都是罪人。
倘若牺牲他,牺牲他一家,能换来安宁,那是值的。褚家人享过天家赐下的荣华富贵,为国为君而死,也是应当的。
可是她呢,他们呢?
他退让,也换不来太平盛世。
太子平庸,皇帝这些年重用信赖的,都是两面三刀、善使奸计的小人。譬如和她们有关联的赵家,栽在倒戈的蒋家手里,这本是好事。然而蒋家早已没落,无才无能,攀附赵家苟活二十年,但靠这个告发的功劳,就有五人得了官职。
没有铜铁造甲胄,但铸得出几万斤重的大钟。饿殍遍地的穷困之地,不忙赈灾,先铸铜狮好威震四方。没钱修补堤坝的水患之地,打了八只大铁牛拿去祭河神。拿不出军费,但修得起祭奠先皇后的往生殿和塔林。
这是太子监国八个月的功绩!而他们呢,跟着他,掏空家底,尽心竭力,凡想得到的事,都做了,却被他带上了一条送死的路!
他盯着手里的东西,长吐了一口气。
长煜三十三年的秋冬,慢得每一天都难熬,又快得总是匆匆。
赵家禾和一众兄弟到当天清晨才赶回来,匆匆梳洗就加入送嫁队伍。
两家离得太近,太早送到,合不上进门的吉时,于是抬着嫁妆绕半个城。箱笼多,人多,浩浩荡荡,让这日渐萧瑟的玉溆城,又好生热闹了一番。
喝完喜酒,人又得奔波去,包括新郎新娘。
新人把老大夫托付给褚家,带上众姐妹,拉上嫁妆,往伤兵营支援去了。
逢甲镖局接镖,也劫镖,抢钱也掳人,把这些手下败将关起来驯化了,再送去打仗。这样的兵不多,贵在精,有点功夫在身上,比收归的流民好用,一个至少顶十个。
已经到了该显山露水的时刻,赵家禾亲自送过去,被领到了褚颀跟前。
这里有熟人,有半熟人,还有生人。
“褚家小兄弟”一直在看他,他也忘了正事,先看向了她。她眨眼提醒,他转向主座,又忍不住看了回来。
巧善差点笑出来,咬住嘴,微微摇头,垂眸看地。
赵家禾交代完事,褚颀将他引荐给生人冯林,冯林早就听说了他的事,大为赞赏,要拉去喝酒。
褚颀笑道:“晚上再说,他手头上还有事要办。赵兄弟,你和王兄弟去商量吧。”
赵家禾意外,愣了一下,转头看到她眼里的狡黠,悟了,领命团聚去。
“你怎么在这?”
“我们都在这,收药的时候遇上个合得来的人,把他和他的家当都哄来了。”
这得意的小模样,实在是招人疼。身在营中,四下都有眼睛,他可顾不上了,拉了她的手。
“别闹!叫人看见了不尊重。”
“那就当面教教他们非礼勿视的规矩。”
她憋住笑,教训他:“我穿成这样,你不怕被人当成断袖?账房在后边,别的事先放一边,把钱交了再说。”
“断袖就断袖,别断腿就成。我家有个好娘子,她能帮我缝好。”
“呸!”
他耍赖,她瞪眼,做出要打劫的凶样子。他只好收回手,摸出钱袋子,乖乖地交上去。
“只这么点儿?”
他吸吸鼻子,唱了两句悲腔。
天生不是唱戏的料,毫无长进!
她实在憋不住了,将钱袋子扔回去,一面笑,一面跑。
后营房东边这角全是自己人,就连妙妙也在。小孩朝她跑,靠着她的腿,伸手指向他。
“是长了胡子的干爹,不是坏人。”
妙妙便朝他笑。
赵西辞过来把人抱走,捂了小孩耳朵逗趣:“咱们别在这碍事,屋里还有人吗?赶紧出来!”
她吆喝完,哼起了媒人曲:“一线牵来云云云
一线牵来送洞房,鸳鸯戏水永成双。口动马赛克
,鸳鸯云云永成双……”
成了亲的跟着笑闹,没成亲的跑远了躲臊。
巧善钻屋里拿了算盘出来,赵西辞朝她嘘声,“拿这个做什么?煞风景。忙正经事去,别耽误了啊。”
巧善举起算盘挡羞,厚脸皮的人笑嘻嘻作揖道谢。
在外边终归不如家里,只抱一抱,亲一亲,就够慌的。
还得办正经事。
他得加快立功的脚步,把宰肥羊的事交给冯稷他们。他和萧寒要赶去向京,为褚家军北上清除隐患。
她只当是接着存粮,没有细问。他正好为难要怎么隐瞒风险,就含混了过去。
“前些日子,大人问我们有没有心愿?我求了一个,达成了。”
这位大人究竟存的什么心思?
对她有赏识,有关切,但方才分明是有意促成夫妻团聚。
他抛开杂念,顺着她的话问:“是什么好事?漏给我听听,沾点喜气。”
“有个故人,你要不要见?”
他以为是王朝颜,毫不犹豫摇头。
“见见嘛,她也可怜。”
她一软,他就毫无招架之力,只好答应。
跟她一块进来的人,不是王朝颜,居然是廖宝镜。
廖宝镜款款福身,向他致谢。
他被惊得往后跳,巧善挽住不安的廖宝镜,笑着说:“他不知道你也在学这个,吓到了。”
她朝赵家禾使眼色,他回神,含糊应了。
廖宝镜抬手去抹围裙上沾到的血迹,见擦不掉,便干巴巴地说:“我先去忙了,手生,缝不稳当,还得多练练。”
巧善陪她出去,隔了一会才回来。
他是她的定心丸,什么都能说。
“你说得对,那位小姐真的是精怪。”
他一听就急了,“怎么说的,欺负到你头上来了?”
“你过来些。”
他将耳朵贴过来,她把徐风宜和赵西辞的事故说给他听,末了气道:“褚太太冷傲,但知好歹,这个是真不要脸!”
出发前,褚家特意办了一场宴席,把她们都请了去。徐风宜当众提起唐家旧事,以天真烂漫的口吻,装痴请教辈分:西辞叫过她姐姐义母,那她算不算西辞的姨妈?
西辞先是提醒她认错了人,唐四奶奶在西边坐着呢,接着说:“各地习俗不同,有些地方和玉溆反着来,管母亲的姐姐叫姨妈
有的统一叫姨妈。有的地方比妈大的是姨妈,小的是姨娘。有的地方则反过来。徐小姐前面的计谋没成,听她哥报信,破防了。姨娘又指小妾,西辞故意的,反击她满脑子想着要给姐夫做小。
,妹妹是姨娘。我们都怕被人喊老了,不愿意做姨娘,没想到徐小姐这么喜欢做姨娘。要做姨娘呢,其实也容易,随便给两口吃的,那些不懂事的人,就很乐意姨娘姨娘地叫。”
这一串姨娘喊下来,徐风宜变了脸,又编了个弃妇私奔的荒唐故事来嘲讽。
“等下,她,赵西辞,让我捋捋。”
“嘘……”她把人拉回来,悄声告诉他,“大人跟西辞好着呢,早晚都要过来看看,还让妙妙骑脖子。”
啊!!!
他搓着手狂笑。
他娘的,他到底在想什么?
不是没起过疑,但每回都被那个辈分给挡了回去。
狗屁的义父,义就是假,假的真不了!何况赵西辞早就离了唐家,两人之间,除了岁数有差,再没别的障碍。
不过,这点年纪算什么?廖家老太爷七十岁了,还能往房里抬人,十八伴八十也不是没有。
“跟你说正事呢,笑什么,我们得罪了她,往后怎么办?”
他抹一把脸,还是止不住笑,“这事好办,徐丰岭也不是个好东西,但徐舒达为人不错,这位大人跟褚大人一样耿直,最恨行为不端。”
“这样的事,不好去告状吧?那年你跟我说,他们会把泼水的过错推到好欺负的人身上去,我担心遭殃的是下人,反让她更得意。”
“最近有没有听说青坛圣母?”
“有,就在那宴席上!两个小丫头在说,被婆子拎到她家太太跟前,当众打了嘴。别人家的事,我们不好管。”
“外间有传言褚太太供着青坛圣女,朝跪夕拜,甘愿献祭。这可是妖言惑众的邪教,谁沾谁倒霉……”
她着急分辨:“那是胡说,她供的是观音娘娘,后来念得少了,总是记挂着妙妙。我看她算不得糊涂,只是一个人待久了,不清明,做事看起来不近人情,但也说不上坏。”
“原先我以为是有人要拿她污蔑褚大人才泼这脏水,现下看来,极有可能是这贱蹄子搞的鬼。她到了这岁数,婚事该上议程了,就想要她姐姐早点死。”
“啊?”她甩着头,不敢置信地说,“不能吧?那是她亲姐姐呀,又没得罪过她!”
这比毒杀更恶,连名声一块毁了,死了都不得安宁。
就算不是,也可以赖到她头上。横竖是她不安好心,先算计到了她们头上。这种仗势欺人,阴险狡诈的恶鬼,就算冤枉了她,他也不会有一丝愧疚。
“除了她,再没别人。褚太太整天念佛,没得罪过人,只挡了她的路。赵西辞这里八字还没一撇,她就急吼吼地为难,可见是狗急跳墙,半刻也等不得了。你先和赵西辞透漏半句,听听她的意思。”
她一听就明白了,他是在问她们要不要“黄雀在后”。
“不用问,我知道她的意思,西辞觉得褚太太是个可悲可怜的人,从来没想过要取而代之。”
照他的意思,既然对上了褚颀,那自然是一步到位的好。妻妾在名分上是云泥之别,但她和赵西辞都对女子有天然的悲悯,只要褚太太没杀人放火,就绝对瞧不上这样的心思。
“那行吧,早点把那精怪打发了!”
“你小心些!实在不行,就先忍一忍,眼下不好闹出大事故。”
“你放心,容易得很,把消息透漏进去,让他们自家人办。他们不办,我们再自己动手。”
“就这么定了!等事办好了,我请你吃酒。”
“那敢情好!赵某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两人笑作一团。
第138章 交错
两人知心知意,他不该瞒她的,思索一番,决定由远及近,从易到难。
“上回你一说脚气病,就真赶上了!”
她急道:“快让我看看。”
“不是我,东边那伙人,坏了一大片:气急心悸,行走艰难。”他用嘴比了个“牧”,接着说,“我听说他们在到处搜罗大夫,打算借这个混进去。”
“啊?先前书没背完,我说岔了,我担心的是足藓,这才是软脚病。我去吧,我不会治病,但背了些医理。”
“你放心,你背的时候,我也听进去不少,糊弄外行容易。我只进去探一探,最多捣个乱,不会以卵击石。这里离不开你,你们事办得多好,人胖马肥,我猜他们在家也吃不了这么好,又把伤兵安排得妥妥帖帖。行军顺利,这功劳至少有你们一半。”
他胡说八道,总是那么动听。
她靠着他哈哈笑。
这晚饭,他得去褚大人那。
她仍想尽一份心,亲自动手,用熬药的炭炉帮他做了杂粮饼和元宝蛋,再是提早做好的肉脯,带着路上吃。
包袱刚打好,她想起往事,惊叫:“我知道了,官粮是他们抢的!”
“没错。我忘了告诉你,这两年丢的粮和船,都是他们做的。”
那边招兵买马顺利,喊的就是吃好喝好,勾得一辈子吃不上白米的人,前赴后继地投军。
她笑着解释:“你还记不记得,八珍房每隔五日要做一次杂粮粥或是糙米饭?她们说这是大老爷定下的规矩,说食不厌精是错的,富人多病,就是因为吃得太精细了。小五也说过,脚气病是富贵病
维生素B1缺乏症,古代有不少名人栽在这上面。更是觉得吃肉低贱的日本人的噩梦。森鸥外因为写文名气大,又有留学经历,被火速提拔做了陆军医务高官,专门研究日军大敌脚气病。这是个自大狂,学医期间被细菌吓出心结,不肯参考海军那边的成功案例,死磕抗菌消毒术,用自己研制的神药治死三万日军,把天皇也治没了。被中国人尊称为不能遗忘的“抗日英雄”……老宅子里没人有这事,但陈妈妈说过国公府有主子就死在脚气冲心上。”
所以这个病应该食疗,单靠找大夫吃药扎针,麻烦不说,还不能治根本。
她接着说:“找的大夫一多,总有懂的。”
“那就趁他们治好之前,先散播‘故意’或‘下毒’的谣言,让军心涣散,这仗,打起来就容易了。没准能兵不血刃!好巧善,你可太会帮忙了!”
有隐患,要及早解决,他走之前就办好了:一条消息绕过徐丰岭,直接传去了徐舒达那,一条消息引向了徐风芝。
后者多余,他一走,巧善就跟赵西辞说了,两人担心徐风宜还有后手,都觉得不能袖手旁观,商量一番,当即抱着妙妙去找徐风芝。
破釜沉舟,没有还心。
家眷们被安置在离营不远的宅子里,沿途都是自己人,来去自如。
巧善不做猜测,只如实说了上回宴上听来的议论,还有外头的流言。
赵西辞只看着妙妙,没有开口。
巧善见徐风芝只点头,又拐着弯提醒:“妙妙喜欢鲜亮的颜色,太太送的衣衫裙子,她都喜欢,最爱那对宫粉山茶。”
徐风芝看着妙妙,满脸慈爱,看向赵西辞,也没有敌意。
巧善不确定她听没听明白,看向赵西辞:还要往下说吗?
赵西辞笑笑,把孩子塞给她,“你陪她去透透气,我腰疼,在太太这略坐一坐。”
有些话,迟早要说开的,也好。
徐风芝也是默许的,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带妙妙走开。
她们出去了,徐风芝把守在跟前的婆子和丫鬟也打发走,和和气气说:“那年皇上想要将他留在京里,故意派了件鸡毛蒜皮的差事。看馆和编撰的官员挟带偷窃,弄走不少古籍,要悄悄地查办。”
赵至忠就是其中一个,赵香蒲托时任太常博士的弟弟照看好友,这两人臭味相投,正事不干,互相掩护一块偷。
赵西辞暗道:怪不得他始终不说怎么认识的她。
徐风芝顾及她颜面,跳过这名字,只说:“都是孤本珍本,拿书的人,或是卖,或是藏,都有迹可循,好查。他身边带了人,又有姻亲故交帮衬,因此没多久,他就办完了这事,快马加鞭赶回玉溆,交代我去说媒。我从来没听过这一家,多问了两句。他说梅花般的品格,立身正,不吐不茹,干脆利落。唐家把她娶回去,算是定海神针,至少三代有福。”
没哪个女人愿意听丈夫夸别人好。
赵西辞不愿意踩她伤疤,笑道:“太太,不是还要为我做媒吧?我只想找个男人消遣消遣,不缺丈夫。我嫁过一回,尝够了滋味,不耐烦再伺候人。我也不缺儿女,正打算替妙妙挑个老实本分的婿呢,早些养起来,好知根知底。”
徐风芝听得懂她的意思,沉默片刻后,缓缓说:“好人家的儿郎都不愿意倒插门,再等等吧,过几年,我们替她挑个好人家。徐家有几个年纪相仿的侄儿……”
“太太,妙妙喜静,挑门户,不如为她挑个合适的人。”
徐风芝回神,心疼道:“你说的也有理。”
她低声念了句佛。
最不该说的话都说了,赵西辞没了顾忌,明着说:“毛青,琉璃,绀青,这些是老太太喜欢的颜色,你别穿重
chong
了。”
徐风芝抬眼看着她,苦笑道:“这都是外物,有什么要紧的?”
“要紧!穿得好看,身边人看了舒服,自己也美滋滋的,养气,养人。我是个爱俏的,闲来无事,就在家摆弄衣衫。”
徐风芝笑了。
赵西辞又说:“成日对着这些阴沉沉的东西,把人给看闷了。我卖了十年布,你要是信得过,就让我给你看看。”
她从袖袋里摸出一串布,每条只有寸宽,三寸长,轻薄,但颜色多到数不完。她挑了几样贴近了比划,很快拿定主意:“你眼大鼻挺,皮子又白,什么颜色都压得住,先挑几样光亮的试试。明晚给你送料子,我只会裁,不会缝,你自己安排。”
“他从不在这里歇,嫌……”
她们说男人会“爱若珍宝”,可他要的不是莲步,嫌脚是残的,一眼都不肯看。
她们说这异香
把脚掌弯折,不仅样子吓人,还臭,因为再怎么勤快,折缝里面是洗不到的(有些变态喜欢闻,甚至沉迷)。讲究点的,会用药水来泡,再怎么样,对一个嗅觉灵的人来说,是无法承受的痛苦。
会让男人欲罢不能,而他嫌味太大,险些吐出来,忍了又忍,终是待不住。
那五六年,她来来回回纠结于到底是谁错了。她不知道自己错在哪,恭顺温良,她都能做到。她也不知道他错在哪,他敬她,给足了脸面,也尽心尽力在补偿。可他们做了夫妻,却是大错特错。
这样的事,徐风芝难以启齿,说到“嫌”字便停了。
赵西辞没往下猜,只说:“管他做什么呢?我给你弄个穿衣镜来,舶来货,照起来亮亮的。他不看,那是他没福气,咱们自己看,早看晚看,正着看,侧着看,转着圈看。女人不爱穿新衣,那我上哪挣钱去?瞧瞧,笑起来多好看,你就该多笑笑。”
原来这笑声是她的。
赵西辞看她瘦到只剩了骨头,那头供着的木鱼都敲秃了,不由得叹道:“别信命,怪天怪地,也好过怪自己,别总盯着自己为难!说句不好听的,那龛里的木胎泥胎,连气都不能喘,真出了事,他们能帮你多少?早起上柱香,得闲了念几句,哄哄菩萨,哄哄自己就得了。一天到晚对着她敲敲敲,换作是你,嫌不嫌吵?”
本该驳斥的,竟被她逗笑了。
一日笑三场,身上无端轻快了不少。
徐风芝不觉抬起了手,赵西辞把手送过去让她搭着。徐风芝垂眸盯着交错的腕子,哽咽道:“多谢。”
“可别说那些姐妹好的话,肉麻!”
徐风芝又笑了。
“实话告诉你,我很烦徐家那个清风宜人,心眼太多,看了就上火。她在你面前,没少上眼药吧?你要早点立起来,替我们遮风挡雨。我最烦这些事,有这闲工夫,杀去外头,又能捞不少银子,那才痛快呢!对了,你有没有银票?借来用用。”
话锋转得太快,徐风芝错愕,随即笑着点头,高声唤人。
婆子着急,有话要说。
徐风芝沉了脸,抬手制止,仔细叮嘱她,要把最要紧的匣子取来。她开了锁,把匣子整个交给赵西辞。
“那时家里微薄,嫁妆并不多。不过,这二十年里,老爷每季叫人送两千来,老祖宗也疼我,年中年尾都有。家里有吃有喝,钱没处花,都在这了。我知道眼下艰难,想拿给他,可总也说不到一块去。管家又不敢私自做主,一直拖着,我出不去,只有托付给你了。”
赵西辞本意是要过来转个手,想办法帮她换成金银,听她说这话,顿觉方才没白忙活,笑道:“男人都这个德性:自大又迂腐,怪不得你!对了,不能白替你跑腿,我想吃竹笋香菇汤,你叫人预备着。”
“好!”
在绣楼那十几年,只有淡月清风陪她说话,后来淡月死了,清风重病被送出去,再没回来。新添的人有嘴,会说话,但说的不是她会的、想的话。嫁过来以后,又多了许多愿意和她说话的人,但她们只是看重褚太太的名头,只有恭敬,没有亲近。他和他母亲都因愧疚,对她客客气气,这是头一回有人这么待她。
徐风芝笑着,忍不住又添了一个“好”。
第139章 千难万险
赵西辞为难了好一会,徐风芝察觉到,又把婆子打发出去,柔声问:“有哪不对,你只管说,我知道你的心意,不会再生误会。”
赵西辞深吸气,对上她的眼睛,认真问:“能不能看看你的脚?”
徐风芝愣住。
赵西辞接着说:“不用拆,只量一量尺寸,想让你走得舒服些。”
不拆裹足布,仍是很鲁莽的请求。
她笑笑,低声道歉,准备离开。
徐风芝心生不舍,抬手要拉她,可是晚了一步。正好赵西辞回头一瞥,瞧见了,倒回来,知道她开口艰难,便直接蹲下,拨开裙角,从袖袋里摸出软皮尺,仔细量了几处。
这在教养妈妈眼里,跟赤身一样,是不能在外人跟前出现的事。徐风芝先是慌了神,但听她絮絮叨叨说买料子做衣服的趣事,渐渐忘了顾忌。
赵西辞抬头,举高了右手,笑问:“她们说我这袖子是百宝箱,你猜这里边还有什么?”
先是彩布,再是尺子……
“剪子?”
“没错!”赵西辞当真摸出来一把小剪子,大方道,“送你了,还有呢。”
她洗了手,接着掏,又摸出包着零嘴的帕子,先往自己嘴里塞一颗,再递向她,“酸的,要不要尝尝?”
含着东西说话,不合规矩!
可她吃得很欢。
这东西样子不好看,颜色也不好,但她刚说完,徐风芝不觉就伸手摸了一颗。
酸,但不是很酸,软,但不绵,嚼起来糯糯的,还夹杂着一股叫人舒服的苏子香气。
赵西辞把手帕包放在桌上,给自己倒了茶,又帮她添了。
吃完酸枣粒再喝茶,酸没了,满口回甘。
“笑一笑,十年少,多笑笑。你常年捂在房里,没被风吹老,多难得。我先回去了,你别忘了那汤啊。”
“好。”徐风芝站起来,跟了几步,又问,“你还喜欢吃什么?”
“明儿想到了再说,妙妙要葱白炒鸡蛋。”
“好,我都记下了。”
赵西辞又回头看了一眼。
一个人,活了三四十年,第一次出门是从徐家嫁到褚家,第二次出门是被巧善他们拐到山里藏了大半个月,这是她第三次出门,甚至算不上出门:出了院子上马车,然后下马车进到另一个院子。
出嫁前捂在楼里学规矩学针线,出嫁后捂在房里敲木鱼念经,既不管家,也不交际,连庙会都没逛过。这辈子见过的人,来来回回都是那几个,待在一样的地方,坐着同样的事,早上睁眼不会有期待,夜里睡下没有回味,也没有遗憾。
还不如庙里的泥菩萨呢,至少跟前来来去去的面孔能新鲜点。
赵西辞越想越替她悲哀,因此看褚颀是哪哪都不顺眼。
他知道她去了那边,急道:“怎么了?有什么难处……”
她最恨就是这个“男”,用力扔下木尺,嫌道:“怎么不挑个好点的孩子给她玩,血脉就那么重要?”
褚颀摇头,又是一言难尽。
哼!
“谁不让了?是你母亲,还是爱管闲事的族人……徐家?”
居然是徐家。
不该意外,男人不愿意承认自己不行,只要生不出孩子,那就是女人的罪。徐家那老的,怕是愧对女婿,不好意思养外来的孩子混淆褚家的“高贵”血脉。徐家别的人,则惦记着娣媵或是取而代之。
“你没告诉他们是你不中用?”
“阿四!”
“她想把钱拿给你,都在这了。我想带她出去玩,只是知会你一声,你答不答应,我们都要走。”
他停在原地,沉声答:“我没有圈着她不让动。有两年被绊在京城,派人来接她,她不肯去。”
“要替你看家,要替你尽孝……”她惋叹一声,轻吟,“恐她轻走出房门,千缠万裹来约束。写这话的人,早就看透了!”
他往前走两步,轻声承诺:“我知道这样不好。”
“那你以后管不管?”
她问的既是这个事,也是问他要不要争下去。
这一次,他没有犹豫,很平静地点了头,“你说的那些话,我都仔细想过了,祖辈传下来的东西,不一定全是对的。你和你这些姐妹,让我知道女子也可以干大事,而且可以做得很好。”
“不是只有我们,她,她们,本来都可以的,只是一早就被扼杀了。褚颀,我知道这桩婚事是你父亲为了报恩定下的,但无论如何,你都不能伤害她,因为你只有父母之命不可违抗,而她身上压着重重大山,更没得选!”
他知道,正因为清楚这点,才会这么痛苦。
她接连向前走了三步,拿木尺那头顶着他,盯着他的眼睛说:“不要想着给名分,有没有她,我都不要,谁也别想再困住我。我只惦记一件事,我在她跟前说了,她不生气。你要是愿意,拿下清源县,就来找我。”
这一次不同,他脸上没有臊,只有叫人看不透的深沉。
两人对视良久,他摇头,眼含深意说:“我不能伤你。”
“迂腐!”
嘴上这样骂着,心里又喜又气。
喜的是这样的男人太难得,不能娶她就宁愿忍着。怕提起赵至忠的龌龊让她难堪,就宁愿被误会,挨骂也不肯答。
要维护这个,要尊重那个,才会总是一副“我有话,但我不能说”的磨人相。
本来她是为了赌气才起的这心思,如今她不恨徐风芝了,也不恨他了,但这事念得多,就成了执念,没达成,实在心痒痒。
偏偏碰上个死脑筋,这露水情缘怎么也成不了!
“不愿意,那你还来?不怕被我霸王硬上弓?”
她不怕事,他怕,明明耳朵好使,还特意退到外边查看,回来见她捂着脸在偷笑,又心满意足了。
“来了就别闲着,搭把手,按住那头。”
他扯出帕子擦了擦手,再帮忙压住布尾。
她利索地一笔裁到头,他看会了,很机灵地帮忙将新的布头拉过来压好。
“这个花色怎么样?”
“好看。”
“替她裁的,不是你叫她穿那么死板的吧?”
“不是。我没留意过她穿什么。上边每年有赏赐,先紧着她们选,余下的,再分发下去。”
“那就是……褚颀,将来你要是跟那清风宜人有点什么,哼,我天天扎小人,诅咒你们!”
“谁?不会有什么。”
“别装糊涂,记着这四个字!”
他又说一次:“不会有什么!”
她用完就轰人,“赶紧走,我们要‘睡’觉了!”
睡字咬得重,叫人绷不住,可是他不能。
隔壁有王姑娘教妙妙认物的声。
是该走了。
他掀起棉帘子,忍不住回头瞧她。
她也在看他,抿着嘴,瞧不出喜怒,但眼珠子在闪光芒——像是又在琢磨什么耍弄人的主意。
他移不开眼,不觉停了下来,“那是我们安排的人,古本要归库,也是罪证,不能退还。你愿意加价三成,他装糊涂说没这本。你再背律法,叫他知道一经查出,要杖打,要坐监。他反过来威胁要去官府告发,你没有露怯,猜了一堆当铺弄虚作假的坑骗招数,要敲锣打鼓昭告……”
她抢着说:“知道是这么个混子,你还敢招惹?”
“你猜的那些,全中了。聪慧机敏,知礼懂法,胆大心细,自强不息……这很难得。”
她头一回认输,转开脸,避开这深邃的目光。
“我只是不想被他牵连受罪,没那么大公无私。”
祖母决定去死的那一晚,一直在劝她们放下怨结,认命吧,等着他们在那堆有钱的老鳏夫里挑好了,就乖乖地嫁过去。
过日子,嫁谁不是嫁,年纪大的更疼人。
祖母最终觉得是自己做错了,不该教她们读书思考,因为女人永远没有能力决定自己的命运,想不透,浑浑噩噩一辈子,反而没那么痛苦。
赵至忠巴结上了姓赵的那一家,上了榜。她跟着水涨船高,官家小姐嫁老财主不划算,押送去京城严训严教,待价而沽。
母亲往日拿到钱就喜笑颜开,接了丈夫的信立刻变脸,以死相逼,让舅舅反叛,把她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买卖掐断,帮她的人全被严惩,婉如和红衣险些被打死。
那是她恨得最深的时候,也是她闹得最狠的时候,母亲和男人们一样恨着她,姊妹们躲着她。只有这个人,看见了她,认可了她。
也是他的安排,让她能翻身改命,重新拿捏住赵家的人。
她把这些功绩都算在唐四头上,才会对那猪头一忍再忍。如今知道了,可结果还会是一样。就算他家里没有徐风芝,她也不想再做笼中鸟。
他不信她的赌气话,接着说:“我查了一下赵至忠的名次,误以为他饱读诗书,惇德秉义,才能教出这么好的孩子。腊月回京覆命,皇帝问我要什么赏赐,我一恍惚,便提了这个名字。你写信来提醒,那时我已回玉溆,辗转送到,任书已经下来了,没得回改的余地,只好叫人额外看着。”
他弄巧成拙,还得补救,思来想去,唯有放在眼皮子底下,时时看着,才是最稳妥的。唐四书背得好,谦逊有礼,没有纨绔习性。他以为这个义子也会欣赏她的品格,能好好待他。
然而他又错了一次。
他爱着她,却又时时在害她,包括眼下:什么都不能给,又因不舍而卑劣地纠缠。
这事办得糊涂,但这种冲动,却叫人悸动——他自家的侄儿们还没求个一官半职呢。
“好,我知道了。”
他没有趁机表明心意,也没有索要回报,就这么走了。
“傻!”
立冬了,夜里冷,两个大人把孩子夹在中间,就不怕她踢了被子着凉。
妙妙是乖孩子,从不闹觉,挨床就睡了。
两个女人想着心事,都睡不着。
巧善先说了赵家禾的鬼主意。
“越是危难的时候,人心越浮躁,我看有用。”赵西辞伸手,轻捂了妙妙耳朵,小声问,“我跟那位勾勾搭搭,又不打算嫁他,这事,你怎么想的?”
巧善笑着答:“先前我告诉过你,褚太太在山里的时候就跟我说了是误会。这是你们的事,你情我愿,她都不介意,我当然支持。”
“嗯,褚颀也和我说了。叫她名字吧,这太太的名号,对她来说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和她明着说了,这风芝姑娘大度得不得了,确实不在意。”
“人家比你大一二十岁呢,怎么管她叫姑娘?”
“嗐,一辈子没见过多少人,没经过什么事,那心思嘛,还是个小姑娘呢,一颗酸枣粒就把她馋住了。”
两人一齐笑,又一齐叹气。
“等百姓迁完,就要打下一仗了,我想找机会带她出去逛逛。机会丢一次少一次,得抓紧了。”
“好!”
“你说你想让天下的女人都能方便看诊,及时治病。我呢,想让天下的女人都能读书,读正经有用的书,不会被人随便欺骗,摆布。将来……”
巧善摸到她的手,轻轻抓握,“读书是极好的事,我们一块努力。家禾说过,我想做什么都可以,他会帮忙。褚大人是个好人,也会支持。我们还有小五婉如她们,还有许多人。”
“我们想要做什么,终究离不开依靠他们……”
巧善安慰道:“这更能说明我们做的事是对的,他们明辨是非,才会丢开男尊女卑的好处,真心欣赏我们,协助我们。”
“是啊,赵家禾真是好福气!褚颀就倒霉了,嘿嘿……”
“别闹,你也好,好得不得了,天下第一的好。”
两人笑作一团。
巧善在她眼里看到了一抹坚毅,心惊不已,停下来问她:“你要……”
“是,我想好了:一定要赖上他。男人反对,女人畏缩,光靠我们来做,太慢了。我们筹划了这么久,医馆一共就来了四个实在是走投无路的学徒。我想拿下他,一小半是因为他为人着实不错,一大半是我要借他爬上高处呐喊!”
赵西辞伸手,帮她抚平又胡乱滋起的头发,看着她,透过她看向黑沉沉的夜。
“这天下还有太多不对的事,耕作的人吃不饱,织布的人穿不暖,勤奋的学子落榜,清廉的官被打压……那些交给名臣去管,我先尽力做好这一件。”
巧善帮她抹了眼泪,再回来擦自己的,认真答:“对,我们先做好眼前的,将来会有更多人觉醒,一块去做下一件。”
赵西辞翻身仰躺,闭着眼说:“我从不奢望有了明君,就能让天下百姓自由富裕,让天下女儿都能自在幸福。哪朝哪代都是先兴后衰,做点小买卖都避不了各样事故,国运民生,更是难测。他能活多久,我能活多久,将来如何?这些我都看不到,也决定不了。要对抗千千万万个棺材板,难着呢。也许只是烟火,绚烂一场就熄灭了,但我想尽力埋下一颗种子,让它在眼下生根,在将来发芽。 ”
第140章 认可
两人的手握在一起,巧善将它们带过来,放在胸口上。
“我想到的,源自我看到过的事和物,你走的路更多,想的也更深远。果然这世上的事,一辈子也学不完。”
巧善笑一声,又接一句感慨:“真好!”
赵西辞也笑,柔声交代:“你们青梅竹马,情分深。这半路来的情不牢靠,易生变,我没指望它。这事还得再筹划筹划,我要好好想想,怎样才能将他的好维系得长久。还有风芝姑娘,她也有用。”
“好,这事只有我们知道,我不告诉一个人。”
赵西辞最爱她的暖心,故意说顽话:“我要是个男人,一定娶你,可太舒心了。”
巧善跟她待久了,经得起玩笑,顺口反击:“快别说了,他一直防着你呢。”
还真是,扶个腰都要吃醋,挨着坐也要盯来盯去。
全心全意爱一个人,就会这样时时刻刻想独占吧?由此可见,她对褚颀,只有感动,触动,没有真的爱上,徐风芝也不爱他。
真可怜!
“西辞,既然人心浮躁于我们有益,那在这里也能用吧?那批羊最晚后日早上能到,留到攻城那天再煮。眼下刮的是北风,正好……难的是没有那么多大炖锅。”
赵西辞一听歪主意就乐了,“有!寺里必定有,不肯借就抬它家的香炉,拆它家的钟,拿来当锅使。”
这是顽话。
得道多助,褚家军一到,主持领着一众和尚迎到了山门外,帮忙安置救出来的老幼病残,将功德箱清空,拿来捐助,把后山种的菜摘来相赠。出钱又出力,有什么给什么。
赵西辞见多了人心险恶,又有话说:“他们打惯了清水仗,智谋都在排兵布阵上,一直顺风顺水,未必肯用。这事等褚颀过来了再说,愿不愿意的,让他去定夺。巧善,皇城是个邪门的地方,离那越近,人就越怪,你早做准备。”
“你是说,我们身边这些人,也要起心思了?”
“嗯。输了有输的心思,赢了有赢的心思。有权势的地方就少不了争斗,原先跟着的,半道来投奔的,战时收服的,还有我们这些没有正经投军的散人……”
“好,我知道了。我原以为不去做官,就不用懂蝇营狗苟怎么写。怪我忘了为人处世的门道也多,还得好好学。”
赵西辞怕吓坏了她,特地问:“裁那些布,本钱是多少?拿出去卖,又是多少?我心算不如你,你替我算算,明儿我找她讨钱去!”
巧善闷笑,“你呀,又淘气了!缎只用在了花间裙的细缝里,两色加起来才一尺出头。八样布,算上耗掉的碎布头,也才五两七钱,按往年的价卖,该是八九两,今年的行情不对,最多能到七两半。鞋子有现成的,我絮好了棉塞子,明早缝上了再给你。账都算完了,手头上没活,来得及。”
“不是我惦记那三瓜两枣,徐风芝前半辈子一直被他们当成摆设,指定乐意被人索取。看见!巧善,人最怕不能被看见,伤心,欢喜,得意,失落,努力……”
巧善很自然地接道:“是啊,有人见证才好。不论男女,有个人在就是好的。”
在王家时,她就是那个不被看见的人。大哥是好人,但他也艰难,多数时候自顾不暇。有了小英,她才像个人一样活着:关心,被关心。小英走后,她又有了他。他离开几年,她还有梅珍,有青杏。他又回来了,他们再也不分开,还多了别的兄弟。接着是西辞、婉如她们,将来还会有更多。
赵西辞摸摸鼻子,接道:“没有人,猫猫狗狗也可以,带眼睛就行了!”
巧善又被逗笑,应道:“会越来越好的!西辞,我们这么努力,有资格问老天爷要一份回报!”
“嗯。睡吧,过几日,又要在车上颠簸了。”
行军打仗要力气,吃得饱力气才足,她们这没有精米吃,但不仅有粮,还有菜,绝对管饱。
十天半个月吃一次肉,天冷了,一碗热乎乎的肉汤下肚,能把五脏六腑哄得服服帖帖。
每回到前边去报账,总有人注目或是抱拳行礼,还有那胆大的,特意凑上来,叫一声“王大人”,“赵大人”。
这对她们来说,是莫大的鼓舞,因此钱一到手,就想着再去找点荤腥回来给他们打牙祭。
天冷了,得防着伤寒、风湿和冻疮,还要采买药材。后来的兵没有棉衣棉裤,也得供上——再往北,就要对上冰天雪地了。
褚颀和他父亲都镇守过西南,那里的人代代感念褚家军的恩德。官员接了出兵的旨意,但不敢轻举妄动,一是粮草供不上,二怕还没出门,本地也造反了。包抄指定不成,极有可能没走出二里地,就被百姓抄了底,只能先拖延。
西南无战事,可以去探探。
她们在天黑后悄悄地离营,接着搜寻过冬的物品。
被拐带出来的徐风芝一路忐忑,巧善和赵西辞夹着她哄,每到一处,都把她拉下车来看看,让她认认地方,看看百姓过的什么日子,谈买卖也要带上她。
这些事,对她来说都是新奇的,尤其是看到赵西辞骑羊摔下来,险些吓晕过去。
赵西辞大笑着多滚了半圈,赖在干草地上撒娇,好姐姐好妹妹地喊,叫她们过来帮她除草屑草针。
她们忙着帮她清理,她惦记上了吃的:“这羊一身的力气,腱子肉指定香,今晚就尝尝。”
徐风芝捻着手里的草针,忘了阿弥陀佛,只记得笑。
小留带一队人守着熏猪羊,她们接着往南走,买到接骨散再回来会合。
带的人手不少,轮番赶马,日夜兼程追上去。
拉回来的东西还没交完,一落地就得了个坏消息。
有人趁她们不在,要带走廖宝镜,说什么“大河有水小河满,大河无水小河干”,叫她顾全大局,去招降曾经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曾总兵。
小五她们自然不肯,两头差点打起来。幸好有人悄悄往上头报信,小徐大人被小将带走,听说还被他爹杖打了。
巧善一阵后怕,赶忙去看望廖宝镜。
廖宝镜被心病纠缠,气色很差,蜷缩在竹板上。
巧善拦着不让她坐起来,柔声劝说:“你安心养病,大人不是那样的人。”
廖宝镜闭上眼,万念俱灰道:“我早该死了!她们说我一抹脖子,母亲也活不了。我信了,什么脏脏臭臭都忍着。不能自尽,可以假装失手误杀一个,让他们来杀我。我以为我是太傻了没想到,其实不是的,我只是懦弱。我学了十几年功夫,却任人宰割,我就是怕死而已!巧善,还是让我去吧,别因为我而得罪那些人。美人计,美人计……我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也就这副皮囊能看。能做点有用的事,洗洗罪孽也好。”
“不行!”巧善痛心,半抱住她,安慰道,“你从来没做错什么,以前那些事,本就不该由你去承受。一个人想活下去,是生来就有的意识,不是错,在困境中能坚强活下去,是很难得的事。宝镜,你没做错什么!不要信那些鬼话,没用的男人才会想到这些龌龊诡计。你不要轻看自己,你和我们是一样的。你能做很有用的事:等你好起来,教我们学功夫吧,原先的师傅上阵杀敌去了,小五腾不出空,只有你了!”
“啊……我可以吗?”
“当然可以,家禾的功夫就是在廖家学的,可厉害了,他说你很勤奋,也很厉害。”
廖宝镜眼里有了神,撑着坐起来,抓着她的手问:“那徐家怎么办?我知道徐家的二爷三爷都……徐大人又是得力干将。不行,不能叫褚大人为难!我这样的身份,本没有脱身的机会,他大费周章才把我弄出来,我却给他惹出麻烦,实在不该。”
“不要想那么多,这不是为难事,大人不会在意。徐家老大人是个通情达理的好人,褚太太也是徐家人,她和我们要好。你可能不知道,这趟她跟我们一块出门了。她也是个和善的人,等你好了,我带你去见她。”
廖宝镜松开手,捂住脸,哭诉那些积压的委屈。
同胞姐妹,那个什么都用最好的,将来好做尊贵的皇妃。在她这,就是怎么糙怎么来:不能穿漂亮的裙子,伤了不许哭,一定要粗着嗓子说话,六岁就被带去刑场看砍头,八岁逼着她杀了陪伴几年的马,来了月事也要接着练武,背不下兵书舆图,就必须去全是男人的学堂。
“我什么都做不好,书上的字会搅乱,我总是认不全。跟廖秉钧比,差太远了,我就是个废物,连擂台都不敢上,只能叫少观
家禾以前的名字
代我去。就这个名字,也是别人不要了才有的。”
“谁说的?廖秉钧心肠歹毒,是个彻彻底底的混蛋,你不需要跟他比。宝镜,从前种种,都放下吧。你喜欢什么名字,仔细想想,再取一个就是了。你好点了吗?去帮忙吧,拉回来很多伤药,要分出来装好。”
“啊?好多了,我去,我愿意去。”
野外扎营,没有现成的宅子给她们住。褚老太太留在清源县养病,徐风芝的住处就在主帐后方。她早就知道了,自己不方便走动,特意叫身边人过来赔礼道歉。
巧善惦记一件事,叫住婆子问了两句,心里有了数,才去家眷待的南营房找人。
王朝颜一脸不情不愿,垂着头说:“有事快说,我忙着呢。”
“谢谢你!”
王朝颜猛地抬头,眼里闪过惊讶,察觉到失态,赶忙把脸又转回去,嫌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是贵人,我可担待不起。”
巧善装作没看到红肿的那半边脸,走近了,摘下特意戴出来的两只金镯子,抓了她的手,强塞给她。
王朝颜撇嘴,气道:“干嘛,想收买我?”
“不是,总之谢谢你。朝颜,向京这边有场硬仗要打,你愿不愿意过去帮忙?你学得快,缝得很好。我们花了很长时间在预备,药膏提早熬好了,用棉篓子捂着,不结冻,随时能挖。伤药多数磨成了粉,配药方便,用方寸匕一舀就能成。还多了许多新鲜玩意,你想看了,随时找过去,我们在那等你。”
王朝颜看了看远处,压声说:“知道了。”
她看巧善要走,忍不住,又叫住她:“那高小留还跟着你们?”
“是的,他一直在帮忙做事。”
“行,我知道了。走吧走吧,到处乱跑什么,真是的!”
巧善思来想去,决定和小留说一声。
小留笑笑,说:“三嫂,她不是坏人,以为我卖了身,管三哥要契书呢。她也不知道我另外有家,托萧大哥把那房契留给了我,还有些银子。几时她用得上了,您跟我说一声,我给她送去。”
“你……”
是不是还念着她?
算了,眼下这情形,说什么都不好。
巧善点头,“你说得对,她不坏,终究是故人,有什么消息,我会及时告诉你。”
“好,劳动嫂子费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