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麻木伤(二更) “你不仅漂亮而且聪明……


    偌大的射击馆陷入了死一般的静寂。


    钟虞大脑空白, 惨白灯光下,憧憧人影中,他看到了赵德青伪善的脸, 程杰狰狞的脸, 甚至好像看到钟薛死前凄厉扭曲死不瞑目的那张脸。三张脸叠合成一张, 变成一张魔鬼的脸,啸叫着从他身体穿过,将他捅了个对穿。


    钟虞几乎无法站立。


    就是这时, 一只手掌伸来, 牢牢撑在了他的背后。


    是蒋绍言。


    视线恢复聚焦,钟虞转头对上了蒋绍言, 愣了愣,很快又仓皇避开了。他突然不敢去看蒋绍言的眼睛。


    蒋绍言手掌按在钟虞背后,推着他往外走。钟虞便被这股力道推着往前,然而脚步潦草踉跄,走出几步后才像是找回行走能力,咬牙聚力,拉上梁栩快跑。


    直到看他们跑了出去, 蒋绍言才动, 目光冷冽扫过程杰, 在赵德青脸上停留两秒, 随后将手中那把气手枪用力一抛,转身大步离去。


    蒋绍言的车就停在门口,跑到车边, 钟虞按钥匙开门,先将梁栩推进去,紧接着自己也要坐上去时突然停下, 朝旁边看去。


    他又看到了那辆牧马人,这一次记忆回溯,一下便想起在哪儿见过。


    岚大,校庆,暴雨,就是这辆牧马人朝他们直冲过来,原来竟是程杰这伙人的车。


    现在回想,或许那个时候程杰已经知道他回国,或许也是那个时候就盯上他。


    蒋绍言从后面追上来,见钟虞站在车边迟迟不上去,便问怎么了。四目再次对上,钟虞没有说话,弯腰钻进了车里。


    蒋绍言也上了车,迅速将车发动,轰鸣着冲破夜色,眨眼间就开出了几十米。


    钟虞侧头,无声地望向侧视镜,那栋灰色建筑于黑暗中隐匿盘踞,竟好像一只会吞人的恶兽。


    直到完全看不见了,周围人车也渐渐多了起来,道旁的建筑带来人世的光亮,蒋绍言才问:“去哪儿?”


    钟虞看向梁栩,梁栩颤声说:“我、我想回家。”


    “你确定要回家?”钟虞自上车后便沉默,此刻突然问了一句。


    梁栩一愣,他下意识就想要回家,因为家就是避风港。


    但他忘了,家也可能正是风暴中心。


    钟虞沉默了一会儿,问他:“那张欠条怎么回事?”


    梁栩也是懵的,连连摇头,他根本毫无印象,他确定自己没有签过,肯定是谁模仿了他的签名。


    会是谁?


    还有那个手印,他也确定没有按过,但那伙人似乎十分笃定,甚至拿到公安局或者法院都不怕,到底是怎么回事?


    “真的不是我借的,手印我也根本没按过。”梁栩急得快哭了,“学长,你一定要相信我。”


    “我相信你。”钟虞说。


    钟虞记得陶青稚说过,梁栩从小没有父母,借住在亲戚家,这也是他当初觉得和梁栩亲近的原因之一。


    “你跟谁住在一起?”


    “我舅舅舅妈还有表弟,他们都对我很好。”


    钟虞勾勾嘴唇,神情似冷非冷:“真的对你很好?签名可以伪造,这个暂且不说,但手印呢?如果那手印不是你按上去的,那就是别人趁你睡着拉着你的手按上去的,能在你睡着的时候接近你还叫你毫无防备的人,有几个?”


    梁栩脸色刷地一白。


    一道闪电当空劈过脑海,他突然就想起不久前的一个周末,他从学校回去舅舅家,本想晚上就回学校,但舅舅舅妈非要留他住一晚,那晚他睡得很沉,第二天醒来刷牙时,发现右手拇指红彤彤的,像是沾了什么东西,打了肥皂在流水底下搓半天才洗掉。


    当时并没在意,现在回想……


    梁栩只感到晴天霹雳,整张脸刹时毫无血色,也嘴唇都白了。


    钟虞看他反应就知道了答案,这种遭遇至亲背叛的痛苦他感同身受。他问:“送你回学校?”


    梁栩浑身颤抖,比刚才被人挟持还要抖得厉害,他死咬嘴唇说不出话,只能点头。


    钟虞转脸对蒋绍言说去岚大。


    视线在后视镜里又一次交错,钟虞神情漠然,很快转开了,他的刻意回避全都落在了蒋绍言眼睛里。


    钟虞抬手按住梁栩的肩,微微使了力,等梁栩不再抖得那么厉害,他才说:“学校暂时是安全的,他们不敢把你怎么样,你最近最好一直待在学校,能别出来就别出来。”


    然而这只是权宜之计,梁栩不可能一辈子呆在学校不出来。


    梁栩惊魂未定,木然点头。


    钟虞又沉默了一会儿,想了想,觉得有必要把利害跟梁栩说清:“你也听到了,他们这些人不会罢休,要钱是其次,他们真正看中的是其他,你明白吗?”


    梁栩聪明,一点就透,他明白他们真正想要的是他这个人,想起程杰那恶心又下流的字眼,什么操大肚子,梁栩再一次无法自控地浑身发抖,他绝望又无助地抓着钟虞的手:“那怎么办……学长……我怎么办?”


    紧接着眼中闪过亮光:“我能去报警吗?”


    钟虞摇头:“你自己就是学法律的,应该知道,如果那张借据上真的是你的手印,那你将百口莫辩,这种属于债务纠纷,报警也没用,警察最多就是调解。但是……”


    下面的话残忍但现实,钟虞顿了顿,还是说了出来,声音冷酷无情:“但是那帮人会无所不用其极,用你的学业前途,用你的一切来逼迫你折磨你,直到你就范,你斗不过他们的。”


    说话时,钟虞察觉蒋绍言从后视镜里朝他看过来,但他没有看回去,他就这样当着蒋绍言的面,将曾经惨痛的过往血淋淋地剖开。


    梁栩睁着双眼,眼中的光亮消失殆尽,只余一片暗沉。


    钟虞也沉默了,梁栩长得出挑性格也好,聪明勤奋,本该有大好前途,然而叫赵德青盯上,就只有死路。


    他回想当年,赵德青掐着他的脖子把他摔在地上,等他缓过来后,跟他说钟薛欠的钱不用他还,只要他答应去陪别人睡觉生孩子。


    “既然你有这个能力,何不物尽其用呢?这也算一种天赋是不是,毕竟不是每个男人都能怀孕生子,物以稀为贵。”


    赵德青叫人搬了把椅子坐在他面前,双腿交叠,居高临下地看他。那种眼神,像在看可以随意标价的物件,也像在看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碾死的蝼蚁。


    赵德青说完这句,旁边的手下都哄笑起来,眼神淫邪露骨,下流又恶心,他当时就吐了,因为没吃东西所以吐不出什么来,只干呕酸水。


    赵德青找人拿来纸巾,亲自弯腰帮他擦,末了捏住他的下巴,意味不明地看他一会儿,说:“你该换个角度想,就算你毕业之后做了律师又能怎么样,打一个官司能挣多少钱?但只要你愿意,只要你现在点头,你余生都可以衣食无忧。不仅你,还有你奶奶,你们的生活会完全不一样,你仔细想想我说的对不对。”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只为了钱?”


    赵德青眯起眼,轻蔑地笑了笑:“还是太年轻了,钱能做到的事情远比你想得多得多。”


    说罢直起身靠回椅子上,冷冷看他,又道:“阿杰被你划伤,血不能白流,你伤人是事实,如果我找到你学校去,你或许会被记过,或许会被开除,谁知道呢?”


    “还有你的奶奶,或许某天上街买菜,就可能被一辆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的车撞倒。毕竟意外嘛,随时都可能发生。”


    他当时恨不得掐死赵德青,刚从地上爬起来就被旁边上来的两个人压着跪在地上动弹不得,只能以一双赤红的眼死死瞪过去,恨不得将赵德青射穿。


    赵德青缓缓俯身,鼻尖距离他仅一寸才停,又笑了笑:“你不仅漂亮而且聪明,我喜欢聪明的人,我相信你知道怎么选。”


    车子进入市区,在夜色里穿行向前,蒋绍言开得很稳,没有急刹也没有颠簸。钟虞回神,望向了梁栩,他在想,这会不会是梁栩此后人生里,最后一段平稳的路途了。


    他不能眼睁睁看梁栩的人生就这样被毁掉。


    “我送你离开这里,你愿意吗?”


    梁栩愣了许久才意识到钟虞这句话的含义,他表情木讷,一时回不过神,直到钟虞又重复了一遍。


    “去国外怎么样?如果你愿意,可以继续读书。”


    梁栩成绩优异,并非没想过出国,不想给舅舅舅妈增加额外负担便主动放弃,此刻第一时间,他想到的还是所谓亲人。


    “可我家里……”


    钟虞冷声打断:“到这个时候你还想着他们?”


    梁栩嗫嚅,说不出话。


    钟虞继续问他:“你今天为什么要去那个射击馆?”


    梁栩脸色苍白,好一会儿才说:“是我舅舅约我去的……”


    结果他到了那里不见舅舅,却被两个高壮的男人拦下,说他欠了钱,要他还。


    答案已昭然若揭。


    滚烫的泪汹涌而出,很快打湿了他的脸,梁栩泣不成声:“为什么……是我做错了什么吗……我从来没有对不起他们……我那么信任他们,为什么……”


    这个问题钟虞当初也问过自己,至今无解,自然也无法解答梁栩。


    “走还是不走,你自己考虑清楚告诉我。”钟虞说,“留下会有什么后果,你要想清楚。他们不会罢休,要钱是其次,究竟想要让你去做什么你该明白。”


    梁栩的双手死死扣进身下座椅里,他含泪点头。


    “那学校这边怎么办,我还有半年才毕业。”


    “这个好办。”钟虞早替他想好,“可以请陶老师出面跟学院协商,到时候答辩再回来,我会让人全程保护你。”


    钟虞声音平稳沉静,仿佛尽在掌握中,让人不自觉信服。梁栩平静下来,目光重又亮起,他看着钟虞,不禁想,这个让人敬佩的学长是不是也曾经有过和他一样的遭遇,那他又是怎么熬过来的。


    前方就要到岚大,钟虞最后说:“你自己权衡,做好决定告诉我。”


    梁栩说好,重重点头。


    蒋绍言将车停在校门外,梁栩下车前钟虞又嘱咐他:“这两天你自己要小心,有事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


    梁栩的手按在车门上,却迟迟不敢下去,最后一咬牙推开门,独自踏入漆黑深重的夜,转身正要向钟虞告别,却猝然睁大了眼。


    “学长,你的手……”


    蒋绍言一路沉默,闻言立刻回头:“你手怎么了?”


    钟虞愣了愣,低头看去,这才发现自己的手竟然流了血,掌心靠近掌根处划了一道深长的口子,鲜血染红了整片衣袖。


    刚才车里光线暗,这会儿梁栩开门,顶灯亮起,他才发现。


    什么时候划伤的,被什么划伤的?刀刃割进肉里,他竟毫无察觉。


    试着动了一下,手指僵麻,竟也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可是车里明明并不冷,蒋绍言开了空调,座椅也一直加热,但不知为什么,他浑身就是冰冷僵硬,血液似乎不再流动,面色也比梁栩更白,不像个活人。


    钟虞哑声说没事,让梁栩先回去,他看着梁栩走进校园,这才转头对蒋绍言说回酒店。


    蒋绍言的表情比外头的天气更冷,坚决地否定:“不行,去医院。”


    随即发动往最近的医院驶去,钟虞知道多说无益,未受伤的手掏出手机,才发现伊森给他发了十几条信息。


    他回拨过去,伊森秒接,担心的声音传来,问他有没有事。


    “没事,解决了。”钟虞后仰靠在温热的座椅里,疲惫地闭了闭眼,“兜兜呢?”


    “还在睡觉。”伊森语气听着颇为幽怨。


    钟虞心里便踏实了。伊森问他何时回,他说很快,随后挂了线。


    到医院挂急诊,医生戴上一次性橡胶手套检查,伤口看着长但好在不深,血也止住了,简单清创后缝合。


    钟虞特意跟医生说不用打麻醉,医生反复问他确认吗,不打麻醉会很疼,钟虞一字一字说,我确认。


    生理盐水冲洗,再加上缝合四针,整个过程钟虞没动没喊,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麻木地看医生刺针拉线。


    医生十分诧异,行医数年还没见过这么能忍痛的,他觉得眼前这个叫人惊艳到移不开眼的病人有些不对劲,数度朝站在旁边的另一个英俊男人看去,然而对方眉头紧锁,始终未发一言。


    蒋绍言知道钟虞在通过这种方式来发泄,因此没有干涉,只在旁边默默垂眸。


    缝合好,医生自己竟紧张到微微冒汗,摘掉手套,交代伤口不要碰水,饮食忌辛辣等等便出去了,将VIP室留给余下两人。


    一时无声,谁都没开口,病房仿佛氧气匮乏的深海,叫人窒息。直到蒋绍言手机响,一看是蒋兜兜打来的,他才接起电话,说两句后把手机贴到了钟虞耳朵旁边。


    “小虞儿,你在哪儿呢?”


    听着蒋兜兜的呼喊,钟虞一瞬间竟产生流泪的冲动,他跟蒋兜兜说没事,很快就回去了,又问蒋兜兜想吃什么,回去给他带。


    挂了电话,钟虞做了个深呼吸,他坐在病床边缘,抬头看对面雪白的墙壁。从蒋绍言出现在射击馆,并且对他认得赵德青和程杰毫不惊讶他便知道,当年的事情蒋绍言怕是已经知道了。


    “你都知道了?”


    蒋绍言表情不辨喜怒,沉默了片刻,沉声反问:“为什么那个时候不告诉我?”


    钟虞苦笑,那时候告诉你,你又能做什么?一切既定,什么也无法改变,又何必要让你知道。


    抬起那只完好的手覆在眼上,钟虞顿了两秒,将手拿下,眼神重又变得冷肃锐利。


    “如果你想知道,现在我便将当年的事原原本本,全都告诉你。”


    第72章 狠与恨(一更) “我巴不得他赶紧去死……


    那天意外提早回家, 听到了老太太和钟薛的对话,钟虞佯装不知,谁知道在吃饭时, 老太太突然就端着杯水叫他喝。


    那杯水里搀了东西, 老太太心知肚明, 对上钟虞震惊的眼神,便知钟虞也已经知道了,但她还是递了过去, 苍老的手不停颤抖, 那杯子里的水不停颤抖。


    钟虞垂眼看去,心也跟着不停颤抖。


    老太太的手皮肤已经松弛, 长出了老人都会有的斑,每到冬天都因为舍不得开热水而生冻疮。就是这只手,会温柔地抚摸他的头发,灵巧地给他织御寒的线衣,会在他苦读的夜里给他煮宵夜,为了让他读书一针一线地打毛衣一笔笔地存起钱。


    而现在,同样的一只手, 把掺了药的水端到他面前。


    钟虞便明白了老太太的选择, 在儿子和孙子之间, 还是选了儿子。


    他就这样被抛弃了。


    心如死灰也不足以形容, 他以为他会愤怒,会伤心至极,但实际上他却出乎意料地平静, 无波无澜,激不起半点情绪。


    见他迟迟不动,钟薛忍不住了, 扑通跪在地上,砰砰砰不住磕头,说看在把他扶养长大的份上,求他一定要救命。


    老太太不作声,只低头垂泪,便是默认了,钟虞突然就明白了一个词——挟恩图报。


    他轻轻地将那杯水推开,又将钟薛搀扶起来,说叔叔没事,不管什么事我都会帮忙,先吃饭吧。吃完饭他借口学校有事,平静地从那间房子离开,平静地走下楼梯,平静地骑上车穿过门前弄堂,之后便一路狂奔。


    心脏跳得厉害,咚咚咚,每一下都似重锤,擂得眼前发黑。明明是盛夏,吹来的风却好似刮骨的刀,拂在脸上如切肤般疼。


    他几乎提着一口气拼命往前,等反应过来才发现骑到了汽车站,跳下车就要冲过去买车票,却又犹豫了。


    他的亲人朋友森*晚*整*理学业都在这里,他能去哪儿,他该去哪儿?


    就在这犹豫的短短几秒,旁边开来一辆面包车,车上下来两人,众目睽睽二话不说就把他往车里拉,紧接着用毛巾捂住他的口鼻。他睁大双眼想要呼救,几乎是立刻就失去了意识。


    等醒来时,身下已经不是行驶的面包车,而是个富丽堂皇的房间,水晶灯绒地毯,一个年轻凶悍的男人正俯身看他,见他醒来,眼里流露出灼热的贪婪。


    那便是程杰。


    之后他借口口渴想喝水要来一个杯子,把杯子在茶几角上猛地磕碎,用碎片划伤程杰,赵德青就是这时进来,他冲过去,却被赵德青一把扼住了脖子。


    赵德青以学业前途威胁,以老太太生命威胁,逼他就范。


    回忆到此,钟虞坐在病床边,弓着身,脊背不似往日挺拔。他抬手抹一把脸,泫然地笑了一笑:“我知道你会说什么,我奶奶她那样对我,我干嘛还在乎她的死活。但她养我长大,二十年我们相依为命,她可以对不起我,但我没办法不管她,她身体本来就不好,万一再有意外……”


    前途学业悬于一线,至亲之人出卖背叛,豺狼虎豹威逼利诱。他万念俱灰,别无选择,只得答应了赵德青。第二天,就有人带他到了蒋西北面前。


    看见蒋绍言的照片纯属意外,也可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他同蒋西北达成交易,之后设局引诱,刻意暧昧,直到上床怀孕,最后生下一个孩子。


    蒋西北知道他决心要走,在他走之前还给了他二十万,让他在异国他乡有点钱傍身。


    这笔钱不包括在钟薛欠的那部分里,是蒋西北单独给他,让他不用还。


    “你知道我用那笔钱干什么了吗?”钟虞问,双目依旧直勾勾望向那雪白墙壁,并未看蒋绍言。


    蒋绍言却在看他,眼神平静:“你给了你叔叔。”


    “是。”钟虞目光流露出狠与恨,“我把二十万,全都给了他。”


    那时他刀口刚拆线,还没完全长好,疼得厉害,坐了两个多小时的车,拎着死重的一兜钱,在城中村一处脏污逼仄的房子里找到了钟薛。


    当初他答应赵德青,条件之一就是和钟薛从此断绝关系,他帮钟薛还钱,就当买断这份亲情。在他怀孕不久后,老太太去世,草草办了后事,他便勒令钟薛不许再找他。


    “如果你胆敢出现在我面前,我立刻把这孩子打了!反正奶奶已经走了,前途我也可以不要,你要不信尽管可以试试!”


    所以钟薛见他主动找来十分惊讶,当他拿出那些钱的时候,钟薛就更加惊讶了,眼珠子都快瞪出眼眶。


    钟虞还记得他当时是这样说的。


    “叔叔,这些年你供我吃喝读书,我不是没心没肺的白眼狼,过去的事情既往不咎,现在我有钱了,也不能忘了你,这20万给你,我实在不忍心看你过得这么辛苦。其实我觉得,你只是差了点运气而已,希望这笔钱能成为你翻身的资本。奶奶泉下有知,也会感到欣慰的。”


    他说得情真意切,钟薛却并未看他,一双浊目死死盯着那成捆的钞票,眼中的贪婪和狂喜一览无遗。


    “你觉得我会有这份好心吗?”钟虞问,他抬起头,整个晚上第一次直面蒋绍言。


    蒋绍言同他对视,眼眸深沉,没有出声。


    钟虞笑了笑,笑得竟有些凄然,更有些凄厉,他双目发狠,双手也紧攥起来,手背露出道道青筋:“怎么可能!我巴不得他赶紧去死!”


    “他是我亲叔叔又怎么样,他从小养我长大又怎么样?我永远无法原谅他对我做的事!我本该有美好的家庭,光明的未来,但就是因为他的愚蠢贪婪,懦弱自私,我的人生踏上了一条不该存在的岔路,完完全全彻彻底底改变了!”


    家没了,奶奶死了,人生被毁了,凭什么罪魁祸首还能好好活着?!


    “我就是要把钱都给他,我就是要诱惑他去赌,我就是要让他以为他有机会翻身,我就是要看他死无葬身之地!我不甘心我就是要报复!!”


    二十万对他来说不是笔小数目,只要省着花,足够他在国外好几年的开销,他那时身上只剩之前奖学金攒下的钱,但还是决然地将那二十万全都给了钟薛,自己一分也没留。


    “最后他终于死了,从高楼跌下去摔死的,你不知道得知消息的时候我有多痛快!收尸?我怎么可能给他收尸?”


    不仅钟薛,他也恨不得手刃赵德青和程杰,可惜没这个能力,所以当年才那么坚决地要走。


    这么些年过去,当时埋于心里的话终于痛痛快说了出来,像是心口压着的一块重石骤然碎裂,然而钟虞却并未感到轻松。


    情绪极致宣泄过后反而冷静下来,除了冷静,还有无穷无尽的空茫,如同那只未打麻药的手,带来密密麻麻的钝痛。


    “这就是当年全部,我说完了。”钟虞神情冷漠又木然,“你现在该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了吧。”


    所以蒋西北说得没错,程杰说得也没错,杀人诛心,他的确心狠手辣。


    钟虞颓然地塌着双肩,心中漠然地想,如果蒋绍言自此厌恶他鄙夷他,那他也认了,但如果蒋绍言为此不让他见蒋兜兜,他不会罢休。


    谁料蒋绍言却说:“我说过,你就是你。”


    钟虞一愣,睁着一双空茫的眼怔怔望过去。


    天花板吊着一盏白炽灯,光线惨暗,蒋绍言站在他面前,许久没再出声。过了不知多久,他才问一句:“钟虞,你是不是也很恨我?”


    声音很轻。


    钟虞又一愣。


    蒋绍言一双眼睛朝他看来,目光暗沉,远不似从前明亮。


    “不……”钟虞嗫嚅,“我不恨你,你是被蒙在鼓里,反而是我利用你……”


    所以蒋绍言的温柔包容才会让他感到自我厌恶,甚至无地自容。


    蒋绍言闭目,深呼吸。虽然他没有直接参与,但他也是这因果里的一环,蒋西北做的事,他没有办法完全撇清。


    如果要算,那么向钟虞举起的屠刀里,也有他的一份。


    蒋绍言又轻声问:“这事一直在你心里,没办法过去了,是吗?”


    “是,没办法过去。” 钟虞反问,“换作是你,你能过得去吗?”


    蒋绍言沉默了一会儿:“过不去。”


    方才听到的每个字都在脑海里重重回响,顿了顿,蒋绍言再次看向床边坐着的人,晦涩地开口:“所以一直以来,你都觉得我只是你人生道路上一条错误的岔口,而不是正途,是吗?”


    钟虞咬牙:“……是。”


    心中似有一处轰然坍塌,蒋绍言深呼吸:“好,我明白了。”


    第73章 风暴起(二更) “要是什么都不做,那……


    从医院回去酒店还是蒋绍言开车, 一路上,车里都十分沉默,除了路过蛋糕房时钟虞要蒋绍言停下给蒋兜兜买草莓蛋糕, 其余时间两人没再说过一句话。


    蒋兜兜早在酒店等得心急, 不知道怎么了, 睡觉的时候他就特别不踏实,还做了噩梦,醒来后发现钟虞不在, 房间里只剩陌生的伊森, 心里就更难受了。


    从没这么难受过,说不上原因, 像是心头重重压着什么,快要喘不过气来。眼红鼻子酸,莫名很想哭。


    这感觉从没有过,叫蒋兜兜有些害怕,他极力忍着,但那股难受的劲儿还是如潮水般一股股往上涌,待房门被敲响他即刻冲过去开门, 第一眼看到的不是蛋糕, 而是钟虞手上缠着的纱布, 便再忍不住, 哇一声大哭出来。


    钟虞只得蹲下,把蛋糕搁地上,伸手搂紧蒋兜兜。


    伊森愣了, 刚要辩解自己可没虐待这小孩,也看到了钟虞受伤的手,脸色顿时一变:“ 你手怎么了?”


    钟虞说没事, 又继续哄蒋兜兜。小孩小心翼翼捧着他受伤的手,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


    蒋兜兜怎么也停不下来,哭得撕心裂肺伤心欲绝,钟虞便也没忍住红了眼,两行眼泪悄然地流了下来。


    蒋兜兜从没见过钟虞的眼泪,一下愣住,突然从他怀抱挣脱,转朝站在旁边的蒋绍言,伸出双手拼了命地推搡:“是不是你欺负小虞儿,是不是你欺负小虞儿!都是你!你是大坏蛋,你是坏人!”


    蒋绍言纹丝不动,任蒋兜兜像只小兽似的在他身上撕咬发泄。


    若是往常伊森定会大笑出声,但这情形一看就知有事发生,他也从未见过钟虞的眼泪,怔怔望了许久,又去看蒋绍言。


    蒋绍言不复前几次见时的挑衅嚣张,那张英俊的面庞沉如深水,眼神十分阴沉晦暗。


    伊森暗自心惊,这眼神他并不陌生,他在他父亲身上就曾见过,只有他的父亲真正动怒时才会出现,是隐忍未发,是秋后算账,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等蒋兜兜发泄得差不多了,蒋绍言才单手制住他,只说了两个字:“好了。”


    声音低沉充满威慑,蒋兜兜不敢再闹,愤恨地停下,再次扑进钟虞怀里,抬起袖子给他擦眼泪,说小虞儿不哭。


    三个大人一个孩子都挤在门口这点地方,钟虞费力把蒋兜兜抱起来,注意不碰到手上伤处。他抱着蒋兜兜往房间里走,伊森亦步亦趋跟随,然而蒋绍言却站在门口没有进来。


    “钟虞。”蒋绍言出声。


    钟虞回头,蒋绍言看着他,深深地、长长地看着他,然后突然就笑了,轻声说了句:“再见,我走了。”


    钟虞的心在那一刻蓦然收紧,他有种强烈预感,这将会是他和蒋绍言最后一次见面。


    蒋绍言在跟他告别。


    钟虞惶惶然不知所措,等反应过来,门口已空荡荡,再无半点人影。


    *


    三天后,梁栩联系了钟虞,表示他愿意走。


    钟虞立刻着手为他办手续,梁栩之前出国参加过暑期交流,手里有护照,只需要办赴美签证,有钟虞作保,签证很快办了下来。


    法学院那边,钟虞亲自去了一趟,找到了陶青稚,说明了缘由,陶青稚意识到事情的严重,当即表示没问题,学校这边他来协调,梁栩的安全最重要。


    钟虞便给梁栩订了机票,本想叫伊森同行,路上也有照应,但伊森不肯,联系了朋友在纽约那边去接梁栩,自己坚持留下。


    他觉得钟虞这几天状态十分不正常,他不放心。


    万事妥当,很快就到起飞这天,钟虞去送行。


    梁栩只背了一个书包,拎着一件行李,轻装简行,再次叫钟虞想起当年的自己。


    短短几天,梁栩整个人就瘦了一圈,羽绒服穿在身上竟有些空荡,尖细的下巴埋在裹了两圈的围巾里,脸色苍白,眼底乌青,叫人怀疑他前一晚是不是根本没睡。


    机场人来人往,广播不停播报,航站楼外飞机接连起降,有人来,有人走。


    钟虞并没有问梁栩如何想清楚决定要走,也没问这几天里梁栩是如何度过,但可以想象梁栩经历了怎样一番煎熬。


    只身前往异国他乡,对谁来说都不是个轻易的决定。


    交代了梁栩到纽约会有人接他,住宿也都安排妥当,让他只管放心。钟虞看着他,最后说:“我很快也会回去,不用担心。”


    听钟虞这么说,梁栩和伊森同时松了口气,伊森一直担心钟虞不会回去,留下也有这方面的考虑。


    登机的时间迫近了,梁栩捏紧机票,往航站楼外不舍地望了一眼,挤出微笑跟钟虞告别,却在转身的那刻落下了眼泪。


    伊森见人走了,便也要走,然而钟虞却站在原地没动,他便犹豫了一下也没动。


    钟虞站在来往穿梭的人群里,如一尊雕塑,目送梁栩进到海关,直到梁栩发来信息说已经到了登机口,他才转身。


    伊森一直默默陪在旁边,见钟虞走,便也快步跟上。


    他想不明白钟虞怎么突然要送这么一个人去纽约,也想不明白一个还在上学的学生,怎么就能抛下一切去另一个陌生国度。


    之前他一直没问,此刻没忍住,问出了口。


    钟虞转头看他,竟笑了笑。


    那笑容说不出的苍凉,伊森一怔。


    “伊森,”他听见钟虞说,“你知不知道中国有句古话,叫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伊森怔然,脚步不由停下,站在原地半天没能回神。等反应过来,钟虞的身影早已汇入人群中,大步离去了。


    *


    之后几天,寒流来袭,气温骤降。钟虞带蒋兜兜经过酒店大堂,正碰上工人在拆圣诞树,旁边摆着大捆即将登场的红火冬青,他停下看了一会儿,这才恍然,还有半个月就要到农历春节了。


    时间过得这样快,他的休假即将结束。


    梁栩已经顺利抵达纽约并安顿下来,钟虞一块心石落地。这段时间,赵德青和程杰没有进一步动作,他却不敢松懈,他自信以他现在的身份地位,赵德青不敢再对他怎么样,但总归小心为上。


    不是没有幻想过有朝一日能扳倒赵德青,揭发他的罪恶行径,叫赵德青痛哭流涕跪地求饶。


    然而这种快意人心的情节大多存在于虚构的小说里,现实是赵德青苦心经营多年,名下产业众多,最著名的就属鲲鹏集团,这还只是他明面上直接控股的,暗地里的怕是只多不少,此人财力雄厚树大根深,远非他一己之力能撼动。


    不甘,但也无可奈何。


    那日从医院回来,蒋兜兜一直跟钟虞住酒店,但蒋绍言却完全隐匿了踪迹,没打过电话,也没再露面。


    前一天钟虞带蒋兜兜回家拿厚衣服,上楼后也没看到蒋绍言,屋里暖气未开,冷得没有丁点人气,蒋兜兜自己回房间收拾,钟虞没忍住,去隔壁蒋绍言卧室看了一眼。


    床褥平整,没有睡过的痕迹。


    蒋绍言连家都没回,仿佛凭空蒸发。


    这天晚上先哄蒋兜兜睡下,钟虞打开电脑,看完几封邮件正要关机,被跳出来的一则财经新闻吸引了注意。


    是一个半官方性质论坛,最近刚刚办完年会,声势浩大,新闻通告铺天盖地。点进去,跳出一组图文,照片也是官方最爱用的深蓝色背景,高台宽椅中,一共坐了五个人,除了主持人都是受邀的企业家和学界代表,应该是类似在会谈或对答。


    钟虞一眼便在其中看到了蒋绍言。


    蒋绍言西装领带,长腿交叠,从照片看似乎瘦了,轮廓更加深邃,眼神也更加锋利。钟虞默默凝视,目光移到旁边,竟看到了赵德青!


    他先是震惊,随后释然,赵德青是企业家排行榜上的常客,受邀参加这种活动理所当然。


    前几组照片都是在台上,最后一张则是在台下,蒋绍言和赵德青彼此握手相谈甚欢,完全看不出蒋绍言曾经拿枪抵过赵德青的面门。之后有记者采访赵德青,赵德青表示非常欣赏蒋绍言成为新一代青年企业家中的领军者,而鲲鹏和西北集团历来有合作,未来也不排除继续合作的可能。蒋绍言站在一旁,灯光打在轮廓深邃的那张脸上,似笑非笑,一言不发。


    钟虞冷眼盯着这张照片,并不感到意外。他隐约知道蒋西北和赵德青交情不浅,否则当年赵德青也不会让他去见蒋西北。蒋绍言本质是个商人,商人逐利,只要有利可图,又怎么会在乎合作对象是个披着人皮的渣子呢。


    但心中还是滋味复杂,愤怒,失望,觉得不公,随后,极为讽刺地笑了笑。


    他不怪蒋绍言现实,只笑自己天真,再看下去也是添堵,索性拔电睡觉。


    如果钟虞顺着这条新闻搜索下去,就会发现随后又有记者单独采访蒋绍言,蒋绍言明确表示将不会和鲲鹏集团进行任何层面的合作。


    记者问及原因,蒋绍言只说了七个字:“道不同,不相为谋。”


    采访的记者瞠目,赶紧发上网,随后多家媒体转发,标题就援引了这七个字,几乎瞬间引爆了网络。


    然而一场更大的风暴还在后面。


    当晚美股开盘,鲲鹏集团股价就略微下挫,不知是否受了白天新闻的影响,但很快稳中有升,然而到尾盘却突然遭遇大资金狙击,股价一泻千里,以跌停收官。


    此后两天皆是如此。


    鲲鹏股价的不正常波动引来媒体猜测,恐怕是遭遇了空头的狙击,而蒋绍言刚在公开场合对赵德青发难,不禁让人对两件事的关联浮想联翩。


    钟虞日常也关注财经新闻,就算不关注,这几天手机各大应用推送的几乎都是这件事,想不知道都难。


    第六感告诉他,此事就是蒋绍言主导,但又觉得太不可思议,反复权衡之下,他还是拨打了蒋绍言的电话。


    电话一直未能打通,总是处于忙线,好不容易通了,铃响许久,却迟迟没有人接。


    最后自动挂断了。


    钟虞好像彻底跟这个男人失去了联系。


    第二天股市收盘,西北集团突然发出公告,表示已经持有鲲鹏超过5%的股份,但因为要等交割单,所以并未透露具体数额。媒体闻风而至,纷纷猜测蒋绍言持股应该已经超过了15%,接近赵德青本人持股量,也有人质疑蒋绍言此次低吸鲲鹏股票的行为,是否构成恶意收购。


    很快就有媒体反驳,称近年来多家企业遭遇恶意收购,背后都有鲲鹏和赵德青的影子,桩桩件件全都一一列举了出来。


    动作迅速且证据详实,很难不让人猜测是一早便准备好了的。


    钟虞也看到了这份公告,按耐不住,叫伊森看着蒋兜兜,他自己打车去了西北集团,本想直接刷卡坐电梯上去,又觉得无礼和唐突,便请前台代为转告,说有个姓钟的先生要求见面。


    很快,大堂一扇电梯的门便开了,谭朗从里面走出来,停在钟虞面前告诉他,蒋总说钟律请回吧,他不见。


    所以蒋绍言就在办公室,却不见他。


    谭朗看着比前次见面憔悴不少,西服也不似往日平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西北集团连日来出于风口浪尖,他熬夜加班,精神困顿,连外表都顾不及收拾。


    谭朗尚且如此,蒋绍言是什么状态可想而知。


    钟虞平静地问为什么不见我。


    这回谭朗只摇头,没再说话。


    钟虞转身走了。


    赵德青也不是善男信女,迅速进行反击,同样借媒体的手发布一系列西北集团或真或假的不利传闻,外有国际空头高调发表看空的言论,西北集团开盘就遭恐慌性抛售,而赵德青如法炮制趁机低吸,也发了公告,甚至在明面上直接对西北集团董事会发起了收购。


    新闻沸沸扬扬,钟虞再次拨了蒋绍言的号码,这次用的蒋兜兜的手机。


    蒋绍言终于接了。


    仿佛猜到电话这头的人是钟虞,蒋绍言没说话,钟虞却能听见他比以往更沉重的呼吸。


    “为什么?”钟虞先开口。


    蒋绍言像是笑了一声,嗓子有些哑,不知道熬了多少夜抽了多少烟,却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钟虞还记不记得蒋兜兜那次在幼儿园跟同学打架,被找家长。


    “记得。”钟虞道,就是那次的事让他触动很深,决定把一切跟蒋兜兜说明。


    蒋绍言说:“兜兜那天跟我说了一句话,他问我,是不是要叫他去跟人道歉。如果他没错,我却让他去道歉,那就是我这个当爹的没本事。”


    钟虞张了张嘴,不知道如何回应,就听蒋绍言又说:“我觉得他说得很对。”


    “从前是我不知道,如今我知道了,我爱的人竟然受了这么大的委屈,要是什么都不做,那就是我蒋绍言最大的无能。”


    钟虞愕然。


    似乎再无旁的话要说,挂线前,蒋绍言最后道:“听说你后天飞机,一路平安,我就不送了。”


    第74章 陷囹圄(一更) “你的事业你的生活,……


    不论西北集团还是鲲鹏, 都是国内企业的龙头,两家平时有点风吹草动业内都要抖三抖,这会儿如两头猛兽撕扯啃咬相互搏杀, 竟有你死我活的架势。


    原本分庭抗礼的局势, 到了第二天, 突然间急转直下。


    先是一家媒体爆料西北集团现任CEO涉嫌职务犯罪被有关部门立案调查,还拍到了一张所谓蒋绍言从公司被带走的模糊照片。


    几乎同时,一则桃色新闻也在网络悄然发酵, 西北集团CEO以资源为交换潜规则明星, 受害者中包括某顶流。


    媒体便如嗅着血腥味的鲨鱼,刹时蜂拥而至。


    消息一出, 前几天还为蒋绍言站台的媒体纷纷倒戈,从溢美之词变为了群情激愤的口诛笔伐。


    职务犯罪加桃色新闻,财与色,两个最能吸引公众眼球的话题。网络、电视、纸媒……一时间铺天盖地。


    而赵德青趁此机会高调出镜,为旗下商场开业剪彩,同时宣布将进行大笔捐款,这都是他笼络人心的常用手段。程杰站在赵德青身后, 森然的目光投向对准他的镜头, 不知道透过镜头在看谁。


    钟虞是在中午接到的老陈电话, 那会儿蒋兜兜吃过饭开了电视在看动画片, 看着看着睡着了,钟虞便把他抱回床上,出来后就听手机在响。


    他接了电话, 老陈先是东扯西扯,顾左右言他,末了才吞吞吐吐问, 蒋绍言这事是真的吗?


    动画片还在放着,钟虞弯腰拿起遥控器本想关掉,一个恍神,碰到了另外的按键,调到了财经频道,正好看到国字脸的男主播在慷慨激昂地播报。


    声称据消息人士透露,本次蒋绍言突然被带走是西北集团内部人士举报,一旦属实,这个年轻的掌舵者不仅将名声扫地,还很可能面临牢狱之灾。


    镜头切换,另一边,赵德青高调出镜,满面春风。


    两厢对比,似乎已成定局。


    钟虞冷漠地看着听着,直到老陈在那头出声询问,他才说:“这事你不该来问我。”


    声音不带一丝感情,老陈语塞,隔了许久才又问钟虞是不是要走了。


    “嗯,明天飞机。”


    拒绝了老陈两口子送机的好意,钟虞挂了电话,却迟迟没有关上电视。


    就在这时有人敲门,他快步走过去将门打开,见是伊森便没说话,随即又走回电视前继续看。


    伊森叫他严肃的表情吓了一跳,跟过去,也看到了电视里的新闻,当下明白了缘由。这件事不光国内媒体报道,外媒也在追踪,毕竟两家企业都在美股上市,体量庞大,所以伊森也一直关注。


    然而他却不想钟虞过多关注,从钟虞手中抽出遥控器将电视静了音,等钟虞朝他看来,才若无其事地笑笑,问:“行李收拾好了吗?护照都带了?”


    沉默了几秒,钟虞点了点头。


    行李收拾好,护照也带上了,就在他公文包的夹层里放着,一切准备就绪,明天他就要离开,回去他本来去的地方。


    伊森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哦对了,我知道你不喜欢惊喜,所以提前告诉你,茱莉亚她们为欢迎你回去,特意给你准备了派对。大卫还把律所风景最好的一间办公室给了你,从窗户就能看到哈德逊河。还有就是你现在的名片太素了,以后升合伙人还是不一样的,名片是身份的象征,你放心,我找人给你设计,我知道你不喜欢花哨……”


    伊森自顾自说着话,钟虞的注意力却开始游移,再次转向电视。


    静了音,听不到声,只能看到画面,男主播邀请了专家连线。专家侃侃而谈,底部滚动着硕大的字幕——西北集团群龙无首,是否是鲲鹏收购的好时机。


    似乎所有人都认定,赵德青在这一局里扭转乾坤,而蒋绍言,败了。


    画面定格在蒋绍言被带走的那张模糊照片上。上车前,蒋绍言似乎抬起了头,往远处望了一眼。


    他在看什么,又在想什么。


    钟虞神情漠然,从伊森手中夺回遥控器,抬手按了关机。


    蒋兜兜睡过一觉,揉着眼从床上坐起来,外面的天已经黑了。


    钟虞带他去楼下餐厅吃晚饭。


    蒋兜兜不怎么饿,好像还没睡醒,整个人蔫蔫巴巴地没精神,吃一口饭就要往窗户外面望上一眼。钟虞以为是自己快要走,蒋兜兜心里不高兴,谁知蒋兜兜却突然跟他说:“我想爸爸了。”


    钟虞愣了愣,筷子停下:“怎么突然想爸爸了?”


    蒋兜兜也说不明白,又转头冲外张望,天黑漆漆的,无月无星,能听到风在呼号,好像动画片里会吃人的鬼怪。


    这感觉跟前几天醒来时见不到钟虞一模一样,叫他害怕。


    “我要给爸爸打电话。”蒋兜兜说着摸出自己的小手机,拨了蒋绍言的号码,举到耳边拧眉听了一会儿又把手机放下,讷讷自语,“奇怪,爸爸为什么关机了。”


    钟虞不知道如何回答,他也不知道蒋兜兜突然想蒋绍言,是否因为父子连心,他感应到蒋绍言出了事。


    想了想,说:“也许他在忙,或者手机没电了,等他忙完了就会打给你。快点吃饭吧,待会儿我送你去你爷爷家。”


    中午看完新闻没多久,钟虞就接到了蒋西北电话,要来接蒋兜兜,被他以小孩还在睡觉打发走了,但答应会在晚上把蒋兜兜送过去。


    蒋西北派来了车和司机,坐上车后,蒋兜兜歪在钟虞身上,头扎他胸口,一直没说话,难得很安静。


    钟虞知道他心里难受,答应每天都视频,还说下个月就再飞回来看他,蒋兜兜这才有点精神:“那我能去找你吗,我现在放寒假了,要到三月份才开学。”


    “当然可以。”


    想了想,蒋兜兜又问:“爸爸也可以去吗?”


    钟虞沉默了一会儿,在他头发上摸了摸,说:“爸爸也可以去。”


    蒋兜兜便高兴了,摇着头晃着脑,很快又撅起嘴,暗自嘟囔:“爸爸到底在干什么啊,为什么还不给我打电话,我都好几天没见到他了。”


    司机将车开进了别墅区,停在一栋别墅前,钟虞知道这便是蒋西北的住处了。


    蒋绍言出了事,蒋西北不得不重新出山,钟虞带蒋兜兜下车,从窗户看到客厅里面灯光大亮,沙发围坐一群人,大概都是蒋西北找来商量对策的。每个人的脸上都神色凝重,想来情形并不乐观。


    一个保姆模样的中年女人开门探头,见是蒋兜兜便回身喊了句“蒋老”。很快,蒋西北就拄着拐杖走了出来。


    钟虞蹲下,仔仔细细地看蒋兜兜的模样,又抬起手摸摸蒋兜兜的小脸,蒋兜兜憋了一路的眼泪这会儿终于忍不住,泪水滚滚而落,紧紧抱着钟虞不肯撒手。


    钟虞也抱着他,重重亲吻他的额头:“宝贝我爱你,我们很快就能再见,我向你保证。”


    蒋西北就站在蒋兜兜身后,沉默地听,末了说外面冷,让兜兜进屋去,又对保姆使眼色:“带他上楼。”


    蒋兜兜擦干泪,被保姆领着一步三回头地进去了别墅里,蒋西北却站在原地没有动,撑着拐杖看向钟虞,目光含着明显的不欢迎,甚至愤怒。


    钟虞无话可说,转身欲走,蒋西北突然开口。


    “我的儿子——我的儿子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心里难道不清楚吗?他是为了谁?他都是为了你!因为你,他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不管不顾了,真是愚蠢!愚蠢!!”


    钟虞冷冷回头:“我没有要他这么做。”


    蒋西北将拐杖往地重重一杵,气到手不停地颤抖:“好啊!好啊!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你的确心肠够狠!从前找上你是我眼瞎,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恨我,现在绍言也算都还给你了,我早就警告过他离你远点,但他还是一意孤行!这些年他心里一直惦记你,真心就当喂了狗了!你走吧,走了就别再回来!”


    蒋西北越说越激动,到最后重重咳嗽起来,胸口起伏,一声紧过一声,竟停不下来。钟虞冷眼看他,发觉蒋西北双眼翻白,进气多出气少,像是随时可能昏厥,正想上前,屋里的人大概听到动静也跑了出来,看他一眼,搀着蒋西北回去了。


    钟虞走到别墅区外打了辆车,独自回去了酒店,这一晚大概是没了蒋兜兜在身边,枕冷裘寒,他怎么也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了,竟然梦见了蒋绍言。


    一片浓雾中只闻声不见人,蒋绍言声音似自辽远传来,说,钟虞,宝宝,再见。


    钟虞便猝然惊醒,于一片黑暗中仓惶地睁大眼,心慌气短,再难入睡,清醒着挨到天明。


    一早,伊森过来敲门,在酒店吃过早饭,订的车也到了,行李装车,出发奔机场。


    路森*晚*整*理上时,伊森打了几个电话,挂线后兴奋地对钟虞说:“我订好了餐厅,就是你喜欢的那家,到了之后我们先去吃饭,吃完饭再送你回公寓。”


    窗外风景极速倒退,钟虞侧头看去,不置可否。伊森见状便也悻悻转过头,神情有些晦暗。


    到机场,伊森拿了两人护照去办登机,托运了他自己的两件行李,钟虞来时带的是个20寸登机箱,走时依旧一个箱子,省去了托运的麻烦。


    他站在贵宾通道旁边等待,等伊森办完一道走。


    机场依旧人潮拥挤,人从四面来,又往八方去。广播循环播放起降信息,偶尔夹杂一两条失物招领,钟虞冷漠地看着、听着,入了眼入了耳,却没入心。


    他的心不在这里。


    伊森始终注意着他,见状突然产生不好预感,忙催地勤加快速度,办完便拿上两人的护照和机票走过去,对钟虞说走吧。


    钟虞还是没说话,转身循指示牌往国际出发口走。


    伊森走在旁边,边走边悄然观察,见他表情平静步伐也稳当,才悄然松了口气。很快就看到了入口,十几米开外,几步便能到,只要刷了机票过了那道闸机,一切便成定局。


    伊森加快脚步,想赶紧进去,谁想就在这时,钟虞突然停了下来。


    伊森也急刹停下,问怎么了。


    “伊森,”钟虞转头,“注意安全。”


    伊森的心猛地一沉:“你什么意思?”


    钟虞平静地看他,说:“我不走了。”


    说罢便从伊森手里抽出自己的护照,回身往相反方向走去。


    伊森足愣了十几秒,突然意识到钟虞这四个字背后真正的含义,在他身后高声喊他:“你真的不走了?你的事业你的生活,还有纽约的一切,真的全要放弃吗?”


    钟虞脚步未停,只冲身后潇洒地一挥手,随后便拉着箱子,毫不留恋地大步朝外走去。


    第75章 太阳出(二更) “我爱你。”……


    从机场出来, 钟虞来不及先去酒店重新安顿,而是直奔金权找柏萧红。


    柏萧红见到他颇为意外,将他迎进办公室, 见他还拎着个行李箱, 诧异道:“钟律, 你这是……打哪儿来?”


    钟虞竟淡淡笑笑:“大早上没事,出去转了一圈,想通了点事。”


    柏萧红识趣地没有追问, 叫助理去倒咖啡, 又走到窗边将两扇窗推开,歉意道:“不好意思啊, 我这办公室烟味有些大。”


    钟虞一进来就闻到了烟味,同时也看到了烟灰缸里一摞烟头,显然柏萧红在为什么事情发愁,不得不借抽烟来疏解压力。


    柏萧红将那烟灰缸里的烟头倒进垃圾箱,想了想,提议道:“要不我们去旁边会议室说。”


    钟虞道没关系,柏萧红便请他在沙发坐下, 自己也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 拢了拢头发, 笑问大律师前来有何贵干。


    钟虞不拐弯, 直接挑明了来意。


    柏萧红面露惊讶:“你为蒋总的事来的?”


    “是。”钟虞道,“柏主任是蒋绍言的代理律师吧,我想知道蒋绍言现在是什么情况。”


    听他直呼其名, 柏萧红惊讶之余更添诧异,精心描摹过的细眉微微一挑:“我是蒋总的代理律师没错,但钟律你该知道, 我是不能将当事人案件细节透露给无关人的。恕我直言,你为什么关心蒋总这个案子?”


    柏萧红眼神带了点探究:“你和蒋总是什么关系?”


    “我跟他什么关系不重要。”钟虞神色严肃,“最重要我跟你目标一致,就是不想蒋绍言有事。”


    柏萧红眯眼同他对视,钟虞坦荡地迎了上去,片刻后柏萧红一笑:“看来传闻是真的。”


    钟虞没问什么传闻,这不是重点,他直接切入正题:“所以案子的细节柏主任能跟我说了吗?”


    柏萧红便把当前情况简要跟钟虞过了一遍,那些捕风捉影的传闻不算什么,要命的是西北集团董事会内部有人告发,声称蒋绍言利用职务之便侵吞公司财产,且在此前几个项目中曾向相关官员进行了数额不小的贿赂。


    “董事会内部的人?”


    “是啊。”柏萧红说,“警方要保护举报人的隐私,所以具体是谁不清楚,但我听说是当年蒋总接班时手腕强硬得罪了某些人。”


    钟虞想了想:“所以趁着蒋绍言打收购战的这个风口浪尖上做文章?或者说……”他顿了顿,同柏萧红对视一眼:“跟人里应外合。”


    柏萧红点头:“我去见蒋总的时候,他也是这个想法。”


    钟虞沉默,面色有些沉。


    “他们有录音和蒋总签名的的文件做证据。”柏萧红说,“从表面看证据确凿,找不出破绽,因为涉案金额大,所以公安那边拒绝保释,目前已经立案,蒋总也被暂时移交到看守所关押。”


    “速度这么快?”钟虞此前的主业一直是非诉类的案子,没代理过诉讼,但不代表他不熟悉相关流程,这么快的立案速度,又拒绝保释,明显是有人在背后推动。


    这个人是谁,不言而喻。


    柏萧红点头:“所以这事才不好办。”


    这么一说,柏萧红又烦得想抽烟,但在钟虞面前她便忍了。


    “我们金权还是当时老蒋总在的时候确定的合作关系,我那时候还是个助理呢。”柏萧红忆起往事,神色透出怀念,“蒋总上任后也一直是跟我们续约。说实话,他为人正派,做事讲情义,真的是十分难得,我个人是不相信他会做这种事,所以这个案子我肯定会全力以赴。”


    “我明白。”钟虞说,“柏主任,我并非不信你,只是这件事我没办法袖手旁观,我必须要确保蒋绍言一定不会有事。”


    柏萧红再一次感到惊讶,朝钟虞看过去。其实刚才一见面,她就觉得钟虞似乎变了,有些地方不一样了,但一时间说不出哪里不一样。


    她记得上次跟钟虞见面是在两家律所年会的那天晚上,两人在吸烟室偶遇,她还开车捎了他一段。


    人还是一样的人,容貌身段皆无可挑剔,到哪儿都是焦点,就比如现在,她办公室外头就围了一群人,一个个假装在忙工作,实际那眼神都热切地直往钟虞身上贴。


    但也有不一样的地方,那天晚上的钟虞冷漠悲观,心事重重,仿佛身处黑暗,光照不进射不穿,然而现在细看,柏萧红发现他眼神变了,变得明亮,锋利,坚定,是那种为了在乎的人刀山火海一往无前,完全豁出去了的坚定。


    钟虞来之前,柏萧红正为蒋绍言这个案子头疼,抽了整整一包烟,此时此刻,她突然间就感到踏实了,说不上来为什么,但她就觉得钟虞有这个本事,说到就能做到。


    两人就着案子细节讨论了两个多小时,把所有可能攻破的疑点一一列了出来,几乎一刻没停,钟虞连口水都没喝。末了,他才端起旁边早已凉掉的咖啡一饮而尽,向柏萧红提出了一个请求。


    他说,能不能让我见蒋绍言一面。


    柏萧红再次深深地看向他,随后说行。


    当天下午,钟虞又坐上了柏萧红的保时捷,路上两人心情都挺放松,柏萧红玩笑说要是蒋总这次没事,来年律师费她们得涨价,她正好换辆新车。


    钟虞笑说行,柏主任这么辛苦,这钱必须涨。


    前几天持续阴天,这天难得出了太阳,虽然半隐半现,但好歹有了光。柏萧红开着车,突然转头看了副驾上的钟虞一眼:“钟律,你还记不记得上次你坐我车,我们俩聊的话题。”


    “记得。”钟虞道,他和柏萧红聊的爱情。


    柏萧红笑笑:“我说爱情是后盾,你觉得爱情是风险,你现在还这么认为吗?”


    钟虞陷入沉默,他还记得当时他和柏萧红的原话,柏萧红说爱情是勇气,是底气,是可以保护你的盾牌,而他不屑反驳,说爱情是盲目,是风险,是可能刺向你的匕首。


    现在呢?


    钟虞有一会儿没说话,柏萧红也不催他,大概当他不会回答,又习惯地扭开电台,边开车边听情感广播。


    突然间从前方照来一束光,钟虞抬头,才发现是太阳出来了,光线自厚重的云层里直射而出,金灿明亮,温暖和煦。


    他仰头迎上那道光,微微眯起眼睛,随后笑了笑,转头回答柏萧红的问题:“我收回我当时的话,我想你才是对的。”


    柏萧红也笑了笑,听着广播里不同人的爱情故事,一脚油门往前开去。


    *


    到了看守所,两人出示证件,被带到了一间会见室。


    等待狱警去提人的那几分钟,钟虞竟感到紧张,手指捏着笔,目光紧盯铁栏杆后面的那扇厚重铁门。


    门很快开了,比想象中要快,蒋绍言出现在门口,见到对面的两人明显一愣,脚步停了数秒才继续往前,在椅子上坐下。


    狱警退出去,门也关上了,会见室里再无旁人,隔着冰冷的铁窗,蒋绍言直勾勾地盯着对面,在柏萧红开口后突兀地打断。


    “抱歉柏主任,能否先告诉我今天是几号?”问的是柏萧红,看的依旧是旁边的那人。


    柏萧红不知道蒋绍言问这个做什么,说了个日期,就见蒋绍言突然扬起嘴唇,笑了。


    钟虞默不作声,表情甚至有些冷淡,隔着栏杆悄然打量蒋绍言。人好像更瘦了,轮廓也更加锋利,下巴一圈未刮的胡茬,但那双眼却晶亮有神,紧紧地、热切地朝他看来。


    柏萧红不明白蒋绍言这个问题的意义,钟虞却懂,本该上飞机的人此刻出现在这里,就足以说明了一切。


    柏萧红识趣,低头看笔记,觉得时间差不多了才抬起头,清清嗓子。蒋绍言这才动了一下,眼神往她偏移,示意有话可以说。


    蒋绍言的淡定从容叫柏萧红心里踏实不少,她之前就跟蒋绍言讨论过案子,这回又把跟钟虞梳理的疑点跟蒋绍言说了说。


    蒋绍言坚称所谓签名肯定是伪造,他不可能签过,至于那份在酒局上他暗示行贿的录音,饭的确是吃过,但都是正常的宴请,录音应该是事后有人拼接,可以申请鉴定。


    柏萧红也打算这样做,所以目前看,蒋绍言脱罪只是时间问题。然而钟虞并不乐观,因为鉴定要走流程,需要时间,时间越长对蒋绍言越不利,赵德青还在外面虎视眈眈。哪怕最后证明了蒋绍言的清白,如果赵德青收购成功,也无济于事。


    蒋西北出山原以为能镇住场面,西北集团的股价也的确稳定了一天,然而却又爆出他癌症复发的新闻,股价便再次一泻千里,据说原本有些观望不定的董事现在都蠢蠢欲动,想趁价钱还合适的时候赶紧出手卖给赵德青。


    钟虞愁眉紧锁,感觉蒋绍言再次朝他望来,嘴角含笑不见半点紧张,像是对自己的事一点不上心。


    钟虞顿时气性上来,皱眉狠瞪去一眼。


    柏萧红再度清嗓,她要说的都说完了,看一眼时间,还剩十分钟,便跟钟虞说去趟洗手间。


    柏萧红推门走了,会见室里静了片刻,蒋绍言开口:“兜兜怎么样?”


    钟虞听他嗓音沙哑,眼神不由软化,回答:“他很好。”


    “你呢?”


    钟虞不说话,又冷眼瞧他。


    蒋绍言目光迫人,继续追问:“不是说要走吗,飞机没赶上?”


    钟虞语气微冷:“跟案子无关的问题,蒋总,我劝你最好不要问。”


    蒋绍言微微笑笑:“好,我就再说最后一句。”


    说罢他停顿,倾身向前,深深看进对面之人的眼中,而后说:“钟虞,你不会有第三次机会了。”


    不会有第三次走的机会了。


    钟虞心头一震。


    他没有移开目光,依旧隔着冷硬的栏杆同蒋绍言对视。


    两人就这样彼此凝视,视线越缠越紧,越锁越深。蒋绍言的眼神变得强势热烈,甚至有些凶狠,钟虞明明白白读懂了其中含义——他恨不得将他看进眼睛里,揉进身体里,再不分开。


    钟虞抿了一下嘴唇,有些懊恼,心道蒋绍言都身陷囹圄了还满脑子风花雪月,真是神经。


    但很快,他就对自己妥协了,他也深深地望进蒋绍言的眼中,又去看他的鼻梁,他的嘴唇,他的下巴。不必照镜子他也知道,他此刻的目光有多么贪婪和渴望,他有多么想要伸手去触碰那张脸。


    柏萧红卡着会面结束的时间回来了,狱警也开门进来。就在这时,蒋绍言嘴唇动了,没有发出声音,以口型说了三个字。


    钟虞面无表情,不知道是不是没看懂,而柏萧红显然看懂了,当即面露震惊。


    蒋绍言又被带走了,门重重关上,钟虞平静地收拾东西,跟柏萧红一道离开了看守所。


    站在看守所大门外,冷风围上来,钟虞迎风而立,却手心微汗,脸颊滚烫。


    心脏在剧烈跳动着,咚咚咚,震得耳膜轰响,他看得清楚,刚才蒋绍言说的那三个字,分明是——


    “我爱你。”


    第76章 表心意(三更) “倾我所有,不惜一切……


    除了职务犯罪, 网络传得沸沸扬扬的就是蒋绍言以资源交换潜规则明星的传闻。


    爆料之人还透露了一些其他信息,网友各个化身福尔摩斯,很快扒出那个某顶流就是柳眠。


    因为柳眠代言了蒋绍言投资的国民奶茶, 参演了西北集团注资的两部大IP。此外还有人目睹, 柳眠曾在某个清晨出现在西北集团。


    传闻爆出后, 柳眠在机场现身,身形消瘦脚步匆忙,只有一个助理陪在旁边, 刚一出来就遭大批记者围堵, 他匆忙戴上墨镜,但憔悴的模样还是被拍了下来。


    面对记者追问, 柳眠一言未发,匆匆上了来接他的保姆车。


    没否认没澄清,就是变相承认了。


    钟虞查了一下,柳眠自出道起就是文华娱乐的艺人,而文华娱乐背后实际的控制人就是赵德青。


    所以内忧外患,皆是赵德青的手笔。


    从看守所出来,钟虞同柏萧红告别, 先去了蒋西北的别墅, 远远地就见蒋兜兜蹲在花园里, 幼小的背影看起来孤单伶仃。


    蒋西北大约不在, 只有保姆站在旁边,不远处还有两个黑衣保镖,其中一个就是之前给蒋兜兜开车的那个司机。


    对方认出钟虞, 犹豫了一下没有上前,也对同伴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章姨也发现了钟虞,顿时紧张起来, 正要出声,钟虞笑了笑,竖起食指抵在唇间示意她不要讲话,随后悄然靠近,推开围栏上的铁门,走到了蒋兜兜面前。


    蒋兜兜在屋里闷得难受,闹着要出来,但蒋西北严肃交代过,所以章姨不敢带他出门,就让他在院子里玩。


    院子就那么大,有什么好玩的,蒋兜兜蹲在地上无聊地薅草,将那精心养护的草坪生生薅秃了一块。面前地上突然多出一道影子,蒋兜兜下意识抬头,见是钟虞,足愣了许久,然后毫无征兆哇一声哭了出来。


    钟虞反而愣了,他实在挂心蒋兜兜所以来看一眼,原以为蒋兜兜见到他会惊喜尖叫,怎么也没想到这孩子突然就哭了。


    蒋兜兜正难受得要命,钟虞前一晚将他送来,他知道自己改变不了什么,不吵不闹,装作乖乖听话的样子跟着保姆进了别墅。


    别墅里坐了好多人,都是他没见过的,那些人见他进来立刻停止了交谈,都朝他看过来,目光充满同情和怜悯。他被保姆带上二楼自己房间,又给蒋绍言打电话,他不想呆在这里,他想回家。


    然而蒋绍言始终关机。


    蒋西北上来看他一眼,叫他乖乖睡觉就又匆匆忙忙撑着拐杖走了。他趁保姆不注意偷跑出来,缩在黑暗的楼梯转角,坐在冰凉的台阶上,偷听底下的人说话,然后意识到一件事。


    钟虞把蒋兜兜抱起来,蒋兜兜搂着他的脖子,红着眼眶问他:“爸爸是不是出事了?”


    钟虞有些意外:“怎么这么说?”


    “我听到了……客厅里好多人,他们都在说爸爸,说他这次很危险,可能出不来了。”蒋兜兜泪眼朦胧,一抽一噎,“他去哪儿了,为、为什么出不来了?”


    钟虞沉默一阵,轻声说:“爸爸是去跟坏人搏斗了,但坏人很狡猾,所以爸爸暂时还不能回来。”


    “真的吗?”蒋兜兜睁大眼,“跟蜘蛛侠一样去打坏人吗?”


    “是啊,就跟蜘蛛侠一样。”钟虞笑了,从章姨手里接过纸给蒋兜兜擦眼泪,末了认真地看着他,问,“兜兜害怕吗?”


    “不怕,我不害怕。”蒋兜兜抬起手背重重地抹了把眼,那只手又紧紧攥起小拳头,含着泪光的眼明亮坚定,竟有几分蒋绍言果敢肃杀的影子,“我要去救爸爸,我要去打坏人!”


    钟虞本想看看蒋兜兜就走,但蒋兜兜死活要跟着他,章姨只得给蒋西北打电话。


    钟虞也打算跟蒋西北好好谈谈,接过电话走到旁边,蒋兜兜紧张地看他,也不知道钟虞怎么跟蒋西北说的,蒋西北同意让他跟钟虞走,但保镖得带着。


    钟虞带蒋兜兜回去了之前的酒店,安顿好就立刻打了几通电话,之后便呆在房间,静候人来。


    房门被敲响,他快步走过去开门。


    谭朗站在外面,一同来的竟还有郝家明。


    谭朗身为蒋绍言的大助,事发后也被叫去问询,整个人也比上次见瘦了不少,但精神尚可,见到钟虞客气地称呼了一句“钟律”。


    钟虞将两人请进房间,递上水,他电话只打给了谭朗,没想到郝家明也来了。


    郝家明一拍胸脯:“蒋总的行事为人我看在眼里,出这种事,摆明被人暗算。做人最重要就是讲义气,我怎么能袖手旁观?”


    谭朗也道:“蒋总平时待我不薄,钟律,你有什么想问想知道的我一定知无不言。”


    钟虞心下感动,请两人稍坐,蒋兜兜听到有人说话便从卧室跑出来。郝家明一见他就眉开眼笑:“哟,小太子也在呐。”


    很快又有人敲门,钟虞走去开门,是老陈来了。


    老陈不仅自己来了,还携家带口,何婷怀里抱着两人三岁大的女儿,旁边还跟着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


    老陈低声解释:“你给我打电话那时候我正在我丈母娘家吃饭,一听你这有事,老太太非得要跟来看看。”


    纽约一别,钟虞没再见过何婷母亲,老人家精神矍铄,看来病愈后保养得很好。见了钟虞,老人家十分激动,上前握住他的手,满肚子感谢的话想要说,但也知道老陈来是有正事,便又赶紧松开,说自己就是来看看钟虞,不给他们添乱。


    何婷也说你们先聊,她们不打扰,但叫钟虞有事一定要开口,反正她最近休假得闲,正愁无聊。


    蒋兜兜跑过来,见到何婷礼貌地喊阿姨,又看向被她抱在怀里的女儿,伸手就想去摸,嘴里喊着:“妹妹。”


    之前钟虞带蒋兜兜跟老陈一家聚过餐,蒋兜兜那时就特别喜欢老陈闺女,小姑娘也记得蒋兜兜,奶声奶气地喊兜兜哥哥。


    几个大人都笑了。


    钟虞想了想,待会儿他要和谭朗老陈商量事,蒋兜兜的确不方便在旁边,于是对何婷说:“学姐,麻烦你带兜兜去楼下咖啡厅坐坐吧,那家的蛋糕味道不错,点单的话直接挂我账上,但不要去酒店外面。”


    又指了指站在走廊的两个保镖:“这两位是保镖,别担心,他们不会打扰你们的。”


    何婷忙说行。


    蒋兜兜听话地跟何婷走了,钟虞将门关上,转身正要往里走,身后却又传来了敲门声。


    他瞬间警惕,他只联系了谭朗和老陈,还会有谁来?回身从猫眼里一瞧,竟是庄凯源。


    庄凯源不请自来,进门后不复之前吊儿郎当的模样,神情十分严肃:“绍言哥跟我说你住这儿,他之前给了我点东西,让我拿来找你。”


    钟虞便让他进来了。


    人到齐,钟虞一一看过去,这里有他的朋友,也有蒋绍言的朋友和下属。


    他心中动容,竭力抚平情绪,郑重道:“今天请大家过来原因大家都知道,我绝不相信蒋绍言会做这样的事。我想我们能不能把思路理一理攒一攒,看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谭朗和郝家明是蒋绍言公司的人,了解内部动向,老陈擅长经济犯罪类的诉讼,而庄凯源认识的明星多,钟虞便问了他一些柳眠的情况。


    一直商量到傍晚,钟虞有心留人吃饭,几人纷纷道不用客气,钟虞只能起身送人。


    谭朗搭郝家明的车走,老陈落后一步,眼神揶揄:“上次不还说这事跟你无关,我不该问你?”


    钟虞笑了笑:“时移世易,情况有变。”


    老陈看他,拍拍他的肩:“吉人天相,肯定没事。”


    谭朗已经走到门口,闻言转身,似乎迟疑了片刻,开口问钟虞:“钟律,您这么帮蒋总,能问问为什么吗?”


    郝家明便也停下,满脸的好奇。老陈同样睁大一双八卦之眼。


    面对三人的目光,钟虞微微笑了:“你们蒋总说为什么就是为什么。”


    人都走了,蒋兜兜也被何婷送回来,洗过澡睡下,钟虞独自抱臂站在落地窗边,凝眸望着漆黑的夜,想了想,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很快接通,那头传来一个低沉醇厚的男人的声音。


    “林先生,”钟虞称呼,“我有件事想请您帮忙。”


    他将来龙去脉告知,林墨笙不置可否,而是问:“我也看到了新闻,我能否问一个问题。他是你什么人,你要这么帮他?”


    钟虞琢磨不透对方的意思,沉默了片刻,郑重说:“是于我而言很重要的人。”


    电话那头便也沉默,过了一会儿林墨笙才又开口:“这些年,我总说让你遇到问题就来找我,但你从来没有跟我开口,这是第一次。”


    “是,我知道,林先生,如果为难的话——”


    “这点小事不至于叫我为难,你知道的,你不论向我要求什么我都会答应。”


    “小虞。”林墨笙语气和蔼,“请允许我这样叫你,我想知道你的决心有多大。”


    这回钟虞沉默的时间更久,他看着玻璃窗上自己的影子,眼神渐渐变得锐利坚定,回答:“为了他我可以倾我所有,不惜一切。”


    第77章 跨火盆(一更) “我晚上去找你好不好……


    当天晚上, A&Z集团发表公告,称此前和西北集团的收购已经顺利签约,双方合作愉快, A&Z期待未来同西北集团进行更多合作。


    更叫人吃惊的是, A&Z一向深居简出神秘低调的老板安德鲁?林罕见地接受了电话采访, 表示十分欣赏西北集团CEO蒋绍言,相信一切只是场误会,他本人十分期待和蒋绍言会面洽谈。


    A&Z是纵横商界四十多年的老牌财团, 安德鲁?林本人就曾经历过多次国际空头唱衰和狙击而屹立不倒, 实属传奇。


    有了这份背书,无疑在紧要关头为西北集团注入一剂强心针, 当晚美股开盘,西北集团股价一路飙升,最后以涨停收官。


    西北集团次日即召开记者会,老董事长蒋西北亲自出席,直面媒体,坦诚自己的确癌症复发,正在积极治疗。而针对现任CEO的指控和传闻均为子虚乌有, 是人为构陷, 目前正在配合调查, 相信很快能水落石出。


    形势再度戏剧性的转折叫在场记者兴奋异常, 有人提问是何人构陷,蒋西北冷冷一笑:“是什么人还用我说吗?今天把各位请来还有另外一个目的,那就是我蒋西北当着在座各位的面, 实名举报鲲鹏集团税目造假!”


    掷地有声的一句,叫全场哗然,闪光灯亮成一片灯海, 蒋西北高举起一个黑色U盘:“证据就在这里面,待会儿记者会结束我会亲自给相关部门送过去。”


    钟虞坐在电视前静静观看,神色冷肃,那U盘就是庄凯源拿来的,里面全是鲲鹏近几年的账目,他看过便明白是怎么回事,蒋绍言已经在着手调查赵德青,只是证据还没提交就被赵德青反咬一口。


    原来留了后手,难怪那天在看守所见面时那么云淡风轻。


    只是这好不容易得来的证据,如何才能最大程度发挥效用,赵德青既然能推动对蒋绍言快速立案且拒绝保释,明显内部有人,这份证据交上去会不会石沉大海。


    钟虞便连夜找蒋西北商量。


    蒋绍言安危未定,一切嫌隙都暂且放下,蒋西北听完脸色发沉,只说将U盘交给他,他自有办法,没想到竟然直接在记者会上就这样公开了。


    众目睽睽,有关部门迫于舆论压力,也必然要从紧从严调查,赵德青背后之人再难只手遮天。


    前几次见蒋西北,头发还只是半白,那天晚上钟虞送蒋兜兜回去时,发现蒋西北头发已是白多黑少,今天为了见媒体,蒋西北大概是特意染了头发。满头乌黑之下,一双苍老的眼精亮摄人,坐如松竹言辞铿锵,足叫人窥见其年轻时豪气干云的风采。


    身为一个父亲和集团的创始人,蒋西北此举破釜沉舟,然而钟虞却暗自心惊,因为他竟从蒋西北身上看出了行将就木的衰败,像是生命最后的哀歌。


    眼见记者会临近尾声,钟虞给庄凯源打了电话,只说了三个字:“就现在。”


    庄凯源兴奋地吹了声口哨。


    很快,一段视频便在网络悄然曝光。


    视频也是蒋绍言交给庄凯源的,必要时公开,给赵德青致命一击。


    视频拍摄于一场酒局,镜头倾斜晃动,一看就是偷拍,入境的那个中年男人大腹便便,是电视新闻里的熟面孔,最常挂在嘴边的就是公平正义。


    喝茅台品珍馐,三杯黄汤下肚,那张正直不阿的脸便流露淫邪之色,对旁边一人说道,这小柳啊真叫人刮目相看,台上能唱会跳,下了台也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还是赵总会调教人啊哈哈。


    镜头一晃,出现了另一个人,赵德青依旧是面对外界时常见的那副衣冠楚楚的样子,面带微笑,说既然小柳不错,那今晚就再叫他过来,跟您切磋切磋。


    视频以病毒般的速度扩散,比起针对蒋绍言捕风捉影的传言,这可是实打实的铁证!


    赵德青及那中年男人身份很快被扒,但两人嘴里提到的那个小柳是谁,一时难有定论。不少营销号蹭热度说是柳眠,遭到了粉丝的疯狂反击。


    有好事者扒出了赵德青的商业版图,赫然就见柳眠所属的文华娱乐,背后实际控制人正是赵德青。


    除此之外还惊人发现,赵德青通过复杂的架构控股了一家房产中介公司,而该公司挂羊头卖狗肉,实则是间借贷公司,曾被爆出与地下赌场勾联,低息借贷诱人赌博,再逼人抵押房产还钱。曾有记者以一起坠楼事件为引子,暗访写过报道,稿件刚一刊出即被撤回,如今也重现天日。


    这一切都是蒋绍言的手笔。


    性贿赂、税务造假、不法借贷……桩桩件件铁证如山,赵德青再无可狡辩。


    程杰在逃跑过程中被抓,赵德青也在即将离境前被警方带走,盘根巨树连根拔起,高楼广厦一夕倾颓!


    得到消息的时候,钟虞正在酒店房间里,身后的蒋兜兜在沙发上安然地睡着。


    他走到窗边远眺,做了个深呼吸。


    天朗日清,暖阳照拂,再无恨事挂心头,正是人间好时节!


    *


    蒋绍言出来这天,钟虞亲自去看守所接人。


    他在国内还没驾照,坐的蒋西北安排的车,到了之后也没下去,在后排稳稳当当坐着,隔着车窗往外看。


    蒋绍言很快出来,依旧穿会见那天的白衬衫黑西裤,几天过去衣服皱皱巴巴,人却还是利索挺拔,所以谁说人靠衣装,明明就是衣装靠人。


    西装外套攥在手里,衬衫扣还开了两粒,正好将那性感的喉结暴露出来,也不嫌冷。


    钟虞继续细细打量,头发似乎是长了,有些乱,垂下遮住了深邃的眉眼,胡子拉碴,但模样还是帅的,倒有种难得一见的痞气。


    见是家里的司机来接,蒋绍言眼神似是暗了暗,左右转头,也不知在找什么。钟虞坐在车里见他这副模样,不由发笑。


    很快,蒋绍言快步朝车子走来,拉开门看到后座的人,先是一愣,那张英俊的脸继而就扬起了笑。


    两人对视了几秒,蒋绍言笑意更深:“架子挺大。”


    语气十足亲昵,又说:“往里坐点。”


    钟虞便朝里挪了一个位置,蒋绍言上车森*晚*整*理,司机即刻发动。与此同时,停车场里停着的另一辆白色轿车也悄然燃着,不远不近跟在他们后面。


    蒋绍言先问兜兜呢,钟虞说在蒋西北那里,之后两人又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安静下来。


    司机是跟随蒋西北多年的老司机了,目不斜视开得特稳当,根本感觉不到车在行驶。座位中间的扶手放了下来,钟虞胳膊搭在上面,蒋绍言便也将胳膊搭在上面,胳膊肘抵到了一起。


    钟虞大方地往旁让了半寸,谁想蒋绍言得寸进尺,又紧靠过来,非得跟他挤着挨着。


    面无表情看过去一眼,钟虞没有再动,任两人的胳膊肘就这样亲密相抵。他侧头看窗外风景,没多久,感到手臂被人轻轻碰了一下。


    他便又转回头,就见蒋绍言含笑看他,然后目光一点,示意他将手抬起。


    钟虞便抬起手,蒋绍言将那不解风情的扶手给收了回去,然后在钟虞疑惑的眼神里往他挪近,直到两人胳膊完全挨在一起。


    随后左手拉起钟虞右手,手指缓慢却坚定地插入了他的指缝之间,直至指根相抵,再无距离。


    钟虞没动也没说话,表情仍旧波澜不兴,只是胸腔里那颗心脏跳得厉害。蒋绍言见他这副模样,又笑了笑,眼神温柔深长,拉起他的手到唇边,轻轻地落下一吻。


    坚硬的胡茬蹭到柔软的手背,又麻又痒。


    钟虞还是没动,看了眼两只紧扣的手便转过头,再克制不住,弯唇笑了。


    蒋西北带蒋兜兜在别墅等待蒋绍言归来,还叫章姨准备了柚叶和火盆。


    那火盆的火烧得正旺,火苗窜出老高,木柴劈啪作响,蒋绍言长腿一伸跨过去,迎接他的是两根硕大的柚子树枝。蒋西北和蒋兜兜分站左右,一人拿一根往他身上招呼。


    蒋兜兜举着的那根树枝比他人还高,往蒋绍言身上一通狂扫,踮脚扫头,再蹲下扫脚,哪哪儿都顾到,把自己累得够呛,末了问蒋西北:“爷爷,我现在能过去了吗?”


    蒋西北笑出了皱纹:“能能,去吧。”


    蒋兜兜便将那树枝一扔,一把扑进蒋绍言怀里。他在蒋绍言面前不会那么娇气,眼睛红了但没有哭,只是趴在蒋绍言颈间黏黏糊糊蹭了好久,又捂住鼻子抬起脸,说爸爸身上好臭啊。


    看守所待了几天,蒋绍言没洗澡,能不臭吗。


    蒋西北朗声大笑,大声张罗开饭,章姨便急急忙忙奔厨房去,说还有道汤马上就好!


    蒋西北拄着拐杖进屋,转身前往钟虞看了一眼,并未说什么。


    蒋绍言抱着蒋兜兜也要往里走,见钟虞还站在原地,想了想,将蒋兜兜放下,拍拍小崽子屁股让他先去洗手,接着走到钟虞面前问怎么了。


    这一家子团聚的宴席,虽然蒋西北最后的那个眼神是默许的意思,但钟虞心里还有芥蒂,他能为了蒋绍言跟蒋西北同仇敌忾,但还做不到跟蒋西北同桌吃饭。


    对视了一阵,钟虞便说自己不进去了,蒋绍言知他的心思,也不勉强,问他去哪儿。


    “回酒店啊。”钟虞说罢倾身凑近,鼻翼翕动在蒋绍言颈间嗅了嗅,复又直起身,轻快地揶揄,“是挺臭的,记得洗澡。”


    转身要走,被蒋绍言拉住了手。


    那火盆还没熄,蒋绍言的眼神却比那火更热更烈,恨不得即刻将人抱在怀里狠狠搓揉。他拉着钟虞的手,克制着在虎口那柔软处轻轻捏了捏,低声说:“我晚上去找你好不好?”


    钟虞没应,淡淡一笑,抽手走了。


    一路走到别墅区门口,就见路边停着一辆白色轿车,瞄一眼车牌,正是那辆从看守所门前一路尾随他们的车。


    钟虞走过去,抬手在车窗上重重敲了敲。


    好一会儿,车里的人才降下窗户,露出一张仓惶的脸。


    柳眠面色憔悴,抿紧嘴唇警惕地看向钟虞。


    钟虞眼神冷漠,低头看去,问:“方不方便聊两句?”


    第78章 红裙荡(二更) “要不要跳舞?”……


    钟虞就近找了间茶馆。


    他先进去, 柳眠停好车跟在后面。店里人不多,但柳眠还是戴上了帽子口罩,捂得严严实实。


    他正处在风口浪尖, 热搜上都是关于他的词条, 今天也是好不容易躲开媒体才能出来。


    然而还是有服务员从身形认了出来, 又不敢确定,便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柳眠立刻将帽沿压得更低。


    钟虞注意到,便问有没有包间, 等到包间, 他要了一壶茶,挡住想要拿出手机偷拍的服务员, 关门并上了锁。


    咔哒。落锁的声音叫柳眠抖了一下,像只应激的猫,眼神紧张充满了畏惧。钟虞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淡淡说别紧张,我锁门就是为了不想让别人打扰,没别的意思。


    说罢不再看他,拎起茶壶倒了两杯茶, 指背抵着其中一杯推到对面, 端起另一杯一口喝光。


    大概是茶香闻着凝神静气, 柳眠平静下来, 慢慢摘掉了口罩,帽子还戴着,看着钟虞的眼神也依旧警惕。


    “你想找我谈什么?”柳眠开口, 才发现嗓子哑得厉害。


    钟虞看着他:“不着急,你嘴唇很干,先喝点水。”


    柳眠愣了愣, 下意识舔舔嘴唇,果然起皮了。身为大明星,他每天都做保养,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精致,但这两天实在焦头烂额,根本没那心思。


    柳眠端起茶,手不知冷的还是怕的,竟有些抖,勉强喝了一口,手指紧紧捏着那杯子。


    钟虞冷眼看去,觉得柳眠精神状态似乎很差,再一看,竟发现柳眠袖口底下有青紫的伤痕,顿时脸色一冷。


    柳眠注意到了,仿如惊弓之鸟,手抖得更厉害,未喝尽的茶水都洒了出来,他抬起袖子去擦,发现腕上的伤痕露了出来,又赶紧下拉衣袖遮挡,然后努力挺直脊背,若无其事抬头朝钟虞看去。


    对于钟虞,柳眠始终记得在商场的那回眸一望,那样狠厉肃杀,虽然他装作无事,但心底还是畏惧的,尤其是知道自己长相不如这人,在赵德青和程杰眼中,也不过是个长得像但骨头软的替代品。


    即便知道蒋绍言跟柳眠无半点瓜葛,但不妨碍钟虞觉得心里不舒服,除却那股酸意,他对柳眠却讨厌不起来,很难说为什么。


    他隐隐有种感觉,柳眠是被强迫的。


    坚持不过一分钟,柳眠突然又泄了气,弓背弯腰,那张精致的脸凄惶一笑,比哭还要难看:“其实我今天没其他意思,我就是想看看蒋总好不好,我没其他心思,真的。蒋总是个好人,我是想给他澄清的,但是他们不准我说话,我真不是故意的……”


    “他们是谁?”钟虞出声打断。


    柳眠愣了愣,睁着一双惶惑的眼。


    钟虞又问:“是赵德青和程杰吗?”


    这两个名字又叫柳眠应激地颤抖起来,杯子彻底拿不住,咣当磕在桌上。


    钟虞继续问:“是不是赵德青逼你?”


    柳眠眼睛便一下子红了,像是终于找到了倾诉的出口:“是、是,我是被逼的,我也不想的,我本来当模特拍照能挣不少钱,但是我家欠了债,我需要更多的钱,他们就说服我跟我签约,说让我做明星,但什么活动都不给我接,然后又叫我去陪人,我真的很需要钱我才会答应的……”


    他颠三倒四,嗓音如撕裂般,比刚才还要沙哑:“我就被送到了蒋总办公室,但他根本连看都没看我,我也没有其他心思,真的,我不敢有,我知道蒋总心里一直有人,我——”


    柳眠回忆那段往事,声音戛然而止。


    “那个人就是你对吗……”他喃喃,帽沿下一双眼朝钟虞望去,竟有些痴了,“你是大律师,有颜值有才华有能力,还有自由,我好羡慕……”


    钟虞面露嘲讽:“如果你知道我经历过什么,就不会说这句话了。”


    柳眠却没听进去,他想起了自己的经历,在那些道貌岸然的男人身下承欢的日夜,发出自己都恶心的声音。


    他甚至一度害怕等那些男人上够了他,觉得他没了利用价值,会不会像没用的皮球把他踢到一边。


    他突然就忍不住了,双目湿透,声音发抖:“是我做错了什么吗?是因为我贪心吗?可我从来没伤害过任何人,为什么这些事情要发生在我身上,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同样的问题梁栩也问过,没有做错,却要承受伤害。


    那张修饰过的脸已然花了,颓了,也塌了,钟虞沉默地看着,将纸巾盒推过去:“不是你的错,你没有做错什么。”


    他,梁栩,柳眠,因为出众的外表,被当做筹码,当做玩物,当做工具,在赵德青威逼利诱面前,又有几个人能保全自己。


    “希望你有勇气把遭遇的一切说出来,让伤害你的人受到惩罚。如果需要律师,可以找我。”


    递过去一张名片,钟虞起身走了。


    门开了又关,包间安静下来。柳眠愣了许久,直到一壶茶都凉透,他才抖着手拿起那张名片。设计朴素,正面是钟虞的名字和电话,翻过来再看,却是一愣。


    他看到了一行手写的字。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柳眠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抖着手查了一下,当看懂含义后,突然间泪水夺眶而出。


    手指掩面,然而眼泪还是止不住地从指缝间流出来,一滴一滴,滚烫热泪就这样砸到了桌面上,变得冰凉。


    *


    回去酒店,钟虞睡了一觉,再醒来天已向晚,他许久没睡得这么踏实,躺在床上罕见发了会儿呆,又看了一会儿红艳艳的晚霞,这才抓过手机。


    手机在睡觉前静音了,两个未接来电,都是蒋绍言的,还有条信息,叫他方便了回电话。


    钟虞回了过去,那头传来蒋绍言的声音,问他在做什么。


    “我在酒店,刚睡着了。”钟虞道。


    蒋绍言嗯了声:“现在过去找你好吗?”


    钟虞顿了顿,说行。


    算了算蒋绍言到的时间,他下床,一件件脱光衣服往浴室走,拧开花洒洗澡。


    这个澡洗得比平时更长,也更仔细,直到皮肤被热水冲刷得一片通红,才关水出来,拿过浴巾从头到脚擦干又扔到一旁,走去衣帽间打开了行李箱。


    行李还没来得及收拾,箱子就随意敞开放在地上,钟虞蹲下从箱子底部翻出了一件用衬纸包着的衣服,小心打开,正是之前在裁缝店买下的那条红裙子。


    在他准备回纽约收拾行李的时候,对着这条裙子思考了好久,到底没舍得扔,只把占地的盒子丢了,裙子拿白色衬纸包着,小心地叠放进箱子里。


    裙子展开,对镜照了照,感觉腰身似乎大了。钟虞将裙子穿上,丝绸的料子将被热水湮红的皮肤一寸寸包裹,最后伸手到脖子后面系上了带子。


    腰身的确是有些大,没想到这段时间他竟瘦了,不过好在大的不多。


    钟虞凝视镜子里的自己,脸颊酡红,不知道是不是刚洗过澡的缘故,半湿的头发也比平时黑亮,侧身看去,整片脊背裸露出来,能清晰地看到两片凸起的肩胛骨,如展翅欲飞的蝴蝶。


    房间开了暖气,这样穿也不算冷,但他却感到一股酥麻从脊椎窜到了头顶。


    衣服穿好,他又拿了个面具戴上,黑色蕾丝的质地,围了一圈花边,正好遮住了小半的额头还有眼周的皮肤。


    时间差不多,蒋绍言应该快到了,钟虞走到吧台倒了一杯红酒,刚要喝就又接到了蒋绍言的电话。


    蒋绍言声音充满疑惑:“你住哪间房?怎么不是之前那间了?”


    钟虞这才想起来,他退房又重开了一间,蒋绍言还不知道,估计还去了之前的那个房间。


    这傻子。钟虞笑了一声。


    蒋绍言想起刚才,他敲门后满心期待等门开,门的确开了,里面却是个三大五粗满嘴络腮胡的老外,面面相觑半晌,他用英文道了句抱歉就赶紧走人。蒋绍言不禁也笑出声,狎昵地催促道:“到底哪个房间,快告诉我。”


    钟虞本想说堂堂大总裁敢跟人公开叫板打收购战,怎么连他住哪间房这种小事都要问,一转念,还是不想再在两人之间制造任何障碍,便把房间号说了出来。


    挂了线,钟虞晃晃酒杯,仰脖一口饮尽,随即便感到那酒入喉穿肠,在身体里腾起一股热。


    房间里所有的灯都关上,只留玄关的一盏,又打开门,留一条窄缝,最后甩掉拖鞋,赤脚走到落地窗边,背门而立。


    夜幕降临了城市,抬眼是片片星光,低头是盏盏灯火,远处横穿的那条江在夜幕下无声涌动。


    裙摆垂落脚边,面具覆在脸上,钟虞静静等待,他平时酒量很好,不知道为什么,今晚明明只喝了一杯却心跳得厉害。


    走廊传来脚步,步伐很快,表明来人同样急不可耐,对方先是在门板上敲了敲,大概发现门竟是开的,所以愣了数秒,随后才伸手缓缓推开。


    房间里安静的空气被搅动,在光裸的手臂和后背撩过,激起了一阵战栗。


    钟虞深呼吸,闭眼又睁开,缓缓回了身。对视数秒,他一步步走向站在门口灯下发怔的人,裙摆便如烈火层层荡开。


    走到跟前,恰停在一步之遥,钟虞弯起嘴唇,同时伸出一只手,像当年那样问道:“要不要跳舞?”


    第79章 一支舞 “我的宝宝原来喜欢穿裙子。”……


    蒋绍言没想到一进来看到的会是这副光景。


    红裙, 面具,夜晚,佳人。


    此情此景仿佛昨日重现。


    喉结重重滚动, 蒋绍言立在原地, 目光自上而下又自下而上, 看那被面具遮住的白皙皎面,看那裸露修长的脖颈锁骨,看那被绸缎包裹的纤瘦腰身, 以及裙摆之下无法窥见的两条长腿, 之后再缓缓上抬,定格在那双明亮含水的眼睛上。


    蒋绍言认出这就是裁缝店的那条裙子。


    所以那条裙子是被钟虞买了下来。


    想起那段时间, 正值他生日前后,蒋绍言犹记得生日那天他提出跳舞而钟虞断然拒绝了,最后决然离开。


    而现在钟虞不仅买下那条裙子,更穿上站在他的面前,邀他共舞。


    蒋绍言目光发暗,回身将门锁上,又走回钟虞面前:“为什么穿这条裙子?”


    钟虞道:“你回答错了, 你应该说好。”


    蒋绍言想起来了, 他们最初相见的那场舞会上, 钟虞于人群中朝他走来, 问他要不要跳舞,他就回答了好。


    他深深看过去,喉结再次一滚:“好。”


    蒋绍言还想说什么, 钟虞却对他摇头:“什么也别问,什么也别说,你不是说我们从来没有完整跳过一支舞吗?等跳完了, 你问我什么我都告诉你。”


    “好。”


    玄关地方窄,两人走到宽敞的客厅。相对而立,彼此注视着,钟虞竟有些手足无措,不知是冷还是紧张,手脚也有些僵硬。


    蒋绍言挽起他的手,随即皱眉:“怎么这么冷?”


    说罢脱下西装外套搭在了那纤瘦的肩上。


    钟虞一愣,旋即便被清冽的气息团团围住,是蒋绍言的气息。没了外套,蒋绍言便只剩一件白衬衫,下身是黑西裤黑皮鞋,料子挺括很衬身材,胡茬刮了,整个人清爽干净。


    他看着钟虞,将那外套往上拢,又含着笑问:“跳舞的话没音乐吗?”


    钟虞还真忘了:“我没准备,你选一首吧。”


    蒋绍言拿出手机,钟虞又道:“我不想跳那首一步之遥了。”


    手指正点动,蒋绍言闻言停下朝他看。


    钟虞也看着他,认真说:“因为我不想再跟你一步之遥。”


    蒋绍言目光闪烁,并未说什么,低头继续搜索,很快找了首曲子,点播放,音量调到最大,随后弯腰将手机搁到了茶几上。


    前奏响起,钟虞听着耳熟,一时想不起叫什么名字。蒋绍言一手挽他的手,另一只手伸到背后,强壮的手臂隔着西装将他搂紧,问还冷吗。


    钟虞摇头。


    注意到他光着脚,蒋绍言又说:“上来,踩我脚上,我带你跳。”


    犹豫了几秒,赤着的双足轻轻踮起,踩上了黑色的皮鞋。音乐调子轻柔,旋律浪漫,是个男歌手唱的,磁性的嗓音娓娓诉说着什么。房间幽暗安静,钟虞放松身体,完全地将自己交付于蒋绍言,任由蒋绍言带着他前进后退。


    渐渐地有些不满足于只是手脚交缠,他向前倾身,埋首于对方坚韧的颈间,贪婪地嗅闻上面的气味,怎么闻也闻不够似的。


    即便承担了两个人的重量,蒋绍言跳得也十分轻松,气息却在钟虞凑近之后全然乱了,衬衫之下的肌肉倏然绷紧,用力将他整个人搂进了怀里。


    音乐还在放着,两人相互紧紧搂着对方,再无一丝缝隙,直到音乐结束后又过了许久,蒋绍言才停下,在那密绒绒的发顶重重亲吻,操着沙哑的嗓音说:“我很想你。”


    像是在说这几天,又像是在说这几年。


    钟虞心头颤动,在背后抓紧了蒋绍言的衬衫。


    蒋绍言也埋首在他发间,深嗅一口:“洗过澡了?还喝酒了?”


    “嗯,喝了一点。”钟虞闭着眼,闷闷地回答,如果不喝酒,他怕他没胆子做出这种出格的事。


    蒋绍言便笑了,笑意在胸腔回荡,他松开钟虞,面对面地端详,片刻后抬起手,想要将那面具摘下来。


    钟虞伸手抓住了那只手。蒋绍言便停下,低声问:“怎么了?”


    钟虞没有说话,慢慢松开手指。


    眼罩便被轻轻剥落了,他整张脸暴露在蒋绍言眼前,就好像他这个人再无遮挡,赤裸裸不着一物。钟虞感到一丝怯意,还有羞耻,下意识移开目光,又强迫自己转回来,直视蒋绍言的眼睛。


    蒋绍言看着他,又说我很想你,似乎期望他能说出同样的话。


    钟虞动动嘴唇,奇怪地发不出声音来。


    蒋绍言便笑了,捏着他的下巴叫他看着他:“你不需要说,听我说就行。我们分开那么久,我一直忘不了你,很早以前我就爱上你了,我想再给我,给我们一次机会。我做那么多事就是赌你对我也有感觉,赌你其实也放不下我。“


    “所以钟虞,”他问,“我赌赢了吗?”


    钟虞感到自己的眼眶湿了,深呼吸后终于开口:“你赢了。”


    冷硬的外壳破裂,露出了跳动的心脏,柔软又赤诚。钟虞对自己承认:“我也一直没有忘记你。”


    昏暗光线下那张脸极为英挺,轮廓也越发深邃,钟虞情不自禁抬手去触碰,小心翼翼地,从眉到眼,再到鼻和唇。温热的皮肤,锐利的棱角,不再是梦里遥不可及的幻想,而是真实地站在他的面前。


    “我也很想你,这六年时间无时无刻不在想你,很多个夜晚,说不清多少个,我都会想起你。”


    吃饭的时候会想,走在路上会想,有时候完全不相干的一件事都会叫他想起蒋绍言。


    他竭力克制,压下,得来了表面的平静,其实只是将思念埋进了更深处,就像休眠的火山,时机一到便悉数喷发。


    “我……”钟虞哽咽,但有些话不得不说,“我始终不敢面对你,你对我越好,我就越觉得愧疚,你能明白那种感觉吗?即便我有再多理由,为了钱接近你都是不争的事实,我深深地厌恶我自己,我看不起我自己,我不敢让你知道我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我怕你讨厌我,从此以后都不想再见到我……”


    钟虞说不下去,蒋绍言握紧他的手:“忘了我跟你说的吗,你就是你,其他的对我来说都不重要,你是我的小虞儿,是我的……”


    停顿了片刻,蒋绍言温柔地笑了笑:“你是我的宝宝。”


    钟虞浑身一震,猛然睁大了眼睛。


    蒋绍言诧异于他的反应:“怎么了,不喜欢我这样叫你?”


    钟虞摇头,继而又点头,伶俐通透的人竟罕见地发起怔来。


    蒋绍言便笑着再次将他拥进怀里,下巴抵在头发上轻轻蹭着,过后又将他松开,端详起那条裙子:“现在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要穿裙子?”


    钟虞不说话,只注视着他,用热切的眼神回答。


    蒋绍言看懂了:“你在取悦我?”


    “没必要。”他神色变得郑重,“我喜欢归我喜欢,但你若不喜欢,那于我而言也没有意义。我只想你开心,你要真想让我高兴,那你自己得要开心。”


    钟虞轻轻摇头,声音也轻轻的:“没有不喜欢,你知道的,如果我真的不喜欢,没人能强迫我。”


    话音落地,蒋绍言许久没出声,眼眸却渐深,像烧起一团火。


    “我的宝宝原来喜欢穿裙子。”


    钟虞叫他说得羞耻难当,皮肤滚热发烫:“不许这么说。”


    蒋绍言没再说,只问酒还有吗。


    “有。”钟虞说,往吧台方向看,蒋绍言走过去拔掉瓶塞倒了半杯,自己喝一口,咽下,随后又喝一口,走回来搂过钟虞堵住他的嘴,嘴唇紧紧贴合,将那口酒渡了过去。


    钟虞感到了蒋绍言的动作不像刚才那样温柔了,而是变得强势,激烈。他被迫吞下那口酒,来不及吞咽的从嘴角溢了出来,又被蒋绍言粗糙的指腹用力抹去。


    不待他反应,蒋绍言突然又将他打横,一把抱了起来,紧接着就往里面的卧室走。


    钟虞下意识搂住他的脖子,身体热得更厉害了,小声提醒:“灯。”


    蒋绍言回身看了眼,只有玄关那盏灯还亮着,但光线暗距离又远,卧室应该照不到:“没事留着吧,看不清的。”


    紧接着又说:“我等不及了,宝宝。”


    钟虞羞耻地闭上眼,感到自己被蒋绍言抱进卧室放在了床上,后背贴着柔软的床铺,他轻轻睁开了眼睛,才发现蒋绍言说的不对,玄关的那点亮光还是照了进来,彼此的面容和表情看得一清二楚。


    蒋绍言屈膝跪了上来,手按在皮带上却又突然停下,半晌俯身,手臂撑在钟虞头侧,同他对视:“记不记得我跟你说,你没有第三次机会了,你真的考虑清楚了?”


    这么问就是还留给他反悔的机会,钟虞心里一酸,故意反问:“万一我还是要走怎么办?”


    原以为蒋绍言会强硬地一定要他留下,谁想蒋绍言却轻轻笑笑,拉起他的手到唇边温柔地亲吻:“没关系,你尽管走,我可以追。”


    甜酸苦涩,万千滋味化作一滴泪从眼角流下,钟虞望着他:“蒋绍言……”


    “我不想再离开你了。”


    “我考虑得十分清楚,我绝不后悔。”


    于是那条裙子被拉到腰间,揉得皱皱巴巴,蒋绍言整个人覆上来,钟虞也勾着他的脖子将他用力压向自己。神志全然颠倒,他失去了对时间和空间的感知,他的人,他的心,他所有的一切,全都被蒋绍言牢牢掌控,予给予求。


    在意识彻底沦丧前,在蒋绍言再一次说爱他之后,他借着这份疯狂将埋在心底已久的话说了出来。他说:“蒋绍言,我爱你。”


    第80章 摘草莓 “那就去绍兴过年吧。”……


    赵德青违法犯罪证据确凿, 相关部门经过调查,一案又牵出数案,被判刑是板上钉钉。梁栩也在一个晴朗的下午回到了国内, 预备必要时出庭作证, 钟虞去接的机。


    一切尘埃落定, 日子距离新年也更近了。


    气温止步于零下七八度,白天时出太阳可以达到五六度,是个难得的暖冬, 家家户户都在喜气洋洋地迎接新年, 但蒋家却没有过年的氛围。


    二楼书房,章姨端了两杯热茶进去, 感觉到气氛凝重,没敢抬头就又安静地退了出去。


    蒋西北坐在书桌后头,看了眼对面一言不发的蒋绍言,抄起手边一本书往桌面一摔:“公开跟人叫板,不仅公司,人都差点赔进去,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你胆子这么大!”


    蒋绍言脸色发沉, 半晌:“这事是我考虑不周。”


    蒋西北冷哼:“是考虑不周吗, 你都三十了, 还这么年轻气盛跟人逞凶斗狠?早跟你说过老赵这人不好对付, 你想办他方法多得是,偏偏用了最蠢的一招,沉不住气!”


    老子还是老子, 训起儿子来毫不含糊。但换个角度想,蒋绍言有胆魄也有冲劲,只是手腕时机稍欠缺, 蒋西北打心眼里还是高兴的,若是换作他年轻那时,脾气只会更暴,手段也只会更激烈。经此一事对蒋绍言来说也是成长。


    “行了,这事儿算过去了,以后一定三思而行谋定后动。”


    蒋绍言抿唇,脸色依旧发沉,却不是为赵德青的事。之所以愁眉不展,是为蒋西北的病。


    蒋西北对他隐瞒是一方面,而他身为儿子,竟然对自己父亲的身体状况毫不知情。


    蒋西北知道他想什么,清清嗓,再开口时音调瞬间矮了半截:“生病这事瞒你是我不对,但这又不是跟你说了病就能好。”


    蒋绍言刚要开口,蒋西北仿佛预知他的话:“我不去住医院,谁过年还往那儿跑,晦气。你要真孝顺,就让我踏踏实实过个好年。”


    人老了尤其固执,何况习惯了发号施令的蒋西北,根本劝不动。


    蒋绍言专门找过蒋西北的主治医生,全国有名的胰腺癌领域大拿,对方说蒋西北这种情况已经不适合手术了,只能先化疗看效果,然而一期化疗结束,效果并不理想,反而短时间内还出现了淋巴结转移。


    那位老大夫沉重地拍拍蒋绍言的肩,跟他说多顺着你爸,其他的就尽人事听天命吧。


    书房静下来,蒋西北又拿起桌上那张和妻子的合照擦拭,这已经成了他每天必做的事,拿眼镜布前前后后擦一遍,连缝隙都不放过,然后将布放下,低垂着眼,看照片里的妻子。


    妻子穿着旗袍坐在凳子上,容貌美丽神情温婉,永远停留在三十多岁的样子。


    蒋绍言沉默地看着,就见蒋西北把那张老相片搁下,突然说:“我想回趟绍兴。”


    “很久没去老房子住了。”他说,“我打算在那儿过年。”


    绍兴在江南,冬天虽然气温高些,但空气湿冷,屋里也没暖气,不适合养病。


    “现在回去太冷了,房子也没装暖气。”蒋绍言坐直,“您要想回去等开春,天气暖和了,我陪您回去住几天。”


    “不碍事。”蒋西北浑不在意,“以前大冬天的我都能下河游泳,那河里全是冰我也不怕,没暖气算什么。”


    蒋绍言不作声了,朝蒋西北看去。


    一回来他就注意到蒋西北染了头发,一头黑发显得人年轻许多,叫他想起刚在蒋西北身边做助理的那段光景。


    蒋西北一米八几,又当过兵,腰板永远板直,头发黑亮浓密,走路生风,声如洪钟,骂起人来也毫不含糊,声音能从办公室一直传到电梯口,经常叫手底下的那群高管臊得连头都抬不起来。


    就是生病动了场手术之后,一夕间就长出了白发,腰杆也不再挺拔,走路需要拐杖支撑。


    蒋西北性格大气豪爽,精力也澎湃过人,年少的蒋绍言曾一度以为父亲如山,永不会老。然而这会儿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清楚地照亮他眼角的细纹,也叫那双眼里的疲惫无所遁形。不止疲惫,还有落寞甚至悲伤。


    蒋绍言突然有些不敢看。


    过了将近一分钟,蒋西北才又说:“其实我想去看看你妈了。”


    蒋绍言母亲当年突发心脏病去世后就安葬在了老家,这些年蒋西北时不时就回去看望。


    蒋绍言心里一动:“行,那就回绍兴过年,我跟您一起。”


    这话换来了蒋西北一句哼:“你舍得走?”


    他知道钟虞没走,不仅没走,蒋绍言今儿还把人领家来了,从那藏不住的高兴和亲密就能看出,这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他是不是确定了以后都不走了?”蒋西北问。


    蒋绍言嗯了声,不自觉就带了笑。


    经过这件事,蒋西北也看开了,这或许就是命,这两个人注定要纠缠在一起。


    刚确定了关系,肯定正热乎,蒋西北知道蒋绍言一定不想走。


    “你就留这儿吧,我自己回去就行,我叫小张陪我去。”


    小张是他多年的司机。


    蒋绍言坚持:“我陪您回去。”


    蒋西北不置可否,正好杯中茶水凉了,他端起茶杯喝水,同时摆手,那意思再说吧,放下茶杯便叫蒋绍言出去,说想自己待一会儿。


    等蒋绍言关门走了,蒋西北才压抑着声音咳了几声,随后撑拐走到窗边,朝下看。


    正好能看森*晚*整*理到后院,蒋兜兜刚从大棚里摘了草莓出来,扬起小脸兴奋地说着话,钟虞站他旁边,臂弯挽着个篮子,里头都是红彤彤的草莓。


    没多久,就看到蒋绍言也走了过去。


    儿子孙子都有了着落,蒋西北欣慰,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觉得自己不再被需要了,这一想,心劲儿便又有些散了。他拼搏了一辈子,知道人活着就靠一股劲儿,心劲儿一旦散了,再想聚起来就难了。


    蒋绍言过去的时候,钟虞正给蒋兜兜擦脸,蒋兜兜边摘边吃,那脸蹭跟花猫似的,全沾的红艳艳的汁水,连脑门上都有,都不知道他怎么吃的。


    钟虞边给他擦,蒋兜兜边兴奋地讲这一篮子草莓该这么吃,他想得可明白了,掰着手指头说,三分之一榨果汁,三分之一混着奶油做蛋糕,剩下的三分之一叫章奶奶熬成果酱,抹在面包上吃。


    拢共也没多点,还想了三种吃法,钟虞笑着看他,也不打击他的积极性,说行,盘算着如果不够再去外面买点添上。


    父子俩正说着话,蒋绍言过来了,钟虞便从篮子里捻了个大的草莓塞他嘴里。


    蒋绍言沉默地咀嚼,脸色不太好,等他吃完了钟虞问怎么了。


    蒋绍言往蒋兜兜看了眼,轻微地摇了摇头。


    钟虞便知道是因为蒋西北的病了,他不了解具体情况,但也知道胰腺癌一旦复发会很凶险,从蒋绍言表情看,蒋西北怕是不乐观。


    蒋绍言抓着钟虞的手,在虎口那软肉上捏了捏,故作轻松地笑笑,问:“马上过年了,你想怎么过?”


    在国外几年都是过的圣诞新年,钟虞很久没过春节了,乍一问有些懵:“……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吧。”


    他的假期已经结束,也跟大卫那边正式提出了辞职,大卫立刻挽留,说如果他还想休假期限可以无限延长。


    关于辞职这事,蒋绍言和钟虞认真谈过,让他再考虑考虑,蒋绍言说得诚恳,他不想钟虞放弃这么多年拼搏来的事业。


    “难道你想跟我异地恋?”钟虞当时问,“不对,是异国恋。”


    蒋绍言当然不想。


    “就算你想我也不想。”钟虞说,事业固然重要,但他分得清轻重,眼下蒋绍言和蒋兜兜对他来说就是最重要的,何况他也有自己的考量。


    大卫的确承诺他Judith收购案成了就叫他升合伙人,但华人在国外律所有道隐形天花板,就算真能升到合伙人差不多也就到头了,再待下去也没意思。


    蒋绍言当时只说让钟虞考虑清楚,不管走还是留,他都可以接受。


    然而等到了那天晚上,林墨笙打电话过来,白天还大度的人瞬间就变了嘴脸。


    钟虞这边刚挂,蒋绍言就过来把他手机抽走往沙发一扔,接着双手捧起他的脸狠狠亲吻。


    直吻到钟虞气喘吁吁神志迷乱才松开,眼眸深沉地说:“你答应我的。”


    先以美色.诱惑,再撒娇耍无赖,简直幼稚。钟虞忍不住笑出了声,嘴巴便又叫蒋绍言堵住了。


    林墨笙其实也没说什么,语气十分平静,似乎早料到钟虞的决定,只说让他回趟纽约,他们见面谈。


    钟虞肯定是要回去一趟,手里工作得交接,办公室得收拾,朋友得告别,租的房子也得退了。


    这么一想,又觉得有些不舍,有些遗憾。


    但谁的人生没有遗憾呢。


    这话钟虞当时跟蒋绍言说过,他依旧这样认为,所以抓住当下,陪伴爱的人才格外重要。


    还有件事他没跟蒋绍言说,那就是上次跟老陈见面,老陈跟他吐槽说廖志晖这人心眼小爱记仇,还不如柏萧红大气,律所被他弄得乌烟瘴气的,搞得他都想单干了。


    随意一句吐槽,钟虞却起了念头。


    然而只是个念头,万事未定,他就还没跟蒋绍言提,打算过年后先跟老陈探探口风,等差不多了再说。


    回到当下,蒋兜兜擦过脸,又一头扎进大棚里。钟虞站在原地一琢磨,蒋绍言问他打算怎么过年,像是话里有话,他便问:“你想怎么过?”


    蒋绍言便把刚才在书房跟蒋西北的对话简略地一说,当然,自己被臭骂一事略去不提。


    “回绍兴?”钟虞想起先前裁缝店里,蒋绍言那一口吴侬软调。他突然发现,蒋绍言的名字里带了个绍字,便问两者有何关联。


    “钟大律师当真聪慧过人。”蒋绍言负手而立,沉肃的脸上终于露了点真心的笑,“我在绍兴出生,名字里的绍就取自绍兴。”


    “哦?”钟虞挑眉,满脸兴味,“那为什么叫绍言?”


    “这个名字是我母亲取的。”提到母亲,蒋绍言眼神稍暗,又很快振作,朗声说,“绍言音同少言,她希望我能谨言慎行,少说多做。”


    “少言,绍言……绍言,少言。”钟虞低声咀嚼着这几字,不自觉就笑了。


    蒋绍言见他意动,试探问:“要一起去吗?”


    钟虞的确有些心动,想去看看蒋绍言出生的地方,那个小桥流水雕梁画栋的江南水乡。


    抬起眼,视线对上,他便笑着应了:“行,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蒋绍言也含笑看他:“钟律真是爽快人,这叫什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蒋兜兜正好从大棚钻出来,合起的手掌里捧着好几颗草莓。小崽子耳尖听到,跑过来问:“谁是狗?爸爸你是狗吗?”


    好好一句打情骂俏叫小崽子搅和了,蒋绍言往他屁股上踢了一脚,力度不大,重在惩戒并立威,随后以一家之主的姿态宣布:“那今年就去绍兴过年。”


    “绍兴?”这地方蒋兜兜听蒋西北提过很多次,知道是老家,但他还没去过,当下振臂欢呼,“我要去我要去!”


    蒋绍言道:“知道,忘了谁也不能忘了你。”


    蒋兜兜嘻嘻笑,摘来的大草莓拍拍灰,塞一颗给钟虞,再塞一颗给蒋绍言,剩下的放进篮子里,随后又跑回棚里继续扫荡。


    草莓个大鲜甜,有小时候的味道。曾经的钟虞也爱吃草莓,那时年纪尚小,大概比蒋兜兜还小点,老太太那时在纺织厂做工,一月工资不过百十来块,路边摊贩的草莓要20一斤,他赖着不肯走,周围人都在笑,老太太也笑,指着他脑门说你可真会糟钱,但说完了就掏出还没捂热的工资给他买了半斤。


    钟虞慢慢咀嚼,那草莓又甜又酸,叫他莫名地红了眼眶,等尽数咽下后,他也做了个决定,他看向蒋绍言,神情郑重地问:“去绍兴前,你能不能先陪我去个地方。


    “当然。”蒋绍言看着他,“你说。”


    “我想……”钟虞顿了顿,晦涩道,“我想去看看我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