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白衬衫 “我喜欢闻上面你的味道。”……


    蒋绍言此行还有件事便是见林墨笙, 拜会的函件已经发了出去,但林墨笙那边却迟迟没有回音。


    蒋绍言一派淡定,隐约觉得林墨笙是故意拖延, 他不急不躁, 并在钟虞说想要通过林墨笙的助理询问到底为何原因的时候阻止了他。


    两人正好趁这段空闲时间, 将公寓好好收拾了一番,有用的旧物带走,剩下的清洁装袋, 投入两条街外的一个物品捐助箱里。


    蒋绍言就是在某天下午, 突然从衣柜里翻出了一件白色衬衫。


    那衬衫用衣架挂着,藏在一排衣服的最里面, 蒋绍言下意识觉得这是钟虞的衬衫,然而细看却发现尺码明显要大,再看水洗标,分明是他前些年喜欢的那家牌子。


    衣领干净,料子也平整如新,散发洗衣液与阳光的芬芳,足见这些年得到了妥帖的照顾。


    蒋绍言的心微微动了, 不露声色, 拎起那件衬衫往外走, 在客厅找到了盘腿而坐正在书柜前整理的人。


    “怎么了?”钟虞仰头望来, 米白色的毛衣挽起到臂弯,露出匀亭的小臂,整个人浴光而坐, 浑身像镀了层毛绒绒暖洋洋的金边。


    蒋绍言看得心痒,预料到把衬衫拿出来这人估计得脸红跳脚,于是先背手身后, 俯身偷一香吻,嘴唇贴着嘴唇辗转厮磨了一阵,才缓缓直起身,施施然将那“罪证”亮出来。


    钟虞一眼认出,瞪大了眼睛,抬手就要抢,蒋绍言迅疾闪开,装出严肃模样:“我觉得你有必要解释一下。”


    为什么他六年前的衬衫会出现在钟虞的衣柜里。


    钟虞从地上爬起来,因为着急差点左脚绊右脚,这叫他有点恼羞成怒,再次伸手来抢:“给我!”


    蒋绍言不让,故意逗他:“大律师不仅是个小骗子,还是个小毛贼,还不从实招来,到底拿我衬衫做什么。”


    拿衬衫做什么……钟虞的脸可疑地红了,然而到底是见惯了风浪的大律师,当即一声冷哼:“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这是你的衬衫,写了你的名字?要不然你叫唤一声,看看它答不答应。”


    蒋绍言叫他这满口歪理弄得哭笑不得,也怕真将人惹急了,见好就收,在钟虞再一次伸手来抢时松了力道,那件白衬衫便从他指尖滑走,落入了钟虞手里。


    钟虞攥着那件衬衫,意识到力气太大,赶紧松手,然而布料还是攥出了褶儿来,他朝身边男人瞪去一眼,似怒非怒似嗔非嗔,小心地拎着衣领的位置走去卧室,擦身时还泄愤似的撞了一下蒋绍言的肩。


    蒋绍言目送他走进去卧室才将目光收回,人走了,倩影却留在脑海,蒋绍言笑了笑,揉着肩膀往地上散着的一堆书看去,全是大部头的法律书,英文的中文的法文的甚至还有阿拉伯语的,难不成钟虞的客户里还有挖石油的阿拉伯老财?


    书页松散,一看就翻过许多次,蒋绍言也盘腿坐在地上,随手拿起一本翻了翻,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笔做了各种记号,连空白处都写满了字。


    每个字都代表了钟虞这些年的努力,蒋绍言欣喜欣慰,替他高兴,也替他骄傲。


    放下一本拿起另一本,正翻着,卧室里传来动静,蒋绍言下意识侧头,突然就怔住了。


    虽然是正午阳光最灿最暖的时候,屋里也开足了暖气,钟虞还是感到了一阵战栗自椎骨往上漫延。赤裸的双足踩着光亮的地板,他穿上了那件衬衫,其下寸缕不着,行走间宽大的衣摆便如裙摆飘动,双腿光洁如玉,一步一步,朝呆坐着的男人走过去。


    停下,钟虞垂头,与蒋绍言抬起的目光交缠,半晌,动动嘴唇:“你不是想知道我用的你的衬衫做什么吗?”


    凌厉的喉结上下滑了几道,蒋绍言想开口,却发不出声,眼底燃起火来。


    钟虞被那灼热的目光烫到了,脚趾不自觉扣紧,顶着羞耻继续说:“睡不着的时候会穿上,想象你就在我身边。”


    蒋绍言自地板起身,面对面站到了钟虞面前,钟虞便不得不微微仰头才能继续同他对视。


    烈火燎原,一直从眼烧到了心,蒋绍言难以克制地想象着这样一幅画面,钟虞躺在床上,全身只穿这一件带着他气息的衬衫,布料毫无阻隔地紧紧贴着他的皮肤,随着翻身或其他动作,摩擦着那身滚热的皮肉。


    一把将人打横抱起,蒋绍言快步朝卧室走去,钟虞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扔在了床上,弹动之间头晕目眩。恰好一束光自窗外照来,他下意识抬手挡眼,再放下时,卧室里已经一片黑暗,蒋绍言将窗帘拉上了,曲起一条长腿跪于床边,高大的身躯笼罩在上方,朝他望来。


    四目相对,谁都没有说话,只彼此深深凝望,起伏的胸膛和急促的气息都表明了心中的激动,钟虞有些无法忍受,紧闭的嘴唇轻轻张开了,蒋绍言眼神一暗,俯身将他深深地吻住。


    吻得急切又情动,钟虞抬起手,深深插进了蒋绍言的发间,手指揪紧有些扎手的黑发,却是用力地将他压向自己。


    那些微的痛感刺激了蒋绍言,蒋绍言一反往日的温柔,粗暴地吻着钟虞的嘴唇,甚至带了点撕咬的力道,反复品尝吮吸,直到身下的人完全失去了反抗的能力,只任他为所欲为。


    直到过去了许久,蒋绍言才从激情中稍稍冷静,支起身望着钟虞:“是不是咬着你了?疼吗?”


    钟虞发不出声,只摇头,头发摩擦被褥发出沙沙的轻响,两瓣嘴唇微微张开,湿润鲜红,好像沾了露的玫瑰。


    蒋绍言忍不住再度低头厮磨,片刻后抬起,直勾勾盯着钟虞。钟虞回过神,身上的衬衫已然蹭得皱皱巴巴,他为自己大胆的举动感到羞涩,蒋绍言直白的目光更叫他羞愤,就听蒋绍言突然笑了声,问他:“是不是一直没洗过?”


    “说什么胡话呢?”钟虞也绷不住笑了,“一直不洗那不臭了?”


    蒋绍言这会儿耍起赖:“我不管,反正就没洗。”


    “嗯,没洗。”钟虞顺着他,“我喜欢闻上面你的味道。”


    尤其是刚来的那段时间,他总是要穿这件衬衫才能入睡,就好像蒋绍言在背后拥抱着他。


    “我爱你。”声音因情动而喑哑,蒋绍言低低唤他,“宝宝。”


    所有的情话都不敌这两字的称呼,钟虞曾经认真思考过,为什么每每听到蒋绍言说这两个字,他就心跳失速神志紊乱,就像不等敌军攻城就缴械投降的军士,毫无招架之力。


    “宝宝,”蒋绍言眸光幽暗,“除了穿着睡觉还做什么?”


    话音刚落,那层薄面瞬间红透,好似涂抹了诱人的胭脂,又好像成熟饱满的蜜桃,钟虞偏过脸,以通红的耳尖对准使坏的人,试图做最后抵抗。


    蒋绍言便知道了,钟虞不止穿他的衣服睡觉,还有更多……或许就是在这张床上。


    “还做了什么,做给我看。”蒋绍言强硬地将他的脸掰回来,鼓励似的吻上鼻尖,“宝宝,让我看看。”


    仿佛塞壬海妖诱人的歌声,钟虞完完全全被蛊惑了,他撑着胳膊坐起,向后靠在柔软的床头,随后缓缓曲起双腿。无法承受蒋绍言的目光,他不得不闭上眼,像曾经无数次那样,一只手向下探去。


    凌乱的思绪,火热的画面,伴随一声低喃出口的“蒋绍言”,钟虞浑身颤抖,向旁倒了下去。


    “宝宝做得很好。”蒋绍言接住了他,“应该有奖励。”


    蒋绍言便亲手解开那衬衫的纽扣,一粒一粒,好像在拆礼物,过程折磨人似的漫长。


    床上,地板,窗户旁,浴室里,最后被抱出浴室的时候,钟虞已经睁不开眼,直接睡了过去。当他再度睁开眼睛时,窗帘缝隙透进来光亮已经变得黯淡,刚动一下,背后的蒋绍言也醒了,覆上来,抬手遮着他的眼皮,跟他说再睡一会儿。钟虞便在他掌心里闭上眼,再度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一直睡到第二天,醒来时身上清清爽爽,除了有些酸痛并没什么不适,但钟虞还是睁着眼愣了许久。


    蒋绍言掰过他的肩膀将他朝向自己,轻声问怎么了。


    过了一会儿钟虞的眼神才慢慢聚焦,他看着蒋绍言,动了动干涩的嘴唇:“我梦见我父亲了。”


    十分奇怪,因为钟虞几乎从未梦见过钟艾,那个将他生下来就死去了的父亲。


    梦里,钟艾的面孔就像老太太给他看过的那些旧照片一样,十分模糊。钟虞曾试图在老太太的只言片语里拼凑过钟艾这个人,青春明艳的样貌,张扬热烈的性格,因为沉不下心读书所以早早开始工作,与他完全不同。


    所以才会遇上一个来路不明又不负责任的男人,在得知怀孕后不管不顾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哪怕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


    梦里的钟艾面孔虽然模糊,那双眼却异常的清澈明亮,仿佛含着哀怨般朝他望来,低低喊他“小虞”。


    钟虞想不通为什么会梦见早逝的钟艾,一直到坐在餐桌旁吃早餐都想不明白,他总觉得这个梦不寻常,下意识抬起手抚摸胸前,才惊觉是空的,那块红色翡翠早已不在他脖子上了。


    蒋绍言叫他不要多想,试探问:“回国之后我陪你去看看他?”


    钟虞想了想,点头:“行。”


    钟艾当年去世后并没有葬在老家,就葬在岚城郊外的一块墓地里。


    因为这场毫无征兆的梦,钟虞突然很想蒋兜兜,吃完饭先跟蒋兜兜打视频,打到手机发烫也舍不得挂,最后时钟虞对小孩说:“兜兜,把你的挂坠给我看看。”


    蒋兜兜听话地将挂坠从衣领里掏出来,举得高高地给钟虞看。


    钟虞久久没出声,蒋绍言看那挂坠,再看钟虞,表情有些发沉。


    之后时间,钟虞将前一天收拾出来的旧衣物打包,和蒋绍言一起送到了两条街外的救助站,然后手拖手慢慢往回走。


    快到楼下,远远地就见街边停了辆扎眼的跑车,一道身影抄手立在车门边,是伊森。


    察觉到他们走进,伊森转头望来,在看到了两只交握的手后顿了顿,然后缓缓抬起眼,看着钟虞说:“爸爸想见你们。”


    第92章 红翡翠 “这两块翡翠应该是一对。”……


    见面时间定在第二天上午, 就在A&Z集团总部林墨笙的办公室。


    A&Z总部的高楼矗立在纽约最繁华商业区的正中心,通身漆黑的建筑宛如一座厚重沉默的擎天方碑,被银行、投行以及大大小小数不尽的楼宇包围, 众星拱月, 足见其超群的地位。


    钟虞和蒋绍言到了楼下, 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笑脸迎出,正是林墨笙的私人助理,穿着低调举止干练, 也是个中国人。


    “马修。”


    钟虞先打招呼, 那个叫马修的助理亲切喊了声“钟律”,随后才转朝蒋绍言, 笑容变得客套,用流利的中文说蒋先生久仰了,林先生已经在办公室等您了。


    搭电梯上楼,马修请蒋绍言先上,然后是钟虞,自己落在最后。钟虞站在三人的中间,马修低声同他说, 林墨笙最近感冒一直未愈, 就这两天才刚刚好些。


    钟虞惊讶:“林先生病了?”


    “是啊。”马修忧心忡忡, “公司事情多, 林先生接连出了好几趟差,再加上担心您在国内的情况,思虑过重才会病倒。”


    声音不高不低, 似乎完全不在乎会不会被蒋绍言听见,又或者说就是故意叫蒋绍言听见。蒋绍言眉峰挑动,并未开口, 只觉得林墨笙的这个助理对待钟虞的姿态有些过于恭敬了。


    说到底钟虞不过是A&Z的法律顾问,单就公事论,马修的级别远在钟虞之上,完全没必要对钟虞如此态度。


    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林墨笙本人对钟虞相当重视,而马修的态度不过是林墨笙态度的影射。


    注意到蒋绍言投来的视线,马修再度客气笑笑,闭唇不再多言。反而是钟虞往蒋绍言看了过去,他自认坦荡,但也怕马修这番话叫蒋绍言多心。


    蒋绍言微微笑着冲他眨眨眼,示意自己并不在意,钟虞回以微笑,转头望向前方。


    他们所乘的为单面可视的观光电梯,外观森*晚*整*理如同一枚子弹,正以极快的速度直射天际,距离地面越远,视野就越发广阔。


    电梯到顶,钟虞抬脚朝外走,正要去林墨笙办公室,马修叫住他,状似为难地说自己有个私人法律问题,如果方便,能否咨询他。


    钟虞立即明白了,马修这番话是林墨笙授意,林墨笙想单独见蒋绍言,所以才叫马修支开自己。


    蒋绍言自然也听出来了,笑着说道:“既然这样你就去吧。”他也正想单独会会林墨笙。


    马修请钟虞在沙发稍坐,先叫秘书倒咖啡,然后才领蒋绍言往走廊尽头一间紧闭的办公室走去。


    说是领,其实马修落后了蒋绍言半个身位,一来蒋绍言是客,而他的身份只是助理,二来也方便暗中观察蒋绍言。


    撇开外貌不谈,年轻沉稳,气度不凡,这是马修的评价。跟在林墨笙身边多年,马修练就一双识人的火眼,许多人,上至老练的政客,下至独角兽新贵,第一次来A&Z总部,都会被其磅礴的外观和奢华的内里震慑,表面掩饰得再好,许多细微动作也会出卖其怯意,然而蒋绍言身姿笔挺步伐平稳,目光平静直视前方,一派从容淡定。


    马修暗自赞叹,如此人物的确配得上钟虞,但他清楚林墨笙不这么认为,也清楚林墨笙不喜欢这个年轻英俊的男人,更清楚这里面的缘由。


    眨眼间到门口,马修止住思绪,抬手在那奢华厚重的门上敲了两下,听到里面传出一声“请进”,他才将两扇门拉开,随后退到一旁,对蒋绍言做了个请的手势。


    门在眼前徐徐敞开,蒋绍言眯起眼,最先看到了是面窗而立的一道背影。


    蒋绍言不打无准备之战,来前特意找人查了林墨笙,林墨笙的年纪应该在50出头,最后一次公开露面已经是好几年前了,叫媒体拍到一张模糊远照,此后一直低调,神龙难见首尾,外人不得窥其踪影。


    蒋绍言步入,停在门口,沉默地打量。室内温暖如春,林墨笙背对着他站在一整面玻璃墙前,白色衬衫外是件灰色马甲,背影高大挺拔。


    听到动静,林墨笙侧身回望,露出一张西化的英俊面庞。出乎蒋绍言意料,林墨笙比他想象中要年轻许多,立体的面相显得雍容威严。


    蒋绍言不躲不闪地同他对视,却禁不住视线下移,被林墨笙马甲前襟佩戴的一枚胸针吸引了注意。那是块鲜亮通透的红色翡翠,在阳光下折射出奇诡的光,叫蒋绍言瞳仁瞬间缩紧。


    再看林墨笙,蒋绍言眼神已然变了。


    无需赘述身份,双方都已明了,林墨笙淡淡投去一眼,再度转身面朝窗外:“我知你来的目的,道谢就不必了,有时间的话过来陪我看看风景。”


    嗓音醇厚略带沙哑,听起来的确像是久病未愈。


    蒋绍言稳步走过去,站到了林墨笙身侧,近看,那西化的五官更加立体,眼窝深鼻梁挺,身材也保养得极佳,紧身马术裤包裹着健硕的大腿,周身萦绕久居上位养尊处优带来的华贵雍容。


    将视线移开,蒋绍言也看向窗外。这个位置这个高度,身前只有一层仿若无物的透明玻璃,稍有些恐高的人只怕都要头晕目眩两股战战,然而只要站稳了脚跟,便能将整个纽约尽收眼底。


    摩天高楼不计其数,哈德逊河碧波荡漾,再远处,蔚蓝天际广阔无边。


    如此繁华壮阔的景象,足以令这世上任何一人屏息神往。蒋绍言不为所动,至少表面看来如此,他忍不住转头,视线再度落于林墨笙胸前的那枚胸针上。


    林墨笙仿佛未察,垂着淡然的眸子,一寸寸审视脚下土地,宛如一个无情帝王,冷漠地睥睨主宰的财富帝国。


    半晌,他轻咳一声,不紧不慢开口,语气带上不易察觉的温柔:“小虞很喜欢站在这里朝外看。”


    这个称呼叫蒋绍言眼神一凛,顿时冷下几分。林墨笙反而露出淡笑,目光仍冲窗外:“你不适合他,也无法保护他。”


    蒋绍言低头笑笑,抬起手,亮出戒指:“我们结婚了。”


    林墨笙目光微凝,透出不屑:“结婚了又怎么样?”


    “结婚了又怎么样……”蒋绍言低声重复这几字,突然问,“所以说过的誓言、做出的承诺都可以不作数,你当初离开钟虞父亲的时候,就是这么说服自己的吗?”


    林墨笙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转过头,第一次直面蒋绍言。蒋绍言反而淡然一笑:“钟虞的父亲去世前留下一块红色翡翠,你今天恰好也戴了一块红翡的胸针,据我粗浅观察,林先生,这两块翡翠应该是一对。”


    林墨笙并未否认:“既然你知道,就该明白我不赞同你们所谓婚姻,更不可能让你把他带走。”


    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真相,蒋绍言强压下心头的震动,他观察林墨笙,试图从林墨笙细微的表情里拼凑出当年往事,他猜测,林墨笙当年在国内遇上钟虞父亲钟艾,两人或许相爱,或许因为其他原因,总之发生了关系,而之后林墨笙远走国外,钟艾独自生下孩子却不幸死于难产。


    这些年林墨笙娶妻生子扶摇直上,对国内的钟虞不闻不问,大概率是不知道钟虞的存在,谁想命运玄妙,还是叫两人遇上了。


    以为的情敌摇身成了岳丈,蒋绍言只想感叹造化弄人,一口气稍松又即刻提起。如此,林墨笙只怕更难对付。


    “他不是物品,是个有自由意志的独立的人,我无法强行把他带走,你也无法强行将他留下。”


    佩戴胸针,就是意在暗示对方自己的身份,蒋绍言一语道出,总算不笨。然而听了这话,林墨笙又摇头冷笑:“不知所谓。你不如问问你自己能给他什么。”


    蒋绍言不受这激将法,他平静地回答又平静地反问:“我能给他我的全部,你又能给他什么?”


    林墨笙微微笑笑,再度将视线投向窗外:“我能给他的你不是都看见了吗?”


    蒋绍言神情变得冷肃,沉默看向窗外。眼前的景象,白日看已足够震撼壮阔,到了晚上经霓虹妆点,必将更加如梦似幻。


    这样的诱惑没人能拒绝得了。


    而钟虞的野心和抱负他一直都知道。


    静默了片刻,蒋绍言扯动嘴角:“你确定?假使钟虞留下,那么你会对外公开他的身份?我记得你还有个儿子,你能将一切全部都给钟虞吗,还是叫他隐姓埋名,在你儿子身边做个辅佐的股肱之臣?”


    林墨笙腮骨微微绷紧:“我自然有我的安排,我给他的一切都会是最好的。我只问你,敢不敢跟我打赌。”


    蒋绍言看上去气定神闲:“赌什么?”


    林墨笙瞥一眼他手上的那枚戒指:“好好珍惜吧,过了今天你就不会再有机会戴着它了。”


    第93章 林墨笙 “恕我直言林先生,这翡翠不适……


    蒋绍言进去了林墨笙的办公室, 钟虞就坐在外面沙发,听马修向他提问。


    问题倒不复杂,钟虞三言两语解释清楚, 随后便有些走神, 目光数度滑向林墨笙的办公室。


    高门紧闭, 不知道两人在里头说了什么。


    马修看出他心不在焉:“钟律不用担心,林先生很欣赏蒋总,他们聊得愉快, 估计要多说一会儿。”


    又叫人端上一盒色彩缤纷的马卡龙:“上次你过来, 林先生看你喜欢吃,特意叫我多备些。”


    上次来林墨笙办公室是回国前, 为的就是Judith收购案,但钟虞毫无印象吃了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马卡龙太甜,他其实并不爱吃,估计当时正好饿了所以随手拿来填肚子。


    马修这话暗示意味明显,钟虞反倒没胃口,推脱说不怎么饿, 况且他心不在焉也并非只为蒋绍言, 而是那天梦见钟艾后就一直感到心神不宁。


    幸而很快, 林墨笙办公室的门就开了, 蒋绍言从门里走出来,敛着眉目,看起来并不愉快。


    钟虞起身就要过去, 马修却叫住他:“钟律,林先生待会儿还有安排,时间怕是不多, 他还等你呢。”说罢又转朝走来的蒋绍言:“蒋总第一次来,我待会儿带他转一转。”


    不好叫林墨笙等,钟虞拎上公文包走向他的办公室。蒋绍言迎面而来,一个往里一个往外,眼神始终彼此注视,擦身而过时,蒋绍言突然出声。


    “钟虞。”


    钟虞停住脚:“怎么了?”


    蒋绍言深深望向他,勾唇一笑,带了点痞气:“没什么,就是想问你中午要吃什么,我们一起去。”


    嘴角弧度并不明显,但那双好看的眼却实打实弯了起来,钟虞一向公私分明,何况马修在旁边,他不好说什么,借着将公文包从右手换到左手的动作,快速地伸手碰了一下蒋绍言的手背,用眼神回答他:等我。


    进去林墨笙办公室,那扇奢华厚重的门在身后掩上,林墨笙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头,依旧穿那件马甲,但前襟不饰一物,那枚胸针不见了踪影。


    与刚才的冷峻锐利完全不同,林墨笙一见钟虞进来便展颜笑开,依旧威严,却威而不厉,好似室内温度一般叫人如沐春风。


    “小虞。”


    钟虞脚步微顿,他并不喜欢林墨笙这样叫他,上次林墨笙这样叫他是在电话里,他来不及纠正,这次便礼貌地直接说道:“林先生,您还是叫我钟虞吧。”


    林墨笙不置可否:“回来的感觉怎么样,还好吗?”又以目光示意钟虞在沙发坐下。


    并非第一次来,钟虞很清楚他应该坐在哪个位置,他坐在了长沙发的一头,姿态端正脊背挺直,微微侧身面朝着林墨笙,距离不远但也不近。


    “都好。”钟虞言简意赅,“听马修说您病了?”


    林墨笙眼神温和:“已经好多了。”


    这话说完,办公室毫无征兆静下来,钟虞斟酌着,决定向林墨笙挑明:“其实我今天来是同您辞行的。”


    林墨笙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去,半晌,沉声询问:“辞行?”


    钟虞感到奇怪,他之前已经请马修转告林墨笙,辞职信也是跟律所那边同步提交的,林墨笙没道理没看见。


    林墨笙仿佛看透他:“马修跟我提过,你的辞职信我也看过,但我不愿相信,我想听你亲口跟我说。”


    钟虞一顿,郑重道:“我的确要辞职,离开纽约回去国内,这是我慎重考虑的结果。”


    林墨笙坐于宽大的办公桌后,沉默不言,身后天高万丈,阳光泼金,他视线落于钟虞交握的双手,像是被什么刺痛了似的陡然眯起双眼,一转话锋:“你结婚了。”


    钟虞一愣,低头去看手上闪着光的戒指,眼神染上不易察觉的笑意:“是,我结婚了。”


    “容我提醒,这样的婚姻关系在国内是不会被承认的。”林墨笙形容严肃,“你没有任何保障。”


    钟虞其实不太愿意跟林墨笙谈私事,他一直将林墨笙定位明确,是客户,是甲方。诚然,林墨笙是他事业上的贵人,给予他帮助良多,他尊敬,感恩,却不愿模糊了这条界限。


    但他请林墨笙帮忙在前,着实欠着人情,于是淡笑回答:“林先生,我不需要保障,我就是我自己的保障。”


    林墨笙再度缄默,深邃的双眼望来,久久未动。钟虞同他对视,心莫名动了一下。


    久居高位,林墨笙早已修炼得喜怒不形于色,若是不想,任何人都猜不透他的心思,哪怕偶尔流露一星半点,也不过是故意为之。


    然而此刻那深邃眼窝里的双眼直直望来,分明压抑着什么,似怀念,又似动容。


    钟虞突然生出种感觉,林墨笙好像在看他,又好像是透过他在看其他什么人。


    这眼神叫人不太舒服,钟虞垂头避开,这才注意面前茶几上还摆了个小巧的方形盒子。


    林墨笙很快恢复了平静,他开口,嗓音比平时更低:“如果你想成立自己的律所,我可以帮你,我可以给你介绍客户和资源,或者你想转行做其他我也可以给你提供助力。留下来,我可以给你想要的一切。”


    钟虞不禁哑然,这话已经远远超出了他和林墨笙固有的关系,虽然之前林墨笙也会跟他说遇到了问题就来找他,但都不像今天这么直白不留余地。


    “小虞。”林墨笙依旧这样叫他,“把你面前的盒子打开,里面有样东西我想给你看。”


    钟虞依言将那盒子拿起在手中,皮面的盒子,骤然接触皮肤有些凉,钟虞不知里面装的什么,沿着中间的缝隙将盖子轻轻掀开,然后就愣住了。


    那盒子里装着的是一枚红色翡翠胸针。


    “这翡翠原本是一对的。”林墨笙起身,从办公桌后走来,停在钟虞面前,“这是其中的一个,还有一个在许多年前被我送给了一个人。”


    钟虞一瞬间明白过来,抬起头看向高大的林墨笙,难掩目光中的震惊。


    一双明亮哀怨的眼闪现脑海,钟虞也突然明白了,难怪前一天他会梦见钟艾,原来都是预兆。


    他竭力平复,双手却依旧有些发抖,一手托盒,另一手抬起,自那翡翠华丽鲜亮的表面轻轻抚过,摸到了满手冰凉。


    盒子放回茶几,钟虞站了起来。


    林墨笙暗含期待的眼神在钟虞将盒子放回去的那刻陡然黯然,却不死心,他弯腰将胸针取出:“你觉得不好看吗?”


    钟虞垂手而立,指尖缓缓蜷缩:“挺好看的。”


    林墨笙找回些信心,抬手在胸前比了比,语气轻松:“既然好看,你觉得我戴上怎么样?”


    钟虞未答,反而看上去有些疑惑:“您把这块翡翠做成胸针,是要自己戴吗?”


    “对。”林墨笙看着他,“从前没机会,叫明珠蒙尘,以后我会常戴。”


    林墨笙身材高大,钟虞必须稍微仰头才能看见他的眼睛。林墨笙眼窝深鼻梁也高,这些特征都叫这张英俊成熟的面孔显得有些西化,除了黑发黑眼,好像找不出其他与他相似的地方。


    视线下移落到那枚翡翠,钟虞看了许久,试图与记忆里的那块对比,找出些相似之处,可惜也失败了。


    手指握紧掐进了掌心里,疼痛令钟虞的眼神由迷茫变得清醒,也令他冷静。他抬起头,平静道:“那恕我直言了,林先生,我觉得这块翡翠不太适合您。”


    听到这称呼,林墨笙心便又是一沉,他不动声色,仿佛只是跟钟虞单纯地讨论翡翠:“为什么不适合?”


    钟虞十分认真地思考,却摇了摇头:“说不上来,就是种感觉而已。”


    说罢拎起搁在沙发上的公文包:“听说您还有安排,我就不打扰了。


    身体弯折成九十度,钟虞一字一字说得郑重:“这次的事我欠您一个人情,这些年也承蒙您赏识关怀,日后如果有需要,您随时联系我,我必定为您赴汤蹈火。”


    转身朝外,却被林墨笙叫住。


    “你就没有什么问题想要问我?”林墨笙语气急切,罕见地失了淡定,“只要你问,我什么都告诉你。”


    听到这句,钟虞突然就笑了,他转过身,维持着淡笑面冲林墨笙:“我不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人,比起过去,未来更值得让人期待,林先生保重。”


    外间沙发,蒋绍言翘腿而坐,外头阳光普照,那张英俊面庞却布满阴云,将面前茶几上的茶水点心挑剔了个遍,马修都无语了。


    显见的失了涵养与风度,蒋绍言却顾不得了,他心头憋着一股气,双眼紧盯林墨笙办公室的那两扇门。马修旁观,觉得他或许是想以目光将门炮轰开来。


    比料想得更快,那门开了,钟虞从里面走出来,面色看起来十分平静。


    蒋绍言即刻起身,钟虞看到他先是愣了一愣,随即本能地加快脚步,到最后几乎成了小跑。


    蒋绍言也大步跑过去,在走廊中间相遇,蒋绍言气息微喘,第一反应就是去拉钟虞的手翻过来看,见那素白银环还好端端地包裹在无名指的指根上,他才猛地松口气,随后急切询问:“他跟你说什么了?”


    这话一出钟虞就知道蒋绍言也已经知道了,他凝视面前的男人,将对方的焦虑忐忑看在眼里。


    时间地点都不合适,但手指还是一松,公文包应声落在华贵的地毯上,钟虞抬脚上前,一把抱住了蒋绍言。


    蒋绍言愣了愣,抬起双手更紧地抱住了他。


    马修旁观,滋味复杂,视线转朝外,只看到这日的阳光真是罕见地好,天地都亮成了一片。


    许久,钟虞拍拍蒋绍言后背,示意他将自己松开,而后才回答刚才的问题:“没说什么,就给我看了枚胸针。”


    蒋绍言眼神一沉:“那你……”


    “我?”钟虞笑笑,“我说那翡翠不适合他,不建议他戴着。”


    蒋绍言怔住,许久,唇与眼一同弯起,眉宇阴霾尽消,只剩满面春风。钟虞叫他感染,也绷不住笑,又问:“你这么快转过了?”


    “转过了,没什么可看。”蒋绍言故意往马修投去眼神,“东西也不好吃。”


    这话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蒋兜兜。钟虞突然觉得有点饿,但现在还不到吃午饭的时候,想起蒋兜兜,他就想到小孩最喜欢吃草莓蛋糕,便道:“我们去吃草莓蛋糕吧。”


    “行。”蒋绍言拎起地上的公文包,笑问,“再配一杯咖啡吗?”


    “嗯。”钟虞又突发奇想,“我还想回去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公园,我想去喂鸽子。”


    “好。”蒋绍言照单全收。


    两人边说边朝电梯走去,说话间已经走远,后面说了什么马修就听不到了,只看到两道并肩相携的背影。


    穿着正装裙高跟鞋的女秘书抱着文件经过,冲马修躬身问好,一如往常。马修却突然觉得,在这栋巍峨高耸的黑色建筑里,人人光鲜,看着叫人艳羡,其实也不过经年累月,日复一日。


    在走廊立了片刻,马修转身朝林墨笙办公室走去,门未关,他看见林墨笙背身站在窗前,手里紧攥着什么东西。


    心中叹一口气,马修没有发出声音,悄然地将那道门关上了。


    第94章 临终言 “你会对绍言和兜兜好的,对吧……


    为方便照顾蒋西北, 蒋绍言搬到了同个别墅区,去纽约前已经收拾得差不多,钟虞也把酒店的行李搬了过去, 因而他们自纽约飞回, 一下飞机就直奔新家。


    蒋兜兜最近新学了个词叫热锅上的蚂蚁, 他一早爬起来,觉得自己就跟那小蚂蚁似的一刻不停地打转,从晨光熹微转到日上中天, 待到傍晚落日时分, 远远地见车开来,便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


    “小虞儿!”


    一周没见, 钟虞饱受思念折磨,不待车停稳即下,也往蒋兜兜奔去,刚抱到怀里眼睛便红了。


    贴贴小脸再摸摸小手,冰雪玲珑的钟律也不能免俗,跟全天下所有操心的父母一样发出一句心疼的感概:“怎么瘦了?”


    蒋兜兜摸摸肚皮,没好意思说自己中午刚吃了两大碗小馄饨。


    蒋绍言打开后备箱拿下行李, 走到蒋兜兜跟前, 大手罩在那小脑袋上揉了一把, 把蒋兜兜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钟虞见状笑问:“兜兜只想我吗, 想不想爸爸?”


    “嗯,有点吧。”蒋兜兜嘴上嘟囔,其实心里特别高兴, 伸出大拇指对钟虞说,“想你这么多。“


    又伸出小拇指来比划:“想爸爸这么多。”


    蒋绍言笑道:“臭小子。”


    北方讲究出门饺子回家面,章姨早做好了面和卤汁, 番茄鸡蛋、茄子肉丁还有素三鲜,在餐桌摆了三大海碗。劲道的面条浇上浓厚的卤汁,拿筷子拌匀,一口下去,定然叫吃了一周西餐的味蕾得到极大满足。


    洗净手,钟虞在餐桌旁落座,章姨又往他面前单独摆了几个碗,同样的卤汁,区别在于点缀着鲜红的小米椒,一看就是辣口。


    大概怕他觉得不够味,还搁了小半碗油亮的辣椒酱。


    钟虞疑惑地朝章姨望去,章姨笑盈盈说是蒋——,刚开了个头就被蒋西北一声咳嗽打断。


    钟虞便知这些辣口的恐怕是蒋西北吩咐章姨单独给他做的,这样想,他又转头朝坐在主位的蒋西北看去。


    触碰到他眼神,蒋西北不自在移开,再度清嗓:“那个,今儿高兴,我提议我们小酌一杯。”


    蒋兜兜立刻伸手举过头顶比了个大叉:“不行爷爷!医生姨姨说你不能喝酒,要我监督你,你不仅不能喝酒,也不能吃甜的咸的辣的还有油炸的!”


    对蒋西北的忌口,蒋兜兜背得可熟了。蒋西北一化疗就犯酒瘾,不爱喝绵柔的茅台五粮液,就喜欢喝十几块钱一瓶的二锅头,辛辣刺激,叫他想起年轻时戍岛的岁月来。


    蒋西北年纪大脾气倔,还连年给医院捐钱,主治医生拿他没招,干脆把任务外包给蒋兜兜,对他说抓到你爷爷偷喝酒就奖励一朵小红花。


    蒋兜兜便跟小毛贼似的悄么声儿盯着蒋西北,在家的时候走哪儿跟哪儿,有次还故意笑眯眯问:“爷爷,你最近表现这么好,想不想喝点酒啊。”


    蒋西北当即眼亮:“好啊!”


    蒋兜兜立刻变脸,好什么好呀,你还想着偷偷喝酒!让我抓住了吧!


    饭桌上提起这事,蒋西北吹胡子瞪眼,实则高兴得不行:“这个小叛徒,还搞钓鱼执法,我就用筷子蘸蘸嗦嗦味儿都不给,那就不喝了不喝了。”


    钟虞和蒋绍言都笑了,又同时往对方看去。蒋西北早看到了两人手上的戒指,知道这是已经结婚了,但看蒋绍言脸上带笑,眼神却沉,似乎没想象中高兴,不禁纳闷怎么回事。


    钟虞也发现了蒋绍言情绪不对,当同一个人朝夕相对亲密无间时,无需言语,只看眼神便知道对方心里藏了事了。


    吃过晚饭,蒋绍言留下陪蒋西北,父子俩单独喝茶说话,钟虞带蒋兜兜先回家。


    他们的别墅就在蒋西北那一栋的后面,穿过一片茂密花园,五分钟便到。门是指纹锁,钟虞的指纹已经录入,拇指往那电子屏上一按门便开了,门口鞋垫上摆着他和蒋兜兜的小黄鸭拖鞋。


    钟虞踩着小鸭子进了屋,别墅地上两层,地下一层,卧室都在二楼。


    行李箱拉进主卧,主卧连通一个宽敞的步入式衣帽间,钟虞将箱子打开,往柜子里挂他的衣服。蒋绍言的衣服已经挂了进去,钟虞便挂在旁边的格子里,方便区分,蒋兜兜也帮忙。


    整理至一半,蒋兜兜打了个哈欠,钟虞停下带他回自己房间,打开暖烘烘的浴霸给光溜溜的小崽子洗了个干干净净,浴巾一裹抱上床。


    刚穿好衣服塞进被子,就听外头有动静,钟虞心想应该是蒋绍言回来了,等了一会儿却不见人进来,便叫蒋兜兜先自己看书,他出去看看怎么回事。


    找了一圈,最后才循着声在主卧里找到了人,高大英俊的男人正将行李箱里剩下的衣服往衣柜里挂。


    钟虞走过去,视线相对,蒋绍言手上不停,正将他的一件衬衫插进自己挂衬衫的那格里,两人的衣服就这样混在了一起。


    “你干什么,都混在一起了。”钟虞没忍住出声,他和蒋绍言衬衫的颜色款式都差不多,混在一起哪里能分得清谁跟谁的。


    “那就混着穿。”蒋绍言面无表情,不以为意,“我的衣服你又不是没穿过。”


    钟虞噤了声,站在一旁默默打量,突然低声问:“那内裤呢?也穿你的?”


    蒋绍言终于停下看他,目光幽且深,接着下移落在他的手,突然一沉,将那垂着的左手拉到眼前:“你戒指呢?”


    无名指上空无一物,钟虞叫蒋绍言激动的反应弄得也愣了愣,这才想起来:“给兜兜洗澡的时候我摘下来了。”


    “放在哪儿了。”


    “洗手台上。”


    蒋绍言一言不发,当即从主卧走出去,钟虞听他脚步应该是往蒋兜兜卧室去了,果然没多久人又回来,手里拿着那枚戒指。


    “不许再摘了。”蒋绍言拉起钟虞左手,就要将戒指重新套入那修长的无名指上,刚套进指头却又突然停下,抬起头望了过去。


    四目相对,钟虞将那双眼里的犹豫纠结看得分明,他的心蓦然揪紧,没想到蒋绍言是这么没安全感的人。


    他主动将手往前伸,让那戒指套到了自己的指根上。


    蒋绍言垂着眼,盯着戒指看了许久,转身又要走,叫钟虞拉住臂弯。


    “上哪儿去?”钟虞摆出笑脸,“我们谈谈,坦白局要不要来?”


    蒋绍言一愣,随即正色道好:“我正好也有事想跟你谈谈。”


    话虽如此,蒋绍言却反而开不了口,两瓣薄唇紧紧闭着。两人站在衣帽间里面面相对,钟虞将他心思看得分明,先一步开口打破沉默:“你是想问我为什么会拒绝林墨笙?”


    蒋绍言以沉默回答。


    林墨笙是他亲生父亲,其实对钟虞来说也不啻一个惊天消息,核弹级别的,他当时只是强自镇定,反应皆凭直觉,这几天才慢慢消化,以理智将前后梳理了一遍。他知道蒋绍言的心思,无非怕他还是要走。


    也对,毕竟他有“离他而去”的前科。


    “我也没想到林墨笙会是……”钟虞淡淡笑笑,一耸肩,直白地将一切摊开来,“他的确跟我提过,只要我能留在纽约,他可以给我提供资源提供客户,可以给我要的一切,坦白说的确很有诱惑。”


    突然有了这么一个父亲,从此扶摇直上平步青云,换成旁人只怕要跪地狂喜。


    钟虞话锋一转:“可我也知道,命运所有一切都暗中标好了价码。林墨笙是个商人,他给予我,必然也希望从我身上等值获取。说实话,我这人比较自我,我不太喜欢让别人掌控我的人生。”


    听着前半段,蒋绍言一直表情严肃,直到最后一句,他没绷住笑了,带着宠溺与包容,调侃道:“看出来了。”


    钟虞冲他胸口锤出一拳,力道不大,蒋绍言轻松拦下,以宽大的手掌将那只手牢牢包住,拉到自己心脏的位置,按住,压紧。


    钟虞心中涌起一股悸动来,继续将他这几天思考的结果和盘托出:“林墨笙怕是早就知道了我跟他的关系,他一直没说,必然有他的权衡,但恐怕不是出于对我的爱,就算有,这其中也参杂了太多利益和考量。这样的感情太不纯粹,我不喜欢也不想要。”


    蒋绍言目光微微闪动,钟虞望向他,那双深邃的眼里仍有暗色,并没有被完全说服。


    钟虞心中叹息,反问道:“如果换作是你,某天有个有权有势的人来跟你说他是你父亲,你会跟他相认,接受他的安排吗?”


    “不会。”蒋绍言没有犹豫,“没这个必要,我想要的都会靠我自己得到,我不会依靠其他任何人。”


    “那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想?”钟虞问,“你是不是太小看我了?”


    “当然不是。”蒋绍言并非小看钟虞,而是林墨笙的财富帝国太过庞大,虽然他不愿承认,但林墨笙能给予钟虞的,远超于他。


    所以他才会纠结挣扎,既不愿钟虞离开他,又担心如果强行将钟虞留下,未来某天,钟虞会不会后悔。


    钟虞说:“把你手张开。”


    蒋绍言不明所以,还是依言而行,伸出另一只空着的手,手掌朝上摊开。钟虞随后也抬起另一只手,掌心朝下,同蒋绍言的那只手自掌根处对齐,轻轻覆了上去。


    他问蒋绍言:“你觉得我的手大吗?”


    蒋绍言端详那只手,钟虞身高较他只是稍矮,然而骨架却比他要小不少,所以他张开双臂就能轻松将人环住,张开手指也能轻易将他的手包住。


    现在那只手覆于他掌心之上,指骨纤细修长,指甲粉白圆润,指尖离他的指尖还有差不多半寸。


    蒋绍言回答:“不大。”


    钟虞笑了,抬起那只手到面前,握紧又松开:“你看,我手就这么大,能抓住的东西其实很少。贪多必输,所以我只能抓住对我最重要的。”


    说罢他收拢起五指,抓住了蒋绍言的手:“你就是对我最重要的。”


    蒋绍言招架不住,胸膛起伏,气息瞬间乱了。这句“你最重要”比“我爱你”还要叫他激动,因为一个人可以爱许多的人与事,但最重要的就只能有一个。


    蒋绍言即刻反手将钟虞的手抓牢,掌纹贴合,那样紧,似乎要融为一体,再不分开。


    两只手都被蒋绍言抓着,姿势别扭,钟虞却没松开,听他问道:“那你就不好奇林墨笙和你父亲当年的事?”


    “好奇。”钟虞诚恳道,随即遗憾摇头,“但我恐怕永远无法知森*晚*整*理道当时究竟发生过什么,林墨笙的确可以告诉我,但他的叙述必定带着主观意识,是站在他自己的立场,这样对我父亲来说不公平,所以我宁愿不知道。”


    蒋兜兜还等着钟虞回去给他讲睡前故事,半天不见人,撒上拖鞋跑出来,就见两个大人彼此对视,手也紧紧牵在一起。


    蒋兜兜一愣,随即喊道:“我也要牵我也要牵!”说罢跑过去,硬是将自己的小拳头塞进了两个大人的手中间。


    钟虞同蒋绍言对视一眼,同时笑了,一边一个牵住蒋兜兜,钟虞问:“要不要荡秋千?”


    “要!”


    两人同时使力将蒋兜兜拎起来,蒋兜兜双脚离地前后晃了两个来回才放下,兴奋地脸都红了。


    钟虞看着他笑,冷不防面颊被什么触碰,转头看,竟是蒋绍言在他脸上落下了一个吻。


    目光相对,蒋绍言眼神明亮,阴霾全消。


    蒋兜兜不服气,他爸已经霸占了小虞儿一星期了,怎么回来还要跟他抢,当即踮脚嚷道:“我也要亲!”


    蒋兜兜在钟虞两边脸上各亲一下,钟虞道:“那我也要亲兜兜。”


    又佯装为难:“亲那边好呢?”


    蒋兜兜还忸怩起来,伸手捂脸,指缝却张得老大。


    钟虞便笑着望了蒋绍言一眼,无需言语,两人齐齐蹲下,一左一右把蒋兜兜夹在中间,往小孩嫩呼呼的脸蛋同时亲了下去。


    *


    时光悄然向前,很快开了春,万物复苏。第二次化疗后,蒋西北的病情原本有所好转,却在某天急转直下,直接被送进了抢救室,医生下了两次病危通知,好在有惊无险,这一次蒋绍言没再听蒋西北的,强硬地为他办了住院。


    蒋兜兜幼儿园也开学了,每天放学由钟虞接他来医院,第一件事就是检查蒋西北有没有偷偷喝酒。


    鬼门关前走一遭,蒋西北精神和身体大不如前,整个人骨瘦如柴,东西都快吃不下,挂着营养液维持,哪里还能喝酒。


    “兜兜啊,爷爷想喝但喝不下。”病床前,蒋西北垂眼看着蒋兜兜,努力打起精神。


    蒋兜兜不信,手脚并用爬上床,凑到蒋西北跟前:“爷爷,你张开嘴巴让我闻闻看。”


    蒋西北张开嘴,气若游丝地呼出一口气,蒋兜兜拱着鼻子去闻,突然拧起眉:“爷爷,你嘴巴怎么这么苦啊。”


    “因为爷爷每天吃药太苦了,苦味都留在嘴里了。”蒋西北又赶他,“兜兜快下去,别待在爷爷床上了,爷爷床上都是细菌。”


    蒋兜兜听了这话却没动,一双圆眼定定望着蒋西北,突然眼眶一红,他从床边滑下,跑到门口探头张望,然后悄悄将门关上,又跑回病床边,从衣兜里摸出块奶糖,将那糖纸剥了塞到蒋西北嘴里:“爷爷,苦的话你就吃块糖吧,我不告诉别人。”


    想起钟虞也在,又连忙看过去:“小虞儿也不会说的。”


    钟虞心中滋味复杂,轻声保证:“嗯,不会说的。”


    蒋西北清醒的时间不多,浑身疼痛难忍,打过止疼针就又沉沉睡了过去。


    病床边支了张小桌子,蒋兜兜趴在桌上写写画画,钟虞也开了电脑看资料,开始还以为蒋兜兜在写幼儿园作业,见小孩时不时抬头往蒋西北看,他放下电脑凑过去:“兜兜,你在干什么?”


    “我在画画。”怕吵到蒋西北睡觉,蒋兜兜声音很小,“我想给爷爷画一幅画。”


    说完却停下笔,嘴一撇:“可我不想画爷爷躺在床上,也不想画他头发都是白的。”


    过年那阵子蒋绍言给蒋西北染的头发,短短一个月已经全白了,整个人更是瘦得厉害,那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背只剩了一层皮,包覆在嶙峋的骨架上。


    钟虞摸摸蒋兜兜的头发,轻声回道:“让你爸爸给你找张你爷爷年轻时候的照片,你对着照片画。”


    蒋兜兜眼睛亮了:“好耶。”


    没多久,蒋绍言也从公司赶来,气息微喘,风尘仆仆,跟医生问过情况,蒋兜兜就吵着让蒋绍言带他回去找照片。


    “你去吧。”见蒋绍言朝他望来,钟虞说,“我留在这儿守着。”


    蒋绍言走过去握住他的手,那一向温热的手掌罕见的有些凉。虽然请了护工,但连日来蒋绍言晚上都留在医院陪床,明显瘦了,肩膀依旧宽阔,原本合身的衣服却穿着有些宽松,眼底也泛起疲惫的乌青。


    钟虞回握住,以自己的体温为蒋绍言取暖,笑了一笑说:“回去路上慢点开,不着急。”


    原以为蒋西北打了针不会很快醒,钟虞便架起电脑继续看资料,谁想蒋绍言带蒋兜兜离开不过十分钟,蒋西北就幽幽转醒了。


    听到病床上的动静,钟虞抬起眼,见蒋西北撑着手似乎想坐起来,便起身过去,帮他将床头往上摇。


    蒋西北先在病房看了一圈,又去看外面的会客室,安安静静,都没见蒋兜兜,开口就问去哪儿了。


    “回家去了。”钟虞淡淡说。


    他站在病床边,居高临下,借着光将蒋西北脸上的落寞看了个分明,然而老头嘴上却依旧逞强:“回家去好,我跟你们说过好多次了,医院细菌多,别总带孩子来,就是不听。”


    钟虞默不作声,蒋西北突然意识到他这是把钟虞当成蒋绍言了,语气算不上指责,但却也不那么客气。


    长久以来,蒋西北对待钟虞都有些别扭,有蒋兜兜在还好点,两人还能搭上一两句话,要是蒋兜兜不在,基本就是无话可说的状态。


    蒋西北住的是高级病房,整个病区都十分安静,这过分的静反倒叫蒋西北更不自在,喉咙泛痒,刚咳一声,钟虞就把一杯水递了过来。


    那水摸着不冷也不热,温度应该正好,蒋西北心中一动,仰头看去。


    “你……”连日吞食苦药叫蒋西北嗓子都哑了,他欲言又止,“你……是不是挺恨我的?”


    这话叫钟虞心中着实惊讶,他面上不显,垂眸同蒋西北苍老的双目对视,选择了实话实说:“以前的确恨过。”


    他那时恨钟薛,恨老太太,恨赵德青程杰,恨蒋西北,甚至连自己都恨。


    但现在不同了,蒋绍言那么爱他,蒋兜兜那么爱他,他拥有的爱太多了,多到他的心里只能装得下爱,再也恨不起来。


    见蒋西北举着杯子迟迟不喝,钟虞平静说:“放心吧,没下毒。”


    这句刻意的玩笑话还真叫气氛缓和了,蒋西北一笑,又故作冷脸:“真下了毒我也不带怕的。”


    喝了水,喉咙舒服了,蒋西北靠回床头,钟虞往他身后塞了个枕头,让他躺得舒服点,接着又去观察点滴,估算还有多久得叫护士进来。


    末了低头,发现蒋西北在看他,目光竟十分的慈爱柔和。


    目光再次对上,蒋西北这回没躲,而是笑了笑,脸色苍白虚弱,他以眼神示意钟虞坐,等钟虞拉把椅子坐在病床边,才缓缓道:“以前我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你这孩子不是一般的人,说实话,我……”


    说到这蒋西北停下,又往钟虞望去,心想事到如今他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了:“我还挺喜欢你的,是个有头脑有主见的,敢想敢干,敢做敢当。”


    还有那骨子里的韧劲和狠劲。


    蒋西北坚信自己当年的直觉,这孩子一看就是干大事的,所以他到现在还不能完全相信,蒋绍言真能将这人留住。


    对蒋西北这么高的评价,钟虞只是淡淡笑笑,没有应声。


    蒋西北又咳了声,将一整杯水都喝光了,转头望向窗外。夜晚来临,天地暗成一片,这叫他感到心慌,也叫他突然产生倾吐的欲望来。


    “你想听绍言小时候的事吗?”


    钟虞一愣,点头:“想。”


    蒋西北脸上便流露出回忆的神色来,慢慢说道:“绍言这孩子跟你一样,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心眼也实,认准了一件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钟虞赞同大部分,但心想蒋绍言心眼还实?这人表面看着谦和,正人君子,暗地里心眼不要太多。蒋西北怕不是带了层滤镜。但他喜欢听蒋绍言小时候的事,便问:“还有呢?”


    “还有多着呢。他小时候也皮得很,那时候我还在岛上,养了条纯种的德国黑背,后腿立起来一米多高,可威风了,绍言特别喜欢那狗,走到哪儿都要牵着。”


    许久没跟人说起蒋绍言,蒋西北说得自己也起了兴,仿佛忘记了身体上的疼痛,腰杆都坐直了。


    “那狗极通人性,对绍言也亲,后来退役了,我就把它带回绍兴的镇子上养,绍言不知道多高兴,从学校回来也不着家,牵着狗就出去,戴着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一顶大盖帽,挨家挨巷地走,说是要巡逻,结果有户人家小孩怕狗,跑的时候摔破了头,还是我去给道的歉赔的钱。”


    钟虞莞尔,没想到蒋绍言小时候这么顽皮:“他那时候多大?”


    “比兜兜大点吧,七八岁。”蒋西北含笑回忆,又嗔骂道,“臭小子混账事可没少做,都是我这个老子跟在他后面给他擦屁股。”


    钟虞没想到有天能平心静气跟蒋西北这样说话,他想到一件事:“他喜欢射击也是小时候开始的吗?”


    “嗯,没错,是小时候开始的。”蒋西北点头,“我那时退役了,但好些战友还在,有时会带他回岛上,也不知道谁带他去打的枪,才发现这小子竟然有点天赋,小小年纪端枪端得那叫一个稳。”


    听着蒋西北的形容,钟虞脑海里浮现出一个顽皮小男孩来,皮肤被太阳晒得黢黑泛红,牵着一只德国黑背在纵横的街巷里肆意奔跑,又或者端枪对靶,射中目标后跳起来欢呼,龇出一口洁白的牙。


    说实话,他有些难以同现在西装革履、沉稳持重的蒋绍言联系在一起。


    变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钟虞想得出神,没留意蒋西北也突然噤了声,过会儿,发出一声哀叹:“他妈妈去世之后,这孩子突然就长大了。”


    不皮了也不闹了,变得懂事,沉默寡言。


    “我对不起他,我对不起他……”病房内一时寂静,只有蒋西北沙哑的嗓音在回荡,后悔这些年对蒋绍言的严厉和忽视,他忏悔着,低喃着,突然将目光投向了钟虞。


    “你会对他好的吧。”


    那双浊目此刻望过来,一半锐利一半哀切。


    “你会对兜兜和绍言好的,对吧。”


    钟虞知道,因着钟薛的事,蒋西北只怕一直对他心存芥蒂。他回视蒋西北,蒋西北神情期期艾艾,不再是敢寒冬腊月跳进河里救人的勇士,也不再是叱咤风云创办了西北集团的老董事长。


    此时此刻,他只是一个担忧儿子的父亲。


    见钟虞久久不应,蒋西北神情紧张,呼吸也急,枯藤似的双手缠了上去,他死死抓着钟虞的手,仿若濒死之人发出最后的、垂死的呼喊。


    钟虞抬手覆在那双干枯冰凉的手上,用力握住,他说:“我会,我发誓。”


    第95章 伏特加 “敬未来的钟主任,我的大合伙……


    蒋西北住院后, 晚上都是蒋绍言留在医院陪床。


    公司医院两头跑,蒋绍言日渐消瘦,蒋西北不想看他辛苦, 一面让他走, 一面又舍不得, 总是赶人的话说出来后又躺在病床上默不作声了。


    他不想承认,哪怕有医生有护工,他还是不踏实, 有时晚上突然惊醒, 没由来的惶惑害怕,转脸看到蒋绍言就睡在旁边才能好点。


    四月天, 倒春寒,白日里竟飘起细雪,到晚上又刮狂风,将树吹得东倒西歪,影子憧憧。蒋西北再度在深夜惊醒,睁着惶然的双眼,发出破风箱似的沉重呼吸, 身子一歪, 咳出一口带血的浓痰来。


    他刚一动蒋绍言就醒了, 迅速起身打开灯, 又熟练地给蒋西北擦嘴抚背。


    这灯一开,就能清楚地看到雪白枕头上又掉了不少头发,蒋西北看着难受, 躺在床上缓了片刻,突发奇想说要把头发全都剃了。


    也不算突发奇想,他有时候去病房外面走走, 总能看到其他化疗的病人剃光头,只戴一顶帽子,觉得也挺好,便对蒋绍言说:“到时候也给我买顶帽子戴上,还方便。”


    蒋绍言脱了外衣,穿着衬衫西裤躺在边上的一张陪护床上,床窄,他曲腿侧躺,衬衫都压出了褶皱来。他站在病床边垂眸看着蒋西北越发佝偻的身形,喉结艰涩滑动,说行。


    几天后的周末,风停雪霁,是个阳光灿烂的好日子,钟虞领着蒋兜兜从家里过来,捎了早饭,也带上了蒋绍言剪头发的那些个工具。


    蒋西北今早起来觉得整个人都舒服了,不用人扶自己走到椅子上坐下,面朝窗外,恰好能晒到太阳的地方,蒋绍言站在他身后展开围布给他围上。


    推子打开,蒋绍言敛着英俊的眉目,从蒋西北侧边鬓角开始,那一绺绺白发便轻飘飘落在了地上。


    蒋兜兜坐在旁边,一反常态的安静,等蒋西北剪完他才跑过去,围着蒋西北转了一圈,踮脚伸手去摸他的头,像是好奇,指尖刚碰到就又缩了回去。


    蒋西北见他那副样子,还以为蒋兜兜害怕,不免心酸起来:“兜兜不怕,爷爷待会儿就把帽子戴起来。”


    蒋兜兜没吱声,又伸手往自己头上摸去,谁也不知道那张严肃的小脸底下究竟在想什么。


    末了,蒋兜兜仰头望向蒋绍言,脆生生道:“爸爸,我也想把头发剃了,我要跟爷爷一样。”


    几乎瞬间,蒋西北眼眶便红了,动着干涩的嘴唇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来。蒋兜兜又催道:“爷爷你快起来呀,我要坐这儿,我也要剃头发。”


    蒋绍言伸手想将蒋西北扶起来,蒋西北没让,自己撑着两边扶手站起身,慢吞吞地挪到病床边,还是能晒到阳光的地方,看着蒋兜兜往那椅上一坐,又开始催蒋绍言:“快点啊爸爸。”


    蒋绍言垂眼看那坐在椅子里的小崽子,平静问:“你确定吗?”


    蒋兜兜用力点头:“嗯,你快点啦。”


    蒋绍言便不再多言,利落地给蒋兜兜也剃光了,蒋兜兜跳下椅子,跑到病床边挨着蒋西北坐,先往蒋西北头上摸摸,又往自己光溜溜的脑袋顶上摸,痴痴笑道:“好奇怪哦爷爷,你也摸摸我的。”


    蒋西北的手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慢慢伸出去,那只曾经宽大如今枯瘦的手便罩在了孙子的头上。化疗那样痛苦都忍过来没喊一声的老人,突然之间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爷爷你别哭呀。”蒋兜兜慌忙抬袖给他擦,“我不想叫你难过,我想叫你高兴,咱们俩一样你不高兴吗?”


    蒋西北一抹眼,挤出笑容:“爷爷就是高兴呢。”


    蒋绍言从始至终沉默,钟虞走过去悄声问他:“要我也给你剪了吗?”


    蒋绍言转头,对视了片刻,沉声道:“嗯。”


    两人便进了病房里的洗手间,钟虞不会用推子:“你教我怎么用吧。”


    蒋绍言给他演示。墙上有面镜子,蒋绍言对着镜子先把自己两边鬓角剃短,他好歹还是个老板,集团的门面和形象,不能全都剃光了,便留了寸余,之后钟虞再给他剃看不见的脑后和头顶。


    钟虞小心地剃完,侧过头从镜子里看去。剃了板寸,蒋绍言的轮廓更加硬朗英俊,他微笑说道:“帅的。”


    祖孙仨人都剃了头,钟虞索性掏出手机来给三人拍了张合照。


    窗外阳光依旧灿烂,镜头里每个人都在努力笑着,却无法驱散那股萦绕的悲伤。


    章姨恰好来送午饭,见状愣了愣,忍不住背过身偷偷抹眼泪。


    午饭时蒋西北胃口罕见地不错,吃了不少,又说趁天气好,想出去转转。他不愿穿病号服,换上了自己的衣服,也不想坐轮椅,竭力撑着拐杖站起来,下到了医院楼底的花园。


    园中花木无畏前一日风雪,凌寒挺立,生机勃发。


    蒋西北慢慢走着,慢慢看着,在花园里转了一圈又一圈,舍不得离开,突然停下盯着一个方向一眨不眨地看,半晌,急切地抓过蒋绍言的手:“儿子,你看那儿是不是有只蝴蝶啊?”


    蒋绍言朝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只看到了茂密的树丛,并没有看到蝴蝶。


    钟虞也看过去,也没有看见,见蒋绍言朝自己望来,轻轻摇了摇头。


    蒋西北不信,又叫蒋兜兜。蒋兜兜跑过去找了一圈,回来后告诉蒋西北:“没有啊爷爷,哪里来的蝴蝶,你是不是看错了。”


    怎么会没有呢,那翠绿的树丛之上,分明有只雪白蝴蝶在翩跹起舞。


    恰好一个护士从旁边经过,蒋西北又拉着人家叫人家看,等那护士也摇头,蒋西北才彻底死了心。


    “怎么会没有呢。”他拄着拐杖盯着那个方向喃喃,“我明明就看到了啊。”


    满心的雀跃一下就散了,蒋西北不想再转,回去了病房里,也依旧望着窗外发呆,不知道是不是还在找那只蝴蝶,许久没说话,俄而,十分突然地对蒋绍言说了一句:“儿子,我想吃西瓜了。”


    他说:“就过年时候吃的那种西瓜。”


    蒋西北这种情况其实不能吃西瓜这种生冷又甜的水果,但想起医生嘱咐的“顺着你爸吧”,蒋绍言即刻便应了好,就要去买,钟虞制止:“我去,你留在这里吧。”


    钟虞还记得过年时吃的那西瓜叫麒麟瓜,圆鼓鼓的一个,切开后瓜瓤鲜红,甜脆多汁。说来也怪,医院门口那么多家水果店竟没一家卖这种西瓜,钟虞不得不多跑了两条街,等他买到了往回赶的时候,接到了蒋绍言的电话。


    那个西瓜蒋西北最终还是没能吃成,在钟虞回去前他突然昏厥,被推进了手术室,抢救一天一夜后,医生遗憾地宣告了死亡。


    *


    蒋绍言按照蒋西北生前嘱咐,葬礼一切从简,出殡那天蒋兜兜抱着蒋西北的照片走在最前面,火化后骨灰运回绍兴,同妻子葬在了一起。


    大宅门外,春联的红色还没褪去,但人却不在了。


    蒋兜兜白天一直没哭,跟个小大人似的,一身肃穆的黑衣,板板正正站在蒋绍言旁边,冲前来吊唁的人鞠躬感谢,等到晚上上了床,就把头蒙在被子里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抓着钟虞的衣袖说后悔没给蒋西北的那幅画上画台空调。


    蒋兜兜最后的那几天才把给蒋西北的画画完,临摹的是蒋西北几年前的一张照片,那时蒋西北头发还没白,也没拄拐杖,腰板挺直笑容爽朗。


    那幅画被蒋绍言用玻璃封好,连着蒋西北生前常戴的一块手表一起放进了墓穴里。一想到那墓穴里有多冷,蒋兜兜就后悔没在画上给蒋西北画个空调。


    蒋兜兜哭得肝肠寸断,连日来压抑的难受委屈通通发泄出来,钟虞心里也不好受,好容易把蒋兜兜哄睡着了,带上门走出来,在院子里找到了蒋绍言。


    如水的月光洒满庭院,美丽却也冷寂,蒋绍言长身而立,背影在夜色中愈发沉重,钟虞走过去握住他的手,果然是冷的。


    “站着干什么,坐吧。”搬来两把椅子,钟虞又将之前过年时取暖的炉子点上,待蒋绍言坐下后,也坐到了他的旁边。


    犹记得过年时一家人围着炉子取暖,烤栗子烤花生烤橘子,场景历历在目,如今时移世易,彼时的热闹温情不在,只剩黑夜的寒冷漫长。


    蒋绍言始终缄默,英俊的脸上冷肃且疲惫,原本坐在椅子上,突然俯身伏在了钟虞的膝头,宽阔的脊背微微弓着,这是个寻求庇护和安慰的姿势,钟虞的心便一下软了。


    他将手指插入蒋绍言发间,板寸扎手,他也没松开,一下一下轻轻地揉着按着,试图借此给予蒋绍言慰藉。


    “这几天辛苦你了。”蒋绍言自己不眠不休,钟虞忙前忙后也没阖眼。蒋西北的去世蒋绍言早有心理预期,但带来的冲击依然强劲。蒋绍言人前沉着稳妥,钟虞却注意到他有时会盯着某处发呆,神情恍惚。


    “你我之间还用得着说谢谢吗?”钟虞轻声说。


    忘了在哪儿看过一句话,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不在人生只剩归途,钟虞能理解这种感觉,当初老太太去世的时候,他觉得天都要塌了,被悔恨和自责包围,总觉得老太太这么早走,跟当时自己决绝的态度有关,如果不是肚子里有蒋兜兜,身边还有蒋绍言,他只怕撑不下去,更走不出来。


    “你知不知道有种说法,人死了之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


    “这是瞎话,都是骗人的。”蒋绍言语气微冷,但还是往天上看了过去。


    知道他嘴上逞强,钟虞淡淡笑笑,没有戳穿,他说:“我原来也不信的。”


    蒋绍言闷声问:“那什么时候开始信的?”


    “就从我奶奶走了以后吧,很多之前觉得是无稽之谈的东西都慢慢开始相信了。”


    光年之外的恒星燃烧自身辐射出热与光,穿越浩瀚宇宙空间抵达地球,才成为了人们眼中闪亮的星星,这是中学物理就学过的知识。


    而亲人故去后会成为星星,不过是国人思念的浪漫寄托,是一种慰藉。


    乡间的夜空澄澈如镜,星星也格外多格外亮,钟虞仰头望去,试图寻找故去亲人的踪影,他注意到有两颗星星特别的闪,将那明亮月光都比了下去,便叫蒋绍言快看。


    蒋绍言起身抬头,遥遥望去,突然间一滴泪落了下来,滑到那凌厉的下颌摇摇欲坠。


    钟虞泛起心疼来,倾身用力抱住了他。


    炉里炭火噼啪,在这个寂静的夜晚,红光映着天上的星光,那最亮一颗,在天上,在心里,永远闪耀着。


    *


    度过最难熬的那段日子,生活恢复正轨。时间一晃便入夏,行道树华盖如伞,绿荫似画。


    早在年初时,不少消息灵通的律所就知道了钟虞回国的消息,纷纷抛出橄榄枝,许以职位高薪甚至股权,要不是住的别墅区安保给力,只怕家里门槛都要叫人踏破。


    钟虞一个也没见,这么多年奔忙,他真的想好好歇歇,想好好陪陪蒋绍言和蒋兜兜,同时也好好思考接下来的路该如何走。


    六月初的某天,晚风习习,蒋绍言从公司食堂打包了凉菜回来,准备下厨快炒几道热菜,却被钟虞告知他晚上要出去。


    “你带兜兜在家吃吧,我约了老陈。”


    说完即转身进衣帽间挑衣服,蒋绍言围裙还穿在身上,亦步亦趋跟随。


    换上清爽短袖和休闲长裤,镜子里的人皮肤白皙身材修长,那模样就跟个大学生似的,蒋绍言默默看他换好,才问:“你们去哪儿吃。”


    “不吃饭,去酒吧喝点。”


    蒋绍言当即蹙眉:“酒吧?哪里的酒吧?”


    这就开始查上岗了,钟虞心中好笑,告诉了他一个地址。


    那是间清吧,气氛柔缓安静,钟虞先到,点了杯伏特加兑雪碧,他今天兴致高,想喝点烈的。


    刚在吧台落座没多会儿,老陈也来了,拎着公文包一脸郁闷,二话不说先闷了口辣酒,放下杯子就一通抱怨廖志晖,格局小,心眼更小,天天盯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还尽干耗子扛枪窝里横的勾当。


    钟虞默不作声地听着,注意到老陈公文包鼓囊囊的,拉链也没拉严实,露出了塞在里面的黑色律师袍的一角。


    他将那律师袍抽出来,展平搁在膝盖上,工整地叠好后又递回给老陈。


    倾诉完,老陈也冷静下来,往钟虞看了一眼,又低头去看那件律师袍。


    钟虞之前跟他提过合伙开律所的事,老陈一直犹豫,毕竟创业有风险,而他上有老下有小,况且在舒适区里待久了,斗志消沉,再跳出来需要极大的决心和勇气。


    而此刻手指抚过这件庄严神圣的袍子,老陈突然间就想起自己第一次穿上时的那种激动的心情。


    就在这刻他打定主意,他决心离开待了快十年的律所,在奔四的当口奋力一搏,日后也送闺女去私立,去做任何想做的事,不用像自己这么辛苦。


    钟虞观察老陈的神色变化,知道这事稳了,端起酒杯:“来吧,碰一个。”


    “碰一个。”做了决定,老陈浑身轻松,嗓音豪迈,“敬未来的钟主任,我的大合伙人!”


    钟虞笑了一笑,也同样豪迈地将杯中的伏特加一口闷光。这件律师袍叫他想起当年上学时在陶青稚办公室里看到的那一件,他将自己偷穿的事告诉了老陈,老陈说道:“我也记得你们那届的模拟法庭,你那思维和口才,天生就是做诉讼的料!”


    钟虞感慨:“说实话,我也很怀念那种唇枪舌剑的感觉。”


    接下来的时间,两人商量了一下具体的安排,说起来容易,真正实施却是千头万绪,老陈心里到底有些不安,但看钟虞那副从容不迫稳操胜券的模样,心便又踏实了。


    他想,再过段时间,只怕岚城法律界就要被这人给搅起波澜来喽。


    说话的这短短功夫,就有七八杯酒端到了他们面前,都是酒吧里的客人请钟虞喝的,叫老陈对这位合伙人的魅力有了更深认识。


    老陈正欲调侃,又有杯酒被服务生端过来,服务生转朝一个方向,说是那边的那位女士送的。老陈看过去:“哟,这个不错,长得漂亮身材也好。”


    钟虞只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跟之前那几杯酒一样也拒绝了,语气清清淡淡的:“你都结婚了,得有已婚男人的自觉,小心我跟学姐告你状。”


    老陈“嘿——”了声:“以前怎么没发现你小子这么坏呢?”


    话虽如此,不过相比以前,还是这样的钟虞相处起来更舒服,更有人味,能畅快饮酒也能调侃谈笑,不再是块拒人于千里之外眼里只有工作的冰山。


    说到已婚,钟虞看了眼手上戒指,又翻过手机,快九点了,估计家里那一大一小坐不住,要来抓他了。


    正想着,备注“冤家”的电话就来了,钟虞接起,同时福至心灵般回身望去,果然就见一大一小站在酒吧门口,朦胧光线下,大的眼含幽怨,小的则是满脸好奇。


    蒋兜兜叫这五光十色的灯迷了眼,抬脚就想往里跑,被蒋绍言一把薅住了衣领。


    “走了。”钟虞喝光最后一口酒,对老陈说,“我在这儿开了卡,你要是再喝直接记我帐上,少喝点,回去别开车,叫代驾。”


    怎么还婆妈起来,但老陈听着心里着实的暖,一抬手腕看时间:“这么早你就走啊?上哪儿去?”


    “还能上哪儿去。”钟虞一笑,那答案自心头涌起,在舌间咀嚼了数遍才珍重道出,“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