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1章 难明1
羽流萤撕碎了风荷鬼王的魂魄。
连续两次死亡, 风荷鬼王的魂魄也变得虚弱起来,她的灵魂力量远不如诡术师强大,羽流萤很轻松就搞定了。
断绝了风荷鬼王的最后生机,这个世界又少了一个贪图长生的祸害, 羽流萤有些自豪, 虽然她对这个世界并没有太多的感情, 但她有想守护的东西,比如父亲留下的玉牌会,比如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还有她那充满算计的爱情。
算计中的一点真心,那也是真心, 一段稳定的、可以满足生理和心理双重需求的感情在这个时代实在是太宝贵了, 羽流萤不是一个被人圈养的金丝鸟,她认为自己也有责任和义务守护这段感情。
而长生殿这个黑暗庞大的恶势力,已经完全站在了她的对立面。
风荷鬼王的灵魂被彻底击碎, 化作很多个飘散的透明光点往天上飘, 不过一刻钟, 她充满罪恶的灵魂便彻底消散了。
羽流萤张开翅膀飞向高空,落在那个褪色的金棺上。
江雨眠又昏睡过去了, 一同昏睡的,还有吸入了不少庚金的曲笙寻, 金棺两边各倚着一个低垂着脑袋陷入昏睡的年轻女郎,令人心酸之余,又莫名多出一丝滑稽。
闻人听雪抱着商枝坐在一旁发呆, 羽流萤飞到棺材沿上,看了江雨眠,又看了看曲笙寻, 又看了一眼趴在闻人听雪腿上睡得正香的商枝。
“怎么都睡过去了?”
闻人听雪此刻又累又困又饿又渴,她抓了抓发痒的喉咙,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哈欠:“消耗太大,又中了毒,大家都很累。”
都说打哈欠是会传染的,羽流萤看着闻人听雪打哈欠的样子,自己也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闻人听雪捏了捏她的翅膀,问道:“风荷鬼王这回死透了?”
“死得不能再透了,我们诡术师专门对付这个的。”羽流萤弹弹爪子,收拢翅膀,“我想问你一件事儿。”
闻人听雪:“你问。”
“开启梵音金棺的方法这么特殊,都有谁知道?”
闻人听雪说道:“夜烛明老先生是一定知道的,月扶疏肯定也知道,曲子是自己想出来的,我和商枝当时在场,所以也知道,这样算来一共是五个,而且我觉得,这个秘密夜烛明老先生连曲子都没有告诉,那他肯定也不会告诉别人。”
她实在困倦,又打开了一个哈欠,羽流萤说道:“你消耗太大,又中了毒,正应该好好休息,我在这守着,你先找个地方睡一会吧。”
闻人听雪也没再坚持,她挪了挪身体,后背倚着金棺,很快就睡着了。
密林里的参天大树把阳光全挡住了,犹如一个巨大的天然窗帘,羽流萤待在小伙伴身边,虽然经历了一场惊险的战斗,心里却觉得很安定,感觉又回到了没穿越的时候。
那时她还是个大学生,她们专业里的课几乎都排在上午,每天都得龇牙咧嘴地上早八,下午如果没课,室友们吃完午饭就会把窗帘一拉,在寝室里睡个昏天地暗,一直睡到下午两三点才起来。
羽流萤啄了啄胸前凌乱的羽毛,静静地趴在棺材沿上享受着这一刻的静谧,又在脑中把近期发生的事情细细地梳理了一遍。
她从小就养成这个习惯了,家里糊墙的旧报纸上面经常有很多名人名言,羽流萤家里很穷,没有玩具,也没有读物,没事的时候正好坐在家里的小板凳上看着糊墙的报纸,其中一张报纸上写了一篇文章,叫什么‘思考的力量。
那会羽流萤上小学三年级,懵懵懂懂地记住了,大概从这时候起,她就会专门抽出一部分时间思考。
思考是一个很费脑力的活,有的人宁愿把一件无意义的事情重复一千次,也不愿意动动脑筋深入思考一分钟,甚至有些人会假装忙碌,来逃避思考。
从传出月扶疏拿江雨眠炼药开始,事情就逐渐变得不太对劲,敌人步步紧追,总能预料他们的行动,甚至还知道了开启梵音金棺的办法。
这实在太让羽流萤想不通了,知道如何开启梵音金棺的人并不多,要么是月扶疏那边出了问题,要么是夜烛明那边出了问题,还有一个可能,就是她们这个小分队里出了问题。
羽流萤当然不会怀疑小分队里有人出卖消息,作为消息的贩卖者,这个消息连羽流萤这个情报头子都不知道,那问题来了,长生殿的那帮诡术师又是从哪知道的?
若论底蕴,三危山确实比不上长生殿。
但如果把诡术师单独拿出来比较,那么三危山的情报机构绝对不会弱于长生殿,可是在毒太岁这件事上,长生殿的诡术师一直走在玉牌会前头。
难道是月扶疏那边出了纰漏?
羽流萤觉得这个猜测不太可能,虽然她十分讨厌这个男人,却也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认这个男人的能力,月扶疏手腕高明,御下有道,身边还有反窃听的白鸾鸟。反而是夜烛明这边人多眼杂,泄露秘密的可能性更多一些。
那到底哪个环节出了纰漏?
羽流萤冥思苦想,久久无解,她连同自己在内,把所有人都怀疑了一遍,直到一声炸裂耳膜的轰然巨响从远处的密林里隆隆传来,她才猛地一惊,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抬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目之所及之处,一片银装素裹,参天的巨树上挂满了白霜,地上的草叶也被霜裹得严严实实,白雪堆满了树冠,时不时从枝条上落下。
伴随着那声巨响,一个人影从天而降,如同坠落的陨石,重重地摔在雪地里,砸出一个深深的人形雪坑,就连这片地都跟着晃了晃。
睡着的几个人立刻被这巨大的动静给惊醒了,一个个如惊弓之鸟般抻直了脖子,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动静,只有江雨眠依旧沉沉地睡着。
树冠上的雪簌簌飘落,一道雪白人影从天而降,距离雪地一尺左右停了下来。
他这个人似乎完全摆脱了重力的影响,从飘扬的发丝到被风鼓起的雪白衣角,他的每一个动作,身体的每一处了,都显示出一种不同寻常的轻盈,不禁让人想起那句古诗——飘飘忽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月扶疏这个人,在场的穿越者没有一个人对他有好感,一见到这位广寒医仙,每个人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的膈应,不过有一点,他出现的地方,是没人敢轻易造次的。
作为原著中的战力天花板,断层人气大Top,这个人虽然缺德又离谱,还有那么一点丧心病狂,但他的强大实力却又能让人感到一丝诡异的安心。
曲笙寻揉着脑袋,见到是月扶疏,干脆又闭上眼睛躺在棺材里继续睡觉,商枝在闻人听雪怀里拱了拱,眼睛也是一闭,又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闻人听雪的脑袋一点一点,也在一片困倦中睡着了,羽流萤不想和这位广寒医仙打交道,总觉得和这种男人说话怪怪的,干脆往曲笙寻怀里一扎,在她的膝盖窝里装死。
万籁俱寂,月扶疏的靴子落了地,踏着一地白霜走到金棺前。
他低头,垂下了一双漆黑的眸子,静静地看着江雨眠。
少女的白裙铺在金棺里,那条被他编好的发辫已经散开了,此刻乌发堆肩,雪落满头,一张脸雪白雪白,只有巴掌大,枕着金棺沉沉睡着,对万事万物都无知无觉。
月扶疏弯腰把她抱起,她的脑袋软绵绵地靠在他胸口上,发丝自他臂弯间软软垂落,在空中一荡一荡,月扶疏环视一圈后,目光在一颗结满霜的高大藤木上停住。
一条缀满了鲛人泪的雪白发带噙着霜,正挂在藤木的一根枝条上,被风吹得飘来飘去。
他眼神一凝,一股寒流已经卷起那条发带来到他身边,缀着鲛人泪的丝带从一团寒冷的气流中落下,挂在月扶疏的手肘上。
怀里的人微微一动,月扶疏立刻低头。
那张苍白的脸庞上,漆黑的睫毛正轻颤个不停,眉间也轻轻蹙起,脸上露出了挣扎的神色,她的身体突然痉挛了一下,鼻尖跟着一皱,胸膛重新有了起伏,可是眉间的神色却越来越痛苦,身体也不断颤抖起来。
紧闭的眼睫有泪珠渗出,很快打湿了睫毛,一簇簇地黏在一块,贴在苍白的皮肤上。
意识困在无法苏醒的身体,不见天日,只有亘古漫长的黑。
月扶疏的心蓦地一痛,轻声说道:“眠儿,别怕,天还没有黑。”
江雨眠发出一声微弱的呜咽。
她的一切挣扎突然停止了,胸膛的起伏又不见了,又陷入了无知无觉的睡梦里。
月扶疏的脚步顿了顿,将她抱紧了一些。
他抱着江雨眠一直往前走,穿过林间的一条狭窄小径,眼前陡然变得开阔起来,一辆奢华宽敞的马车正停在一颗滕树下,前面是一块被清理出来的空地。
空地上燃着一堆篝火,上面架着烧水的炉子,应意浓正坐在一旁烧水,见到月扶疏立刻起身行礼,目光落在江雨眠身上。
蓑衣客正站在马车旁守着,看见月扶疏抱着江雨眠走过来,他打开了马车的车门,放下了马车上折叠起来的木梯子。
月扶疏踩着木梯子走进去,马车里别有洞天,恍惚间似进了哪家小姐的闺房,绕过隔断的山水屏风,最里面放着一张拔步床,素白的床帐柔顺垂落,榻上铺着软软的鹅绒垫子,床头放着两个同样素白的丝绸软枕。
江雨眠陷在柔软的床褥里,凌乱的发丝铺了满床,月扶疏拉开拔步床上的匣子,拿出一把白玉梳子,细细梳理她散乱的长发,将她的发丝梳理整齐后,他又脱了她的衣裳鞋袜,拿起一旁的丝被盖在她身上。
做完这些,他躺在江雨眠身旁,慢慢阖上眼睛,睡了这些日子以来最沉的一觉。
飘羽绑着昏迷不醒的涂序飞过来时,应意浓已经将水烧好了,正坐在空地上和蓑衣客饮茶。
地上放着一张精巧的酸枣木折叠小木桌,摆着四碟点心,碧绿的茶水在白瓷茶杯里轻轻摇晃,应意浓看着几乎被冻成一具冰雕的涂序,捏着茶杯轻叹一声:“哎,可怜呐。”
飘羽正要随手将冻成实心的涂序扔在一旁,应意浓突然竖起一根手指,嘘了一声:“你动作轻点,岛主多少日子没睡觉了。”
飘羽只好将人轻轻放下,看向马车。
应意浓喝了口茶水,又忍不住叹了一声:“说起来,我们也有好些日子没睡好觉了。”
她抬手抚摸自己的脸庞:“容颜憔悴,眼下乌青,肌肤黯淡无光,神思疲乏不济,日日提心吊胆,夜夜辗转难寐,纵使用了极乐天宫的仙姿玉容霜,也没见多少起色。
蓑衣客看了飘羽一眼,说道:“瞧你这气息,不像与人交过手的。”
飘羽说道:“小太岁出手,我便没上前。”
应意浓一愣:“她醒了?”
飘羽说道:“又睡了。”
应意浓一惊:“那什么时候醒啊?”
飘羽摇头:“不知道。”
应意浓啧了一声,又摸了摸脸,压低声音:“以前总是小太岁小太岁的喊着,哪里知道居然是真的太岁,传说中的长生不死神药竟在我等身边,真是令人又惊又怕,寝食难安。”
蓑衣客颇为唏嘘,道:“传说只是传说,一千二百年前又有谁长生了,都是虚妄。”
应意浓叹气:“只怕别人不像你这么想,封眠的九品天人那么多,这才来了几个,就闹得四海不宁天翻地覆的,逐一击破倒是行了,可万一其余的天人知道岛主的强大,全部联合起来抢夺小太岁,到时候谁能挡得住?”
飘羽说道:“长生有违天道,必将为天地所不容,若是真有九品天人永生不死,定会打破世间平衡,遭受天谴之祸。”
应意浓说道:“我们极乐天宫的老宫主也这么说过,你看这山石千百年屹立不倒,与天地共存,却一动也不能动,也生不出神智灵识,如果这就是长生的代价,那长生又有何意义?”
蓑衣客说道:“有长生的,自然有不想长生的。”
应意浓说道:“自然有不想长生的,一千二百年前也有不想长生的,这些人不愿看到生灵涂炭,更不想让贪图长生的九品天人为祸世间,千方百计地护着毒太岁,最后呢?”
她咬了咬牙,说道:“剑客战死,鬼修溺毙,工匠断手,绣娘吞金,衍女挖眼,太岁分尸,全都死了。”
第322章 难明2
江雨眠这次的昏睡并没有持续很久, 天蒙蒙亮时,她终于醒了。
冷冷的月桂香气从身边传来,眼前一片素白的床帐,素纱低垂, 有淡淡的柔和光辉洒在帐内, 江雨眠抬起发软的手揉了揉眼睛, 软绵绵地从床榻上坐起来,丝被从身上滑落,身上只穿着一件白色的盘扣对襟小褂。
她低头看了看身上的小褂,脸上带着一丝怔忪,身体后仰, 倚着床, 屈起膝盖,兀自发了会儿呆,眼神空茫地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随后脱了力似的, 慢慢把脸埋在膝盖里, 在床角缩成一团。
耳边传来一阵窸窣轻响,带着一丝凉意的手臂从背后拥住她, 另一只手臂穿过她的腿弯,轻轻一用力, 江雨眠便被人抱在了怀里。
后背贴着男人的胸膛,淡淡的体温透过衣衫传来,闻着熟悉的月桂香气, 江雨眠恍惚了一会,骤然回过神来,说道:“你的体温怎么变暖了?”
月扶疏抱着她, 低声说道:“是眠儿的体温变低了。”
“我的体温……变低了么……”她低声喃喃,满吞吞地伸出手掌,体内的内力一运转,帐子里的骤然变冷,一团森白的寒气在她柔软的掌心涌动着,逐渐凝结成一簇锋利尖锐的冰晶。
她握紧手掌,冰晶寸寸断裂。
江雨眠感受到了自身实力的暴涨,现在的她,实力已经到了八品,内力磅礴如海,再一感受,便察觉身体里有相当多的一部分内力来自月扶疏,九品天人的内力蛮横霸道,螃蟹似的横冲直撞,大摇大摆地在她的各处经脉里游走。
内力越深厚,便越能对抗毒素的侵蚀。
江雨眠慢慢转头,鼻尖几乎贴上了月扶疏的侧脸,她往后躲了躲,声音里带着困倦和轻微的虚弱,问月扶疏:“你到底给我传了多少内力?”
月扶疏说道:“从大海里舀了一碗水给你。”
江雨眠:“……”
她深吸一口气,冷笑起来:“你是在跟我炫耀么?”
月扶疏看着她的冷脸,唇角微掀,带着一丝微妙的愉悦:“实事求是而已,是你自己总不服气。”
江雨眠呼出一口气,正想从他怀里挣脱,身子刚刚一动,月扶疏却抱得更紧了。
江雨眠揉揉太阳穴,说道:“我失去意识的时候是毒太岁,你可以把我当成你以前养过的那些花花草草,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但我清醒的时候是一个女子,我今年已经十八岁了,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男女授受不亲?”
月扶疏慢悠悠地说道:“眠儿,无论你是男是女,无论你失去意识还是清醒着,无论你是十八岁还是一千八百岁,你都是毒太岁,世间唯一,独一无二,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江雨眠:“……”
虽然早知道她在月扶疏眼里,‘人’的属性近乎不存在,但她此刻还是满满无语,心中产生了一丝甚是荒诞的情绪,她坐在月扶疏腿上,盯着他的脸,伸出一根手指指着自己:“你听好,我首先是一个人,然后才是毒太岁。”
月扶疏懒懒地抬了一下眼皮,似笑非笑:“也许这对你来说很重要。”
江雨眠冷笑一声:“是啊,这对我来说很重要,但对你来说无所谓,可你要知道,一个女子,她四肢健全,人格独立,她不是猫猫狗狗,也不是花花草草,是不能被男人这样整天抱来抱去的。”
月扶疏微微思索了一会,开口说道:“你想让我打断你的四肢,还是碾碎你所谓的独立人格?”
江雨眠:“……”
她的嘴唇张了张,好半天才从牙缝地挤出一个字:“滚!”
江雨眠又挣扎起来,月扶疏轻轻笑了一声,微微摇了摇头。
他缓缓收紧手臂,臂上肌肉很有节奏地发力,犹如绞紧猎物的巨蟒,不断施加恐怖的压力,江雨眠的身体被挤压变形,骨骼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咯声,仿佛下一秒就会断裂,她的呼吸被急速遏制,胸腔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只能艰难地发出微弱的喘息。
没过一会儿,江雨眠就软倒身体,软绵绵地瘫坐在月扶疏的怀里。
月扶疏低头朝她笑了笑,好整以暇地说道:“你那些奇怪的论调,和你的实力一样,薄如白纸,不堪一击。”
他的声音犹如上好的乐器弹奏出的美妙乐声,说出的话却又是江雨眠熟悉的歹毒:“像花草那样被我抱来抱去又如何,像猫狗那样被我逗弄取乐又如何,就算我要你在我身下婉转承欢,把你当成玩物亵玩取乐,你又能怎样呢?”
江雨眠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那又如何,我为自己争取过,反抗过,即使最终不得不屈从于惨淡的现实,我也会欣然接受自己的失败。”
月扶疏轻嗤一声,说道:“那你现在可以欣然接受惨淡的现实,不得不被我当作花草一样抱在怀里了。”
江雨眠倒在他的臂弯里,撇过脸。
月扶疏盯着她的侧脸看了好长一会,他的眼神并不含有什么情欲,也并不轻挑,也并不包含胜利者对失败者的嘲讽,仅仅只是一种单纯的凝视。
江雨眠一张脸冷若冰霜,用后脑壳对着他,月扶疏知道她又生气了,也不欲再与她逞口舌之快,抱着她倒在床榻上,江雨眠枕着他的手臂,另一只环在她腰上的手臂却又开始缓缓收紧,腰都快被勒断了。
江雨眠睁着一双紫眼睛,脸颊弥漫着因短暂窒息后涌出来的病态潮红,对他怒目而视:“月扶疏,你又在发什么疯!”
月扶疏侧躺在床榻上,江雨眠在他怀里怒气冲冲地仰着头看他,他以手支颐,神色淡淡地朝着她低下头,目光一对上,紫眼睛对上黑眼睛,一凶冷,一沉静。
江雨眠一愣,紫水晶似的眼珠在眼眶里转了一圈,看着月扶疏眼下那一圈淡淡的乌青。
她刚苏醒,感官正迟钝,帐子里虽然有光,但到底太昏暗,也没来得及细细打量什么,如今看到月扶疏连黑眼圈都熬出来了,不禁大为惊奇。
“呵,”江雨眠一脸讥讽,“广寒医仙,你多久没睡觉了,真当自己是不眠不休的仙人了,而且,你的体温……”
她伸手去摸月扶疏的脸,掌心落在那张完美无瑕的面孔上,月扶疏的睫毛轻轻一动,他不闪不避,微微阖眼,少女柔软洁白的指腹划过他的下颌,又捏着他的脸往外扯。
月扶疏忍不住叹了一声,稍稍往后仰头。
不是错觉,也不是她的体温太低,月扶疏的体温真的太异常了,江雨眠的手指从他脸庞下滑落,落在他颈侧的动脉上。
脉搏跳动的频率非常缓慢,但比之从前,还是快了许多,江雨眠立刻就知道了,月扶疏的冰魄神功出现了很严重的问题。
她顿时恶胆边生,脸上露出一个充满恶意的笑,眨眼之间,手里就凝结出一根锋利的冰针,朝着月扶疏的颈动脉狠狠刺去。
月扶疏闭上眼睛,神色一派悠闲从容,雪白广袖一挥,荡起一阵风声,不过瞬息之间,江雨眠的手腕已经被他扣住,他指尖轻轻一弹,江雨眠手里的那根冰针瞬间化为齑粉,带着丝丝凉意,从她指尖悠悠洒落。
月扶疏将她的双手反剪背后,欺身压了过来,他的嘴唇随着体温的变化,也变得柔软而温暖了,若即若离地贴着江雨眠的耳廓,声音淡淡的:“一醒来就这么张牙舞爪,还是睡着的样子乖些。”
他点了江雨眠的穴道,江雨眠身子一麻,像只被捏住后颈的猫,全身又软了下来,月扶疏抱着她,下巴抵着她的额头,呼吸逐渐绵长。
帐子里又恢复寂静了,车外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有风从马车旁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江雨眠动了动,身体虽然使不上力气,还是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着,体内外来的内力排异的厉害,月扶疏的那部分内力还算乖顺,毕竟两人都修炼冰魄神功,内力勉强可以配型成功,风荷鬼王的内力就很不听话了,带着鬼修独有的阴气和煞气,阴暗地盘踞在身体的各处经脉里,不停地叫嚣着。
时间似乎已经过去很久了,自己却一无所觉,记忆还停留在金月皇宫的观月小筑里,她在小院的躺椅上看落花,暖暖的阳光洒在她身上。
如果那一刻是最后的结局也还不错。
但是现在,她又醒过来了,又要在黑暗和光明之间继续挣扎下去。
两个时辰后,天光大亮,月扶疏醒了过来,他眼下的那圈乌青已经消散不见,长发披拂在肩头,发尾接着一层淡淡的白霜,眉间凝着一片六棱冰花,体温又开始变低了。
江雨眠枕着他手臂睡得正沉,月扶疏目光一凝,伸手在她鼻下探了探。
呼吸又消失了。
他抿了抿唇,刚要下床,江雨眠的胸膛忽然一颤,伴着一声含糊不清的呓语,她又挣扎起来,眼皮激烈地颤来颤去,似乎在试图冲破某种桎梏,半盏茶的时间过后,她的身体又是猛的一颤,这才冷汗涔涔地睁开眼睛。
一睁眼,终于不再是一片混沌的黑暗了。
马车的窗子开了一扇,窗外光线灿烂,啾啾鸟鸣声中,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传了过来。
“啊!我怎么总是输!你这个穿蓑衣的老头又出千!”
“曲子,你今天纯粹是手气不好。”
“阿雪,你怎么也向着这个老头!我们才是一伙的!”
江雨眠眼中的惊恐神色如潮水般褪去,呆呆地看着床帐子,过了会,她起身来到窗子前,朝窗外看去。
马车前的空地上,一行人正围着小茶桌打牌,茶桌旁边,一只瓜皮小野猪正追着一只灰鹦鹉满地乱跑,飘羽在一旁练剑,将一片飘下来的树叶砍成了两半。
曲笙寻一连输了三把,整个人都很不愉快,神色愤愤地坐在茶桌旁,时不时窜起来偷看蓑衣客和应意浓的手里的牌。
两个天人强者修为不低,又怎么能让曲笙寻轻易得逞,悠悠闲闲地躲过了一波又一波的偷看。
闻人听雪端端正正的坐在小凳上,和一旁上蹿下跳的曲笙寻形成了极鲜明的对比,虽然不太善于打牌,但也遵循规则,输赢都很淡定。
江雨眠站在窗边看得出神。
她忽然觉得沉眠不醒并不是最好的结局,如果有一丝希望,即使再渺茫,她还会继续挣扎下去。
第323章 难明3
江雨眠下了马车, 悄无声息地走到曲笙寻背后。
牌桌上正在玩斗地主,曲笙寻果然又拿了一手烂牌,曲笙寻愁得抓脑袋,又凑过去看闻人听雪的牌, 闻人听雪的牌中规中矩, 不好不坏, 曲笙寻露出一副‘天要亡我’的表情,萎靡地打出一张牌。
六个人里,宋时绥和商枝是玩牌的行家,这两人进赌坊就没有输的时候,其他人, 包括江雨眠在内, 玩牌也就是个闲暇时打发时间的业余爱好。
闻人听雪理好牌,一抬头就看到了站在曲笙寻身后的江雨眠,曲笙寻顺着闻人听雪的目光转过头, 看着一身白衣披头散发的江雨眠, 吓得差点从凳子上跳起来。
“妈耶, 老江,你现在这造型特别惊悚你知道吗, 头发那么长,衣服那么白, 搭眼一看还以为撞鬼了。”
应意浓笑道:“这曲姑娘啊,见不到人的时候天天念叨,隔一会就要问我家小主子什么时候醒过来, 这一见到人,就说人家是女鬼,都知道叶公好龙, 曲姑娘这是好什么呀?”
一桌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曲笙寻挠挠头,眨巴着蓝汪汪的眼睛,在一片欢快的笑声中出了一个对子。
牌桌这边实在太热闹,商枝和羽流萤也跑了过来,瓜皮小野猪伸出两只爪子扒着牌桌,看着曲笙寻手里的牌,灰鹦鹉绕着牌桌飞了一圈,落在江雨眠的肩膀上。
江雨眠抬手摸了摸灰鹦鹉的小脑袋,试探着问道:“流萤?”
灰鹦鹉点头如小鸡啄米:“是我是我!”
牌桌上,曲笙寻又出了一张烂牌,瓜皮小野猪抬起爪子捂住眼睛,周身都写着无力。
闻人听雪和曲笙寻在牌桌上被蓑衣客和应意浓压着打,一局很快结束,曲笙寻蔫了吧唧地倒在牌桌上,砰砰砰地用脑袋撞着桌子。
闻人听雪一把抱住曲笙寻的脑袋,曲笙寻又开始拿脑袋撞闻人听雪的肚子,闻人听雪被她撞得肋骨生疼,想了想,还是把曲笙寻的脑袋放在了牌桌上。
江雨眠和闻人听雪对视一眼,两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应意浓很有眼色地拉着蓑衣客离开了牌桌,把地方留给了这些久别重逢的年轻女郎。
江雨眠把散落在胸前的长发拨到脑后,在小凳上坐下,商枝蹿上凳子,羽流萤飞在商枝触感极好的脑壳上,江雨眠看了一圈,说道:“时绥还好么?”
羽流萤说道:“她在深山老林里闭关修炼呢,她以前也没个正经师尊指导她修炼,师资力量上不去,武功学得杂而不精,被耽搁到现在,以她的资质,遇到一个很好的老师,很快就会突破天人境了。”
名师可遇不可求,能遇到适合自己的名师是幸中之幸。
江雨眠难得起好奇心:“那时绥的新老师是谁?”
羽流萤说道:“四百多年前的神射手,使用射日弓的苏历,长得超级帅,深山老林条件艰苦,却也无人打扰,最适合修炼。”
闻人听雪说道:“其实只要有抽水马桶,我觉得在哪儿都是一样的,我以前就想买一个安静独立的小院子,盖个不大不小的平房,在屋前种一棵樱桃树,白天呢就在树下支一张小桌子,看看书喝喝茶,晚上就在屋里点一盏灯,听听音乐做做冥想,然后坐在沙发里给我的画本涂色。”
“你这打发时间的方式也太无聊了吧,总闷在家里也不怕长蘑菇。”
商枝吭哧了好几声,羽流萤担当猪语翻译:“商枝说她家里有个独栋小别墅,闻人听雪去了之后就在壁炉烤土豆。”
曲笙寻眨眨眼,看向商枝:“独栋别墅?你家挺有钱啊。”
商枝又哼唧哼唧地说了一长串,羽流萤继续给她翻译:“商枝说她就是普通人家。”
闻人听雪笑了两声,“什么普通人家啊,听她谦虚。”
江雨眠摸了摸商枝的脑壳:“可怜的商枝,总不能一直当一只小野猪吧,艳鬼那边没有给她想办法吗,商枝给他卖命那么久,他总不能坐视不管吧?”
羽流萤说道:“艳鬼是个不错的老板,商枝出事之后他一直挺积极的想办法,原本的打算是月扶疏击败天川鬼王,盘先生和小红鸟粉碎天川鬼王的魂魄,再把商枝的身体带到观月小筑放好,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最后关头忽然出了岔子。”
“什么岔子?”
“漫天的黑云中,突然出现了一根金灿灿的柳枝,把重伤的天川鬼王救走了,盘先生和小红鸟追了出去,无功而返,只见一片白茫茫的大地真干净。”
一提到老疯子,商枝顿时安静了下来,闷闷不乐地趴在自己的两只前爪上。
九岁遇到老疯子,至此一老一小相依为命,在各种墓穴里穿行,十八岁那年老疯子把她撇下,现在又不声不响的出现。
既然出现,又为何不来与她这个昔日的徒弟叙叙呢?
不知道老疯子怎么想,但在商枝心里,无疑是把老疯子当做自己的亲人,十八岁那年老疯子不告而别,商枝失魂落魄了好些日子。
闻人听雪说道:“时绥说商枝的师尊有可能是幽山鬼王,商枝说幽山鬼王是一千二百年前的大人物,武器是一把古琴,和老疯子的金柳枝对不上,曲子看过玄机阁的历代兵器谱,没有谁的武器是一根金柳枝,而且在我们的认知中,从来没有人能活这么久,时间对不上。”
闻人听雪压低声音,很小声地说道:“月氏一族的人都没有活到上千岁,这可是原著里盖章过的长生种,月扶疏的太爷爷在梵音寺当鬼僧,偷走了寺里的太岁心,又去仙岛寻找长生不死药的丹方,有人说他消失在一片海市蜃楼中,随后月氏一族的人都开始容颜不老,月山顷都一百多岁了,相貌还是青年时的样子。”
曲笙寻的脑袋也凑了过来,小声说道:“可我听说他们之所以不会变老,是因为他们修炼冰魄神功,你们知道的,就和冰箱一样,冷冻保鲜啊。”
羽流萤说道:“那也不能像刷了防腐剂似的,模样一点都不变吧,哪怕是一直泡在福尔马林里,也没有这效果。”
江雨眠说道:“其实我的样子也很久没变过了。”
众人齐刷刷地转头看向她的脸,江雨眠说道:“你们知道的,一个正常人,每一年的容貌都会发生一些变化,可我的容貌一直停留在十七岁那年的样子。”
商枝哼唧了一串,羽流萤说道:“商枝说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江雨眠说道:“也不全都是好事,幸好骨相发育成熟,不会显得很低龄,我虽然不想变老,但也不想一直都是少女的样子啊,月山顷的样貌停在二十八岁,月扶疏的样貌是在二十一岁那年停滞的,那个时候,他们的冰魄神功已经修炼到大成境界,我十七岁那年,冰魄神功只是小成而已。”
闻人听雪听懂了:“所以你的容颜之所以没有太多变化,是因为十七岁那年你已经是个近乎成熟的毒太岁了,和冰魄神功其实没有太多关联?”
江雨眠点头:“我自己是这样,但我并不知道月氏一族是因为冰魄神功的原因才容颜不老,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因素。”
商枝小声哼唧,羽流萤替她说道:“商枝说月氏一族的秘密也太多了。”
江雨眠正欲开口说些什么,眼皮忽然又变得沉重起来,顷刻之间,她的身体软绵绵地倒下去,无知无觉地趴在牌桌上。
曲笙寻惊呆了:“老江这是一秒断电?”
她正要伸出手指戳戳江雨眠的脸,江雨眠身后突然出现一道雪白身影,周围的温度骤然下降,月扶疏抱起江雨眠,眨眼间又从牌桌旁消失了,只留下一阵冷冷的月桂香气在寒冷的空气中飘荡。
牌桌上的众人都静默了一会儿,曲笙寻蓝汪汪的眼睛眨了眨:“我错了,老江不是女鬼,月扶疏才是真吓人啊。”
闻人听雪叹气:“这样总断电,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商枝又发出了一串哼唧,羽流萤继续给他翻译:“商枝说看开点,好歹已经醒过来了,未来是光明的,前进的道路是曲折的。”
顿了顿,羽流萤又自己加了一句:“可是这也太曲折了,一个大活人在棺材里躺了一个半月,我胆子小,换做是我,我会当场哭出来的。”
曲笙寻闷闷不乐地收牌:“真是的,还想和老江玩斗地主呢,咱们四个,两人一鸟一猪,怎么玩嘛!”
天黑时,江雨眠又醒了。
闭眼的时候是阳光灿烂的上午,睁开眼是漆黑安静的夜晚,好似一个人在正午的灿烂阳光里准备打个盹儿,结果醒来时天已经黑透了,一种落差,一种虚无,一种忧郁,一种惋惜,一种沮丧,在睁眼的一瞬间纷至沓来。
江雨眠背对着月扶疏,面朝素白的杖帐子静坐了一会儿。
马车的窗子开着,有微凉的风徐徐吹来,江雨眠的鼻腔里微微发痒,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一只冰凉的手忽然贴上了她的脸,江雨眠一愣,一转头,才发现月扶疏不知何时坐在了她身后,雪白衣衫垂落,周身寒气流转,仿佛一座静立不动的皑皑雪山。
江雨眠打到了他的手:“你干什么?”
月扶疏掰过她的脸,眼神淡淡地扫过她:“还以为你在哭。”
江雨眠皱起鼻子,挣脱了他的手掌,低声骂道:“仿佛有病。”
她站起身,从他腿上直接跨过去,摸出了放在枕下的发带,绕着头发缠了两圈,扎了一个潦草的低马尾,下了床,随便找了件袍子套上,穿好鞋子,直接从马车的窗户飞了出去。
出了马车,才感觉到火焰山的炽热。
吹进马车的风是微凉的,大抵是因为马车里的温度太低了,江雨眠穿着,在山间狭窄的小径上行走。
小径两侧树木高耸,露出一片狭窄的天空,黧黑的苍穹闪烁着点点星子,偶尔有飞鸟飞过,生长了千百年的老藤上缠绕着绿色的细细藤蔓,开满了一朵朵鹅黄色的嫩嫩小花。
江雨眠摘了朵花,漫无目地的闲逛,月扶疏提着灯,悠悠闲闲地走在她身边。
他没有带发冠,一头瀑布似的黑发用一根白色的发带束在脑后,身上穿着一件宽松的白绸罩袍,宽袍大袖轻软如烟,云朵似的飘在风里。
江雨眠像一朵比他小一号的云,在灯盏的昏黄光晕里静静地飘着。
飘了一会,那股困倦感再次出现,踏在虚空上的白色绣鞋晃了晃,江雨眠摇摇欲坠地落下来,头脑发晕地站在小径上,雪白的裙角拂过青苔,染上一丝青绿。
她抬手揉着眼睛,摇摇晃晃地站在那,像只白色的小猫用爪子揉脸,月扶疏走到她身边,右手提着灯盏,左手箍住她的腰往上一提,很轻松地单手把她抱在怀里,江雨眠一只手搭着他的肩,另一手揉着发沉的眼睛,昏昏沉沉地仰起头,看着天上闪烁的星子。
“天上的星星在对我眨眼睛,而在我眨眼的这一瞬间,看到它们星光的这一刻,星星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很多很多年,牛郎星到达人眼需要十六年,织女星需要二十五年,北极星的光到要走过四百年才能被我看见,人类肉眼能看到的最远的恒星海山二,它的光来自七千五百年前。”
“你们追求的长生,还不如千百年前随便一颗星星的一次眨眼,可笑啊。”
月扶疏仰起头,朝天上望去。
秋夜漫长宁静,小径两侧的古树高耸入云,树冠密密缠缠,露出的一方狭窄天际嵌着几颗稀疏的星子,仰头望去,星子闪烁,半明半昧。
斜月横,疏星炯,不道秋宵真永。
“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
江雨眠本来都快睡着了,隐约听到月扶疏低声念着什么,又强打起精神来,竖起耳朵听着。
这是道德经里的一句话,大意是天地之所以能长久存在,是因为它们不为了自己的生存而自然地运行着,所以能够长久生存。
江雨眠正要嘲讽几句,月扶疏却又用很轻微的声音说了句什么。
月扶疏的声音又低又轻,风一样在耳边掠过,江雨眠没捉住这风的尾巴,声音含糊地问他:“你刚才说什么?”
少女的碎发蹭着他的脖颈,撩起一阵无法忽视的细微轻痒,月扶疏的喉结微微动了动,轻笑一声:“在问你要不要吃灯笼椒。”
话音未落,脑后的头发被人重重一扯。
月扶疏后仰着头,有些无奈:“都困得睁不开眼了,手劲还这么大。”
他走过一个陡峭的斜坡,发尾结了一层白霜,柔软的发丝变得冰寒刺骨,江雨眠却依旧死死拽着,越发和他较起劲来。
月扶疏叹了一声,微微后仰着头,瞬息之间消失在小径里。
江雨眠再一睁眼,眼前枝条翠绿,挂着一串红珊瑚似的果子,散发着淡淡的果香。
她的眼睛睁大了些,抓着月扶疏头发的手松开了些,扭头看去。
到处都是结满红色果子的果树,一簇簇沉甸甸的果实挂在枝条上,好似挤在一起的小灯笼这是。
“这是海棠果?”
月扶疏淡淡说道:“总之不是灯笼椒。”
江雨眠摘了一颗果子扔他脸上,月扶疏侧头躲过,圆滚滚的红色小果顺着他的肩膀一路下滑,落在了他提着灯盏的手背上。
他将灯盏挂在树枝上,手背稳稳地托住了那颗圆滚滚的小果,江雨眠冷哼一声,又摘了颗果子,咬了一口。
这果子酸得很,江雨眠皱起了脸,大脑皮层像过了电似的,半睁半眯的眼睛完全睁开了。
这果子像极了海棠果,却又不是海棠果,江雨眠晃了晃脑袋,又吃了一颗,她仰头朝果树上看去,发现上面的果子更红更圆也更好看,抬起手去够上面那颗坠满果实的枝头。
距离半寸,却怎么也够不到了。
江雨眠挣扎起来:“放我下来。”
月扶疏抱着江雨眠的腰把她往一托,江雨眠坐了在他左边肩膀上,看到了更多更好看的果子,她稍微有些高兴了,十分挑剔地摘着果子。
摘了一小捧,她搭在枝条上的手忽然垂落,手里的果子像雨点似的落下来。
月扶疏单手抱住她,另一只手轻轻一挥,落下的果子全都被他兜在雪白宽大的广袖里。
灯在树上挂着,照得树上的果子赤红如火,硕果累累的树下,月扶疏轻轻启唇,念了方才那句江雨眠没有听清的诗。
“莫学长生去,仙方误杀君。”
第324章 难明4
火焰山夜里闷热, 月扶疏和江雨眠这两个人形制冷器一离开,这片区域温度骤升。
宽敞豪华的马车是没人愿睡的,众人宁愿挤在闷热的帐篷里,也不愿意面对那对师徒之间的剑拔弩张。
树下搭着三个帐篷, 呈一字型排开, 飘羽和蓑衣客睡一个帐篷, 应意浓自己睡一个,闻人听雪和曲笙寻睡在最大的帐篷里,瓜皮小野猪和灰鹦鹉不占地方,挨着帐篷的纱帘睡着。
月扶疏和江雨眠在马车里时,这片区域的温度大概在二十七度左右, 两人离开不一会, 帐篷里便热得像个蒸笼,活像南方那闷死人的夏天。
“俩空调长腿跑了!”曲笙寻热的受不了,嘟嘟囔囔地抱怨了一通, 起来喝了两口水。
商枝最会享受, 两只猪前爪不知何时抱住了冰冷的细雪剑, 舒舒服服地躺在一块白色的羊毛坐上,灰鹦鹉在瓜皮小猪的脑壳上爬着, 一猪一鸟睡得正香。
曲笙寻扯了扯汗湿的衣裳,朝身边看去。
闻人听雪一身白衣, 枕着绿色的艾草枕,正笔直端庄地躺在那,双手叠放胸前, 呼吸似有若无,乍一看怪渗人的。
曲笙寻一个激灵,拍了拍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把手伸到了她脸,捏了捏闻人听雪的鼻子。
闻人听雪修炼的功法属寒,身体的体温并不高,整个人清清爽爽的,曲笙寻正想往她身上扑过去,闻人听雪突然睁开眼,看向帐篷的纱帘。
纱帘外面突然蹲了一个人,浓郁的夜色里,隐约看见朦胧的一团粉色。
那声音轻轻的,“阿笙。”
闻人听雪的眼睛又闭上了。
曲笙寻的眼睛也闭上了。
纱帘旁边的羊毛垫子上,商枝和羽流萤睁开眼,隔着纱帘,对上了一张灼灼桃花面。
少年长得娇俏,比枝头上的花朵还漂亮几分,他又低低地唤了起来,撒娇似的,声音腻甜甜的:“阿笙……”
他声音虽轻,但在场的哪个不是武功深厚耳力过人的,应意浓的声音从一旁的帐篷里传过来,带着股调笑和不满:“大晚上的,哪只猫在外面叫春呢?”
小野猪发出一串乐颠颠的哼哼,灰鹦鹉的也露出了耐人寻味的眼神,目光在曲笙寻和少年之间转来转去。
帐篷里面,闻人听雪社恐大爆,不着痕迹地抖了抖,悄悄从铺着羊皮的地铺上坐起来,一把捞过看戏的一猪一鸟。
她左手商枝,右手羽流萤,腰间别着细雪剑,一声不吭地掀开纱帘,猫着腰,飞快地从帐篷里跑了出去。
帐篷里只剩曲笙寻一个,她心中悲愤,闻人听雪居然就这么抛下她溜了,像只脚底抹油的大白耗子,她居然都没有回头。
正兀自震惊而愤怒着,扶洮已经钻了进来,粉色娇嫩,扶洮也水灵,小扇子似的睫毛眨啊眨,一双桃花眼水汪汪的,猛地扑到了曲笙寻身上。
他只是长得像少年,骨骼是成年人的分量,曲笙寻被他压在身下,后脑勺磕在艾草枕头上,给好好的枕头砸出一个深深的凹坑。
扶洮热切地亲她舔她,曲笙寻左闪右躲,一通挣扎,脖子和锁骨还是被他舔了个遍,身上又冒了一层汗,热得她恨不得就地投胎转世。
“扶洮,你个见人就舔的贱狗,你放开我!”
“阿笙,”扶洮的声音腻乎乎的,“我想你想的心口都疼了,你快替我摸摸,看看我心口慌不慌。”
他衣衫半褪,露出雪白的臂膀,流畅的肌肉线条在夜色里起伏,攥着曲笙寻的手往他胸口上放。
曲笙寻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抬起手掌,朝着扶洮的左脸狠狠地来了一巴掌。
“啊……”扶洮的眼睛忽然就湿润了,发出一声融化般的呜咽,脸颊醉红,眉眼醺醺,软绵绵地倒在曲笙寻的心口上,把手伸进了曲笙寻的蓝色工字背心里。
哪怕在极乐天宫那种地方,曲笙寻也是公认的天使脸蛋魔鬼身材,扶洮把脸在她身上埋了一会儿,夹着嗓子说道:“阿笙,你心火虚旺,失了阴阳平衡。”
曲笙寻非常暴躁:“你这个算盘打的,我在火炎山都听到了,和谁平衡啊,和你啊,你赶紧给我滚,立刻从我身上滚下去!”
扶洮翻了个身,这回变成曲笙寻压在他身上了,扶洮泪花闪烁,不胜委屈:“阿笙在上面也可以,我在阿笙身下也没什么的,只是要麻烦阿笙多出些力,我只能躺在阿笙身下慢慢享受了。”
曲笙寻:“……”
“下贱东西!”曲笙寻又给了他一耳光。
这一巴掌仿佛开启了什么奇怪的开关,扶洮的身体顿时软了下去,没骨头似的,完全瘫软了,简直要化成一汪水了,他眼睛半睁半眯,眼眶周围霎时红了一圈,铺满了艳丽的红晕,柔软润泽的嘴唇微张着,露出洁白的牙齿和一点湿红的舌尖。
曲笙寻心里暗叫一声不好,正要去捂他的嘴,扶洮的嗓子眼里却已经挤出一声令曲笙寻头皮发麻的甜腻呜咽,曲笙寻和他上过八百次床,发出的声音还不如这货一半□□。
她不得不瞪大那双荔枝眼,低头看着这个不知廉耻的在她身下扭来扭去的下贱东西。
扶洮挑了挑眉,眼含春意地给曲笙寻递了个媚眼,也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情难自禁,自己又哭又叫像模像样地演了一出春宫大戏。
曲笙寻木着一张脸枯坐在那儿,在温暖如春的帐篷里,在扶洮活色生香的生动表演中,她身上却散发出一种凄凉萧瑟的死寂气息,宛如在寒冷里飘零的枯叶,宛如矗立在荒地里的枯木,恨不得就此消散风化。
曲笙寻转过头,透过纱帘,本来在不远处老滕树下吹风的闻人听雪这下连影都不见了,树下多了一道绿色的身影,是从旁边帐篷里跑出来的应意浓,正背对着帐篷,装作对老滕树上开着的小黄花很感兴趣的样子。
又过了一会,透过纱帘,曲笙寻看到飘羽和蓑衣客也从帐篷里出来了,和站在远处的应意浓排排站,一个个都低着头,打量着老滕树上开着的小黄花。
和闻人听雪不一样,这三人都是月扶疏的手下,不能擅离职守,离得太近不行,离得太远更不行,马车辎重都在这儿,只能找了个边缘处在树下吹风。
曲笙寻无助地扶住额头。
她一手扶额,另一只手被扶洮抓着蹭着亲着舔着咬着。
扶洮沉浸地喘息着,愉悦地轻哼着,扬起修长雪白的颈子,艳红的脸蛋蹭着曲笙寻的手掌,目光迷离而热切地看着曲笙寻的眼珠。
曲笙寻搞不懂他为什么能这么快乐。
可恶!
他怎么能这么快乐!
她站起来,抬脚踩住扶洮的脸。
扶洮抬手捧住她的脚,眸子湿漉漉地看着她,两行快乐的泪水从他醉红的脸颊上落下。
熟悉的无力感再次席卷了曲笙寻。
她又开始怀念扶洮一开始桀骜不驯的模样了。
衣服散了一地儿,鱼儿在水中嬉戏,帐子里更加闷热了,曲笙寻趴在艾草枕头上喘着气,脑子还晕着,眼前还有些模糊,额头上的汗淌进眼睛里,她甩了甩头,拿起扶洮递过来的手帕,擦了一身黏糊糊的汗。
歹竹能出好笋,但甭指望大染缸里能染出一条白绫来,极乐天宫里走出来的人,大多没什么羞耻心,对他们而言,欢好之事如同吃饭喝水打坐修炼,再寻常不过,他们高调做爱,绝不内耗,永远都在内耗别人。
应意浓对此见怪不怪,还摘了朵小黄花放在手里把玩,飘羽抱着自己的剑,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蓑衣客拎着个酒坛站在应意浓旁边,时不时喝一口酒。
最后一口酒喝完,一股寒流悄无声息地席卷开来,炽热的夜晚顿时变得凉爽起来,三人齐刷刷一转头,马车旁边,一道雪白的身影正立在那,怀里抱着个人,倚在他怀里沉沉地睡着,柔软的白裙从他臂弯里垂下,被夜风吹得散开。
应意浓轻声说道:“小太岁又睡过去了。”
帐篷里面的温度也降低了,曲笙寻一猜就是那两个人形制冷机又回来了,她打了个喷嚏,揉了揉脚背上的牙印,胡乱地穿上里衣,躺在艾草枕头上缓了缓。
扶洮躺在旁边,身上的粉色衫子乱七八糟地皱在一起的,上半身袒露着,露出满是抓痕的雪白臂膀,脸上带着鲜艳的巴掌印,双眸迷离,神色餍足,还在回味着余韵。
半晌无语,扶洮回味够了,手脚又开始不老实,试图钻进曲笙寻的小衣里,曲笙寻推开他,拿起水壶喝了口水润润喉咙,清了一下嗓子才问道:“扶洮,你们极乐天宫态度暧昧,如今我问你,你们到底打算站在哪一边?”
扶洮说道:“哪一边都不站,长生殿不是好货色,三危山也不是省油的灯,我们极乐天宫可不趟这趟浑水。”
他翻了身,抚摸曲笙寻的脸,朝她耳边呵出一口热气:“但我是站在阿笙这一边的,阿笙的心向着谁,我的的心就向着谁。”
曲笙寻鄙夷:“你以为你的甜言蜜语能够迷惑得了我?”
扶洮笑了起来:“阿笙,我说的都是实话,若有半点弄虚作假,你怎么惩罚我都行。”
曲笙寻说道:“别人都想长生,你难道不想么?”
扶洮说道:“不想。”
“为什么?”
扶洮笑了起来:“阿笙,你知道的,在极乐天宫里,人们更注重当下的享受。”
第325章 难明5
“只注重当下, 不去想以后,所以就不希望长生了么?”
扶洮躺在她的小腿上,眯着眼睛说道:“活一百年,做一百年的快乐事, 活一千年, 做一千年的快乐事, 当快乐一直持续,极乐就会变成寂寞,快乐事也就变成了寂寞事。”
曲笙寻说道:“我觉得你们极乐天宫的修炼功法有问题,如果正常做爱感受到的极致快感是十,那合欢道的极致快感是一百到一千, 你知道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事情么, 在我的认知里,只有毒品能做到。”
脑子还因为极致的快乐而飘飘然着,曲笙寻打开水壶喝了口水, 声音也飘着:“什么东西都是有极限的, 大脑一直受到这样强烈的刺激, 不出问题才怪,怪不得你们总是走火入魔, 一会变成这个人,一会变成那个人, 说不清你们到底有多少面。”
凉爽的风从帐子的纱帘里吹来,扶洮惬意地闭上眼睛,声音变得平静起来:“阿笙, 你在极乐天宫的日子不算短,为何总不明白人要活在当下呢,你总想着过去的我是如何的模样, 可你要知道,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此刻在你身边的,只是扶洮。”
曲笙寻觉得,扶洮才是最会扇耳光的那个,尤其擅长在贤者时间里把人扇得晕头转向。
她沉默了。
其实经历这么多,大家都知道除了生死之外都不算什么大事,只不过爱上一个疑似精神分裂症的男人而已,在这个世界里算个屁,爱情的苦不算苦,生老病死才是苦,但是苦中一点甜,那才真是永远都忘不了的白月光。
在曲笙寻的沉默中,扶洮突然变得敏感起来,问道:“你为什么突然这样问,你是觉得我们极乐天宫和长生殿联手了吗?”
曲笙寻耷拉着眼皮:“怀疑过,我连我师尊都怀疑过,人人都是可疑的对象,不是吗?”
“那你怎么不怀疑你的那些朋友,觉得你那些朋友就一定是好人?”扶洮笑了一声,“还是你连你那些朋友也都怀疑过?”
曲笙寻不钻他的套:“秘密的泄露绝对不是偶然,我连我自己都怀疑过,每个人都可能被人利用。”
“可是阿笙,你为什么要保护毒太岁,为什么要站在长生殿的对立面?仅仅是出于你所谓的友情?”
曲笙寻认真思考了一下,才谨慎地说道:“没有谁可以负担谁的命运,我保护毒太岁,是因为我痛恨那帮一心想着长生的疯子,我因此遭受过不幸,也见过太多的人遭受与我同样的不幸,不管是出于个人的原因,还是别的什么,我都不希望这世上有谁可以得到长生,如果有谁在这一点上与我达成一致,那我就会自动成为他的盟友。”
“阿笙,等纷争停息了,我们就回极乐天宫吧,我们要在有限的人生里享受无限的快乐。”
曲笙寻白了他一眼,骂道:“滚,你的脑子就离不开这些了是吧,我还有的忙呢,你以为谁都是你这样的富贵闲人,天天在床榻上厮混?就你这样的德性,方圆百里有张床,你除了交欢,还会想做别的事儿吗?”
扶洮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颇有几分不屑:“殊途同归罢了,怎么个修炼不是修炼呢,难道在床上修炼的就比床下修炼的更低贱?”
曲笙寻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继续躺在艾草枕头上度过她的贤者时间。
闻人听雪躺在树上睡了一夜,其实她完全可以去应意浓的帐篷里睡,奈何她一遇见不太熟的人就坐立难安,天亮时,羽流萤暂时跟她告了个别,灰鹦鹉又变成了一只普通的灰鹦鹉,从闻人听雪怀里飞走了。
商枝趴在闻人听雪身上打哈欠,迷迷糊糊的哼唧了两声,闻人听雪虽然不懂兽语,但也能从小野猪的语调里猜测出它的意思。
她揉了揉小野猪的耳朵,“商枝,你饿啦?”
商枝点头,用湿乎乎的猪鼻子拱她的脸,闻人听雪一手拿着细雪剑,一手抱着商枝跳下树,沿着狭窄的小径往回走。
那片宽敞的空地上十分热闹,蓑衣客和应意浓正架起锅灶蹲在地上煮饭,飘羽在茶几上切菜,穿着粉色衣衫的美貌少年拎着个竹篮子,里面装满了新鲜的蘑菇,曲笙寻走在他身旁,手里拎着两只野兔。
一阵阵香气从锅里飘来,闻人听雪走近一看,锅里竟然煮着馄饨,应意浓正在调配汤汁,见到闻人听雪一脸震惊,应意浓笑道:“这可是皇宫的御厨们包的馄饨,早先就在车上冻好的,一解冻就煮了吃,味道虽比不上现做的,但在这荒山野岭的地方也是难得的美味了。”
曲笙寻摸摸下巴,咂咂嘴:“这可真实用啊。”
蓑衣客瞅了瞅扶洮摘的蘑菇,又掂了掂曲笙寻猎的野兔,道:“可以做兔肉炖蘑菇。”
曲笙寻瞅了一圈:“老江呢,她睡着了吗?”
“你出去打野兔那会儿小太岁就醒了,去落日涧捉鱼了。”
曲笙寻眼睛一亮:“落日涧的银鱼最鲜美了,这个时节落日涧的螃蟹也肥,那蟹黄比天上的太阳还灿烂,做生腌最好了,银鱼可以冻起来,再切成薄薄的鱼片,葱花小米辣切碎放进调好的蘸料里,蘸生鱼片吃最香了!”
她话音一转,耸了耸肩:“可惜落日涧里头有一条蜃龙,一般人是不敢下去捕鱼的,只有我师尊来这锻造兵器的时候,我才能一饱口福。”
应意浓颇感兴趣:“落日涧也有蜃龙?我曾听说蜃龙起源于玄机阁,不知是真是假?”
别人不知道,江雨眠、商枝和闻人听雪不仅亲眼见过这种传说里的怪物,还曾被蜃龙一口卷走,误打误撞的去了西海海底墓。
曲笙寻说道:“是真的,蜃龙本就不是自然生物,它和机关兽一样,都是被工匠锻造出来的,再经过祭祀仪式赋魂,就有了生命,我们玄机阁的一位先人比较贪心,锻造出很多条蜃龙,但是你们也知道,越强大的东西越不受控,蜃龙并没有让玄机阁更上一层楼,反而耗尽阁里的珍稀矿藏,让玄机阁元气大伤。”
闻人听雪听得入神,曲笙寻又说道:“那都是一千二百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玄机阁周围矿藏丰富,许多珍稀金属矿富的流油,那时候的工匠也疯狂,不仅敢想,还很敢做,非常癫狂地试探力量的极限,结果蜃龙失控,又被长生殿钻了空子,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把那些失控的蜃龙丢进深海里。”
应意浓惊讶道:“那你们玄机阁的护山神龙难道和蜃龙本属同源?”
曲笙寻说道:“是这样的,护山神龙抵得上一个九品天人,不过我师尊很谨慎,平常都不驱使它,它都在后山里沉睡,也就最近山崩,九品强者纷纷现世,我师尊才把它唤醒。”
应意浓心里骇然,碧海潮生岛四周的海域可不止一条蜃龙,若是每一条蜃龙都拥有堪比九品天人的力量,若是这力量能被人如臂指挥……
她的心重重一跳。
闻人听雪十分好奇:“如果每一条蜃龙都拥有九品天人的实力,那你们玄机阁的工匠是怎么把它们丢到海里的?”
“机关兽嘛,肯定有薄弱的地方,这是我们玄机阁的机密,我不方便说。”
趁她们说话的功夫,蓑衣客已经把两只野兔处理干净了,闻人听雪朝树下那排帐篷看了看,发现三个帐篷的帘子都拉开通风,应意浓睡的那个帐篷里,隐约能瞧见一个人躺在里面,身上裹满了厚厚的白霜。
闻人听雪愣了愣,看着那个帐篷问道:“就这么把涂序放在那里,是不是不太保险?”
应意浓笑了一声:“他全身的经脉都被冻住了,每隔三个时辰岛主就会再冻一次,他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醒不过来。”
曲笙寻凑过来:“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
“那是给小太岁留着的,他那身内力可不能轻易浪费了。”应意浓一边说着,一边在木碗里放上虾米和晒干的紫菜,用大勺子把热气腾腾的牛肉馄饨倒进碗里,撒上飘羽刚切好的葱花,雪白的馄饨沉在鲜美的汤里,香气蒸腾,格外诱人,馋的人口水都快流下来。
闻人听雪叹为观止:“你们的物资真丰富,居然还带了紫菜。”
应意浓笑道:“我们还带了好多海苔呢,撒上一层海盐和白芝麻,嚼起来脆脆的,还能和火腿一起做成饭团。”
曲笙寻急不可耐,绕着桌子来回走,闻人听雪说道:“曲子,这馄饨刚出锅,吃起来烫嘴。”
一旁传来几声轻笑,扶洮手里拿着两朵蘑菇来回晃着,蹲在地上笑眯眯地看着曲笙寻,曲笙寻白了他一眼:“真是的,老江怎么还不回来,我还等着吃生腌呢!”
不远处传来一道又冷又脆的悦耳声音:“你也不怕感染寄生虫。”
众人转头一看,就见江雨眠穿着一身浅紫色的衣裙,扎着漂亮的鱼骨辫,手里拿着一个特别漂亮的粉色贝壳朝他们走过来,月扶疏走在她身边,右手拎着一个用冰做成的篮子,里面装着一堆活蹦乱跳的银鱼和螃蟹。
江雨眠手里的贝壳比成年男人的巴掌还大一圈,曲笙寻立刻认出这是火炎山的落日涧特有的粉黛蚌,这粉黛蚌的蚌壳流光溢彩,犹如烟霞粉黛,通常被做成千金难求的饰品,而且粉黛蚌里偶尔会开出硕大的粉色珍珠。
曲笙寻跑过去,摇晃着江雨眠的手:“开出珍珠了吗!开出珍珠了吗!”
江雨眠朝她一笑,打开漂亮的大蚌壳,两颗圆润的粉珍珠正安静地躺在里面,曲笙寻发出一声尖叫,激动的快要晕过去了:“啊!粉黛珠!”
闻人听雪拿起一棵珠子,粉色的珠子躺在她的掌心里,散发着柔润的光泽,她情不自禁地感叹起来:“天啊,真漂亮。”
江雨眠笑了笑:“喜欢的话,那送你们了,就是商枝吃了亏。”
商枝撅起嘴,发出两声不满的哼哼。
曲笙寻拿着珠子左看右看,兴高采烈:“你是在哪找到粉黛蚌的?”
江雨眠一顿,指着旁边的月扶疏:“他找的。”
闻人听雪拿着珠子的手顿时一顿,她虽惧怕与人交流,但基本的眼色还是有的。
她伸出手,迅速抢过曲笙寻手里的那颗粉黛珠,趁着曲笙寻还没有反应过来,立刻将那两颗珠子放进了蚌壳里。
“我和曲子粗心大意,经常丢三落四,拿了珠子也用不着。”
“啊?”曲笙寻一头雾水,闻人听雪悄悄怼了怼她,曲笙寻点头:“啊?啊……阿雪说的对。”
但她明显有点不甘心,,低着头沉思了一会后上前一步,把两颗珠子拿出来放在江雨眠手里,把那个超大的蚌壳抱走了。
她捧着流光溢彩的大蚌壳,吃上了美味的银鱼刺身和螃蟹生腌,还喜滋滋地把蟹黄拌在米饭里,再盖上一片浸满了蘸料的鲜美生鱼片,用裹着白芝麻的海苔卷着吃。
就连闻人听雪这种不怎么吃生腌的人都吃了许多,商枝对生腌兴趣平平,吃了点生鱼片和蟹黄就跳下饭桌,找了个阴凉地方在一堆杂草里拱来拱去。
晚上又是银鱼刺身和生腌,为了解腻,江雨眠亲手蒸了一锅红果子,蒸透的红果子撒上冰糖,吃起来特别像山楂罐头。
天黑时,全身裹满白霜的涂序被飘羽扛走,江雨眠和月扶疏又不见了。
扶洮和曲笙寻在帐篷里吵架,隔着帐篷都能听见曲笙寻崩溃又抓狂的骂声。
闻人听雪抱着商枝,还是和应意浓躺在了一个帐篷里,她横竖睡不着,只能闭着眼睛安静地躺在一旁,一边默默在脑中数羊,一边摸着小野猪身上的小绒毛。
月扶疏和江雨眠都不在这里,帐篷里很闷热,应意浓在帐篷里翻了个身,擦了擦脸上的汗,说道:“闻人姑娘也睡不着啊。”
闻人听雪抖了抖睫毛,僵硬的“嗯”了一声。
应意浓叹息:“我也是,这些日子我睡觉也不踏实。”
闻人听雪努力接话:“为什么啊?”
“虽说当初是被迫成为岛主的仆从,但岛主也从未亏待过我,后来跟了小太岁,更是没受过什么亏待了,想要什么武学秘籍只要和小太岁说一声,小太岁都能给我弄来。”
“岛主虽然冰冷无情,但我们这些做手下的经常在一起吃饭喝茶聊天,日子虽然平淡,却比在极乐天宫时过得还要快活。”她又叹了一声,“也不知小太岁吸收了涂序的内力后会不会冲破八品,直接晋升为九品天人,若是成了九品还挡不住体内的毒性,到时该怎么办呢?”
一种低沉的情绪在帐篷里蔓延,闻人听雪心里一痛,低声道:“是啊,该怎么办呢。”
她记得江雨眠曾经说过,生命会自己找到出路。
但是江雨眠的生路又在哪里呢?
第326章 难明6
今夜的月色十分皎洁, 落日涧水声滔滔,湿润的水汽遇到寒冷的空气后化为一片薄雾,在深涧中悠悠飘荡。
淡淡的薄雾里,江雨眠站在一块礁石上, 两只手拎起浅紫色的裙摆, 低头看着被水漫湿的绣鞋。
水波漫上礁石, 没过了鞋面上绣着的白山茶,她看了会,抬脚提了提水,又放下被水打湿一截的裙摆,抬起头朝着前面望去。
落日涧水流湍急, 江雨眠正前方的一块礁石上, 全身裹满了厚厚白霜的涂序正躺在上面。
此刻的涂序,只是一种“食物”。
他能活到现在,也正因为他是一个不错的食物。
水属性的内力, 很适合被江雨眠吸收。
月扶疏的一部分内力让江雨眠在漫长的沉睡中突破七品, 晋升为天人八品, 这样的武功修为放眼六大王朝也是凤毛麟角般的存在,也正因为境界的突破, 才让江雨眠能够暂时抵御毒素的侵蚀,从漫长的沉眠中苏醒过来。
但这还远远不够。
江雨眠还有些困, 冰冷的水波漫过她的鞋子,双脚泡在冰冷的涧水中,多少驱散了一些困意, 让她清醒了一些,抬手揉了揉发沉的眼睛。
她皮肤薄,手劲又不小, 眼眶周围的皮肤被一番蹂躏,很快变红了,像哭过似的。月扶疏站在她身边,递给她一颗火红的果子,江雨眠拿着果子咬了一口,被酸的皱起了眉头。
她深吸一口气,月扶疏身上冷冷的月桂香气沾上了落日涧的潮湿水汽,味道忽然变得氤氲暧昧起来,江雨眠又想起了她的外婆。
乡下外婆家的院子前种着一排桂花树,桂花开了,外婆就在院子里晒桂花,正午太阳特别灿烂,整个院子都是暖融融的桂花香。
她帮着外婆收桂花,又帮着外公做桂花糕和桂花酒酿汤圆,剩下的桂花她攥一把装在香包里面,下雨的时候,桂花的香气和潮湿的水汽一丝丝地漫过来,流淌在她的每一个睡梦里。
想起外婆,江雨眠就难免会想起她妈,当年父母没离婚的时候,江雨眠其实也过了一段幸福的日子,后来父母离婚,她妈净身出户,有段日子过得很艰难。
无论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离婚,一部分女人离婚之后总憋着一口气,千方百计得向前任展示自己过得有多好,江雨眠的母亲尤其如此。
再加上江雨眠的美貌早早凸显出来,于是小小年纪就去当了童模,那会儿人均工资差不多一千元左右,江雨眠五岁时拍的一组照片就是这个价格的好几倍了,得到这么一颗摇钱树,江雨眠她妈火速翻身,成了一个相当有钱的女人。
后来她因为繁重的工作病倒,去外婆家休养了一段时间,那时她第一次看见外婆和她妈吵架,脊背已经有些佝偻的老太太挥舞着扫帚把女儿赶出院子,外公抱着江雨眠往屋里躲。
自从互联网兴起后,江雨眠获得了非常非常多的喜爱,但是在三次元中,像江雨眠这种艳压群芳,过于漂亮的女生真的会受到很多排挤,除了外公外婆,就再没有什么人保护她了,但现在这种情况,居然在月扶疏身上发生了。
一个成熟的毒太岁,他不拿去炼丹,反而千方百计地让她活着,完全违背了他一开始培育毒太岁的初衷,这本身就是一件很诡异的事情。
江雨眠心里不是没有疑问,但比起揣摩月扶疏的心思,江雨眠更渴望自己能够继续保持清醒地活下去。
那块冰面上,涂序已经醒过来了。
一个九品天人,无论名气大小,这一生都是很精彩的,可惜过了很多很多年之后,风起云涌,能人辈出,每个时代都在诞生着新的传奇,过去的辉煌变成了旧时代的一抹夕阳色,又慢慢落上灰,无人在意,无人关注。
最后的一次高高跃起,也是此生中最后的一次坠落,随后迎来彻底的终结。
修炼冰魄神功的人很少伤春悲秋,也缺乏人文关怀,在涂序睁开眼皮的那一刻,江雨眠的洗星录便运转起来,强大的诡异吸力改变了深涧的水流方向,在强大的不可抗力中,一个巨大的漩涡出现在深涧中,缓缓地搅动着。
属于涂序的内力正在从他的身体里流失,涂序睁开眼,天上是一轮皎洁的明月,这月亮他已经看过许多次了,千古不变的一轮明月,见证这他的崛起,也见证着他的陨落。
眼神再一转,月下的少女衣袂翻飞,脸上和眼里带着一种近乎恶毒的笑意,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
那种美丽实在恶毒,实在令人毛骨悚然。
似乎人们生来,便是为了被她践踏。
充盈的力量让江雨眠既难受又沉迷,犹如饥饿已久的贪食者,在暴食中满足,也因暴食而痛苦。
落日涧上的漩涡又扩大了数倍,寒冷飞速蔓延,水面飞速洁白,厚厚的冰层被巨大的漩涡翻卷绞碎,似乎野兽在啃着猎物的头骨,发出一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嘎吱声。
霜雪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蔓延着,湿润的水汽在空中凝结,化作鹅毛般的大雪,在月色和深涧的风声落下,铺满了冰冻的水面。
狂风大作,暴风雪来袭,巨大的雪龙卷迎风而上,直冲云霄。
她脸上的满足微笑开始变得扭曲,意识和身体都在被一种莫名的外力切割,一半漂浮在空中,高高地往上飞去,一半沉沉地下坠,重重地往地底深处坠去。
她被拉扯着,撕裂着,分裂着,到底上升是她,还是下坠的是她?
而在此时,是选择背负沉重的力量继续上升,还是选择一条更轻松的路,任由自己如羽毛,如飘雪,如飘絮,如轻尘,轻盈而轻松地落下?
没人可以解答她的疑惑。
江雨眠的衣衫上凝了一层薄薄的霜,她的一半灵魂继续顶着沉重的压力继续上升,深空如幕布,她的视线越过云层,看到有无数雷电在漆黑的云层中穿行。
她飞入了滚滚云层中,雷电铺天盖地,朝着她劈来。
狰狞的闪电如同上古神兽闪烁着雷光的利爪,猛地撕开了漆黑的苍穹,刹那间,天地被照得惨白一片。
黑夜被点亮了。
狂风卷积着鹅毛大雪滚滚而来,世界陷入一片白茫茫的混沌,一道巨大的紫色雷电如同一把开天利剑,将黧黑的幕布从中割开,黑夜亮如白昼,震耳欲聋的雷声轰然炸响,天空在摇晃,大地在崩裂,漫长而令人胆寒的雷声带着无尽的威压,似乎要将世间的一切都碾碎在这恐怖的轰鸣之中。
闻人听雪抱着商枝冲出帐篷,苍穹上有雷网铺开,蛛网般密密麻麻地交织在一起,跳跃的雷光沿着蛛网朝着中心汇聚,在中心点会做成一道闪亮的雷柱,陡然降下。
恐怖的雷声又开始炸响了,闻人听雪的耳朵被震的发麻,她不得不深吸一口气,用内力护住耳朵,鹅毛大雪落在她脸上,她心里泛起一阵激动的震颤。
商枝被她抱在怀里,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毁天灭地的一幕,身上的绿色魂火包裹着它的耳朵眼珠,避免受到电光和雷声的伤害。
身边又出现了数道人影,所有人都从帐篷里冲了出来,依山在暴风雪中狂舞,所有人立在一片茫茫风雪中,齐齐地仰着头,仰望着这恐怖的天地异象,人的力量在自然面前何其渺小,不禁从内心深处生出一种深深的敬畏。
在雷声停歇的间隙,应意浓低声喃喃:“小太岁这是要突破九品了吗?”
一向沉默寡言的蓑衣客,苍老的声线带着一丝颤抖:“一个不到二十岁的九品天人……”
是不是后无来者不知道,但绝对是前无古人。
一道粉紫色的闪电从空中劈开,照亮了曲笙寻有些呆滞的脸,“我的个老天爷啊,我还以为自己突破天人就很了不起了呢,这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我的天呐,第一次看到铺满整个天空的雷电,这也太牛逼了吧,这是什么,异界电网么?”
飘羽背着那个比他还高一头的剑匣,站在应意浓旁边一脸平静地看着,他是所有人里最平静的那一个,只有在闪电划破天空时,他才会稍微眯一下眼睛。
扶洮站在曲笙寻身边,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把折扇,说道:“如果不是修炼了洗星录这门邪功,可以吸人内力化为己用,她怎么可能这么快成为九品。”
曲笙寻骂道:“有本事你也去吸别人内力啊,别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我让老江把洗星录扔你脸上,你敢修炼吗?”
“阿笙,正因为我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所以才在这说两句风言风语,不然我心里怎么能痛快呢?”扶洮笑眯眯的,一点也不像生气的样子,坏的坦坦荡荡,就连说风凉话都说的这么理直气壮。
他像只狐狸似的眯起了眼睛,“闻人姑娘都一脸艳羡之色,阿笙难道不羡慕吗?”
曲笙寻掏了掏耳朵,十分不耐烦:“谁不羡慕?你不羡慕?羡慕能咋地?嫉妒能咋地?羡慕别人进步快那就自己快点修炼呗,净把极乐天宫玩弄人心那一套坏毛病带这来,天天整这些没用的,跟个跳梁小丑似的,你也不嫌累。”
扶洮一噎。
在雷声的间隙,闻人听雪往扶洮这瞅了一眼,伸出一只手搭在曲笙寻的肩膀上,神色严肃,音调加重:“我觉得曲子说的对。”
在她怀里,商枝哼了一声表示赞同。
话音刚落,天地间的所有声音又被隆隆的雷声淹没了。
江雨眠依旧处在那种诡异的分裂状态中,上升的一半雷霆加身,承受万雷轰顶的酷刑,下坠的一半感到飘飘然,好似处在没有尽头的温柔乡里,似乎有一个声音在耳边温柔地呼唤着,告诉她只要脱离这片充满雷电的云层,就能获得真正的快乐。
云层上的雷电再一次织成一张广阔无际的电网,光芒在中心处汇聚,化为一道九色雷龙咆哮而下。
想要凌驾在这片天空上,那就承受来自上天的怒意吧。
大地裂开了一道黑不见底的口子,将下沉的另一半吞噬进去。
天上的九色雷龙咆哮着张开巨口,将上升的另一半吞入口中。
暴风雪越来越猛烈了。
月扶疏站在礁石上,江雨眠的身影已经完全消失在天上的漆黑云层中,在万千道雷劫下,即便是九品天人,也寻不到那一抹小小的人影。
想要成为九品天人,人的神魂会一分为二,一半上天,一半入地。
上天的沉下来,入地的升上去,皆是要挣脱天地的桎梏,看破自己的心魔,才有资格掌控属于九品的力量,随后神魂合一,就成为了真正的九品天人。
总之在月扶疏看来,这没什么难度。
第327章 难明7
人这一生, 能清晰感觉到自己被一分为二的时候并不多,沉降的一半陷入漆黑的地底深处,意识很快被无尽的黑暗吞没了。
江雨眠在黑暗的隧道里穿梭着,眼前忽然一亮, 她站在了熟悉又陌生的城市街道上, 高楼林立, 摩天大厦高耸入云,车辆行驶时发出的声音鼓噪着耳膜,商业街上人来人往,穿着职业装的男女正站在街边等红灯过去。
红灯变成了绿灯,唰的一下, 男男女女快步走过去, 他们的鞋跟犹如敲打鼓面的鼓槌,发出了急促的咚咚咚声。
这样急促的鼓点声在整个城市上空奏响,只有很少一部分人, 才能在这样一个非常快节奏的城市里享受悠闲。
江雨眠想起这是哪里了。
这是一个纸醉金迷的城市, 大二那年放暑假她来这里旅行, 因为有充足的金钱,所以她的体验还不错, 下了飞机后乘着出租车去了一个很有名的酒店,在晚上九点钟喝了一杯紫薯燕麦奶昔后睡到自然醒, 睁开眼睛,阳光从巨大的落地窗洒落进来,给雪白的纱织窗帘镀上一片灿烂温柔的金色。
她打着哈欠, 穿着牛仔裤和白色的薄绒毛衣在商业街上闲逛,于是钢铁丛林里,突然出现了一朵柔柔的白山茶。
从她身边走过的行人都忍不住回头看她, 她已经很习惯了,从很小的时候就是如此了,很多人想象不到一个格外美丽出众的女孩会受到多少优待,身上会聚焦多少人的目光,无论这些目光是善意还是恶意,总之她从来都不担心被忽视。
她在街上闲逛,一个手拿咖啡的行人撞倒了她。
是个穿着一身深紫色职业套装的干练女性,从妆容到仪态都无可挑剔,她迅速道歉,抬起眼的匆匆一瞥,她立刻露出惊艳的神色,脚步一直往前走去,却频频回头。
江雨眠拽了拽自己潦草的马尾辫,去咖啡店里要了一杯拿铁。
她刚喝了口咖啡,微信提示音又响了。
“自己一个人在外面注意安全。”
“你现在还要学习,商务还是妈妈帮你谈吧,你赚的钱都是你的,妈妈只是怕你乱花钱暂时帮你管着。”
“你现在自己管钱,妈妈并不是说你自己管钱不好,但你年纪太小,不懂理财,这种事还是交给妈妈来做吧。”
“妈妈只有你一个女儿,妈妈的一切都是你的啊,你要相信,妈妈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
自从江雨眠十八岁之后,她开始自己管钱了,一个拥有千万粉丝的网红,商业价值是非常高的,江雨眠接了很多推广,税后收入六百万左右。
目前她人生里最大的痛苦,是终于发现她妈不爱她。
这也是一件挺困难的事,父母离婚后,江雨眠都是和母亲在一起,孩童时代的她拍得最多的是各种童装,后来也拍过宠物广告,儿童牙膏广告,儿童防晒广告,儿童护肤品广告,还和很有名的明星拍过儿童果汁广告。
她会接触到大量的陌生人,隔三差五就会被一群陌生人包围着,当镁光灯熄灭,当快门声停止,她的目光就会迅速略过陌生人的包围圈,本能地寻找自己的母亲。
整个童年,江雨眠和自己的母亲形影不离,对她相当依赖,也甘心接受母亲的各种压榨支配。
但江雨眠本人,是一个自我意识非常强烈的人,随着她逐渐长大,这种自我意识也就越发强烈。
我的钱为什么要由他人支配?
我为什么不能主宰自己的生活?
她分明没有向上托举我的能力,为何却要控制我的人生?
有些母亲,对自己的儿女有一种变态的控制欲,她们的心时刻燃烧着扭曲带毒的火焰,在她微不足道的人生中,她一直都是被欺压的角色。
忽然有一点,她成为了一个母亲,她第一次在弱小的子女身上享受到支配一个人的权力,第一次尝到权力的滋味,她像只吸血的水蛭,趴在弱小的子女身上吸血,来滋养她那贫瘠而干瘪的精神,如果当儿女脱离她的控制,不再顺遂她的心意,当她脆弱而空虚的内核得不得儿女血肉的滋养,那她就要开始发疯了。
她甚至会在一堆亲戚面前一边泪流满面地捶打自己,一边跪在地上给江雨眠磕头。
第一次发生这种事,江雨眠还会大脑一片空白,眼泪夺眶而出,进而反思自己是不是有做错的地方。
第二次发生这种事,江雨眠就冷静多了,但也会受到惊吓,飞快地躲在桌子椅子后面,缓过神之后就夺门而出,在外面魂不守舍得闲逛一整天。
后来再发生这种事,她已经变得非常冷漠了,像个旁观者,欣赏小丑的滑稽表演。
这样江雨眠更加坚定了,她坚信有些东西只有在不断的抗争中才能得到。
至于江雨眠的父亲,他父亲很少联系她,边界感很强,从来不管江雨眠要钱。
对于他们离婚的原因,只能从父亲的只言片语里了解到她似乎也试图用这样的方式来控制他,那时候人们还不知道什么是pua,什么是煤气灯效应,但江雨眠的父亲也是一个很有自我意识的人,丝毫不顾妻子的哭泣和哀求,丝毫不拖泥带水,不要孩子不要家产,净身出户离了婚。
他再婚后和一位公检法公务员结婚了,生了一儿一女,日子过得不错。
高考后,江雨眠怀着一种对亲情的期待,去过一次他的家,二线城市的三室一厅,还算干净明亮的装潢,饭桌上生疏而客气的陌生女人,生疏而客气试图尽力周到的父亲,以排斥的眼光看着她的弟弟和妹妹。
饭桌上,那个眼神不善的同父异母的妹妹不怀好意地说道:“你大学的学费贵不贵啊,我爸爸没什么钱的,供着我和弟弟读书都不够呢。”
江雨眠淡淡地说道:“学费不贵,在x大附近买的那个房子比较贵,十几万一平米的单价,全款买下之后还是很心疼的。”
饭桌上所有人都变了脸色,江雨眠将他们的屋子环视一圈,继续淡淡地说道:“洗手间加起来十五平,都能在这买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了,还是你们的城市好。”
饭桌上的气氛很尴尬。
江雨眠不在乎尴尬,实际上,她有那么一点目中无人,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受到母亲的影响,有时候,江雨眠会变得相当的尖酸刻薄,她对待恶意必定加倍反击,但一句真诚的关心,反倒可以轻易地击碎她坚硬的心理防线。
在这时,她不由得为自己的美貌感到庆幸和骄傲,使她不必因为经济上的困窘而遭受他人的挤兑,走出父亲的家,她已经意识到,父母不会成为她的港湾。
江雨眠从那些不愉快的回忆里回过神来,低头看着手里的咖啡,路上人来人往,和这个城市的繁华一样,咖啡也成了这个城市的标志之。
手里的咖啡喝完了,江雨眠继续在这条繁华的商业街上闲逛,脑后扎着的潦草马尾辫被风吹散,发丝撩到脸上,她捋了捋头发,忽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了。
她好像忘掉了什么事儿。
好像是忽然从某一个地方沉到这里来,经历过漫长的黑暗和长途跋涉之后,轻飘飘地沉入了她内心最渴望的世界里。
她有些失落,有些空虚,有点茫然,但她觉得非常舒服,很轻松的感觉,突然卸掉了某种缠绕在身上的枷锁,外面的阳光很好,撒在咖啡店的樱桃木桌子上,江雨眠坐在靠窗的位置,又要了一杯榛果摩卡。
她忽略了那心底的怪异感觉,整个人被一种安静而祥和的平静幸福包围着,心底生出了无无限的眷恋和欢喜。
虽然她并不明白为何会在这样平常的一天里产生这么大的情绪波动。
中午,江雨眠去了面包店,买到了非常好吃的朗姆酒葡萄干吐司,她又预约了一家私房菜,拍摄了足够多的素材后回到酒店,躺在大床上晒着阳光。
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朵安静而幸福的蘑菇,正在温暖的阳光下融化,洁白的菌盖像融化的牛乳冰淇淋,顺着菌杆慢悠悠地淌下来,在阳光的炙烤下散发出甜滋滋的奶油香气。
实在是太幸福了,这是她真正的家乡,念念不忘的家园。
她睡了很长的一觉,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一点钟了,她打了个哈欠,去商场的专柜里买了两只口红,又买了一件白色的羊绒大衣,她又四处闲逛了会儿,然后订了张机票,回到了乡下的外婆家。
外婆家门前的桂花已经开了,体型瘦小的外婆穿着红色的对襟盘扣绒衣,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绒线帽,手里拿着竹篮,正弯腰捡树下的桂花。
外婆个子不高,年纪越大,个头也缩的越小,江雨眠小时候,外婆的身体还很结实,都是踩着凳子去摘树上的新鲜桂花,现在年纪大了,行动不方便,就只能去捡落在地上的。
江雨眠快步跑了回去,高兴地喊道:“外婆!”
干枯瘦小的老太太抬起头,手里装着桂花的篮子也不要了,步履蹒跚的朝她走过来,立刻就眯起眼睛笑了:“哎哟,我家眠眠回来了。”
江雨眠哭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明明每年寒暑假都会回到外婆家,可此刻却好似分别了很多很多年似的,她抱住外婆,和外婆走进了小院子,外公正坐在院子里晒土豆干。
真好,她在心里对自己说,真是太好了,这一切真是太好太美妙了。
*
雷电又在天空上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电网。
闻人听雪看着天上降下的一道又一道怖的雷霆,忽然想起了师清恒给她讲过的一些修炼心得。
当时初成天人,她不禁好奇九品天人如何度过传说中那毁天灭地的雷劫,师清恒摇头,缓缓说道:“天地之力不可撼动,九品天人亦是如此,你常说一句话,叫做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用在这里再贴切不过,人力终有穷尽之时,是以渡劫的关键并不在于抵挡雷劫。”
闻人听雪好奇道:“那渡劫的关键在于什么?”
师清恒慈祥地笑了笑。意味深长:“九品天人的考验,恰恰在于跌落云端的那一刻。”
空中的雷网再一次亮了起来,一道巨大的紫色雷柱在中心汇聚,携带着万钧雷霆之力,化作雷龙呼啸而下。
立在云端上的那个渺小人影,在无数道电光中,如风筝般坠落下来。
第328章 难明8
外婆家的一切都没有变, 她的房间也没有变。
一张一米二的小木床,实木色,刷着防潮防霉的清漆,床上铺着一床粉色格子被褥, 墙上贴着一些励志海报。
和小木床同色的床头柜上放着她用过的一堆本子, 她向来喜新厌旧, 再漂亮的本子写几页就会换新的,每个本子都有很多空页。
江雨眠翻了两页本子,走到窗前,窗前摆着一张米黄色的单人沙发,一个穿着黑色小西装的玩具熊正坐在那里, 是外婆买给她的。
江雨眠抱起玩具熊, 盘腿坐在软软的沙发上,沙发前是一张小书桌,她随手拿起一本书, 朝着花花绿绿的封面看了一眼。
《重生后我成了帝王们的掌心娇宠》, 平时压力大时候, 江雨眠会找类似的小说看,什么《冷血总裁的娇娇萌妻》, 或者《深宫怨,废妃重生宠冠六宫》, 但此刻也不知怎么,江雨眠忽然被这书名尬的双肩一抖,不仅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还感觉被人掐着脖子硬往胃里灌了一大桶冰淇淋似的,一股寒意从鼻腔涌入下颚,直达胸腔。
她忍不住抖了一下, 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头发是披在肩上的,江雨眠的手指动了动,再反应过来时,她已经把自己的长发编成了一个马虎又潦草的鱼骨辫。
“眠眠,喝一碗酒酿丸子暖暖身。”外婆笑眯眯的,给江雨眠端来了一碗桂花酒酿丸子,桂花酒酿的香气实在是太诱人了,江雨眠闻着这股热腾腾的香气,不禁觉得此刻太幸福,幸福得让她忽略了心头上的那丝异样,立刻就把那点怪异甩到脑后,舀了一勺丸子放进嘴里。
晚上,和外婆外公有说有笑地吃完晚饭之后,江雨眠回到房间里翻着自己的笔记本。
翻开墨绿色的烫金皮革本子,扉页上写着《老人与海》的一句摘抄。
——人不是为失败而生的,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
江雨眠的心微微一动,心里那种怪异的感觉又出现了,她似乎正在被什么打败,她低头看着那句话,思绪回到了初中的某个下午,窗外绿树摇曳,风从开着的窗子里飞来,自习课上,她趴在课桌上读着《老人与海》。
她似乎看到了那个圣地亚哥的古巴老渔夫,看着他在八十四天的一无所获后,终于捕到了一条巨大的大马林鱼,她看着那条力大无穷的大马林鱼拽着老渔夫的小船在海面上走了三天,她看着老人独自坐在船上,在无比的孤独和匮乏的资源里与那条大马林鱼搏斗。
她看着老渔夫取得胜利,又看着他在返航途中屡次遭到鲨鱼袭击,看着大马林鱼被鲨鱼们蚕食殆尽,老渔夫只带回了大马林鱼的鱼头鱼尾和脊骨。
江雨眠揉了揉眼睛,把笔记本整理好,拿着手机躺在床上,今天晚上没有月亮,乡下也没有大城市的光污染,夜里漆黑一片。
关上灯,黑暗袭来的那一刻,江雨眠忽然僵住了。
她又回到了那个不见天日的地宫里。
还是在那个阴暗潮湿的房间,永远有散不去的药味和和一股淡淡的腐味,这里从来分不清白天和黑夜,只有一盏油灯一直在低矮的木桌上静静燃着。
曾经睡满人的床铺空了很多,十张床铺空了八张,只剩下她和小瓷了。
十个小女孩,死了八个。
屋里总是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腐烂味道,江雨眠对这种味道很熟悉,因为每个女孩死去之前,她都能闻到这股充斥着不祥的气味。
说不清什么时候,大概是小石榴死去那天,江雨眠忽然就怕黑了,非常非常害怕,尤其是当这种气味出现的时候,只要油灯和蜡烛熄灭,她就会发出无法抑制的哭泣和尖叫。
木桌上放满了书本,江雨眠在昏暗的灯光下翻着泛黄的古老医书,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趴在她肩膀上,玩着她的头发。
小瓷的眼睛圆圆的,羊角辫上扎着的红绳垂下来,来回蹭着江雨眠的脖子,江雨眠微微偏了偏头,小瓷毛茸茸的脑袋又拱了过来,像只黏人的小猫。
矗立在墙角的大沙漏已经快要空了,只剩下为数不多的细沙没有漏尽,快到午夜十二点了。
江雨眠把桌上的医书翻过一页,摸了摸小瓷的脑袋:“怎么还不睡?”
“姐姐,我睡不着。”小瓷的声音很细弱,纤细的小手也和她的声音一样细弱无力,慢慢地把江雨眠披散在脑后的长发编成了一条漂亮的鱼骨辫,“姐姐,你认识那么多字,会看那么多书,你这么厉害,怎么总是编不好辫子呢?”
“因为有小瓷在。”
小瓷趴在她的肩膀上,轻轻地说道:“姐姐,小瓷很快就要不在了,但是小瓷不怕。”
江雨眠眼眶发痛,捏着书页的手指缓缓收紧,轻轻说道:“小瓷真的不怕吗?”
小瓷拿出一个白色的小瓷瓶,倒出一粒银色的药丸,细弱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快乐:“我遇见了一个穿着白衣的神仙,姐姐讲的故事里,说天上的月亮里住着神仙,原来是真的,神仙说只要吃了这个,就会死在很快乐的梦里。”
江雨眠认出来了,这药丸叫一梦千年,据说将死之人服下它,会做很长很长的美梦。
人间朝暮只一瞬,而梦里的光阴或许已经过去百年千年。
江雨眠的声音也发紧了:“小瓷,只要他们找到火蚕,你就有救了,你的血已经变成和我一样的颜色了,你可以成为……”
她声音颤抖,话还没说完,小瓷就对她摇头:“姐姐,那天你和阳伯伯说话时我没有完全昏过去,我都听见了,他说那些药很稀有,只有一个人能活,他说你是最好的,只要给你时间和机会,你就会成为很了不起的人。”
她圆圆的荔枝眼亮了起来,纯真而稚嫩的声音多了一丝向往:“了不起的人会是什么样啊,会不会很威风,变得了不起了,是不是谁也不能欺负你了,如果我们很了不起,是不是就不会来地宫了,是不是就会像那只了不起的猴子,能把天宫地宫都掀翻了?”
小瓷掰着手指头:“你说我们是一个悲剧,我不知道什么是悲剧,你说悲剧就是悲伤的事情,我听了之后哭得很厉害,你又告诉我不要哭,说伟大的人都在悲剧中诞生,他们会阻挡悲剧的发展。”
“你怎么把我说的每一句话都记得这么清楚啊。”
“因为只有姐姐会和我说很多话,”小瓷从她怀里抬起头,“那如果姐姐成为很了不起的人,这样的悲剧是不是就会少一点?”
“那些都是故事,是神话故事。”江雨眠摇头。
“可是姐姐,我都听到了,他们都说你是一个神话,说你把神仙都引来了。”
小瓷继续说道:“我还听到你对阳伯伯说,你说痛苦没有尽头,活下去就会受苦,我听了心里很害怕,我已经疼了这么多年,我不想再疼下去了,我还一直很胆小,不如姐姐,姐姐只怕黑,可我什么都怕。”
小瓷是一个很早熟的女孩,非常非常的聪明,也非常非常的敏感,江雨眠抱住她,还是忍不住哭了。
她泪流满面地说道:“小瓷,你根本不胆小,你还有机会,你现在还小,你不知道生死的意义,我已经见识过很多东西了,我根本不喜欢这里,我一点都不喜欢这里,该吃一梦千年的人是我,对我这样的人来说,在美梦里死去也很好,我会在梦里回到我的家,结束这场噩梦。”
“神仙说这个药只有一颗了,”小瓷困倦地眨着眼睛,声音变得越来越微弱了,“姐姐以后长大了,头发会越变越长,以后小瓷不在了,姐姐要学会自己编辫子了,姐姐你要继续活下去,你不能死在梦里……”
“即使,即使那些梦很美……”
第329章 难明9
怎么能忘记地宫里的那段至暗之日。
当小瓷的血液在剧烈的毒性下改变颜色的时候, 她也和江雨眠一样,拥有了成为毒太岁的潜质,但小瓷觉得,身为姐姐的江雨眠更加勇敢, 更加坚强, 比她更有资格活下去。
这个小女孩认为江雨眠在悲剧中诞生, 也会在悲剧中成为一个伟大的人,去阻止更多悲剧的发生。
就像她的那些穿越者老乡们。
商枝因为经历过平城的瘟疫和饥荒,知道背后的始作俑者后毅然加入三危山,反击长生殿。
闻人听雪因为经历过肉灵芝的迫害,明明可以在师清恒的庇护下做一个逍遥的剑客, 却依旧主动走向这场纷争。
曲笙寻的师姐师兄们死于庚金的侵蚀, 她明明可以安安稳稳地做她的少阁主,却依旧四处跋涉寻找铸剑的材料,要铸造那把斩断长生梦的神兵。
作为受害者之一, 她又为和她一样的受害者做了什么呢?
掌握如此可怕的力量, 难道只是为了伤春悲秋吗?是不是这些年总沉浸在不幸中, 所以忘记了小瓷对她的期待,变成了一个沉溺在虚幻妄想中的懦夫?
沉浸在虚无的美梦中忘记过去, 等于在背叛过去的自己,时间长河无法回溯, 过去发生的事情已经无法再倒退,两个世界的藩篱永远隔绝着,是继续停留在温暖的由幻想和假象铺就的河床, 还是走向阴冷黑暗的真实世界?
江雨眠知道答案了。
梦境破碎了。
上升的在沉降,沉降的在上升。
大地再一次豁然洞开,张开了深渊般的裂口, 身体的另一半从那裂口里高高飞起,冲破风雪,高高跃起,接住了正在下坠的另一半。
分裂的感觉消失了,深涧被冰冻,飞流直下的瀑布成为凝固的寒冰,暴风雪在上空形成一个巨大的白色龙卷,仿佛一只巨大的正在天空上缓缓旋转的巨大漏斗。
她身处暴风雪的中心,严寒因她而降临在这片温暖如春的大地,天地的无尽风雪,都是她的意志。
真是美妙而令人沉醉的力量啊。
江雨眠在雪白的风暴中睁开眼,一片雪白的深涧中,她看到一个同样身绕冰雪的人。
灰暗苍穹之下,凛冽的寒风似要将天地撕裂,风裹挟着雪,在这无垠的白色深涧中疯狂肆虐,狂风扯着他的衣衫,皑皑白雪堆在他的脚下,冰霜覆盖在他的肩头。
他仰头,暴雪遮天蔽日,狂风呼啸嘶吼,穿着暮山紫衣裙的少女踏着虚空上的飘雪,恐怖的白色风暴恍若横贯在虚空中的白色巨浪,浪从中间分开,她踏着绵绵雪浪,将一切踩在脚下,微微垂眸。
眼神交汇的刹那。
这一刻,冰魄神功运转至巅峰,体内极阴极寒之气喷薄而出,江雨眠身后的冰雪疯狂汇聚,一轮巨大的冰雪圆月缓缓升起,散发着幽冷的蓝光。
月扶疏的唇角微微勾起,一片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眼中飞掠过一抹淡淡的笑意,他身后同样升起了一轮巨大的冰雪圆月,散发出冰川般的沁蓝微光。
两人的身影瞬间消失在原地,两轮巨大的冰雪圆月,以一种十分恐怖的速度碰撞在一起,如同星辰相撞,巨响震得天地颤抖。碰撞时落下的无数冰屑如瀑洒落,犹如银河倒泻,爆发出的恐怖余波开山裂石,厚厚的冰层被犁出深深的沟壑。
冰层蔓延千里,风雪更加狂暴,二人越打越快,身影化作两道流光,两轮冰雪圆月高速旋转,如同两颗坠入世间的雪白星体,暴雪受着强大力量的牵引,形成巨大的龙卷,所过之处横扫一切,一片狼藉。
两轮冰雪圆月,一次又一次的碰撞在一起,爆发的能量余波裹挟着白色的雪沫,如涟漪般在虚空中一次又一次的爆发扩散,掀起十几米高的白色巨浪。
四周高耸入云的山峰,在暴风雪的侵袭下摇摇欲坠,山上的树木早已被厚厚的冰层包裹,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这所出同源的恐怖力量仿佛要将这片天地彻底摧毁重塑,让这冰寒主宰一切。
观战的众人被这严寒冻的面色惨白,嘴唇青紫,商枝的绿色魂火被冻的火苗飘摇,几乎快要凝结,曲笙寻和闻人听雪哆哆嗦嗦地抱着商枝取暖,应意浓、飘羽和蓑衣客三人互相运转内力,确保血液和经脉不被这可怕的严寒冻结。
“他们~还要~打~多~久~~”曲笙寻那一直铿锵有力的声音被冻出了波浪线,伴着上下牙齿来回打架的声音,听着格外凄惨。
“我~也~不~知~道~”闻人听雪的声音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浑身打着摆子,全靠商枝身上的魂火取暖。
按理来说,除了曲笙寻的修为稍低一些,其他的人品级不低,两个九品天人的打斗不至于让他们如此。
奈何江雨眠和月扶疏的武功属于同源,两个九品天人的打斗,两倍的冰魄神功,也就是两倍的严寒叠加,就算是货真价实的九品天人来了,也得在这种可怕的严寒中抖上一抖。
在又一次惊天动地的碰撞之中,江雨眠的那一轮冰雪圆月还是破碎了,碎裂的圆月化为无数冰晶,再次如银河般从天空垂落。
冰雪圆月碎裂,月扶疏的内力如咆哮的巨龙,江雨眠首当其冲,被那股骇人的阴寒之气猛地击飞,身体如断线的风筝,重重地撞在冰封的瀑布上,冰层被撞裂,伴着一道又一道的咔嚓声,冰冻的瀑布顿时出现了无数道裂纹,江雨眠肺腑翻腾,吐出一口血后又直直地摔落在瀑布下面厚厚的雪堆里。
她被雪厚厚的埋住了,躺在一堆冰冷的雪里,脑袋仍被那股强大的内力震得发晕,缓了好半天也提不起什么劲儿来,银熏球里的冰魄流萤又醒了过来,来发出一片白茫茫的光。
雪洞里很安静,江雨眠平复着剧烈的呼吸,静静地看着雪洞上堆积的雪层,有沁蓝的微光从雪层渗进来。
咔嚓一声,一只修长优美的手穿透雪层,雪白的广袖优雅垂落,手指在江雨眠心口上顿了一下,随即轻轻下划,勾住了江雨眠的腰带,把她从一堆雪里拎了出来。
外面的暴风雪已经停了,只有雪花静静飘落,江雨眠全身都是雪,睫毛都白了,她的五脏六腑像沸腾冒泡的水,兀自翻绞着,那股顺着喉咙一路上涌的血气实在没压住,她倚在结冰的瀑布上,又吐出一口冰冷的血。
成为毒太岁之后,江雨眠的血液反而变成了正常的红色,鲜血染唇,多了一丝近乎鬼魅的凄艳。
月扶疏抬起手,用沾满霜的冰冷衣袖擦去她唇边的血迹,他看着江雨眠,语气温柔,神色介于轻蔑和怜悯之间:“眠儿,你要知道,这世上总有你翻越不了的高山。”
“翻越不了吗?”江雨眠喘了口气,身子顺着冰冻的瀑布下滑,她坐在那堆雪上,结着霜的紫色裙摆在皑皑白雪城铺开,冷笑起来,“我不觉得,至少我已经拥有与你一战的能力了,从前我在山脚徘徊,如今我已经走到了半山腰,来日方长,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月扶疏微微挑了挑眉,他蹲在江雨眠面前,那张神姿高彻的脸微微凑近,近得能让江雨眠看清他每一根挂着霜的睫毛,他又露出了那种似笑非笑的神色,用很温柔的语气说道:“眠儿有没有想过,也许你此刻依然在山脚?”
江雨眠的瞳孔立刻缩了一下,她身体下意识后仰,一脸凶冷,怒视着月扶疏。
月扶疏冰冷的手掌捏住了她的脸,笑道:“眠儿修炼的是冰魄神功,怎么眼里快要喷出火了?”
他的神色颇为愉悦,假模假样地叹息一声,用带着愉悦的语气说道:“刚成为九品天人就吃了一场败仗,眠儿这样争强好胜的性子,如果一直输下去,不知道会有多伤心呢。”
江雨眠轻蔑一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伤不伤心不知道,倒是你这副洋洋自得装腔作势的嘴脸,可真是叫人恶心。”
她的手拄着雪堆,刚要借力站起来,月扶疏却忽然伸出手按住她的肩膀,五指如山,把她狠狠地按了下去。
江雨眠又往雪堆里陷下去一寸,月扶疏抖抖衣袖,袖子上的白霜和冰晶全都被他抖下来,糖霜一样落下,洒了江雨眠一脸。
“月扶疏你有病吧!”
江雨眠怒气冲冲地抓起一把雪,半秒钟不到就攥成了一个脑袋大的雪球,狠狠拍在月扶疏脸上。
月扶疏身形一闪,顶着满头雪坐在江雨眠身后,指尖一动,一个松散的雪球便在空中成型,不轻不重地砸在江雨眠头上。
江雨眠深吸一口气,闭着眼睛拍了拍脸上的雪。
耳边又响起一声低笑,月扶疏揽过她的肩膀,把她脑后那条松散的鱼骨辫拆开,修长的手指在柔软的发丝里穿梭着,缀着紫水晶的丝带在发丝间穿插着,一条漂亮的鱼骨辫很快成型,垂在江雨眠的脑后。
缠在发尾的丝带吹风吹到脸上,江雨眠伸手拨开,没了两个九品天人的极寒内力干扰,冰冻的瀑布很快开始融化,滴滴答答的往下滴水。
沉默持续了一会儿后,江雨眠问道:“我已经成为了毒太岁,你为什么不将我炼丹?”
月扶疏说道:“如果你想被我炼成丹药,愿以你血肉助我长生不死,那我也只好勉为其难了,却之不恭了。”
第330章 难明10
“以我血肉助你长生?”江雨眠上下打量他一眼, 露出一个极尽轻蔑的眼神,“你也配?”
她抖了抖袖子上的雪和霜,从雪堆里站了起来,眨眼间消失在落日涧。
火炎山的严寒正在飞速消失, 商枝的炽热魂火也开始慢慢熄灭, 绿光消失的一刹那, 整只瓜皮小野猪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总算结束了。”闻人听雪语气庆幸,抱着商枝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被冻成青白的脸渐渐恢复血色,握着细雪剑的僵硬手掌也开始有了温度。
“师徒打架,我们遭殃。”曲笙寻被冻得直跺脚, 她修为稍低一些, 这会仿佛是根被冻成实心的蓝色海盐冰棍,从头到脚都梆硬梆硬的。
曲笙寻正僵硬地跺着脚,一只冰冷的手忽然搭上她的简, 一个被故意压低的声音在她耳边阴恻恻地响了起来:“谁遭殃啦?”
身体像过了电似的, 曲笙寻全身都打着摆子, 惊恐地一转头。
在她身后,江雨眠脑门上覆着一层薄薄的霜, 长长的上下睫毛挂着细小的冰晶,剔透的紫色眼睛仿佛BJD娃娃的水晶眼珠, 实在漂亮。曲笙寻看着她这张脸,又忽然不怕了,抬起冻得僵硬的手, 喜滋滋地朝她脸上捏了好几下,左看右看依然不满足,又把脸凑近, 吧唧一声亲了一口。
站在一旁的扶洮看得虎躯一震,赶紧把曲笙寻拽走了,江雨眠抬手摸摸脸,忍不住笑了一声,看着身边的闻人听雪和商枝。
闻人听雪看着她结霜的睫毛,不禁在心里感慨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人,想和曲笙寻那样亲上一口,但又实在不是她这种社恐人士能做出的事,纠结间,怀里的商枝已经已经一鼻子拱到了江雨眠脸上。
江雨眠把商枝抱在怀里,对闻人听雪感慨道:“突破九品,我又能多活一段日子了。”
闻人听雪心里的愉快卡住了,看着江雨眠那张永远停在十七岁的脸,虽然她早早成为九品天人,但她的路却比很多人都要惊险坎坷。
“成了九品天人也不行么?”
江雨眠摇头:“只是时间早晚而已,好了,不说这种丧气话了,我成了九品天人,咱们多少也该庆祝一下,晚上吃火锅好不好?”
应意浓三人坐在茶桌旁喝茶暖身,听说江雨眠要吃火锅,应意浓立刻眉开眼笑:“火锅好,这冰天雪地的,就该吃些热乎的东西。”
马车里有金月皇宫的御厨亲手熬制的牛油火锅底料,曲笙寻和应意浓起锅烧水,闻人听雪挥动细雪剑,将冻好的牛羊肉切成薄薄的片,江雨眠站在另一个锅前,把月扶疏摘的那些红果子洗净后扔进锅里熬煮,煮沸之后加入冰糖,再用冰魄神功冰镇,解腻的酸甜小糖水就这么出锅了。
从落日涧里捉的银鱼和虾也都被闻人听雪处理好了,曲笙寻在一边扒蒜切姜,正在调配火锅的蘸料,蓑衣客和飘羽正在泡发木耳和海带。
大家热火朝天地忙碌着,只有闻人听雪还绷着一根神经,暗中关注着迟迟不现身的月扶疏,作为一个资深社恐人士,只要一堆人聚在一起,她就会像一只惊弓之鸟,时刻关注着周围的动静,如果情况稍有不对,她就会头皮发麻,脚趾抓地。
此时此刻,闻人听雪全身都绷紧了,实在没办法想象月扶疏和一堆人坐在一起吃火锅的场景。
让月扶疏这种人拿着筷子和一堆人挤在一起在一个锅里捞来捞去?
一想到这个可怕的场景,闻人听雪立刻抬起手掐了掐自己的人中,以免自己原地窒息。
她张张嘴,看着一旁的曲笙寻,曲笙寻丝毫没有这方面的烦恼,正在把蒜瓣敲碎剁成蒜泥,穿着一身粉色衣衫的扶洮蹲在旁边,肩膀贴着曲笙寻的肩膀,正在挑蘑菇。她又张张嘴,看向江雨眠,江雨眠正用她那一手出神入化的冰魄神功弄出了一排锃亮的杯子,看江雨眠脸上的表情,显然正在沉溺其中。
至于商枝,闻人听雪低下头,看着脚边正在啃着嫩白菜的瓜皮小野猪,一时间竟有一些羡慕起她来。
变成一只猪可真好啊,至少永远不会有社交烦恼。
闻人听雪心里正偷偷羡慕着,一抬头,就见藤树下突然多出了一道雪白的人影,藤树的叶子上还挂着没有融化的霜,几朵黄色的小花从霜雪中探出头,站在树下的男人散发着一圈冷到发蓝的白光,给人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
闻人听雪立刻低下脑袋,用后脚跟碰了碰江雨眠的鞋子,江雨眠疑惑地转过头,顺着闻人听雪的目光看去,她朝着笼罩在一团白光里的月扶疏看了一眼,又看向闻人听雪:“怎么了?”
闻人听雪用非常小的声音说道:“太奇怪了,我没法想象和月扶疏这种人坐在一起吃火锅的场景。”
江雨眠很想笑,但看着闻人听雪眼里的惊恐神色,她硬是忍住笑,用认真的态度,庄重的神色,对闻人听雪说道:“他不会来的。”
闻人听雪此刻显得有些呆滞:“为什么?”
江雨眠指了指她切好的一盘羊肉卷,说道:“他不吃羊肉。”
闻人听雪终于松了口气,她再一转头,藤树下那个人影又消失了,仿佛只是突然间出现的一个美丽幻影,藤树上的冰霜又融化了一些,露出了更多正在绽放的黄色小花。
火锅冒着热腾腾的热气,众人大快朵颐,闻人听雪吃着火锅,喝着江雨眠亲手冰镇过的果汁,这些日子的疲劳和紧张很快消失了,饭后,她拉着江雨眠,非常热切地说道:“雨眠,我们去过招吧,我也想领略一下冰魄神功的威力。”
曲笙寻打了个饱嗝,指指江雨眠,又指指闻人听雪:“两个战斗狂,你们要打架的时候离我们远点啊,免得殃及池鱼。”
于是闻人听雪和江雨眠又来到了落日涧。
商枝想要观战,曲笙寻只好抱着商枝也跟着她们两个去了落日涧。
落日涧的冰没有融化,一片茫茫雪色,闻人听雪的细雪剑铮然出鞘,人与剑瞬间化为一道白色的流光,还未眨眼,剑光已至,雪亮的剑光连结成一片扇面的光弧,将脚踏虚空的江雨眠淹没。
“太漂亮了,好像有人在天上放起了烟花。”爱凑热闹是人的本性,吃完饭后立刻就来落日涧看热闹的应意浓赞叹不断。
砰的一声,一轮半弦月出现在江雨眠身后,伴着沁蓝微光的半弦月打着优美的旋儿,将那片浩瀚的剑光一一斩断。
江雨眠掐了一个诀,半弦月便以极快的速度朝着闻人听雪飞去,闻人听雪不闪不避,细雪剑的剑尖挑着那轮半弦月,像颠勺似的晃来晃去,竟把那股恐怖的力道卸去了八九分,随后剑身又是一挑,借力打力,又把那轮半弦月朝着江雨眠扔了回去。
江雨眠一个翻身,以极快的速度躲过躲过半弦月,随后内力涌动,那轮下沉的半弦月又被她的内力捞了上来,她一掌击出,半弦月化为无数锋利的碎片,朝着踏在虚空上的闻人听雪激射而去。
落日涧之上,一个白衣翩翩,一个紫衣飘飘,两个年轻女郎打斗的身姿如跳舞一样,这场好友之间的切磋并不惊心动魄,交手之时点到为止。但打斗十分美观,观赏性极强。
应意浓叹道:“现在的小女孩啊,真是越来越了不得了,我们在她们这个年纪的时候,哪有这样的修为。”
扶洮说道:“若是同等境界,小太岁并不是闻人听雪的对手,但九品天人内力磅礴,冰魄神功又极为霸道,闻人听雪握剑的手已经被冻得僵硬了。”
果然下一刻,闻人听雪的细雪剑便脱手了,通体雪白的细雪剑打着旋儿落向地面,掐在此刻,半弦月的一片碎片带着极强的劲气飞向细雪剑的剑柄,两者相撞,只听“铿”的一声,细雪剑的剑柄竟然开裂了。
曲笙寻大叫一声:“怎么可能!”
在一旁观战的蓑衣客伸出一只苍老的手往前一抓,所有的物体都静止了一瞬,往下坠落的细雪剑也静止在半空中,蓑衣客翻转手掌,细雪剑便朝着众人飞来,笔直的插入地面之中。
细雪剑落地,纤细的剑身兀自震颤不止,这把名剑通体雪白,浑然一体,此刻剑柄的裂痕尤为明显。
飘羽发出一声充满惋惜的叹息,应意浓也唉哟一声:“好好的一把剑,剑柄怎么就碎了,闻人姑娘不知道要有多心疼。”
曲笙寻再一次大喊起来:“这不可能,我师尊锻造的宝剑不可能质量这么差!而且细雪剑浑然一体,剑柄的材质和剑身的材质是一样的,都是硬度堪比陨铁的万年玄冰,怎么可能这么容易被击碎!”
这个变故也惊了江雨眠和闻人听雪,两个人从天上飞下来,震惊地看着剑柄开裂的细雪剑。
江雨眠面含歉意:“阿雪,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闻人听雪一向剑不离身,此刻不禁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也和爱剑的剑柄似的裂开了,她抬手掐了掐人中,虚弱地说道:“这哪能怪到你身上,打斗时的兵器损耗都是常事,只是剑柄裂开了,剑身没事就好。”
蓑衣客摸了摸花白的胡子,说道:“若是九品天人全力摧毁一把名片,倒也不是不可能,但那只是战斗时的一枚碎片,按理说不应如此。”
扶洮也点头:“蓑衣客说的有道理,闻人姑娘不必难过,有阿笙在,还愁修不好你的爱剑吗?”
事关玄机阁和夜烛明的名誉,曲笙寻一把撸起袖子,蹲在细雪剑面前查看裂开的剑柄。
她仔细看了会,脸上逐渐露出疑惑,过了一会儿,她把手伸向剑柄,伴着咔嚓一声,她十分粗暴地从剑柄上掰下一块来。
剑柄漏出一个豁口,曲笙寻爆了句粗口:“卧槽,这剑柄怎么是空的?”
剑柄是空的?
大家齐齐看过去,果然看到剑柄中间空出一块来,一时之间,众人俱是面露震惊之色,商枝也发出一声充满惊讶的猪叫,不禁怀疑夜烛明铸剑时是不是偷工减料。
曲笙寻抓了抓脑袋,搓了搓手指后,又掰下一块来,她歪着脑袋往那空洞里一看,再一次大叫起来:“卧槽,怎么还有只虫子啊!”
雪白的剑柄中,一只银色的胖虫子在里面蠕动着,脑袋前长着羽毛状的银色触角,身下布满银色的小点。
江雨眠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极川银蚕,以玄冰为食,十分稀有。”
一双双眼睛全都落在闻人听雪身上,闻人听雪此刻也迷惑了:“为什么我的剑里会有这东西?”
商枝倒是瞬间就反应过来了。
这一路的信息泄露,恐怕与这只古怪的银蚕脱不了干系。
第331章 难明11
车里的琉璃壁灯全都点亮了, 马车里亮如白昼,靠窗的位置各摆着一张罗汉床,右侧的罗汉床上铺着一条丁香色的绒毯,中间的酸枣木炕几上放着一个青花瓷盘, 一条胖胖的银色虫子在瓷盘里爬来爬去, 每当要爬出瓷盘, 就会被一个细长的银勺不紧不慢地怼回去。
如此来回数次,银蚕终于气馁,老老实实地趴在瓷盘里,只有头部羽毛状的触须时不时地抖动一下。
有蚕者,名火蚕, 体通赤, 生于极炎之所,现于熔浆之内,其具剧毒, 然能促人肺腑更生焉。
极北寒荒, 有极川冰蚕, 其躯通银,寒芒隐现, 生于冰原绝地,隐于霜雪深壑, 性极寒毒,触则血脉凝冰,肺腑僵冻。
这东西和火蚕一样罕见, 但没有火蚕那样的药用价值,毒性倒是异常强烈,不过在江雨眠看来, 这极川冰蚕的颜值可比火蚕好看多了,尤其是额前羽毛状的触须,抖来抖去的样子颇有几分喜感。
江雨眠拿着银勺,用勺子柄碰了一下极川银蚕的羽毛触须,看着这只胖胖的银蚕探出触须,谨慎地碰了碰勺子柄,饶有兴味地说道:“这么胖的极川银蚕,活了几十年了吧?”
罗汉床的另一头,月扶疏正端坐在那,一身雪白,皑皑如雪,恍如身披雪山,正品着一杯香茗。
月扶疏刚回来不久,除了冷冷的月桂香气和淡淡的茶香,他身上还有一丝淡淡的硫磺味。
他放下手里的甜白釉茶杯,略抬起浓长的眼睫,看着坐在灯下拄着脑袋的少女,烛光洒在她身上,额前的碎发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眼睫密密的,像半掩的门,紫色的眼珠只露出一半。
月扶疏放下茶杯,说道:“至少八十年。”
细雪剑是夜烛明锻造的名剑,八十四年前,夜烛明受人所托,用一块极其罕见的万年玄冰锻造出细雪剑和仰天雪。
“难道是夜烛明?”
月扶疏摇头:“夜烛明对长生殿深恶痛绝,不可能是他。”
“你就这么确定?”江雨眠抬眼看他,“人都是会变的,夜烛明四百多岁了,就算九品天人寿命很长,他也只有几十年可活。”
月扶疏说道:“你知道夜烛明为何无儿无女么?”
江雨眠露出了一个看白痴的眼神:“夜烛明没有娶妻生子,自然不会有儿女了。”
“那你觉得,夜烛明为何没有娶妻生子呢?”
“因为他没有喜欢的女子?”
月扶疏微微摇头:“他不是没有喜欢的女子,夜烛明深爱他的师姐,自从他师姐死后,他便再没有情爱的心思。”
江雨眠立刻敏锐地捕捉到关键信息,有些讶异:“难道他师姐的死与长生殿有关?”
月扶疏喝了一口茶,说道:“一千二百年前,夜烛明的师姐外出游历时遇见了一个女子,二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又是一千二百年前。
江雨眠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那个女子,是当时的毒太岁?”
月扶疏点头,“当年那个时代远没有现在和平,硝烟弥漫,到处都是纷争,各个王朝与宗门之间维持着微妙的平衡,如果真的出现一个长生不死的九品天人,这种平衡就会被立刻打破,所以,无论是出于至交之情,还是出于家国大义,夜烛明的师姐都坚决反对长生。”
“相比反对长生的人,自然是贪图长生的人更多,反长生这一方势单力薄,于是夜烛明的师姐便开始锻造威力巨大的机关兽。”
“是蜃龙?”
“对,”月扶疏看向她,“夜烛明的师姐是个天才,天才往往都很疯狂,她一共锻造了十二头蜃龙,又连同她的鬼修好友,创造出一个非常可怕的祭祀阵法给蜃龙附魂,附魂成功后,每一头蜃龙都拥有了媲美九品天人的实力。”
“那段时间,蜃龙杀掉了很多觊觎太岁的人,但是很快,蜃龙就失控了,十二头蜃龙只剩两头,一头为夜烛明的师姐所用,另一头被诡术师所控,其余的蜃龙被天衍族的圣女赶到了人迹罕至的海域,也就是我们的碧海潮生。”
“天衍族的圣女如何能驱赶十条蜃龙?”
月扶疏浅浅一笑,“仅凭天衍族的圣女当然不能,当时与天衍族的圣女一同前往那片海域的人,还有她们的一位剑客好友与当年的毒太岁。”
江雨眠看向月扶疏的眼神充满怀疑:“你为什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你以为碧海潮生岛是谁发现的?”月扶疏淡淡一笑,“她们三人结伴而行,个个武功高深,又有十条蜃龙在侧,按理来说此行应当一帆风顺,奈何不速之客不请自来。”
“这个不速之客不会是你的太爷爷月初弦吧?”
月扶疏不仅没有否认,脸上居然露出一丝幸灾乐祸的神色,“我太爷爷的武学修为在她们之上,奈何毒太岁身有剧毒,我太爷爷一时不慎被毒翻,落入太岁手中,遭了好一番凌辱。”
“呵,那还真是活该!”
月扶疏并未在意江雨眠的冷嘲热讽,继续说道:“我太爷爷吃了一番教训,自此之后心有余悸,事关毒太岁的一切都万分谨慎,所以也成了那场浩劫之后为数不多活下来的九品天人。”
“那夜烛明的师姐呢?”
“他的师姐树敌太多,她师尊没有办法,为了保住她一条性命,只好当众断了她的一双手臂,将她终生幽禁在玄机阁的后山禁地,后来毒太岁死去,他的师姐便郁郁而终了。”
“我还一个疑问,夜烛明的师姐是一千二百年前的人物,夜烛明只有四百多岁,这对师姐弟并不是同一个时代的人。”
月扶疏叹了一声:“他师姐死后,夜烛明便打算殉情,他吃了一口碧落黄泉花,没想到提早进入封眠状态,四百年前才醒过来。”
江雨眠听完后也忍不住叹了一声,不胜唏嘘:“这也太坎坷了吧。”
月扶疏端起茶杯,又饮了一口茶,淡笑着说道:“每个时代都不缺凄美动听的故事,不是么?”
江雨眠没接他的话,又拿起放在瓷盘上的银勺,怼着那只胖胖的极川银蚕。
烛光下,她低垂的眉眼有些心事重重,月扶疏静静看了她一会,开口问道:“眠儿在想什么?”
“在想你为什么一身的硫磺味?”江雨眠挑了挑眉,“你去岩浆里找火蚕了?”
“火蚕难得,岂能不去碰碰运气。”月扶疏看向她,“你想的只有这个么?”
这一次,江雨眠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放下银勺子,拎起极川银蚕,绕过山水屏风,掀开了素色的床帐,脱下了鞋子,扯开了被子,沉默地躺在床上。
过了会,月扶疏掀开垂幔走进来,抬眼一望,就见江雨眠整个人缩在被子里,只有拎着极川银蚕的手露在外面。
月扶疏摇摇头,也在她身边躺下。
灯熄了,一个缩在被子里,一个躺在一旁和衣而卧。
窗外下起了雨,风声呜咽。
黑夜寂寥漫长,一夜风吹雨。
*
翌日,雨依旧没停,闻人听雪兀自坐在帐篷里发呆,曲笙寻睡了个回笼觉醒来,她依旧在发呆,连姿势都没变。
曲笙寻瞅了瞅她,又瞅了瞅坐在一旁啃小白菜的商枝,拿起水壶喝了口水,把帐篷的帘子掀开了,雨水连绵成线,从帐篷上滴落,雨都快下得冒烟了,远处的滕树下飘着一团浅紫色的影子,曲笙寻定睛一看,在那飘来飘去的居然是江雨眠。
她忍不住挠挠脑袋,觉得这一个两个的都忒奇怪,干脆坐在帐篷里看雨。
过了会,滕树下那团浅紫色的影子往她这飘了过来,江雨眠像天生反重力似的,飘飘悠悠地飞到这,她一来,周围的雨点蓦地一顿,曲笙寻刚眨下眼,江雨眠已经像一团雾似的丝滑地飘进了帐篷里。
帐篷的温度顿时下降了好几度,曲笙寻打了个好大的喷嚏。
帐篷里都是一些女孩的东西,里面铺着羊毛毡,被子轻薄,闻人听雪的被子已经整齐地叠好了,曲笙寻的被子还散乱着,帐篷里堆着好几个厚实的羊毛垫,江雨眠伸手拿了一个坐在闻人听雪旁边,说道:“阿雪,你怎么魂不守舍的?”
闻人听雪回过神来:“我还在想银蚕的事,如果这么多天都是从我这泄露的消息,那我……”
话还没说完,江雨眠就打断了她,江雨眠语重心长地说道:“阿雪,你这属于精神内耗,谁能想到剑柄里会藏着一只极川银蚕呢,这是所有人都想不到的事,而且我们并没有损失什么,相反,我们抓到了涂序,而我也因此成功进阶,成为了一个货真价实的九品天人。”
寂静持续了一会儿,曲笙寻眨巴着蓝汪汪的大眼睛,点头如小鸡啄米:“老江说的对,这消息是从你这儿泄露的又怎么样,我们根本没有损失什么,老江抓了一个九品天人,直接吃干抹净,如果消息没有泄露,没有引来涂序,老江上哪去找这么一个十全大补丸。”
商枝不能说话,此刻只好拼命点头表示赞同,圆圆的猪脑壳都快晃出了残影。
闻人听雪瞅了瞅她们,有些不自在的清清嗓子:“谢谢你们的安慰,我心里好受多了。”
她终于换了一个姿势,活动了一下发僵的腰椎和肩膀,拿起一旁的水壶喝了口水咽下去,才又说道:“但我还担心一件事,是谁在细雪剑里放了一只银蚕呢?”
曲笙寻摸摸下巴,若有所思:“万年玄冰铸剑的过程有点特殊,你们也知道的,万年玄冰虽然沾了个冰字,其实它属于一种珍稀金属,只不过当年是从雪山里开采出来的,又和雪山一个颜色,再加上属性极寒,所以才起了个万年玄冰的名儿。”
闻人听雪一愣:“原来万年玄冰不是冰啊?”
江雨眠:“我还以为万年玄冰真的是冰呢。”
曲笙寻有点卡壳:“呃,反正我觉得不是病,但我师尊觉得它是冰,毒太岁这种逆天的生物都出来了,一块不会融化的冰也没什么奇怪的。”
说到专业领域,曲笙寻一身大师风范:“这东西比较稀少,听我师尊说过,这东西送来的时候也就一块长条,放在地火里烧了一个月才稍微软化一点,我师尊趁热打铁,麻溜的给两把宝剑打出个形状来,剩余的边角料当做冰块用,他每次来火炎山锻造宝物,都会往杯子里扔两块玄冰,这样就能喝上冰水了。”
闻人听雪听的一愣一愣的。
“所以那个银蚕,我师傅肯定没发现,我师尊看着很随和,但对自己的作品一向吹毛求疵,要是他知道自己锻造的大宝剑被虫子蛀了,我的天,他会被气的吹胡子瞪眼!”
江雨眠问道:“那你知不知道当初委托你师尊铸剑的人是谁?”
“能让我师尊亲自铸剑的人可不多,要么是天潢贵胄,要么是九品天人,只有他们才能拿出稀有的材料,这些材料普通的弟子根本处理不好,只能我师尊亲自上手了。”
曲笙寻又摸了摸下巴,“所以我猜要么是阿雪的师尊,要么是羽朝的皇帝,除了这两个,也没什么人能劳动我师尊了。”
“自从我师尊收了我当徒弟,他看我一身锻造本领青出于蓝胜于蓝,那老家伙不讲武德,很多锻造的活就全都扔给我了,在细雪剑和仰天雪之后,他就不铸剑了。”
闻人听雪皱了皱眉:“难道真的只是一个巧合?”
出乎意料的是,曲笙寻立刻摇了摇头:“那也不一定,就算我师尊是神级工匠,他接单子的时候也要考虑客户的意愿,如果那客户把万年玄冰送来的时候,非得指定藏着银蚕那个地方做剑柄,这种无伤大雅的要求,我师尊肯定会同意的。”
闻人听雪说道:“也许是出于直觉吧,我总觉得这不是一个巧合,如果是长生殿的手笔,那真的是太可怕了。”
曲笙寻摊手:“是啊,长生殿的渗透是无孔不入的,那只银蚕藏在剑柄中,诡术师附魂后就可以探听消息,而且这个选的很巧妙啊,细雪剑这样的名剑,肯定不会落在凡俗人之手,价值越高的人,连带着身边的秘密也越有价值,可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一听到长生殿三个字,商枝又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做猪的日子,真是令人忧愁啊。
梵音金棺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江雨眠安然无事,闻人听雪将细雪剑交给曲笙寻重铸,曲笙寻担心她没有武器防身,把自己缠在腰间的护身软剑借给她用,一番依依不舍的告别后,闻人听雪带着满腹疑惑,背着商枝这只小野猪前往西海。
第332章 舍生1
梵音金棺引起的种种风波总算是告一段落, 可众人都知道,长生的风波并没有过去,还有一部分九品天人没有从封眠状态里苏醒。
经历过数日的海上航行后,闻人听雪和商枝终于到了西海, 然而这次蒸汽轮船停靠的港口并不是她们熟悉的西邻港, 而是一个叫停云港的繁华港口。
蒸汽轮船有固定的航线, 停云港比西邻港繁华很多,出了港口就是长乐城,这里是富人聚居的地方,也是西海魂族最繁华的几个城市之一。
长乐城驻扎着长生殿的分部,每年的税收要略高一些, 商枝一直管这些高出来的税收叫做保护费, 长生殿虽然不干人事,但里头能人不少,有了长生殿的庇佑, 长乐城避开了许多纷争, 是一个比较和平的城市。
在这个充满动荡的不安时代, 和平是一个很奢侈的词语。
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好端端的一个城镇就这样毁灭在天人高手交手时的一道余波中。
天人境的高手横行无忌, 只有九品天人坐镇的王朝,天人高手才不敢放肆, 因为真理与正义永远只在大炮的有效射程之内。
闻人听雪在附近逛了一圈,对商枝说道:“在高武低魔的世界里,这样的平静和安稳还真是难得, 如果长生殿不把刀刃挥向平民,那该多好。”
听着挚友的感慨,商枝只能在心里叹气。
不把刀刃挥向平民是不可能的, 长乐城不过是一只养肥待宰的猪。
除了她自己之外,有谁还记得呢,十三年前的西海平城也是如此的宁静祥和,还是一个小乞丐的她蹲在豆腐坊门口吃刚做好的豆腐,吃饱了就往墙角旁一坐,摸着鼓起来的肚子,看着行色匆匆的往来行人。
使用春眠发动瘟疫和饥荒,在大灾之中寻找天赋奇绝的幼童用来夺舍,又在大灾之中摘取碧落黄泉花,进入封眠状态等待长生契机。
一环扣一环,都要用平民的性命去填。
商枝心有戚戚,趴在闻人听雪背后的竹篓里搓了搓前爪。
闻人听雪去集市上补充了物资,路过卖小吃的摊位,又掏出铜钱买了两根煮熟的糯玉米,她一边闲逛一边啃,商枝趴在她背后的竹篓里啃啃啃。
补充好路上的物资,在客栈里休整了一天后,闻人听雪又开始带着商枝赶路了。
天人境强者的轻功足以让闻人听雪翻阅任何障碍,她背着商枝飞了一路,两天一夜后,闻人听雪路过一片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又见到了那个破庙。
地上依旧铺着一层厚厚的枯枝败叶,破庙满是蛛网和灰尘,太阳落山,天已经很黑了,一阵风刮来,卷起枯叶,漫天枯叶飘零,庙上蛛网晃动,凄冷又阴森。
闻人听雪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觉得这里像极了倩女幽魂里的兰若寺,让她一阵阵发毛,下意识地想握住细雪剑的剑柄,结果摸了个空,只有缠在腰上的一沁蓝软剑,闻人听雪有些忧郁的叹了口气,她做了搓手指了,赶紧掀开身后的背篓,把商枝抱了出来,当手心贴上小野猪身上暖融融的绒毛,她这才松了口气。
商枝刚想跟他耍会儿嘴皮子,一张嘴,却又发出一串音调古怪的猪叫,闻人听雪吓得一激灵,赶紧伸手把她的猪嘴捂住了。
“商枝,你不要这么笑,听起来像猪妖成精!”
商枝生气地甩了甩猪尾巴。
闻人听雪抱着她走进庙里,地上积着厚厚的落叶和灰尘,踩上去软绵绵的,墙角处的砖裂开一道缝,风从缝隙里灌进来,阴冷又渗人。
这个破庙商枝以前也来过,当初她和流萤躲在庙里,艳鬼的仪仗队正好从庙前经过,把商枝和羽流萤吓个半死。
那尊石像依然矗立在高台上,身姿修长的男子眉眼微阖,容颜俊秀,唇边带着一丝浅笑,他右手握剑持于臂后,左手在胸前掐着一个剑诀,广袖垂落,衣袂飘然,显然是个意气风发的剑客。
闻人听雪右手抱着商枝,左手凝聚内力猛的一挥,内力涌动,如飓风过境,破庙里的灰尘蛛网以及地上堆积的尘土落叶都被飓风似的内力卷了出去,顷刻间焕然一新。
神像身上的灰尘也被扫去了,没了灰尘和蛛网的遮挡,顿时能看到更多的细节,神像的脸庞也更加清晰了。
闻人听雪站在神像面前仰头看去,过了一会儿,她戳了戳软软的猪鼻子,对商枝说道:“商枝,你看这个神像是不是长得太秀气了。”
商枝心想,长得秀气的男人简直不要太多,曲笙寻那个相好简直嫩的能掐出水,宋时绥的皇帝老公也是俊秀风雅,闻人听雪的那个小师弟也不遑多让,长得秀若芝兰,貌若好女。
可恨不能口吐人言,不然非得挨个吐槽一遍不可,商枝趴在闻人听雪手臂上,一脸悻悻地抬起脑袋看向庙里的石像。
这一看,这石像的脸果然很秀气,商枝歪着脑袋看了看,又把脑袋歪回来看了看,换了不同角度观察了一遍后,她觉得闻人听雪说的很对,这石像确实是个很秀气的石像。
商枝仔细观察,女剑客自言自语地说道:“这剑客的相貌和身形都很像女子,但也可能是个秀气的男子,性别特征并不明显,而且胸是平的,实在不好分辨,但谁说女子就不能平胸呢,我不丰满,商枝更是一马平川,但也不能因此否定我和商枝的性别啊。”
商枝气得又甩了一下猪尾巴。
闻人听雪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捏着那条总往她手背上抽的猪尾巴,低头说道:“商枝,你说这会不会是一个女剑客?”
商枝点点头,又摇摇头,这是表示不确定的意思,她伸出一只猪爪往石像后面指了指,闻人听雪明白了她的意思,绕到了石像后面。
站在石像后面一看,才发现这石像背后背着一个瓶子,瓶颈细长,像极了菩萨拿在手里的玉净瓶。
商枝一愣。
正常人是不会背着一个瓶子走南闯北的,而且她搭眼一看,这净瓶像极了养鬼的法器,有些特别阴邪的鬼灵,会被鬼修养在玉净瓶里,这玉净瓶当然不是普通的瓷瓶,而是经过香火供奉又开过光的辟邪宝物,若是在清晨折下一根带着露水的柳枝插在玉净瓶中,就能净化鬼灵的怨气。
这倒也没什么稀奇的,一些天赋超绝的天才总是精通很多门技艺,就好比艳鬼绛卿不仅是大名鼎鼎的鬼修,百年前还是名动四方的剑客。
而且来自西海魂族的人,不管是学什么,学刀也好,学剑也罢,哪怕是一个厨子,但凡有一些鬼道天赋,都免不了要修炼一些鬼道秘法,这几乎是刻在基因里的地域特色。
闻人听雪也看到了那个净瓶,不禁惊讶地戳了戳商枝:“诶,这剑客怎么还背着一个瓶子?”
商枝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化为一声有气无力的猪叫。
闻人听雪捏捏商枝的耳朵,脸上全是无奈:“我忘了,你不能说话。”
她充满怜爱地摸了摸商枝毛绒绒的猪脑壳,把白天赶路时捡的木柴点燃,躺在火堆旁睡了一觉,商枝趴在她怀里,枕着她的手臂,睡得很香。
后半夜,外面的风又大了。
风穿过墙缝,发出时断时续的呜咽哨音,一阵若有若无的笛声随着风声飘荡来去,商枝的耳朵突然动了动,瞬间睁开了眼。
破庙里漆黑一片,火堆只剩了两三点火星,商枝侧耳细听,除了风声之外,根本没有笛声,似乎只是她睡糊涂了做的一个梦。
商枝谨慎观察了一圈,闻人听雪也被惊动了,睁开眼睛抱住她,低声说道:“有情况?”
商枝摇摇头,重新趴下,她的警惕心并没有消退,眼睛虽然闭着,耳朵却时刻关注着外面的动静,过了会,那若有若无的笛声果然又出现了。
商枝没有动,闭上眼睛静静听着,这笛声缥缈难寻,她却依旧从中听出了熟悉的旋律。
这是冥音六律的一段改编,专门用来催眠的,她幼年睡觉少,精力充沛到吓人,时常弄得老疯子不得安宁,老疯子烦不胜烦,便经常吹这首曲子强制她进入睡眠。
商枝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她睁开眼睛,从闻人听雪怀里窜出去,用最快的速度跑出了破庙,身后传来闻人听雪的声音:“哎,商枝你去哪?”
外面的风实在太大了,吹得商枝睁不开眼睛,她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过去,路上也不知摔了多少个跟头,此刻的她不知疲倦,不知疼痛,心中的那股激动和渴望淹没了一切。
就在商枝即将找到笛声的源头时,那股笛声突然消失了,极速奔跑的商枝被一根横斜而出的枝条绊了一下,顿时摔了个四脚朝天。
闻人听雪一把捞住她,心疼不已:“商枝,你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跑出去了?”
商枝被摔的头昏脑胀,她晃了晃脑袋,此刻也明白老疯子不想见她,所以来了这一出声东击西。
她回过神来,立刻抬起爪子指了指破庙的方向,闻人听雪抱起她,连忙朝着破庙飞去。
破庙里空无一人,只有那尊石像仍旧含笑矗立在高台上。
商枝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此刻的心也和这破庙一样空,而且布满缝隙,四处漏风。
她唉声叹气,闻人听雪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也能看出她的失落,连忙哄她:“先别气馁,到时候把身体找回来,办什么事儿都方便多了。”
商枝不是一个轻易气馁的人,但重情的人难免要为情所伤,不管这个情是爱情友情还是亲情。
当年老疯子不告而别,她提心吊胆,一连数日睡不着觉,四处寻找老疯子的踪迹,生怕这疯疯癫癫的老家伙遭遇不测,或者是身躯朽败即将活到头,怕她伤心,选择自己一个人凄风苦雨地上路。
商枝觉得,既然跟着老疯子学了武功,按照这古代的规矩,她很有必要为老疯子养老送终。
当时年少无知,也未曾成为天人,不知晓这么多大人物的机密。她把老疯子当亲爷爷,结果这老疯子展现给她的只是冰山一角,海面之下,不知道还有多少事瞒着她。
商枝心里有气,这会儿眼泪都要气出来了。
她气得在地上乱走,用鼻子去拱供着石像的高台,她绕着台子拱了一圈,鼻子都被磨疼了,跺了跺的脚后,气得扬起脑袋。
这一抬头,才发现石像的净瓶里多了一根嫩绿的柳枝。
露水从枝条上滴落下来,落在商枝的鼻子上。
第333章 舍生2
密密麻麻的红线和刻着诡异符文的漆黑铁锁交缠在一起, 织成了一个怪模怪样的大笼子。
笼子底下画着一个巨大的红色阵法,诡异的线条如鲜血般流淌延伸,看的人心乱如麻。
阵眼的最中心,一个披麻戴孝的年轻人正坐在那儿饮茶, 茶杯放下时, 这个年轻人微微抬眼, 看向站在笼外的老者。
老者衣衫褴褛,手持一根金柳枝,
天川鬼王阴冷一笑:“过了一千二百年,你居然还没死,命可真够长的。”
“也快要死了。”老者手里拎着个酒壶, 一边说话一边喝了一口。
“幽山师兄, 当年的你是何等意气风发,如今又是何等的风烛残年,肌肤如那枯树皮, 头发如那霜里枯草, 身躯朽败成这个样子, 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你用我徒儿的脸唤我师兄,我还真不习惯, ”老者喝了一口酒,也叹了起来:“咱们当年拜师学艺, 我九岁,你八岁,我十七岁那年修到了九品地鬼境, 二十五岁成天人,那时可真是意气风发,将天地都不放在眼里。”
“越往后活, 修为越高,知道了天高地厚,心中反倒越恐惧。”
天川鬼王冷笑一声,讥讽道:“师兄,你真不该娶妻生子,你的修为这样高,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女人年华老去,你看着她的脸庞变得粗糙黯淡,像是一张被反复揉搓的旧纸,她日日看着你,就越能感受到岁月的落差,你风采依旧,她却被时光远远抛在身后,只能在回忆中寻找活力与激情,却无力阻止衰老的脚步一步一步逼近。”
老者又喝了口酒,面朝着笼子瘫坐下来,师兄弟二人隔着蛛网似的漆黑锁链,相视而坐,老者大笑起来:“我不该做的事情又何止这一件!”
天川冷笑连连,“师兄啊师兄,你瞧瞧你现在,既像个老乞丐,又像个老疯子,我年少时对你何其崇敬,一言一行无不向你靠拢,如今虽被你拘于锁魂阵中,却也庆幸没有重蹈你的覆辙,活成你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老者闷头喝酒,许久不说话。
天川鬼王沉默地看着他。
一坛酒喝尽,老者扔掉酒坛,说道:“师弟,师兄送你最后一回,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能在黄泉路上相聚了。”
*
柳枝嫩绿嫩绿的,商枝甩甩鼻子,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和鼻子上的露珠一起被甩飞了。
闻人听雪仰头看着那个柳枝,面带疑惑:“那个人把我们引走,就只是为了插一根柳枝?”
“我总觉得这跟柳枝别有深意,”闻人听雪思考了一会儿,从身后的包袱里掏出一只天蚕丝织就的手套戴在手上,将那净瓶里的柳枝摘了下来。
是一根很普通的柳枝,没有毒,不是暗器,也不是某种特殊的武器,闻人听雪把柳枝递到商枝面前,商枝深吸一口气,把毛茸茸的脑袋探过来,细细地嗅着柳枝上的气味。
柳枝上残留着一丝极淡极淡的魂香气味,商枝闻到这熟悉的气息,眼泪又冒了出来,滴溜溜地在眼眶里打转。
鬼修调制的魂香有自己独特的气味,除了基本材料之外,还会加点自己喜欢的香料增加气味的层次感,
商枝喜欢在魂香里加点薰衣草或者薄荷叶,闻起来比较清爽,老疯子喜欢在魂香加点柳叶或陈皮,闻起来会稍微发苦。
如今的商枝已经不再是那个单纯好骗的菜鸟鬼修了,一鼻子就能闻出这是鬼修们梦寐以求的极品魂香,天杀的,这老疯子和艳鬼一样用的是极品魂香!
亏她这些年还担心这老疯子吃不饱穿不暖!
她一个鬼王身前的大红人,年纪轻轻就成为天人的天才鬼修,都只能吸鬼王的二手魂香!
她可是他一手带大的,数年未见,来了之后也不和她见见面,问问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仿佛有病似的,莫名其妙地往石像身上放了根柳条子。
气死了气死了气死了,商枝整只猪气的直打嗝,闻人听雪赶紧拍她的后背,“商枝,你现在还是一只小猪,情绪不能有太大的波动,否则会离魂的!”
商枝呜咽一声,往地上一倒,四爪朝天地看着石像,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气消了之后,商枝一顿比比划划,闻人听雪好不容易才明白了她的意思,又将那个柳枝放在了石像身后玉净瓶里。
天明之后,两人又赶了一天的路,终于到达了三危山。
既然已经回到了三危山,不管是猪是人,作为鬼王的心腹,总要向鬼王做个工作报告,在艳鬼那里刷刷脸,表表自己的孝心,免得一段时间不见艳鬼就将她抛在脑后,又有了新宠。
俗话说见面三分情,讨好领导这事儿,不走心也得走量。
出云殿被打理的干干净净,看来她离开西海的这段时间,出云殿的工作人员并未懈怠。
商枝回来之后洗了个热水澡,又熏了会儿熏香,把自己打理的油光水滑,这才迈着四只小蹄子,哒哒哒地跑去艳鬼那儿。
守在紫霄殿的鬼兵是商枝的老熟人了,虽然早知道鬼王的心腹野猪脸附魂在一只小野猪身上,但无论见了几次,一见到商枝这个样子,还是笑的前仰后合。
“哈哈,野猪脸,你现在可真是个野猪脸了!”
“四只蹄子倒腾多久才跑到这儿来的?”
守卫们阴阳怪气,商枝又气得猛甩猪尾巴,她等了好半天也不见艳鬼回来,野猪崽子又是贪睡的年纪,她困倦,只好在回廊里找了个有阳光的位置就地一趴,脑袋抵着前爪,呼呼大睡。
半个时辰之后,艳鬼回到紫霄殿随意一瞥,就见回廊上趴着一只瓜皮小野猪,条纹规整,皮毛鲜亮,毛茸茸的脑袋枕着两只前爪,睡得正香。
走到回廊,门口的守卫正要行礼,艳鬼抬起手,两个守卫顿时噤声,安静如鸡地站在那儿。
艳鬼伸手一捞,半个手臂长的小野猪就被他稳稳地抱在了怀里,他抬手摸了摸,小野猪的一身皮毛被阳光晒得暖融融的,手感简直好的不得了。
这野猪脸是个天生会享受的,连睡觉都要找个最好的地方,艳鬼捏了捏软软的猪鼻子,不禁有些好笑。
商枝睡了很长很美的一觉,身边香香的,爪子底下软软的,灵魂仿佛被泡在一池温水里,犹如一颗被扔进水里的脱水蔬菜,慢慢的,一点一点的,完全被泡开了。
好快乐,仿佛躺在云端上,快乐的要化掉了。
她在软绵绵的云彩里懒洋洋地打滚,滚着滚着,脚下突然一空,恐怖的坠落感猛地袭来,小野猪虎躯一震,猛地惊醒。
睁开眼,眼前红纱曳地,香雾缭绕,恍若坠入了十丈软红里,爪子下意识一动,一片柔韧的软。
脚感极好,再踩踩。
直到爪子尖儿被什么东西勾住,商枝才睡眼惺忪的低下头。
爪子下是上好的红绸,上面用极细的金线绣着一朵朵腾飞的云纹,一根金线正勾在它的爪尖上,把一朵云纹扯的变了形。
商枝完全清醒了。
她僵硬抬头,一片缭绕的香雾中,线条优美的雪白下颌一点一点映入眼帘,艳鬼一身红衣,头戴红玉冠,风华灼灼,艳羽如凤,修长白皙的手掌把玩着红玉髓烟斗,正倚着绣墩,似笑非笑地看她。
他这一眼,直接让商枝的眼皮一阵猛跳。
她小心翼翼的从艳鬼大腿上挪下去,谨慎地迈着四只蹄子,端端正正地坐在艳鬼的膝盖旁边,随后下肢发力稳住下盘,两只前爪贴在一起,朝着艳鬼拜了拜。
艳鬼笑着吐出一口香雾,极品魂香的香雾像个熨斗,能把皱皱巴巴的灵魂熨烫的平平整整,商枝被香得脑子发晕,筋骨酥软,两只拜来拜去的前爪无力地垂了下去,整只小野猪软绵绵地趴在床上,像一张摊开的瓜皮猪饼。
灵魂离开躯壳的保护会变得非常脆弱,一般人的灵魂没有诡术师那样变态的强度,无法长时间在外面飘荡,自然会受到不小的损伤,商枝附魂小野猪身上,又在打斗中几次三番动用魂火,灵魂受创不轻,此刻闻到这极品的养魂香,别提有多么舒爽。
二手魂香又如何,这个是极品的二手魂香!
大王真是大大的好!
商枝美滋滋,很快就把老疯子抛之脑后,在魂香的滋养中沉沉睡去。
艳鬼又吐出一口香雾,瓜皮小猪躺在他膝盖旁边打着呼噜,他用红玉髓烟斗戳了戳小野猪的鼻子,小野猪一动不动。
他伸手,又把毛茸茸的小野猪抱在怀里,身形一闪,瞬间消失在床帐中。
群山万壑,晚风如诉。
夜色寂寂,垂柳依依。
枝繁叶茂的垂柳树下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者,闭着眼,正倚着树干睡觉,一根金色的柳枝横放在他的膝盖上,夜色虽浓,却掩不住柳枝上流转的淡淡金光。
脚踏虚空而来的天人没有脚步声,但老者的耳朵却微微一动,睁开了眼睛。
艳鬼走到垂柳树下,轻轻摸了摸怀里的小野猪,才开口说道:“梵音寺的鬼僧稳住了她的魂,再用魂香养一段时间,便可回归本体了。”
老者抖了抖肩膀,慢吞吞站起身走到艳鬼身前,他低头往艳鬼怀里看了好一会儿,随后才伸出一只苍老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小野猪毛茸茸的脑壳。
艳鬼说道:“既然已经来了,为何不与她相见?”
“一见她,就难免想起我那儿子,徒增伤怀罢了。”
“儿子?”艳鬼看了他一眼,“不是女儿么?”
老疯子叹道:“唤习惯了,也是没有办法,在羽朝贺娘子之前,世间从未有过九品女天人,各个王朝和宗门倾尽心血培养的少年天骄都是男儿,纵使老朽身为鬼王又能如何,女子天生弱势,不如男子刚强,稍长大些,就要受各种规训和打压,为人父母者,如何忍心?”
“常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狼养在狗窝也就成了狗,”老者笑了一声,“我的孩儿,无论男子女子,怎能是囿于世俗之辈。”
说完,他又笑了一声,只是这次的笑声有些悲凉:“也是我将她养得太好了,黑心了一辈子,养的两个孩子却都心性赤诚,令老朽羞惭。”
小野猪发出了一串呼噜声,艳鬼看向老者,再一次问道:“你为她奔波许久,真的不与她叙叙旧?”
老者摇头,“她离魂太久,受不得大喜大悲,机缘合适时再相见吧。”
金柳枝一挥,转瞬之间,衣衫褴褛的老者就消失在原地了。
第334章 舍生3
怀里的小野猪不知道梦见了什么, 在艳鬼怀里动了动,还一连吧唧了好几下嘴巴。
艳鬼连连叹气:“傻小猪,不过是吸了本座几口魂香,居然睡得这么死, 连你师尊来了都不知道。”
夜风吹得垂柳枝条轻晃, 艳鬼低下头, 摸了摸小野猪的脑袋,莫名感到一阵淡淡的伤怀。
出云殿亮着灯,闻人听雪坐在窗前翻看鬼修编撰的《英雄志》,上面记载着三千年以来非常有名鬼修。
穿越者们偏科严重,因为太过沉迷专业课, 大家都缺少一点历史人文知识, 闻人听雪和商枝也是如此,连近一千二百年以来的九品天人都认不全,还是山崩之后才逐渐了解。
半本书看完, 闻人听雪有点困了, 她拿出曲笙寻送她的发条手表看了看时间, 已经是晚上十点钟,商枝去鬼王那复命后就没再回来过, 闻人听雪不禁有点担心。
她合上手里的书册,起身给自己倒了杯茶, 落座时,窗外红影一闪,闻人听雪眼神一凛, 立刻抽出腰间的软剑。
手里的软剑刚抻直,紧闭的窗子忽然被人敲了一下,来人站在窗外嘻嘻笑着, “闻人姑娘,你要小猪不?”
闻人听雪推开窗子,穿着一身红衣的花袭影站在窗外,头上簪着一朵娇艳欲滴的红蔷薇,手里拎着个盖着红布的竹篮,笑眯眯地把竹篮朝着她递过来。
“原来是花公子,”闻人听雪把软剑收了回去,伸手接过竹篮,红布一掀,竹篮里又铺了一层丝绒红布,一只瓜皮小猪正躺在绒布上呼呼大睡。
闻人听雪说道:“多谢花公子送她回来。”
“我也是听我们大王吩咐,你要谢,不如谢谢我们大王,”花袭影甩了甩拎着篮子的手臂,把袖子上的褶皱抚平,潇洒地朝着闻人听雪一挥手,便又化作一道红影飞走了。
闻人听雪把竹篮放在床上,打开商枝的衣柜换了套睡衣,这才吹灭油灯躺在床上。
天微微亮时,商枝终于睡醒了,懒洋洋地趴在闻人听雪的枕头旁边,扒拉着缝在枕头上的荷叶边。
闻人听雪睁开眼,捏了捏她的耳朵:“你睡得也太沉了,身上还这么香,我还以为艳鬼给你灌了什么迷魂香,让你沉醉美梦不愿醒。”
商枝顿时乐了,要是这会儿是人形,保不齐要调侃几句,她乐滋滋地伸出爪子搭在闻人听雪手上,慢慢地写出了一个“香”字。
闻人听雪惊讶:“艳鬼还真给你灌迷魂香啦。”
商枝又将爪子搭在她身上,慢慢地写出了一个“养”字,闻人听雪说道:“是养魂香?”
商枝快乐点头。
灵魂离体受损不小,虽然附魂在这只小野猪身上,不至于让自己魂飞魄散,但终究没有自己的原生壳子好用,在这种情况下吸一口极品的魂香,无异于沙漠降甘霖。
天大亮时,闻人听雪和商枝吃完早饭,花袭影又来到出云殿,笑嘻嘻地把商枝放在竹篮里拎走了。
对于野猪脸真的变成一只野猪这件事,花袭影显然非常开心。
花袭影走进艳鬼居住的紫霄殿,把盖着红布的竹篮放在花窗旁的小榻上,艳鬼正倚着小榻,看着花窗外的红花檵木,树下是一面明澈如镜的湖泊,红花檵木的树影倒映在湖面上,仿佛这湖泊也被这红云般的花树染红。
“大王,天川鬼王想见您一面。”
红玉髓烟斗在艳鬼手中转了一圈,他微微垂眸,脸上的神色有些阴沉。
红衣鬼王阴沉着脸的样子,简直和天川鬼王如出一辙,花袭影在心里叹了一声,到底是师徒,朝夕相处二十余载,虽然性情不同,理念不同,但多少还是带着点对方的影子。
见鬼王良久不言,花袭影无声退下,只有装着商枝的竹篮还放在小榻上。
过了会,竹篮上的红布被顶出一个尖儿,一只小野猪正鬼鬼祟祟地把脑袋探出竹篮,鼻子动了动,脑袋向上一抬,恰好和一脸阴沉的艳鬼来了个四目对望。
商枝一激灵,立刻又把脑袋缩回去了。
艳鬼愣了愣,手中的红玉髓烟斗在指尖一转,把盖在竹篮上的红布挑了起来。
竹篮的小猪正乖乖趴着,艳鬼又拿着红玉髓烟斗戳了戳小猪的湿乎乎的鼻子,小猪哼唧一声,抵在两只前爪上的脑袋微微抬了起来。
艳鬼微微低下头,一边用烟斗戳着小猪的脑壳一边低声说道:“你魂体有损,这几日别回出云殿了,在本王身边养着吧。”
小猪乖巧点头。
魂香点燃,香雾飘了过来,商枝又摊成了一场猪饼,在竹篮里香甜地睡着了。
艳鬼眼底含笑,盯着商枝看了一会,这才离开紫霄殿,去了关押着天川鬼王的地牢。
地牢阴冷刺骨,用红线和漆黑铁索编成的古怪笼子矗立在冰冷的地面上,画在笼子里的诡异阵法线条猩红,闪烁着昭示不详的红光。
紧闭的石门豁然洞开,有人踏着地上交错的光影走了过来。
天川鬼王抬眸。
红衣鬼王垂眸。
一红,一白,一喜,一丧。
隔笼对望。
静默许久,终归还是天川鬼王先开了口,轻声说道:“你和从前一样,还是喜欢在魂香里加一味话梅,如今成了鬼王,还是喜欢吃梅子吗?”
空旷的地牢里发出一阵阵回音,宛如墨色上荡开的一圈圈涟漪。
当回音停止后,艳鬼才开口说道:“年长之后便不怎么喜欢吃梅子了,只喝梅子酿的酒。”
天川鬼王笑了笑,他占据着商枝的躯体,那明明是一张非常年轻俊美的脸孔,这一笑却显露出一丝慈爱。
“你已经长大了,再不是以前那个总缠着我给你摘梅子的小娃娃了,可我一看到你,还是会想起小时候的绛卿。”
“自从我娘亲去世,好久都没有人唤我的名字了,”艳鬼笑了笑,“就连我自己,都快忘记自己姓甚名谁了。”
“你是记不起,还是不愿记起?”天川鬼王语气幽幽,“你已经拥有了尊贵无匹的身份,不要再让人知晓你的母亲居然是一个烟花女子。”
听天川鬼王说起旧事,艳鬼脸上并没有愠怒之色,语气平淡地说道:“那又如何,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他淡淡地哼了一声:“我的出身本来就不光彩,我父皇沉湎女色,常常流连烟花柳巷之地,我母亲是青楼的花魁,而我,虽然体内流淌着皇室的血脉,却从小在青楼里长大,若不是遇到你,想来我这一辈子都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
他那双狭长的狐狸眼看向天川鬼王,“我对师尊自然是感激涕零的,所以,我一度视师尊为亲父,哪怕长生殿与皇室纷争不断,哪怕我已经成了皇室的太子,我也一直站在师尊这一边。”
天川鬼王微微抿唇,低声说道:“我幼年孤苦,八岁时去幽山拜师学艺,我师尊无儿无女,待我与师兄极好,我师兄幽山鬼王收徒之后,也同我们的师尊一般将自己的徒儿视若亲子,我与师兄虽然不睦,这一点却是相同的,我若想夺舍你,不会养虎为患。”
“那师尊你一开始是怎么想的么?”
天川鬼王摇头苦笑:“那时有那时的想法,后来有后来的想法。”
艳鬼的声音压低了,透着一丝冰冷的愤怒:“但你最初,只是将我当做一头养肥待宰的猪。”
“你也说了,那只是最初。”
艳鬼说道:“人心难测,你一时动了恻隐之心,可命在旦夕之时,谁敢把自己的性命悬在你那点恻隐之心上?”
天川鬼王看着他沉着冷怒的眸子,无奈说道:“所以你就因为这些猜忌判出师门,与我为敌?”
“不,”艳鬼摇头,“不只是因为这个,成了八品天人后我常常外出游历,偶然间误入了西海海底的镜像墓穴,在其中的一个墓室里,我看到了一幅壁画。”
“在那幅壁画中,一个衣着不凡的男子忽然来到爆发瘟疫的小镇,将一个在瘟疫里活下来的男童收为弟子,那个弟子长大之后,忽然穿上了那个男子当年所穿的衣裳,脸上的神态也变得和那个男子一样。”
“初看时,我百思不得其解,却又觉得这壁画里的种种情形实在太过熟悉,恰如当年的我。”
艳鬼看着天川鬼王,缓缓说道:“师尊,时隔多年,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榕城。”
天川鬼王闭上眼:“记得,榕城有很多梅子。”
“是啊,那有很多梅子,我五岁那年,我娘攒够了赎身钱,带我来了榕城,榕城到处都是梅子树,我娘就买了个小铺子,卖各种梅子。”
“话梅卖的最好,我也最喜欢吃,我娘怕我吃坏了牙,等铺子关了,就把那些梅子都锁起来,她哄着我,说等我长大之后她天天给我做梅子吃”
“但她没能等到我长大,”艳鬼看着天川鬼王,轻轻笑了起来,“她死在了榕城那场瘟疫里。”
天川鬼王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哀戚的神色。
“离开西海海底墓之后,我顺着蛛丝马迹查下去,终于查到了春眠,又从春眠查到了夺舍之法,知道了碧落黄泉花,还有可使人长生不死的毒太岁。”
“哪里我一个人是待宰的猪,天下的百姓,哪个不是待宰的羔羊?”
天川鬼王目露悲切,说道:“绛卿,你风华正茂,体魄雄伟,你没有老去过,曾经,我也和你一样意气风发,外出游历时,也是个惩奸除恶的少侠,可是后来,我老了。”
“我老了!”他重重地叹了一声,“九品天人的衰老只在一瞬间,一夜之间,犹如断崖,我强横的躯体突然走向衰败,身体散发着一股怎么也洗不去的腐朽味道,我的皮开始发皱,长满了褐色的斑点,层层褶褶地堆在一起,我知道人终有一死,可当这一天即将来临时,我才发现自己竟然如此害怕。”
“而你,你二十五岁,刚刚成为天人,你站在我面前,我看着你,你可真年轻啊,比天上的太阳还耀眼,你会拥有和我一样辉煌又壮阔的一生,我既骄傲又心酸,又觉得自惭形秽,岁月正在抛弃我,而你正在占有它。”
“所以呢?”艳鬼的眼底涌动着一丝泪光,“你就要用那么多的人命来挽留岁月?”
“不,我只是……”天川鬼王忽然流下一行泪,“……在挽留我的过去。”
那滴泪落地。
他的头颅也跟着垂下了。
第335章 舍生4
锁魂阵亮了起来, 阵法缓缓旋转,天川鬼王的灵魂在阵法中渐渐湮灭。
他长久地站在那,一动不动,直到牢笼里的锁魂阵失去了光华, 完全黯淡下来, 他才垂下长睫, 从衣袖中拿出一个火柴盒大小的红玛瑙玉匣。
玉匣上雕刻着一个盘膝而坐的幼童,手里一根结满了青梅的枝条,艳鬼的指尖轻轻一弹,玉匣的盖子弹开,里面装着半盒赤红如火的魂香。
魂香点燃, 香雾缭绕, 化作一条缥缈的烟纱丝绦,朝着笼子里袅袅飘去。
魂香引路,离魂归体。
紫霄殿内, 铺着丝绒红布的竹篮里, 商枝躺在里面睡得正香, 紫霄殿里飘着的香雾已经很淡了,小野猪的眼皮动了动, 眼看着就要从深度睡眠中醒来。
一缕香雾不知从哪飘来过来,像一条被风吹来的长长的柔软丝带, 带着令人心魂沉醉的香气,一直飘到竹篮里。
灵魂从小野猪的身体里飞了出来,贪婪地吸食着异常罕见的极品魂香, 魂香渐渐飘远,灵魂连忙追逐。
追逐着,追逐着, 魂体突然间撞到一堵白色的墙,魂体直直地撞上了上去,本能地想后退,白墙却突然传来一股诡异的吸力,直接把魂体吸入了进去。
世界白茫茫,一片混沌。
咦,这是到了哪儿?
商枝晃晃脑袋,抬起头,眼神逐渐聚焦,这才发现眼前白茫茫的一片混沌,原来是一块鲜嫩的大豆腐。
她的脑袋往后仰了仰。
那块豆腐装在木碗里,非常大的一块,颤颤巍巍的晃着,一看就非常嫩,还散发着一股浓浓的豆腐香气。
端着木碗的两只手非常的小,一看就是孩童的手,破破烂烂的灰色袖子挽到手肘上面,做出孩童细瘦的手臂,视线再往下,是一双破破烂烂的草鞋,十个粘着泥巴的脚趾头都露在外面。
小乞丐把木碗里的豆腐举高,兴高采烈地大喊起来:“我做出了豆腐!好吃的豆腐!”
一个年轻女人站在小乞丐面前,穿着一身普通的灰衣,腰间系着深红色的围裙,头上包着一块褐色的布巾,笑眯眯地对小乞丐说道:“小商,你可真聪明,什么东西看一眼就会。”
小乞丐很得意地端着豆腐:“也就一般般聪明啦,姐,你雇我做工吧,别看我年纪小,我可勤快了,工钱没什么要求,包吃住就行。”
十里八街,就这个小乞丐最有名。
小乞丐浑身脏兮兮的,却长了一张机灵好看的脸,眼珠亮晶晶,嘴巴甜的像蜜糖,卖豆腐的老板娘笑了起来:“工钱哪能不等,你可得攒着钱,长大了好开个豆腐坊,人得有正事干。”
她进屋里舀了一勺肉酱,倒在了那块豆腐上,小乞丐喜滋滋地舔舔嘴唇,小嘴像抹了蜜:“姐,你就是厨神,不,厨神也做不出这么好吃的肉酱,我一顿能吃一整块大豆腐,姐,我说真的,你不该卖豆腐,你该卖这肉酱,等我再长大点,你在家里卖豆腐,我帮你卖肉酱,双管齐下,保管比卖豆腐挣钱。”
小孩子的声音很稚嫩,比她碗里那块颤颤巍巍的大豆腐还要嫩,豆腐铺的老板娘被小乞丐这老成的口气逗得哈哈大笑。
“你的小孩,怎么净说大人话。”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捏了捏小乞丐的脸,“行,那我就等你长大。”
她笑着转身。
没过几日,瘟疫就来了,饥荒也跟着来了。
饿红眼了的人拿着剔骨刀在身后追,商枝拼了命地往前跑,跑到一个山坡上,脚忽然崴了一下,顿时天旋地转,从山坡上滚了下去。
那个拿着剔骨刀的男人已经跑了过来,带着一身的土和泥,掐住了商枝的脖子,他饿的眼睛发红,明明商枝还活着,他最好是看到了商枝煮的样子,喉结滚动,口水都快溢了出来。
他饿的没什么力气,但商枝刚吃了两个老鼠,刚刚那一番追逐,已经将男人的体力耗空了,那只扼住她咽喉的那只大手正在逐渐松动,她蓄力一击,一把抢过男人的剔骨刀,对着他滚动的喉结砍了下去。
噗嗤一声,动脉血喷了出来,她听见了泡腾片在水里泡开时发出的那种声音。
血喷了商枝一脸。
商枝一抖,睁开了眼。
漆黑的铁锁缠绕着诡异的红线,织成一个巨大的怪模怪样的笼子,再一低头,地上是已经失去光泽变得暗淡的阵法。
视线从朦胧到清晰,一股温暖而踏实的感觉正包裹着商枝,商枝忍不住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她张开双臂,扬起头颅,深深地呼吸。
呼气,吸气,呼气,吸气。
被禁锢的灵魂重新回归躯体,她几乎要热泪盈眶,狂喜淹没了她,就像亟待爆发的火山,需要发泄和释放,以至于她像人猿泰山那样发出充满豪情与激情的吼叫,双膝弯曲,身体后仰,双手紧握成拳,咚咚咚地捶打着自己的胸膛。
“啊啊啊啊啊啊,我再也不用当猪了!!”
“天杀的,这什么穿衣风格!”
她撕扯着衣服,只穿着里衣,绿色魂火燃起,骂骂咧咧地一把火将天川鬼王的衣衫烧了个干净,抖了抖手上的灰,抬起头颅,脸上挂着意气风发的微笑……不好!笼子外面怎么还站着一个人!
艳鬼睁着眼,看着这家伙像只发癫的猴子似的在锁魂阵里连蹦带跳,他忍不住眯了眯眼,好整以暇地看着这出猴戏。
他那狭长的眼睛一看过来,商枝立刻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野猪脸面具不在,一张脸就这么露着,要是让艳鬼认出她就是在墓穴掀他棺材板,说他“乃子好粉”的那个盗墓贼……
商枝抬手捂住脸,唰地一下背过身去,手忙脚乱地从衣服上扯了快布,哆哆嗦嗦地把自己脸蒙上了。
“这不是长得不错么,蒙着脸干什么?”
商枝干笑一声,无比丝滑地跪在地上:“哈哈哈,有么,大王过奖了,小的觉得自己长相一般,在大王面前常常自惭形秽,是以羞于见人。”
艳鬼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目光在商枝脸上来回流连,直把商枝看得浑身发毛,她总感觉浑身凉飕飕的,脖子那里更是格外的凉,她打了个哆嗦,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又把头低垂了些。
艳鬼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半晌,“你这奸猾小鬼做了什么亏心事,竟然如此扭扭捏捏。”
“启禀大王,小的变成猪后去了盘先生的菜园子里,拱了您一颗翡翠白菜。”
艳鬼:“……”
若不是心情沉郁,艳鬼倒还真想再捉弄这小鬼一会,绛卿勾唇一笑,合上了手里的红玛瑙玉匣,对商枝说道:“你神魂离体已久,这几日好好休养,不用来紫霄殿了。”
商枝正要磕头道谢,脑袋还没低下去,眼前红影一闪,艳鬼已经消失了。
她松了一口气,摸了摸脑门上冒出的冷汗,鬼鬼祟祟探头探脑的四处张望了一会,这才大摇大摆的走出锁魂阵,化作一道流光,朝着出云殿飞奔而去。
闻人听雪正坐在窗边看书,刚翻了一个页,窗户猛地被人推开,一个矫健的身影如猎豹一般迅速窜了进来。
商枝长身玉立,双手叉腰,往后甩了一下头发,给闻人听雪来了个单眼wink,笑容猖狂:“丫头,你一定被我的魅力迷倒了吧!”
正陷入惊喜中的闻人听雪忍不住嘴角抽搐:“没……”
商枝竖起一根手指,点住了她的嘴唇,深沉摇头:“丫头,别嘴硬了,眼神是不会说谎的。”
商枝的身体摇晃起来,乐颠颠地说道:“你的气话我不信,我知道你在克制你对我的心动,我承认你的小花招成功的勾引到我了,行,如你所愿了!”
她打了个响指,吧唧一下亲在闻人听雪脸上。
闻人听雪捂脸叹气,看着正在耍宝的好友:“我怎么觉得你变成猪更可爱一点呢?”
商枝深情凝视:“因为……那样你就可以将我捧在手心里了。”
闻人听雪:“……”
闻人听雪打了个哆嗦,一边抖着袖子一边说道:“是不是在古代待久了,我变得更加含蓄起来了,明明以前还能和你打的有来有往,如今竟然招架不住了。”
“拉倒吧,”商枝发出了无情的嘲笑,“那是你以为的有来有往。”
她大马金刀的往桌子旁边一坐,从桌子上的果盘里拿起一个苹果扔给闻人听雪,闻人听雪拿起水果刀,刷刷刷几下,苹果从空中落下时,已经变成了均匀的六瓣,一条长长的果皮挂在水果刀上。
闻人听雪甩了甩苹果皮,叹道:“还是我的细雪剑好用。”
“有曲子在,还怕你的剑修不好吗?”商枝拿起一半苹果大嚼特嚼,“我看你最近总是心事重重的,你还在想剑柄里藏着的那支银蚕吧?”
“毕竟梵音金棺的消息最有可能是从我这里泄露出去的,如果不是雨眠误打误撞击碎了剑柄,我可能永远都发现不了剑里的那只银蚕,而我一向剑不离身,如果一直将细雪剑带在身边,还不知道要被长生殿那帮阴险的诡术师探听多少秘密。”
话音未落,一只灰鹦鹉飞了进来,羽毛油亮的鹦鹉合拢翅膀站在窗台上,歪着脑袋看了看商枝。
商枝又甩了一下头,对灰鹦鹉露出了猖狂的笑容:“丫头,是我,还满意你所见到的吗?”
惊喜过后,灰鹦鹉犹豫半晌,弱弱开口:“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更喜欢你变成猪的样子。”
第336章 舍生5
商枝换上了一身红衣, 坐在桌子旁吃瓜子,闻人听雪给羽流萤倒了杯茶,灰鹦鹉喝着杯子里的茶水,湿着鸟喙从茶杯里抬起来, 商枝笑眯眯地给她递瓜子。
羽流萤小吃小喝了会, 赶路的疲惫一扫而空, 梳理了一下身上的羽毛,才站在果盘里的一个苹果上开口说道:“我这些日子去查幽山鬼王。”
听到幽山鬼王,闻人听雪转头看了看商枝,商枝本来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这会已经坐直了, 身体前倾, 脑袋凑近流萤,催促道:“快说快说!”
“大家都知道,因为某些原因, 一千二百年前的很多事情都被抹去了, 正统的历史书上就记载了那么寥寥几笔, 我只能在北阙皇宫的书库里翻野史,然后再利用诡术师的情报网收集资料, 然后……”
羽流萤顿了一下,抬头看着商枝:“商枝, 你要有心理准备,如果的你的师尊真的是幽山鬼王。”
商枝沉稳一点头:“我懂,你说吧。”
“那时候西海有一座山, 这座山海拔高,隐于众山之中,周围有云雾缭绕, 常人不得见,所以称之为幽山,幽山里住着一个隐世的高人,他收了两个弟子,一个是幽山鬼王,另一个就是夺舍了你身躯的天川鬼王。”
商枝震惊:“我勒个去!他俩是师兄弟啊!”
“两个弟子都是九品天人,那这位隐世的高人也一定是个九品天人,”闻人听雪看向商枝,“你不是修鬼道的么,有没有听说过这号人?”
商枝抓耳挠腮:“是这样的,我从小就不喜欢看历史书,名人传记什么的我也不爱读。”
羽流萤喝了口茶水,说道:“很多人都以为长生殿的历史只有一千二百年,其实三千前之前,长生殿这个组织就已经出现了,不过那时的长生殿只是一股不算强大的势力,是个很小众的秘密组织,后来这俩师兄弟加入了长生殿,长生殿这才开始壮大,两人成了鬼王,行事作风都很不好,臭名昭著的夺舍之法,就是他们师兄弟弄出来的。”
闻人听雪又转头看了眼商枝。
商枝捏了捏山根,眉心深深地皱了起来。
羽流萤看着商枝不太好看的脸色,顿了顿,还是继续说道:“这对师兄弟,确实是天才中的天才,根据我打听的消息,春眠也是,呃,他们的手笔。”
她说完,商枝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羽流萤认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在商枝脸上看到如此阴沉难看的神色,恍惚间,她差点以为商枝再一次被那个天川鬼王附身了。
闻人听雪喝了口茶,低头看着杯子里碧绿的茶水,过了会儿,她转头看看商枝,低声说道:“如果真是这样,如果幽山鬼王真的是你的师尊,那他一直对你避而不见,似乎也,嗯,情有可原,因为你已经成长起来,已经有资格接触到这些核心的秘密,他觉得你知道以后,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商枝又使劲捏了捏眉心,闻人听雪和羽流萤都能看到她的手在轻微颤抖。
过了会,商枝阴阳怪气地骂道:“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她仰头冷笑:“哈!是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吧!”
她身子往后一靠,又翘起了二郎腿,摊手说道:“我也不是很在乎,就他那行事作风,真是又疯又邪,我早就知道他不是一个伟光正的大好人,保不齐他和天川鬼王一样,当初就是想夺舍我!
闻人听雪抬起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商枝懊丧了一会就立刻整理好脸上的表情,抬手抹了把脸,有气无力地说道:“唉,算了,过去的事了,我在这钻什么牛角尖,难道我就是个24K金的纯好人么?”
商枝长吁一口,看着灰鹦鹉:“流萤,你继续说吧。”
羽流萤点了点鸟头,继续说道:“后来幽山鬼王成家,有了一个儿子,天赋非常高,大名不知道,我知道他的小名叫小柳枝,这个儿子各方面都非常完美,但是先天不足,天生短命。”
“小柳枝?”商枝越听心里越不是滋味,气愤地指着自己,大叫起来,“合着我还是个替身呗?”
羽流萤赶紧说道:“你先别激动嘛,关于你师尊的身份到现在都只是一个猜测,也不一定就是幽山鬼王。”
商枝冷笑连连:“除了那老疯子,谁还会拿着根金柳枝到处晃,怪不得总是神神叨叨的,说什么把我当儿子,我明明是个女的,重男轻女的老疯子,居然把我当替代!”
她拍着胸口给自己顺气,气呼呼地说道:“好吧,虽然我也没吃什么亏,还因祸得福学了一身本事,没有老疯子就没有现在的我,理智上很明白这个道理,但心里就是很气,情感上一时不能接受,你们懂么?”
羽流萤说道:“我懂,宛宛类卿的伤害就是很大的。”
商枝显然气得不轻,但闻人听雪觉得,比起老疯子的过往,商枝显然更在意“替身”这种事。
商枝当然是一个善良的人,她热情奔放,乐于助人,但闻人听雪也不得不承认,商枝确实有点邪气,她是那种帮亲不帮理的人,这一点,闻人听雪可谓是深有体会,从小到大,无论闻人听雪做了什么错事,商枝都会站在她这一边,闻人听雪以前还开过玩笑,说商枝是她的人生律师,无论有罪没罪,商枝都会为她做无罪辩护。
这其中当然有家境环境的原因,商枝的父母都是知名大律师,而律师并不是完全站在正义这一方的。
如果商枝没有经历过平城的悲惨遭遇,没有受到过二十一世纪的义务教育,凭她的头脑和行动力,要是想在这个没有法律约束力的世界做坏事,那简直是太可怕了。
如果商枝真的是那种无恶不作的大坏蛋,和闻人听雪站在对立面,闻人听雪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会对这个坏蛋耿耿于怀,无法释怀,哪怕有一天躺在坟墓里也无法合眼。
所以朋友之间,志同道合实在是太重要了。
闻人听雪又看了眼桌上的灰鹦鹉,察觉到她的视线,灰鹦鹉歪着脑袋看过来,小鸟歪头可真萌啊,萌归萌,其实羽流萤也很邪气啊,而且心思细腻,最适合干坏事了。
还有江雨眠,那简直是又冷又邪,如果正义感是一张试卷,其他人都在及格线以上,江雨眠做这张试卷,大概只能得个三四十分,哪怕在朋友之间,江雨眠也是公认的心狠手辣。
闻人听雪略一思量,觉得宋时绥、曲笙寻还有她自己都是正义角色,江雨眠、商枝和羽流萤则非常具有反派特质。
这么一想,她们这群镶边的女配真是进可攻退可守,无论做好人还是做反派,都能混出名堂了,还真是令人感到一丝诡异的安心啊。
闻人听雪又喝了口茶,商枝在旁边发了一通脾气,这会也消气了,正在恶狠狠地啃苹果,羽流萤饿着肚子飞过来,看商枝啃苹果看饿了,啄着果盘里剥好的瓜子和松子,一时间,气氛还挺和谐。
吃饱喝足,又安慰了商枝一会儿,羽流萤的魂魄便离开了灰鹦鹉的身躯,飘到了北阙。
北阙的伯劳鸟已经开始往南迁徙了,她只好附魂在一只灰鹦鹉身上。这会天色尚早,算算时间,也就晚上八点多,如今已经到了十月下旬,北阙这块天黑的早,气候也冷,哪怕是繁华的街道也没什么行人。
羽流萤在黑夜里飞了一阵,觉得怪寥落的,在空中转了一会,飞到了一个荒凉的墓地里。
墓碑林立,有新有旧,一个破旧的墓碑后面扔着一卷破草席,被半米高的杂草盖住了一大半,古代很多人家都这样,买不起棺木,只能把人往草席里一卷,找个墓地顺手一扔。
鬼修和诡术师都喜欢阴气足的地方,有益于他们的修炼,相比那些凶险的阴煞之地,还是墓地最常见,也最容易寻找。
墓地附近起了一层雾,灰鹦鹉飞了一圈,落在一块最新最干净的墓碑上,冷冽的风卷着枯叶在地上飘来飘去,光秃秃的树枝被风吹得摇摇晃晃沙沙作响。
阴气很足,适合修炼,灰鹦鹉满意点头,正要闭目离魂,上空突然传来一声鸟叫,又一只灰鹦鹉从空中飞来,也落在羽流萤立足的这块墓碑上。
两只鸟对视了一会儿,羽流萤眨眨眼,有些惊讶:“盘先生?”
灰鹦鹉点头,开口:“是我。”
山崩之后,封眠的九品天人纷纷现世,诡术师们都开始忙碌起来,天南地北各处飞,为己方阵营的信息网添砖加瓦,羽流萤和盘先生负责的区域不同,两位诡术师已经很久没见面了。
寒暄了一会,盘先生说道:“流萤,龙归云还在寻找那个暗算他的诡术师。”
羽流萤心脏一跳。
墓地的风又变大了,枝头的沙沙声也更急促了,盘先生又说道:“一个生来骄傲的北阙帝子,是无法容忍欺骗和暗算的,他对那诡术师恨得咬牙切齿,就算你是他的喜欢的女子,也一定要小心,千万别他发现你就是那个暗算他的人。”
即使现在和龙归云感情甚笃,羽流萤也丝毫不后悔当日所做的事情,一个女人,脑子里可以有情情爱爱,但不能只有情情爱爱,重来一万次,她都会选择先下手为强。
这到底是个隐患,如果是人形态,这会羽流萤估计已经开始皱眉了,“我不会让他知道这件事。”
盘先生附魂的那只灰鹦鹉点点头,“我们诡术师善于发掘秘密,也要学会隐藏秘密,另外,最近我的情报网又收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消息。”
“洗耳恭听。”
“羽落清来了北阙,我的手下差点没认出她,她的伪装实在高明。”
诡术师最会识别伪装,羽流萤说道:“也许那不是伪装,人生的落差会让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那你她现在在哪里么?”
盘先生摇头:“我的手下跟丢了。”
羽流萤不禁惊讶起来:“她现在这么有本事了么?居然能躲开诡术师的盯梢。”
“她有些武功底子,轻功还算可以,还修炼过金月王朝的冰魄神功,这种内功会让人的呼吸和心跳都变得非常缓慢,气息会变弱,我们诡术师五感敏锐,可以察觉恶意与危险,但无法像内功深厚的武者那般,能够察觉出细微的风吹草动。”
“她为什么来北阙呢?”羽流萤的脑子飞速转了一圈,很快就想到了答案,“月扶疏的大弟子江之声在北阙,在碧海潮生时两人关系不错,难道羽落清来这里投奔他?”
她看着盘先生,好奇地问道:“盘先生,我记得您以前从来不关注这个人”
盘先生说道:“我从情报网里知道了一些有意思的事儿,羽落清与小太岁有旧怨,如果能捉了她送给小太岁,小太岁多少要欠我们一个人情,一个九品天人的人情,可以用来换取太多利益了。”
羽流萤微微一愣:“就为了这个?”
“除了这个,她还有别的价值么?”
想起被羽落清派人烧毁的绣坊,羽流萤讥讽地说道:“也许还有一点药用价值。”
盘先生短促地笑了一声:“这里的阴气可不够我们两个人用,告辞。”
灰鹦鹉振翅飞走,羽流萤站在墓碑上目送他远去,两个小时后,羽流萤的魂魄离开了灰鹦鹉的躯体,飘到了北阙皇宫,那只灰鹦鹉站在墓碑上,有些迷茫地四处看了看,也挥动翅膀飞走了。
墓地里静悄悄的,雾越来越浓,那个破旧的墓碑后面,被杂草埋住一半的破草席忽然动了一下,一只脏兮兮的手从草席下伸了出来,草席又动了动,一个瘦弱的人慢慢爬了出来。
羽落清趴在那堆杂草上,手里拿着一个啃了好几口的窝窝头,她身上的衣衫已经脏污的看不清颜色,脸庞布满泥污,全身上下只有眼白是干净的。
北阙天气干冷,上供的窝窝头被冻得又干又硬,需要费一番力气才能啃下一口,她倒在地上,把那个窝窝头啃完,又步履蹒跚地站了起来,去其他墓碑前寻找上供的祭品。
长久的饥饿让羽落清头昏眼花,她来到那个崭新的墓碑前,当看到墓碑前摆着的搀着白面的馒头,她几乎要喜极而泣,口水大量分泌,她拿起一个馒头开始狼吞虎咽,当那股令她灼心烧肺的饥饿感消失之后,她才虚脱地软倒在地上,捂着脸哭了起来。
她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回想着方才听到的腔调怪异的谈话。
江雨眠已经成了九品天人,他们打算抓住她和江雨眠套交情。
“居然已经成了九品天人,哈哈,还真是了不起啊!”羽落清怨毒地咒骂起来,“九品天人又怎么样,还不是最短命的九品天人,不是被月扶疏毒死,就是被人分尸,哈哈哈,和牲畜似的被开膛破肚,江雨眠,你早晚会有这一天的!”
她急促地呼吸着,紧紧攥着手里的馒头,恶狠狠地咒骂后,她又低声哭了起来。
“为什么会这样啊,为什么会落到这步田地,我明明一直在努力,一直在为自己争取,为什么比上一世更凄惨呢,难道我要安于现状,不该贪心,永远不争不抢的过日子么?”
她泪流满面,呜咽低语:“可我怎么能不争不抢呢,我不争不抢,别人就会来抢我的,都是我时运不济,又有江雨眠这个贱人挡路!”
“她生来卑贱,所以才被卖到地宫里试毒,凭什么恨我,凭什么挡我的路,如果不是她,我会留在碧海潮生当月扶疏的弟子,独一无二的地位是我的,无上的尊荣是我的,九品天人也是我的!”
“江雨眠这个贱人,明明生来下贱,凭什么一路平步青云,明明已经成了毒太岁,月扶疏怎么还没有把她炼丹,我那天看到的到底是什么,她怎么诱惑了,还成了九品天人。”
“她凭什么成为九品天人,她就是个贱人,贱人就该永远都是贱人,公主就该永远都是公主!”
她一声又一声地骂着贱人,声嘶力竭了,便捂着嘴大哭起来,她的未来比黑夜还要黑暗无光,看不到一点希望,她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恐惧,这些恐惧又在这一刻在一起爆发,她被冲击得摇摇欲坠,痛彻心扉。
“不,不,不,我还不能认输,我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我还怕什么?”她躺在杂草里喃喃自语,“对,我还没死,只要人活着,就有一点有办法,对,对,我听见了,那两个怪模怪样的东西没有发现我,但我却发现了他们的秘密。”
“北阙帝子一直在寻找暗害他的诡术师,对,对,龙归云就是因为这个才被送到碧海潮生,这种血海深仇怎能不报?”
她急促地喘气,似乎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我听到了,暗害北阙帝子的诡术师正好是他身边的女人,龙归云肯带不知道,他一直苦苦寻找的仇人居然就在他身边,哈哈哈。”
“这是一个机会。”羽落清捂着胸口,她又哭又笑,整个人都在抖,几乎快要喘不上气了,“对,这是一个机会,你们想用我换取东西,我也用你们换取东西。”
她脸上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手脚并用地爬到那个崭新地墓碑前,把剩下的馒头一股脑地全部揣进怀里,一瘸一拐地朝着北阙皇宫所在的方向走去。
第337章 舍生6
现在还能做什么呢?
用听到的秘密为自己换取一些好处?
就像她当年替母后喝下那碗被下了毒的养颜汤, 自此成为了备受帝后宠爱的公主?
重生之后,她偶尔能听到一些腔调怪异的谈话,当她问身边的宫女,宫女却说只有鸟叫, 没有人在说话, 羽落清一直以为那是幽魂的声音。
作为一个死而复生的人, 听到幽魂的声音不也很合理么,这怎么不算是上天对她的眷顾呢?
那些声音出现的次数很少,但每一次出现,都在诉说着一些秘密。
譬如那碗被下了毒的养颜汤。
上一世,羽朝皇后中毒的消息立刻就被封锁了, 那段时间碧海潮生的神医频频出入皇宫, 说是皇后身体抱恙,皇后身边的人也到处寻找试药的宫女,羽落清的宫殿里有个洒扫宫女被选上了, 自此之后, 羽落清再也没见过她。
过了一阵子, 人们才知道皇后中了毒,那种毒十分棘手, 皇后受了不少折磨,羽落清便和其他公主们一起去坤宁殿向皇后问安。
羽落清只知道皇后喝了一碗有毒的养颜汤, 皇后十分注重自己的容貌,几乎每一天都会喝养颜汤,具体是哪一天喝的养颜汤有毒, 羽落清并不不知道。
重生后,她也浑噩了一段日子,所在自己的宫殿里闭门不出。
重生后的一个月, 她忽然听到了一个腔调怪异的声音。
“羽朝皇后又在拜送子观音了,她一直想要个女儿,想凑个儿女双全,唉,这深宫寂寞,皇帝又宠爱别的女人很久没来她的坤宁宫了,虽然有个太子,小太子整天忙着学这个学那个,再长大一点就要去烟都学剑,丈夫和儿子到底不如女儿贴心,可惜,她这辈子都不会崽有身孕了。”
另一个腔调怪异的声音问道:“为什么?”
“她吃的那种红色药丸虽然能让女子容貌不老,但那是虎狼之药,长久服用,毒素淤积在体内,早就不能孕育子嗣了,她明知道,却偏偏心存侥幸,可怜呐,就是给送子观音磕一万个头都不管用。”
羽落清还想细听,那个腔调怪异的声音已经消失了。
她问宫女们听到了什么,宫女说道:“只有鸟儿在叫啊。”
皇后渴望有一个女儿,但她已经无法生育,那她就去做皇后的女儿。
五岁的小女孩,成年人的灵魂,这两者合在一起,羽落清可以轻松讨好任何她想讨好的人,这其中也当然包括渴望女儿陪伴的羽朝皇后。
然而上位者都是很难讨好的,羽落清到底不是羽朝皇后的亲生女儿,她和羽朝皇后的“母女情”到了一个阶段后便开始停滞了,在这个皇宫中,从来不缺想要讨好皇后的皇子和公主。
羽落清觉得自己的地位岌岌可危,正当她一筹莫展时,在一个无风的午后,羽落清坐在院子里乘凉时,她再一次听到了那个腔调怪异的声音。
“皇后的宫女在她每日服用的养颜汤里下了毒,皇后正在午睡,醒来后只要喝上一小口,她那张美丽的脸就会慢慢腐烂。”
另一个声音回应道:“哦,我记得那个宫女,修为不错,是个地鬼境七品的鬼修,她妹妹被皇后的采药使捉去炼药了,她进宫给妹妹报仇,宫里这些娘们最怕老,为了那张脸皮,可真是煞费苦心,比咱们还邪门。”
“别说宫里的娘们了,外面的爷们也趋之若鹜。”
“咦?”另一个声音有些惊讶,“羽朝的男子也如此注重姿容么,我还以为只有金月王朝和玉京王朝的男子爱美呢。”
“倒也不是,这药壮阳。”
“原来如此,那这药就紧俏了。”
“可不是么,卖得赶不上买的快,采药使忙得团团转,到处买小孩炼药呢,这些人都在饮鸩止渴,真想青春不老,要么修炼金月的冰魄神功,要么找到传说中的仙品太岁,不过这玩意消失一千多年了,谁能找到?”
“仙品太岁可不是让人三花聚顶的仙药,这东西连天人都能毒死呢,以前又不是没人吃过这玩意,你看他们活了么,最惨的还是太岁,就剩了几缕头发,被烧成灰封存在罐子,就是这烧成灰的头发,也是带着剧毒的,那宫女下的毒就是这个,这么算,这羽朝皇后也算是吃过长生不死药了。”
另一个声音诧异起来:“这么稀有的毒,那宫女是怎么弄到的,让人生不如死的毒药那么多,为何偏偏选这个?”
“哈哈,你也觉得很有意思么,我也觉得很有意思,那毒恰好就剩最后一点,用完了,天上地下也寻不到。”
“呵,听你这么一说,这简直太有意思了,你说羽朝皇后会被毒死么?”
那个声音很笃定:“不会。”
“哦,你就这么笃定?”
“你可别忘了,羽朝皇室和广寒医仙的交情不错,有这位医仙出手,皇后中的毒又算什么?”
“那岂不是徒劳了?”
“有很多事情都是徒劳的,但总得做……”
那怪异的声音突然消失了,羽落清从躺椅上跳下来,声音发紧地问一旁的宫女:“你听到了么?你刚刚听到什么了么?”
宫女一脸疑惑,“奴婢只听到了鸟在叫。”
羽落清明白了,这又是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这声音到底来自哪,到底是谁在说话,为何腔调如此怪异,为何连这样可怕的秘密都知道?
她的脑子里天人交战,又开始害怕起来,呆呆地回想着皇后最近对她有些冷淡的态度。
是啊,作为一个孩童,她到底显得太伶俐了些,失了孩童的纯真无邪,皇后更喜欢憨态可掬的七公主,对她有些冷淡了,前几日,她还听说皇后准备亲自教养七公主,因为七公主心性赤诚,是个纯善至孝之人。
心性赤诚,纯善至孝?
呵,她便做个为母试毒的孝女好了,反正那毒药也不会要了她的命,反正碧海潮生的神医也能治好。
都已经死过一次了,要是再过上一世那样不如意的生活,重生又有什么意义?
那碗有毒养颜汤,她只喝了很小很小的一口,剩下的汤,都被太监喂给那些试药的女童,听说一个女童因为想要逃跑被打了一顿,剩下的养颜汤有大半碗,太监掐着她的脖子强灌了进去。
从此之后,羽朝皇后亲自教养她,对她如亲生女儿一般,给了她嫡出公主的待遇,与上一世相比,她这一世活得多么风光,这一切,都是她应得的。
很久之后,她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人,他们的灵魂可以附在鸟兽身上,人们都将他们称之为“诡术师”。
天蒙蒙亮时,墓地的雾气也散了,羽落清揣着馒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一群乞丐身后。
她这些日子武功长进了一些,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路人身上的荷包,就算被发现,她也可以跑得很快,不会被这帮没有武功的平民捉到。
她不能一直当乞丐,不能永远过这种藏头露尾的日子,如果想要用这个秘密换取什么的话,还是见到龙归云最好,可是凭她这样微末的武功,闯进层层守卫的北阙皇宫也不太现实,到底该怎么办?
羽落清有些迷茫,她装成乞丐,一路走到了皇宫附近,静静地等待时机。
*
曲笙寻成了人质。
她出去小便,曲笙寻以前看过很多武侠小说,里面都没写过侠女大小便的问题,因为这实在不是一件体面的事情。
在荒野山林里,女人解决大小便是很麻烦的,山里到处都是虫子的,毒蛇也常见,指不定从哪里窜出来一条,像火炎山这种潮热的地方,还有许多水蛭和蜱虫,即使用江雨眠给的驱虫药粉,曲笙寻也不敢掉以轻心。
她拿着应意浓的剑,刷刷刷地砍出一块空地,又拿出江雨眠给的药粉洒在身上,这才放心地解决自己的生理问题。
刚穿好裤子,砍了一节含水的藤蔓洗干净手,两个穿着蓝色衣服的连体人从天而降,曲笙寻眼前一花,只见一道亮光在眼前一闪,一根细细的锁链已经在瞬息之间缠上了她的脖子,这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火石间,曲笙寻来不及挣扎,只能咔哒一声,锁链上的机关立刻闭合,严丝合缝地锁住了曲笙寻的脖颈。
曲笙寻立刻扯着脖子喊了起来:“老江,救命啊!”
双镜中的哥哥说道:“你别喊了,你师尊让我们来的。”
“这不可能!”曲笙寻喊得更大声了,语气特别笃定,“绝对不可能!”
她的声音传出去很远,没过一会儿,周围气温骤降,一身白衣的江雨眠从天而降,神色不善地盯着双镜。
镜雪兰忍不住惊叹:“真是天仙似的妹妹,这么年轻就成了九品天人,真是后生可畏吾衰矣啊。”
江雨眠眼神冷冷,镜雪兰说道:“别这么凶嘛,我们可没恶意。”
双镜中的妹妹拽着那根细细的锁链,和颜悦色地说道:“曲姑娘,这条锁链是你师尊给我的,还亲自教我怎样用,让我们挟持你做人质,你们玄机阁的机关术实在精妙绝伦啊。”
曲笙寻傻眼:“啥?”
双镜对视一眼,妹妹问道:“你说我说?”
哥哥说道:“你说。”
镜雪兰说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看着脊椎相连的双镜,又低头看看脖子上的锁链,曲笙寻气愤地说道:“为什么是我,这个人质就非得是我么?”
双镜中的妹妹笑着说道:“我观察你很久了,你是最好的人选,你是夜烛明最得意的徒弟,刚成为九品天人的小太岁和你关系不错,你武功不高,很好控制,简直完美极了。”
曲笙寻深吸一口气:“你们骂人的方式可真高级。”
于是月扶疏那辆宽敞而奢华的马车里又挤进来两个人,在靠窗的罗汉床上坐下,好在罗汉床狗宽敞,坐了五个人也不拥挤,曲笙寻骂骂咧咧,半个小时后,江雨眠给她倒了一杯手,曲笙寻一口气喝完,继续开骂。
江雨眠听得头疼,只好解下发带和曲笙寻一起玩翻花绳,隔着一张酸枣木炕几,两个年轻女郎的脑袋几乎贴在一块,低声研究这花绳该怎么翻。
江雨眠长长的头发披在肩头,白裙在她身下铺开成一朵花,肤如霜雪,睫如寒鸦振翅,冷冽又不可方物的美,镜雪兰坐在曲笙寻身后,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月扶疏带着一身刺鼻的硫磺气息坐在江雨眠身后,仿佛一块人形的硫磺皂,正低头看着江雨眠散落的长发。
绑好的鱼骨辫被解开了,头发带着松松的卷,像猫儿慵懒又蓬松的尾巴。
他的左手覆盖着一层冰霜,手里正捧着一个巴掌大小的白玉药鼎,那药鼎里的两只火蚕正散发着令人心惊的炽热,不断将他手上的冰霜融化。
第338章 舍生7
曲笙寻是个比较好哄的人, 和江雨眠玩了一会翻花绳,就痛快地接受了自己成为“人质”的事实。
花绳的玩法就那么几种,曲笙寻很快就厌倦了,一只手拄着炕几, 一只手里拿着一根银簪, 戳着那只胖乎乎的银蚕。
“老江, 你说这会有没有诡术师附魂在它身上?”
江雨眠说道:“我用银针把它的耳朵戳聋了。”
曲笙寻竖起一根大拇指,“回到玄机阁,我得问问我师尊细雪剑的事儿,要是流萤在这就好了,她传信最快。”
江雨眠说道:“诡术师人数稀少, 大大小小的王朝一共两百多个, 诡术师加起来还不到五百人,人数少,任务重, 流萤一定很忙。”
那只银蚕在瓷盘里转圈圈, 经过的地方结了一条白霜, 正要沿着曲笙寻手里的银簪爬上去,银蚕瞬间变得冰冷吗, 诡异的冰霜顺着簪子的尖端往上攀爬,曲笙寻赶紧把这胖虫子抖落下来, 心有余悸地说道:“它腹部好多银点,好吓人!”
江雨眠拎起银蚕,转身掀开月扶疏手里的白玉小药鼎, 两只通体火红的蚕正扭打在一起,一股炽热的气息喷薄而出,连空气都变了形。
月扶疏托着白玉小药鼎的那只手结着一层美丽的冰花, 如果不是有冰魄神功压制火蚕,估计整个马车都要在高温里烧起来了。
月扶疏和她坐的近,那一股股爆发的炽热让江雨眠有点厌烦,她低头看了眼,把银蚕扔了进去。
三只胖胖的蚕扭打在一起,火蚕虽然有两只,但银蚕个头更大,非常壮硕,场面一度非常胶着。
极寒与极热相冲,巴掌大的白玉药鼎里住了三尊大佛,一时间地动山摇,药鼎猛烈摇晃,盖子差点被顶飞,月扶疏微微转头,长睫下的一双漆黑眼眸向江雨眠投来轻轻一瞥。
穿着白裙,容貌永远停留在十七岁的少女微微弓着单薄的脊背,正伏在炕几上玩着一个小巧的金属魔方,她正=轻声背着魔方口诀,指尖灵活转动,魔方在她手中旋转出道道残影。
掌心托着药鼎摇晃得更加剧烈,盖子差点飞了出来,月扶疏已经习惯江雨眠给他制造的各种麻烦,不紧不慢地抬起另一只手,把不断晃动的药鼎按住了。
江雨眠拼魔方很快,她上初中那会魔方很流行,下课时大家都在玩,自习课上要是无聊了也会拿出来转两下,江雨眠有一次玩得太投入,被语文老师发现了。
语文老师非常讨厌江雨眠,因为那会学校里总流传出江雨眠被包养的传闻,漂亮的女生总会有人给她造黄谣,而像江雨眠这种特别漂亮的女生总要面对更多的流言蜚语,谣言来得如同暴风雨那样猛烈。
学生时期,一些学生会遇到那么一两个对待女同学十分苛刻,却对男同学非常和颜悦色的中年女老师,江雨眠因为皮肤太白,被语文老师——也就是班主任当众要求卸妆,因为睫毛太浓密,被质疑刷了睫毛膏,又因为熬夜拍广告有黑眼圈,被质疑涂了眼影——
没办法,当一个人长得太美,就连黑眼圈都成了她的妆点,变成了小烟熏。
江雨眠拿着湿巾来回擦脸,班主任这才相信她确实没有化妆,但从此之后,她对待江雨眠的态度更差了。会含沙射影,会指桑骂槐,她没收了江雨眠的魔方,让她站在教室后面罚站一整天。
那些回忆都开始变淡了,江雨眠拼好魔方递给曲笙寻,曲笙寻将魔方再次打乱,双镜跃跃欲试,哥哥咳了一声,妹妹看看哥哥,对曲笙寻说道:“我也想玩。”
她的声音听起来只有六岁多一点,曲笙寻把魔方递给她,她又把魔方递给哥哥,镜霜天旋转魔方,拼了半天也不得其法。
不一会,魔方又到了蓑衣客手上,蓑衣客拼了半天只拼好一个面,应意浓也凑热闹,她拼好了两个面,再拼就拼不成了,应意浓把魔方扔给飘羽,飘羽也拼了两个面,坐在飘羽旁边的扶洮也好奇,扶洮拼了半天,也只拼好了三个面。
他拿着魔方看了看,抬头看着月扶疏,笑道:“马车里的人都试了一遍,广寒医仙要不要试试?”
在冰魄成功的镇压下,白玉药鼎里的三枝蚕都老老实实地蛰伏了,月扶疏微微颔首,神色淡淡地伸出一只手,扶洮将手里的魔方轻轻一抛,魔方稳稳地落在月扶疏手上。
月扶疏将药鼎递给江雨眠,江雨眠拿着白玉药鼎,转头看他。
月扶疏并没有立刻动手,他低头略微思量了会儿,这才缓缓地旋转魔方,没过一会儿就将魔方拼好了,曲笙寻看着江雨眠:“你教过他魔方公式啊?”
江雨眠摇头。
月扶疏淡淡地将魔方一抛,拼好的魔方稳稳地立在酸枣木炕几上,语气平静无波:“万物自有规律。”
江雨眠翻了一个白眼儿。
曲笙寻不信邪,又掏出一个十二面魔方,江雨眠惊讶道:“曲子,你怎么带了这么多魔方?”
曲笙寻指了指扶洮:“是他带过来的。”
扶洮眼含春水,柔柔一笑:“还不是怕阿笙寂寞,不仅带了一些解闷的小玩意儿,我把我自己也给阿笙带来了。”
曲笙寻:“……”
江雨眠:“……”
曲笙寻扭过脸,脸对着车窗,过了会儿,她又把脸转过来,对江雨眠说道:“这个十二面的你试试!”
江雨眠微微一笑,更高阶的魔方她都玩过好多,十二面魔方还算简单,这次用的时间长了一些,但也被她很快还原了,江雨眠把魔方转了转,再次将它打乱递给曲笙寻。
曲笙寻撸起袖子,暴力拆卸,十二面魔方被她拆开一堆小块儿,又被她以眼花缭乱的速度快速安装好,曲笙寻拿着安装好的十二面魔方,得意地朝着江雨眠笑了笑:“老江,我比你快!”
江雨眠揉了揉太阳穴,敷衍地鼓掌。
天黑时,众人都支起了帐篷休息,马车里又只剩下月扶疏和江雨眠,素色的轻纱垂下来,江雨眠换了一身睡衣,洗完脸后拉开床头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盒擦脸的香膏。
除了香膏,抽屉里还放着一把檀木柄毛刷,她经常用来扫脸的茉莉香粉也放在里面,江雨眠拿起毛刷看了看,打开装着茉莉香粉的盒子,蘸了一点香粉扫在脖子上。
月扶疏坐在床榻上,低头拼着那个十二面魔方,没有现代的公式口诀,哪怕是智商很高的人要拼好十二面魔方也是很困难的,她把刷子放回抽屉里,转头看了一眼,那个十二面魔方依旧没有拼好。
他已经坐在这里拼了两个小时,江雨眠看了一眼发条手表,满含讥讽地嘲笑他:“别白费力气了,这个世界上总有你做不成的事。”
月扶疏抬头看她,似笑非笑地说道:“正因为做不成,才变得很有意思,难道眠儿不这样觉得吗?”
“月扶疏,你不要把我想的和你一样。”
“哦?”月扶疏笑了一声,“我倒是很好奇你为什么觉得我会这么想,和我一样?眠儿,你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江雨眠怒火丛生,冷笑连连:“你这傲慢的腔调还真是一如既往的令人恶心,我当然看得起自己了,我凭什么看不起自己,我比你优越一千倍一万倍!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样目中无人吗,你以为你是世界的中心吗,你以为这个世界是围着你转的吗,自以为高高在上的愚蠢男人!”
月扶疏哼笑一声,“我并不知道这个世界是否为我而转,但我是为你而转的,从我见到你开始,你就成了我的中心,这样说来,你岂不是更加高高在上,不知高高在上的你是否同高高在上的我一样愚蠢,或许,你是一个自以为并不高高在上的愚蠢少女,现在还相信那套荒诞的人人平等的呓语。”
江雨眠冷冷说道:“我当然相信,因为我的精神和思想都比你更优越,你除了会对我说这些脑干缺失的话,你还会说点别的什么吗?”
她上上下下扫视他一眼,又露出了那副刻薄尖酸的嘴脸,眼睛和声音里都充满了恶毒的蔑视和嘲讽:“你瞧瞧你,你和那些可怜的单细胞生物有什么区别?每次看到你就像看到一只没有进化完全的草履虫,哦不对,你还不如草履虫呢,我在显微镜下还能看到它们甩着鞭毛奋进的身影,它们能一天吃掉43000个细菌,能够净化污水,能够促进鱼苗的生长和发育,而你呢,你这种垃圾,只会浪费这个世界的资源,把世界弄得乌烟瘴气!”
月扶疏坐在床榻上凝视着她,眼中忽然出现一抹淡淡的忧虑,低声问道:“毒素又开始侵蚀你的脑子了,你又开始说些颠三倒四的胡言乱语,你如果能在这些胡言乱语中找到一丝胜利的喜悦,那还真是令人心生欢喜。”
江雨眠:“遇到你不了解的事物,你一头雾水,无知无解,就开始说我脑子有病,你攻击人的方式还是这么低级,如果自我欺骗也是一种胜利的话,愿你永远都活在这虚假的欢喜里。”
月扶疏笑着说道:“看来你觉得自己说的话是真理,可惜你和你的真理一样,弱小可怜,不堪一击。”
江雨眠也笑了起来:“真理是不会被击碎的,能被击碎的也不是真理,只是那个说出真理的人。”
她转过身,又拿着刷子蘸了点茉莉香粉,不打算再和月扶疏进行这种没有结果的争辩。
刚转过身,背后的一个穴位却突然被重重一点,半边身子顿时又麻了下去,软软的往后倒下。
月扶疏抱住她,江雨眠倒在他怀里,眼中怒火熊熊,月扶疏盯着一脸怒意的江雨眠,摇头叹息:“那这个说出真理的人还真是弱小啊,如此的可爱可怜。”
江雨眠抓着手里的檀木柄毛刷朝他扔过去,灌注内力后的毛刷犹如射出的弩箭,带着冰寒凶猛的劲气呼啸而去。
月扶疏,微微偏过头,雪白广袖一挥,抬手接住檀木柄毛刷,他嘴角噙着笑,伸手弹了弹蓬松雪白的刷毛,抖落了些许的茉莉香粉。
江雨眠的内力运转起来,几秒钟后就冲开了被点住的穴道,她冷着脸狠狠推了月扶疏一把,从他怀里坐起来后在床榻里侧倒下,背对着他。
月扶疏把毛刷上的余粉抖落干净,放回了匣子里,伸手拿起了放在一边的十二面魔方。
一夜过去,熹微晨光透过车窗洒落帐中,江雨眠睡醒后睁开眼,就见月扶疏正倚床而坐,手里正拿着那个十二面魔方。
那个魔方已经拼好了,十二个面整整齐齐,都是相同的色块,江雨眠从被窝里探出头,趴在枕头上揉揉眼睛,月扶疏摸了摸她乱蓬蓬的脑袋,把那个魔方放在她枕边,发出一声悠悠叹息。
“真是无趣啊。”
江雨眠勃然大怒,抓起魔方往他脸上扔,月扶疏发出一声低笑,抬手接住朝他扔来的魔方,语气懒洋洋地说道:“只许你拼成,不许我拼成,非得要事事压我一头才开心,眠儿,你这争强好胜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
直到晌午,江雨眠都余怒未消。
又过了一天,一行人终于在清晨赶到了玄机阁,曲笙寻一看表,乐滋滋地说道:“才早上五点钟,正好能赶上早饭!”
在马车驶到玄机阁,曲笙寻像只出笼的鸟,飞快地跳下马车,也不管别的人,拉着江雨眠的手就跑进了玄机阁,江雨眠跟着她一起跑,双镜只好拽着那根细细的锁链在后面跟着,画面滑稽又怪异。
曲笙寻跑到朝闻道,一脚踹开夜烛明的书房大门。
“臭老头,我来找你算账……”
曲笙寻的声音戛然而止。
书房的门敞开了,屋内桌椅翻倒,书架倒塌,夜烛明倒在满地的凌乱中,脸庞青紫,裸露在外的皮肤有零星的细小红点,他双目紧闭,左手捂着脖颈,半边身子被血染红,身下是一片已经干涸的血泊。
一只散了架的猫型机关兽趴在他身边,几乎碎的不成样子。
双镜身躯一震,齐声说道:“天呐,怎会如此!”
曲笙寻呆呆地站在那儿,人已经完全愣住了。
江雨眠反应最快,她快步走到夜烛明身边,伸手探着夜烛明的鼻息。
夜烛明鼻息已无,脉搏也没有了。
这一切实在太突然,江雨眠心神巨震,探寻脉搏的手正要放下,眼角的余光却忽然瞥见那堆散了架的机关兽旁边躺着一个白玉葫芦药瓶。
她微微怔愣了一瞬,立刻拿起那个药瓶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气味芳香略带苦涩,又夹杂着一股淡淡的香灰气味,是九转阴阳生死丹的味道。
九转阴阳,九九八十一天为一转,九转之后,才能确定是生是死。
江雨眠拿着药瓶,看向呆立在书房门口的双镜和曲笙寻,说道:“事情并非完全没有转机。”
双镜为之一振,曲笙寻呆滞的眼珠微微转动,江雨眠柔声说道:“曲子,你师尊在性命攸关的时刻服下了生死丹,服药后药性会蛰伏在体内,七八二十九天之后才会确定是生是死。”
双镜听了,两张脸上的神色又萎靡下来,妹妹说道:“七百二十九天,将近两年的时光,我们二人如何等得起?”
江雨眠说道:“除了武学修为之外,曲子的锻造手艺不比她师尊差,当务之急,还是要查清凶手是谁。”
她看着曲笙寻还是呆呆愣愣的,只好走到发愣的曲笙寻面前,伸出手指往她人中重重一按,曲笙寻这才回过神,眼睛看着江雨眠,眼泪“唰”的一下从那双蓝汪汪的大眼睛里流了下来。
“曲子,你先睡一会吧。”
曲笙寻脑部受过重创,经不起过度的刺激,江雨眠点了她穴道,又在她房中点燃安息香,这才和其他人继续查看线索,玄机阁的人也被惊动了,九品天人遭到无声无息的暗杀,这件事的可怕之处实在是令人细思极恐。
从血液干涸的程度来看,距离夜烛遭受刺杀的时间大概过去了九个小时,凶手是在深夜里突然造访的。
月扶疏查看了一眼伤口,说道:“是熟人偷袭,武器是一把袖中剑。”
双镜依旧感到不可置信:“夜先生是一位九品天人,就算是熟人下手,也不是那么容易刺杀的。”
月扶疏指着夜烛明身上那些零星的红点,声音低沉:“夜老先生中了毒。”
江雨眠看着那些红点,说道:“是红娘鬼伞的孢子吗,书房门窗紧闭,空气不流通,两人交谈了很长一段时间,夜老先生吸入了很多红娘鬼伞的孢子,内力运行出现阻滞,又对这个人不设防,看来是相当信任这个人。”
蓑衣客说道:“高手过招,招招致命,稍有疏忽都会造成无法挽回的败局。”
应意浓震声说道:“红娘鬼伞稀有难寻,拥有红娘鬼伞,又是与夜老先生交情不错的熟人,同时也是一个九品天人,到底是谁具有以上的全部条件?”
扶洮说道:“这个人的武器是袖中剑,这是一个用剑的九品天人,但也并不绝对。”
飘羽说道:“这个人修为很高。”
玄机阁的长老悲愤不已,跪在地上痛哭起来:“到底是何人处心积虑害我阁主!”
月扶疏看着夜烛明脖颈上的伤口,过了一会,他开口说道:“这个人,是一名剑客,他的剑,很快。”
第339章 舍生8
夜烛明服下的九转阴阳生死丹, 刚好是江雨眠当年在碧海潮生和羽落清比试炼丹时炼出的那一枚,无论是药效还是品相都堪称完美中的完美顶级中的顶级。
那枚丹药的成色格外漂亮,半黑半白,呈现太极图案, 又有一种半透明的晶石质感, 江雨眠也觉得这次发挥不错, 随手扔在仙居殿的丹室里当作纪念。
没想到两年后,这枚丹药居然被月扶疏送给了夜烛明,在关键时刻留下了一丝生还的希望。
回忆着过去的事,才会猛然发现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有关碧海潮生的一切都仿佛蒙上了一层半透明的薄纱, 在脑海里变得朦胧起来。
江雨眠看着销金兽吐出的袅袅白雾, 坐在桌子旁发呆,当里面的安息香即将燃尽时,她抬手掀开盖子, 又往里面添了一些, 转头朝着海蓝色的帐子看去。
曲笙寻睡得很沉, 扶洮坐在床边,握着曲笙寻的一只手, 时不时拿着浸湿的帕子擦着曲笙寻头上冒出的冷汗,受到过大的情绪刺激时, 曲笙寻的交感神经会出现短暂的失调,她的身体忽冷忽热,虽然睡着, 但身上的衣衫已经被汗水打湿了。
过了一会,扶洮又给她换了身干爽的里衣。
江雨眠的目光落在床头,那摆六个棉花娃娃, 软软的棉花娃娃在床头挤成一排,着装风格很好辨认,床头柜上也摆着两个棉花娃娃,一个穿着嫩鹅色的黄衫子,一个是上了年纪留着胡子身后背着个大锤子的老人,穿着鹅黄色衫子的娃娃江雨眠不认识,但那个老人一看就知道是夜烛明。
江雨眠看着这些棉花娃娃,似乎能窥见曲笙寻以前的幸福,而沉浸在幸福中的人,面对灾难时往往手足无措。
曲笙寻也是长生的受害者之一,作为一个长生的试验品,在融合庚金后也经历了一段相当惨痛的时光,但是在夜烛明的庇护下,有着惨痛经历的曲笙寻永远是九品天人最喜爱的小徒儿,夜烛明就像一棵大树,只要有他在,曲笙寻就永远有遮风挡雨的地方。
但现在,这棵参天大树被伐木者砍伐,轰然倒地。
江雨眠知道,她自己是这一切纷争的由来,长生的阵营正在对反长生阵营开展围剿,剧情的走向和一千二百年前并没有什么不同。
自从山崩之后,每过一段时间,江雨眠都会因为各种各样的事件刷新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因此她困惑的次数也在逐渐增多。
在山崩之前,她坚定不移地认为当自己完全成熟的那一刻就是她的死期,然而她居然活到了现在——这实在太匪夷所思了不是么?
除此之外,她有时候会常常思考——吃了毒太岁的人真的能够长生吗?
毒太岁有多毒,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身为毒太岁的本身,江雨眠对自身的毒性最清楚,她如今已经成为九品天人,又修炼了最能压制毒性的冰魄神功,尚且压制不住毒素对她的侵蚀,那些吃下毒太岁的人又如何能活?
她如今的医术已经不逊色于月扶疏,但她根本没有办法配比出传说中的不死药,况且如果真的能够长生,月扶疏为什么不吃了她?
这一切犹如一团迷雾,阴魂不散地漂浮在江雨眠的心头上。
*
曲笙寻睡了一天一夜才醒过来,喝了一碗安心宁神的汤药,吃了一颗静心丸,这才恢复一点精神。
虽然夜烛明生死未知,但与双境的约定还需要继续履行,作为夜烛明最得意的徒儿和玄机阁的少阁主,曲笙寻必须替师尊履行这个约定。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不会给人太多伤春悲秋的时间,曲笙寻洗了个澡,知道夜烛明还有生还的希望后,立刻振奋精神开始准备铸造脊椎的材料。
锻造脊椎比较特殊,和做衣服一样,得量体裁衣,人体的每一部分都十分精妙,可谓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丝毫马虎不得,所以对精度十分苛刻。
听说要脱衣服测量身体,双镜都面露难色,哥哥镜霜天说道:“曲姑娘,你我之间男女有别,能否隔着里衣测量?”
曲笙寻拿着尺子站在他们面前:“那肯定不行啊!”
江雨眠说道:“那让月扶疏来量?”
曲笙寻摆手:“谁来测量他俩都得脱衣服,只脱一个也不行,因为他俩是连在一块儿的。”
月扶疏来,哥哥不愿意。
江雨眠来,哥哥难为情。
想不到在这件事上,这大名鼎鼎的双镜竟然如此扭捏,夜烛明出事之后,曲笙寻的脾气十分暴躁,她拿着精确到毫米的卷尺,指着两人骂骂咧咧:“脱脱脱,赶紧给我脱!好像谁稀得看你们似的!我在极乐天宫待了那么久,连在一起的人见的还少吗?也就你们少见多怪!”
镜雪兰尴尬地说道:“只露出脊椎相连的位置不行吗?”
曲笙寻非常暴躁:“马车只有半个轮子就能走吗?机关兽只有半个齿轮能转吗?吃饭吃半碗能饱吗?没有你们精确的身体数据,你们让我闭门造车吗?你们以为我是什么,以为我是徒手捏人的女娲吗?”
江雨眠站在暴躁的曲笙寻旁边,清咳了一声,对双镜绽放出一个美丽的微笑,和风细雨地说道:“没关系的,我是一个医者,医者眼中无男女,二位不要紧张,也不要觉得难为情,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人是一个精密的整体,曲子需要根据数据计算参数,这才能精益求精,所以必须要仔细检查才行。”
一番劝说一下,哥哥妹妹一起叹了一口气,终于妥协了,带着几分扭捏,慢吞吞地脱了衣服。
镜雪兰还好,曲笙寻和江雨眠都是女子,虽说有些难为情,但她并没有什么夸张的反应。镜霜天身为男子,赤身裸体的站在两个如花似玉的年轻女郎面前,则就更加难为情了,他满面通红,一脸羞愤地张开双臂,任由曲笙寻拿着量尺在他身上量来量去。
江雨眠则把手伸到两人脊椎相连的位置,判断哪个人更适合换骨,因为江雨眠年龄太小,双镜还是有一些不信任她的医术,江雨眠也不争辩,给镜雪兰身上披了件衣服,便把月扶疏喊来了。
月扶疏一来,闹了个大红脸的人又变成了妹妹镜雪兰,月扶疏神色淡淡,像在看一个死物,漠然的眼神不起半点波澜。
最终他和江雨眠得出了一样的结论,都认为妹妹更加适合换骨。
曲笙寻画好图纸,在众多材料中纠结了半天,最终选择了一种轻型的合金作为锻造脊椎的材料。
她开始撸起袖子抡起锤子没日没夜的站在锻造炉旁敲敲打打,一个星期之后,一节银白色的金属颈椎就做好了。
手术的地点选在一个阳光充足的空旷房间里,古代条件有限,先是让人用酒精给房间进行一次大规模的消毒,再将手术的刀具放在锅里煮沸后取出,随后施展冰魄神功,将房间的温度控制在零下一度,低温环境中,细菌和真菌的繁殖速度会变得十分缓慢,而这种温度,也是月扶疏和江雨眠最喜欢的温度,他们能在这样的低温中保持最好的状态。
至于备皮和身体消毒工作,因为镜雪兰是女子,所以这一切都是由江雨眠和曲笙寻动手完成的,镜霜天一脸麻木,镜雪兰亦是如此,两人背靠着背,赤裸地坐在手术台上,镜霜天拽着那根系在曲笙寻脖子上的细细锁链,语气幽幽:“真是难堪啊,此刻的我们如同一只待宰的牲畜。”
曲笙寻晃晃脖子:“那我就是一只被牵着的狗?”
镜霜天叹气。
江雨眠说道:“你们两个别想那么多,生死面前无大事,羞耻心算什么?”
江雨眠端着麻沸汤递给镜雪兰:“你的兄长只需要剥离那部分与你相连的肌肤,剥离成功之后,他立即就可以下地活动,你比较麻烦,还是喝下这碗汤药吧。”
服下汤药之后,镜雪兰很快失去了知觉。
月扶疏拿着一把薄薄的手术刀,朝着两人脊椎相连的位置下了刀。
鲜血从两人脊椎相连的位置淌下来,很快就将他们的后背染红一片,镜霜天嘴里咬着纱布,额头上蹦起了一根根青筋,剥离完成之后,江雨眠给他缝合伤口。
曲笙寻看得龇牙咧嘴,缝合完成,他与曲笙寻离开了手术室,江雨眠将镜雪兰放在手术台上。
月扶疏开始给她安装脊椎。
对于月扶疏而言,这并不是一件多么复杂的手术,再加上有江雨眠在一旁协助,手术非常成功,三个小时之后,镜雪兰苏醒。
看着坐在床边的哥哥,她一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这真的是一个非常崭新的视角,也是一种非常新奇的体验,镜雪兰愣愣地看了哥哥好一会儿,才喃喃说道:“我竟然此刻才发现兄长生得如此俊美,真应了曲姑娘那句话,距离产生美。”
镜霜天脸庞微红,又带着一脸羞愤别过头去。
脊椎的磨合需要时间,镜雪兰的身体还要养个三五年,日常活动没什么问题,如果要进行高难度的打斗,那是绝对不可以的。
镜雪兰问江雨眠:“会怎样?”
江雨眠说道:“会脱落。”
“用轻功行不行?”
“不激烈运动就没事。”
镜雪兰微微犹豫了会,趁着屋子里只有她们两个人在,她压低声音问道:“那种事可以么?”
她问的没头没脑,江雨眠还愣了一下,她修炼冰魄神功,几乎快要忘了人类与生俱来的原始欲望,一时间竟没有反应过来,看见镜雪兰略带羞赧的神色,她才恍然大悟,微笑着说道:“可以,但最好克制一下,五年之内,太激烈都是不行的。”
镜雪兰这才松了口气,说道:“五年之内不能与人交战,看来我们是与毒太岁无缘了。”
江雨眠笑了笑:“治好了天生畸形,你们至少还能活一百年,也许一百年之后又出现了一个毒太岁呢。”
“哪有那么赶巧的事,我与兄长现下也知足了,我们打算找个地方隐居,过我们自己的日子,小太岁可要好好保重,我可不想听到哪天你被人分尸的噩耗。”
江雨眠笑了笑。
镜雪兰看着江雨眠那张美的惊心动魄的脸,突然朝她勾了勾手指,江雨眠微微凑近,镜雪兰说道:“你这样的美人,我可真舍不得你香消玉殒,二次山崩很快就要来了,你还是赶紧找个地方偷偷藏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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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0章 舍生9
江雨眠揉了揉太阳穴, “稀有的九品天人居然和蝗虫一样常见了,真是讽刺。”
镜雪兰说道:“人们常说活得久就看开了,其实呀,那是他们经历的事情不多, 老百姓活个几十年, 一辈子能去多少个地方, 就算是家底殷实的人家不也是在那一个地方扑腾么,一城,一镇,一县,一村, 没行过千里路, 没读过万卷书,一辈子能遇见几件刻苦铭心的事儿。”
其实就算是在交通发达的现代,也有许多人没出过省, 江雨眠觉得有道理, 但她对这番话并不是完全认同, “你们这些九品天人都有很多大道理要讲,听上去很像在为自己的行为找合适的开脱理由。”
“九品天人做事难道还需要理由吗?”镜雪兰露出一个看透一切的微笑, “你刚成为九品天人,所以还不习惯, 等过了一段日子,你就会发现你做事情根本就不需要理由,因为你不必向任何人解释你做事情的动机, 因为根本就没有人有资格来询问你。”
“你心里不高兴了,随手覆灭了一个小王朝,谁又能说什么呢, 那个王朝的主人也只能战战兢兢地跪在你面前请罪,渴求你的宽恕,只需要你高兴,你就可以把很多坚不可摧的东西搓扁揉圆,塑造成你喜欢的任何形状。”
江雨眠语气淡淡:“听起来还真是狂妄。”
“除了天与地,这世上有什么需要九品天人敬畏的东西吗?我与兄长生来就是小人物,历经了千辛万苦才成为九品天人,我们这么辛苦,可不是为了保持谦虚的美德。”
江雨眠说道:“暴发户的嘴脸。”
“虽然不知道什么是暴发户,但这显然不是什么好话,和月扶疏比起来,我们兄妹两个难道还不够平易近人吗?”
罕见的,江雨眠哑口无言,无话可说。
七天的观察期结束后,镜雪兰已经可以下地走动了,她以一种诡异的姿势活动着自己的脊椎,看上去像一条立在地上不断摇摆的蛇。
“术后恢复不错,”江雨眠检查完镜雪兰的身体,又去朝闻道给夜烛明做身体检查。
九转阴阳生死丹将他的身体维持在一种不生不死的状态,没有呼吸,没有脉搏,并不算活着,但并没有完全死,就像薛定谔的猫,不到掀开箱子的那一刻,谁也无法知晓最终的结果。
曲笙寻已经平静下来了,正在试图修复夜烛明身边那只碎掉的猫型机关兽。
“这个猫型机关兽是我给他的生辰贺礼,照着黑足猫做的,体型很小,反应速度非常快,是玄机阁最小的机关兽,它喜欢躲在桌角和书架旁边,我猜测袭击我师傅的人一开始并没有发现它,当我师尊受到袭击时,它才跳出来保护我师尊,那个人怕机关兽闹出太大动静把别人引来,把它击碎后立即离开了,这也给了我师尊服下丹药的机会。”
江雨眠坐在她身边静静听着,曲笙寻吸了吸鼻子,擦了擦眼泪,泪汪汪地看着江雨眠:“你和月扶疏又要离开了吧?”
“留在这太久,会给你们带来麻烦,”江雨眠抱着她的肩膀,“我要过很长一段时间躲躲藏藏的日子了。”
“老江,你一定要小心,你现在和西天取经的唐僧没有区别,人人都想从你身上剐下一块肉,你一定要藏好,不要把你的位置告诉任何人,连我也不要告诉。”
曲笙寻揪起一块衣角擦眼泪,“我真是越来越多愁善感了,是不是坏掉的脑子要长好了?”
“我好舍不得你,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有点害怕,我以前明明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师尊出了事,突然就没有自信了,唉,也不是没有自信,就是没有那种信心了。”
江雨眠说道:“这种感觉叫做对未知的恐惧感,其实我一直都没有信心,无论是在现代还是在这里,我都没有信心。”
曲笙寻愣了:“可是你看起来和月扶疏一样,完全不是那种没信心的人啊。”
“信心和自信是两码事,作为一个从小被挑选的人,当我站在一群漂亮的孩子中间,我永远都是胜出的那一个,在任何有关美貌的比试里我都是自信的,我知道自己很能赚钱,知道自己能赚到越来越多的钱,但是我一直对我的生活没有信心,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总有一种隐隐的预感,我的命运正在逐渐走向一个悲剧的结局。”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我甚至都不用预感了,作为一个毒太岁,命运本来就是悲剧的,这是一件板上钉钉的事,我就算穷尽自己的想象力,也无法给自己想象出一个好的结局。”
“现在呢,这个悲剧的结局正在一点一点的逼近,马上就要落幕了,但是我并不害怕。”
她拍了拍曲笙寻的肩膀:“当你没有信心的时候,就选择勇敢往前走吧,勇气很重要。”
曲笙寻又开始揪着衣角擦眼泪:“完了,我那坏掉的脑子似乎真的长好了。”
江雨眠笑了起来。
离开玄机阁后,江雨眠一直抱着穿着蓝衣服梳着灯笼辫的棉花娃娃发呆,天空充满阴霾,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两侧山峰重峦叠嶂,经过秀色山时,细雨蒙蒙的山路尽头突然出现了一把红伞。
穿着杏色衣衫的年轻女郎撑着红伞,伞下是一张明艳美丽的脸孔,江雨眠惊喜地跳下马车,来到宋时绥伞下,“我还想着去山里转一圈,看看能不能遇到你。”
宋时绥笑道:“毒太岁这美丽又邪恶的光芒实在是太耀眼了,我早就知道你会在这经过,特意在这等你。”
她右手撑着红伞,左手拎着一个竹篮,说道:“我做了一些肉脯,熬了一罐子茄鲞和糖蒜,茄鲞容易保存,拌饭吃最香了,糖蒜正好用来解腻。”
江雨眠接过竹篮,心里百感交集,“时绥,我现在有点想哭。”
宋时绥语气轻松欢快,拍了拍自己的胸膛:“虽然修为没有你高,但我的胸膛可以给你靠一靠,足够承载你离别的眼泪。”
江雨眠忍不住笑了起来,“看你的气息,你也即将突破天人境了,你的武学天赋可不比我差,只是没有好的老师教导,这才耽搁了这么久,好事多磨,走过坎坷,以后全是坦途。”
宋时绥十分乐观:“老江,你也是,你要对未来多一点信心,只要活得够久,总会有好事发生。”
在宋时绥身边,总能让人觉得放松,离别时的凄风苦雨总算不让人那么伤感了,江雨眠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她:“玉摇光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宋时绥说道:“当我心中没有那么多的恐惧后,我也许就能坦然平和地面对他了。”
“我身边有一位人生导师,他活的时间比较长,能给我解答很多困惑。”她朝着江雨眠笑了笑,“对了,还有一件最重要的礼物要送给你。”
宋时绥把手中的红伞递到江雨眠手中,“这把伞叫朱虹,是贺娘子的武器,我答应过她,要给这把伞找一个好主人,我思来想去,没有人比你更合适了。”
江雨眠握着伞柄,露出一个苦笑:“那我也许会辜负这把伞。”
她的笑容像掺了黄连,宋时绥心里一跳。
“老江,你知道的,我能看见一个人的状态,你实在是太消沉了,你消沉的颜色连你身上那种不死神药的光芒都挡不住。”
江雨眠说道:“最近总是在想一些事情。”
“想事情?”看着江雨眠脸上的表情,极其善于洞察人心的宋时绥立刻就猜出来了,不禁大惊失色。
宋时绥深吸一口气,“老江,我并不想说什么不要精神内耗这种话,你现在的处境注定了你会有一些消极负面的想法,比如想要自我了断什么的。”
江雨眠看着她,又苦笑一声:“时绥,你这脑子真挺可怕,我怎么感觉在你面前我就是个透明人。”
“你现在的想法才叫可怕,”宋时绥又深吸了一口气,“也许你觉得这一切纷争都是因你而起,你或许会因此产生一种负罪感,我猜你在自责的时候也许会冒出一些荒谬的想法,比如说放一把火将自己烧成灰消失在人世间,然后再做一些假设,假设你消失后这些纷争会不会停止。”
宋时绥看着江雨眠,叹了口气:“你懂医学,但是不太懂社会学,你没在权力中浸淫过,也不太了解权力和那些执掌权力的人,就算现在时空裂开一道缝,让你立刻穿越到另外一个世界中又怎么样呢,那些想要长生的人并不会消失,还会有春眠,还会有像商枝那样被选中的倒霉蛋,还会有在一场又一场的灾难里才能长出来的碧落黄泉花,甚至还会有下一个毒太岁。”
“历史的教训就是人们不会在历史中吸取任何教训,一千二百年前有多少人死于毒太岁,你看现在那帮人吸取教训了吗,你的死改变不了任何事情,你只有活着,才能拥有改变这些事情的能力。”
她再一次伸手拍了拍江雨眠的肩膀:“你是九品天人,你是一个神医,你拥有造福众生的能力,漂亮话我不多说,好好活下去,以后也做一把伞,为很多人遮挡风雨。”
江雨眠握着伞,眼眶微微红了。
“老江,加油!”宋时绥朝她挥挥手,“要对未来有信心知道吗!”
江雨眠朝她点点头。
“那我回去修炼了,保重。”
“保重。”
江雨眠左手拎着竹篮,右手举着贺娘子的朱虹伞,看着那道杏色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蒙蒙细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