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暄城另一隅的无名小当铺里,趴在破木柜上的少年鲤鱼打挺,呲牙咧嘴地直摩挲着手。


    “哎呦!”


    他上半脸带着喜庆的红狐狸面具,只能瞧见下半张脸生得讨喜,红唇皓齿,唇珠圆润。


    ....他活了千年,居然被个金丹修士落了面子,夺了蛊的控制权。


    思及此,他恨恨捏碎手中已黯淡的蛊丝。


    冷静些后,少年摆弄着自己披散的长发,赤着脚踩上地。


    他踱步走到角落里的铜镜前,身上银饰叮当。


    脏污铜镜里的镜影突然抬眸,不再和镜外人同步动作。


    “命伏异客贸然闯入试锋的地盘,你可知自己酿成大错!”


    镜影神情冷漠,厉声道:“我们惹不起明鹫宗,惹不起问家,少引火上身。”


    “知道了知道了...我不惹他就是。”


    狐面少年无趣地松手,编好的辫子再度散开。


    反正他算了一卦,就算他不找问月鼎麻烦,问月鼎往后的日子也不会太平。


    临江仙。


    耳根终于清静,问月鼎下手越来越快。


    强行调用灵力反倒硬生生撑大了承载灵力的气海,倒逼他修为迅速上涨。


    蛊丝黯淡、碎裂、消失。


    他机械地重复着,从自己的灵脉角角落落,搜刮任何能用的灵力。


    “成、成了!”


    不知过去多久,承渡沙哑又惊喜的声音传来。


    随着尧犬右手腕处的碎裂,手背上的蛊根扭曲错位,逐渐停止抽动。


    两道蛊,解了足足六个时辰。


    问月鼎有几次险些昏睡,尧犬的呼吸也近乎停滞,身上的蛊一度蔓延至下颌处。


    若是蛊丝爬到脑中,神仙来都没药医。


    但凡问月鼎多错两次,尧犬的意志力弱点,两人的结局就是一疯一死。


    是他们救了对方。


    “....他手背上的紫色怎还未褪去?”


    问月鼎听着自己的声音,觉得陌生虚浮。


    “只是蛊根残骸。”承渡收起银针。


    “用不了多久,就会彻底死透。”


    “好。”


    问月鼎僵硬地启唇。


    尧犬替他挡蛊,他也替他破死局。


    尧犬履约了,他也是。


    眼前一黑,问月鼎彻底失去意识。


    人还直挺挺坐着,可身体已在眨眼间进入休眠。


    “辛苦了。”


    哪怕问月鼎听不见,承渡轻声道。


    若是寻常的年轻修士,根本抗不出这般冗长的灵力输出和精神折磨。


    屋外夜色沉沉,屋内昏黄的灯火给问月鼎苍白的脸色添了血色,可仍然显得他憔悴异常。


    因为睡得太急,他的手还碰着尧犬的胳膊。


    未收走的两股灵力缓慢流淌,阴差阳错交织在一起。


    ......


    一团软乎乎的蓝色元神在无边黑暗中扭动。


    他太虚弱了,所以走在地上,像是半透的软冻,尾处一弹一弹留下条拖尾。


    问月鼎的身躯已经陷入休眠,所以元神也要找一处适合睡觉的好地方。


    刚找到合适的地方打算躺下,硬邦邦的火球从天而降,直直砸到他旁边。


    问月鼎忙往后滚了一周,十分不满。


    他只是找个地方睡觉,是谁来和他抢位置?


    他浑噩困倦,只觉得火球有点眼熟,可眼熟在哪,他说不上。


    “问月鼎。”


    火球比他脑袋清楚,从砸出的坑里爬出来,一闪一闪发出声:“对不起。”


    “为何道歉?”


    蓝球十分困惑地打个哈欠。


    “说要保护你,结果反倒给你添麻烦。”


    火球滚到他跟前,瓮声瓮气:“还差点牵连你,都是因我还不够强。”


    刺啦。


    因为靠得太近,火球把蓝球烫出蒸汽。


    抖抖乱飘的蒸汽,困得半死的蓝色元神含糊地已读乱回。


    “没事、这没什么。”


    “不止这些,还有.....”


    火球俨然把他当成忏悔用的小佛庙,不管他是否认真听,继续检讨:“我起初不该对你有偏见,认为你又懒又馋,还满嘴谎话,又心眼坏。”


    蓝色元神抖了抖。


    “尧犬。”回过神,问月鼎后知后觉意识到来者何人。


    他迅速滚离尧犬旁边,没好气道:“你不像是在和我道歉,像是在骂我。”


    “不是说你不好,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尧犬忙凑过来:“不是现在。”


    若是寻常的尧犬,铁定说不出这些麻嘴的话,也没脸贴上去。


    若是寻常的问月鼎,也定会温和一笑,大度说无妨。


    可金丹修士的元神还很弱,若不加以控制,本身懵懂如孩童,想一出是一出,而且十分实诚。


    尧犬一凑,问月鼎就躲。


    尧犬再贴,问月鼎直接刨坑埋沙。


    “我们是朋友,你还躲着我。”


    尧犬很失落。


    这可是问月鼎自己说了,他们是朋友。


    “没有朋友会在我帮他后,还说我又懒又馋,且很坏。”


    问月鼎继续埋头打洞。


    “你好热,离我远点。”


    他喜欢温暖的被子,不喜欢到处冷冰冰的识海。


    但他确实快被尧犬热得睡着了。


    离掉那好脾气的外壳,问月鼎记仇记得明明白白。


    “我错了。”看他埋不动,尧犬的元神趁机赖皮,趴在他旁边。


    “我也是头次遇到你这种人,所以才会嘴拙,不知该如何同你说。”


    闻言,蓝色皮冻侧过球脸,死亡凝视着火球。


    “我这种人?”


    又懒又馋又坏的人。


    “我其实见过许多大宗子弟,他们瞧不上出身低微的散修。”


    火焰窜起又落下。


    “可你不同,你不会瞧不上我,也不怕我。”


    “那是他们的错。”问月鼎认真道。


    “我既然愿意救你,那就算你脾气差,说话很凶、煮饭还忘放盐,我也不会瞧不上你。”


    他一直没说过尧犬有次煮的土豆,一点味道都没有。


    “嗯,好。”


    哪怕只是不聪明的元神,尧犬依旧品出来他在报仇阴阳他。


    但他还是高兴了许多。


    “你说我们是朋友。”


    问月鼎问:“你得告诉我,你真名究竟为何?”


    “等你醒后我再和你说。”


    尧犬的元神居然扭捏起来:“现在说,你又忘了。”


    元神只是修士识海的一部分,代表最深层的本能。两个小球间幼稚的对话,大抵是不会被苏醒后的他们记住的。


    “好吧。”蓝色圆球伸出只小手,又打了个哈欠。


    “我要睡了,晚安。”


    尧犬还没开口,问月鼎已经变成一滩冻状物,睡得昏天黑地。


    “嗯,晚安。”


    他埋在旁边,也睡了过去。


    醒了睡,睡了醒。


    问月鼎不知道这般过去了几日。


    他只知道他第三次醒来时,在他旁边,把他烫出过好几次蒸汽的尧犬消失了。


    说明尧犬的肉身已醒。


    问月鼎的元神浪费宝贵的半刻钟睡眠,才思考明白。


    他很欣慰。


    他继续闷头大睡。


    他不知道,自己的床前,每天都会坐满一排的人。


    承渡本体已带着血菩提去治瘟疫,但他还是分了部分神魂,尽责指导医修诊治问月鼎。


    此刻,数道期待的视线正落在承渡的分身上。


    “这.....”放下手,承渡擦汗。


    “救人的人比被救的人睡得还久,实在少见。”


    旁边的木茭愁眉不展。


    她和问月鼎不熟,但若是没问月鼎提醒,她怕是真要被师弟药倒,拿来当要挟师兄的筹码。


    所以她也希望这后辈能尽快苏醒。


    “大师兄的意思是,还要给他换方子?”


    “不是方子的问题,他身体好着。”承渡无奈,“灵力旺盛,偏就是不醒。”


    一般的人和魔,只要身体勉强恢复就会苏醒。


    只有妖的体质特殊。


    他们寿命冗长,在休眠中依旧可以吸收天地灵气修炼,受伤后也会沉眠更久。


    可问月鼎横看竖看都是个人,这让他摸不着头脑。


    “劳烦各位,让一让。”


    麻木的声音响起。


    尧犬端着盆水,走到问月鼎跟前。


    他看着问月鼎依旧恬淡的睡颜,眼中掠过丝难以察觉的难过。


    “快去歇着。”承渡忙劝他。


    “别看他这样,你其实比他更虚。”


    “就是。”


    连齐改都看不下去:“又不是你的错,你不也给他挡了蛊吗?”


    尧犬身体素质惊人,昏迷三天就醒了,醒来第三天就能下床。


    可他像是疯了。


    他醒了十五天,其中能下地的十二天,每天一睁眼,就是冷脸给问月鼎又端水又煎药又抄方子,半句话不说,忙得脚不沾地。


    承渡每天信誓旦旦问月鼎能醒,尧犬每天给问月鼎煮粥,问月鼎每天都发挥稳定,呼呼大睡。


    最后,尧犬又默默把粥吃光了。


    苦。


    太苦了。


    所有人都面露不忍,只有缩在角落的问海晏抱着自己的双剑,气冲冲盯着尧犬。


    就算知道罪魁祸首不是许尧犬,可麻烦同他有关,他还是难以不怨他。


    这人瞧着就不安好心!


    保不准就是图他家的灵石、丹药、和心法,才对他哥这么好。


    思及此处,问海晏看尧犬的眼神更加愤懑。


    放下水,尧犬态度恹恹。


    “我不累。”


    肩膀上贴了一排已经洗干净的小纸人,尧犬抓起床头蹦跶的缠朱,就要带它去洗澡。


    “他这...到底是啥意思?”


    目送冷脸洗缠朱的尧犬远去,齐改从未看懂,却一直大为震撼。


    这不人不鬼的样子,活像拖家带口照顾瘫子的苦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