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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51 章   第 51 章


    皓月当空,华灯初上。


    随处可见的花灯肆意绽放,流光溢彩,漫步人影不疾不徐地踏着斑斓多姿的光影而过,酒肆楼宇的喧闹声、欢呼声络绎不绝,偶有琴瑟之音拂过,热闹不已。


    往前走,还能看到杂耍和花鼓戏,未走远,就听到时不时响起的欢呼声,偶尔还会伴随着失望的嘘声。


    傅羡好回眸瞥了眼跟在身后的萧瑾承,以及他身侧神色各异的王绍卿和萧予淮两人,思忖须臾,牵起观祺的手,微提裙摆穿过人群,朝着喧闹声四起的空旷场地跑去。


    刹那间,隐于人群中的暗卫倏然跟上。


    小跑离去的背影张扬肆意,是萧瑾承少见的模样,皎洁月色与流光溢彩的灯火交相辉映,徐徐落在她的身上,鹅黄色的裙摆随风舞动,恰似瀑布般倾泻而下的黑发荡起,繁华街景倏然失色。


    “我第一次见她时,她就是这般。”王绍卿慢条斯理地说着,凝着女子背影的深邃瞳孔潋上些许说不清的情愫,“恣意张扬,与宫中的她全然不同。”


    萧瑾承虽在漠北镇守三年,成了赫赫有名的武将,但他的书法乃名家亲授,外加他天资过人,悟性极高,书法自成一派,自小便得到太学院诸多大儒的赞赏。


    因此虽然他不专攻书法,但其功底并不弱。


    窄小的房间,雕花的木门紧闭,唯有傅羡好一侧的窗户半开着,不断涌动的风夹带着些许碎雨,吹起傅羡好轻柔飘逸的裙摆,并时不时沾到书案上。


    初夏时节,院子里绿意盎然,疏于打理的树枝四处蔓延,有几枝甚至探到了窗边上,在末端开出一朵洁白而朴素的小花。


    傅羡好肌肤雪莹,但脸颊处却像是抹了胭脂一般嫣红,长而密的睫毛微垂,盖住了紫灰色的瞳仁。


    细手执笔,亭亭玉立。她于窗台洗笔,这场景自成一幅画,比萧瑾承所见的任何一副仕女图都美。


    然而,萧瑾承却无心欣赏这道美景。


    自他让傅羡好去写字之后,就没有挪动过脚步,静静地站在那里。只是,他眼底沉沉,目光从没离开过傅羡好。


    在萧瑾承的注视之下,傅羡好心跳如雷,脸上烧红,竟觉得有些晕晕乎乎。雨天湿滑,笔杆又十分细长,她甚至有些拿不住笔。


    他的目光犹如实质的火焰,每一道视线落到傅羡好的身上,她都觉得那处被火烧过似的,让她浑身不自在。


    这样,可不行!


    傅羡好暗暗咬了咬嘴唇,让自己忽略浑身的异样,聚起心神。


    她虽没什么别的本事,但一手字是在徐夫子悉心教导下勤学苦练才有所小成。虽说不能如萧瑾承一般让人惊艳到拍案叫绝的地步,但也自成风骨。


    这一手字,是她为数不多的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了,她绝对不能在这里掉链子,让萧瑾承觉得她朽木不可雕。


    傅羡好深吸一口气,提起半口气沉在丹田,泛着水光的双眼看着泛着微黄的宣纸。缓缓吐气,右手执笔,让笔尖舔满墨汁,左手微微挡住过长的衣摆。


    《灵飞经》,她已写了不下百遍,每一个字、每一个偏旁,每一道笔锋,她都了然于心。


    她有十足的信心!


    然而,当笔尖吻上薄纸的那一刻,傅羡好却懵了。


    墨水浓厚过甚,字不成形。只写了一个字,她就写不下去了。


    书法讲究整体,一字毁,全篇毁,尤其还是第一个字。


    傅羡好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只觉脑中轰然一响,她下意识看向一旁的萧瑾承,在接触到萧瑾承的眼神后,又仿佛被针扎一半别开眼。


    傅羡好用的东西,都是皇宫中最上等的,她自然不用操心笔墨纸砚这些东西的好坏,甚至连稍微次一等的东西,都到不了她的眼前。


    因此一瞬间,她都没察觉是墨水的原因,直接呆住了。


    萧瑾承时刻注意着傅羡好的动作,见她脸色一变,心中悄然升起一股恶趣味,他闲庭信步地上前,仿若关心的模样,悠悠道:“傅妹妹,可是有什么难处?”


    傅羡好惊慌地抬头,见萧瑾承向她走来,吓得一把将桌案上的宣纸揉成一团。然而揉成一团之后,她又十分懊悔。


    这番动作,未免也太刻意了些。


    “没什么,”傅羡好强行镇定自若,然而低着头却难掩浑身的底气不足,“刚刚我见纸上面有一只虫子,吓了一跳,赶紧将虫子包起来。”


    傅羡好心里慌得没底,如今萧瑾承在她跟前,她也没办法找到字毁的原因,只能绞尽脑汁地让萧瑾承离开。


    她捏紧手上的笔,微微抬头,强行掩盖自己的不安和恐慌,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稀松平常:“太子表哥身上衣物潮湿,还是不要站在窗口上吹风,先去那边坐一会儿吧。”


    “待傅羡好写完后,再拿给太子表哥。”


    看着傅羡好可羡巴巴地睁眼说瞎话,萧瑾承心里一阵舒爽,觉得总算是打击了傅羡好之前在他身上为非作歹的嚣张气焰。


    傅羡好想让他离开,他如何听不出来她的意思?


    然而他等的便是这一刻,怎么让她如意?


    “无妨,我身体无碍。”萧瑾承装作浑然未觉的模样,颇为贴心地为傅羡好再铺上一张纸,“只是可惜了妹妹刚刚的字,幸好这里的宣纸还不少。”


    “妹妹只管写,若是再有虫子,我帮妹妹赶走它。”


    “况且傅妹妹刚刚说要请教书法,那我看着妹妹写,倒是能一眼看出问题,省了不少功夫。”


    萧瑾承缓缓地用镇纸玉石将泛黄的宣纸熨平,似笑非笑地看着傅羡好,道:“傅妹妹,你说呢?”


    傅羡好脸色煞白,如遭雷劈。


    萧瑾承的声音在她的头响起,她不敢抬头,只能低头凝视着新的宣纸,一瞬间,觉得手中的狼毫重达千斤。


    她想不明白。


    这个动作,她做了不下千次;这些字,她写了不下万次,可没有一次是刚刚那个样子的!


    而萧瑾承也一反常态,以往她和他连话都说不上几句,就被他请出了东宫,但如今他却赶都赶不走,竟还要看着她写字!


    一想到今天可能会在萧瑾承面前出丑,甚至还是在自己最拿手的一方面,傅羡好忽然就觉得鼻子开始酸起来。


    明明……明明不是这样的,可今天怎么会这样……


    萧瑾承不喜欢爱哭的姑娘,傅羡好不敢在他面前掉眼泪,即使眼圈绯红,却只能努力憋住。


    而萧瑾承心里出了这口气,心里的戾气散了不少。他为傅羡好铺开宣纸后,低头注视着傅羡好,等着欣赏她再次变脸。


    可等了许久,也不见傅羡好动笔。


    只见她低着头,瘦削的肩膀耷拉着,从萧瑾承的角度看下去,只能见着她樱红却颤抖的嘴唇,以及她浑身散发着沮丧的气息。


    外面风雨大作,风向几经变换,忽地一阵大风涌起,越过窗台直直地往屋子里灌。


    风中带雨,打在手背上莫名寒凉。


    窗台位于傅羡好的一侧,萧瑾承站在书案前,只能向前倾身才能关上窗。


    宣纸就这么多,绝不能让雨打湿了,否则傅羡好就有了不写字的借口!


    萧瑾承很喜欢刚刚傅羡好脸上的惊慌失措和无助,这些少见的情绪,让她那张美艳绝伦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生机。


    他抬手关窗,然而就在他倾身而过的瞬间,仿佛听到了几声微不可查的哽咽。


    这声音十分微弱,若不是室内静可闻针,而他又正好靠近傅羡好,绝不可能会注意到。


    萧瑾承恍惚一瞬,心里莫名多了几分异样。


    她竟哭了?


    怎么会不喜欢。


    不论是手边的花灯,亦或是眼前的街景,曾经只存在于她的梦中。


    眼下终得成真,倒叫她稍有恍惚,生怕这不过是梦中的场景,睁开眼眸就会不复存在,她还是身处于寂静无垠无人问津的深宫之中。


    “傅羡好。”


    耳畔响起道温润柔和的嗓音。


    她下意识地侧眸看去,就听到萧瑾承又道:“抬头。”


    傅羡好循着他的话语抬起眼眸,骤然绽开的漫天烟火映入她的眸中,灿烂耀眼的光影照亮了整条街道,夺目得不像话。


    尘封已久的内心随着烟火坠落的花火轻轻颤抖了下。


    第 52 章   第 52 章


    璀璨明艳的烟火缕缕升空。


    绽开,坠落。


    残留的烟火焯烫过宁静无垠的内心,微微颤动着。


    女子纤长的眼睫稍稍扇动着,落满了烟火的瞳孔轻轻地落下几分,霎时间撞入男子清冽幽邃眼眸深处,那双泛着隐隐笑意的如墨瞳孔宛若勾人的丝线,一点一点地将她拉入其中。


    傅羡好听到了烟火蓦然绽开的声响。


    她眨了眨眼眸。


    傅羡好深吸一口气,忍着如雷的心跳,索性把香囊从怀里取出,双手呈到萧瑾承面前,埋着头直接一口气把背了一夜的话说出:


    “太子表哥得胜归来,傅羡好长居宫中,身无别物,没有别的东西祝萧太子表哥凯旋归来。端午佳节将至,傅羡好特意做了这个香囊给表哥,愿表哥永远安康常健。”


    说完,傅羡好那口憋在胸膛的气松了半截,天知道这些日子她都是怎么过的,给萧瑾承送礼,她在太学被夫子抽查背诵还让人寝食难安。


    在但紧随其后的,便是愈发未知的惶恐。若是太子表哥不收,那该怎么办?


    萧瑾承自幼天资过人,是所有皇子中最受圣宠的皇子,一出生便被立为东宫储君,上赶着巴结附庸的人如过江之鲫,不计其数。


    可萧瑾承却一早就显示出他非凡的一面。


    一不喜财,不收金银珠宝;二不爱名,不收书法字画;三不重色,东宫之内甚至连一个宫女都没有,清一色全是太监和侍卫。


    如此许多年下来,竟没有一个人能猜到萧瑾承喜欢什么东西。


    傅羡好之所以选择亲手缝制香囊,也是思虑再三才做的决定。萧瑾承喜欢独自看晚霞,是她四年前意外在宫里迷路发现的。


    如此,这个香囊既不显得过分贵重,添了几分庸俗,又算是投其所好,绝不让人以为是敷衍。


    傅羡好捧着香囊,脑子里甚至只有自己如雷的心跳声,一阵晚风吹过,她忽觉几丝凉意爬过,她竟紧张地出了一身汗!


    萧瑾承低头看着傅羡好手上的香囊,一言不发。


    香囊典雅别致,淡淡散发着香草的气息,或许是在傅羡好的怀中揣着,竟还沾了几分她身上香气。


    少女的身量只堪堪到他的胸口,小小的样子,似乎他一只手就可以将她提起来。一双手白皙修长,没有半分瑕疵,活像是白玉雕成的一半,指尖小巧晶莹,微微泛红。


    似乎是害怕紧张,双手甚至有些许颤抖。


    萧瑾承看向少女一直埋在胸口的脸,正好对上傅羡好偷偷抬眼打探的眼神,暮色下的瞳色偏灰,水润莹莹,像是氤氲着雾气,无端多了几分无辜纯真。


    他看见少女猛地一惊,又飞快低下头去。


    眉目传情,欲语还休,萧瑾承心里一哂,纵使矫揉造作,但神情姿态倒是拿捏得十分到位。


    这些年无数人疯狂地向他的身边塞各种美人,甚至上午他才暗暗绝了几位大臣想把家中女子送入东宫的念头,如何看不出眼前少女的心思?


    那小心翼翼的动作,那急促的呼吸,那颤抖的双手,那眉目含情的模样,无一不昭示着这个女子,对他绝不只是表兄妹之情。


    傅羡好手中一轻,是萧瑾承拿起香囊。


    萧瑾承后退一步,收起锦囊淡淡道:“多谢傅妹妹。”


    身后的杜衡和小太监都无声地睁大眼睛,讶异地看着萧瑾承,显然是搞不懂萧瑾承的变幻无常。


    明明刚刚丞相家小姐送礼他连看都不看就让人扔掉,现在却又收下傅羡好的礼物,更何况还是更为旖旎的香囊。


    两人将眼神好奇地移至傅羡好,虽然傅羡好一直低着头,却也能看出她气质脱俗,杜衡忍不住伸长了脖子,欲探真容。


    猛然间,一道冷箭似的目光狠狠地向他戳来,他后脊一凉,僵硬地偏头,正对上萧瑾承满是警告的眼神。


    杜衡直接僵住了。


    两人之间的暗潮涌动转瞬即逝,傅羡好浑然未觉,见萧瑾承收了香囊,她那颗悬着的心方才彻彻底底地落了地。


    心里的雀跃跑到了嘴角,眼里的笑意简直要溢出来一般,霎时间仿佛盛开的夜来香,在暗夜的深宫漂亮得让人惊心动魄。


    她暗自吐一口气,眉目含笑,这才敢抬头直视萧瑾承的眼睛,她乖巧道:“太子表哥莫要客气,这都是傅羡好应该做的。”


    “天色已晚,傅羡好就不耽误太子表哥了。”


    “嗯。”萧瑾承拉开一步距离,“多谢傅妹妹,妹妹慢走。”


    趁着晚霞最后的余晖,傅羡好福了福身,踏着轻快的步伐,满心雀跃地离去,那背影似是刚落地的幼鹿一般,浑身洋溢着新生的喜悦。


    深宫之中,难得见到如此鲜活的身影,竟让人有些移不开眼。


    直到傅羡好的背影消失在宫墙角,小太监才意犹未尽地转收回视线,一扭头,就对上萧瑾承阴鸷的双眼。


    “好看吗?”


    萧瑾承眼神晦暗不明,凉凉地问。


    小太监心神一惧,身子比脑子反应快,他“扑通”一声跪下,“太子殿下恕罪!”


    傅羡好待人和善,在萧瑾承离宫的这三年里,东宫的小太监多半受她的恩惠,这小太监正是今日给傅羡好报信之人。


    萧瑾承缓缓走到小太监面前,宫灯皆已点亮,他逆光而立,斜着眼看他,似笑非笑:“我问你,刚刚好看吗?”


    萧瑾承生就一双丹凤眼,不笑时便不怒自威,眉尾自然上扬,或许是三年征伐,整个人显得犀利而带几分薄凉。


    “……”小太监被萧瑾承的眼神看的后背发凉。


    这话能怎么回答?他清楚,自己已是犯了大忌,萧瑾承要的根本不是他的回答。小太监手指抓地,绝望地闭上双眼。


    果然,萧瑾承没打算轻饶他,一道异物狠狠地向他的脸上劈来,他不敢躲,硬生生受了这一击。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这一击看似凶猛,却毫无杀伤,他睁开眼,见着袭击自己的那东西,瞬间愣住了。


    昨夜刚下了雨,青石板的凹陷处还有泥泞的积水。那脏湿的污水,正一点一点将绣工精美的香囊淹没。


    漫天的红霞,彻底陷入泥潭。


    “怎么,心痛了?”萧瑾承注意到小太监的僵硬,冷声道:“她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给她通风报信?”


    在傅羡好拿出香囊的时候,他就知道傅羡好的目的并非在未央宫,而是他自己。


    时间卡的这么好,很难不让人怀疑是有人通风报信。


    他决不允许有人把手伸到他的东宫!


    小太监吓得浑身一缩,来自上位者的威压让他不敢有所隐瞒,颤着声道:“太子殿下误会了,傅小姐并未给我什么好处,只是她以前常去东宫……”


    萧瑾承一凛:“常去东宫?去干什么?”


    小太监:“……侍弄花草。”


    萧瑾承:“……”


    萧瑾承眯起双眼,依稀记得傅羡好确实喜欢一些奇花异草。几年前底下人进献了几株欧碧牡丹,分散在各个宫栽种,唯有东宫的那株活了下来,那时傅羡好就常来东宫看花了。


    萧瑾承沉吟许久,“那东宫的所有人都与她相熟?”


    小太监不敢直说,便只道:“傅小姐待人和善。”


    萧瑾承心里冷笑,没想到只是三年时间,别人的手不仅已经伸到了东宫,甚至连他东宫的墙角都已经翘了!


    他下意识看了眼未央宫的大门,眼神深沉,对着杜衡沉声道:“这事儿交给你处理了。”


    “所有人,全部换掉!”


    傅羡好指腹摩挲过粗粝的信封,“世家与寒门的纷争将将被摆上台面,若真到了抉择的那日,父亲— —”她沉默少顷,换了个问法:“父亲希望女儿选择谁。”


    “自是世家。”傅峋不做丝毫的迟疑,他虽无意选择,但真到了必须要做出决定的事情,答案呼之欲出,“你我的荣辱皆是世家的名声带来的,没有别的选择。”


    傅羡好颔首。


    意料之中的答案。


    世家就像是巍峨大山,旁人羡慕于它的磅礴雄伟,大山溪流滋养着的树木也不由得叫人艳羡,而出身于世家的他们,就如同高山上的一棵棵树木,汲取着世家的土壤,也该为高山遮风避雨。


    即是遮风挡雨,就要履行遮风挡雨的职责。


    为傅家谋求新的出路,也是行遮风避雨的责任。


    静默片刻,傅羡好抬眸:“世家与寒门中,父亲选择了世家,是否代表着,父亲选择的是三殿下,而非太子殿下。”


    第 53 章   第 53 章


    骤然间,万籁俱寂。


    洋洋洒洒落进的斑驳光影不疾不徐地变幻着色彩,分明是艳阳天,静谧的书房内恰如坠入了寒天冰窖中,刺骨的严寒铺天盖地般涌来。


    位于主座上的傅峋眸色凛冽,徐徐涌起的愠怒夹杂着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欣赏,交织不明的情绪无比复杂。


    四目相对,傅羡好的视线没有过半分闪躲,清澈的眸子径直地对上傅峋的目光。


    “比起说父亲不愿意掺杂世家与寒门的事情,女儿觉得,父亲更像是不愿参与皇权争夺。”傅羡好嘴角微启,不疾不徐地继续道:“但父亲若是选择了世家,傅家真的能够置身事外吗?”


    必是不能。


    她本以为萧瑾承会一口拒绝,毕竟,任谁再有闲情逸致,也不会在被大雨淋湿后,还在昏暗的天光下练字。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萧瑾承却答应了。


    傅羡好没想到他回答的这么干脆,一时间愣了一瞬。待反应过来时,萧瑾承已经走向她,目光沉沉,如往日无异。


    如果,忽略掉仍在滴水的衣摆的话。


    傅羡好呆呆着望着萧瑾承,湿透的衣料紧贴着肌肤,夏日的衣衫本就轻薄,将萧瑾承高大而挺拔的身躯显得越发显眼,他的五官早已经历过漠北战场的打磨,如刀削斧凿一般。


    一股成年男性的气息,瞬间让傅羡好脸红了。


    她倏地意识到了,如果连萧瑾承都这样,那自己……她慌乱中一低头,果然见自己的身体已被湿透的衫群紧紧包裹,玲珑有致,哪里能见人?


    见着萧瑾承一步步向自己走来,傅羡好心里一紧,下意识后退几步,悄悄将身体藏在了帷幛的阴影里。


    别再上前了,傅羡好慌乱地拉过胸口的薄衫,欲哭无泪。


    好在,萧瑾承适时在窗台停住了脚步,似乎并不打算走到傅羡好身边。傅羡好见状,心里长舒了一口气,因紧张而捏紧的手指这才松开。


    天光昏暗,若是不仔细看,倒是也看不分明,傅羡好自我安慰道。


    然而,这终究只是她自欺欺人的想法罢了。


    萧瑾承目力惊人,早在漠北时便可百步穿杨,常常于百里冰封的雪原之上射中灵活矫健的白狐和雪兔。


    他一走进屋,便注意到了傅羡好那潮湿而薄透的裙子,湿哒哒地耷在晶莹娇嫩的肌肤上。甚至,连从她脸上滑落的雨滴,顺着雪白的肌肤滑落,留下淡而不可见的纹路,他都觉得清晰可见。


    萧瑾承心里冷笑:果然如此,借问字之名,行龌龊之事!


    他还以为会有多高的手段呢,没想到也是这些下作不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他停下脚步,心里使坏故意问道:“傅妹妹不是要请教书法吗?为何躲在帷幛之后?”


    傅羡好:“……”


    傅羡好窘迫极了,也怪自己大意,竟什么都没想就让萧瑾承进了门,然而这个时候,她也不好说自己因为衣衫不整。


    正无措时,忽地,一道高亮的声音由远而近地传来。


    “傅小姐!衣服我给您送来了。”一个小丫头忽地风风火火跑进门,捧着手上的衣服头也不抬,自顾自道:“这条裙子是当年……”


    话未说完,她就感到一道冰冷刺骨的视线刺向她,她心里一惊,猛地一抬头,竟见萧瑾承冷冷盯着她。


    她还未出口的话,一瞬间卡住了。


    萧瑾承本想将计就计陪着傅羡好做戏,趁机揭露出她的真实面目,却不想被这个小丫头打断,眼见好戏被打断,他冷冷道:“出去。”


    然而,他的话,却和傅羡好焦急而喜悦的声音同时响起。


    傅羡好:“你过来吧。”


    小宫女抱着衣服进退维谷,欲哭无泪。


    这到底该听谁的啊?不管是哪个,她都惹不起啊。


    萧瑾承见傅羡好已经开了口,只好作罢,他瞥了瞥小宫女手上的裙子,只觉有几分眼熟,不过他向来也不关心这些,漠然道:“给她送过去吧。”


    门外等着献殷勤的太监宫女早已给萧瑾承备好的干净衣衫,但是传言萧瑾承一向有洁癖,因此不敢拿出来。


    见他让小宫女给傅羡好送衣服进去,他们也有了几分底,站在门外朝着萧瑾承讨好道:“太子殿下,奴才们也为殿下准备了干净衣衫,若——”


    “不必了。”萧瑾承一口回绝。


    太监:“……”


    真难伺候。


    趁着傅羡好换衣,他对着门外吩咐道:“去准备笔墨纸砚。”


    笔墨纸砚,若是一般的宫殿,那自是数不胜数,然而落月宫唯有一个不受宠的皇子,而且还是个痴傻的,哪有这般东西?


    太监们苦着脸,“太子殿下有所不知,因为六殿下不去太学,落月宫也从未进过墨了,就连纸笔,也是前几年留下来的。”


    萧瑾承皱眉:“没有墨?”


    没有墨,他怎么撕破傅羡好的伪装?借机羞辱她?


    “有炭吗?”萧瑾承退求其次,“能化开就行。”


    太监想了想,试探着道:“松炭倒是还剩下些。”


    “无妨。”萧瑾承吩咐,“将松炭磨成粉,化入水中制成墨汁送上来。”


    松炭制墨,是连一般的百姓都不愿意用的墨,然而萧瑾承本就是存心看傅羡好笑话的,越是差的墨水,越能显示出她的不自量力和可笑。


    外面依旧雷雨如鸣,天色昏暗的像是泼了墨,萧瑾承心里不屑:傅羡好不就是想用这一招吸引他的注意吗?那他不妨要看看,她的书法到底有几分水平!


    事关傅羡好,他不敢有丝毫的犹豫,旋即道:“姑娘今日被傅峋叫入书房,出来时脸上落有掌印。”


    萧瑾承微垂眼睫抬起,清隽冷冽的面容宛若寒天下的皑皑白雪,眸底裹挟了几分淡漠的愠意。


    信封被随手放在桌案上,他身子微微往后倚,蜷起的指节抵着桌案,明明是恣意随性的神态,不疾不徐弥漫开来的薄怒徐徐压下,叫人喘不过气来。


    寒凉的气息笼罩整间书房,余白未做迟疑,继续道:“据暗卫来报,傅峋下手应该不轻,姑娘嘴角落了点血渍。”


    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桌案,嗒哒嗒哒的声响时不时地响起,宛如敲叩地狱门扉般,令人寒栗。


    余白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喘。


    不多时,他听到了圈椅微挪的声响,随即往后退了几步,男子经过他身侧时,掠过了阵刺骨的严寒,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悄然跟在主子的身后走出书房。


    把守在外的影诀余光觑见主子深如寒潭的眸色,不明所以地跟了上去,余白朝着他摇了摇头。


    “告诉傅恺,孤今夜走一趟傅家。”


    第 54 章   第 54 章


    傅家暖阁。


    傅羡好攥着纱布的手心被冰块冻得发红,她宛若未觉般凝着窗牖外随风摇晃的树枝,树影落在清澈明亮的瞳孔深处,恰似镜花水月般,捉摸不透。


    眸中潋滟水光荡起余波,她唇瓣微抿,儿时的记忆恰如暗夜中的流星雨般,一道一道地掠过。


    傅峋或严肃或宠溺或无奈的神色宛若昨夜重现,近在咫尺,却又恰如隔着宽广汹涌河流遥不可及,叫人望而却步。


    傅羡好记忆中的父亲,虽严厉但却不似今日这般,更多的时候,是今日于院中时他与妹妹相处的模样,曾几何时与她之间也是如此。


    她心中其实很清楚,他们之间已有近七年未见,再亲不可间的关系也会随着时间淡忘释然,但或许是娘亲的模样,叫她心中的忐忑不安渐渐消散,忘记了其实是不同的。


    特别是她只身入局,如今已然身处漩涡洪流之中,不论如何,都已经无法挣脱开。傅羡好在萧瑾承贴心的“搀扶”下,一步一步走向未央宫主殿。晚风轻拂,两人离得极近,淡淡的幽香氤氲四周,将两人笼罩。


    这香馥郁芬芳,顺着呼吸流入肺腑,似是空谷幽兰,乱人心弦。


    萧瑾承眉头始终紧皱,虽是牵着傅羡好,却又十分明显地与她拉开了些许距离。


    傅羡好:“……”


    看着萧瑾承自相矛盾的动作,她不安地动了动自己的手,抬眼看向他,微声抗议道:“前面路途平坦,太子表哥可以放手了。”


    “无妨。”萧瑾承神色不变,动作依然。


    眼见着快要离主殿越来越近,傅羡好怕皇后看见两人举止亲密,心里越发急了,她忍不住用了些力,蹙眉道:


    “太子表哥……你!”


    见她挣扎地厉害,萧瑾承心里越发烦躁,手上也抓得越发紧了。


    之前不是都愿意主动宽衣解带、自荐枕席吗?怎么换了地方,连牵一下手就不行了?


    “怎么了?”


    他忽然顿住脚步,转身冷眼看向不断扑腾的傅羡好,傅羡好一时不查,躲避不及,眼睁睁地撞到了他的怀里。


    萧瑾承虽面若冠玉,然而经过三年漠北历练,他早已练得一身精壮肌肉,宽阔而结实的胸膛,仿若一堵铜墙铁壁,撞得傅羡好额头生疼。


    傅羡好本就急得快哭了,这一撞,眼泪差点儿都撞了出来。


    然而即使是这般,萧瑾承却依然不放开她的手,而傅羡好却担心自己素净的裙子被地上污水弄脏了,对皇后不敬,只能用另一只手提着裙摆。


    她委屈地抬头,微红的眼圈看向萧瑾承,满眼都是不解和委屈。


    她不理解为什么萧瑾承对她一会儿冷、一会儿热,不懂为什么他现在明明很讨厌自己,却还是要强行拉着她的手,不懂他到底是何时像变了个人一般,开始疏远冷落她……


    她像一只飞蛾,全身心的、毫无保留地靠近萧瑾承,却一次次被无视、被拒绝。


    浑身的不适加上额头和手心的疼,以及萧瑾承冷漠无比的表情,让傅羡好心中的幽怨像野草一般疯长,她鼻子不由自主地越来越酸,眼眶中的泪也终于忍不住了,珍珠般的泪珠滚滚滑落,止也止不住。


    萧瑾承愣住了,那些未说出口的冷嘲热讽、恶言恶语,也倏地戛然而止。


    傅羡好的高热还未完全褪下,潮红的脸上沾满泪痕,一副委屈极了的样子。但即便如此,她的眼神却始终没有恨意,只是充满了委屈和不安。


    这个眼神,让萧瑾承忆起了两人第一次见面。


    傅羡好一直以为两人第一次见面是在她进宫之时,然而早在镇国公还在世时,他就曾去过镇国公府。


    那是个午后,高大威猛的镇国公不知做了什么,将怀里的小姑娘弄哭了,小姑娘气得背对着他,蹲在地上将脸藏在花丛间,小小的肩膀哭得一抽一抽的。


    在外叱咤风云、铁面冷血的镇国公,竟傅声细语地用玩具、糖人这些小玩意哄人,数次失败后,便手足无措地将目光投向第一次到府中的他。


    时隔久远,萧瑾承已忘了他是如何哄得傅羡好回头,却始终记得她这双眼睛——没有那些令人熟悉的厌恶、怨恨和冰冷,只是盛满了委屈。


    十几年来,她的这双眼睛,始终没变。


    萧瑾承恍惚之中,无意识松开了手。


    傅羡好见状,连忙抽出手,羞赧地转身,用袖子将溢出的眼泪拭干。


    乌嬷嬷曾告诉过她,绝不能在外人面前掉眼泪,尤其是在男人面前。她一直谨遵乌嬷嬷的话,却不想刚刚一时不慎,竟在萧瑾承面【看小说公众号:不加糖也很甜耶】前失了控。


    眼睛肯定红了,傅羡好懊恼地想,现在还怎么转身面对萧瑾承呢?


    萧瑾承盯着她的背影,这个背影和当年那个小姑娘一样,小小的、软软的,他不禁想,若是当年那个勇冠三军的镇国公还在,这个小姑娘该是何等骄矜。


    怎么会像如今这般,被困在这深宫十年,甚至还可能被人当做禁.脔。


    他心里微叹,正打算说些什么,忽地就感到有两道锐利的眼神盯着他们。


    萧瑾承心里一凛,复杂地看向傅羡好,缓缓伸出手,将手搭在傅羡好的肩上,轻轻揽过她。


    从未央宫的方向看去,他已然是将人揽在了自己怀里。


    傅羡好正纠结该如何转身,却不想萧瑾承竟将手搭在了她的肩头。他的手傅暖而宽厚,将她的肩头紧紧覆盖,傅羡好甚至能感到他手心的厚茧,透过薄如蝉翼的薄纱磨着她。


    所触之处,燎原似火。


    傅羡好僵住了,任火星四处崩裂,一路烧到她的心田。


    “傅妹妹。”萧瑾承向前一步,愈发靠近傅羡好,眼神却凛冽地朝后望,面不改色心不跳地一本正经道:“你的发髻,好像松了。”


    “啊?”傅羡好猛地清醒,她的手向发髻摸去,却半路被萧瑾承一手截住,他轻而易举地按下她的手,不容拒绝道:“我帮你。”


    傅羡好:“……”


    傅热的鼻息浅浅环绕着她,傅羡好无端惊起一身毫毛。她忍不住抖了抖身子,颤声道:“不用了,我自己来。”


    然而萧瑾承岂是听她话的人?


    他单手将傅羡好的手按住,另一只手抽出那只别得不偏不倚的碧玉簪子。碎玉轻击之声在她耳边回荡,傅羡好尽量缩起身子,避开萧瑾承的触碰。


    只听头顶传来萧瑾承沉沉的声音:“这簪子,倒有几分眼熟。”


    傅羡好:“……”


    当然眼熟,就是你送的。


    傅羡好欲言又止,话在嘴里绕了几圈之后,她提醒道:“正是两年前,太子表哥所赠。”


    萧瑾承执簪的手一顿,眯着眼顿时想起什么。


    当时,他在漠北雪山之间巡视,恰好收到了宫中的传来的暗信——周帝将一块绝世紫玉赐给了傅羡好。


    萧瑾承嗤笑,连夜寻找漠北最好的玉匠和好玉,打造了这只碧玉簪子,又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到了傅羡好的手中。


    只是,从头到尾,他都没看过这枚簪子。


    察觉到身后的视线消失了,萧瑾承冷漠地勾起嘴角,若无其事地将簪子别入发间。


    他顺势牵起傅羡好的手,看也不看她,语气冷漠:“走吧。”


    他的身形比傅羡好高出不少,轻轻松松跨出一步,便是傅羡好的两步,傅羡好牵着裙摆被他拉得踉踉跄跄,忍不住幽怨道:“太子表哥,等等……”


    萧瑾承未作声,只是脚步却稍作放缓。


    就这样,傅羡好被萧瑾承跌跌撞撞带进了未央宫的主殿。


    “儿臣拜见父皇、母后。”


    傅羡好被萧瑾承拽着手,直到行礼时他才放开。傅羡好受惊地抽回自己的手,不敢去看主殿上人的脸色,只低着头。


    听到了周帝也在,她意外地抬起头,却见周帝目光阴沉地盯着她看。傅羡好一愣,在她有印象以来,从未见过周帝露出这般神色。


    她慌乱地低下头,下意识看向一旁的萧瑾承。刚刚那一幕,皇上和皇后定然是看见了,而且看这两人的神情,不像是同意的样子。


    他们的态度,让傅羡好的心忽地蒙上了一层灰。她乃一介孤女,自然是不敢肖想萧瑾承的太子妃之位,但她所求并不多,只是想静静地留在宫里,陪着萧瑾承而已。


    她闭上眼睛,不让眼中的泪水淌下,屈膝行礼道:“傅羡好参见皇上、皇后娘娘。”


    看着殿下站着的两人,一个仙姿玉貌、白璧无瑕,一个器宇轩昂、仪表堂堂,相仿的年龄,风华正茂,站在一起宛若一对极为般配的壁人。


    周帝握紧手中的拳头,眼睛紧紧盯着傅羡好。娇嫩的少女,浑身散发着生机与活力,一月不见,出落得越发水灵。


    尤其是那双受惊眼睛,与她的娘亲别无二致。


    而自己,却垂垂老矣。


    想及此,周帝骤然变色,瞪着座下的萧瑾承,气得额头上青筋直冒,一旁的傅心绵早已气得牙根疼,但她见状,还是按住周帝的手,轻轻摇头。


    若是现在就撕下伪装,吓坏了傅羡好,那多年的苦心经营就毁于一旦!周帝压抑着怒气,沉声道:“傅羡好,你上前来。”


    被周帝点名,傅羡好心里一跳。


    然而还未做反应,一道黑影就挡在了她的面前。


    是萧瑾承!


    “还请父皇赎罪。”


    萧瑾承侧身站在了傅羡好前方,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周帝阴冷似针的视线。他脊背挺直,宛若松柏般,一双眼稳稳地对上周帝的视线,丝毫没有惧意。


    “傅妹妹不能过去。”


    他道:“回禀殿下,臣家人没有等到臣回家中,特地前来此处与臣共度上元节。”


    “嗯。”萧瑾承眸光回落,起身道:“老夫人名号远扬,孤身为晚辈,也该拜访一二。”


    话音尚未落下,他已然走到了书房院落中,丝毫不在意傅恺是否愿意。


    檀木香循着微风拂过鼻间,悄声与祖母谈论着京城与姑苏上元节不同之处的傅羡好稍稍怔忪了下,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谁知抬眸望去,眸中赫然映入了那道颀长的身影。


    下一瞬,他们四目相对。


    不过顷刻之间,萧瑾承眸中浅浅笑意倏然荡去,晦暗不明的瞳孔静静地凝着她,覆上眼眸的是恰如薄雾的寒,暖阳落在他的身上,可萦绕他四下的冷冽却久久都无法消散。


    傅羡好第一次见到他如此生气的模样。


    萧瑾承看着她脸上还未消散的红润,足以见得傅峋下了多大的力气,他嗓音冷肃喑哑,“傅姑娘的脸,是怎么回事。”


    第 55 章   第 55 章


    微微鼓起的侧脸上落着一道十分清晰的掌印,泛着稍显病态的印子与四下的白皙透粉交相辉映,单薄的裙衣随风摇曳着,看得人眼皮子禁不住跳了好几跳。


    傅羡好望着萧瑾承清隽挺拔的身姿,他眸中的清冷宛若藏匿于暗夜中伺机而动的豺豹,只稍顷刻之间,就会咬上猎物的脖颈,一击毙命。


    冷冽淡漠的嗓音萦萦环绕,霎时间,傅家众人神色各异。


    眼眶布满血丝的裴矜瞪了眼始终一言不发的丈夫,环绕心尖的愠怒几近燃烧汹涌而出,天知道她得知消息赶往婆母院中,入院的瞬间就看到凉亭下的女儿,鼓起的脸颊在光影的照射下甚至闪烁着光晕,她差点儿没有昏厥过去。


    她的女儿,何曾受过此等委屈。


    来时的路上她一度与傅峋起了争执,不管问其为何要对女儿下此狠手,亦或是言说女儿在宫中的不易,他只是凛眉静看着前方,半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跟她说。


    雷雨轰鸣,天色越发晦暗不明,乌黑浓稠如墨染般的乌云紧紧地压着屋檐,大雨淅淅沥沥。


    显然,这并不是一场及时就能停下的雨。


    隔着帷帐,傅羡好听见萧瑾承回避的关门声,支撑着她站着的力气瞬间没了,她浑身泄力,倏地一下跌坐在身后的床上,深吸了一口气。


    若不是萧瑾承,她本不必强撑着身体站起身的。


    湿透的薄纱裙紧紧地贴在伤口处,傅羡好小心翼翼地撩起裙摆,眉头深深地皱起。


    即使是如此昏暗的光线下,膝盖处的伤口却依旧红肿得吓人,柳叶儿为她固定的竹简已不知道掉到了哪里。


    然而此时,已不是担心腿上伤口的时候。


    虽不知道萧瑾承为何要在这个时候突然到落月宫来,但现在她必须托住萧瑾承,绝不能让萧瑾承和萧瑾铭见面。


    傅羡好忍着疼,脱下薄衫,用薄透的腰带紧紧缠绕着关节处,嫩黄色的腰带有些长了,傅羡好便把其余的部分缠绕在小腿上,在脚踝处系了一个精致的小蝴蝶。


    待处理好伤口后,她才让宫女进内间帮她换衣服。


    傅羡好本以为落月宫只有宫女的衣服了,没想到送来的这件衣服却十分有质感,若是今天没有下雨,这一袭翠绿罗裙正适合现在这样初夏时光。


    傅羡好不禁有些奇怪。


    自瑶妃逝世后,落月宫多年来都未有宫主了,怎么会有如此好的衣服?


    “这是瑶妃娘娘当年留下来的。”小宫女听傅羡好问起,她刚刚被萧瑾承眼神警告,不敢再乱说话,只是简单含糊道:“一直也没人穿过。”


    瑶妃留下来的?


    傅羡好更惊讶了,瑶妃离世已有好几年了,一件衣物怎么能保存得如同新的一样?她低头细细查看了袖口上的纹路,明显不是几年前的陈旧针脚。


    还未容傅羡好多想,门外响起一声敲门声。


    这声音听似悠悠,却暗含了几分急躁。


    萧瑾承:“傅妹妹。”


    傅羡好心神一紧,生怕让萧瑾承久等,她赶紧应声回道:“好了,太子表哥稍等。”


    房门打开,一个太监端着一碟笔墨纸砚麻利地进了门,轻手轻脚地将东西放在桌案上。


    萧瑾承双手负于身后,点头让所有人都出去。


    “把门带上。”萧瑾承冷淡地吩咐。


    太监意外地顿了一顿,纵使刚刚他一直低着头,却也从余光中瞥到了傅羡好那惊人的美貌。如此狂风暴雨的天气,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很难说会发生些什么。


    虽说萧瑾承一向不喜女人靠近,但那些人,却也没有一个比得上傅羡好。


    然而尊卑有别,他虽心里嘀咕,也只能奉命关上门。


    这间房以前就是个旁间而已,本就不大,如今门一关,听着外面雨声霖霖,看着不远处站着的萧瑾承,傅羡好忽然觉得这房子越发狭小。


    甚至,连呼吸都有几分急促。


    萧瑾承心里盘算着如何才能让戳破傅羡好的假象,然而不经意一个眼神和傅羡好对上,他忽地就定住了。


    仿佛石化了。


    傅羡好站在帷幛内,莫名古怪的气氛,让她不自觉多了几分紧张,不敢轻易上前,她低着头不禁想:为什么要关门?


    想着想着,她忽然想起刚刚在落月宫外,萧瑾承在雨中脸色苍白,一副身体有恙的模样,她心里那些旖旎瞬间烟消云散,反倒生了几分担忧。


    她偷偷瞥向萧瑾承,果然见他神色不太对,浅色嘴唇紧紧闭住,乌黑色的眸子冷淡而有几分恍惚。


    傅羡好知道,萧瑾承身为储君,连生一场小病都会惊动整个太医院,然而离奇的是,她却从未听过萧瑾承的东宫传过太医。


    而且是自她进宫起,萧瑾承从未生过病。


    然而她也知道,人非钢铁之躯,怎么能无病无灾?怕只是萧瑾承有了病,怕惹人注目,有了病也强忍着罢了。


    虽是金贵之躯,但依旧身不由己,傅羡好抿了抿嘴唇,关心的话回荡在嘴边,却怎么也不敢说出口。


    见萧瑾承不来,傅羡好便忍着疼,一步一步缓缓向萧瑾承的方向走去,直到站到萧瑾承的身边,看着萧瑾承蹙起的眉头和惊异的眼神,傅羡好越发担心:


    “太子表哥,您怎么了?傅羡好——”


    萧瑾承看着她的紫灰色的瞳孔,强行压下心里的震惊,隐在袖中的手忍住不颤抖。


    太像了,怎么会这么像!


    刚刚傅羡好一身碧波荡漾绿萝裙站在暗处,恍惚之间,他仿佛看到了当年的那个身影。


    只是,那人的眼神,绝不像傅羡好这般傅顺和懵懂,似是被圈养的羔羊,一无所知的样子。


    萧瑾承见着她无辜而纯净的眼神,心里莫名生出一股戾气,他厌恶地看了眼身前袅袅娉婷的傅羡好,冷声道:“我没事。”


    “哦,”如此生硬的打断,傅羡好语气和神色不免有几分失落,低着头一时不知道怎么办。


    萧瑾承比她高上不少,只看得见她毛茸茸的头发和额前的小绒毛,萧瑾承甚至觉得,连她的每一根发丝,都透露着傅顺。


    不禁想让人,上手去抚一抚。


    如此乖顺的、任人可欺的模样,更加让萧瑾承焦躁。


    他心里暗道:果然,这女子不能久留,迟早是个祸害!


    “既然之前傅妹妹说想请教书法,而孤正好现在被困这里也无事可做,那就先请妹妹先写一帖。”


    傅羡好闻言,只好乖顺地照他的话做。


    萧瑾承目色沉沉,心里盘算着自己曾给赫连珏写的那封信,众人皆以为是赫连珏自己要求傅羡好去和亲,却不知是他一早就给赫连珏了提议。


    萧瑾承定定地看着在窗边洗笔蘸墨的傅羡好,如果事情顺利,几个月之后,傅羡好就会彻底消失在大周。


    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也会,彻底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萧瑾承叹了口气,问:“痛吗?”


    傅羡好眼眸颤了下,“嗯。”


    “难过吗?”


    傅羡好沉默,微微点了点头。


    下一瞬,她身形颤动了下,扑面而来的是清爽檀木香,恰如看不见摸不着的缕缕丝线,悄然没入呼吸之中。


    适才那道虚虚扣着她腰身的大掌稍稍重了几分,将她揽入怀中,另一边大掌,稍显生疏地拍着她的背脊。


    傅羡好轻轻地眨了下眼眸,眸中盈溢的水光循着眼角落下,悄悄地滑落,倏然砸向男子的衣裳,晕开。


    第 56 章   第 56 章


    灼热的泪珠恰如断线珠串,一颗一颗地砸向萧瑾承,被泪珠浸透晕开的衣裳贴着徐徐鼓起的背脊,他垂下眼睑,神色晦暗不明地凝着她白皙修长的脖颈,似有什么欲要奔涌而出。


    萧瑾承指腹一寸一寸地靠近,抵住了她微微露出的脖颈,擒着她腰身的掌心松开的瞬间,准确无误地扣住她的手心,指节不由分说地挤入她的指缝,十指相扣。


    傅羡好抬起头。


    她泪眼朦胧,氤氲眸前的雾气一阵接着一阵,叫她看不清萧瑾承的神色,只是隐隐地察觉到一股浅浅的,难以言喻的危险弥漫四下。


    傅羡好不知道,此时此刻的她,哭得梨花带雨,皎瑕如白玉的容颜上被泪珠浸透,我见犹怜,只稍一眼,就已经勾起了尘封于萧瑾承心底的蹂躏之意。


    他呼吸沉了沉。


    萧桢林是现如今周帝最宠爱的皇子,而她只是寄居在宫内地一个孤女罢了,此事爆出之后,若是周帝顺水推舟成全了萧桢林的心愿,那……傅羡好咬住嘴唇,压住颤抖的声音。


    “我和十殿下交往不多,只是在太学一起听课而已。”


    “十殿下向来宅心仁厚,我之前无意间提了一句风寒,没想到十殿下竟记住了,替我请了柳太医来。”


    萧桢林此人,不论是谁都知道,“宅心仁厚”四个字是和他一点儿边都沾不上。然而这个时候,却也没人不知趣地去拆穿这个显而易见的谎言。


    良久之后,傅羡好只觉得后脊都湿透了,才听周帝沉吟道:“既是如此,那你就先回去休息休息。”


    意料之中的赐婚没有来,傅羡好因紧张而浑身绷直的身体瞬间松软了,她深吸了一口气,行礼道:“多谢陛下。”


    扶着傅羡好的手臂,萧瑾承对傅羡好的身体变化一清二楚,他垂眸看着傅羡好,默然不语。


    “儿臣送傅妹妹回去吧。”萧瑾承也行礼告辞。


    周帝目光沉沉,良久后,才闷声道:“去吧。”


    话音刚落,他又连忙补道:“快去快回。”


    萧瑾承带着傅羡好悄然转身,暗地里勾起嘴角,如此小心翼翼、欲盖弥彰,果然还是不放心他。


    他的眼神逐渐暗沉,出了殿门,他看着傅羡好傅吞吞的模样,冷声道:“傅妹妹走得这么慢,难道是恋恋不舍,还想留在未央宫不成?”


    傅羡好一顿,瞧着他的神情,默然地垂首。她顿了顿,还是将萦绕于心已久的问题问出了口。


    “十殿下的事情,太子表哥是……已经知道了吗?”


    萧瑾承斜眼睥睨,冷声:“嗯。”


    知道的,以及不该知道的,全都知道的清清楚楚。


    只单单一个字,就像一根针一般扎到了傅羡好心里,痛得傅羡好浑身一颤。


    她不懂:他明明都知道,为什么刚刚还要出说来?他明明知道自己左右为难,为什么从不来替她解围?他明明知道自己心里的想法,为什么却从来都视若无睹……


    傅羡好死死地咬住嘴唇,她刚刚已经哭过了,再也不想在萧瑾承面前掉眼泪了。但是,满心的委屈和不解却如潮水一般一浪一浪向她打来,她怎么也忍不住泪水。


    她第一次在萧瑾承面前任性,挣开了他的手。


    为了防止泪水被看到,她低着头哽咽道:“不劳太子表哥送了,傅羡好自己回去。”


    萧瑾承看着自己被甩开的手,一时间有些僵硬。


    这还是他有印象以来,傅羡好第一次表现出对他的不满,他的手在空中顿了片刻后,才僵硬地收回藏在身后,手指微曲。


    “也好,你自己回去。”


    傅羡好不置可否地挑眉。


    她就没想着要瞒他很久,他猜出来了,也就不必做隐瞒。


    傅恺凝着她的视线中闪过微妙的情绪,“你来找我,是想替太子拉拢我?”


    “不止如此。”傅羡好没有否认。


    不止?


    傅恺拧眉:“你想做什么。”


    傅羡好迎上他的视线,不紧不慢地道:“傅家的话事人。”


    第 57 章   第 57 章


    霎时间,书房内寂静无声。


    傅恺神色复杂地凝着神情平静的侄女,她淡定得如同自己说出口的话语不过是在探讨稍后的晚膳用些什么,清澈婉转的眼眸弥漫着看似淡漠实则果决的野心。


    浅薄的言语中,无不透露着她与太子的关系。


    想起适才两人于众人面前‘不熟’的模样,他眸色变了好几变,也不知她与太子是何时搭上的线。


    书房内久久都没有回话,傅羡好也不着急,不疾不徐地起身,“六叔可以慢慢考虑,我可以等。”


    毕竟这不是小事,任何人听到都要犹豫迟疑多日。


    “糟了!”柳叶儿脸色一变,提着药箱立刻转身向外走,见沅芷还愣着,忙催道:“带路啊,去晚了,六皇子怕是进气儿多出气儿少了!”


    “啊!”沅芷一惊,回头看了眼傅羡好,傅羡好虽不知道为什么,但也被柳叶儿的神色感染,心里一坠一坠的,赶紧道:“快去带路!”


    柳叶儿觉得自己真的是有几分倒霉,早在踏出门的时候,她就已经后悔了。到底怎么想不开,非要来踏这趟浑水!


    如果长期不进食,人的肠胃会变得非常脆弱,此时绝不能大量进食,甚至连大量喝水都不可!


    但是饿极了的人,哪里会管这些?柳叶儿曾跟随柳青去过西北赈灾。当时西北大旱,颗粒无收,大批灾民曝尸荒野,由此瘟疫横行。


    她曾见过那些饿极了的灾民,在得到赈灾粮食后一次性全部吃了,纵使柳青再三劝阻,都无济于事,最后只能见他们痛苦地死去。


    柳叶儿皱眉,她接了这个烂摊子,怕是第一个见到皇子撑死的人了。到时候她要怎么说?怕到时候皇上追问下来,她们一个个都跑不了。


    此时已是黄昏时刻,落月院黑影重重,院外没灯,连院子里都没灯,悄无声息。


    柳叶儿心里咯噔一响,该不会已经晚了吧?


    沅芷来的路上听了柳叶儿的经历,她动作飞快,十分麻利地带这柳叶儿去了萧瑾铭的房间。见房门紧闭,两人相视一眼,直接上前一起往门上撞去。


    两人几乎毫无保留,那木门本就年久失修,在两人的撞击之下,直接断了。木门扑倒在地上,扬起一阵灰尘。


    淡淡的夕阳头透进屋里来,照亮了屋内男子明亮而惊讶的眸子,也照清了桌上几乎连盖子都没打开的食盒。


    萧瑾铭惊讶地看着扑倒在地的两人,他认出了其中一人是沅芷,愣了好一阵儿,才结结巴巴道:“你,你们,干什么?”


    两人见人没事,纷纷松了一口气。


    柳叶儿麻利地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奇怪地看着萧瑾铭:“你没吃?”


    按照傅羡好的描述,萧瑾铭既然很久没吃饱饭了,按理来说会饥不择食才对,然而饭菜就这么放着,纹丝未动。


    行医无外乎望、闻、问、切,只远远一望,她就知道傅羡好并没有骗她,萧瑾铭面容枯槁,瘦弱不堪,确实一副久未吃饱饭的模样。


    萧瑾铭见她以来就质问他,不满道:“关、关你什么事!”


    早就听闻萧瑾铭幼时落水,醒来就成了痴儿,如此一见,似乎果真如此。柳叶儿便道:“是傅小姐让我来的,她担心你的身体。”


    提到傅羡好,萧瑾铭脸色变了变,然而就在柳叶儿上前之时,萧瑾铭却突然疯了一般将枕头、花瓶往柳叶儿身上砸。


    沅芷怕萧瑾铭伤了柳叶儿,让她对傅羡好有怨,便倾身挡在了柳叶儿身前。黑暗之中,有什么狠狠砸中了她的背上,她忍不住惨叫了一声。


    见萧瑾铭如此疯态,柳叶儿再也忍不住内心的不满,一怒之下骂道:“不想看病就直说,我们还不想伺候呢!”


    说着,她扶着沅芷便往外走。


    好在沅芷只是被砸中了背部,走路无碍。回去的路上,她看着气极的柳叶儿,赔笑道:“柳大夫,真是对不住,没想到让你白跑一趟了。”


    她撇了撇嘴,侧开了视线。


    傅羡好纤长的眼睫颤了下,覆住了瞳孔深处闪瞬即逝的失望,她看着距离自己不过几步之遥亲如骨血的妹妹,步伐微微动了下,不过一息,倔强倨傲的身姿随着自己的靠近往后退了退。


    傅羡好想说的话原本有很多,可在这个瞬间,她忽而就觉得没意思,也没有必要。


    收起神思中的思忖,她深吸了口气,再抬眸看向傅枕梦时,清澈见底的瞳孔半分涟漪都不在,只道:“我在庆幸,庆幸入宫的人是我,庆幸还好那个受尽锉磨的人是我,而不是我的妹妹傅枕梦。”


    言落至此,傅羡好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不带一丝情绪的话语不轻不重地砸来,留在原处的傅枕梦迟疑了抬眸,她嘴角微张,怔怔地看向那道快步流星离去的倩影,单薄纤细的身姿异走得常的决绝,好似再也不想看到自己那般。


    第 58 章   第 58 章


    与傅峋理念相悖时,傅羡好就知回宫前,她再也出不了傅宅。


    果不其然,上元节后一连四五日,她院前往来值守的侍卫越来越多,名义上说是为了防止节后小偷小摸的流民闯入院中恣意寻事,实则是行圈禁之实。


    莫说是其他人,就连傅家的丫鬟小厮们也都渐渐意识到,偶尔遇到前往其他院落请安的傅羡好,垂落的眼眸都忍不住掀起些许,似有似无地打量着她。


    裴矜因此又与傅峋起了几次争执,但傅峋丝毫不退,只要她提一次,傅羡好院前的侍卫就会增加两人,就差往院中塞上自己的眼线,眼看着女儿的出行愈发受限,她只得看在眼里急在心中,半点儿办法都没有。


    而这些,傅羡好全当不知,仿若未察。


    裴矜前去她院中时,她不是在习字就是在翻阅书册,偶尔也会与观祺等人摘下院中不同的枝叶或是花草制成书签,一点儿也不在意自己的出行是否受到了限制,是否活在他人的监视下,就好像这样日子对她而言,与往日无异。


    这该如何是好!


    傅羡好是将门遗孤,十年前其父傅将军战死沙场,傅夫人悲痛至极,竟直接撒手人寰。幸得她的姑母傅皇后垂羡,便将她接进宫中亲自抚养。


    父亲镇国公是皇帝的伴读,母亲是西域龟兹国的公主,皇后又是她的姑母,傅羡好身份尊贵异常,在宫里自然没人敢轻视她。


    但孤女毕竟是孤女,更何况是她入宫时不过六岁。出入宫时的彷徨和惊恐,想在想起来都让她心惊。


    所幸上天垂帘,傅羡好遇上了她的表哥萧瑾承,当今大周最尊贵的太子殿下。


    她第一次入宫时不慎跌倒,是他抱着她跨进宫门的;第一次写字时握不住笔,是他手把手教的;第一次打猎时不会骑马,是他牵着她的马驹亲自教……


    萧瑾承,是傅羡好在宫中的庇护和依靠,是她这十年唯一的傅暖。自三年前漠北入侵,萧瑾承自请出战以来,傅羡好没有一天不焚香祈祷,盼着他平安归来。


    而如今,精心准备了半年的礼物,却被小猫勾出了一线线头。傅羡好拿着被毁了的香囊,一时间脑子嗡嗡响,呆住了。


    沅芷吓得脸色惨白,自责地低下头,两只手绞在一起。


    这个香囊,可不是一般的香囊。


    绣晚霞的每一道云纹,不是一般的丝线,而是傅羡好每日忍着刺耳的聒噪和臭气熏天的鸟粪,从百鸟园那些珍贵漂亮的鸟儿散落在地上的羽毛里,一根一根精心挑选出来的。


    光是配色,就花了一个多月!


    “这是怎么了?”一道苍老却不失浑厚的声音自门口传来。


    “乌嬷嬷!”沅芷眼睛一亮,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门口,远远指着傅羡好耷拉着的背影,附耳小声道:“刚刚那只小猫又来了,还弄坏了小姐送给太子殿下的香囊。”


    乌嬷嬷是傅羡好母亲的陪嫁丫鬟,地地道道的西域人,身形颀长,比一般中原姑娘要高出半个头,高鼻梁、大眼睛,头发微卷。


    不过入乡随俗,她跟随傅羡好的母亲进京快二十年了,早已穿汉服说汉语,一双巧手巧夺天工。


    傅羡好不善手工,这香囊是在乌嬷嬷一针一线指导下,几乎用了三个月才做出来的。


    “乌嬷嬷,你看还能补上一补吗?”傅羡好眼圈微红,双眼蓄泪,十分努力才不至将泪水落下。


    她的眼睛极大,睫毛浓密,眼角微垂,加上年龄小,不用刻意造作,天然有一番天真无辜之感。瞳仁不是一般的棕色,而是偏紫灰色,这是龟兹国王室特有的颜色。


    虽是胡汉混血,可傅羡好除了一双紫灰色的眸子和精致挺立的眉眼,几乎和中原女子别无二致,如今那双紫灰色的眸子泛着水光,更带了些江南烟雨的雅致。


    “怎么不能补?”乌嬷嬷虽然声音不大,但说出的话却像磬钟一样有力,定人心弦。她轻轻抚了抚傅羡好单薄的肩膀,将香囊拿到窗前仔细看了看。


    “这猫爪将这一圈儿的线都勾起来了,得去百鸟园再翻一翻,尽量找颜色相同的线才能配得上。”


    “太子殿下一回宫定有许多事要做,怕是只有下午才能进后宫拜见皇后,咱们还有一天的时间,不着急。”


    一听能补救,傅羡好立马兴奋了,蹭的一下就站起来,“那我现在就去!”


    王绍卿清楚地感受到她平静话语中的疏离,刹那间,他耳边忽而响起那日相见时她与萧瑾承的交谈,言语间的疏远语气与现下似乎无异,但若是仔细听就能听出旁人插不进话的熟稔。


    他神思微动,道:“他们都已经在惜云阁等着了。”


    绕了一圈的傅羡好心知自己定是最晚到的,不过在听到话语的时候,还是下意识地问:“殿下还没有到?”


    话音落下,王绍卿掀着帐幔的动作不着痕迹地滞了下。


    男子微微抿唇,温润深邃的眼眸掠过少许萦萦而起的酸涩,不过比起弥漫开来的酸涩,他心中更多地是愉悦,庆幸萧瑾承被绊住了脚,若不然他也没有机会与她独处。


    王绍卿敛下眸中的涩意,回眸看向神情中带着疑惑的女子,微沉的嗓音中带着些许浅笑,“承天宫忽然传召,殿下还要半个时辰才能出宫。”


    闻言,傅羡好先是愣了下,继而了然地点了点头。


    第 59 章   第 59 章


    傅羡好到惜云阁时,萧予淮和傅恺两人已经在茶室内等待,她推开门扉入内,两人不约而同地望来。


    见她一人前来,萧予淮稍显惊讶,眸光越过她的身影朝后看了眼,狐疑地问:“子渊不是去接你了吗?”


    “嗯。”傅羡好颔首,瞥了眼圈着茶盏眸光不疾不徐地在两人身上流转的傅恺,道:“惜云阁人多眼杂,大公子落后几步。”


    萧予淮了然,眉眼间挂上了揶揄之色,“还以为他被惜云阁的人拦下了。”


    傅羡好哑然。


    傅羡好下意识地站起了身,“你怎么回来了。”


    入屋的第一眼萧瑾承就瞥见了安置圆桌上的匣子,他神色平淡,眸光掠向稍显迟疑的女子。


    她平日里温婉恬静的神情被惊诧取缔,纤细修长的指节无意识地捏着帕子,对于他的到来诧异又茫然无措。


    “回来取样东西。”萧瑾承道。


    话音落下的顷刻之间,傅羡好径直地看向匣盒,以为他是来取匣盒的,也没有在上前动匣盒,只是说:“我还未打开,里头还是原样,你拿走吧。”


    萧瑾承闻言,垂眸凝着她。


    审度着她这句话到底是出自真心,还是仅仅是为了刺他。


    清冽锐利的神色犹如穿透人心的利刃,漫不经意地划过傅羡好的脸颊,霎时间承皙透粉的双颊被划出道道血痕,滚烫炙热的鲜血奔涌而出,滴落在手背上,烫得手背发麻。


    傅羡好浅浅地往后退了步,“我只是替你拿——”


    “傅羡好。”萧瑾承喜怒难辨地伸出手,掌心覆上匣盒侧边的冰凉茶盏,眼神一分一毫都没有落在匣盒上,“和田玉不过是个玩物而已,我说过,你不想收下大可直接丢掉,何必拿着它来和我做文章。”


    傅羡好脸色唰得一承,脸色变了好几变,看着萧瑾承眼眸中神色难辨的神情,指尖微微颤抖着,深吸了口气才道:“我并没有和你拿乔的意思,御赐之物我若是弄丢了生死难料,你又何必来为难我?”


    顿了顿,她也不想再理会他,道:“你来拿和田玉也好拿别的也罢,自便。”


    说罢傅羡好径直地掠过他的身影走向里间,还不忘将床榻与外屋相隔的屏风和帐幔拉上。


    刹那间,偌大的卧阁外屋仅有萧瑾承的身影。


    他不紧不慢地端起茶盏,垂眸睨了眼匣盒又瞥向已经落下的月牙色帐幔,良久,呷了口茶水才走向卧阁西侧。


    不多时,萧瑾承手中拿着两封尚未开启的信件离开,对匣盒视若无睹。


    在外等候多时的鹤一踢开脚下的积雪,余光瞥见自家世子出来收回了脚,“暗卫来报,赫王已得知圣上身体不适的消息,早些时候入宫请见无果刚刚才回到王府,东宫递来消息,殿下想要见您,已在前往大理寺的路上。”


    萧瑾承闻言,视线从信封上移开看向鹤一,深邃不可测的眼眸在静谧夜色的衬托下愈发的难懂。


    少顷,他才道:“将抓到的人关押进暗牢中没有旨意不允许任何人对他用刑,今夜起府中轮值的侍卫调离一波,命他们暗中守着国公府,没有指示谁也不能轻举妄动。”


    鹤一领了命。谈论声忽远忽近,又显得有些飘忽不定。


    垂在身侧的指尖不由自主地戳向娇嫩手心,印下道道月牙儿红痕,她喉咙不知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上下滚动的喉结艰难地滑动着。


    子嗣,子嗣,没有圆房,何来的子嗣。


    除了那夜之外,萧瑾承再也没有碰过她,就连其他夫妻间习以为常的牵手也未曾有过,更别说是更为亲密的肌肤之亲。


    傅羡好最初的时候也想过子嗣的问题,也曾幻想过和他拥有一儿半女。


    可随着时间流逝,她便知晓了,萧瑾承不会碰她,她也不会拥有自己的孩子,久而久之也就不在期待。


    听闻身侧响起的脚步声,傅羡好思绪回笼,拉住了作势要上前敲门的闻夕,微微摇了摇头便往回走,也不管里面还在说着些什么。


    微薄背影望去,挺拔而僵硬。


    闻夕紧忙跟了上去,担忧地看着神色平静的主子,瓢泼大雨来临前的平静也不过如此。


    傅羡好走到西厢房门口,耳边响起熟悉的温声细语,预备推开门扉的手顿在半空中,迟迟未落下。


    她并不在乎别人对自己指指点点,但却接受不了别人说道乔氏,乔氏对她的好,是她这辈子也还不清,怎么还能因为她而受到别人的指点。


    正当傅羡好犹豫沉思之时,紧闭的门扉被人从里边拉开,乔氏的身影映入她的眼帘。


    眼眸中含着笑意的乔氏在睨见傅羡好低落无言的神色时愣怔了下,不疾不徐地扫了眼跟在她身后的闻夕,问:“好端端的,怎么出去了躺心情如此低沉。”


    “被人撞了下没有反应过来而已。”傅羡好神色自若,慢条斯理地回复着。


    一切都恰如往常,除了心情看似不佳之外没有任何意外。


    “可有受伤?”乔氏闻言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上下打量着她好一会儿。


    “不过是踉跄了下,并没有大碍。”说着傅羡好微微停顿须臾,适才传出讨论声的厢房响起陶瓷砸落地面撞出的清脆响声,她眸光落在门扉上小会儿,上前接替田嬷嬷的位置,边挽着乔氏的手边往外走,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小桥的新头面您已经挑好了?”


    乔氏又上下看了一会儿,确定她并无大碍才颔首道:“已经定下了,你可有称心的?”


    傅羡好摇头。


    称心的配饰没有找到,不称心的事情倒是遇到了。


    她现下只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好在乔氏还有其他需要采买的新春年货,也没有在首饰铺中多做停留。


    一行人一路走走停停,许久未上街采买年货的乔氏遇到哪儿都觉得新鲜,哪儿都想要去看看,也未亲自买过年货的傅羡好慢慢地也被勾起了兴致,渐渐地忘了适才的事情。


    走着走着,竟然从永乐街道正大门入口处走到了尽头。


    望着街道尽头贩卖的春贴,乔氏也没了再逛下去的心思,她回眸看了眼身后跟着的丫鬟小厮们,各个手中都提满了大包小包的,便道:“时候也不早了,回——”


    “羡儿!”


    雀跃的高呼声打断了乔氏的思绪。


    傅羡好循声望去,只见一道身影朝她横冲直撞地奔来,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谁知下一瞬就被抱了个满怀。


    “你上街怎么不派人告知我。”


    奔跑而来的周琬鬓角发梢微微凌乱,稍显不顾形象。


    她瞧见一侧满面笑意的乔氏,稍稍福身行了道晚辈礼,“许久没见,夫人安好。”


    乔氏抬手扶上她的手臂,掠了眼神色间染上欣喜之意的傅羡好,道:“我正好逛累了想要回府歇下,羡儿若是没有事情就留下来和世子妃一道逛逛,你们出阁后也许久没有一同上街了。”


    “多谢夫人。”不等傅羡好开口婉拒,周琬道。


    乔氏挥了挥手,领着一众下人离开。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于永乐长街中,傅羡好失笑地抬手整理着好友扬起的发梢,“怎么还是如此风风火火的,要是哪日又崴到脚踝半个多月无法出府,你又要唉声叹息多时了。”


    “你还说我。”周琬语气娇嗔,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她的手腕,“这些日子你又做什么去了,怎么喊你也不出门,章宇睿也忙得不着家,我要不是知道你好端端的在国公府,都要跑去大理寺问问萧瑾承,你到底要如何做才能如他的意。”


    闻言,傅羡好淡淡地笑了下,清亮的眼眸并无笑意,“或许哪日我消失了,就如他的意了。”


    周琬手中正拿着丫鬟递来的香囊,垂眸寻着好友纤细腰肢间的可系缝隙,听她这么一说皱眉道:“呸呸呸,不准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什么消失不消失的,要消失也得他消失。”


    傅羡好被她的话逗乐了,“好,不说这种话。”


    给她系上香囊的周琬甚是满意地抬起头,手心中散着清淡的桂花香,“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那日后他可有给你道歉?”


    “他后来给我送来御赐的和田玉。”


    “那他还稍稍有点良心。”


    “但是我没收。”


    那块和田玉,现下被她放在了宣晖园库房中,账本上登记的也是萧瑾承的物品。


    把玩着临街摊铺团扇的周琬闻言顿时看向傅羡好,澄亮的暖阳落在她微颤的眼睫上倒影着光晕,对她的态度感到不可思议。


    炙热的眸光与暖阳相较着照耀傅羡好,她也任由那道巡视的目光在身上扫视,指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团扇把柄上的流苏,温柔的就好像是在拨弄这些年来繁杂的思绪。


    时至今日两人相识也有九年之久,这九年的时间中,周琬见证了傅羡好的动心,也看着她得偿所愿嫁给萧瑾承。


    谁都说好友是使了手段嫁入了国公府,可周琬十分清楚,她不会如此。


    比起嫁给萧瑾承,傅羡好更多地是希望他事事顺遂,他心悦的人也恰好心悦于他,两人执手相伴相守此生。


    三年前傅羡好收到婚书之时,连夜寻到周琬,两人待在她的房间整晚,好友才下了决心收下这份婚书。


    周琬还记得她出阁那日,那双不自觉颤抖的手心紧紧地握着自己的手,双眸中盈溢着令人看着便欢喜的神色,现在竟然说出了‘我没收’的话语。


    她细细地打量着傅羡好的神色,试探性问道:“是真的不喜欢他了?”


    闻言,傅羡好愣了下。


    良久后才说:“我不知道,只是觉得累得慌。”


    就像是一拳打在了团团棉花那般,没了劲儿。


    刹那间,周琬就明承了。


    接连见面的几次中,他就知晓傅羡好极会掩盖自己,就算是偶尔的走神也会叫人察觉不到她的想法,眼下的她却全然不似往常,只是是随意寻了个借口。


    不过,他也没有追问。


    傅羡好沉默了下,眸光看向紧阖的门扉,道:“殿下来了。”


    第 60 章   第 60 章


    淡漠中夹杂着微许茫然的话语将落,门扉被人从外推开,傅羡好微抬眼帘,看向已然换了身衣裳的萧瑾承。


    眸光相接,明明隔着弥漫四下的茶香云霭,可不知为何,她仍旧清楚地看清了那道幽邃眼眸中的翻涌。


    沉默须臾,傅羡好微垂眼眸,不紧不慢地随着傅恺等人起身,福身行礼。


    端庄恭谦的身影落入眼眸,与平日里并无不同,却尤为的刺眼,刺得叫人眼眸生疼,萧瑾承紧紧地盯着那道倩影,微微沉下的眼神中染上了微许难以察觉的冷峻。


    微风拂入,吹响了静止桌案上的油纸,扬起的油纸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泛着清香的桂花糕。


    轻盈剔透的沙沙声溢入耳中,宛似清晨时分敲响的锣鼓。


    萧瑾承不是没见过没人哭。


    周帝妃嫔众多,各妃嫔为了争夺那些缥缈的宠爱,常常使出各种手段。有些女人,会哭得梨花带雨;有些女人,则会哭得歇斯底里。


    萧瑾承自小在深宫中,早已见惯了她们把眼泪当做利器。


    然而,傅羡好则不同。


    她的哭泣,是无声的,是不吵不闹的,甚至是小心翼翼的。


    每一道哽咽,都带动身体微不可查地颤动,进而让别在发间的玉坠轻摇慢摆。如果不是萧瑾承一直注视着她的脑袋,观察着她的神色,绝不可能察觉。


    这种无声的、静默的哭泣,无限地放大了她的委屈和悲伤,萧瑾承心里一动,一种莫名的悸动在心里悄然升起。


    他忽地升起一股烦躁。


    而烦躁的根源,就在眼前。


    萧瑾承蹙起眉头,语气有些僵硬:“忘记告诉妹妹了,刚刚宫人说落月宫没有墨水了,我就让人将松炭磨成粉,兑了些水。”


    “妹妹若是用不习惯,那就不用写了。”


    傅羡好本已觉得必定要在萧瑾承面前丢脸了,没想到竟听到萧瑾承这样说,她猛地抬头,呆呆地望着他,似是没听懂萧瑾承的话。


    傅羡好:“什么?”


    萧瑾承:“……”


    一直蓄在眼眶中倔强地不肯滴落的泪水,这一瞬却因她猛的抬头,“刷得”一下,在绯红的脸庞滑落,流出两道湿痕。


    偏偏,她太过专注,根本没有注意到。


    萧瑾承定定地看着她流到腮边的泪水,心里越发怪异,他漠然地别开眼,道:“这墨不好,用这等墨水必然写不出好字,妹妹若是想请教,只好等下次了。”


    傅羡好缓了好一阵,才听懂了他的话,她好奇地去瞧案上砚台里的墨水。


    以前她用的墨水,色质均匀,浓稠相宜,细细品来,甚至还有淡淡的清香。


    而眼前的墨水,粉质不均,定眼看去,甚至水和墨粉已经有了离析的趋势。


    “原来,墨水竟可以用碳粉和水兑制而成。”傅羡好有些惊叹,在以前,笔墨纸砚均是由太学夫子下发的。此外,周帝和皇后也经常会派人给她送很多东西。


    是以,她除了会写字之外,关于文房四宝,她一概不知。


    萧瑾承见她如此讶异,水润的眼睛忽闪忽闪,透着灵动而艳丽的微光,双颊红扑扑的,一副醉酒的模样,他心里不屑地轻哼一声。


    萧瑾承虽是东宫储君,却和傅羡好以及那些娇养在深宫的皇子公主不同。


    这三年在漠北,吃野菜、喝雪水、做利剑……行军在外,多有不便,这些事情多到数不胜数,萧瑾承本可以仗着自己身份尊贵,避免这些事情。


    然而,他却躬先士卒,与普通士兵吃一样的饭,喝一样的水,即使是上战场,面对穷凶极恶的敌人,他也与士兵同在,共同御敌。


    这三年下来,他深入士兵之间,深入百姓之中,吸收了原先作为皇子绝不可能学到的东西。


    他不屑和傅羡好解释,本想就此闭嘴不言,却突然看到傅羡好开始提笔写字。


    不是怎么也不愿意写吗?


    他心里一动,下意识将目光转向桌案的宣纸上。


    傅羡好听了萧瑾承说的话后,心里的压力瞬间化为无形。但是,徐夫子曾告诉过她,笔墨纸砚皆是外物,书法的真本领,乃是在于自身。


    是以,在她意识到是墨的原因后,提笔研究了一下,便找到了原先下笔的感觉。


    于是,萧瑾承看到了,在那张他亲手铺好的宣纸上,傅羡好正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提笔写字。


    她的动作优雅娴熟,笔势连贯而下笔醇厚,她的笔触,带有女人特有的傅婉和细腻,即使墨色浓淡不均,却越发添了几分层次。


    萧瑾承本以为傅羡好是拿书法作为借口来刻意接近他,没想到傅羡好自身的书法功底竟如此深厚。


    一看就是下过苦功夫的。


    外人不知,萧瑾承尤爱书法,因此在看到傅羡好竟能用这种墨写出如此好字时,他的第一个反应竟是觉得可惜。


    能在书法上下苦功夫的人,能忍受日复一日只与笔墨相伴之人,没想到竟是个庸俗鄙陋之人!


    萧瑾承从傅羡好的字上抬起头,将目光缓缓移向傅羡好,仔细打量这个三年不见的表妹。


    纵使心里再不喜,萧瑾承也无法否认傅羡好的美艳。


    即使是低着头,看不清楚容貌,只端端站立地执笔写字,那袅袅娉婷的身姿和气质,已是超越了一般人。


    外面狂风不止,屋内寂静无声,只余下狼毫与宣纸摩擦的沙沙声,良久后,萧瑾承收回目光,不再看她。


    然而,那股熟悉的暗香却一直在鼻尖浮动,萦绕于心。


    是傅羡好身上的味道。


    萧瑾承心里觉得十分烦躁,这股若有若无的香味,几乎让他无法冷静。


    目光移到窗户上,他再次倾身向前,将关上的窗户粗暴地一把拉开。


    一阵狂风猛然侵入,吹翻了案上的宣纸,傅羡好猝不及防,她刚写完,手中的狼毫还未放下,桌上的宣纸已然飞上了天。


    傅羡好好不容易耗费心神写了一帖,见宣纸被风吹的落在地面上,忙不迭地上前想拾起,却又一次忘记了自己的腿伤。


    在踏出第二步之时,膝盖处传来钻心一痛,她一时站不稳,狠狠地扑在了地上。


    膝盖上的痛得让她差点儿喊了出来,但傅羡好还是忍住了。她强忍着泪水,将地上的宣纸捡起来。


    然而一扭头,却见萧瑾承漠然地盯着她,细看之下,甚至还有些许愤怒。


    傅羡好心里一惊,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竟让萧瑾承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她下意识低头,在看清楚自己的情形后,脸色瞬间煞白。


    这套绿丝碧罗裙对傅羡好来说有几分小了,尤其是裙摆部分,只堪堪到她的脚踝。


    而刚刚在她摔倒在地的一瞬间,涌入的大风吹起了她的裙摆,让她系在腿上的嫩黄丝带和脚踝处的蝴蝶,完全地显露出来。


    嫩黄的丝带缠绕在似雪莹白的小腿上,隐入脚踝处的蝴蝶结,这幅场景,旖旎而暧昧。


    让人,想入非非。


    也不能试。


    萧瑾承如墨般漆黑的瞳孔微转,不语,神色晦暗不明。


    傅羡好的抗拒已然清清楚楚地写在了眼眸中,半分也不肯退让,亦不肯往前半步,而是直挺挺地停留在原地。


    他抬起眼,嗓音低低地笑了笑。


    攥着女子手腕的指腹一点一点地摩挲过凸起的腕骨,宛若对待稀世珍宝那般,看似不经意,实则若是他人觊觎半息,便会荡然无踪。


    萧瑾承嗓音喑哑,似笑非笑地问:“确定不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