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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不想被戳穿,薛野就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去。他微微低着头,状似淡定地往前走,尽量模仿者记忆中袁吉的身形。


    只是拿个东西而已,一般很难被戳穿。


    薛野恭敬地双手接过了陆离手中的北海龟甲,压低声音快速地说了一声“谢谢师兄”。


    陆离点了点头,道了一声:“便在这里算吧。”


    本来观星大会也并不指定弟子的座次,而陆离虽说借了新的龟甲给袁吉,但难保玄龟甲同袁吉并不相合,导致卜算出错。陆离心中有记挂着袁吉白日里的哭诉,心里想着若是留袁吉在近处他卜算,自己也可及时指出他筹算过程中问题的所在。


    再两全齐美不过。


    薛野哪里能留下,他根本不会占卜,若是真的留下了,少不得露怯。露怯是小,露馅是大。袁吉一个司天门内门弟子,便是基本功再差,演算的架势应当还是错不了的。


    可薛野什么都不会。


    他当然不能留下,只压着嗓子说了声:“不劳烦师兄了。”转身便要往人群最末端挤。


    薛野的这般作为不出意外地露了马脚。他这冷漠的情状与袁吉平日里相去甚远,陆离几乎是立时便看出了不对,抬手便要拦下薛野。而不幸的是,薛野的脸与袁吉只有八分相似,必定是万万不能被陆离拦下,一旦被拦下,被识破是必然的。


    电光火石之间,陆离的手驾到了薛野的肩上,开始微微发力。


    先发制人,总好过受制于人。


    薛野没有转身,他能感觉到放在自己肩上的力量变得更大了,与之相对的,薛野垂在身体两侧双手不着痕迹地握紧了拳。薛野有自知之明,他与陆离不算关系太铁,若是自己泄露了身份,陆离大概率不会选择帮自己。私入观星大会这样的罪名,便是陆离愿意帮薛野,擎羊天官怕是也不会轻易放过他。况且,薛野也从来不把希望寄托在旁人能高抬贵手之上。


    薛野深知,机会只有一瞬,便是他转身的那一刻。唯有趁着陆离尚在怀疑还没有实证的时候,方可出奇制胜。薛野深呼吸了一口,刚要转身,却突然异变陡生——只听刚刚还一直静静悬在半空的落星盘突然发出了一声长吟,而后金光渐散,从半空中落了下来。


    这预示着落星盘要出结果了。霎时间,所有人的视线都被落星盘吸引了过去,陆离亦然。


    虽然仅是一个瞬间,但陆离分了心。


    而薛野并没有放过陆离分心的这个瞬间,他几乎是瞬间抽出了寒江雪。一刹那,以薛野为圆心,如同雪暴一般的冰霜在整个观星台上炸裂开来。毫无防备的司天门弟子们被冻住了双脚,不得动弹。


    尽管一击制住了观星台上的大部分人,但最大的威胁却安然无恙——离薛野最近的陆离毫发无伤,只见十八颗黑子和十八颗白子悬于半空之中,在薛野和陆离之间组成了一道隐形的墙。说是墙也不准确,那更像是一张竖着的棋谱。


    薛野对围棋确实没什么了解,看不真切,只能推断出这悬在空中的棋子定然是什么厉害的法器,在自己放出冰霜的一瞬间织就了结界护住了陆离。虽然并未冻住陆离,但薛野的目的已经打到了——陆离放开了架在薛野肩上的手。与此同时,看着对方落在自己佩剑上的震惊神情,薛野明白,陆离已经因为寒江雪而知晓了自己的身份。


    但薛野觉得陆离会为自己的身份保密,毕竟,自己此刻能站在这里,陆离功不可没。薛野眯起眼,等着陆离的选择。


    果然,陆离的表情由震惊变作嫌恶,但末了,什么都没说。


    既然自己的身份没有暴露,那么薛野只消打将出去,便是飞鸟如丛林,再无挂碍。


    但显然,陆离虽然不准备说出薛野的身份,亦不打算这么简单地放他离开。只见那原本用于保护陆离的十八颗黑子白子串成了一串珠帘,朝着薛野疾驰而来。同时,在场的其他司天门弟子虽然被冻住了双脚,但尚可使用法器,于是,无数法器也如同满天花雨一般朝着薛野扔了过来。


    铺天盖地,来势汹汹。


    好在薛野家底颇丰,这些年走南闯北骗了不少法宝,如今薛野身上那些宝贝的存量,只怕能与小型的宗门一较高下了。


    只见薛野从芥子囊中一掏,便掏出了一幢经幡。那经幡一立起来,便在薛野周围张开了一圈结界,不光陆离的棋子破不了这层结界,便是司天门人那纷至沓来的法器,亦不能奈何薛野分毫。这是镇魂幡,乃是昔年蓬莱宝库中得来的至宝,大乘期以下的攻击均可化作无效。


    但即使法宝在手,薛野仍是不敢放松警惕。因为这观星台上,可不是没有大乘期的。果然,就在薛野且战且退,到了观星台的边缘的时候,耳畔传来了一声怒喝:“竖子!”


    破风声紧随而至,竟是一道符咒劈空而来,直取薛野面门。


    正是擎羊天官的道符。


    薛野闪身而过,但第二道符咒很快便紧随其后,薛野虽也迅速躲过,但他心里知道这样不是办法,擎羊的符咒无穷无尽,可自己的体力却是有尽头的,如不能尽快脱身,被抓住只是时间问题。


    薛野将目光放在了那刚刚落地的落星盘身上,他将灵力注入寒江雪之中,口中念了一声:“去!”


    寒江雪立刻领会了薛野的意思,脱手而出,直逼落星盘而去。


    俨然一副玉石俱焚之状。


    看清了薛野意图的司天门众人简直目眦欲裂:“这贼人要毁了落星盘!”


    那可是司天门至宝,怎容毁损。


    瞬间,原本集中在薛野身上的攻击都转而用到了保护落星盘之上。便是擎羊天官,也为了用符咒护住落星盘而让薛野有了片刻的喘息。


    落星盘周围被布上了一层厚厚的结界。


    而对于薛野来说,他要的也不过是片刻的机会。薛野很好地抓住了这个机会,将手中的一个物什抛到了天上,那东西见风便长,从一个枣核大小最终长成了一艘华美的飞舟。薛野飞身上舟,而后将镇魂幡插在了飞舟之上。


    他本就没打算损坏落星盘,一切不过是脱身之计。


    好一招围魏救赵。


    虽然上了飞舟,但薛野依旧不敢放松警惕,因他知道,即使到了这一步,自己今夜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果然,这个念头刚刚闪过,擎羊天官的一道符咒便直接打在了飞舟之上。大乘期的威压让整个镇魂幡的结界瞬间分崩离析,薛野也因灵力激荡,而瞬间吐出一口血来。


    但擎羊天官明显没打算就这么放过薛野,趁着薛野吐血的瞬间,下一道符咒已经凌空而来。


    镇魂幡的结界已经叫先前那道符咒的一击给击破了,若是这一击再打中了薛野,薛野便只得靠血肉之躯硬抗大乘期盛怒之下的一击,结果可想而知——必是形神俱灭。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却正有一颗黑色棋子,眼看着被镇魂幡结界给弹了开来,正挡在符咒的行进路线上,十分凑巧地将擎羊天官的符咒给拦了下来。


    化险为夷。


    薛野没有放过这个机会,他抓紧机会驱动飞舟,同时狞笑一声,大喝道:“寒江雪!”


    如同回应薛野的呼唤一般,寒江雪一记钉上了落星盘周围的结界。虽然以薛野的修为,不足以击碎落星盘周围的结界,但寒江雪却以排山倒峡之力推动着落星盘,让落星盘和它周围的结界随着自己一同移动。


    只见一剑一盘在空中转了个弯,一同向着飞舟而去。飞舟也不曾停下,用着最快的速度远离着聚星阁,向着北方的天空疾驰。


    到了这时,观星台上的司天门众人这才终于反应了过来:“不好,他这是要偷落星盘!”


    薛野其实一开始并没有偷取落星盘的打算,只是这观星大会中间出了纰漏,叫他等不到最终结局了。既然观星的最终结果就在这落星盘里,那他只得借落星盘一用,等看完落星盘的批命,再还回来也不迟。其实薛野本不用做到这个份上,但他废了一面镇魂幡,又呕出了几十两鲜血,若是空手而归,实在是亏本。


    孤帆远去,白云悠悠。只听薛野的声音从渐渐远去的飞舟上隐隐约约地传到了观星台上来:“只是借用,等我解出星盘所言,定当归还!”


    到此时,飞舟已飞出很远一段距离,非是法宝所能及。


    法宝虽不能及,但若是擎羊天官全力追赶,也并不是追赶不上。但奇怪的是,当司天门众人看向自己的师父的时候,却见擎羊天官仍站在原地,并没有动。


    所有人都觉得有些奇怪,包括站在擎羊天官身旁的陆离。


    陆离看着自己沉默不语的师父,迟疑着开口道:“师父,方才……”他想要为自己刚刚拦下符咒的那颗黑子做出解释。


    但擎羊天官却打断了陆离的话:“陆离。”擎羊天官的语气很是沉静,道,“你要说什么为师不知道,为师只希望你能保证你说的句句都是真话。”


    但回答擎羊天官的,却是陆离的沉默。


    擎羊天官十分失望地看着自己这立在一旁的大徒弟,道:“这些年,你在外交了些什么样的朋友为师不管你,你带什么样的人上山为师亦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说到这里,擎羊天官止住了话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原来,擎羊天官什么都知道,只是装作了不知道。


    听了这话,陆离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道:“师父,是我错了,可那一招下去,大乘之下都是必是身形俱灭啊。”


    陆离并不是真的想要护着薛野,对于薛野利用他私入观星大会的事情,陆离尚在盛怒之中。但再哪怕陆离再生气,他与薛野好歹一同出生入死过,做不到眼睁睁看着薛野被当场打死,终是动了恻隐之心。


    回应陆离的,是擎羊天官的盛怒:“你先是认人不清,如今还要袒护一个贼吗?!”


    霎时间,整个观星台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在场的其他弟子都连大气也不敢出,他们也不是傻子,哪里能听不明白。


    五百年来,观星大会从不曾出过乱子,如今竟然来了个窃贼公然盗走了落星盘,简直闻所未闻。而更糟糕的是,这窃贼,竟是大师兄亲手带上山的。


    在这寂静之中,突然响起了“咚”的一声闷响。


    只见陆离以头抢地,拜倒在擎羊天官面前,郑重地说道:“师父息怒。弟子请命,亲手寻回落星盘!”


    第112章


    夜空疏朗,群星璀璨。崇山峻岭之间,远远飘来飞阁浮槎,如诗如画,如在画图中。只是等那浮槎近了,却只听得舟上传来一阵“叮铃哐啷”的声响,瞬间意境全无,只剩嘈杂。


    只见薛野此刻正一个人蹲在船头,热火朝天地鼓捣着手里一枚方形的小罗盘。


    “真是见了鬼了。”薛野嘴里不住地嘟囔着。


    自从这落星盘到了薛野的手里,不光原本金光熠熠的外观变得黯淡了,连大小也从原本的脸盆一般变成了如今的月饼大小,看上去跟赝品无异。


    薛野敲了敲手里的落星盘,道:“该不会忙活了半天,还是叫司天门的那帮人给诓骗了吧?”


    他回想起擎羊天官那个吹胡子瞪眼睛的样子,觉得应当作不得伪,况且司天门的这班人应当没有这样的才智。


    “那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呢?”


    虽然薛野陷入了沉思中,但他手上的动作却一刻也没有停。只见薛野缓缓将自己的灵力注入到了落星盘中,期待唤醒落星盘,从而得到落星盘演算出来的结果。但落星盘似乎很是排斥薛野的灵力,他的灵力才刚进去了没多久,便被全数吐了出来。


    巨大的灵力激荡甚至震得薛野后退了几步。薛野刚刚本就让擎羊天官打得吐了血,如今被这么一震,又再次呕出了几道血丝。他擦了擦唇边的血丝,目光阴沉地看向手中的落星盘。


    灵力催动落星盘这条路行不通,薛野便只得气沉丹田,大喝一声,用起了最原始的套路——用手使劲拍打起了落星盘。


    当然,不过是异想天开。


    落星盘自是岿然不动,就像是个凡俗之物一般毫无反应。


    眼见着自己窥探天机的计划胎死腹中,薛野又是一阵气结:“不会忙里忙外,还受了伤,最后抢了个无用之物回来吧。”他越想越气,但路是自己选的,临了也只能宽慰自己,“不过这次也不算竹篮打水,起码听了个‘祸起北方’的预言来。”


    聊胜于无,陆离毕竟有在世司命的称号,他说出的话,虽然不够精确,但准确性应当毋庸置疑。


    但,转念一想,北是多北,方在哪方?


    天下之大,若是等薛野一点点往北边找去,只怕等到世间太平了都未必能找到。只得耸一耸肩,半是无奈半是可惜地地叹了一声:“看来这一步,还是无用功了。”


    薛野本也不是不能接受失败的人,一招不行,再想另一招便是。他本来就不是被天命眷顾的人,一路摸爬滚打才有今日,心态好得很。再说想成大事,哪有一步登天的,随机应变才是上佳之选。


    为今之计,应该是找个能打开落星盘的人,司天门的人肯定不行,要是遇上了,不喊打喊杀已是万幸,若要说还有什么人有这样的本事的话……


    “不如去空觉山,问问那名佛子?”薛野记得陆离与佛子交好,说不定佛子真有这个本事也不一定。


    “也是一个办法。”薛野如此想着,深觉这似乎是此刻最靠谱的一个办法。


    但,内心深处,却又有一个声音在叫嚣着截然不同的答案——


    要不要往北边去看看呢?


    想到这里,一张熟悉的脸浮现在了薛野的脑海之中。薛野看向了自己的右手手腕,那里曾经绑着一条红绳,如今却什么也没有了。


    那日与徐白对完话,薛野便利落地扯断了传音缚,以防自己被循着传音缚给找到踪迹。


    如今想来,要有三个多月不曾听过徐白的消息了,应该说,是不曾听闻过一丝一毫关于北境的消息了。北境不同其他地方,自月曜死后,雪山神女便封锁了所有的出入口,不再同中州往来,乃闭塞之地也。


    “也不知道那废物是死是活。”一个念头不自觉地从薛野心底里冒了出来,“既然说在北方,那不如,去北境看看?”


    “去空觉山解落星盘虽也是一条出路,但其一,不知佛子到底有没有这个能耐,其二,不知佛子愿不愿卖这个人情,也不是一条万全的路。倒是北境,虽然封着消息,但里面估摸着应该大乱了,也符合陆离预言中所说的“北方”,去碰碰运气倒也不错。”


    薛野分明是一人出行,路程随心便是,可在这个夜里,他一人立在飞舟之上,朝着空气认真分析起了形式,也不知是想要说服谁。只是末了,他神态认真,站上了船头,扬声道:“对,就去北境!我此去北境,是为应司命之语,断断与徐白无关!”


    天苍苍,野茫茫。夜风凌冽,吹散了薛野那无由来的自言自语,却吹不散他纷乱的心绪。已经下了决定的薛野站在船头上,看着远方那漆黑的天空,神情不知为何有些气恼。


    其实是不是为徐白去的北境并不重要,为什么会想起徐白在北境更为重要。


    但此刻的薛野并没有意识到。


    “说来说去,还是怪司天门那帮傻子。不过看了半天星星,就随口编了个谎话让我往北方跑。所谓的镇派之宝,还是个冥顽不灵的破烂,根本就是图有虚名。”


    谁料话音刚落,突然平地一声惊雷。原本万里无云的夜空中竟平地降下了一道旱天雷,正砸在薛野的脚边。


    薛野:“?”


    虽然薛野坏事做尽,但这还是第一次真的见到“天打雷劈”的架势。再仔细一瞧,刚刚还安安静静待在一旁装破烂的落星盘此刻却正发着浅浅的金光。


    定是它的手笔。


    这薛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简直是出离愤怒了,他一把拔出寒江雪,直指落星盘:“刚刚让你说预言你装死,一说你的坏话你的本事就比谁都大?!”


    说完,薛野作势便要砍向落星盘。


    正在薛野的剑要砍上落星盘的当口,他的剑刃却突然被什么东西打中,发出“铮”的一声。剑锋也因此偏了三寸,落在了一旁的甲板上。那偷袭薛野的东西则是被剑刃弹开,嵌入飞舟的桅杆之中,可以看得出来,是一枚白色的棋子。


    正是陆离的法器。


    薛野侧目一看,正见陆离骑着一头四不像的灵兽,黑白棋子绕身,一副煞星的模样,立在薛野的船舷之侧,横眉怒目道:“薛野!你这厮好生狡诈!我好心收留你,你却不知好歹,竟敢盗取我司天门至宝,还不速速同我回去受罚!”


    简直是农夫与蛇。


    陆离向来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何曾这么失态过,俨然是叫薛野给气得动了真怒了。他一个利落的翻身下了灵兽,而后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薛野面前,抬手便要驱动自己的棋子。


    一副要同薛野不死不休的架势。


    薛野却没有与陆离打架斗殴的闲心。虽说真要打起来,薛野也并不觉得自己会输给陆离,但保不准陆离会不会脑袋不清楚,真与自己生死相搏。到那时候,那薛野就算赢了,也未必能讨到什么好来。而且薛野身上还带着伤,若是打斗,必定雪上加霜。


    薛野眼珠子一转,突然换了一副面目,怆然道:“陆兄所言甚是,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若是陆兄要杀我,我毫无怨言,只我今日若是不幸罹难,平生遗恨,唯有不能救出徐白,便是到了九泉之下,亦是死不瞑目,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他说一半藏一半,生怕陆离不肯深究。


    果然,陆离准确地从薛野的话里抓到了只言片语的消息:“徐道友?徐道友怎么了?”


    “徐白,他……”说到这里,薛野微微停顿了一下,而后用袖子遮起了自己的脸,两肩微微颤抖,装出一副哭啼之状,哀哀切切地说道,


    “徐白他被北境的人抓走了,眼看着,是活不成了。”


    陆离闻言,不由地大骇,道:“北境的人?北境的人向来不同中州来往,怎会抓走徐道友?他们为何要抓走徐道友?”


    北境向来与世无争,怎么可能?更何况徐白还是上清宗首徒,上清宗好歹也是大派,不可能善罢甘休。若是真的,那北境此番异动背后,必然牵扯着更大的秘密……


    陆离尚在沉吟之中,却听薛野扯着嗓子叫喊道:“我怎会知晓,我便是因为不知道,才想着借司天阁的法宝,好看看解决之法在哪里?”


    薛野言之凿凿,一副为了兄弟舍生忘死的情状,谎话简直张口就来。


    陆离见他如此,虽仍是怀疑,但语气却不由地软了下来,道:“当真?”


    薛野连连点头,殷切地说道:“自然是真的,正好陆兄你来了,不如帮忙看看这落星盘的批命,所言是何,有没有提到解救徐白的办法啊?”


    薛野窃喜:这不是瞌睡就送枕头的事情吗,自己前脚还在头疼落星盘不听话,后脚陆离便送上了门。他边断断续续地说着,边偷偷斜眼瞧着陆离的神情,见陆离脸上的担忧胜过了怀疑,便知道这事,十拿九稳了。


    但很可惜,薛野的如意算盘打空了。


    陆离虽然也跟着薛野一同紧张徐白的安危,但却还是拒绝了薛野的请求,他解释道:“我并不能号令落星盘。”


    “为什么?”


    陆离实话实话:“此物乃是天阶法宝,唯有历代掌门方可驾驭。”


    “啧。”薛野暗暗唾弃了陆离一声,心道,“真是没用。”


    但表面上,还是装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样子,抹了抹根本不存在的眼泪,道:“陆兄有这份心,已是感激涕零,不敢奢望更多。”


    陆离道:“徐道友的事情,你我可以一同再想办法,可当务之急,还是先同我回司天门交还落星盘吧。”


    薛野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拿到的落星盘,纵使现下用不了,也断没有就这么轻松交出去的道理:“不行啊,陆兄。我若是现在同你回了司天门,必然被绊住手脚,我现下着急赶着去救徐白,你也不想你朋友死得不明不白吧。”


    若是陆离在细心一点,便可听出薛野此刻话中轻微的不耐烦,但陆离太心善,他满心记挂着自己生死不明的徐白。


    “若是……”这时,薛野使出了一招以退为进,道,“若是陆兄为难,便自行将落星盘带回司天门吧,便是没有了落星盘的批命,我亦可为了徐白上刀山下油锅。”


    末了,薛野看着远方绵延的群山,轻叹一声:“虽千万人,吾往矣。”


    陆离见他如此,终是感到不忍,一句话在腹中辗转再三,最终道:“薛道友莫慌,我与你同去北境。待我修书回门派,将薛道友的不得已一一禀明,师父宽宏,定会谅解的。至于这落星盘,便由在下暂为保管。”


    其实陆离的提议也有私心,一方面,陆离提出帮忙,便可以兵不血刃地将落星盘回收了;另一方面,陆离还没有完全相信薛野,至于薛野说得到底是不是谎话,等到了北境便一切明朗了。


    薛野只得露出个笑容,道:“自然是好。”


    既然定下了同往北境,船上的气氛便也不似之前剑拔弩张了,陆离甚至还能抽空关切两句:“我记得昔年,两位道友还是水火不容的做派,怎么现如今薛道友为徐道友如此奔走,想来我不在的这些年,两位的交情应是加深了不少。”


    薛野道:“那是自然,我与徐白乃是同乡,又师出一门,他简直是这个世上同我最亲近的人了。”说着,他又抹了抹不存在的眼泪,俨然一副掏心掏肺的情态。


    但此刻的他还不知道,未来他要为自己的这句谎话,付出怎样的代价……


    第113章


    北境在幽鹿泽以北,最接近幽鹿泽的地方,是一片丰茂的草原,名曰放鹿海。草原辽阔,天高地广,据说这里住着神族末裔——先尧遗民。但是先尧遗民逐水而居,每年雪山融水路途不一,故而先尧遗民也行踪不定,踪迹难寻,对于大部分人来说,他们是只在传说中存在的一族。


    再往北境的腹地走,便是连绵的雪山。


    自鸿蒙起,这些大山便被冰封着,飞鸟不可入,走兽不可侵。它们原本是无人居住的,唯有孤风朗月,亘古长明。直到一千年前,有修炼无情道的修士,听闻此处适宜静心养性,便举族搬入,在雪山围起的腹地之中建起了一个小小的村落,不料此处修炼竟真的事半功倍,不到三百年,族中飞升数人,一时震惊宇内,无情道人闻之,竞相效法。


    久而久之,曾经被北境的雪山环绕的村落越来越大,变成了城池;原本不过是避世而居的修者们,也经过了几代更迭的权力纷争,开始有了自己的政治中心。


    这里不再是没有名字的无主之地,它开始有了个新的名字:无霜城。


    无霜城曾经靠着北境雪山中的玄铁发家。


    这里的玄铁最适合制作仙家法宝,故而月曜在时,北境与中州,甚至从极之渊都有极深的交易往来,北境虽苦,修者却因为繁荣的商贸往来而天材地宝充足,无论是符修、器修还是丹修,皆是人才济济,蒸蒸日上。


    然而,自从月曜死后,北境便不再与外界往来。符修器修丹修这等耗费外物的修士便也因此渐渐没落。曾经煊赫一时的符修器修大家们,要么直接趁着北境封锁之前居家迁往了幽鹿泽;要么一辈子困守雪山之中,泯然众人。唯有武修蒸蒸日上,在城中出人头地,平步青云。


    整个无霜城,渐渐成了一个武修为尊,力量至上的蛮荒之地。


    叶归苦便是出生在无霜城中的。他出生时自家便已经没落,听闻祖上曾是赫赫有名的医修,相传便是活死人肉白骨不都在话下。只是雪山之中草药贫瘠,自从北境断了与中州的联系之后,整个无霜城便难寻良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良药,他家祖辈替人看病便时有疏漏,日渐力不从心。疏漏一多,无霜城中的众人也开始讳疾忌医,陷入了恶性循环。叶家祖辈眼见飞升无望,郁郁而终。到最后,叶家医术也慢慢失传,到了叶归苦这一代,三十好几也只修了个引气入体,勉强靠着贩卖狗皮膏药艰难度日。


    不过,虽说只是引气入体,叶归苦依然十分欢喜。因为哪怕是最低等的修为,他也好歹是修到了练气期,算是摸到了仙道的门槛。既然入了仙道,那么就算在雪山上走丢了,也不至于冻毙于风雪中。既不会冻死,就意味着叶归苦可以上雪山了。


    叶归苦想上雪山,是为了想要振兴门楣的。他才刚刚引气入体,便一刻不歇地往雪山上赶,想着翻过雪山,去放鹿海挖些草药,一旦挖到了草药,便可照着祖上传下的医经再精进一二。虽说家人也多加阻拦,但叶归苦这人性子够倔,一声不吭地带上了一张馕饼,便头也不回地直接往雪山上跑了。


    “烂命一条,无可无不可。”


    谁知风雪深重,叶归苦上山还没有一会儿,便一下子在雪山中迷了路,走不出来了。


    好在叶归苦人够乐观,风急雪大,他只管在雪地中找了块凸起的石头,一鼓作气吃光了带来的馕饼,然后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叹气:“再往前怕是走不了,也不知道回家的路好不好走……”


    却不料叶归苦刚动了个回家的念头,立刻风停雪消,天朗气清,一条下山的雪道赫然出现在了叶归苦的眼前,就差将他亲自送下山了。


    这简直不能用常理来形容了,叶归苦感到有些傻眼:“这么奇怪?!”


    他深切地感觉到这雪山就像是在催促他回去一般,但若是就这么回去,他终究是不甘心的:“难得来一趟,便是找些雪山人参也不算空手而归啊。”


    然而叶归苦不走的心念刚一动,便见漫天风雪顷刻又至,像是不悦于他的选择,狂风怒号更甚从前。


    叶归苦并不知道,其实这满天风雪便是雪山神女给北境布下的法阵,为的便是断绝与外界往来。风雪迷眼,目的就是让生人退避,熟人归家。


    叶归苦虽不解其意,却胜在心性坚定,说不回去,就不回去。只可惜他在山中转了一圈又一圈,却丝毫没有找到人参的踪迹,倒是体力消耗过大肚子饿得咕咕叫。叶归苦已经把馕饼吃光了,只能恶狠狠地捞起了一捧雪,一边啃雪一边眯着眼睛在偶尔漏出黑褐色山岩的雪地之间穿行。看着纯白的雪面太久之后,叶归苦渐渐感觉到了眼花,他闭上眼睛轻轻揉了揉,觉得还是应该找个山洞先避避风雪。


    谁知他刚走没两步,突然脚底一个踉跄,叫雪地中的什么东西给绊了一跤,叶归苦直接在雪地上摔了个狗吃屎。他急匆匆地爬起来,一边呸着不小心吃进嘴里的雪和泥,一边查看脚底下的状况。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叶归苦的脚下竟是一双人腿。


    说人腿也不准确,那是一个人的下半身,而且仅有下半身。就像是被野狗啃完了上半身后随意丢弃在雪地里一般。


    叶归苦吓坏了,他曾确实听闻过这山上有雪狼,但是不曾亲眼见过,一路行来连雪狼的脚印都没有见到半个,却没想到却在此时亲眼见到了受害者。医者仁心,虽说死者已矣,但叶归苦终究有些不忍心,只低头对着那半具尸体说道:“这位仁兄,相遇也算是缘分一场,我便将你葬了吧。”


    叶归苦废了半天的力,终于在雪地上刨了个两尺见方的坑,人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


    “就挖到这里吧!”叶归苦实在是挖不动了,只得双手抱了个拳,对着那半具尸体道,“仁兄啊仁兄,实在不是我不出力,是雪山路艰,我亦需温存体力,见谅见谅。”


    说罢,叶归苦抓住了那半具尸体的一侧脚踝,用力将它朝着自己挖的坑拖了过去。怎料这尸体的下肢虽然看着并不肥胖,但等叶归苦真正一上手才知道它有多重。叶归苦感觉自己像是在拖动一座大山一般,猝不及防地摔了个踉跄。


    吓得叶归苦还以为是这尸兄怨气深重,不肯入土为安哩。


    叶归苦有些瑟缩,他又朝着那半具尸体拜了拜,口中念念有词道:“仁,仁兄……别闹,大不了等我找到了人参参透了医经所言,为你再造一座大坟。荒山野岭的,你就别吓我了……”


    说完这话,叶归苦气沉丹田,调动起了身上的灵力,一个用力,终于将那半具尸体给拉了出来,而随着叶归苦的拖拽,那尸体竟然也产生了异状——只见它一边移动,一边还慢慢凭空生长出了上半身。


    “啊!”


    叶归苦吓得一把松开了手,他以为自己见了鬼,快跑两步想要逃开。而他跑出去两步之后,惊恐地回头张望,却发现那多出来了一些身体部位的尸体还是静静躺在那里,毫无反应。


    叶归苦见状,不由地停下了脚步,他迟疑了片刻,最终,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还是默默走回了那具尸体旁边,继而气沉丹田,继续拖着那尸体的一侧脚踝往外拽。


    待到一具完整的尸体拽出来之后,叶归苦刚想松一口气,却发现那尸体的一手好像还拉着什么东西——赫然是另一个人的脚踝!


    等叶归苦将它们全都拉出来了才发现,这哪里是半具尸体,这分明是……两具尸体!


    不对,叶归苦上手摸了摸,还有温度!


    这分明是两个活人!


    “这是怎么回事?!”


    叶归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


    薛野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个山洞里。


    这山洞不大,所以他躺得离洞口很近,洞外风雪正盛,不可避免地吹入了洞中,正拍打在薛野的脸上,这也是他醒得这么早的原因。


    说起来,薛野会晕过去实在是意料之外的事情。他记得自己过了幽鹿泽后一路往北,穿过放鹿海便靠近了雪山的边界。飞舟代步,少了人工爬山的麻烦,薛野便搬了个凳子,坐在船头上,一边吃着瓜果点心,一边翘着二郎腿欣赏雪山草原的壮阔瑰丽。


    然而飞舟刚进入雪山界之后,原本看着万里无云的天气却突然层云密布,风雪骤然而至。风雪如刀,能见度一下子变得很低,而那风雪不光凌冽,还像是个活物一般,直绕着他的飞舟打着圈地袭击。


    不过片刻功夫,飞舟便失了航向,晕头转向地撞上了雪山那裸露在外的岩石。


    北境的雪山虽然覆盖着松软的白雪,但内里的石块却都是由坚硬的玄铁组成的,飞舟撞上玄铁无异于以卵击石,瞬间四分五裂,连带着舟上的薛野和陆离都一并双双坠入山中。


    修士虽然摔不死,但这滋味可并不好受。


    故而此刻,在山洞中醒来的薛野还恍惚了一下,他本以为自己这回得自给自足,从厚厚的雪堆将自己挖出去了呢,没想到竟然会安然地睡在山洞之中。


    “噼啪。”


    山洞中燃烧着的火堆发出了一声脆响,薛野不由地扭头看向了这明显的人为产物。


    “你醒啦?!”火堆旁坐着个人,是个算不得年轻的男人,那人听见了薛野起身的动静,便也顺势起身,想要过来查看薛野的状况。


    但薛野刚醒,还没搞清楚状况,似乎并不打算领这个情。


    虽说眼前的人救了自己,但薛野却并没有因此放下对陌生人的警惕,他不着痕迹地往后移了一些,假笑着询问道:“多谢道友救了我们,敢问道友姓甚名谁?”


    与此同时,薛野趁此机会默默打量起了眼前的男子——面容和善,长得十分周正,衣衫虽然看着有些旧了,但洗得十分干净,修为不过练气,应当是个为人较为正派的散修。


    那人也察觉到了薛野的不信任,他不但没有放在心上,反而善解人意地停下了靠近的步伐,耐心地向薛野解释道:“吾乃叶归苦,无霜城人士,乃是医修,欲离开无霜城,行至半途,因缘际会,遇见了二位仁兄。”说着,叶归苦指向了一旁尚在昏睡中的陆离。


    薛野这才发现陆离也在山洞中。


    “他怎么了?”薛野皱眉看着陆离,转头向叶归苦询问道。


    叶归苦实话实说道:“不知道啊,我为你们检查过,没有外伤,照理说他应该早醒了,可如今既然这位仁兄如今还在昏睡中,那便有可能是冻坏了。”他言之凿凿,说话间便走到了陆离身侧,看了陆离一会儿之后,便从腰间掏出了个布包。叶归苦慢条斯理地将布包展开,展示出了里面一排粗细不一的银针。


    叶归苦对薛野说道:“你放心吧,我祖上乃是有名的大医修,虽然这些年我的修为因为灵物短缺而耽误不少,但底子放在这里,自然针到病除。”


    说着,叶归苦对着陆离自信落针,正扎在陆离的百会穴上。


    须臾间,只听一声响彻云霄的惨叫回荡在雪山之间。


    原本还昏睡不醒的陆离竟然在挨了针之后“嗷”地一声挺身坐了起来。


    叶归苦见状大喜:“你看,我就说……”


    谁知叶归苦话还没有说完,便又听见身旁传来“咚”的一声——他扭头一看,竟是陆离又瞬间倒回了地上。


    叶归苦见状,从善如流地改了口风,道:“我就说我耽误不少吧……呵呵。”他干笑两声,尽量掩饰起了自己的尴尬。


    第114章


    陆离醒过来的时候身上哪里都疼,他能敏锐地感觉自己应是躺在一块木板上,而且正在移动中。山路颠簸,陆离整个人便也随之一颠一颠的。每颠一下,陆离的后脑便随之在身下的木板上撞击一次。一下又一下,发出了规律的敲击音。


    这敲击音薛野也听到了,但薛野并不在意。


    还好醒得早,不然怕是要醒不过来了。


    陆离摸了摸自己有些凸起的后脑勺,坐起身来望去,发现自己正在一辆行驶的牛车上。再细一瞧,这拉车的哪里是牛,分明是他先前用来追赶薛野的那头灵兽。


    陆离大骇:“谛听,你怎么成牛了?!”


    要知道,谛听最是傲骨,往常常人要骑它它都不愿意,如今竟心甘情愿拉起了板车,简直是闻所未闻。


    而前方拉车的谛听听见陆离的声音,便知道是主人醒了,立刻停下脚步,扬起前蹄,朝着天空极为哀切地“嗷——”了一声,像是在尽情诉说着自己的不满。


    谁知下一个瞬间,只听“啪”地一声,一道鞭子便打在了谛听的屁股蛋子上。


    赶车的人半是威胁半是恐吓地说道:“牛是这么叫的吗?”


    看得出这一记实在是打疼了,谛听立马乖乖地改口:“哞——”然后四蹄着地,走得又稳又快。


    陆离只觉得自己无比头疼,虽然赶车的人穿着厚厚的蓑衣,从背影也看不清样貌,但陆离一下子便听出了薛野的声音,他扶额看着薛野的背影,道:“薛野,你为什么这么对谛听?”


    赶车人闻言,回身看向陆离,笑道:“我们的飞舟翻了之后,在山洞中躲避风雪,它冒雪来找你,你说巧不巧,我正巧缺个拉车的牛马。”


    陆离看着赶车那人的脸,禁不住愣了一下——那人虽然发出了薛野的声音,但面容却与薛野毫无关系。


    “你……”


    赶车地人轻笑,而后娓娓说道:“吾乃叶归苦,无霜城人士,乃是医修,欲离开无霜城,行至半途,因缘际会,遇见了仁兄。”


    当然,这番说辞陆离是断断不会信的,他看着赶车之人脸上那狡黠的笑容,心中便已经下了定论:“薛野,你又从哪里编出来了这么一个身份。”


    薛野“哈哈”一笑,知道瞒不了陆离,嘴上却还是打趣地说道:“什么编的,我便是叶归苦啊。”


    陆离有些不耐烦了,催促道:“赶紧实话实说。”


    薛野耸了耸肩,一边转过头继续看着前方的路,一边说道:“真有叶归苦这么个人,他救了我们。”薛野只不过是用先前伪装袁吉的陶土做成了叶归苦的脸,而后戴在了自己的脸上,假装成了叶归苦。


    陆离狐疑地看着薛野,生怕薛野口中的这个人已经被他斩草除根了:“那他人呢?不会被你给……”


    薛野当然没有这么丧心病狂。


    “他想出北境,我们想入北境,我将我的核舟送给了他,叫他沿着捡到我们的路找出口去了,他无父无母,无儿无女,唯有一个远房的长辈住得近,日日照料生活,你我初到北境,正缺一个落脚地,既然如此不如顶替了他的身份,住进他家里去,一举两得。”


    虽说是一举两得,但拖人下水总是不好的:“可是……”


    然而陆离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薛野给打断了:“别可是了,再可是也来不及了。前面就是无霜城了。”


    说着,薛野指向了前方。只见雪后初霁的晴朗天空之下,一座冰雕玉砌的白色城池赫然展露在了蓝天之下,晴日的阳光慷慨照耀,让城中的一切都像是被镀上了一层金光。


    如此圣洁的一座城池,让人禁不住好奇,在这光辉和灿烂之下,又会有多少藏污纳垢的事情在悄然发生。


    入城之前,薛野在城边化雪之处拔了不少湿哒哒的枯草,他提醒陆离道:“藏好了,别叫人发现了。”然后,薛野又将自己身上的蓑衣脱了下来,盖在了陆离身上,最后,讲那些枯草压在了蓑衣之上。


    无霜城没有守城的守卫,因为这里没有外人,城门常年大开,但却无人进出,因为雪山高耸,出去了也是吃力不讨好,故而高耸的城门门可罗雀,无人进出。


    薛野乐得清闲,赶着按照叶归苦的说法,赶着谛听便直接进入了无霜城。


    入了城门后走不了两步就到了无霜城最繁华的一条街上。薛野赶着谛听出现在这里的时候,整条街的人都不约而同地被他吸引了注意力,他们见到从城外赶车回来的薛野很是惊讶:“叶归苦,你怎么从雪山上回来了?”


    薛野也不怯场,用一早便已经准备好的说辞解释道:“我刚引起入体,想着去山上挖点人参。”


    便有人起哄地追问道:“挖到了吗?”


    “没看见我只拉回来一车枯草吗?”薛野对付起人群来堪称是游刃有余:“哪有啊,差点饿死在山上。”


    “拉枯草干什么?”


    “喂它啊。”说着,薛野指向了替自己拉车的谛听。


    谛听便顺势“哞——”了一声。


    其实它不吃这种东西,但,有谁会在乎呢?


    听见谛听低沉有力的叫声之后,街上的人无不怀揣好奇地看向它,他们上下打量着这个四不像的东西,疑惑道:“你这拉车的灵兽哪里寻来的?”


    薛野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地继续编故事:“雪山上抓的啊。它突然蹿出来,想吃我,吓了我一跳,结果朝我冲过来的时候不走运,一头撞在石头上了。就被我套了车,拉回来了。”


    “雪山上有这种东西?真的假的?”


    这可说得上是一个错漏百出的故事,但是对于无霜城的人来说,新鲜猎奇的故事只好玩就行,不过是一只灵兽,又不可能闹出什么大乱子,听一个乐就行,没人深究。


    而谛听在听了这个故事之后,却不服气地喷了个响鼻,而后如同抗议一般,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哞——”


    “当然是真的。”


    薛野也不管谛听的抗议,继续同街上的众人有说有笑。他一边说着,一边不着痕迹地在看着路,他对无霜城并不熟悉,虽然有叶归苦指的路,但也并不能保证自己走的路一定是对的。


    但是作为叶归苦,他应该是生于斯长于斯,说什么也不可能在大街上一户一户找起自己的家门来吧。


    好在,这群看热闹的人也不是一无是处,他们下意识地替薛野指了个方向,道:“快回去吧,再不回去你三叔该着急了。”


    薛野于是从善如流,赶紧驱使谛听朝着行人所指的方向走去,口中不忘应和道:“好嘞。”


    车子一边走,薛野一边朝着身后倾了倾身子,低声朝着身后躲在枯草堆里的陆离说道:“这城里的人和人之间都极为熟稔,若是出了个新面孔怕是特别打眼,你轻易不要露面,待我想办法替你寻摸个身份。”


    陆离也乖巧地躲在枯草堆中,一动不动,低声回应道:“知道了。”


    小车晃晃悠悠进了一条窄巷,叶归苦那四面漏风的房子便也近在眼前了。这是一处三进的房子,雕梁画栋,占地不小,祖上应是阔过的。只是如今窗户破了也没补,屋顶漏了也没修,落魄了也是实打实的。


    薛野推开家的门的时候,院子里正立着个中年修士,他一见到薛野便立刻横眉怒目,举起院子里的笤帚便朝着薛野冲了过来:“你去哪里了?”


    这便是叶归苦的三叔了。


    叶归苦之前曾经透露过自己想离开北境的打算,但是叶三叔觉得那是痴人说梦,于是百般阻止,却始终没能绝了侄子上山寻路的心思。他今日一见自己的侄子不见了,便料想到叶归苦应是离家出走,逃离北境去了。


    叶三叔简直要气死了。


    谁知扫帚还没落到自己的侄子身上,便听见侄子轻飘飘地说了一句:“我上山挖人参啊。”


    即使扫帚已经到了眼前,薛野都没有一丝一毫心虚的表情,甚至还笑盈盈地看着自己这个冒出来的“三叔”。而那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样子,也成功让叶三叔开始产生了自我怀疑:“归苦毕竟还是孩子,贪玩正常,我是不是有些太草木皆兵了。”


    但嘴上,叶三叔的语气依旧十分冷硬,他不情不愿地放下了扫帚,然后不信任地上下打量着薛野,确认道:“挖人参?”转而看着驾着车的谛听,皱了皱眉,嫌弃地说道,“这又是个什么东西?”


    薛野刚想把自己之前编的谎话再说一遍,急性子的叶三叔却已经把注意力转移到了下一个话题,他今天来找叶归苦,是有要事:“你二叔从逐鹿殿里传来消息,说里面在大肆寻找医修。”


    薛野在告别叶归苦之前,听他讲过无霜城中的大概情况。所谓逐鹿殿,便是无霜城的权力中心,曾经的北境之主,如今的雪山神女都住在其中。寻常修士想要进去,难如登天。


    薛野有些意外地看了叶三叔一眼,没有想到面前这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中年修士竟然能将手伸到逐鹿殿中。


    这倒是可以省去自己不少的麻烦。


    薛野虽然内心窃喜,但面上却不动声色地询问道:“找医修做什么?”


    叶三叔闻言瞪了薛野一眼,就好像他问了什么愚蠢的问题一样。“自然是看病啊。”


    薛野哪里会看病啊,怕是露馅还差不多。但他也不是没有见识过叶归苦的医术,只怕就算是叶归苦本人在这里,说要去逐鹿殿里看病,也有些天方夜谭了。


    “我这样的资质,看病怕还是有些勉强吧。”


    叶三叔显然也对叶归苦的医术有一定的了解,实话实说道:“有你二叔在,你怕什么?只要看不死,就能给你算上功劳。我们怎么说也是北境开疆拓土的功臣,我们祖上在时,孤鸾算个屁啊,但凡当初你爹不要选什么劳什子的医修,你们这一脉,就算想要入主逐鹿殿也未必不行啊。”叶三叔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薛野。


    这是要光明正大走后门的意思。


    薛野闻言,不着痕迹地挑了挑眉,看来,他还是低估了叶归苦的身世。不过也是,雪山神女的结界怎么可能轻易被一个废柴医修所破解。如今想来,叶归苦之所以能将薛野和陆离拉进北境之中,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的血脉。


    既然知道了叶三叔能探听到逐鹿城里的消息,薛野自然要物尽其用,他旁敲侧击道:“三叔,逐鹿城里,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叶三叔也没打算瞒着自己的这个侄子,他将薛野和牛车一同赶进了小院中,而后走到大门口向外张望了两下,确定没人之后才关上了门,并快步走到薛野身边,附耳说道:“我告诉你个小崽子,你可别说出去啊。”


    薛野自然是满口答应。


    叶三叔神神秘秘地说道:“玉枝知道吧?”


    那能不知道吗,那薛野可太熟了。


    薛野点了点头。


    “玉枝前段时间回来了,还带回来个年轻人,说是……说是月帝的后代!”


    月帝指的就是月曜,在中州,世人都尊他为北境之主,而在这里,大部分北境居民都喊他月帝。


    薛野明白,叶三叔口中的这个“年轻人”,说的应该就是徐白。


    薛野装出了一副首次听见大消息应有的惊讶:“真的假的?!”


    叶三叔则满脸骄傲地说道:“当然是真的!逐鹿殿里封锁了消息,但是纸包不住火。孤鸾捂得再好,也架不住你二叔手眼通天啊,他在逐鹿殿中耳目众多,没过几天便得到了确切的消息。”


    看来这所谓的叶二叔,在无霜城中的实力应当不容小觑。


    薛野又问:“那这跟医修有什么关系啊。”


    说起这个,叶三叔的表情便一下子从自豪变成了便秘,他气急败坏地敲了一下薛野的头,怒道:“你二叔什么性子你还不知道吗?他他娘的是能沉住气的人吗?他得到消息第二天就带着人在朝会的时候逼孤鸾交人了。”


    薛野:“……”


    很好,这得记上:叶归苦家族成员构成:脾气暴躁的三叔,有勇无谋的二叔。


    薛野揉了揉脑袋不好发作,只能赔了个笑脸,接着问道:“然后呢?”


    “然后孤鸾那老娘们就说玉枝病了,是在外界感染了什么不曾见过的病症,会传染,不能见人。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就是个借口。依我看啊,她多半是把玉枝软禁起来了。”


    果然,同薛野想的一样,玉枝此番带着徐白回北境,根本就是吃力不讨好。


    “那三叔让我进城是为了……”


    叶三叔用“你怎么这么笨”的眼神看着薛野,道:“这你还不明白吗?你进去之后,随便治治就行,然后不管孤鸾那老娘们放什么屁,你都笃定玉枝已经治好了。”叶三叔顿了顿,用一副老神在在的表情看着薛野,说道,“剩下的事,有你二叔呢。”


    第115章


    薛野自然是要去逐鹿殿的。


    可是如今情势未明,他确实也不想打无准备的仗,只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复,道:“我知道了,三叔,就是这事情这么大,你起码让我准备准备吧。”


    其实在薛野看来,他这已经是应下了的意思。但架不住他现在不是薛野,是叶归苦啊。


    而叶三叔最了解叶归苦的脾性,他这个侄子对争权夺利的事情向来没什么兴趣,便把薛野的话当成了敷衍自己,作势又要抄起笤帚,怒道:“这有什么好想的!这不就是天上掉馅饼的事情吗!归苦,我大哥去得早,我和你二叔也老了,不知道能帮你到几时,你要是不愿意,我死了以后哪里还有脸面到底下去见你爹啊……”


    说着,叶三叔开始捂着脸假哭起来。


    要论起道德绑架,薛野可算得上是祖宗,哪里能被叶三叔这点伎俩给哄骗到。再说了薛野本就没什么道德,礼仪孝悌抛诸脑后,更不可能被绑架了。


    薛野斟酌了一下叶三叔的修为,开口道:“三叔,您是修士。而且是合体期修士,就算修不到大乘期,老死了,那起码也是千年以后的事情了,到那时候,我爹轮回都不知道轮回了多久了,怎么可能还在底下等您啊。”


    “你这小兔崽子真是长本事了啊,只是修到个练气期,竟然都敢还嘴了?!”这回叶三叔索性连装都不装了,他高高地举起了笤帚,怒道:“你去不去!”


    叶三叔这回是打定了主意,说什么都要把叶归苦给拉入伙。


    薛野当时与叶归苦分别得匆忙,只听说他有一个远房亲戚,不知道是个这么难缠的合体期。他可架不住合体期的毒打,立马认怂:“我去,我去还不行吗?今日劳累,等我睡醒,明日便去。”


    明日便明日吧,总归肯去便是好的。


    叶三叔虽然恨不得薛野立马动身,但终归还是心疼侄子的,只能冷哼一声,老大不情愿地说道:“算你识相。”


    这事就算是这么定下来了。


    又东拉西扯了两句,讲了讲雪山上的见闻和抓到谛听的过程,薛野才终于千恩万谢地送走了叶三叔。到了这时,他才终于找到了机会,扒开枯草把陆离给放出来。


    薛野看向陆离,询问他的意见:“你怎么看?”


    陆离刚刚就躲在板车上,离薛野和叶三叔都极近,他们说的话自然也听得清清楚楚。他冷静地分析道:“也就是说,有个叫玉枝的人,将北境之主的后代给带了回来,导致北境的有心之人都开始蠢蠢欲动了。”陆离略微沉吟了一下,得出结论道,“如此看来,那个年轻人多半便是徐道友。”


    当然是徐白。


    什么都知道的薛野明智地选择闭上了嘴,多说多错,他可不想叫陆离看出来他与此事脱不了关系。


    而思考中的陆离也没有察觉到薛野有些心虚的眼神,只认真道:“北境与中州虽无联系,但北境若是生了变故,于中州而言,亦可能有不可估量的震动,先前从极之渊的动乱便是最好的例子。再加上之前荧惑守心之象,怕是……”


    薛野于是附和道:“言之有理,这样,明日我先进逐鹿殿里看看,你就留在这里,想办法解开落星盘,看到批命之后,便可得知北境此次与天下大劫有无关系,等知道了结果,我们也好有备无患,再从长计议。”


    其实这话的重点不是薛野要去逐鹿殿,而是让陆离帮着解开落星盘,虽然陆离说落星盘只有掌门能解,但他亦有“当世司命”之名,要说他完全没办法解开落星盘,薛野是一万个不信。说不定,是和自己一样,留了一手。


    果然,陆离点头应下了薛野的话:“也只好如此。”


    陆离又关照道:“你不会医术,去了之后不要勉强,最主要的还是要套出徐道友的下落。”


    薛野没提叶归苦“医术奇绝”的事,只道:“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


    第二天天刚亮,薛野便踏上了前往逐鹿殿的路。


    整个无霜城在雪山包围的盆地之中,而逐鹿殿在无霜城的最高处,那里可以俯视整个无霜城。实际上,逐鹿殿只是一座宫室的名字,而那里实则有连绵的宫室,月曜在世时,那地方被叫做月帝宫。整个月帝宫共有十二座楼台,五间宫室。而这五间宫室中,最大的那一间便是逐鹿殿,寻常理事议事都在此处。


    后来月曜一死,孤鸾代为执掌北境。她虽然并没有将月帝宫改名,但北境众人听闻月曜死得特别儿戏,便渐渐对先代北境之主的事情变得讳莫如深,便只称逐鹿殿,不说月帝宫了。


    晨光熹微,当薛野站在月帝宫底下的时候,才明白什么叫做“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宫室华美,皎洁无暇。哪怕身后就是日照金山的美景,亦不堪与之相较。


    薛野几乎是刚走到月帝宫底下,巨大的宫门便顷刻开启。那巨大的宫门只开了个缝,从里面走出来了一个穿过宫装的女子。那女子美貌,身后彩色绶带飞舞,当真是如同天上的仙娥下凡一般。


    只是那仙娥堪堪与薛野打了个照面,便立刻变换了另外一幅表情:“你怎么穿成这样就来?!”


    表情凶悍,活脱脱一个夜叉恶鬼。


    薛野今日穿得确实有些落魄了。他穿得是叶归苦的衣服,已经尽量拣着最得体的穿了,可惜叶归苦的衣服基本都带几个补丁,看得出之前过得多少有些贫苦。所以总得来说,穿这身衣服进入整个北境的权力中心,多少还是有些唐突了。


    若是叶归苦在这里,少不得要局促不安,但薛野心态好,他用手作了个揖,轻描淡写道:“见笑见笑,家里衣服都洗了,只剩下了这一件。”


    油嘴滑舌,一看便不是什么好人。


    那仙娥十分不屑地看了薛野一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绪,而后公事公办道:“跟我来吧。”


    说罢,她转身往宫门之内走去,同时顺便自我介绍道:“侄少爷见笑了,奴只是一时担心而已,莫要见怪。奴是叶二爷的人,侄少爷只管唤奴颦儿便是。”


    她这话虽然说得恭敬,但语气冷硬,看得出多少还是有些违心的。


    颦儿虽是叶二叔的人,但对待叶归苦却实是轻慢。因为在她看来,自家二爷这个侄子实在不争气。三十好几也就修了个引气入体,修为低下不说,如今还要自家二爷帮着谋事,简直是趴在自家主人身上吸血的奇葩亲戚。叫他帮个小忙,又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应该低调行事的时候穿了个破破烂烂,极为打眼。实在成事不足,越想越叫人气不过。


    不过轻慢归轻慢,该叮嘱的事宜颦儿还是面面俱到,一件也不能少的。她一边不情不愿地领着薛野往前走,一边向薛野讲解着月帝宫里的注意事项。


    “虽然里里外外都交代过了,但是你给玉枝姑姑看病的事还是要避着孤鸾大人的。”说到这里,颦儿停下了脚步,转身看向薛野,扬起了声音,道,“待会儿你进了玉枝姑姑的寝殿以后,便呆在里面不要出来,等到了傍晚,我再来接你。记住!没事不要乱跑!要是让孤鸾大人的人发现了,你不死也要退层皮。”


    薛野一一点头应下:“自然自然。”


    颦儿见薛野态度尚可,语气总算也软化不少:“你除了要小心孤鸾大人,她身边还有不少左膀右臂亦要小心,比如……”


    谁知道颦儿话还没说完呢,就听见一个声音在两人耳边响起:“哟!这是谁啊,这不是颦儿吗?”


    颦儿听了那个声音,先是一惊,而后转头看向一侧,只见前面那间宫室的转角处周来了一个穿红衣绿的女子,虽然浓妆艳抹,却不媚俗,反而美得浓烈张扬,如同盛开在雪山的一朵红花。


    那女子美则美矣,一开口语气却很冲,朝着颦儿道:“你带了个什么人在这里面乱晃?”


    颦儿警惕地看向了那名女子,而后挺身站在了薛野面前,她微微侧头,低声对着薛野说道:“跑!”


    简单直接得让薛野以为自己听错了。


    “啊?”


    “只要不被抓现行,她不敢拿我怎么样。”颦儿虽然在跟薛野说话,但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女子,“我拦住她,最里面那间宫殿便是玉枝姑姑的住所,你自己一个人去,记住,跑得快些,别叫人追上,一旦进了玉枝姑姑的殿里,他们便不敢为难了,听懂了吗?”


    薛野点头:“听懂了。”说完,薛野扭头就跑,跑出去没有多远,便听见身后传来兵刃相交的身影,薛野不敢怠慢,又加快了一些脚步。


    三步并作两步,不多时,玉枝所居住的宫殿便到了。


    玉枝殿不小,乃是三重殿,分为前殿、中殿和后殿。只是如此华美的宫室,殿门口却很是冷清,殿门紧闭,一道道雕工精美的门扉上正刻着“杏林春燕”的纹样,在这无尽的冰天雪地之中,也不知算是一种期望,还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无暇思考,薛野抬手便要推门进去,谁知道这个时候,殿门却从里面被打开了。


    有人推门出来。


    而巧的是,推门出来的正是玉枝。


    玉枝显然没有想到宫门外会有人,往外开启的门扉不轻不重地打在了立在殿门外的薛野身上,让从里面出来的玉枝吓了一跳,她顿了一下,才抬头看向站在殿门外的人,当看见薛野的时候,她明显愣了一下。


    玉枝看着薛野的脸,有些迟疑道:“你……”


    然而她还没来得发问,便听薛野说道:“在下叶归苦,来为玉枝姑姑诊脉。”


    “叶归苦?”


    玉枝在脑海中思索着这个名字,但显然一无所获,只能勉强从“叶”这个姓氏里,窥见一丝叶家老二的影子。她似乎想说什么,但是最终忍住了,只扭头看了一眼殿内,转而对着薛野说道:“诊脉就不必了,我没病,劳烦你多走了一趟。只是如果你不介意,正好我的客人病了,不如你去替他看看,也不算无功而返,可否?”


    病了?


    薛野挑了挑眉,心中不由地嘀咕道:“徐白病了?这祸世的孽障竟还有生病的一天,难不成是天寒地冻,把脑子给冻坏了不成?”


    薛野会这么想是因为修者照理说不可能会生病。毕竟修者不知寒暑,不分冷热,且筋骨不似凡人,哪可能会生病呢?


    只是,世事亦有例外,唯一的可能便只有——走火入魔。


    话虽如此,可……徐白?


    薛野在心中转了几个来回,都深觉徐白不像是会走火入魔的那种人,他心里琢磨道:“徐白不像啊。”


    这怕不是个圈套。


    薛野细想,又觉得不可能,毕竟他昨日才到,徐白便是神仙都不可能算得到,还提早布下陷阱等着自己吧。心里百转千回,薛野还是作势要推辞,道:“这恐怕不妥吧,我……”


    岂料他话还没说完,就听见玉枝说道:“我有事要离开一趟,你直接进去吧,他就在中殿的第二层。”


    “可是……”


    然而还没等薛野把话说完,玉枝姑姑便快步走开了。


    行色匆匆,似有古怪。


    但薛野无心去管玉枝的行踪了,他正踌躇着要不要推门而入。


    实际上,薛野并不想那么早见到徐白。他来北境不过就是想确认一眼徐白是死是活而已,若是死了,还且罢了;若是还活着,那薛野少不了要补上两刀。左右远远看上一眼便也足够了,也没必要非得面对面吧。


    就算薛野如今带着叶归苦的脸,但万一败露,只怕要被徐白千刀万剐。


    但转念一想,徐白现下正在病中,岂不是最为虚弱之际?真打起来,谁剐谁还不一定呢。况且颦儿先前交代,让他没事便待在玉枝殿中,不要让雪山神女的人发现。薛野无意节外生枝,所以——


    “来都来了。”


    薛野耸了耸肩,推开了玉枝宫殿的大门。


    前殿空旷,地面是黑色的大理石,光可鉴人。薛野走在里面,甚至能听见自己脚步的回响。而当他穿过前殿,到达中殿时,便看见整个中殿竟然无墙,只用层层叠叠的白色帷幔遮挡目光,看上去风雅异常。


    可惜风雅为清冷之物,在这终年落雪之地,犹显凄清。


    薛野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往第二层走去。


    入目仍是一片白色。风卷层帘,如同漫天飞舞的霰雪,正映着窗外被皑皑白雪覆盖的雾凇,美轮美奂,瑰丽奇绝。透过重重白纱,依稀可以看见最里面安放了一张卧榻,卧榻背后是织金的五彩屏风,华美却孤寂。虽然从薛野的视角只能看见卧榻的一隅,但明显能看得出卧榻上应该堆着薄毯,且微微隆起,应该是躺了个人。


    不出意外,徐白应该就在那里。


    怪了。


    “这是病得都起不了身了?”薛野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掀开白色罗帐往里走去。


    可等薛野掀开最后一层白纱,却发现卧榻上只有堆积在一起的锦缎,并没有徐白。


    “嗯?”薛野疑惑地发出了一个鼻音。


    下一个瞬间,剑刃的冷光破开缱绻飞舞的白纱,合体期的威压笼罩在薛野的身侧,只是须臾间,薛野便感觉自己的脖子上一凉,他惊诧地回过身,正对上了那双许久未见的眼睛——


    它们如同月夜破开水面的一道孤鸿,掠影而过,浓墨重彩。


    第116章


    薛野只与徐白对视了一秒,便慌忙移开了视线。半是惊讶,半是心虚。他心有余悸地想起了徐白先前曾与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最好这辈子,都别再被我抓到。”


    现在可不是被抓到这么简单的事情了,现在薛野的行为简直是自投罗网。


    而徐白并不知道薛野心中的百转千回,他冷冷地盯着面前的不速之客,目光更像是再看一个死人。


    薛野当然从这目光中感觉到千钧重担一般的压力,但他告诫自己,不要贸然开口,更不要与徐白对视。他时刻谨记着自己此刻是叶归苦,叶归苦乃是一名刚刚引气入体的医修,是绝对没有胆子与合体期的徐白对视的。


    等等……


    合体期?


    合体期!


    短短三个月,徐白竟已经修到合体期了?!


    这个认知让薛野的怒气直冲天灵盖:“这怎么可能?!”


    可笑他薛野,也算天赋异禀,拼搏半生,也才堪堪修到元婴后期,离化神期尚有一步之遥,离合体期更是山遥路远,想都不感想。而徐白不过是回了趟老家,怎么就合体期了?


    得要多么强大的造化,才能在三月之内突破化神期,直达合体期?


    闻所未闻。


    原本是想来看看徐白死没死,结果差点把自己气死。薛野嫉妒得眼睛都要滴血了,但好在理智尚存。他忍着直接与徐白动手的冲动,告诫自己冷静下来:“真要打起来,我必不是徐白的对手。讨不到好不说,反而给了徐白把柄新仇旧账一起算的机会。得不偿失!得不偿失啊!”


    对,冷静!为今之计,是要在假装叶归苦的同时,稳住徐白。若是运气好,说不定还能套出他修为精进的内幕,倒也不算白来一趟。


    想到这里,薛野又开始偷偷地观察起了徐白。观徐白样貌,竟是一点也没有修炼到合体期的意气风发,相反,薛野从没见过徐白这般落魄的样子。他只穿着白色中衣,衣襟敞开,露出皓白的肌肉纹理,未束髻且长发极地,眼眶染着赤红。他单手握着玄天,宽大的袖子堆积在他的手肘出,露出一截劲瘦的小臂,而那手腕上正系着一条红绳——正是薛野先前扯断的传音缚。


    徐白从前最为自律,绝然不曾在人前显露过如此不修边幅的时候。


    薛野尚在胡思乱想间,面前的徐白终于开口说了两人见面之后的第一句话:“你是何人?”他皱眉看着薛野,如同雄狮看着一名突然闯入自己领域的不速之客,似乎只要薛野说错一个字,玄天便会无情挥下,将薛野手起刀落。


    薛野又搬出了他那一套炉火纯青的说辞:“前辈见谅,在下叶归苦,无霜城人士,乃是医修,来给您治病的。”这套话术他这两天用了好几遍,熟得很,实在是很难穿帮。


    却没想到这话一出,自己脖子上的玄天竟然又紧上了几分。


    徐白的眼睛微微眯起,略带威胁地看向薛野,道:“病?谁说我病了?”


    救命,薛野从前怎么不觉得徐白如此难搞,简直像个随时准备充气的河豚。他连忙安抚道:“自然是玉枝姑姑啊。”


    徐白懒得听薛野辩驳,一锤定音道:“我没病,也不需要人来看。”


    说这句话的同时,徐白身上的杀气浓得几乎凝成了实质。


    忽而风起,吹得满天飞雪纷纷而下,也吹动了两人近处的一缕白纱。也是乌龙,那白纱拔地而起,当头扑面地拢了过来,正蒙住了薛野的头。白纱轻薄,却恰到好处地朦胧了薛野脸上那属于叶归苦的端正眉眼。


    贴面而来的白纱惹得薛野的鼻尖痒痒的,但薛野不敢妄动。轻举妄动是兵家大忌,此刻玄天还架在脖子上,他可不想因为一个喷嚏闹得血溅五步。


    虽然身体不敢动,但嘴上的安抚却是不能停的。便是被白纱遮挡了视线,薛野依然孜孜不倦地据理力争道:“真的是玉枝姑姑让我来的,大人若是没病,我这便离开,玉枝姑姑问起来,我便说我看过了,您看这样行吗?”长长的一句话,薛野一口气便说完,只等徐白接招。


    可薛野等了许久,也不见徐白开口。


    徐白就像是突然安静了下来一样。


    薛野一惊:“不会是在想着从哪里下刀才不至于把血溅到自己身上吧?!”


    但薛野等了半天,什么也没发生。除了窗外簌簌的雪落之声,万籁俱寂。


    按照薛野的经验,两房对峙,越是安静,情势便也是紧张。哪怕原本架在脖子上的玄天已经有了微微的松动,薛野也一点也不觉得高兴。他甚至汗毛倒竖,只觉得死到临头。


    但幸好,片刻过后,徐白终于还是开了口:“你说,你是来给我看病的?”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不知为何让薛野的耳朵有些发痒。


    薛野也不敢抬手揉耳朵,只硬着头皮听徐白接着说道:“你可知我生的什么病?”


    薛野哪里能知道。


    “在下刚刚引气入体,实在是没有一眼辨别的神通,不如大人高抬贵手,让我用灵力探查一番,我才好对症下药。”


    其实,薛野是在忽悠徐白。


    他哪里会对症下药,他不过就是想借机探查徐白修为暴涨的原因,顺便看看这厮是不是真的走火入魔了。


    但薛野也吃不准徐白会不会上当受骗。白纱透光,他可以透过白纱依稀看见徐白的面目,却看不清徐白的表情,只是能察觉对方正聚精会神地看着自己。虽然隔着白纱,但薛野却总觉得徐白的目光有些过度直白,直白得像是要把他的这层人皮给扒下来一般。


    徐白思考得太久了,久得薛野都开始有些心虚了,才终于如蒙大赦般听见徐白用他特有的冷淡语气说道:“可以。”与此同时,玄天终于从薛野的脖子上撤了下来。


    还挺配合。


    要知道由得旁人的灵力入体探查实际上是很危险的一件事,若是遇上不怀好意的人,多半要趁机搞破坏,一般修士是不会轻易允许的。但徐白答应得却还算痛快,简直就像察觉不到其中的凶险一般。


    “这厮对待不认识的医修倒是宽容。”薛野忍不住在心里恶狠狠地想到。


    面上,薛野却是千恩万谢,一副恭敬的模样抬起了手,调动周身起周身的灵力,注入了徐白的体内。


    而徐白也没有拒绝,只是视线状似不经意地擦过了薛野抬起的手腕——那里什么都没有。


    灵力就像是薛野的分身,它们汇聚在一起,以一个白色小人的模样大摇大摆地钻入了徐白的经络里。


    灵力小人向来只呆在薛野的丹田之中,这是它第一次到外面来,感觉一切都十分新奇,在徐白的经脉里左敲敲右敲敲,玩得不亦乐乎。它总觉得这地方比起主人的经脉要宽阔许多,也通畅许多,真是来了就不想走了呢。


    当然,灵力小人的这些举动在徐白看来,就是薛野纵容他放入自己体内的灵力在经脉中随意冲撞。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灵力冲撞经脉都是有些疼痛的,所以这滋味并不好受。


    徐白皱着眉头瞪了薛野一眼。


    薛野面上老老实实赔笑道:“嘿嘿,意外意外。”心里却幸灾乐祸,“叫你随便让陌生人送灵力入体的,活该!”


    灵力小人走了一路,都没察觉到什么异常。甚至徐白的经脉中灵力的流通,比薛野还要顺畅,简直是羡煞旁人。薛野不懂医理,医修都没见过两个,但总归还是有些常识的。徐白的经脉毫无滞涩,不像是有走火入魔的征兆啊。


    “怪了。”


    薛野一边嘀咕,一边驱使着灵力小人继续前行。


    而原本在不算宽敞的经脉中行走的灵力小人,走着走着,竟突然看见了一块开阔的地方,那地方发着白光,看上去十分诱人。灵力小人想也没想,便一头扎了进去。


    而那豁然开朗之地,正是徐白的丹田。


    灵力小人若是进了丹田,说不定会被吸收。可来都来了,入内一观也未尝不可。


    薛野心里想得挺美:“要是有毛病,就让我好好乐呵乐呵,要是没毛病,我正好找准机会看看能不能给他造些毛病。”


    岂料刚刚进去,灵力小人便突然看见一个巨大的人形浮于气海之上,看那形貌,赫然便是少年时的徐白。


    修士进入元婴期后,金丹化婴,原本积累灵力的金丹便会在丹田内变成一个婴儿,这婴儿便是元婴了。而随着修士修为的提高,婴儿又渐渐长大,化为元神。到了大乘期,元神便会成长得与修士本人无异了。


    不愧是合体期,连元神都已长成了少年大小。


    那少年的徐白闭着眼睛,抱膝而眠,悬浮于丹田气海至上,看上去人畜无害。


    应该……不要紧吧?


    这么想着的灵力小人举步迈入了丹田之地,谁知它才刚刚走进去一步,那少年的徐白便立时睁开了眼,紫金色的眼眸如同凌厉的刀锋一般朝着薛野的灵力小人射了过来,瞬间,混杂这霜寒和雷电的灵力如同狂风骤雨般朝着灵力小人席卷而来。


    灵力小人几乎是瞬间便被震飞了出去,又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缩回了薛野的灵脉之中。如果灵力能有表情,那此刻,薛野的灵力小人必然是在止不住地嘤嘤哭泣。


    薛野只觉得自己全身的灵力都在激荡,或者说,瑟瑟发抖。


    可徐白的灵力震荡却并没有因为灵力小人而结束,它竟趁着薛野的灵力小人回头的功夫,猛地钻入了薛野的经脉之中,随即霸道而又专制地追击着薛野的灵力小人,以摧枯拉朽的架势朝着薛野的丹田而去。


    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


    磅礴的灵力几乎是瞬间冲开了薛野并不算宽阔的经脉,薛野只觉得自己的经脉疼得像是要被撕开了一半。猝不及防的疼痛让他一下子跪倒在地,额角也随之落下了冷汗来。


    而徐白,依旧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他缓缓举起手掌,托起了薛野的下颚。然后居高临下地盯着薛野的脸看了片刻,冷冷开口道:“你既为医修,丹田里,又怎么会藏有雷息呢?”


    第117章


    薛野着实是吃了个大苦头,心里溢满了对徐白的谩骂:好个徐白,怪不得刚刚如此配合地让自己送灵力入体,原来是将计就计,真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盘。


    薛野忍着骂娘的冲动抬头看向徐白,便见对方眉目低垂,神情晦暗不明,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徐白已是极为克制,为了不伤及薛野,他只与薛野的元婴打了个照面便乖乖收回了自己的灵力,甚至没有完全进入薛野的丹田。


    可一个照面已是足够了。


    哪怕薛野脸上的陶土可以从脸型、修为、灵力、甚至声音等好几个方面修饰薛野的样貌,让他和叶归苦趋同,但修者的元婴是骗不了人。


    画龙画虎难画骨。


    哪怕薛野尚在元婴后期,丹田中的元婴仍是个未长成的奶娃娃样貌,可奶娃娃肚脐上方那一抹紫金色的雷息纹样却是掩盖不住的。同样的,先前双修之时,薛野身体里积攒了太多雷息之气,短短三个月还不足以让它们消散殆尽,它们逸散在薛野的丹田各处,堂而皇之地宣告着自己的存在。


    错漏百出。


    但没关系,薛野嘴硬。


    面对徐白的疑问,薛野没有一丝一毫的退让:“什么雷息?”


    他俨然已是汗涔涔了,额角的碎发被汗水打湿挂在了鬓边,整个人看上去脆弱无比。但薛野丝毫没有服软的打算,只看着徐白眨了眨眼,道:“在下是五灵根,就算真的丹田里有些杂乱的灵力被不小心引入体内,也不是什么奇事。”


    五灵根是所有灵根最下等的一种,不管什么属性的灵气都往气海中吸收,只是灵气分属五行,相生相克,故而炼化起来事倍功半。叶归苦修为本就低下,符合五灵根修行缓慢的特征,薛野用这样的借口,也算合情合理。


    薛野赌的,便是刚刚短暂的一个打眼,不足以让徐白有百分百的把握。薛野不知道的是,他说这话的时候,脑袋还枕在徐白的手掌上。虽然用的是旁人的脸,但一双熟悉的眼珠却如同想要背叛它的主人一般,倔强地与徐白对视着。


    没有人会认错爱人的眼眸,万古如斯。


    徐白忍住了想要上手抚摸这双眼睛的冲动,只淡淡地威胁道:“你这么说,是想让我再进去看一眼么。”


    说这话的时候,徐白的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薛野的眼睛,就像看着自己丢失后又寻回的珍宝。只见眼前的人听了这话,目光几乎下意识地往右下方瞥去。这是薛野每次说谎前的惯用的小动作,他自己不曾发现过,但与他打了许久交道徐白却一直都很清楚。


    徐白记得他年幼的时候,庙祝曾经同他说过:“如果你真的爱上了一样东西,那就让它离开你;如果在将来的某一天,这样东西又自发地回到了你身边,那恭喜你,你已经永远地拥有它了。”


    那一瞬间,徐白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他看着那双熟悉的眼睛,不着痕迹地发出了一声喟叹。


    但薛野没有听见这声喟叹。


    他还在绞尽脑汁地想着应该怎么稳住徐白。他决定反客为主,佯装生气冲着徐白说道:“大人真是好生无礼。就算在下位卑言轻,但未经允许私入旁人丹田,怎么也不合礼数吧!”


    的确。若是陌生人,徐白此番行径确实不合礼数,或者应该说,是流氓行为。


    “况且!”薛野见徐白没有反驳,胆子便也大了起来,太高了声音接着说道,“分明是我给大人看病,大人不配合便也罢了,怎么还来质疑我?”


    徐白反问他:“我不该质疑你吗?”


    该。


    薛野本来就是混进来的心怀叵测的可疑人员,但是架不住他理不直气也壮。


    到了此刻,薛野被震得生疼的经脉终于平息了下来,他微微侧头,躲开了徐白温热的手掌,同时也顺便避开了徐白咄咄逼人的视线。他道:“是玉枝姑姑让我来的,大人究竟是信不过我,还信不过玉枝姑姑?”


    薛野把玉枝搬出来,本来是想着徐白与玉枝毕竟同行三月,怎么样也该有些起码的信任了,但可惜,回答他的却是徐白斩钉截铁的声音:“都信不过。”


    说这句话的同时,徐白突然一把抓住了薛野的衣领,而后轻巧将薛野给提了起来,如同拎着一件行李一样,拎着薛野快速地向后掠去。


    变故发生得太快,薛野整个人都是迷糊的,他也不知道徐白怎么会突然爆发出这么巨大的力气,他只知道他突然脚跟都离了地,只有用力伸直的脚尖能费劲地够着地面。薛野拼尽全力舒展着脚面,想用脚尖多增加些与地面的摩擦力,好缓一缓向后疾驰的速度。


    当然,就算脚尖擦出火星子了都缓不了徐白的速度。


    “嘭”的一声轻响回荡在中殿的二楼,惊动了窗外松树上原本栖息着的一双椋鸟。它们“扑棱棱”地扇动着翅膀,扰得白头的松树都落了一身沧桑。


    兵荒马乱之后,一切又归于寂静,而薛野的后背,也重重地砸在了柔软的卧榻上。


    这可怎么得了!


    薛野一惊,赶紧手肘向后撑在了软榻上,想要借力坐起身来。


    然而徐白却并没有给薛野这样的机会,他松开了薛野的衣襟,而后俯身压到了薛野身上,长臂一横,拦住了薛野的脖颈,大腿嵌入了薛野的两腿之间,抵住了薛野生而为人最脆弱的部分。成功用最低限度的禁锢,巧妙地控制住了薛野的行动。


    薛野只觉得自己原本支撑着身体的双臂泄了力,后背再次砸进了柔软的被褥里,而后身上一沉,脖子一紧,便瞬间感到有些喘不上气来。薛野重重地咳嗽了一声,示弱一般轻轻地拍了拍徐白的小臂,脖子上的力道才终于放松了些。薛野立刻猛吸了两口气,装出一副惶恐的样子,急切地朝徐白说道:“大人这是干什么?!”


    徐白的眼中波澜不惊,他俯身看着薛野的表演,言简意赅地询问道:“你真的要一直这么装下去吗?”


    薛野反正打算装傻装到底,道:“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薛野刚说完这句话,徐白宽大温厚的手掌便抚摸上了薛野的脸庞。他细长的手指沿着薛野的额角、鬓发、下颌一路逡巡,动作轻柔而又不是温情。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曾经与徐白夜夜双修的经历,明明不过是指尖轻触,薛野却觉得徐白好似在自己脸侧划出了一条火线,这条线途径的所以一切都将被毫不留情燃烧殆尽,分毫不剩。


    薛野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太快了,快得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他脑子里想过的所有对策都变得模糊,只有徐白此刻的触碰变得如此清晰,清晰得叫他害怕。


    薛野还在混乱中时,他听见徐白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从自己的上方传来:“你的耳朵红了。”


    徐白只是在冷静地陈述着事实,但薛野却觉得自己像一条蛇,陡然被人抓住了七寸。


    或许是因为心虚,在听完这句话之后,薛野的耳朵便烧得更厉害了,他气急败坏地说道:“我耳朵红了不是很正常吗?我与大人并不相熟,大人初见面就这般轻浮,您不害臊,我还替您害臊呢。”


    徐白并不理会他,只专心地描摹着薛野,或者说是叶归苦脸周的轮廓。可奇怪的是,徐白摸了一圈,都没有找到薛野脸上面具的边界。


    实际上,徐白找不到是正常的。因为薛野脸上的并不是普通陶土,而是蓬莱的宝物,名唤息壤。与其说是土,不如说是无数微小的活物聚集而成,这些活物有自我意识,会在徐白手指即将接触到的时候主动躲开。当徐白的手指落下的时候,触摸到的只是薛野本身的皮肤,自然无法发现端倪。


    但哪怕没有摸到薛野的面具,徐白依然坚定着自己的想法,他看着薛野,沉声道:“你还不打算说实话吗?”


    薛野也坚定着自己一贯坚持的主张:“我一直以来说的都是实话,绝无半句虚言。”


    这是要死扛到底了。


    徐白也不与薛野多废话了,只是默不作声地将横在薛野脖子前方的手臂给收了回来。就在薛野以为自己终于能松口气的时候,徐白的手掌再次落下,用不容置疑的力道按住了薛野的肩膀。力气之大,几乎将薛野钉死在了床上。


    紧接着,徐白的另一只手一路往下,悬空覆在了薛野的小腹上。


    那是薛野丹田的位置——徐白这个架势,是打算调动灵力再入薛野的识海,一探究竟。


    那疼痛薛野可真是不想再经历第二遍了,他慌忙惊呼道:“大人!”


    这回薛野是真的急了,他用两只手抓住了徐白用于挟制自己肩膀的那只手臂,拼尽了吃奶的力气想把徐白的手臂给抬起来。但合体期的徐白力气更甚从前,要禁锢一个元婴后期的薛野简直易如反掌,挣扎了半天,徐白的手臂却连一丝一毫的挪动都没有。


    薛野眼看撼动不了那只手分毫,便开始用起了下九流的招式,他疯狂地指甲挠徐白的小臂,希望徐白能吃痛收手。可是哪怕徐白的小臂上增添了一道又一道抓痕,徐白也没有丝毫松劲的意思。


    眼看着徐白的灵力要注入自己的体内,薛野顿感怒气上头,索性破罐子破摔,大喝一声:“徐白!”


    然而就在薛野开口的同时,中殿的一层突然传来一身叫门声:“少主在吗?”


    那道声音与薛野的声音同时响起,也不知道徐白究竟听清了没有。


    第118章


    那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听起来与先前在殿前拦下颦儿的那个声音有些相像。


    那声音响起的同时,徐白便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他偏头看向了声音响起的方向,微微蹙起了眉头,看得出来,徐白此刻极为不悦。但薛野却是终于能松上一口气了,尽管如此,依然被压在徐白身下的他依旧警惕地屏气凝神,提防着徐白一切不经意的发难,不敢有所动作。


    整个中殿的二层安静得可怕。就在这样可怕的氛围中,一楼的叫门声再次响起。


    “少主在吗?”这次,这个声音离薛野和徐白又近了一些。


    徐白依然没有回答。


    随之而来的,是缓慢上楼的脚步声。


    这并不合理,薛野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不由地思索到,这女子话里话外虽然恭敬,但行事作风却根本看不出尊重。玉枝这座宫殿乃是三重殿,若要通报,也理应在前殿等候,断没有直入中殿的道理;而通报无人,也应择日再来,也不可能擅自上楼,这分明就是没把徐白放在眼里。


    听着脚步声已经到了楼梯口了,徐白这才终于开口,冷声道:“这里没有少主。”


    脚步声停住了。


    女子诚惶诚恐的声音传来:“少主见谅,染儿来此,只是为了寻找贼人。”


    徐白道:“什么贼人?”


    徐白是在明知故问,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又落回了薛野的脸上,眼中的了然让薛野有些难堪。


    薛野让他看得有些心虚,默默偏过了头不再与徐白对视。


    染儿闻言回答道:“刚刚我抓到颦儿鬼鬼祟祟地带了个人到这附近来,为了防止她带刺客入殿,这才前来叨扰。”


    染儿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又往二层里迈出了一步。重重白色薄纱低垂,叫她看不清里面到底如何了。于是她抬手掀起了离她最近的那道薄纱。


    与此同时,染儿听见少主辨不清喜怒的声音在自己的耳边响起:“是找贼人,还是找个理由发难?”


    话音刚落,薄纱之后便猛地蹿出了一道黑影,那黑影与染儿正打了个照面——竟是一条与人差不多大的真龙!


    正是烛照!


    染儿被那贴面而来的真龙吓了一大跳,后退两步正踩在了楼梯的边缘,一个重心不稳,整个人直直地向后摔去。这中殿的二层不低,要是真的摔到地上,怕是要吃上不小的苦头。


    染儿来不及反应,眼睁睁看着自己越来越低,只能咬牙闭上了眼睛。


    然而预期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有人轻轻地托住了她的背。


    染儿一惊,扭头看向身后,正看见孤鸾朝她微笑的面容。她立刻跪了下来,半是感激半是恭敬地道:“孤鸾大人!”


    雪山神女看着染儿微微地笑了一下,她叮嘱染儿:“你先下去吧。”转而抬头看向二楼,轻轻走了上去。


    孤鸾一边走,一边开始举重若轻地同徐白闲话起了家常:“薄之今日,怎么这么大的脾气呀?”她的声音温柔缱绻,符合每个人对母亲最美好也最原始的向往,就像夏夜悬空的一轮蛾眉月,常存在记忆中,只要微微记起,便会不自觉地露出一抹会心的笑意来。


    可那声音虽然好听,但响起的时候,薛野却瞬间觉得自己仿佛是赤身裸体地被放逐到了冬日的山谷中,冷风如同钢刀撕扯着他的皮肤,剐得他遍体生疼。


    是威压,是大乘期的威压。


    薛野咬着牙,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但那威压没有丝毫的渐弱,反而让薛野觉得越来越难受。


    孤鸾明显是故意的,她知道有旁人在这里。


    薛野咬着牙,心里忍不住地咒骂她:“死老太婆。”


    就在薛野觉得自己的牙床都开始发酸的时候,却突然感到身上一轻,紧接着,原本禁锢着他的力量也一同消失了。而后,薛野眼前一暗,竟是一条薄毯落到了自己身上,他整个人都被薄毯给包裹了进去。独属于徐白的清冽信息包围着薛野,缓解了他身体上的一切不适。他听见徐白压低了声音同自己说:“别动。”


    这种时候,薛野还是知道好歹的。他乖乖照做,躺在床上装死,只悄悄掀开了薄毯的一角,只露出一只眼睛,悄悄观察着外面的状况。


    徐白已经站了起来,他立到了床边,握紧了手中的玄天,正对着楼梯口的方向。而烛照也乖乖地落回了徐白的肩头,与他一同看向楼梯口,严阵以待。


    帘幕之外,一只皓白的手腕从白纱的后面伸了出来,那手指纤长,指甲如同贝母一般,是晶莹的粉白色,整只手看上去就像是精美的艺术品,白皙透光,宛若柔夷。白纱被缓缓撩起,一个美人随之从帘幕之后走了出来。她长得极为美丽,皮肤皓白,身上所有的毛发,包括眼睫毛,都是雪白的,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由霜雪捏成的。美目修长,鼻梁挺拔,一张樱桃般的小嘴唇色浅淡,像是三月的春杏。


    真正的远山雪,云中月。


    这女子看着不过双十年华,可说话的口气却是极为老成的:“薄之,你今日脾气怎么这么大?”她慈祥又略带责备地看着徐白,说出的话听起来,就像是徐白的长辈。


    至少,孤鸾是以徐白长辈自居的。


    徐白没有回答孤鸾的问题,只道:“您认错人了,这里没有薄之,只有上清宗弟子徐白。”


    孤鸾听了徐白的话,也不生气,只笑着对徐白说道:“你是不是还在怪我们没有早些将你寻回来?”


    其实孤鸾知道徐白是什么意思,这三个月里,同样的对话,她与徐白之间已经发生了无数遍。


    可孤鸾还是滔滔不绝地继续说着:“月曜在世时曾说,若来日能喜得一名男丁,定要取名薄之,虽然晚了三百年,但今日你重回北境,也算圆了他昔日所愿,真是苍天见怜。”孤鸾嘴上说着感动的重逢,表情却纹丝不变,仍是那一副微笑之状。


    这时薛野才发现,从孤鸾现身到现在,她的微笑丝毫没有变化,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泥塑的假人一般。


    徐白漠然道:“我是否为北境遗孤,尊驾不是还在派人调查吗?事情未明,还是不要妄下论断。”


    徐白说这话的时候,甚至没有片刻放松自己握着玄天的手。


    就算薛野只能看见徐白的背影,看不见徐白的表情,也能从剑拔弩张的气氛中感知到他与孤鸾的争锋相对。


    孤鸾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就算徐白让她这么下不来台,依然稳如泰山,她微笑着说道:“当然,剑君行事稳妥,我亦不敢有所勉强。只是既然你远来是客,那我北境众人也理应看顾剑君安危。”


    说着,孤鸾一挥衣袖,原本还在暗中观察着两人对峙的薛野只感觉自己被一股大力给扯了出去,然后眼前一花,“咚”地一声便滚到了床榻之下。他结结实实地摔了个狗吃屎,四脚着地。


    薛野惊呆了:“这老娘们,竟然来阴招?!”他正这么想着,就突然感觉自己的后衣领一紧,竟是徐白又把他给提溜了起来。


    与此同时,孤鸾的呵斥声传到了薛野耳边:“什么人?竟敢躲藏在此!”


    这话明显是对薛野说的,薛野扭头看向孤鸾,却发现虽然她的语气严厉,但看向自己的神情却仍是在微笑的。


    就好像,是猎人正在看着一只掉进陷阱里的猎物。


    原来如此。


    薛野这才明白,孤鸾早就发现了自己的存在,她先前与徐白的对话,看似让步,实则试探。


    徐白护住自己的那张薄毯,和拉自己后衣领的那一只手,实际上都在不经意间让自己暴露在了孤鸾的屠刀之下。


    “臭傻子徐白。”薛野忍不住在心里暗骂道,“真是一点脑筋都不动。”


    孤鸾接着说道:“此人来历存疑,薄之不如将他交给我,我好细细审问他的来历,顺便,查查有没有同党。”


    说着,孤鸾便朝着薛野伸出了手来。


    而与此同时,徐白将手中的玄天又握紧了几分。


    局势一触即发。


    “孤鸾。”


    一声轻唤在孤鸾的身后响起。


    孤鸾乍然听见这个声音,明显愣了神,她回身看向楼梯口,便看见玉枝正站在那里。


    玉枝向着几人走了过来,而后看着孤鸾道:“孤鸾大人,你在做什么?”


    看着玉枝站到了自己的面前,孤鸾适时地收敛起了面上的怔愣,旋即又恢复了那一成不变的笑容,道:“我来看看薄之,没想到……”


    玉枝打断了孤鸾的话:“是我让他来的,他是医修,来为少主看病的。”


    闻言,孤鸾露出一副明显是假装的惊讶表情,看向徐白,关切道:“薄之病了?”


    徐白没有发话,是玉枝替他做了回答:“对。”


    孤鸾也不计较,转而又看向了薛野,恍然大悟般说道:“你是叶家的人吧。”她像是刚刚看清薛野的脸一般,语气中带着些微的惊讶。


    可都是千年的狐狸,薛野哪里能看不明白孤鸾的惺惺作态呢?他忍不住在心中翻了个白眼:孤鸾怕不是早就认出叶归苦的脸来了,先前只是装成不认识,才好趁机对徐白发难。


    “薄之交友倒是广泛,初到北境,便与叶家的人相识了。只是……”孤鸾也不管薛野有没有回答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正好,薄之和玉枝也病了,既然来了,便别走了,好好留下为他们二人看病吧。”说罢,孤鸾看向薛野,眼神严厉,不容置疑。


    与其说孤鸾这话是在征求薛野的意见,不如说,她是在对薛野进行通知。


    那一瞬间,薛野明白,他这是被软禁了。


    但被软禁了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他跟徐白被软禁在一起……


    第119章


    孤鸾说完对薛野的安排之后便把目光放到了玉枝身上,她说:“我这是为你们好,你刚回来,对无霜城内的事宜还不了解,如今内忧不断,我实在是不想你们也卷入其中。”


    玉枝并没有对孤鸾的安排做出任何反对,但同样的,她也没对孤鸾的这番话做出任何回答。她低头看着地面,看似顺从,但实则却是遮住了面目,看不清她到底在想什么。


    孤鸾见她如此,没有多说什么,只轻轻叹了一声,便带着染儿走了。她是走得潇洒,但留下的烂摊子,可苦了薛野了。


    中殿二层一时间只剩下了薛野、徐白和玉枝三人。


    徐白看向玉枝,问道:“她今日怎么会来。”虽然没有指明,但这个“她”说的是谁,不言而喻。


    玉枝看向徐白,皱眉道:“我打听到,今早在逐鹿殿里,已是吵得不可开交了。”


    玉枝刚刚离开,便是有无霜城中的旧识要与她私下议事,这才掩人耳目,行色匆匆。


    徐白闻言挑了挑眉,道:“如此沉不住气吗,不过短短三个月而已……”


    若说在私底下互相试探到还在情理之中,可徐白刚到北境,又身份未明,便直接吵到了明面上来,怎么说都有些操之过急了。


    “主要还是叶二的功劳。”玉枝将目光投到了薛野的身上,同徐白分析起了其中的利害关系,“无霜城中起码有三分之一的人听命于叶二,剩下的人摇摆不定,只是碍于孤鸾大人的修为,才隐忍不发。如今叶二找到了由头,自然恨不得再加一把火,让众人对孤鸾大人的疑心越烧越旺。”


    “主人死后群龙无首,孤鸾大人依靠武力取胜才成了代城主,但终究有个“代”字,哪怕这么多年过去了,哪怕无霜城在她的治理下也算安定富足,可终究……”玉枝喃喃说道,“或许,我当初真的不该……”


    说到这里,玉枝猛地停下了话头,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飞快地将目光投向了身侧的徐白。


    但好在,徐白似乎对她怎么想的并不关心,反而把目光落在了站在一边偷听的“叶归苦”身上。


    而“叶归苦”,也就是薛野倒是对玉枝的话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他见玉枝停下了话头,还忍不住好奇地继续询问道:“孤鸾……大人的修为有那么厉害吗?无霜城中不止她一个大乘期吧,竟然能让城中大部分不服她的人都闭嘴吗?”


    意识到徐白没有在意自己的消极之后,玉枝又恢复了那种长辈特有的沉稳,她看向了薛野,道:“你是叶家的人吧。”


    薛野点了点头。


    “确实不止,你叔叔叶二便是大乘期,真要论起单打独斗,他是定然能与孤鸾大人一较高下,但孤鸾大人乃是先尧遗民,与北境连绵的雪山同属一脉,故称雪山神女。在雪山之中,无人能战胜她。”


    雪山之中?这是什么意思?


    薛野忍不住低头沉思起了玉枝的话。有道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虽然无意在北境闹出什么太大的动静,但总归是有备无患。


    玉枝见薛野这般沉默不语的样子,却以为他是在为自己被软禁一事而担忧。


    “你也无需过度忧惧,她留下你定是因为你叶家人的身份。”玉枝安慰薛野道,“不用担心,明日叶二是定要来闹的,只要他来闹,便早晚会同孤鸾达成一致,到时候,你出去的机会便会大上几分。”


    玉枝的话里透着笃定,仿佛这样的闹剧已经不知道在无霜城中上演了多少回了。


    为今之计似乎也只能如此。


    薛野于是点了点头,对玉枝姑姑说道:“多谢玉枝姑姑提点。”


    见薛野道了谢,玉枝姑姑便贴心地为他张罗起了住处:“叶医修不必多礼,还请随我来,我住在后殿偏室,隔壁还尚余有几间空房。这件宫室之内只有我与少主两人,今夜便委屈你凑活一晚了。”


    哪里是凑活,只要不是同徐白住在一处,哪里都是天堂。


    薛野乐得如此,装出了一副乖巧的样子,一一应下:“麻烦玉枝姑姑了。”


    可是他前脚刚要跟着玉枝往外走,后脚自己的后衣领便受到了一股力量的拉扯。


    薛野都不用回头,就能知道是谁在捣鬼了。他欲哭无泪,只能无力地任由徐白那清冷的嗓音传到耳边:“既是来看病的医修,不如随我一道住在中殿。若是有什么状况,也可看顾一二。”


    这简直是图穷匕见,无法无天!


    谁要跟你住在中殿!


    薛野简直是如临大敌,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叫徐白给千刀万剐了。他绞尽脑汁,生搬硬凑出了一些理由,道:“我既为医修,自然义不容辞。但是!玉枝姑姑也尚在病中,我也应当为她……”


    谁知话还没说完,玉枝却先表了态:“不必管我,既然少主都这么说了,你便留下吧。”玉枝万事以徐白为先,不要说想让一个医修留宿中殿了,徐白就算毫无理由地杀了薛野,玉枝也只会二话不说地帮他埋尸。


    说罢,玉枝甚至没有给薛野留下一丝辩解的机会,竟就这么快步离开了。


    薛野简直是欲哭无泪。


    不知何时开始,月已直上中天。远处山鸦归巢,不在鸣啼。


    中殿变得安静。


    薛野和徐白如同过去许多年里那般两两对立,只是不同于以往的水火不容,这回竟是无人开口。夹杂着风雪气息的山风吹过中殿的二楼,引得白纱纷乱,如同前程往事一般无从厘清。


    仇怨、爱恋夹杂在一起,实在是不知道是该先寻仇,还是先谈爱。而在徐白看来,或许无论是说爱还是说恨都太片面,他们的人生交织在一起,在这个世界上,唯有薛野同他自一处来,往一处去。在漫长的岁月里,很多人看徐白的眼神都是不断变化的,从鄙夷到巴结,从巴结到惧怕,从惧怕到尊敬……那些眼神,让徐白时常会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自己是怎样的人,它们让徐白悬浮,如同被风吹的落叶,飞过高山飞过河流,飞得忘了自己是一片落叶。


    只有薛野是不变的,他永远嫌弃,永远倔强,永远充斥着最原始的生命力。只有面对那双眼睛,徐白才感觉被注视着的是真正的自己,不是玄天剑君,不是上清宗首徒,更不是北境少主。


    只有薛野,能让徐白落地。


    徐白不止一次想过:“只要他还看着我,我便不会迷失自己。”


    他万水千山的来了,我便也应该万水千山地去迎。


    于是面对还是不愿意暴露身份的薛野,徐白率先开了口:“你为何会来?”他把所有翻涌的情绪全都囤到了心底,再开口,只发出了平静的疑问。


    “大人为何有此一问?”薛野哪里能懂徐白心里那些弯弯绕绕,他依旧在尽职尽责地假扮着叶归苦的角色,胡搅蛮缠地说道,“先前在中殿,在下不是都说过了吗?小人叶归苦……”


    徐白懒得再听一遍薛野的这套说辞,适时地打断了他:“先前在中殿,我听见你喊我的名字了。”


    薛野听了这话,先是一愣,懊悔地想道:“这厮果然听见了!”


    但嘴上,薛野却是有千万种方法把那声“徐白”给合理化的,他退了一步,大方承认道:“情急之下,喊了您的名讳,我向您道歉。”


    薛野有恃无恐:总不能因为自己喊了徐白的名字,便断定自己是薛野吧。


    却听徐白悠悠地说道:“问题就是,在北境,哪怕是知道我存在的人,也只以为我叫薄之——”说这话的时候,徐白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薛野,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烛火映照着徐白的脸,让徐白的双目看上去浅淡澄澈,宛如一双晶莹剔透的琉璃。


    听到这里,薛野不由地屏住了呼吸,暗道不好!而徐白那琉璃般的眼睛就这么专注地看着薛野,让薛野顿觉自己无所遁形。


    徐白微微停顿了一会儿,似乎感受到了薛野的兵荒马乱,轻描淡写地补完了自己的下半句话:“无人称我作徐白。”当他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突然朝着薛野释放出了合体期的威压。


    那一瞬间,低沉的重音配合着徐白的威压,仿佛在薛野耳边响起的一道炸雷,震得他头晕目眩。


    慌中出错,原本还想嘴硬的薛野因为徐白的威压而向后退了一步,这一步成功刺激到了徐白,他一把抓住了薛野的手腕,道:“你还想跑?”


    薛野当然没有想跑,他只是还没想好编什么谎话。


    正在这时,远处传来了一阵寺院的钟声。所谓暮鼓晨钟,这入夜之后有人敲钟倒是少见得很。


    但薛野现下无心纠结敲钟的事情,只一个劲想着怎么摆平徐白。就在薛野思考的同时,他骤然觉得徐白施加在自己手腕上的力道大了不少,握得薛野的手腕生疼,他挣了挣自己被擒住的手腕,发现徐白的力气很大,根本挣脱不了。


    “你……”


    薛野正要发作,却突然发现徐白握着他手腕的手竟然在不自然地颤抖。下一个瞬间,徐白收回了原本外泄的威严,微微弯下了腰,抓住了自己的心口,整个人开始慢慢蜷缩了起来,仿佛整个人都在经历着剧烈的疼痛。


    薛野被吓了一跳,他看向徐白,询问道:“你怎么了!”


    “你忘了吗?”徐白似乎疼得连呼吸都很困难,一边微微喘着气,一边回答道,“我病了。”


    第120章


    薛野听了这话不由地一愣,他先前以为徐白不过是装病,本身应该没什么大事。却不想如今看来,徐白哪里是没事根本就是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


    其实见到徐白这样,薛野应该高兴才是,但是现下他却多少有些心烦意乱,他便索性也不再继续同徐白装蒜了,直接反手握住了徐白的脉搏,蹙眉询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徐白任由薛野动作,也不反抗,面对薛野没什么好气的提问,徐白只是微微挑了挑眉毛,反客为主地说道:“既然叶医修医术精湛,不妨由叶医修亲自诊断。”


    呸,死到临头还想着装蒜?!


    薛野气结。徐白这厮,都自身难保了竟还有闲暇消遣自己,要不是薛野看得出徐白说话的时候气息仍然有一些凌乱,倒真要以为徐白是个没事人了。


    薛野既然摊了牌,便是打定了主意从这一刻开始再也不可能从徐白那里再受到一毫一厘的鸟气了。他暴露本性地朝着徐白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说:“你要是想挨揍,你就直说。”


    徐白见他如此嚣张,便知道薛野这是把自己的身份认下了。他看向薛野,见薛野此刻就像是张牙舞爪地小老虎,大有“你不说我就把你揍得更惨”的架势。


    真是怪哉,要杀要剐的时候薛野梗着脖子叫得比谁都欢,自己不过是痛得捂了下心口,他倒是什么都认下了。


    徐白抿了抿薄唇,实话实话道:“我也不知道。”


    薛野细细揣摩着徐白的神态,见他低垂着眸子,不似说谎。于是薛野干脆自己查证,再次将灵力再次注入了徐白的体内。


    灵力小人欢呼一声,再次来到徐白的体内就像是回家一样,熟门熟路地钻入了徐白的经脉之中,只是这一次,它惊讶地发现与它上次来时的畅通无阻不同,如今有一段经脉它竟然通过不了。灵力小人每每要前进,徐白积蓄在那段经脉中所有的灵力便如同海浪般向着它冲了过来,把它拍回了起始的位置——徐白有一条经脉中的灵力循环竟整个颠倒了过来。


    灵力在修者身体之内流动都有一定的顺序,会经过不同的穴位,灵力小人所尝试的那条经脉,灵力便是应当经由天池前往天泉、曲泽、到最后汇聚到中冲穴的,然而此刻灵力不知为何,竟然从中冲开始依次往前,朝着天池穴而去。


    这是典型的经脉逆行。


    好在,呈现出这种状态的只是徐白的其中一条经脉。人身上共有十二条经脉,徐白的其余十一条经脉灵力循环都正常得很。若是每条都进入了灵力逆行的状态,便是等同走火入魔,到那时,才是真正的生不如死。


    可问题也出在这里,经脉逆行唯有走火入魔之时才会产生,且定是全身十二条经脉全部逆行。徐白这种单一经脉逆行的状况,却是从来不曾听说过的。况且,徐白短短三月便到了合体期,修为精进极其之快,要说这种他在这种状态下走火入魔了,根本不合常理。若是真的走火入魔了,修为不光不可能增涨得如此之快,甚至还应当有所倒退才对。


    总之,徐白这病,生得怪异。


    薛野微微皱起了眉头,细细思索了一番,而后掀起眼皮看向徐白,毫不客气地询问道:“你这症状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薛野一如既往地对徐白说话没什么好气,虽然是好话,但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压根不像是来看病的,倒像是来讨债的。


    虽是如此,这也是薛野第一次难得主动关心关心徐白,没想到徐白却并不配合。他不光没有回答薛野的问题,还在顾左右而言其他地说起了先前的恩怨。


    他低头看着皱眉思索的薛野,沉声问道:“我不是让你一辈子都别被我抓到,你怎么来自投罗网了?”


    说这话的时候,徐白的眼睛落在了薛野的嘴唇上,他看得那么专注,就像是在期盼着什么不可能出现的答案。仿佛若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徐白便会立马叫那张叫人又爱又恨的嘴里,再也说不出一点让人不开心的话。


    薛野却对徐白幽深的眼神没有丝毫察觉,他大言不惭地说道:“什么叫自投罗网?”说着,薛野一把放开了徐白的手腕,气急败坏道,“我又不是来找你的,只是路过这里!顺便看看北境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而已。”


    瞧瞧,薛野永远也说不出叫人称心的话,却又永远爱撒这些一戳即破的谎。


    真真可恨,也……真真可爱。


    而那头的薛野刚说完了一些为自己找补的话,耳边就好似传来了一声徐白的轻笑,一瞬即逝,声响也轻。薛野听得不太真切,疑惑地抬眼去瞧了一眼徐白,却发现徐白依然还是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黑沉沉的眼珠子瞪着自己,一副不好惹的样子。


    薛野疑心是自己听错了,毕竟徐白的身体状况都这样了,换做一般人,实在是很难笑得出来。


    却也是这一瞧,叫薛野有些挪不开眼——长久不见的徐白此刻虽然仍是那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但衣衫不整,只见他黑发如瀑,唇色浅淡,却颇有些色厉内荏的味道,举手投足间透着丝丝缕缕的脆弱。他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珠紧紧地盯着自己,在烛光的映衬下,倒分外像一只夜半出没、吸人精气的妖精。


    灯下看美人,美人还病弱,着实杀伤力很强。


    薛野甩甩头,告诉自己色字头上一把刀,千万别让徐白的皮相给迷了心智。


    “不对,这货不会是装病,想对我用美人计吧?!”


    薛野越想越觉得徐白没安好心,说不定刚刚真是他在偷偷嘲笑自己,不由地懊悔自己刚刚话说得气势不够,很是窝囊,于是再次强调道:“脚长在我身上,我想去哪里去便去哪里,你管不着。”


    是啊,脚长在薛野身上,可天下大路那么多,他却非要往徐白身边走,就好像,他想去的地方,就是徐白身边一样。


    这无心的一句话无疑取悦了徐白。


    而那头薛野说了半天,见半天没有听到徐白开口说话,于是又偷偷去瞥徐白,结果发现这厮竟然真的在偷笑。他嘴角扯出了一个不算明显的弧度,若是旁人定是察觉不了的,但薛野与他从小一起长大,哪里能看不出徐白这是在笑话他。


    如果说原本薛野还只是觉得丢脸,那到现在,薛野就真的是觉得生气了,他抬腿便朝着徐白的小腿踹了过去,怒道:“笑个屁啊。”


    徐白挨了一脚也不计较,只问薛野:“你还不打算把脸上的面具卸了吗?”


    薛野当然想卸,这“息壤”也不是什么舒服物件,戴在脸上闷得很。可是徐白一这么说,他就不乐意卸了,宁可吃苦也想跟徐白唱反调。


    薛野道:“凭什么,我就要这样。”说罢,他挑衅地看着徐白,却见此时的徐白收敛起了那不算明显的笑容,转而面色凝重,目光沉沉地看向了自己。


    见薛野看向自己,徐白慢慢抬起了一只手,搭到了薛野的肩膀上,意有所指地问道:“你可曾知晓这些日子我在想什么?”


    薛野注意到,此时徐白的手已经停止了那因为疼痛而产生的战栗。


    一股不太美妙的预感在薛野的心中冉冉升起。


    徐白却不疾不徐地娓娓道来:“自从渊城离别那日开始,我就在想,若是抓到了你,该怎么办。”他一边说着,一边暗暗地收紧了放在薛野肩上的手。


    薛野的肩膀被捏得生疼,直感到头皮发麻,他一边偷偷地歪了歪肩膀,想要挣脱徐白的桎梏,一边想着转移徐白的视线,在嘴上插科打诨道:“什么怎么办?我是为你好,送你来认祖归宗的,你可不能恩将仇报。”


    徐白也不理会薛野的抵赖,嘴上继续说着他的计划:“我想过等找到你的时候……就把你的四肢打断,叫你哪也去不了;把你的舌头割下来,叫你再也说不出一句谎话来;把你的眼睛挖出来,叫你再也不能见利眼开……”


    徐白说得这样认真,目光随着他口中的话语在薛野身上逡巡,就像是真的在寻找着下刀的地方一般。


    “那我还能剩下点啥?!”


    徐白的话真的吓到薛野了,这简直不像是徐白能说出来的。徐白为人向来正直,薛野干什么他都是一味忍让,也不曾真的有过什么置薛野于死地的行为,连脏话不曾在人前说过。薛野什么时候听徐白说过这么渗人的话啊。


    那一瞬间,薛野意识到了一点,向来冷静自持的徐白,或许是真的教自己逼疯了。


    那还得了?!


    薛野向来识时务为俊杰,他用脚指头想都知道现在的徐白不正常,自己必须想办法顺着徐白说话,要是一不小心触动了薛野哪一根神经,今日说不准就真的要被变成人彘了。


    薛野额角的冷汗一个劲地往下掉:“我卸我卸还不行吗。”他一把便扯掉了自己脸上的“息壤”,露出了属于自己的那张脸。而后半含着讨饶意味地朝徐白说道,“你可别冲动啊,你……我……”


    薛野结结巴巴地看着徐白,半天憋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临了临了,眼睛一闭,心一横,道:“要不……我们还是早点睡吧?”


    说这话的时候,薛野看着自己面前那张不算太宽敞的卧榻,寄希望于这张卧榻不会膈着自己的腰。


    欲哭无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