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番外一、尾声 朕与季风并非只有君臣之……
一个月后, 九华殿。
进忠将门推开,小步走了进来,道:“殿下……”
“嗯?”弄玉回过头来。
进忠一张脸涨得通红, 赶忙改口, 道:“陛下, 先皇的丧仪都已办好了, 崔大人问, 您可要去看看?”
弄玉道:“既办好了,下葬便是。”
进忠微一迟疑, 道:“是。”
崔恬出身世家, 又熟知周礼,她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还有旁的事?”弄玉见进忠不肯下去, 不觉蹙了眉。
进忠道:“裴玄求见。”
弄玉冷笑一声, 道:“他人在天牢里也能递出消息, 当真是好本事。”
进忠额头上沁着冷汗,有些犹疑地看向她, 又低下了头去。
弄玉最看不惯他这副模样,道:“有话就说, 没话就退下。”
进忠道:“是。是季风将军递来的话。”
“季风?”弄玉将手中的奏折阖上, 道:“知道了。”
“是。”进忠不敢多言,便退了下去。
伯英望着铜镜中的弄玉,方才将手中的螺子黛搁下来, 道:“陛下仪态万千,眉不画而黑,本用不着这个。”
弄玉抬眸望着镜中的自己,道:“多少显得威严些。”
伯英笑笑,道:“陛下行事果断, 又自有公理,天下无人不服。”
“无人?”弄玉轻笑一声,道:“天牢里那个就不服,承明殿和宣室殿的也不服,如今看来,就连季风也未必服朕。”
伯英道:“自陛下登基之后,季将军就对陛下避而不见,倒是奇了。”
“陛下恢复了他的身份,又封他为冠军侯,他却日日奏请要回边境去,也不知是怎么了。”遣兰一边说着,一边将茶盏放在弄玉身侧,道:“陛下尝尝,是奴婢新制的玩意。”
弄玉浅尝了一口,道:“甚好。朕就给它赐名为‘护短’,可好?”
遣兰面色一红,道:“陛下又说奴婢。”
弄玉笑着道:“你护朕的短,朕高兴。”
她说着,看向伯英,道:“你们都下去罢,朕累了。”
伯英点点头,带着遣兰一道退了下去。
门外,伯英道:“也是你不好,明知道陛下心里惦念季将军,还偏指摘他。”
遣兰道:“奴婢也是不忿。从前先帝在时,多少苦难季将军都陪着陛下过来了,如今陛下登基,日子好了,季将军却躲着……”
伯英道:“前朝之事,咱们不懂,主子们的难处,咱们也不懂。多说这些话,不过是让陛下难过罢了。”
遣兰点点头,道:“奴婢知道了,以后不提了。”
*
两人渐渐走远,弄玉才站起身来,缓缓阖上了窗子。
微风吹过,她第一次觉得高处不胜寒。
她本想直接将裴玄赐死的,可如今季风要她见他,那她便去一趟罢。
她眉头微蹙,盘算着要寻个什么妥帖之处打发陈顼去。
无论他上一世如何,他今生没有什么大错,可若是将他放出宫去,她也不能放心。
毕竟,他是男子。
如今她甫一登基,朝臣们表面上虽没说什么,可背地里都恨恨不平。她又下了旨意,今年开女子恩科,除却男子之外,女子亦可在朝为官,某种程度上,便是压缩了男子们的生存空间,便是连民间,对她也颇有微词。
进忠跟在她身后,道:“陛下,您一个人去天牢只怕太危险了些,不若带些侍卫罢。”
弄玉接过他手中的披风,道:“不必。”
她朝着天边的方向瞧着,道:“想要朕的命,没那么简单。”
进忠见她看得仔细,可那里分明什么都没有,难不成,陛下当真想依靠天命来护佑她?
他忍不住,道:“还是奴才跟着陛下……”
“不必跟。你出宫一趟,看看进宝的身子如何了。若是好了,便命他回宫侍奉。”
“是。”进忠应了。
“知道他在哪里吧?”弄玉径自将披风披上,看向他。
进忠道:“在冠军侯府。”
“嗯。”
弄玉没再吩咐什么,便拂袖离开了。
进忠望着她的背影,只觉她背影笔挺,虽纤瘦,却并不单薄,好像这世上没有什么事能难倒她,更没有什么能压垮她。
只是这样瞧着,总觉得她身畔少了一个人。
进忠摇了摇头,主子们自己都不操心的事,他一个宦官在操心什么。他只要办好自己的差事就是了。
*
天牢。
活了两世,弄玉倒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
若是从前来这里,她一定觉得惶恐不安,可这一次,她却淡定得很。
前面引路的侍卫或许是听说过她的雷霆手段,长长的一段路上,竟连呼吸都忘了,只小心翼翼地把灯凑在弄玉身前,为她照着路。
周遭没有人的声响,便只有死气。
牢房的木门许是年久失修,每走几步,便能听到木材的呻/吟,脚下的草垫腻着污水,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便是身前的灯,风一吹过,便扑簌簌地响,仿佛生怕人瞧不见它似的。
每逢有这些声音,那侍卫的手便抖一抖,想来是怕极了。
弄玉从前也觉得她父皇可怕,这倒是第一次有人怕她。
“朕就这么可怕?”她轻笑着问道。
“不是……没,没有……小的笨嘴拙舌,求陛下恕罪!”那侍卫惊得几乎跪下来,又想着不能停下,一颗心简直都要跳出来。
弄玉也不在意,只道:“走罢。”
“是。”那侍卫回道。
“裴玄这些日子可还算老实?”
经过了方才,那侍卫也安心了几分,道:“老实。大人不许小的们去看他,他也不吵,整日只自己待着,不要吃喝,只偶尔要些书。”
“可有人来看他?”
“没,没有。”那侍卫回道。
“说实话。”弄玉脚下一顿。
那侍卫赶忙跪下,道:“没有。”
弄玉上下打量着他,半晌,终于开口,道:“你倒忠心。”
那侍卫道:“小的不敢不忠心。”
弄玉没开口,只是眼底有些暗,一点点地,溶在这牢房的底色里去。
耳边骤然响起裴玄的声音,“陛下若再不来,这大楚是姓陈还是姓季,就不得而知了。”
弄玉闲闲看向那侍卫,道:“灯留下。”
“是。”那侍卫应着,忙不迭地退了下去。
这位女帝分明人生得极美,说话也温柔亲切,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她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让他不由自主地仰视。
弄玉俯身将灯提起来,走到裴玄的牢房外,方才停了下来。
裴玄依旧着了一身素衣,鬓发丝毫不乱,全然不见半点落魄模样,若是旁人不知,还以为他是富家公子来这里清修的。
“陛下。”他躬身道。
弄玉眯了眯眼睛,道:“关了几日,还算乖觉。”
裴玄也不恼,只道:“六殿下在一日,陛下这位置便坐不安稳。兵权在季风手中一日,这天下人便只知有冠军侯,不知有陛下。陛下所忧心之事,不过两件,臣说得可对?”
“上一世,你就是这么挑拨霸先与朕的吧?”弄玉淡淡道,“只是可惜了,朕平素最恨挑拨离间之人。若是裴公子不会说话,朕不介意命人拔了你的舌头。”
“陛下如此,是恨臣离间了陛下与六殿下的姐弟之情,还是……离间了陛下与季风的君臣之谊?”
他故意加重了“君臣之谊”这四个字,幽幽地观察着弄玉的情绪。
弄玉道:“今日若不是季风,朕不会来见你。”
裴玄道:“臣知道。”
弄玉道:“还有,朕与季风并非只有君臣之谊。”
裴玄的心陡然一沉,他勉力保持着唇角的笑意,道:“只可惜,于陛下而言,男女之情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或许季风可以护着陛下登上皇位,也或许他可以帮陛下铲除异己,可陛下有没有想过,陛下若嫁给他,天下人将如何看陛下?这兵权给了他,若有朝一日他反了,陛下又该如何?”
弄玉死死盯着他的脸,道:“你想说什么?”
裴玄道:“臣想要陛下启用臣,臣会帮着陛下,制衡他、压制他,让天下人都臣服在陛下脚下,再没有人会生出谋反之心,也再没有人有能力与陛下抗衡。”
“你以为,朕会相信你?”
在这一瞬间,弄玉明白了季风为何要让她来见他。
裴玄,出身世家大族太原裴氏,祖父裴恕和父亲裴敬都是三公之一,自幼被当作下一任族长培养。甫一入朝,便被封为中书舍人,上一世时,他跟在陈顼身边,一路扶持他坐稳皇位,官居中书令。
她行事果决,季风手段狠辣,他们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地做到自己想做的事。可只有裴玄,懂得官场的规矩,懂得人心。也正因如此,上一世时,他们明明坐拥天下,却输给了他。
不是他们权势不够大,也不是因为弄玉太重视亲情,而是,于算计人心上,他们都不如裴玄。
可坐稳帝位,却是人心的游戏。
季风不想她输。
裴玄郑重跪下,道:“臣珍爱陛下,臣愿一生不娶,只求护在陛下身边。”
弄玉轻笑一声,道:“于朕而言,你的爱情不值一提。朕也不会相信一个只有爱情的男人。朕要的,是忠心。”
她说着,神色一凛,道:“朕记得,你还有个小妹。”
裴玄猛地抬头,道:“殿下……如今裴氏人虽众,可臣同父同母的至亲,就只有她了。”
“那就让她入宫侍奉朕罢。如此,朕也能放心些。”
弄玉说着,回头望向那黑不见底的通道,道:“如此,可好?”
裴玄垂了眸,道:“是。”
第74章 番外一、尾声(二) 明日便下旨为陛下……
裴玄站起身来, 道:“陛下,臣以为,对于六殿下, 既不能杀, 也不能放。最好的法子, 便是将他囚在宫中, 吃喝供应不缺。”
弄玉冷冷看着他, 道:“他原是你的主子,你倒也不肯顾念旧情。”
裴玄道:“臣只认陛下一人为主。”
弄玉道:“裴大人识时务, 连朕都比不上。”
她不愿与他多言, 便只道:“朕放你出天牢,官复原职, 明日来上朝。”
“是。”裴玄躬身道。
弄玉正要离开, 他却突然伸出手来, 隔着牢门,他握不到她的手, 却仍挣扎着不肯放下,像是困兽, 哪怕失了全部体面, 也要留住她。
“陛下,你信吗?上一世,我从未想过要你性命。那盏毒酒……我不知道……”
弄玉没有回头, 只是背对着他,道:“不重要了。”
裴玄眼中敛去了所有的光芒,他缓缓收回手来,道:“臣会守着陛下。一生一世。”
弄玉道:“你只须尽好臣子的本分就是。”
“臣会如陛下所愿。可是陛下,季风他不能留!”
弄玉倏地回过头来, 眼底满是告诫,道:“季风如何,不是你能评论的。”
“臣尊重季风,他能放下一切恩怨,只为了陛下的江山社稷,他是可敬的对手。可季风这个人,他的才能、他本身的魅力和魄力,于陛下而言,就是威胁,罪不容诛。”
裴玄静静望着她,像是捏住了她的软肋,一点点地,加重手心的力道。
弄玉上前一步,逼视着他,道:“这世上的人,活法不同。季风洒脱,选择放下。可朕不同,朕,睚眦必报。朕之所以现在还留着你,无非是因为你有用,可若是你再说下去,朕不能保证,会不会改变主意,让你去死!”
她如今掌握着生杀予夺之权,若他再冒犯她,她不介意用用这权力。
裴玄从她眼中看到了噬血的意味,他终于意识到,她早已不是那个用尽心机想要得到什么的公主。现在的她,有足够的力量去得到她想要的一切。
而他,根本没那么重要。
他眼神稍黯,朝着她恭敬地行了礼,道:“臣谨记。”
*
弄玉一路走出去,天牢里再昏暗可怖,于她而言,也不过是一段路。
她已走过了最难走的,到现在,已没有什么能拦得住她。
出了天牢,她终于站定,道:“你想做的事,朕成全你。现在,你可以出来了罢?”
话音未落,季风便自天牢的黑暗中走了出来,在她身后站定。
他脸上挂着宠溺的笑,道:“当真没什么能瞒得住陛下。”
弄玉吸了吸鼻子,也不回头,道:“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季风勾了勾唇,苦涩的笑意不达眼底,道:“就这一两日。等安顿好了,就走。”
“朕会为季氏一族平反,为你的族人重修陵寝……”
“多谢陛下。不过,季氏一族的根在陇西,我会把他们带到边境去安葬,就不劳陛下费心了。”季风说着,眼眶有些透红。
弄玉笑笑,道:“也好。以后年年祭拜,也不必回京。”
季风没说话,只走到她面前,他伸出手来,捧着她的脸,道:“从前我也执着于报仇,可真的报过了,便觉得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如今陛下心愿得偿,也该放下一切,好好生活。”
弄玉别过脸去,道:“朕会的。”
“我会替陛下守着这疆土,也请陛下,好好守着天下苍生。”
他说完,极郑重地跪了下去。
弄玉的神情有些飘忽,许久,她才收回目光,道:“今日一别,各自安好。但愿此生,还有相见之日。”
言罢,不等他回答,她便拂袖离开了。
她要一直一直向前走,哪怕面色哀戚,也不能停下。
这是她自己选的路,如今如愿以偿,她不悔。
*
五年后,合光宫。
弄玉笑吟吟地看着面前的崔恬和遣兰,道:“皇祖母,您就成全了他们罢。”
崔太后叹了口气,道:“明亦虽不是族长,却也出身清河崔氏,如今官至尚书令,也算是前途无量。遣兰虽是御前女官,可到底出身差了些,做侧室也就罢了,如何做得了正室呢?”
崔恬诚恳道:“太皇太后,臣此生本不愿娶妻,若您成全,臣便有妻子遣兰,若是您只肯让她做侧室,那么臣这一生,便绝无妻子。”
崔太后急道:“明亦,你这又是何必?”
崔恬跪下身来,道:“还请太皇太后成全。”
崔太后望着他,道:“你心中若把哀家当长辈,便仔细想想哀家的话。如今崔氏族长年岁已高,哀家有意让你继任族长,哪个世家的族长夫人不是出身高贵?纵使遣兰再好,却如何当得族长之妻?”
遣兰咬着唇,看向崔恬,道:“太皇太后所言甚是,奴婢实在当不起……”
“遣兰!”崔恬打断了她,他突然握住她发抖的手,因着他常年握笔,掌心微有薄茧,可此刻却烫得惊人,道:“你虽长在宫中,却性子洒脱直率,这些年来,若不是你,我早已熬不住……若此生不能娶你为妻,我誓永不娶妻,也断不会委屈了你。”
弄玉握着茶盏的手指骤然收紧,道:“还请皇祖母成全他们。”
“玉儿,可是……”
“朕就是要让天下人看见,即便遣兰不是出身世家,可凭着自己的本事做上女官,也一样可以得人尊重,她为自己挣得的身份,不亚于那些出身高贵的女子。”弄玉看向崔太后,道:“若连皇祖母和朕都看不起这些努力为自己挣命的女子,天下人怎会看得起她们?那些有才能的女子又怎会生出参加恩科,入朝为官之心?”
崔太后还在犹豫,若云却笑着走上前来,道:“太皇太后,旁的道理奴婢不知道,可陛下即位这些年,天下女子的地位提高了不少,女子们都为着此事高兴呢。世人不仅记着陛下的圣明,更记着太皇太后的恩典,若是崔氏肯为天下先,想必天下有志气的女子都会感谢您的恩德的。”
弄玉道:“若云姑姑说得是,正是这个道理。”
崔太后笑笑,道:“你们呐,惯会哄哀家。也罢,此事哀家可以应了,可是玉儿,你也得应哀家一件事。”
弄玉笑着看向遣兰,道:“皇祖母但说无妨,朕都答应。”
崔太后道:“霸先年纪也不小了,他再如何不好,也到底是你父皇的血脉。如今天下已定,他就算生出什么心思也没用,不若你昭告天下,哪怕是说他死了也好,放他出宫去罢。”
弄玉眼眸微沉,道:“朕会考虑。”
崔太后知道,弄玉的心结未解,自然也不会轻易答应。
她不忍苛责弄玉,便只温言道:“此事哀家也就是随口一提,一切都由你决定就是。”
弄玉道:“多谢皇祖母体恤。”
这些年来,她未曾踏足过宣室殿,有时候,她都忘了自己有这样一个弟弟。
三年前,她听承明殿的宫人说,萧太后疯得厉害,便命人将萧太后移出了皇宫,送到了京城近郊的皇城寺中清修。
萧太后出宫那日,她恩准陈顼见她一面。也就是那一次,她见到了陈顼。
他已不是少年,成为了一个男人。可他也再不会笑,连唤她“皇姐”都不肯了,只生生地唤她一声“陛下”。
这一世,他没有对不起她。
也许,五年的囚禁和打压于他而言,已足够了。
可上一世呢?她的死,她的委屈,又有谁来承担?
弄玉半垂眼帘,眼底寒凉得近乎冷漠,道:“于皇祖母看来,朕待霸先,是否太过了?”
崔太后握紧了她的手,道:“你是帝王,你做什么都是对的。”
弄玉抬眸看向她,道:“是啊,朕做什么都是对的。”
崔太后道:“等你得了空,去见见他,再做决定吧。”
弄玉道:“是。”
崔太后看向崔恬和遣兰,道:“既是你认定的人,认定的亲事,哀家便不拦着了。待你成亲之时,请哀家喝一盏喜酒也就是了。”
崔恬大喜,挽着遣兰一道俯下身去磕头,道:“多谢太皇太后,多谢陛下!”
弄玉笑着道:“今日皇祖母为天下女子所做的事,胜过朕过去五年所做的。”
若云道:“陛下肖似太皇太后,世人皆夸陛下圣明,原是因为太皇太后雄才大略。”
崔太后被她们哄得笑起来,道:“罢了,哀家老了,说不过你们。”
弄玉靠在崔太后肩头,道:“皇祖母才不老,皇祖母要永远陪着朕呢。”
崔太后道:“哀家哪里能永远陪着你?如今连遣兰都有了好归宿,你也该考虑自己的事了。”
遣兰听着,不觉担忧起来,道:“太皇太后,陛下她……”
弄玉却笑着打断了她,道:“是该考虑了。”
崔太后没想到她会松口,忙道:“若云,去告诉裴玄,明日便下旨为陛下选凤君人选,让他务必仔细,不对,此事要他亲自去办,要快!”
弄玉笑笑,道:“皇祖母何苦急成这样?凤君也就罢了,先选几个面首罢。”
崔太后心底一沉,又转而道:“面首也好,也好。选几个?”
从前她告诫弄玉不要耽于情爱,可这些年弄玉如此自苦,却始终孤身一人,实在是违背了她的本意。
弄玉道:“皇祖母说了算。”
她看向若云,道:“好,好!让裴玄这就着手去办,若是办不好,哀家饶不了他!”
若云笑着道:“是。”
第75章 番外一、尾声(三) 臣愿自荐枕席,做……
晌午时分, 九华殿。
弄玉仔细看着伯英理出来的礼单,道:“遣兰侍奉朕多年,这些嫁妆瞧着, 还是轻了。再添些东西, 皇祖母送朕的那套碧玉头面也添上罢。”
伯英道:“是。陛下给遣兰的嫁妆, 便是世家大族的女儿出嫁, 也没有这么重的。”
弄玉笑笑, 道:“不算重。”
比起你们生死相依,拿命相搏的情谊来, 这些东西根本微不足道。
伯英劝道:“奴婢听闻, 陛下答应了太皇太后要选些侍君入宫来?”
“不算侍君,只是面首, 来去自由。”弄玉淡淡道。
“陛下心里, 当真已将季将军放下了么?”伯英心疼地望着她, 道:“若是季将军知道……”
“他早知道会有这一天的,料想他也不甚在意, 朕也该放下了。”弄玉答得轻巧,眉间却浅浅染着几分疏离, 道:“既然再也不见, 便注定要各自安好,他要自由,那朕就要快活。”
“可……”
伯英正要开口, 便听得门外传来进宝的声音。
“陛下,裴大人求见。”
伯英蹙眉道:“裴大人一向谨慎,怎么这个时候来?没得扰陛下安歇。”
弄玉道:“左右朕也没安歇,让他进来罢。”
伯英点点头,走到殿门前将门打开, 道:“裴大人,请吧。”
裴玄微微颔首,便大步走了进来。
伯英知道,他定有要事要谈,便径自退了出去。
弄玉站起身来,悠悠闲闲地摆弄着殿中的檀香,如今她也喜欢上了这个味道,浓烈甘冽,却最能安神。
她抬头看他一眼,手上的动作却一点不慢,道:“说罢。”
裴玄抿了抿唇,终于开口,道:“陛下当真要选面首入宫?”
弄玉轻笑一声,道:“皇祖母动作倒快。”
她弯着唇,优雅而散漫,好像根本没有什么烦心事挂在心头似的。
裴玄急道:“此事当真是陛下的意思?”
弄玉眯了眯眼睛,道:“若非朕的意思,又有谁敢呢?”
裴玄上前一步,道:“陛下三思!”
弄玉将香炉放好,手中执着奏折闲闲看着,只露出一双绝美明媚的狐狸眼,道:“朕已想好了,没什么可思的。”
“陛下若当真要选,便该选个凤君,何必如此糟践自己?”
“糟践?朕倒不觉得。”弄玉抬眸看向他,一双眼睛澄澈透亮,一如从前初见。
只不过,这眉眼之间到底带了几分帝王之气,哪怕是她这样玩笑说着,也让人不敢逼视。
裴玄胸膛起伏,像是在极力隐忍,又终于忍不住,跪了下来,道:“臣愿自荐枕席,做陛下的面首!”
“你?”
弄玉轻笑一声,又转而嗤嗤笑了起来,道:“若是让旁人知道,堂堂的中书令裴大人,居然要做朕的裙下之臣,你可知道他们会如何想你?”
“臣不在乎。”裴玄倨傲地望着她,道:“臣心悦陛下,从上一世……到这一世,从未改变。”
弄玉敛了笑意,道:“裴大人说这样的话也不知脸红。”
裴玄微微垂眸,神色有些黯然,道:“上一世时,臣娶宣德殿下是因为……”
“够了!”弄玉打断了他,道:“朕不想听。”
她将奏折放在一边,道:“你只管去做皇祖母交待你的事,旁的事,不必再提!”
裴玄闻言微哽,到底没再说下去,静悄悄地退了下去。
弄玉长长叹了口气,抬眸望着那支香,道:“你还沉得住气么?季风……”
*
边境,镇北军大营。
“将军。”军士们朝着季敏行了礼,便退了下去。
季敏如今是大楚第一位的女将军,也是唯一的一位。
从前边境的军士都不大瞧得起她,以为她是绣花枕头,可跟着她打了几次仗,便知道她是有真本事的人。
后来,她长久的守在这里,和军士们同吃同住,便越发惹人尊敬。
她走到季风身侧坐下,道:“这里的月亮好像格外亮些。”
季风仰着头,靠在草地上,道:“今年的解药,北魏可送来了?”
季敏从怀里掏出来,递给他,道:“送来了。北魏的使者说了,他们陛下会按时送来的,用不着咱们每次快到日子便去下战书,害得他们惶惶不可终日。”
季风笑笑,将解药放在怀中,道:“他们若是肯送来最终的解药,咱们也就不必这么麻烦了。”
季敏道:“那使者说了,这百日散本就没有什么最终的解药,只要吃够十年,自然也就解了。”
季风道:“那你就告诉他们,这仗还得再打五年。”
季敏笑着摇摇头,道:“司马弘若知道他当年的决定会惹出这么多事来,定是把肠子都悔青了。”
季风懒洋洋地眯着眼睛,道:“这些年北魏被司马弘治理得不错,若不是他当初的决定,算算日子,他现在也该死了。”
季敏诧异地望着他,道:“哥,你会算命啊?”
季风道:“不会,不过司马弘的命,我倒能看上几分。”
季敏只当他满口胡言,也没有细究,只道:“选面首的事,你可知道了?也不知陛下喜欢什么样子的,我从前还以为陛下喜欢你呢。不过现在看看,陛下倾国倾城,又有尧舜之圣,什么男子都配不上她,她啊,就应该广纳后宫……”
“什么面首?”季风支起身子看向她,他的手指微蜷,连青筋都隐隐可见。
“你还不知道?陛下昭告天下,要选面首入宫伴驾呢!”季敏道。
“什么?”季风神色之中难得的有了一抹慌乱,道:“什么时候的事?”
季敏道:“全天下都知道了,这从京城传到咱们这里,怎么也得十天半个月吧?算算日子,只怕都选完了。”
季风倏地站起身来,道:“她这旨意下得不对,刚传到咱们这里,怎么就选完了?”
季敏道:“咱们这里又没人会去应选,何必在意什么时候传到咱们这儿?”
季风不等她说完,便纵身跳上战马,拧了拧缰绳,道:“驾!”
季敏来不及拦他,只大声喊道:“聊得好好的,你干什么去?”
“选面首!”季风道。
季敏摇了摇头,狠狠地踢了一下草地,道:“早该回去了!”
*
九华殿。
弄玉昨夜睡得迟,今日又一早就被崔太后哄了起来,熬到现在,实在是困得紧。
崔太后倒是颇有兴致,盯着手中的画像,道:“玉儿你瞧瞧,哪个好些?”
弄玉赔笑道:“都好,都好。”
崔太后将手中的画像放下,一拍桌子,道:“裴玄,你是怎么做事的!”
裴玄一惊,忙跪了下来,道:“请太皇太后恕罪!”
“恕什么罪?这画像能看出什么?直接让这些男子进宫,这齐刷刷地站在陛下面前,陛下才好选!”
“是,是!”裴玄说着,抬眸看了一眼弄玉。
她只是浅笑,却笑不达眼底,看不穿她在想些什么。
裴玄道:“臣愿自荐,做陛下的面首!”
“噗……”
崔太后一口茶险些喷出来,道:“你说什么?”
若云赶忙上前替崔太后撤下了茶盏,道:“裴大人魔怔了,您没听清楚,他要做陛下的面首呢。”
此言一出,伯英、进宝、进忠等人也忍不住相互看了几眼。
弄玉慢悠悠地揉了揉眉心,道:“裴玄,好端端地,你放着中书令不做,倒要做面首,你让天下人怎么想?”
若云道:“是啊。裴大人莫要开玩笑了。”
“臣本就志愿陪王伴驾,做面首和做臣子,也无甚区别。”裴玄硬声说着,喉咙有些干涩。
崔太后恨道:“什么没区别?这陪王伴驾的,都陪到床上去了?”
她说着,将手边的一颗果子丢到裴玄身上,道:“还不快起来!趁早收了这些心思,好好做你的中书令去!”
裴玄咬了咬牙,梗着脖子道:“臣愿辞官,再不做中书令。”
崔太后气得说不出话来,道:“哀家是想选人充盈后宫,不是想让前朝虚空!你添什么乱!”
弄玉笑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方稳了心神,道:“裴大人,你在前朝的作用可比在后宫里强多了。更何况,你有做中书令的本事,却不一定有做面首的本事,此事你还是早歇了心罢。”
裴玄不肯,只道:“陛下如何知道,臣没有做面首的本事?臣……”
“住口!”崔太后愤而起身,道:“哪个问你有没有做面首的本事了?你……”
话音未落,便听得门外吵嚷起来。
进忠赶忙走到门前,又大喜着跑了进来,道:“陛,陛下!季将军回来了!”
伯英道:“算算日子,季将军是该派人回来送药了。”
进忠忙道:“不是,是季将军自己回来了!”
“什么?”崔太后诧异道:“他回来做甚么?”
弄玉的眼底闪过一抹微亮,又很快沉了下去,恢复了一贯的冷清。
进忠不敢多言,只朝后微微看去,只见季风大步走了进来。
他没有穿甲胄,只着了常服,玄色的风氅被风吹得皱起,挺拔颀长的身影骤然出现在弄玉面前,而他脸上的笑意宛如融融春晖。
“臣,叩见陛下!”
他深深地跪了下去,他分明臣服,衣袍华丽,却有天生的威压。这是在战场鲜血之间厮杀出的人,才有的肃杀之气。
他的发髻有些乱,像是赶了很久的路,却终于归家。
弄玉淡淡道:“季将军难道不知道,武将擅离职守,是大罪!”
“季风,你回来做什么?”崔太后不禁道。
她知道这些年季风一向尽忠,不该如此,便想给他一个机会。
季风抬起头来,薄唇微微翘起,道:“臣想……选面首。”
崔太后一口气险些背过去,道:“好,好得很,你们一个个的,都想气死哀家!”
弄玉望向他,而他也正望着弄玉。
终于,弄玉微微一笑,道:“朕准了。”
第76章 番外一、尾声(四) 撒糖的一章~今生……
“听说了么?季大将军要入宫做陛下的面首了。”
“不是凤君?”
“不是, 是面首。本有许多人前来应选的,如今可好,季大将军站在宫门前, 一副谁来杀谁的意思, 吓坏了不少公子郎君, 再没人敢来了。”
“也不是完全没有吧……”
“怎么?”
那小宦官努了努嘴。
另一个宦官朝着宫门的方向看去, 果然, 看见裴玄正站在季风对面,两人面色如霜, 一副互不相让的模样。
两个宦官缩了缩脖子, 赶忙走了。
裴玄冷冷望着他,道:“走了五年, 怎么舍得回来了?”
季风将剑收回剑鞘, 浑不在意地看了他一眼, 道:“若再不回来,还不知裴大人会使出什么招数来。”
“你当此番是我?”裴玄蹙眉。
“不是你, 可你也想借着此机会,走到陛下身边呢。”
裴玄恨恨避开目光, 道:“若是我, 我会再等五年。十年,应该够陛下忘记你了。”
季风叹道:“可惜了。裴大人的算盘打得极好,只不过, 就算再过五年,你也争不过我。”
裴玄死死盯着他,是啊,隔了一世,他到底也没争过他。
可他还是不甘心, 道:“你别忘了,陛下最先喜欢的人是我。”
季风笑笑,道:“那时陛下年少,自然会被皮相所惑,只是裴大人太不争气,若是我,只要得陛下三分青睐,便永生永世都不会放弃她。”
季风说着,抬头看了看天色,吩咐一旁的侍卫,道:“天色不早,今日该当不会有应选之人,关宫门罢。”
那侍卫看了裴玄一眼,小心道:“是。”
“今日,是否是应选的最后一天?”季风问道。
那侍卫答得小心,道:“应是……”
季风道:“如此,明日本将军便不来了。”
身边的几个侍卫都松了一口气,齐声道:“是。”
季风笑笑,最后看了裴玄一眼,大门很快关上,将他隔绝在了宫门之外。
裴玄就这样看着他一点点消失在自己面前,最后,只剩下一扇巨大的宫门。他死死攥着自己的手指,可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争不过。
他争不过他。
不是因为季风赶了回来,而是在上一世他放开弄玉的手,告诉她,自己无能为力的时候,他就输了。
那些发狠的话,最终落在了自己身上。
他颓然地跪了下去,直到夜色将满,他才起身,落寞地朝裴府的方向走去。
*
翌日一早,九华殿。
伯英正要进寝殿为弄玉更衣,却见季风走了过来,他接过伯英手中的水,道:“以后不必劳烦姑姑,我来侍奉陛下梳洗更衣。”
伯英一怔,道:“将……将军,这是奴婢的分内事,怎敢劳烦将军?”
季风笑着道:“我是陛下的面首,侍奉陛下,我甘之如饴。”
“面首?”伯英有些回不过神来,这将军之位,说不要就不要了?
进宝走上前来,拦住了伯英,劝道:“姑姑就由着将军罢。”
“可是……”伯英眼睁睁看着季风走了进去,将殿门关上,担忧道:“将军如何做得来这些?”
进宝道:“有心自然做得了。”
“可男子志在四方,这……”
进宝笑笑,道:“姑姑不懂,咱们这四方天地,便是将军的志愿……”
*
季风守在弄玉床前,轻声道:“陛下,该起身了。”
弄玉听出是季风的声音,便故意背过身去。
季风知道她是在生自己的气,便道:“我知道陛下怪我,我只想说,这些年,陛下做得很好。比我上一世所能做到的,还要好。”
他的嗓音有些沉,夹杂着暗昧,虽未多言,却听得出,他所说的,都是肺腑之言。
弄玉不看他,只道:“这些年你在边境,过得可快活?”
季风转过身去,背靠在床前,望着远处,道:“自由,却算不上快活。”
他顿了顿,接着道:“我怕你应付不来那些朝中事,怕你囚禁了萧太后,萧丞相会不肯善罢甘休,怕那些老臣要拥立六殿下……”
弄玉接着道:“还好,都熬过来了。母后疯了,被朕送出了宫,舅父已致仕,颐养天年去了,至于霸先,这些年被磋磨得厉害,听侍奉他的人说,他连话都不会说了。朕打算去见见他……”
“朝堂安稳,天下兴旺,连带着人们对女子也高看了许多,民间有言:生男勿喜,生女勿悲,独不见女帝霸天下……”
季风话还没说完,便觉弄玉从身后抱住了他。
她靠在他肩头,声音有些颤抖,带着浅浅的鼻音,道:“可是这些年,我很想你……”
季风一把将她揽在怀中,他深深望着她,视线垂下,落在她唇的位置,定格一瞬,又拉了上去,道:“陛下辛苦了……以后,我都陪着陛下。”
“你不怕世人的闲言蜚语了?”
“世人算什么?”
等身铜镜前,他握着她的腰,垂眸吻在她的肩头,嗓音低沉:“陛下这一次,可心愿得偿了?”
她回身吻住他的唇,双目含春:“彼此彼此。”
他眸中微震,旋即释然一笑。
这一次,终等到她心甘情愿。
*
大婚。
崔太后没想到,选个面首当真能把面首变成凤君,更何况季风一表人才,又卓有战功,没什么配不上凤君之位的。
再者说,他做了凤君,将来便再也不必担心谋反之事,实在是一举双得之事。
若云见崔太后在宴席上一盏接着一盏的喝,便知她心里高兴,道:“太皇太后,您喝多些不打紧,也该放陛下和凤君去圆房去,没得大婚之夜倒一直在这里喝酒的。难道您不想早些抱重孙么?”
崔太后听她说着,宛如一语惊醒梦中人,忙道:“玉儿,你也不必吃了。先下去歇着罢。”
弄玉还想推辞,却见季风已跪了下来,道:“多谢皇祖母体恤。”
“嗯?你唤哀家什么?”
“嗯?你说皇祖母体恤什么?”
崔太后和弄玉都直直望着他,季风看向崔太后,道:“儿臣既已与陛下喜结连理,自当唤您一声‘皇祖母’的。”
崔太后笑着道:“正是,正是。你这孩子是个懂事的,甚得哀家的心。”
季风笑笑,又看向弄玉,道:“至于皇祖母体恤什么,陛下待会便知道了。”
他说着,一把将弄玉抱起,便朝着九华殿走去。
弄玉伏在他胸口,道:“等等,我要去一趟宣室殿。”
“去那里做甚么?”季风不解。
“今日你我大婚,该让霸先喝一盏喜酒的。他毕竟是我弟弟。”
季风道:“也是。”
他便命进宝提着酒,与他们一道朝着宣室殿走去。
*
因着今日帝后大婚,宣室殿侍奉的宫人也多去吃酒,只剩两个守门的侍卫,见弄玉和季风来了,他们赶忙行礼,道:“陛下、凤君。”
弄玉道:“大喜之日,不必拘礼。”
那两个侍卫站了起来,他们不知弄玉为何会来此,面上都有些惶恐。
“他呢?”弄玉望向殿内。
整个宣室殿都昏暗得厉害,连宫灯都未燃,好像这天下的欢愉根本与这里无关,这里有的,只是漫长的黑夜和无尽的落寞。
自萧皇后出宫之后,这里便被人遗忘了。
侍卫听弄玉问起,有些迷茫道:“陛下问的,是谁?”
另一个侍卫听不下去,低声道:“还能有谁。”
那侍卫这才回过神来,忙道:“在,在里面。小的引陛下和凤君进去。”
弄玉道:“不必了,朕自己进去就好。”
她说着,看向季风,道:“你可愿意陪朕?”
季风宠溺地望着她,道:“自然。”
他早已下定决心,从此这刀山火海,都会陪她闯的。何况是小小的宣室殿。
他自进宝手中接过宫灯和酒,陪着弄玉一道走了进去。
从前因着陈顼是先帝唯一的嫡子,这宣室殿也是整个楚国宫中最好的宫室之一。而如今,因着年久失修,宫人们侍奉又不勤谨,这里便渐渐变得落魄。
虽不至于断壁残垣,可到底是让人不忍细看了。
弄玉不觉攥紧季风的手,而季风便更用力地回握着她,冲着她微微点了点头。
“霸先,你在吗?”弄玉缓缓开口。
季风大声道:“六殿下,陛下来见你了。”
没人回答,有的只是风声。
这种地方,连风声都比别处更加紧些,呼啸着奔袭而来,让人的心都发凉。
“许是他不愿见朕,回去罢。”弄玉淡淡道。
季风点点头,将宫灯抬高了几分,照亮了一些。
他环视着,突然,有人出现在他的灯光里,是一张瘦削的脸。
季风忙收回了宫灯,道:“六殿下。”
陈顼却没看他,只是转头看向弄玉,道:“皇姐,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因着大婚,弄玉周身都穿了红色的嫁衣,她还未开口,陈顼便已道:“皇姐今日……很美。”
他说着,眼底有些落寞。
弄玉的眼底有些氤氲,她避过头去,道:“这些年,你可怪朕?”
陈顼笑着摇摇头,道:“皇姐没杀我,已是恩赐。”
他说着,望了望四周的宫墙,道:“这里……总算有所庇护。无怨,无怨。”
他说完,最后看了弄玉一眼,又扫过季风的脸,款款跪在地上,道:“愿皇姐,岁岁长安。”
季风将手中的酒递给他,道:“喜酒,殿下尝尝。”
陈顼将坛中的酒一饮而尽,笑得肆意,道:“许久没尝过这么好的酒了,多谢皇姐!多谢季将军!”
他执拗着,不肯唤季风一声“姐夫”。
季风也不在意,只道:“殿下慢些喝。”
陈顼擦了擦唇角的酒渍,道:“无妨,好久没有这么畅快过了。”
“霸先……”弄玉眼底闪过一瞬间的动容,又很快将所有情绪敛去,道:“这皇位只有一个,你明白么?”
陈顼握着酒坛的手顿了顿,道:“我曾说过,若皇姐喜欢这位置,我不会去争。后来,我违背了誓言,却不是因为我想要这位置,而是因为,我想护着皇姐。想一生一世,与皇姐在一处。还好,我争不过皇姐。否则……”
他苦笑着摇摇头,道:“我不忍皇姐受此禁锢之苦。可不经此事,不懂,不懂……我生来自私。”
他说完,便冲着弄玉浅浅一笑,缓缓站起身来,朝着那片黑暗走去。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不见,弄玉才垂下眸去,道:“走罢。”
季风走到她身侧,握着她的肩,道:“陛下若是心疼,倒不如放他出去。”
弄玉没说话,只望着地上的酒坛出神。
季风道:“边境倒是极锻炼人的,敏敏和镇北军在那里,他们会看着他,也会教他。”
弄玉道:“容朕再想想罢。”
季风也不再劝,只笑着道:“如此,陛下可有闲情与我回去了?”
弄玉看向他,道:“你还没忘?”
季风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道:“不敢忘……也,不肯忘。”
*
九华殿。
龙凤烛燃得正好,烛光映在红色的帷帐之上,让人不由迷离、沉醉。
弄玉望着眼前的一切,只觉一派的水光潋滟。
她赶忙回身,道:“朕觉得……今日有些晚,明日好些。”
季风笑着道:“我倒觉得,今日正好,恰如其分。”
他看着她,只觉难以自持,连呼吸都不觉重了几分。
不等她回答,他便将她抱到了床上。红色的锦被上放着枣、花生之类的东西,这是楚国之习俗,是早生贵子之意。
季风将这些东西拂在地上,才缓缓将她放下。
弄玉的脸泛着红晕,紧紧的握住了她的手,道:“我怕……”
季风轻轻蹭着她的鼻尖,道:“这一次,不会了……”
他与她十指交缠,眼底也浮上了一层薄薄的欲色。
她咬着唇,低低的哼了一声。
听着她的呢喃,他的眸色一寸寸的深了下去,气息也越发浓重。他一手将她的双手压在头顶,整个人覆盖上来,另一只手探在前面。
弄玉咬着唇,道:“轻些……”
他埋在她的脖颈里,下颌贴合着那个弧度,可当他进入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颤抖起来。
她来不及细想,便觉身子一软,完全脱了力……
她想,这一次一定会恩爱两不疑。
*
面首变成凤君的消息不胫而走,整个镇北军都沸腾了一般,点燃了篝火,大口吃肉,大碗喝酒。
吓得对面驻地的北魏军队彻夜不眠,生怕镇北军发了疯,一路打过来。
季敏端着酒盏,看向姜离,道:“姜叔,哥哥他啊,终于如愿以偿了。我就说,凭着他的姿色,也不至于只做个面首。”
姜离笑着道:“是啊,从此这镇守边境的重任,便在姑娘身上了。”
季敏点点头,将酒盏中的酒一饮而尽,道:“我听闻,咱们军中要来一个人?”
姜离“嗯”了一声,似乎对要来的那人讳莫如深。
季敏道:“无所谓,无论谁来,咱们镇北军都压得住。”
姜离紧张的脸色才缓和了几分,道:“正是。”
第77章 番外二、前世(弄玉视角) 微虐。……
贞元三年, 我十六岁。
我被皇妹持盈的宫女流筝推入莲花池,大病了一场。
“伯英。”我挣扎着起身,整个身子都湿漉漉的。
伯英是我宫中的掌事姑姑, 侍奉了我多年, 待我如同母女。
她温暖的身子抵着我, 道:“殿下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我苦笑着道:“大病初愈, 是这样的。”
殿里昏昏暗暗的, 见我醒了,遣兰才点亮了宫灯, 将宫灯挪到我身前, 道:“殿下可觉得好些了?”
我点点头,道:“母后……可来瞧过我?”
伯英没说话, 只道:“殿下养好了身子, 皇后娘娘也会高兴的。”
她这话一说, 我便全明白了。也不算出乎意料,因而, 也没什么可委屈或者失落的。
我虽是大楚的嫡出公主,却卑微如草芥。
说起来, 也是一桩极悲的事。只怪我命不好, 自小在我的皇祖母,也就是崔太后身边长大,而我的庶妹持盈倒阴差阳错地由我母后养大, 因此,母后疼爱持盈,远胜于我。
遣兰见我面色不好,不觉恨道:“分明是宣德殿下的宫女推了殿下入莲花池,宣德殿下却死不承认, 还说是咱们殿下不好,偏皇后娘娘就护着她……”
伯英朝着她使了个眼色,遣兰赶忙住了口。
可其实,我看到了她的眼色,也听懂了遣兰话语里的不忿。
只可惜,我无力改变……
*
不过,我的生活也并非全是黑暗。
“殿下,殿下!小裴大人来了!”有宫人忙不迭地进来报喜。
我心头一喜,却见持盈浅笑一声,道:“不过是小裴大人,也值得你这样?”
持盈的侍读是她的表姐,名唤谢念。
谢念激动道:“殿下,他可是裴玄啊!这京里最出挑的公子!”
此言一出,其余侍读的臣子之女们也都议论起来。
我的六皇弟陈顼笑着转过身来,道:“皇姐,听说裴太傅告病,这些日子就由裴玄给我们授课了。”
他是我同母的弟弟,也是整个宫廷之中,对我最好的人。
与我不同的是,母后待他如珠如宝,疼得眼珠子似的。
我微微垂眸,不敢表露心迹,道:“也好。”
持盈看了我一眼,道:“皇姐不会也心悦小裴大人罢?”
周遭的人都停了下来,等着我的答案。
我知道,宫中的兄弟姐妹们都不大瞧得起我,连带着那些侍读们都在看我的笑话。
“不会。”
我赶忙回答她,又心虚似的,低头去翻看书页,全然不知,裴玄已站在门前。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款款走到我身侧,道:“安平殿下,昨日的书可温了?”
我抬头看着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生得极好看,飘逸俊秀,尤其是一双眼睛,有淡淡的琥珀色,如落日熔金,足以勾魂夺魄。
从小到大,我见过他许多次,或在宫宴上,或在宫中迎面路过,可这么近的看他还是第一次。
他也不恼,只勾了勾唇,道:“背几句,臣听听。”
我站起身来,我并非不会背,我于读书上不算有天赋,可我肯用功。毕竟,若是连功课都不出挑,只怕会更被母后厌弃。
我正要开口,便见持盈已爽声念了起来。
她背的流畅,我不敢与她争,自然也插不进嘴去。
她背完之后,朝着我扬了扬眉,眼底满是窃笑,一转眼,她又极温顺地看向裴玄,道:“小裴大人,我皇姐不擅读书,以后还是我来罢。”
裴玄没说话,只是看了我一眼,道:“宣德殿下背得很熟稔。”
我想,他大概对我很失望。
*
接下来的日子,我越发沉默。
于学堂之上,只有陈顼同我说话时,我才会讲几句。
有时候,裴玄就坐在讲坛之上,静静批着习作。
不知他是否听得到我的声音,可每次他在,我就更快活些,话也多些。
很快就要到乞巧节了,这一日,宫门大开,全京城都不必宵禁。
陈顼笑着道:“皇姐,明日我陪你出宫去玩,好不好?”
我透过他小心看着裴玄,正要开口,便见持盈走到了裴玄面前,笑着道:“先生,你明日可得空?母妃不许我出宫,可若是你能陪我去,她定会放我出去的。”
裴玄抬起头来,不知为何,我仿佛觉得他在看我。
不过,大约是我的错觉。
我看向陈顼,强自挤出一抹笑来,道:“好啊。”
陈顼道:“我早就打听好了,京城里哪里最热闹,哪里的东西最好吃……”
我听不懂陈顼在说甚么,只是低着头,不想让裴玄看到我失望的神情。
我甚么都没有,没有父皇疼爱,没有母族托举,甚至于读书上也没甚么天赋,我不能再没有自尊。
陈顼道:“对了,明日大家都会戴面具。”
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狐狸脸的面具来,递给我,道:“明日,皇姐就戴这个,可好?”
我将那面具收好,道:“好。”
*
七夕乞巧那日,陈顼早早就是宫门前等我。
我着了一身红衣,对着面前的铜镜,缓缓将那狐狸面具戴上,道:“好看吗?”
伯英笑着道:“这世上再没谁比咱们殿下标致了。”
遣兰也道:“戴了这个面具,更显得殿下俏皮。”
她说着,跪下在我脚上系了个铃铛链子,道:“这是奴婢编的,正合七夕戴,但愿它能帮助殿下,于今日遇到命定之人。”
我听着,心中想起裴玄。
不知他今日和持盈出宫,又会戴甚么面具。
我心里乱得很,一出门,正撞上一个宦官。
还好他反手揽住我的腰,否则我便要生生摔在地上。
陈顼赶忙跑过来,一把将我扶起来,又狠狠推了那宦官一把,道:“放肆!谁许你的脏手碰我皇姐!”
我忙道:“无妨,今日是我不好,没有看路。”
“皇姐……”陈顼有些心疼我,道:“你总是体恤旁人,可谁体恤你啊!”
我没回答,只将那宦官扶起来,道:“你叫甚么名字?”
“季风。”他抬头看我,我才发现,他生得很好看,甚至于,很难让人把他和宦官这个词连起来。
“皇姐,和他说这么多话干甚么?快走吧。”陈顼催促道。
我从袖子中掏出一锭银子,塞在季风手中,道:“今日,对不住……”
话没说完,陈顼便拉着我走了。
这时候的季风落魄,我再没想到,不出几年,他便会成为叱咤风云的九千岁大人。到那时候,甚至连父皇,都会在他面前颤抖。
*
京城繁华,富贵迷人眼。
我果然玩得很是肆意,却不料,与陈顼走散了。
我迷茫地站在道路中间,任凭行人匆匆忙忙路过我身侧,他们都很着急似的,有的碰我一下,有的撞我一下。
我脚下不稳,一个趔趄,向后退了几步。
“姑娘,你没事罢?”
我朝后看去,只见身后之人,正是裴玄。
我瞳孔一缩,几乎是弹跳着直起了身子,道:“没事,没事。”
我戴着面具,他认不出我,我微微地松了一口气。
我正要告辞,他却握住了我的手,道:“这里人多,当心再走散了。”
再?
我有些狐疑,莫不是他方才一起同游的女子走散了,而我正好戴了和她一样的面具,这才让他认错了人。
他是和谁一起来的?
陈持盈?还是旁的甚么人?
我不敢问,就只低着头,由着他拉着我。
他手指温润颀长,指节分明,而我却手指冰凉,因为瘦,手腕那侧突起的腕骨有些膈人。
他好像全然没有察觉似的,将我一路拉出人群,才松开了手。
我以为他要离开了,却没想到,他冲着我微微一笑,道:“自小父亲待我严苛,我还是第一次出门过乞巧节。”
“嗯?”
“若姑娘不弃,可愿与我同游?”
不弃,我可太不嫌弃了。甚至,求之不得。
后来,我们走了一夜。
直到天微微亮,他才道:“我送姑娘回去。”
“不必,不必了。”我赶忙拒绝,不想让他知道,我是宫中人,更不敢让他发现,其实我就是安平公主。
那个在宫里,胆小懦弱到令人发指的公主。
他点点头,道:“那我站在这里,看着姑娘离开。”
这一次,我没拒绝。
我转身离开,想着这就是一场幻梦,而现在,梦该醒了。
不过,这已经很好。我很感激,有这样一场梦。
他没问过我的名字,料想,他把我当作了别人,又或者,他也把今日的一切当作了一场梦。
“等等!”他突然开口。
他急急走到我面前,道:“你可愿嫁给我?”
当然愿意!
我忙不迭地点头,道:“这面具,这面具便是信物。再次相见,请公子务必来提亲。”
他眼里一亮,笑得澄澈干净,道:“好。”
这一刻,我以为幸福已是我掌中之物。
却没想到,我甫一回宫,母后便抢走了我的面具。
她站在宫门前,陈顼站在她身侧,见我出现,忙迎上来,道:“皇姐,你去哪里了?我找了你一夜!”
我看向母后,心中以为她惦念着我,欢喜道:“儿臣有错,让母后惦念。”
她没说话,只道:“你这面具……”
我只当她不喜欢,便将面具摘下来,藏在身后。
母后道:“方才远远地,持盈便说你这面具别致,你拿给她瞧瞧。”
我这才发现,原来持盈站在她身侧,许是持盈玩了一夜,她在这里等她的,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我有些为难,道:“街市上这样的面具多了,不值一提的。”
母后却一把抢了过来,递给持盈,道:“你既然喜欢,就留着。”
“母后,这……”我生平第一次反抗母后。
陈顼也道:“母后!这是我给皇姐买的!”
母后道:“就是你厚此薄彼,持盈才想要这面具。你再去给安平买一个差不多的就是了。”
她说完,不等陈顼开口,就带着持盈一盗走了。
我失望地望着母后的背影,心里盘算着如何与裴玄解释,却未曾想到,裴太傅的身子已好了,裴玄不必入宫来授课。
我再次得到裴玄的消息,是他向持盈求亲。
第78章 番外二、前世(弄玉视角)(二) 他……
那日是裴太傅寿辰, 可恰逢皇祖母生病,我便欲出宫去探望她老人家。
可不知持盈与母后说了甚么,母后定要我与她同去。
“你明知道本宫与她不睦, 你却偏生要去看她, 你说, 你到底生的甚么心?”母后恨恨瞪着我, 好像我犯了甚么滔天的大罪, 可其实,我只是想去见见养我十余年的皇祖母而已。
可当时我孱弱, 不敢违拗她, 只道:“若是母后不喜欢,儿臣过段时间再去也就是了……”
“过段时间?你还当真和那个老妇感情深厚!她没白养你, 竟哄得你连生身母亲都忘了。”
“娘娘。”持盈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极近炫耀, 是轻松拥有了一切的人对我的鄙夷和不屑,她温温柔柔地看向母后, 作出一副乖顺的模样,道:“姐姐也是好心, 娘娘别怪她。”
“好心?”母后冷笑一声, 盯着我,道:“是了,本宫才是那个霸道蛮横的人!”
“母后, 儿臣绝无此意……”我急道。
持盈笑着道:“既然姐姐无此意,便陪我一道去裴太傅的寿宴罢,兄长们和霸先也都去的,如此可热闹了。”
她说着,走到我身畔, 轻声道:“那一日,姐姐定可见到小裴大人。如此算来,姐姐也不算委屈。”
我有些诧异地望着她,不知为何她会提起裴玄。
母后笑着走到她面前,道:“本宫听闻陛下有意与裴氏结亲,持盈生得清丽,人又聪慧,陛下和本宫都有意将持盈许配给裴玄,裴太傅也是中意的。持盈,你那日定要好好表现,若是裴玄点了头,此事便成了。”
持盈笑笑,看向我,道:“既然小裴大人还没点头,姐姐便也是有机会的。”
我还没开口,便听得母后道:“安平不急,将来总有旁的姻缘给他。再者说,裴玄那般如玉的人物,也定是不喜安平的。”
为何裴玄不喜我,母后没说。
她们走后,伯英和遣兰走了上来,道:“殿下别听皇后娘娘的,她的心都不知偏到哪里去了。”
遣兰也道:“奴婢倒从未见过不疼自己亲生女儿,偏疼妾室女儿的。也不知皇后娘娘是怎么想的?养育的情分就那般重要?”
自小便是如此,我也懒得争,便道:“伯英,裴太傅寿宴那日,我们想法子去皇城寺一趟。”
遣兰道:“还是殿下聪慧,裴太傅办寿宴的地方正在京郊,离皇城寺不算远呢,如此便可看望太后娘娘了。”
我笑笑,道:“正是。母后不让我做的事,我想法子去做便是。”
伯英道:“只是心疼殿下,一片孝心还受这些委屈。”
我摇摇头,再说不出甚么话来。
*
裴太傅寿辰那日,我只坐在萧真真表姐身边,与她说话。
陈顼坐在我身侧,一边吃着茶点,一边幽幽盯着持盈看。
她坐在裴玄对面,不知与他说些什么,不时地,回头看看我们这边的动静。
“硬要皇姐陪她来,也不与皇姐说话,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他恨道。
我喂他吃了盏茶,摇了摇头。
陈顼道:“皇姐不敢惹她,我却不怕,大不了被她告到母后那里去,又能如何?”
萧真真心疼地看着我,道:“玉儿,姑母又给你气受了。”
我道:“习惯了,没事。”
持盈似乎察觉到我们在议论她,她便走过来,道:“姐姐可愿陪我出去走走?这山谷里风景正好呢。”
我有些为难,陈顼便道:“皇姐,我陪你去。”
陈舜走了过来,一把揽住陈顼的肩膀,道:“走,咱们打猎去。”
我看出陈顼有些跃跃欲试,便道:“你们去罢。”
陈顼不放心,道:“皇姐若是不愿去,就在这里,没人敢怎样。”
他说着,冲着持盈扬了扬眉,之后,便随着陈舜一道去了。
陈舜是持盈同母的哥哥,也是我的三皇兄。他性子最像父皇,又因着他母妃谢贵妃得宠,最受父皇器重。
萧真真站起身来,笑着道:“我们一道去。”
我点点头,心中稍觉安慰。
可行至半路,刚好见陈尧也在山中看风景,我知道真真喜欢陈尧,便劝了她去与陈尧同行。
持盈又同我走了不少路,到了人迹罕至的地方,我便有了回去的意思。
她笑得诡异,道:“姐姐,你知道么?有时候,我真是羡慕你。”
羡慕我?
她大概是失心疯了。
我心头升起一抹不详的预感,道:“我累了,先回去了。”
她一把攥住我的手,猛地一推,将我推落到山泉之中。
此时已近冬日,山泉水格外得凉,几乎是一瞬间,我便失去了意识。
“殿下!”伯英顾不得旁的,便随我一道跳了下来。
“不要!”我心里喊着,便甚么都不知道了。
*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已不知是多少天之后了。
遣兰见我醒了,赶忙去唤太医。
她从前总会惊喜得大喊大叫的,可是这一次,她很不同,妥帖而温柔,甚至于我在她身上,看到了伯英的影子。
是啊,怎么未见到伯英?
“殿下须得静养,只是殿下受了寒,这寒气入体,只怕……”
“只怕甚么?”陈顼急道。
太医低声和他说了些甚么,他面色灰拜地看着我,温柔道:“没事,皇姐,没事。”
我根本不在意,只是执着地看着遣兰,道:“伯英呢?怎么不见伯英?”
遣兰红了眼眶,道:“伯英累了,先去歇着了。等殿下好些,奴婢就换她来侍奉殿下。”
陈顼也道:“伯英此次救主立下大功,父皇也要赏她出宫去呢。”
出宫?伯英自小便长在宫中,怎么可能出宫?
“救主,她如何救的主?”我问他。
他当然答不出来。
我心里一下子就全明白了。
连我都九死一生,伯英怎么可能活着?
我披头散发地站起身来,道:“是陈持盈害了伯英,我要告诉父皇!”
遣兰跪下来拦我,道:“殿下,不可啊!此事宣德殿下已推得干干净净,您一个人,她有谢贵妃,有皇后娘娘,您如何说得过他们?更何况现在,她已与小裴大人订了亲,陛下怎么可能动她?”
*
那一夜,我疯了。疯得彻底。
我跌跌撞撞地走着,不许任何人跟着我,我不怪任何人,只怪自己。
怪我虽是公主,却护不住身边的人。
如果可以,我愿意付出一切,只求手刃仇人。
远远地,我听到人们的欢笑声。
有个小宦官走过来,道:“安平殿下,您怎么来了?”
我抬起头,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走到了清莲台。
“你是……”
“奴才进宝。”
我想起来了,他是父皇身边的人。
我抬起手,指了指里面,道:“他们在笑甚么?我的伯英死了,他们到底在笑什么?”
进宝像是被我的样子吓坏了,忙道:“今日是宣德殿下与小裴大人的订亲宴呀。”
我一愣,拼命地往里冲。
进宝拦不住我,也不敢拦我,只有劝。
可我根本听不进去。
我满脑子想的,只有伯英。
我要为她报仇,不能让她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
人们似乎看见了我,连笑声都停了。
我看到陈持盈脸上一瞬间的慌张,她颤抖着道:“姐姐怎么来了?既来了,就坐下喝盏酒罢。”
我冷笑一声,道:“杀人凶手,也有闲情逸致喝酒么?”
“姐姐在说甚么,我听不懂。”她垂了眸,摆出一副无辜的模样。
母后果然道:“甚么杀人凶手?你自己跌到山涧里,持盈如何知道?持盈虽邀了你同游,可你自己性子孤僻,不愿与她一起,她又有甚么错?若是她在,也许你就不会失足了。”
谢贵妃也笑,道:“还好伯英那奴婢忠心护主,安平,你真是好福气。”
“我不愿与她同游?陈持盈,亏你说得出这种话,若非你推我……”
“住口!”
开口的人是裴玄,他冷冷望着我,好像眼底淬着冰,道:“宣德殿下是臣的未婚妻子,还请安平殿下慎言。”
呵……
你算甚么东西?比起我的伯英来,凭你是谁,都不能拦着我。
他好像看得出我眼中的怒火,便接着道:“臣与宣德殿下曾在乞巧节时畅谈一夜,深知她为人良善,不会害人,也不会说谎。”
“你怎知乞巧节那日的人是她?”我齿冷得厉害。
他直直看着我,道:“面具为证,臣不会认错。”
他说着,举起了陈持盈手中的面具。
谢贵妃笑着道:“安平,这是他们的定情之物。兰辞心疼得紧,今日也命人将这两个面具摆在一处了呢。”
“啪!”
我心里的一根弦瞬间断了。
我看向母后,她面色平静,好像根本没觉得有甚么不妥。
可那,分明是我的面具!
“安平殿下,您身子不适,请回罢。”裴玄道。
与其说是关怀,倒不如说是威胁。他怕我扰了他的美梦,更怕我伤了他的妻子。
“可……”
我还要说,却见一个人走了过来,站在我面前。
他作出了请的手势,口中却用只有我与他能听到的声音道:“殿下若想报仇,就跟奴才走。”
我一愣,怔怔望向他,可他眼底坚定,莫名地便让人相信。
“季风,送安平回去。”父皇吩咐。
我这才惊觉,原来他就是那日与我相遇的宦官。
他引着我一路出去,遇到的宫女、宦官都唤他:“九千岁大人”。
我才发现,在我昏迷的这些天,错过了太多。
这宫中,早已天翻地覆。
第79章 番外二、前世(弄玉视角)(三) 而季……
季风将我带到清莲台外, 才停下脚步。
他大约是见我面色昏沉,便从袖中拿出一抹方帕来,道:“殿下?”
我这才发觉, 自己已是泪流满面。
原来心痛的时候, 当真是无知无觉的。
我没有接他的帕子, 只是仓惶地避过头去, 胡乱擦着脸。
他轻笑一声, 道:“还是让奴才来罢。”
我怔忪着站在原地,由着他替我拭去脸上的泪痕。
他好像很认真, 手上的动作也很轻柔, 好像我是多么珍贵的宝物,让他不忍损害一丝一毫。
“殿下, 再忍忍。”他突然开口。
“嗯?”我抬头看着他, 一时间, 竟忘了一个奴才与我说这样的话,该是多么大胆僭越。
“再等一些时候, 给自己一些时间,也给奴才一些时间。”
他很认真地望着我, 很认真地说着这些话, 不由得让我相信,好像再等一些时候,就真的会好似的。
可是, 日子怎么可能好呢?
我蹙了蹙眉,道:“多谢。”
谢甚么呢?我没说。大约只是谢他开解我。
他仿佛看出我不相信,便道:“等到日子真的难到过不下去的时候,殿下可以来寻奴才。”
我感念他的忠义,却又不屑于他的自大。
我是公主, 尚且不能如意。他一个奴才,能做甚么呢?
我刚要开口,便见陈顼急急赶了过来。他大约是发现我不见了,便赶忙寻了出来,急得脸色都变了。
“皇姐!”他冲到我身侧,上下打量着我,道:“没事吧?”
我摇摇头,道:“没事。”
他这才松了口气,看到季风站在我身侧,他下意识地护住我,极警惕地看着他。不知为何,他没有怪罪季风的无礼。
“多谢九千岁照顾我皇姐。”他淡淡道。
季风浅浅一笑,行礼道:“六殿下客气了。”
虽说是行礼,他却行得极不走心,最多只能算是打了个招呼罢了。甚至于,我一时有些分不清他们两人到底谁是主子。
我尤自诧异,季风已离开了。
陈顼正色道:“皇姐,他没把你怎么样吧?”
我只觉好笑,道:“我再如何没本事,也到底是个公主。他一个宦官,能把我怎样?”
陈顼沉默了一瞬,还是忍不住道:“在宫中,皇姐千万别招惹他。他可不是寻常的奴才。”
“这是何意?不是奴才,还能是甚么?是臣子?”我不懂。
“他可比臣子威风多了。”他不甘道:“如今父皇信他。只信他。”
“怎会?”
陈顼摇摇头,道:“事实如此。如今朝中世家大族势力太大,父皇有意培植新势力,而季风,就是他选定的那个人。无论在前朝,在后宫,人人都怕他。不仅是我,就算是母后、谢贵妃,还是大皇兄、三皇兄他们,也都敬他三分。”
“可我倒觉得,他挺和气。”我看着季风离开的方向,想起方才他为我擦泪的模样,与伯英照顾我时,别无二致。
陈顼怕我不懂,便急道:“无论如何,皇姐从此还是远着他些。知道么?”
我怕他着急,便安慰道:“知道了。”
可我心里,却暗暗记着季风的话。
*
后来,我偷偷去寻过季风一次,我想出宫去,见一见皇祖母。
那时皇祖母已病入膏肓,我知道,母后不会许我去见她,而我能求助的,算来算去,也只有季风一人而已。
他见我来寻他,似乎很高兴,道:“殿下可是遇到甚么难处了?”
我此时也有些后悔,这些日子,我听过不少他的事迹,其手段狠辣,世上无人能出其右。甚至连父皇,都奈他不得。
可事到如今,我也没有退路,便道:“我想去皇城寺小住几日。”
他了然地看着我,道:“殿下孝心可嘉,奴才自当庇护。”
这就……答应了?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殿下还有旁的事?”他轻笑。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道:“多谢九千岁。”
他笑笑,站起身来,走到我面前,我这才发现,他的身量很高,身上也没有寻常宦官那种难闻的气味,反而清贵如世家公子。
“殿下放心,会如愿的。”他低声道。
我想要冲着他笑笑,可终究笑不达眼底,还不如不笑。
*
三日后,父皇果然命季风护送我去皇城寺探望皇祖母。有父皇的命令,连母后也不敢违拗。
我坐在马车上,遣兰有些担忧地看了看身畔的季风,终于还是瑟缩着坐了回来。
季风倒似乎毫无察觉,他只是吃着茶,不时递给我一盏。
突然,马车急急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季风问道。
进宝拉开帘栊,道:“大人,是裴玄大人的马车在前面。”
季风冷笑道:“怎么?今时今日,孤还要给裴玄让路么?”
我这才惊觉,原来季风只有在面对我的时候,才自称“奴才”。
裴玄分明听得到季风的话,神色却未变,只道:“安平殿下,臣要去城外,正顺路送殿下去皇城寺。不若殿下与臣同行,也免得九千岁大人跑这一趟。”
我眉心微动,心头的悸动驱使着我答应他,可脑中的理智却要我拒绝。
我正犹豫,却听得季风轻笑一声,道:“如今裴大人虽还未与宣德殿下完婚,却已是准驸马。裴大人到底是殿下的妹夫,若是让人瞧了去,只怕惹人非议……”
是了,裴玄到底是持盈的未婚夫婿。
我心头一沉,道:“多谢裴大人好意,只是……”
裴玄像是怕我拒绝似的,急急打断了我,道:“只要殿下与臣心中磊落,又何须在意旁人如何看?如何说?”
我咬了咬唇,道:“我是女子,名节要紧,不得不在意。自然,自然不能如大人般潇洒。”
季风冷冷望着马车外的裴玄,一双眸子宛如箭矢,让人无法逃避。
我不知季风为何对裴玄有如此大的敌意,只猜测大约是朝堂上的事,避免多生事端,我便道:“九千岁大人,走罢。”
季风极和煦地看向我,道:“是。”
他摆了摆手,进宝便将帘栊遮了下去。
而裴玄,就这样消失在了我面前。
我当时未曾想过,这竟是我最后一次体体面面地见到裴玄。
*
不久之后,皇祖母病逝。我便在皇城寺中住了许多日子。
山中不知岁月,我享受这样宁静安逸的日子,便吩咐了遣兰,不许任何人叨扰。
不过这句吩咐大约也是无用的,因为像我这样的人,走开了,就根本没人记得。
陈顼倒是常来看我,但渐渐地,他便也不再来了。
我听前来上香的香客偶然间谈起,是父皇病入膏肓了。
我心头发紧,倒不是因为我如何爱重父皇,而是我担心,母后和陈顼根本争不过谢贵妃和陈舜。
终于,那一天来了。
皇后的凤鸾车驾停在了皇城寺前,母后着了一身素衣,在看到我的那一瞬间,她将我抱入怀中,恸哭起来。
这还是我有记忆以来,她第一次与我这般亲近。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连安慰她都忘了。
她哭了许久,终于抬起头来,道:“好孩子,随本宫回去罢。”
我点点头,道:“是。”
她听我答应了,才露出几分笑意来,道:“好好的女儿家,怎么能把青春和前程浪费在这种地方呢?”
我低着头,搜肠刮肚地想要找几句话和她说,让她开心些,可下一句话,我便寒了心。
“九千岁大人喜欢你,你若是肯去求他,这皇帝之位兴许便是霸先的了。”
“我是公主,如何去求奴才!”
许是我目光中的不屑多过惊讶,母后不禁有些羞赧,道:“安平,本宫也是没法子。如今朝堂上,你舅父帮不上甚么忙,若是当真让谢氏那贱人得了意,让她的儿子继承了帝位,你想想,霸先要怎么活?他们定会要了他的命啊!到时候,不仅是霸先,也许本宫和你都难以保全。”
我心底冷笑,我一个人在皇城寺守着,也未必就不能善终。
“母后怎么不去求持盈帮忙?”
母后叹息道:“她到底是谢氏的女儿,本宫不想让她为难。更何况,她已经嫁给裴玄了,让她安稳过日子罢。”
我听着,心里真是羡慕陈持盈啊。我也想安稳度日,可为何,为何偏偏不让我过?
*
那日回宫,我第一个去找的人并不是季风,而是裴玄。
他虽已和陈持盈成了亲,可我心底还是暗暗希望,希望他能公正,能帮我一把,帮霸先一把。
可他眼眸如冰,道:“帝位之事,为了裴氏,臣不能……”
我不等他说完,便跪了下来,道:“大人比我更清楚,这帝位之争,从来没有输赢,只有生死。若大人不肯帮我,我便只有死路一条!”
裴玄赶忙扶我,可我却挣扎着不肯起身。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若当真去求季风,我会付出甚么代价。
我那时候还守着自己可怜的自尊,不肯堕落。
“大人,你可知道……七夕乞巧那日……”
“夫君!”
持盈笑着走了过来,打断了我的话,道:“姐姐这是做甚么?”
她笑得明媚,倚靠在裴玄身侧,便越发显得她娇小可爱,道:“兰辞是我的夫君,姐姐这样,我会不开心哦。”
裴玄没说话,可我看得出,他眼底的怒意。
想来,他定是很在乎持盈的了。
他怕她不高兴。
我识趣地站起身来,最后看了裴玄一眼,便离开了。
我知道,我只能去迎接我的命。
而季风,就是我的命。
第80章 番外三、北魏风云 少年帝王的心事。……
“娘娘。”广阳殿的宦官福来见是胡幽来了, 忙迎了上来,赔笑道:“陛下已上朝去了,只怕要劳烦娘娘等候一会子。”
胡幽笑笑, 道:“等陛下做什么?本宫就是来寻你的。”
福来一怔, 忙道:“娘娘有话问奴才, 奴才定知无不言。”
这宫里谁不知道, 明面上这大魏国是司马氏的, 可实际上,却是胡氏的。有胡太后在, 又有胡氏一族代代更替做皇后, 历代短命的皇帝并没有什么用,倒是胡氏把持着这大魏的天下。
胡幽道:“这些日子, 陛下可是日日宠幸高美人?”
福来道:“是。”
胡幽上前一步, 压低了声音, 道:“当真是宠幸?”
她加重了“宠幸”这两个字,眼底也带了几分胁迫之意, 让人不寒而栗。
福来犹豫了片刻,道:“里面到底如何, 奴才不清楚。”
他说着, 解释道:“陛下心重,从来近身侍奉的只有常宁。”
这话不假,胡幽也未继续问下去。
福来见她走了, 才松了一口气。
这位新任皇后出身高贵,虽生得美貌,有端庄贤惠的名声,说话也算和气,可到底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威压之感, 让人亲近不起来。
也难怪陛下从不招幸她,成日里倒是高美人陪在陛下身边的时候多。
至于那两位新晋的凭婕妤和禧昭仪,则在宫中像是隐形人似的,一共也没来过广阳殿几日。
福来正想着,便见司马弘朝着宫中走来,料想是他下朝了。
福来和一众宫人都忙停下手边的活计,侍立在原地,躬身行礼。
司马弘面色微沉,只摆摆手,便径自进了书房。
常宁示意福来去奉茶,便随着司马弘一道走了进去。
随着三位胡氏娘娘入宫,司马弘和胡太后的矛盾越发激烈,而他也越发地多疑起来。连太医院送来的补药都不肯吃,近身也只许常宁公公侍奉。
福来刚端了茶盏来,常宁便已出来接了过来,道:“守在这里,不许旁人打扰。”
福来点点头,道:“是。”
他嘴上虽应了,脚下却未动。
常宁道:“还有旁的事?”
福来抿了抿唇,低声道:“今日皇后娘娘来过,问陛下招幸高美人之事。”
常宁谨慎道:“你怎么答的?”
福来道:“奴才只说不知。”
常宁看了他一眼,道:“下去罢。陛下不会亏待你的。”
福来赶忙道:“多谢陛下。”
常宁没再说话,只转身走回书房,将门关上。
*
他将福来方才所说之事禀告了司马弘,道:“陛下,看样子,太后那里是沉不住气了。”
司马弘冷声道:“呵,她们还真是心急。高照容入宫才三个月不到,她们便等不及了。”
常宁道:“这些日子,陛下屡屡驳回太宰大人的折子,想来,太后早已不满了。”
司马弘道:“朕已亲政,难不成事事还要问过她吗?”
常宁见司马弘气极,便也不劝他,只将茶盏放在他面前,道:“奴才倒是觉得,南楚安平公主的计策尚且可以一试。”
司马弘有一瞬的失神,他紧抿着唇,半晌,终于开口,道:“那就试试罢。”
他说着,看向常宁,道:“你差人去告诉高照容,从今日起,她不用来了。”
常宁道了声“是”,又忍不住问道:“陛下倒也不必做得这样绝,若是思念高美人,时常唤她来陪伴圣驾也是无妨的。”
司马弘抬起头来,淡淡扫了他一眼。
常宁自知失言,便退了下去。
*
此事交给了福来去办,福来有些不可置信。
陛下这些日子这么宠高美人,怎么说让她不必来,就当真让她不必来了?
此事让他想起一个传言,北魏宫中人人都说,高美人能够入选,多亏了她那张脸。
那张肖似南楚安平公主的脸。
而让陛下真正动心的,到底也只有安平公主一人而已。
他赶忙收了脑子里的这些想法,告诫自己,都是传言,信不得,信不得。
高照容认出他是司马弘身边的宦官,便笑着道:“本宫已准备好了,即刻便去广阳殿。烦请公公回去告诉陛下,请陛下不必着急。”
福来忍不住多看了高照容几眼,道:“娘娘,陛下这些日子政务繁忙,您不必来了。”
“什么?”高照容一愣。
她身边侍奉的宫女忙道:“娘娘,今日不去,明日再去便是了。”
高照容还未开口,福来便接着道:“姐姐误会了,陛下的意思,是娘娘这段日子都不必来了。”
“怎么会……可是本宫做了什么?触怒了陛下?”高照容很是着急。
福来很想告诉她,这个时候,还是晚些有孕比较好。可高照容是主子,他是奴才,话多,便死得快。
他只能道:“娘娘多虑了。”
言尽于此,他便走了出来。
身后,只留下高照容的哭声。
平心而论,他不讨厌高照容。
哪怕她是替身,也是美丽的替身,更何况她性子柔弱而坦率,没什么心机,只是一往情深地喜欢陛下,没有错处。
也好,她晚点死,也是好的。
而这宫中一日没有皇嗣,也许他们所有人都能活得长些……
*
得宠的人是胡凭。
福来不知司马弘为何会选中她,可她的确乖巧可爱,待广阳殿上下都很和气。
今日是中秋家宴,胡凭一直待在广阳殿,陪着司马弘处理朝政,直到胡太后那里来请了又请,司马弘才带着胡凭一道,朝着披香殿走去。
胡凭笑眯眯地挽着司马弘的手,在他身边跳来跳去。
她不过十五岁,刚刚及笄,又是家中幼女,无论身材、样貌还是才学都远不如长姐,父母对她都没有什么过高的期望,因此性子倒比她的长姐胡幽活泼多了。
司马弘蹙着眉,眼底分明有些嫌弃,可到底是耐着性子,没有甩开她的手。
“陛下,你知道么?我从前最爱来宫中用膳,总觉得宫里大得不得了,可如今自己住进来了,却觉得一下子就逛完了。”胡凭笑着道。
司马弘道:“安知朕从生下来,便只在这方圆之地。”
连福来都看出,司马弘脸色不大好,可胡凭却仍是笑着,道:“那臣妾将来陪陛下,一道去外面看看。不拘平城,就算是塞外,是江南,臣妾都陪陛下去。”
常宁道:“娘娘,江南可是南楚的地界,怕是不好去呢。”
胡凭道:“那有什么?陛下雄才大略,也许将来真能吞并了南楚,到时候,就算迁都到江南去也没什么。”
这一下,连常宁都忍不住笑起来,道:“娘娘说得正是呢。”
司马弘脸色缓和了些,道:“但愿有你说的那一天。”
迁都,是司马弘一直想做的事。
只有离开平城,离开胡氏根深蒂固经营的地方,他才有可能真正把握大楚的政局。
“你不喜欢平城?”司马弘突然开口。
周遭的人都静了下来,只有胡凭全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的危险,仍旧笑吟吟的,道:“我喜欢啊。平城有好吃的羊肉,有暖烘烘的羊肉汤喝。”
她说着,抬头看向司马弘,道:“可若是陛下更喜欢江南的风景,我就也更喜欢江南。陛下更喜欢塞外,我就也更喜欢塞外。只要陛下高兴,去哪里都是一样的。”
福来不觉看向她,只觉得比之高美人的怯弱单纯,胡凭的真挚干净更让人感动。
他没见过安平公主,可他觉得,若他是陛下,哪怕不动心,也会有一点点地心疼胡凭吧?
果然,司马弘道:“朕明白了。”
*
披香殿。
胡太后冷冷地看着司马弘和胡凭,道:“陛下政务繁忙,也该顾惜身子。”
司马弘朝着胡太后极恭敬地行了礼,道:“母后。”
胡凭也行礼道:“太后。”
胡太后挑不出什么错来,便道:“都就坐罢。”
胡凭正要去胡禧旁边坐,司马弘却道:“你坐在朕身侧。”
胡幽的眼底冷了冷,又很快恢复了一贯的温柔平和,她站起身来,道:“妹妹,既然陛下喜欢,你就坐在这里罢。”
“这怎么行呢?”胡凭涨红了脸道:“那里是姐姐的位置,万万不可!”
胡太后满意地点点头,道:“凭儿没有恃宠而骄,还算懂事。”
司马弘却陡然道:“朕说可以,就可以。”
他的声音很沉,带着压迫感,却不是对着胡凭的,而是对着胡太后。
那是他与太后直接之间的博弈。
胡幽的面色愈发难看,她是皇后,本该是与司马弘并肩而立的人,可在他眼里,她根本没有存在感。
高照容坐在一旁,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连孤芳自怜都忘了。
胡禧颇担忧地看了看胡凭,又看了看胡幽,低低地垂了眸。
她虽是胡氏的女儿,在这种事上,却根本没有插手的余地。
太后道:“尊卑无序,便是不合规矩。陛下最重礼法,该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懂罢?”
司马瓒附和道:“太后说得极是。这世上,哪里有妃嫔越过皇后的道理?”
陛下冷笑一声,道:“原来皇叔还懂得这些,朕还没说话,这里哪里有皇叔开口的地方?”
“你……”司马瓒怒不可遏,可今时今日的司马弘,已不是他能随意训斥糊弄的小孩子了。
他求助似的看向太后,太后的注意力却根本没在他身上,反而死死盯着陛下的眼睛。
司马弘道:“母后说得是,祖宗礼法不可废。素来尊卑有序,皇后在众妃嫔之上,而朕,更是天下之首。”
他说着,径自走到胡太后身侧,道:“母后,这个位置,该是朕坐。”
“哀家可是太后!虽未生你,到底有养育之恩!”太后硬声道。
司马弘寸步不让,道:“朕惦念着母后的养育之恩,已让母后在这个位置坐了多年了。”
两人僵持不下,这家宴也草草而散。
福来战战兢兢地看着司马弘坐在上首的位置,而胡太后就坐在他身侧,与他同席。
到底无论是胡幽还是胡凭,都没能坐在司马弘身侧。
*
翌日,胡禧趁着陛下上朝的功夫来到了广阳殿。
她年纪似乎比胡凭还要轻些,却没有胡凭的那股子活泼劲,反而文静谨慎,更像是胡凭的姐姐。
胡凭笑着迎了出来,道:“禧妹妹来了!这些日子我住在广阳殿,日日都盼着你来瞧我。”
胡禧清浅一笑,拉着她走到僻静处,道:“姐姐这些日子过得好么?”
胡凭很认真地点点头,道:“陛下待我很好,我很开心。”
胡禧道:“那么这个,你收下,记得每次……每次陛下宠幸过你之后,就吃了它。”
她将一包草药递给她,道:“我会想法子按时送来给你,你记得吃。”
“这是什么?”胡凭闻着那草药的味道。
胡禧看着她的眼睛,道:“是避子汤。”
胡凭瞬间就明白了,她将那草药还给她,道:“这东西我不要,若是让陛下发现,他不会饶了你,你快处理掉,以后也不许拿来了。”
胡禧急道:“姐姐难道不知道有孕了会有什么结果?就算你是胡氏的女子,太后也不会保你性命。太后眼里只有幽姐姐,只有幽姐姐才能成为下一任的太后,而我们……我们只能求生,你懂么?”
胡凭道:“自小我就与你最亲厚,长姐虽是我亲姐姐,我却与你更投契些,怎么会不明白你在为我着想?可你不知道,与陛下这些日子,抵得过我从前所有的快乐,我愿意为他生下孩子,也愿意为他赴死。”
“难道姐姐当真以为陛下爱你?他若当真爱你,便该如对高美人一般冷着你,哪怕是见你,也只是闲谈,不会碰你,你懂么?”胡禧道:“这宫里谁不知道,陛下心里的人是南楚那个公主,他选高美人,是因为她像她三分。他连像她三分的人,都舍不得让她死,你说,他会多爱那个南楚公主?”
胡凭的神色黯了黯,道:“禧儿,我心里都懂。我从来没有想与谁争过陛下心里的位置,无论是安平公主,还是高美人,我都争不过。可我从小就心悦陛下,能与他有这些时光,我已心满意足了。”
“哪怕是死?”胡禧不可置信。
“哪怕是死。”胡凭道。
“可是姐姐,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你死了,我要怎么在这宫里挨下去?”
“对不起,禧儿。对不起……”
*
三个月后,胡凭有孕。
第81章 番外三、北魏风云(二) 有点虐。……
“陛下?”福来轻声提醒。
太医站在床边, 小心翼翼地看着这位年轻的帝王,拼命忖度着他的心意。
司马弘这才回过神来,道:“甚好。”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全然没有计谋得逞的喜悦。
福来看向常宁, 这一次, 连常宁都有些沉默。
若这孩子当真是男孩, 在他诞生的那一日, 所有的冲突便自那一日起奔涌而至。无论是司马弘还是胡太后,都没有必胜的把握。
胡凭看向司马弘, 望着他轻皱的眉眼, 道:“陛下,是好事。”
司马弘低头看她, 眼底无比复杂, 许久, 他才轻轻“唔”了一声,松开了胡凭的手。
胡凭眼底有一瞬间的失落, 强撑着挤出一抹笑来,道:“陛下先回去罢, 臣妾累了。”
司马弘没有犹豫, 很快站起身来,拂袖离开了。
*
棠梨宫。
胡幽低低叹了口气,望着面前的熏香, 道:“这香味太浓了,撤掉罢。”
身边侍奉的宫人赶忙走上前来,将那熏香取走。
可许是她太过紧张,竟不小心将那熏香洒了些,正洒在胡幽手上。
胡幽冷冷看了她一眼, 那宫人赶忙跪下来,道:“皇后娘娘恕罪!”
胡幽道:“本宫平素待你们太宽厚,竟将你们娇养得连活计都不会做了。原是本宫的错,不该如此纵着你们。来人啊!将她拖下去,杖毙!”
那宫人一愣,挣扎着求饶起来。
胡幽只觉心烦,道:“还不快拖下去!”
侍卫们不敢耽搁,赶忙将那宫人拖走了。
“心里不高兴,也不必拿宫人撒气,没得落人口实。”
胡幽听得有人如此说,不觉蹙了眉,她循声望去,只见胡太后站在门外,含笑望着她。
她赶忙站起身来,道:“母后怎么来了?”
胡太后款款走了进来,道:“哀家怕你心里头不痛快,特意来瞧瞧你。”
胡幽面色有些讪讪,道:“母后料事如神,什么都瞒不住您。”
胡太后笑笑,径自在她身边坐下来,道:“有什么可不痛快的?就算是凭儿有孕,也越不过你去。”
“臣妾只是担心陛下……当真对她上了心。”胡幽越说越没有底气,她占尽一切先机,却留不住陛下的心,实在是她的无能。
胡太后道:“上了心又能如何?只要哀家在一日,就没人能撼动你的皇后之位。无论凭儿还是禧儿,她们都是你的点缀,只有你,才是哀家,是胡氏一族认定的人。你明白么?”
胡幽点点头,道:“臣妾明白了。”
两人正说着,便见门外有宫人来报,说是胡禧来了。
胡太后笑着道:“让她进来罢。她也定是听说了凭儿有孕之事,担心你呢。”
胡幽道:“是。”
说话间,胡禧便走了进来,她沉着脸色,身上的礼数却没有少了分毫。
胡太后道:“都是自家人,还拘什么礼呢?快坐罢。”
胡禧寻了下首的位置坐下,道:“太后和姐姐可听说了?凭姐姐有孕了。”
胡太后道:“方才哀家正与幽儿说呢,可巧你就来了。”
胡禧小心忖度着胡幽的脸色,道:“若凭姐姐怀的当真是皇子,姐姐打算怎么做?”
胡幽冷冷看向她,道:“祖制在此,能怎么做?”
胡禧心头一紧,道:“可是姐姐,凭姐姐是胡氏的人呐!”
胡幽道:“是她自己糊涂,怨不得旁人。”
胡禧见胡幽不肯松口,忙求助似的看向胡太后,道:“太后,您也是这个意思么?”
胡太后抿唇不语,只是低低地叹了口气。
胡禧急道:“去母留子,只是为了控制那孩子,不是么?凭姐姐是胡氏的人,定是向着胡氏的,如此看来,她活着与死去,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不是么?”
“区别大了!”胡幽猛地站起身来,道:“她活着,本宫算什么?”
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道:“本宫才是皇后!”
胡禧像是被她的反应吓到了,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只是怔怔地望着她,唇翕动着。
胡太后将她扶起来,道:“幽儿,你吓到她了。”
胡幽恨恨地避过头去,道:“臣妾也是一时情急。”
胡太后看着胡禧,道:“禧儿,你是个好孩子,时时想着姐妹之情,顾念着彼此之间的情分,这没有错。可是哀家要告诉你,凌驾于姐妹之情之上的,是我们胡氏一族的利益。凭儿这一胎若是公主也就罢了,若是皇子,她非死不可。不是因为她不是皇后,而是因为,她对陛下动了情。”
胡禧颓然地垂下了头去,道:“臣妾明白了。”
*
当夜,胡禧便拿了打胎药给胡凭,可胡凭不肯吃。
她已报了必死之心,哪怕她清楚,司马弘并不是爱她,而是在利用她,她也要护着肚子里的孩子。
六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终于,到了胡凭生产那日。
那是夏日里,日头特别的高,整个楚宫都被照得热辣辣的。
胡禧站在含夕阁的院子里,紧张地盯着寝殿,里面静悄悄地,只偶尔传出几声女子的低/吟。
那是胡凭。
司马弘还在书房中处理政事,常宁陪着他,不时地看看外面的情形。
“怎么样了?”司马弘到底有些心不在焉。
常宁道:“妇人生孩子,哪个不是要磨上好几个时辰的?陛下别急。”
司马弘淡淡道:“朕不急。”
他虽如此说,可短短半个时辰,他已问了许多次了。
常宁见他无心处理手中的奏折,便搜肠刮肚地找了些话与他说,道:“禧娘娘待凭娘娘倒是真心实意的,这么大的日头,她一直在外面守着,奴才去请了她几次,她都不肯进来,只说要陪着凭娘娘。”
“太后和皇后可来了?”
常宁道:“皇后来看了一下,说是身子不好,便先回去歇着了。太后倒是没来过,只差了人来问过两次。高美人倒是来了,可不多时候就吓得面色惨败,奴才便做主请她先回去了。”
司马弘点点头,没说出什么话来。
半晌,他终于将笔搁下,踱到窗前,静静望着对面寝殿的情形。
常宁走到他身边,道:“陛下,奴才斗胆问一句,陛下希望娘娘生的是皇子还是公主?”
“自然是皇子。”司马弘道。
常宁道:“陛下,您当真,舍得么?”
司马弘眉头紧紧皱着,道:“舍不舍得,要看他们胡氏一族的意思。他们,狠得下心么?”
常宁道:“陛下说得是。”
如今季风已被封为大将军,弄玉也已称帝,楚国大军压境,也不怕胡氏一族轻举妄动。
正想着,便见寝殿中有稳婆跑了出来。
司马弘下意识地便要推开门出去,却终是停下了脚步,道:“你去看看。”
常宁道了声“是”,方走了出去。
*
胡禧一把拉住那稳婆,道:“皇子还是公主?”
稳婆见常宁走了出来,便大声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是位公主!”
胡禧听着,一脱力,整个人都瘫倒在了地上。
她冷汗流了满脸,嗤嗤笑起来,道:“公主,公主好啊。”
常宁听得消息,也赶忙转身回去,却见司马弘已站在了书房之外。
他在看到常宁的一瞬间,敛了面上的喜色,道:“去禀过太后。”
常宁道:“是。”
司马弘大步走到院中,看向稳婆,道:“胡婕妤身子如何了?”
稳婆笑着道:“陛下放心,母女平安。”
司马弘听着,不觉微微松了一口气,他将胡禧扶起来,道:“进去看看你姐姐罢。”
胡禧点点头,道:“多谢陛下。”
不多时,胡太后和胡幽也来了。
胡幽陪在胡太后身侧,低低地垂着眸,道:“陛下。”
胡太后道:“虽是公主,却也是陛下的第一个孩子。凭儿辛苦,陛下也该赏赐她些什么才是。”
陛下道:“母后说得是,朕也正有此意。”
胡幽见寝殿中热闹非凡,便道:“臣妾进去瞧瞧凭儿。”
胡太后道:“你是皇后,该当的。”
胡幽道了声“是”,便走进去寝殿中。
她见胡凭躺在床上,胡禧坐在她身侧,便道:“婕妤刚生产完,哪里经得住这样闹她?都退下罢,只留贴身侍奉的人就是了。”
宫人们听着,便都退了下去,只有两个近身侍奉的宫女站在屏风之后,随时等着胡凭吩咐。
胡禧站起身来,道:“姐姐。”
胡凭也要起来,胡幽却道:“你如今身子弱,不必拘礼了。”
她说着,在床边坐下来,道:“禧儿,委屈你在一旁等等,本宫有几句体几话要与凭儿说。”
胡禧道了声“是”,便退到了屏风之后。
胡幽握着胡凭的手,道:“生了公主,是你的福气。往后你便守着公主,清清静静地过日子,至于皇子,还是留给旁人生罢。”
胡凭道:“姐姐,我让你和太后为难了,是不是?”
胡幽轻笑一声,道:“不为难。”
她又与胡凭说了几句话,便站起身来,道:“行了,本宫也不扰你了。你歇着罢。”
胡凭道:“是。”
胡禧送了胡幽出去,才走到胡凭床前,道:“姐姐,她与你说什么了?”
胡凭摇摇头,道:“没事。禧儿,我累得紧,想睡一会。”
胡禧道:“那我先回去,等明日再来陪姐姐说话。”
胡凭没有回答,她闭上了眼睛,像是已沉沉睡去了。
胡禧笑笑,心中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她的凭姐姐,可以活下来了。
第82章 番外三、北魏风云(三) 一……
临近傍晚, 含夕阁的宫人突然冲进了广阳殿,她一边跑一边大喊,道:“陛下!不得了了!婕妤娘娘血崩了!”
福来一惊, 顾不得礼数, 便径自闯入了书房中, 道:“陛下!”
常宁正侍立在司马弘身边, 见他闯进来, 不觉蹙眉,道:“怎么冒冒失失的?规矩都浑忘了?”
福来急得几乎哭出来, 道:“常公公, 含夕阁那里出事了,婕妤娘娘血崩了!”
“什么?”常宁一怔, 却听得奏折落地的声音, 常宁心头一窒, 赶忙回身去看司马弘。
司马弘面色如常,可眉头却皱得厉害, 他猛地站起身来,道:“朕去瞧瞧。”
常宁正要跟上去, 又听得司马弘道:“快去禀了太后。”
常宁会意, 道:“是。”
*
含夕阁中已乱作了一团,司马弘站在寝殿之外,看着侍奉的产婆们跑进跑出, 心中便越发不安起来。
常宁急急赶过来,道:“陛下,太后身边侍奉的宫人说太后已歇下了。”
司马弘恨道:“什么歇下了?他们胡氏还当真心硬,连自己的亲人都不顾惜!”
常宁忙道:“陛下,慎言。”
他说着, 压低了声音,道:“这些日子,谁看不出婕妤娘娘待您的情谊?也许在太后眼中,她早已不算胡氏的人了。”
“就因为她向着朕,她就该死么?”司马弘死死盯着寝殿,眼底如墨般沉寂,让人辨不清其中意味。
司马弘勉强压着怒意,道:“朕进去瞧瞧。”
常宁道:“陛下,不可啊!那产房不祥,哪里是您能进去的?”
司马弘没理他,只径自朝着寝殿走去。
常宁再不敢拦,只跟在他身后快步走着。
*
寝殿中满是血腥味,司马弘甫一推开门,便撞了个满怀。
他拧着眉头,穿过那么许多的人,直直看着床上的胡凭。
她已气息奄奄,见司马弘进来,她的眼底闪过一抹微光,却也只是一瞬间而已,便又黯淡了下去。
司马弘的心一下子空了,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可是这一次,当胡凭不再对他笑的时候,他突然觉得,也许万里江山都没那么重要了。
太医见他进来,赶忙走过来,道:“陛下,娘娘她……只怕不成了。”
太医说完,便低下头去,等着他吩咐。
可他没有,他只是静静走到床边,坐了下来。
太医一愣,他原以为,陛下会说些什么。或者是雷霆之怒,或者是嘱咐的话,可是,都没有。
床前侍奉的宫人们都赶忙让了开来,远远地等在一旁。
而这里,就只剩下司马弘和胡凭。
胡凭望着他,可她眼里没有什么神采,连笑都不会了。仿佛她只是望着他,就已经耗费了全部的心力。
他知道,她要走了。她的生命在一点点流逝,而他哪怕贵如帝王,也留不住。
他伸出手来,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那样凉,凉到他忍不住地颤抖起来。
“凭儿……”他轻声唤她。
她的眼角落下一滴泪。
他知道,她已经走了。
他终于忍不住,握着她的手,低低地抽泣起来。
众人都不敢上前,他们静静承受着这位年轻帝王的悲痛,却无能为力。
*
因着胡凭是因生产而死,按照大魏的规矩,这样死去的女子不祥,不能在宫中久留。
因此,胡凭只在宫中停灵了三日,便送去了宫外安葬。
她走的那一日,胡禧站在含夕宫中,静静地望着她离开。
没有人来,唯有她来送她最后一程。
胡禧想起昨日她问胡太后的话,胡凭生的明明是公主,为何要让她死。
胡太后道:“哀家也没想到,幽儿如此容不下她。不过,胡氏女子动了情,爱上了司马弘,也的确该死。”
“臣妾不懂……凭姐姐生下一个公主,能碍着谁?就算她将来生下皇子,这皇子身上有胡氏一半的血液,不是更好?我们可以不必活得这样累,这孩子将来即位,也不会亏待胡氏的。”
胡太后冷笑起来,道:“你以为我们胡氏要的是一代的荣耀么?我们要的是世世代代的荣耀!有胡氏血脉的孩子即位,这一代也许会顾惜胡氏,可下一代呢?下下代呢?谁会记得胡氏?只有去母留子,胡氏世代为后,才能保全我们的富贵。”
“杀了凭姐姐,谁为陛下诞下皇子?”
“再选几个女子入宫也就是了。”胡太后说得轻松,威胁地看着她,道:“再不济,还有你呢。”
胡禧心里明白,于胡太后而言,自己和胡凭并没有什么不同。
她不敢再问下去,只是忍不住,道:“可是,凭姐姐到底是幽姐姐的亲妹妹啊!她怎么下得了手?”
“至亲又如何?”胡太后眯了眯眼睛,道:“挡我者死!”
*
胡禧想着,脚下已朝着广阳殿走去。
福来见她来了,心中便了然了几分,他一路引着胡禧进去,直到引到书房门前,他才停了下来,道:“娘娘,请罢。”
胡禧没有说话,只径自走了进去。
司马弘见她来了,并不觉得意外,只掀了掀眼皮,道:“坐吧。”
胡禧道:“臣妾就说几句话,说完就走。”
常宁见状,便退了下去,又亲自守在门外,方才安心。
司马弘将奏折放下,款款走到她身边,将一方帕子递给她,道:“这是凭儿贴身的东西,朕私自留了下来。也许你比朕更需要它。”
胡禧道:“含夕阁已搬空了,好像姐姐从未来过似的。陛下念着她,臣妾今日便没有来错。”
她说着,抬眸看向他。
与胡凭的眼眸不同的是,她的眼底没有喜悦,没有讨好,只有平静和冷意。
“是皇后杀了姐姐。”
“朕猜到了。”司马弘道。
“陛下既知道,为何不杀了皇后?”胡禧冷声道。
司马弘道:“太后不会让朕动手的,胡氏一族也不会让朕动手,不是么?”
胡禧冷笑道:“陛下倒比臣妾还懂得胡氏,也比臣妾更懂得韬光养晦。”
司马弘听出她语气不善,也不与她争辩,只道:“说罢,你的筹码是什么?”
胡禧面上没有半点惧色,道:“臣妾的父亲和兄长掌管宫中禁军。”
司马弘道:“他们忠于太后,否则,太后也不会将禁军交给他们,不是么?”
胡禧道:“他们的确忠于太后,可他们极疼臣妾,若是臣妾有什么不测,他们也一定会倒戈。”
司马弘神色一凛,道:“你的意思是……”
胡禧道:“陛下胸中丘壑,自不是臣妾能懂的。可臣妾早料到,无论是太后还是皇后,都斗不过陛下,更保不住胡氏百年之荣光。臣妾愿以此为父兄搏一个好前程,也愿以此,换陛下为凭姐姐报仇,杀胡幽!”
司马弘有些惊异,未曾想到胡禧一个女子,竟有如此见识,道:“你倒看得透彻。”
胡禧道:“这个交易,陛下可接受?”
司马弘道:“朕答应你。”
他虽已有季风支援,可季风到底是外力,若是能有禁军里应外合,自然最好。
胡禧见他应了,没有多说一个字,便道:“臣妾告退。”
*
三年后。
高照容望着自己头上的凤冠,一时间,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谁能想到,司马瓒会失心疯般地要杀自己的妻子,惹怒了南楚。导致南楚季风将军长驱直入,杀入平城。
胡禧的父兄倒戈,与季风里应外合,将胡太后、幽后屠戮殆尽。
现在想来,这三年还真是风起云涌。
短短三年间,胡禧被胡太后所杀,胡太后和幽后又接连被陛下所杀,到最后,陛下除尽了胡氏余党,倒便宜了她做这个皇后。
身边侍奉的宫女笑着道:“娘娘就是天生的皇后命,这运气来了,再也挡不住的。”
高照容道:“他们说,本宫之所以能做皇后,是因为生得像南楚的那位女帝。”
宫女们听她如此说,都赶忙敛了笑意,道:“娘娘打哪里听来的?定是有人胡乱嚼舌根。至于相像,这世上的美人大抵都是像的。”
高照容摇摇头,释然一笑,道:“管他是因为什么呢?像就像罢,左右这皇后之位是本宫的了。”
宫女们这才重新热闹起来,道:“正是,正是。”
*
广阳殿。
常宁替司马弘穿上婚服,道:“今日可是皇后娘娘的册封大典,陛下也该高兴些才是。”
司马弘笑笑,道:“朕很高兴。”
可他笑不及眼底,这话说出来实在不能让人信服。
常宁道:“陛下高兴就好。”
司马弘望着镜中的自己,重复着“高兴”这两个字。
他斗倒了胡氏,立了自己喜欢的女子做皇后,他怎么会不高兴呢?
可不知为何,他竟有些想念那两个胡氏的女子。
想念那个爱他至深的胡凭和胆色不输男子的胡禧。
“告诉皇后,后宫空虚,今年选些女子入宫罢。”司马弘突然开口。
“是。”常宁道。
“胡氏的女子,也可入选。”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