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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出征


    这一顿饭看似宾主尽欢, 其实各怀鬼胎。云中城要入资海州,是喜事,更是一场不见硝烟的战役。


    商人重利, 云中城生意能做那么大,没人是傻的,他们像一群豺狼, 潜伏于推杯换盏中,时刻准备着撕下一块肉。赵沉茜和容冲明白, 却不能撕破脸,因为他们需要云中城的钱。


    他们只能不着声色下马威,在无声处冲锋陷阵。赵沉茜先用清风楼暗示对方海州并不缺钱, 云中城投诚是锦上添花,而非雪中送炭, 云中城不把握良机,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容冲借着婚事, 漫不经心提起他们要收复汴京, 用兵力威吓云中城。


    ……当然, 也不排除容冲主要是想宣布婚事,敲打谈判对手是顺带。


    酒过三巡, 双方已交锋好几轮,渐渐酒酣耳热, 意志松懈。赵沉茜知道该上主菜了,她示意程然,程然会意,很快端来一个锦盘。


    卫景云不解:“这是什么?”


    赵沉茜揭开,露出里面的留影石:“这是什么,有劳各位自己看罢。”


    包厢中霎间长出一株桐树, 此树高大茂盛,看着颇有仙意,但刨开泥土却见累累骷髅,根须深深扎入白骨中,像无数血管一般,流动着诡异的暗红。


    看骨架,那分明是人骨,里面甚至有纤细的幼儿尸骸。


    许多人正在吃饭,突然看到这样骇人的景象,刹那胃口全无,腹中翻江倒海。赵沉茜在石头上轻轻一抹,景象消失,又回到了精巧雅致、焚香抚琴的包厢。但这回,满桌菜肴再无人动筷。


    赵沉茜扫过脸色难看的众人,说:“这正是此次容将军去临安,在归真观后山禁地内发现的秘密。国师元宓其实并不姓元,而姓耶律,乃北梁越王。三十年前他改名换姓进入燕朝,多年潜伏,就是为了借国师身份迷惑圣心,祸乱朝纲。他挑拨昭孝帝猜忌容家,唆使赵苻打压崇宁新政功臣,引发朝中内斗。诸位是不是觉得这是燕朝的事情,与你们无关,可是你们想想,北梁人这些年是如何对待幽云十六州的百姓?梁人生性残忍,仇视外族,却极其敬重鬼神。他们认为死后灵魂要经三干树回归光明天国,所以极其崇树。元宓能用无辜百姓的血肉作树肥,来日,你们就不怕自己的妻儿落单,被俘去祭养所谓神树吗?”


    赵沉茜隐去元宓背后的长生生意,她深知不要赌人性,元宓因一己私利用活人养树,人神共愤;若有了巨额收益,那就是无本万利的买卖了,总会有人动心的。


    不如不告诉他们,用恐惧逼他们选阵营。谈判如打仗,气势决定输赢。赵沉茜不可能唇枪舌剑地和云中城一条条争条款,她只要在心理上震慑住对方,基调定好,具体的自有程然等人谈。


    云中城管事们面面相觑,怀疑道:“这也太荒唐了,元宓既然是北梁皇族,埋伏在燕朝本就危险,为何要做这种事……”


    赵沉茜就知道他们不信,幸好她有人证。赵沉茜看向卫景云:“我们都觉得荒唐,但现实往往比戏文荒唐百倍。类似的事卫城主亲眼见过,城主,你信不信?”


    卫景云想到鉴心镜中玉溪村的遭遇,缓慢点头:“元宓曾豢养树妖抽活人精血,他干得出这种事。”


    举座大哗,赵沉茜趁热添上最后一把火:“元宓丧尽天良,北梁人暴虐无道,容将军乃仁义之师,一旦起兵,四海引领而望,孰不归心?这些年北梁盘踞北方,中原本是沃土,却十室九空,民生凋敝,一旦迎来太平,商贸必如雨后春笋一般,不可限量。诸位俱是仁人志士,何妨与我们共襄义举,救万民于水火?”


    赵沉茜先大棒后甜枣,最后冠以救世的高帽,云中城管事被捧得头脑发热,豪情万丈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汉家天下哪有被异族久据的道理?殿下需要什么,知会一声,我们定倾力以赴,竭尽所能!”


    “总管高义。”赵沉茜笑着,毫不含糊给他们戴高帽,“云中城俱是侠义之士,我和容将军十分钦佩,望往后海州与云中城强强联手,通力合作,淡以清,志存高,不卖国求荣,不困敝民生,一切以百姓为先。若诸位愿意另外为百姓做些什么,还请将刚才的画像经过商号传递出去。每多提醒一个人,便是拯救一家老小,此番功德,胜造七级浮屠。”


    云中城总管们被吹得飘飘然,自然一口应下。卫景云挑挑眉,看了赵沉茜一眼,默然不语。


    卫景云搞定了上面那些老东西,他们愿意退一步,试着与海州谋事,但具体怎么谈,各长老都派了亲信来,连卫景云也不能越过插手。他们没和赵沉茜打过交道,只以为这是一场寻常应酬,可是,赵沉茜怎么会做无用之事?


    能占赵沉茜便宜的人,要么坟头草已三尺高,要么还未出生。那些高帽看似在吹捧,其实暗藏了许多条件,比如不困敝民生,看起来很正常,但租地算不算困敝民生?粮草生意算不算与民争利?这个高尚却笼统的条件一摆,日后允许云中城涉足哪些生意,全凭赵沉茜一人说了算。


    那些长老还觉得可以借海州军的力掌控全天下商路,实在愚蠢。


    卫景云深知贪心不足,必反噬自身。云中城已经够富了,该见好就收,但那些长老却自恃是老城主的亲信,倚老卖老,贪得无厌。卫景云是他们看着长大的,许多话他没法说,正好借赵沉茜和容冲的手,好好敲打敲打。


    卫景云垂眸,悠然抿茶,继续做他淡泊无争、置身事外的城主。


    包厢里兴致高涨,酒坛越堆越多,二楼的海州将士也被酒意熏得激动起来,一个参将脸涨得通红,快意道:“以前不敢想,现在我们有兵,有粮,有钱,还有太后和公主,何必还俯首称臣,任由南边的孬种皇帝骂我们逆贼,不如自立为王,成就霸业!那句话怎么说得来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旁边人撞了他一下,道:“没读过书就别瞎说,殿下本就是先帝的公主,占嫡又占长,先帝无后,传给女婿理所应当。哪用造反,待将军和殿下完婚,这天下就该是将军的。”


    程然微微拧眉,隐晦地看向主位。赵沉茜深恶昭孝帝,早就和昭孝帝割席,为此甚至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公主身份,程然这些近臣只称呼娘子,从不称殿下。海州众人也应赵沉茜要求,统一唤她官职。


    但今日酒酣,将士被醉意冲昏了头脑,大剌剌提起赵沉茜身份,甚至劝容冲自立为王。或者说,在海州军心中,他们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父死子继,无子,传给人品端正又爱妻如命的女婿,天经地义。


    在他们看来夫妻一体,只要成了婚赵沉茜就是容家的媳妇,上无公婆下无小姑,容冲还如此爱她,婚姻美满,何必计较皇位是谁的?最终不都传给了他们的孩子么。


    但真的没有区别吗?程然心情微妙。然而赵沉茜和容冲感情甚笃,程然和赵沉茜哪怕有少年情谊,总归隔了一层,这种事她如何说?


    容冲多么爱赵沉茜有目共睹,或许,殿下并不介意?


    赵沉茜坐在主位,面如平湖,喜怒不形。程然不动声色收回视线,容冲面色不知不觉沉下来,加重了声音,说:“我屯兵在此是为保家卫国,护佑百姓,若谁是为了荣华显达来的,饮完这杯酒尽可走了。”


    容冲释放出冷意,几个将士的酒霎间醒了。他们连忙起身,垂首抱拳:“属下不敢。”


    容冲冷冷瞥了他们一眼:“你们跟了我许多年,我知道你们的人品,这次看在贵客的面子上,饶你们一回,坐吧。此后自立为王这种话,再不许说。”


    众将肃容应是,讪讪坐下,再不敢喝酒。赵沉茜目的已达成,才不想闻一群男人的酒味,起身道:“诸位见谅,我不胜酒力,先行一步。你们慢慢喝,莫被我打扰了兴致。”


    容冲见状自然而然起身:“我送你回去。”


    卫景云素来不爱这种场合,赵沉茜要走,他留着干什么?他也起身道:“正好,我也想出去醒醒酒。”


    三位主角都要走,宴席自然散了。众人起身,虽说着结束了,但依然停留在屋内,三三两两寒暄。容冲当着外客和下属的面,旁若无人为赵沉茜提东西、拿披风。等走上楼梯,容冲看着楼下闹哄哄的宴席,高喝:“海州军听令。”


    楼下无论是猜拳的、说话的、耍酒疯的,瞬间站直。容冲扫过众人,掷地有声道:“今日宴席是犒劳你们守城有功,服从命令,记得谢知州大人。午饭已过,该当值的回去当值,无值的回去训练。海州的军令是什么。”


    众士兵宛如一人,异口同声喊道:“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打掳。”


    “好。”容冲说,“走前把清风楼打扫好,恢复如初,不要给百姓添麻烦。”


    “是。”


    容冲说完,楼下的士兵已自发行动起来,搬桌子的、扫地的、收拾剩菜剩饭的,井井有条,训练有素。容冲将赵沉茜的碎发整理好,刚才还是令行禁止的冷面将军,一面对她,声音转瞬变得温柔:“走吧。”


    容冲训兵的话后面听得一清二楚,云中城总管努努嘴,不信真有手这么干净的军队,他偷偷藏在角落里,窥探楼下动静。然而,哪怕容冲已经出门,海州军也严格遵守容冲的命令,将清风楼大堂恢复原样,剩菜剩饭打包好,但无人私藏,而是全部放回厨房。云中城的侍卫继续吃喝,海州军自发列成一队,目不斜视,齐刷刷回营了。


    总管咋舌:“容将军是何等霹雳手段,竟然能让士兵如此听话?”


    卫景云揽袖,淡淡道:“我早就告诉过大长老,容冲不是普通的叛军之将,赵沉茜也不是普通的摄政公主。这桩买卖,投得晚了,就是覆巢之祸。”


    ·


    容冲送赵沉茜回家,其余人识趣地避开,很快只余他们两人。九月末的风已经带上凉意,容冲领先半步,为她挡住风口,说:“茜茜,那些人喝多了胡言乱语,以后不会了。席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赵沉茜依旧淡然沉静,说:“酒后吐真言,何况,你既已有计划攻打汴京,便该有一个名目。”


    “是收复。”容冲看着她,认真道,“国都陷落,民不聊生,一个武人投军报国,哪需要什么名目?我还是那句话,我只是在做应为之事,没想过称王称帝。宴席上唯有一句话没说错,我是真心想求娶你。”


    赵沉茜面上表现得不在意,但心底确实有些膈应。如果容冲称王,那她算什么?王妃?未来再顺理成章成为一个参政议政的宠后?


    赵沉茜当然相信容冲不会负她,可是汉祖吕后,高宗武帝,成婚时谁是奔着反目成仇去的?不要考验人性,皇权,是最容易放大人性丑恶的地方了。


    赵沉茜叹息,为自己怀疑容冲过意不去:“我并不是猜疑你……”


    “我知道。”一阵秋风卷过,落木萧萧而下,容冲抬手为她挡住落叶,目不转睛注视着她,“只是我这个人记性不好,许多事过了今夜就会忘,索性现在就和你说清楚。我希望我们每一天都是全心全意相爱的,你对我有什么不满,当天就告诉我,不要让误会过夜,好吗?”


    赵沉茜被容冲眸底的真挚热忱触动,因为昭孝帝的缘故,她很小就习惯将情绪掩藏心底,心思深,想得多,却从来不说。然而两个人相处,怎么可能事事都心有灵犀呢?容冲总是会观察她的情绪,一有问题哪怕夜闯宫禁也要说开,从不让她疑神疑鬼,自我消耗。


    他一直在努力让两人走下去。赵沉茜不得不承认,这段关系能走到现在,全在于容冲。他像一棵树,不会突然消失,也不会忽远忽近,分开时相互独立,和她在一起时又亲密热情。当她钻入牛角尖,对他发火或冷战时,他依然稳稳扎根地下,风雨不摧,沉稳可靠,从不会反过来指责她,让冲突升级,只会等她冷静下来,就事论事。


    她经常被他惹得生气,却从未怀疑过他爱她。那个躲在墙角,不得不亲手掐死心爱的小猫以求自保的小女孩,突然有一天宫门被推开,一个男孩不由分说闯进来,拉着她慢慢走向宫墙外。


    墙外阳光明媚,天高地阔,在这里夫妻不会冷若冰霜视而不见,不会动辄得咎相互算计,而是充满了安全与信任,有爱有敬,有风花雪月,也有柴米油盐。


    她何其有幸,遇到了容冲?


    赵沉茜点头,深深扑入他怀里:“好。”


    角惊秋色,甲光金鳞。赵沉茜为容冲系上腹甲、护臂,轻轻拂过虎首,抖开大红披风。容冲比她高,何况穿上一身甲胄,她须踮起脚尖为他系披风。容冲护住她的腰,微微俯身,她的双脚便安稳落在地上。


    赵沉茜系好绸带,仔细端详面前的将军。他剑眉星目,英姿勃勃,比少时黑了些,更添坚毅。一整套鎏金鳞甲、簪缨兜鍪、狮虎战袍披在他身上,简直像战神降临,神武不凡。


    赵沉茜看着,却始终不觉得欢喜。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双手举起画影剑,递到他面前:“我等你回来。”


    容冲单手握剑,另一手捧住她的脸,轻轻一吻:“好。”


    容冲在船上和她撒娇耍赖,说要立刻成婚,但见孟氏时,却郑重说等收复汴京后,他会在公主府为她举办盛大婚礼,恳请孟氏将赵沉茜许配给他。绍圣十五年,容家在那里张灯结彩、热火朝天准备迎接公主,不管多少年过去,多少事蒙尘,他的心,容家的心,始终不变。


    容冲挂好长剑,大步走出门楼。城楼下,摐金伐鼓,旌旆逶迤,六万海州军已披挂整齐,只待一声令下。


    容冲一出现,台下士兵齐齐抬头,静默而专注地望着容冲。容冲扫过黑压压的兵阵,下令道:“带上来。”


    一队士兵护送着,将一个人带到容冲身侧。此人面色苍白,神情颓败,消瘦了许多,但胳膊腿俱全,并没有什么外伤。容冲朗声道:“你们可知,此为何人?”


    无人接话,军容肃静。容冲继续说道:“他是伪齐皇帝刘豫。刘麟大逆不道,父亲尚在就篡位自立,人人得而伐之。海州将士听令。”


    城楼下传来震山撼海的应声,有刚强的男儿声,也有纤细但坚韧的女子声音。士兵们抬着脸,各个坚定刚毅,战意澎湃。


    容冲拔剑,高声喝道:“随我出征,讨伐窃国逆贼刘麟,吊民伐罪,复我河山,不灭刘齐誓不还!”


    地面传来轰隆隆的嘶吼,宛如巨龙苏醒,声震霄汉:“复我河山,不灭刘齐誓不还!”


    第122章 北国


    冷月碾霜, 雨打残荷,一声急过一声。文人喜爱水乡灵秀,但朱太妃在汴梁生活了一辈子, 始终适应不了这种阴冷。


    朱太妃让侍女将炭火拨得更旺一些,说:“今年临安格外冷,连下了半个月的雨, 阴得人骨头缝疼。宫中有银骨炭还如此,梵天寺建在山上, 恐怕更苦寒。”


    殿里都是自己人,宪王赵仪也不掩饰,直白道:“那位知道自己的位置坐不了多久了, 行事简直不管不顾起来。我让他立母妃为太皇太后,他说天时不好, 不能册封,转头却和臣子商议, 要立生母楚王妃为太后。臣子不过驳了句刘氏是献愍太子生母, 要立也该立刘氏为皇太后, 那位就记恨起来,将刘婉容迁到了梵天寺, 美名其曰为先帝祈福。呵,他算什么东西, 居然想混淆太庙,滑天下之大稽。”


    朱太妃想起深宫里这些女人,唏嘘不已:“先帝在世时,刘婉容多么风光,先帝一死,她到处赔笑脸, 现在都要受一个旁支子弟的气,懿康、懿宁想求见一面都不行。你哥哥最是宠爱她们母女,要是他看到,不知道得多心疼。”


    赵仪最是怜香惜玉,道:“要不我让前朝施压,逼赵苻将刘婉容接回来?现在元宓是北梁探子的事传得沸沸扬扬,市井都在说赵苻识人不清,贪生怕死,被人一吓唬就弃城逃跑,将汴梁拱手让人。这关头传出去他苛待先帝婉容,他不敢担这骂名的。”


    朱太妃嘴上唏嘘,但提到求情时却毫不犹豫摇头:“她肚子不争气,只生下两个女儿,你却是有儿子的。你要成大事,别为她冒险,牵扯到你身上就不好了。”


    “不算冒险。”赵仪也就是说说,没打算真做,但当着生母的面,他还是要显摆自己的能耐,“赵苻如今自顾不暇,海州的檄文都传到江南来了,落款明明白白写着京东西路兼淮东路安抚使赵沉茜。京东西路和淮东路已割让北梁多年,哪有什么安抚使?现在外面都传遍了,赵沉茜死而复生,乃天命之相,赵苻是赵沉茜亲手扶立的,赵沉茜活着回来了,他能不怕?”


    朱太妃已到暮年,最忌讳鬼神,厌恶道:“我早就觉得她邪性,被她那双眼睛看着,都瘆得慌。好好的公主不当,反倒去做臣子,非要显摆自己不一样。当初她掺和夺嫡,现在又去江北和一群男人造反,她一个妇道人家,到底想做什么!”


    “自然是想做皇后了。”赵仪想到北方的局势,又酸又恨,“公主终究要嫁出去,哪如当皇后?帮着外人造自家的反,果然是祸国命格,难怪皇兄不喜欢她。”


    朱太妃出生低微但生下了两个皇子,恨高太后这类官宦淑女,更恨胆敢造反的贱民。她冷着脸骂道:“不过一群泥腿子,能成什么事?”


    赵仪也不愿意信,偏偏战报做不得假:“探子说,容冲起兵后,多地响应,连攻数城。刘豫在容冲手中,刘麟不敢应战,连连退败,已退入汴京固守。”


    朱太妃这辈子不通文墨,不懂朝政,但多年来也听过朝廷打仗总是千难万险,为何容冲那个逆贼打仗就如此轻松呢?朱太妃问:“真的假的?莫非,还真能让他打下汴京不成?”


    赵仪同样摇头:“听说容冲已命大军驻扎应天府,和开封府对垒相持。恐怕等开了春,汴梁有一场大战呐。”


    朱太妃听呆了:“那要怎么办?”


    “有北梁人呢。”赵仪这种时候竟然庆幸北梁兵强马壮,绝不会轻易被人夺去了东京,“刘麟失了应天府,北梁人已然震怒,接下来定然重兵增援汴梁。说起来刘麟会败全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谁能料到刘豫居然没死,而在海州手中!赵沉茜也太沉得住气了,被刘麟围困那么多天,硬是一声不吭,要是刘麟知道父亲还活着,岂能不救?现在可好,他本是为父报仇,哀兵必胜,海州一拿出刘豫,他成了谋权篡位,底下人心一下子乱了,连战连败。他丢了那么多城,北梁人恐怕不会放过他,他的日子不好过喽。”


    朱太妃听不懂,但并不妨碍她为自己儿子自豪:“我儿连千里之外的事情都知道,真厉害,天生就是做皇帝的料。”


    朱太妃一语道破赵仪心思,赵仪得意非凡,假模假样谦虚:“小事而已,明眼人一看就知道。”


    其实这些根本不是赵仪看出来的,而是端王引荐的幕僚分析给他,赵仪又原封不动搬到朱太妃面前卖弄。赵仪想起不久前幕僚的进言,沉了脸对朱太妃说:“刘麟再如何都是皇帝,而我不过一介王爷,更是任人宰割。听说赵苻今日又砸碎一套汝瓷,他越来越暴虐了,宋知秋对他有扶立之恩,刘婉容久在深宫安分守己,他连两个女人都不放过,岂能放过我?”


    赵仪脸色严肃,朱太妃一下子也慌了,忙道:“我儿别怕,他要是敢动你,我就一头撞死在宣德门前,看看他敢不敢让我死!”


    赵仪脸色转霁,说:“母妃,你年事已高,我哪会让你涉险?赵苻人心尽失,无人可用,正是夺位的千载良机。我已万事俱备,只欠您这把东风。母妃只需帮我打开宫门,我带着精兵长驱直入,先杀赵苻,再杀楚王夫妇,等天一亮,皇位就是我的了!我是赵沉茜的皇叔,容冲的君主,谅他们也不敢对我不敬。待我登基,立马封母妃为皇太后,将高太后的牌位迁出太庙。您念了一辈子的名分,儿子给您挣来了!”


    政变还没开始,在赵仪嘴里就像已经成功了一样。朱太后当然希望小儿子做皇帝,但是,她小家子气了一辈子,从没干过这么凶险的事,她担心道:“当真只需要开门就行了?”


    “当真。”赵仪拍胸脯道,“人我已经给您准备好了,您找个由头将她们接进宫,之后自有她们动手。放心,一切尽在我掌握,您什么都不用操心,等着皇太后的翟衣就好。”


    朱太妃被赵仪说动,露出笑意:“好,都听你的。”


    ·


    没有光明的地方,时间也失去了意义。萧惊鸿不知道自己在牢内待了多久,他听到脚步声,神志不清抬头,看到外面来了一个黑衣男子。他全身都罩在黑斗篷下,看不清面容,他将一锭碎银递给狱卒,狱卒掂了掂,识趣地开门退下。


    黑衣男子慢慢走到萧惊鸿面前,说:“他们怎么把你伤成这样?萧指挥使,你受苦了。”


    萧惊鸿垂头,并没有兴致搭理。男子不生气,继续道:“你可知赵沉茜的消息?”


    听到那个名字,萧惊鸿不由自主竖起耳朵。男子了然地笑了笑,说:“你对她情深如许,她却早已忘了你。孟太后已回到江北,她明明知道你救了她娘,也知道你处境不妙,但她什么都没做,一心准备和容冲的婚礼。”


    萧惊鸿的拳头不知不觉握紧。她要成婚了?和容冲?


    “也是,有了正品,谁还会在意替身的死活呢?”黑衣男子声音韵律奇特,似有蛊惑,“她抛弃了你。她如此薄情,你难道不想报复她,将她从容冲身边夺走,让她后悔没有选择你吗?跟我走吧,我可以帮你实现愿望。”


    ·


    风卷雾雪,莽莽苍苍。一骑白马径直穿过汉城,驰入皇城。宫门值守的斡鲁朵上前牵马,躬身行契丹礼:“越王。”


    元宓下马,在南方待久了,他都不习惯北国的辽阔严寒了。元宓知道这些人都是皇帝宫帐的人,也不多话,直接了当道:“我奉命回上京述职,劳烦向陛下、太后通传。”


    上京皇宫兼顾草原民族的豪迈与汉地工艺的精细,对契丹族勇士来说,这样的建筑雄美得宛如神迹,但对于元宓来说,太小,也太寒酸了。


    甚至不及汴梁皇城的一半大,民生更没法和人口足有百万之众的汴梁比。


    将族人从苦寒之地迁入中原沃土,让老人不必在大雪天被部落遗弃,幼儿不必从五六岁起就学杀人,是元宓毕生之愿。


    安德殿就在前方,已有髡发女使出来,为他掀开毡账。元宓不动声色握紧掌心,知道他的考验开始了。


    元宓进殿,劲风卷着碎雪在他身周回旋。他束冠长发,广袖鹤氅,面容白皙,神情淡漠,像是某位神人从山水画中走了出来,和四周的草原彩绘格格不入。他跪右膝,蹲左膝著地,摇手三拜,行标准的契丹礼:“给太后、陛下请安。”


    北梁皇帝扫过元宓的头发、衣服,面上看不出端倪,道:“越王冒雪赶来,辛苦了,起吧。”


    “谢陛下。”


    元宓站起身,北梁皇帝身旁摆着一把虎皮椅,上面坐着一位髡发高冠、衣着浓丽的妇人,正是萧太后。萧太后比北梁皇帝长一辈,但看面容,竟似比皇帝还年轻些。他们两人下首坐着耶律淳,正以充满敌意的目光盯着元宓。


    萧太后温声问起元宓这一路的起居,元宓一一作答,看着竟还有些母慈子孝的意味。元宓知道,这客套的温情是草上露水,转瞬即逝,果然很快,耶律淳就率先发难了:“越王,你立了军令状去围剿海州,结果容匪不灭,反而连失应天府在内的五城,你是怎么督军的?”


    元宓在前线接到皇帝急召的时候就知道会有此问,他早有准备,不慌不忙道:“回禀陛下,非臣弟督战不力,而是云中城暗中投靠容冲,资以铠甲、兵器、粮草,容冲又以刘豫做盾,齐军囿于忠孝,无法施展拳脚,这才被他赢了先手。”


    云中城对外依然是不偏不倚的中立姿态,但元宓身在前线,战场上的细微变化瞒不过他的眼睛。若没有持久作战的底气,容冲怎么敢在冬日发动奇袭?他孤军深入到北梁统治区,仅凭海州,怎么供得起从淮北到应天府这么长的战线?


    而且,神树画像就是从云中城旗下商铺流出,一夜间传遍大街小巷的。这背后若没有云中城的推波助澜,元宓绝不相信。


    北梁皇帝缓缓开口:“云中城?先前大梁拉拢他们许久,云中城都自称修仙门派,不问世事,如今怎么突然站队容冲了?”


    “是啊。”耶律淳说,“云中城富甲天下,父汗早就提醒过,他们的态度至关重要。云中城与容冲绝不是一时半会能谈拢的,越王叔在中原深耕多年,耳目遍布,竟然都没发现他们私下接触良久吗?”


    元宓隐忍道:“天下皆知,云中城现任城主卫景云曾是赵沉茜驸马,至今仍对她旧情未了。赵沉茜出面拉拢,哪用许久,一面便已足矣。卫景云一心讨好前妻,我便是有通天算计,又有何用?”


    耶律淳嗤了声,意味深长道:“燕朝割据一方的霸主,在越王叔嘴里,竟都成了为女人寻死觅活的情种。就是不知,究竟是王叔失察,疏忽了他们旧情人话旧,还是贪功,不想让王庭派人来分你的权,所以瞒而不报呢?”


    元宓忍无可忍冷了脸,斥道:“放肆,我乃你王叔,我向陛下述职,哪有你插嘴的份?”


    耶律淳冷笑,毫不掩饰眼睛中的轻蔑:“越王在燕朝待久了,恐怕已忘了大梁的规矩。我族契丹勇士全凭实力说话,不信汉人长幼尊卑那一套。越王现在从头到脚都是汉人打扮,就是不知这身衣袍下,心到底姓梁,还是姓燕?”


    元宓震惊,随即是深深的心寒。他这些年忍辱负重潜伏在燕朝,伴君如虎,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他为大梁统一大业做了这么多,耶律淳一个待在王庭寻欢作乐的王子,竟然质疑他的忠心?


    元宓漠然道:“好,如你所言,我们今日不论辈分,只论功绩。昔年容沐驻守金陂关,大梁军队一步不得进,是我诱昭孝帝对容家生疑,自断一臂;也是我提前截获容沐的作战计划,容沐假意出城追击,孤军深入,其实想与援兵前后夹击,全歼大梁主力,我将密信传回大梁,并在燕朝中操纵,让援兵不去救援金坡关,这才让容沐全军覆没,穿心而死,替大梁拔去这根眼中钉。金陂关从此形同虚设,政和二年大梁能长驱直入,直捣汴京,金陂关功不可没。我为大梁立下汗马功劳,桩桩件件,莫非陛下和太后都忘了吗?”


    萧太后一直养神,见状慢悠悠道:“我们大梁不搞燕朝那一套,有功必赏,有过必罚,不论出身,全凭本事。当初越王的密信传来,北府许多大人都看过,之后容沐用兵果然和信中一模一样,援兵也果如越王所言,未曾到来。杀容沐、夺金坡关这么大的功劳,这才过了几年就翻脸不认,岂不是和燕朝那群窝囊皇帝一样,此后让能者不敢出头,贤才明哲保身,只便宜了一事无成却精通钻营的废物。”


    耶律淳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显然,萧太后最后那句“废物”意有所指。眼见儿子指望不上,北梁皇帝只能开口道:“越王的功劳,大梁二十部都看在眼里,但是,近日外面传来一些言论,说你钻研邪术,不敬鬼神,连着大梁的国威也受污。大梁既要统治汉家天下,就要有大国气度,做尧舜禹之流仁明之君,岂能和邪魔歪道为伍?”


    元宓袖下的手紧攥成拳,青筋毕露。邪魔歪道,呵,他在燕朝时,高高在上的白玉京骂他邪魔歪道,如今,连他的族人也骂他邪魔歪道!若没有这些邪魔歪道,哪来大梁如今的版图!


    耶律淳看到父汗抛出了一个新把柄,立刻像狗见到骨头一样,冲上去疯咬:“你在归真观做的那些事传得到处都是,汉城都屡禁不止,汴京那么多汉民汉官,岂能容你?父汗礼贤下士,重用汉臣,敬告鬼神,这么多年的仁德之名,全被你一人带累了!你连一个女人都打不过,再去汴京督战,还嫌丢人不够大吗?”


    北梁皇帝和耶律淳拿元宓用活人喂树的事大做文章,其实他们并不在乎那些百姓的生死,只要元宓不残害本族人,杀再多汉民又怎么样?何况,草原从来信奉胜者为王,力量为尊,就像狼群会咬死病弱老狼一样,优胜劣汰,自然法则,弱者活该被杀。


    他们咬着不放,只是想借此逼元宓交出兵权罢了。


    元宓看穿了皇帝和耶律淳的用意,冷声道:“临阵换将,兵家大忌。况且,要不是耶律淳在海州不战而逃,致使大梁精兵元气大伤,我何须借兵于刘麟,被赵沉茜钻了空子?贤侄已毁了三十万精锐,还想再祸害多少?”


    “你!”耶律淳被踩到痛处,大怒,“你神气什么,你不也打了好几场败仗?”


    “海州之战是因为刘麟乱指挥,后面则是积弊难返。何况,我和容冲分明各有胜负,只要拖住容冲,海州军长途作战,粮草难行,必有转机。”


    元宓和耶律淳相互指责,眼看越来越不体面,萧太后淡淡开口:“够了。”


    殿中霎间寂静,元宓忍住气,向上首行礼:“太后恕罪,臣失仪。”


    耶律淳也不情不愿摇手:“太后。”


    萧太后缓缓扫过台下,被她看到的人无不低头。她见众人冷静下来,才说道:“越王久在燕朝,熟知汴京地形,也和那对夫妻打过交道,他去守汴京最合适。至于越王说的问题,既然容冲拿刘豫压刘麟,那就废了刘麟的皇帝之位,另立一个傀儡新君,汴京这一战无论打多久,指挥权都归越王一人所有,再不分权。”


    元宓惊讶抬眸,没想到萧太后如此明事理,在先局不利的情况下,依然如此信任他。北梁皇帝就很不满了,道:“额母,朕感念越王的功劳,但战场上要凭真实力说话,越王已连失五城,再将汴京交给他,若守不住该怎么办?”


    “若守不住。”萧太后朝元宓看来,眸光清明坚毅,不怒自威,“哀家代他,向天神祖宗、大梁二十部交待。”


    ·


    萧太后一路喜怒不形于色,进了自己的寝殿,再也忍不住,骂道:“哀家怜你孤苦,惜你才干,力排众议重用你,结果你是怎么回报哀家的?背着哀家研究邪术,不敬生死,亵渎鬼神,传得天下皆知,还被皇帝反将一军,险些失了兵权!老实交代,那些流言到底是怎么回事。”


    元宓垂头,姿态看似恭顺,实则无可奉告:“臣没什么可辩的,就是流言说的那样。”


    萧太后眯眼看着他,片刻后说:“你还想着复活那个女婢?”


    冷若冰山的元宓突然激动起来,抬眸道:“不是女婢,她是我的妻子。”


    第123章 亡妻


    元宓勒马停在门前, 看着足以没过马蹄的积雪,短促笑了声。


    越王府,可真是一个荒凉地。


    元宓推门入府, 里面的老仆听到动静,颤颤巍巍走出来:“谁呀?”


    他转过门廊,看清元宓, 足足怔了怔,才老泪纵横地迎上来:“殿下, 是你吗?”


    “是我。”元宓看到老仆的模样,同样大吃一惊,“李叔, 你怎么成这样了?我不在府的时候,有人苛待你吗?”


    李叔抹去热泪, 说:“没有,太后每年都会给王府赏赐, 炭火吃食都不缺。只是殿下忘了, 上京苦寒, 殿下修炼得道,驻颜有术, 我却是一介凡人,三十年过去, 该老了。”


    元宓听着微怔,是啊,原来他隐姓埋名去燕朝潜伏,已经三十余年了。他以一个连身份都没有的微寒之士上京,侍奉过昭孝帝、赵苻两朝君主,斗倒了容家、赵沉茜、宋知秋乃至数不清的臣子, 从一无所有到权倾燕朝,如今他回到自己的王府,依然是一室凄清,无人迎他。


    她离开他,也三十多年了。


    元宓怔忪片刻,说:“李叔,准备香烛,我去祭拜母亲和她。”


    祠堂久无人来,弥漫着一股阴潮味,地上的寒气像是要钻到人骨缝里。李叔提着灯,颤颤巍巍拿来披风:“殿下,地上冷,您当心受寒。”


    “无妨。”元宓跪在蒲垫上,目不转睛,声音浅淡,“难得回来,我想陪陪她们。”


    李叔叹气,也去拿了三炷香,毕恭毕敬地插在香炉里:“老夫人,您若在天有灵,定要保佑王爷。当年太后提出派人去燕朝当内应,满朝皆叫好,但五京皇亲贵戚无人愿意领命。想也能知道,去敌国潜伏,九死一生,不成是误国大梁国策,成了也未必能活着回来,最后全便宜了旁人。太后问遍了诸府,最后,唯有殿下主动请命,只带了一柄拂尘、一匹白马,头也不回赶赴燕朝。唉,这一去,就是三十多年。殿下为大梁隐姓埋名,卧薪尝胆,受了不知多少委屈,但如今,上京红人换了又换,还有几人记得殿下?”


    元宓盯着面前的牌位,低低道:“旁人都抢着去的差事,能轮得到我吗?行非常之事,才能立非常之功,大梁贵族世代联姻,最重血统,我生母是汉女,妻子亦是汉女,若我不受委屈,如何堂堂正正给她们名分?”


    “李叔,你去歇着吧。我单独与她们待一会。”


    李叔叹了口气,合门离开。光影重新暗下来,元宓默默望着牌位,良久后起身,将其中一道牌位拾起。


    元宓轻轻抚过上面的字。


    “故室耶律氏小桐之神主。”


    她因他而死,而他甚至不知她的本名本姓,只能以小桐为她立碑。他珍爱地拭去灵牌上细尘,随后咔嚓一声,亲手将榉木牌捏为齑粉。


    她魂兮归来,不必再立牌位。


    元宓合手,对着最上方的牌位毕恭毕敬长拜三次:“母亲,儿子不孝,生时不能让您母凭子贵,死后也无法给您长供香火。儿子马上就要去汴京,此战若胜,我登基为帝,必重修为玉碟您正名,若此战败了……”


    元宓怔住,随即笑了笑,漫不经心道:“想必,我也无法回来了。生死荣辱,就此别过。”


    元宓拎起李叔留下的披风,大步走向漫天风雪中,只剩一张“先妣元氏蕙兰之神主”的灵位,孤零零立于供案上。


    甚至没有冠夫家姓氏。哪怕北梁不如燕朝注重名节,怀孕生子却不被夫家承认,也是要被耻笑的。


    大梁敬鬼神,亡魂经三干树上升极乐,得赴往生。元宓怎么忍心让亡母魂灵到了天界,还要被人指指戳戳?


    母亲,再等等,元宓在心里默默道,快了。等他接回小桐,他们夫妻一起供奉她,她便可放心地去往生了。下辈子,一定要得遇良人。


    元宓很小就知道自己是“野种”。他出生于南京析津府,即无数汉人心心念念的幽州。


    先帝耶律和在南京行宫游玩时,酒醉后相中了一个过路女子,不顾对方意愿,拉着她春风一度。等酒醒后,耶律和自然不会带一个汉女入宫,拍拍衣服回上京了,只留那个女子,因失了贞被夫家退婚,忍受着街坊邻居的指点寄居娘家,更不幸的是她怀孕了。


    兄嫂再不愿意收留她,满城医馆也没人敢给她开打胎的药,她不得已搬出娘家,靠自己谋生。说是谋生,其实她能做的也不过是替人缝补、浆洗衣物而已,她在朝不保夕中生下了儿子,跟随自己姓元,取名宓。


    南京析津府亦有耶律、萧两大望族的人留守,他们明明知道他的身份,可是那些人自负血统,只会高高在上打量元宓,怎么可能把他当自己人?元宓不被耶律本家接受,也不被汉人接受,巷子里的小孩子时常朝他扔石头,骂他“野种”。


    元蕙兰操劳过度,元宓七岁那年,她已重病缠身,衰老如四十岁的妇人。可笑的是,元蕙兰熬垮了身子,上京的贵人终于想起了他们母子,微服前来看望。析津府的耶律族人听到,连忙买了一个丫鬟送到元家,美名其曰伺候元蕙兰。


    那个丫鬟就是小桐,小桐那年十二岁,懵懵懂懂被父亲卖了,又懵懵懂懂被拉到元宓面前。元蕙兰已经病得说不出话来,眼睛却久违地燃起火焰,像要将她单薄的身体灼烧殆尽。然而,等耶律和看到元蕙兰如今的样子,大倒胃口,水都没喝一口就走了。耶律和刚出门,元蕙兰就呕出一大口血来,死死攥着元宓的手,声嘶力竭对他说:“你要好好活着,出人头地!你要认祖归宗,回宫里去!”


    元蕙兰像是陷入了魔怔,元宓不得不哭着答应,她就在“认祖归宗,出人头地”的念叨中,失去了气息。


    元宓终于见到自己一直渴望的父亲,却又在同一天内,接连失去父母。年仅七岁的他对自己的命运茫然无措,吓得大哭,是小桐从门后走出来,认真拉起他的手。


    她说:“不要哭,有我呢。”


    她说:“没什么过不去,我在家里会做饭、烧火、砍柴、挑水,能干得很。以后,我养你。”


    无人知她姓名,她酷爱侍弄花草,院里本已枯死的桐树在她的侍弄下重焕生机,街坊称奇,说她是桐树仙转世,久而久之,大家就都叫她小桐。


    元宓谨记亡母遗命,想尽办法出人头地,没怎么在乎过那个照顾他起居的女子。呼吸吐纳,鱼游水中,她的存在就像空气和水,天经地义,不需要特意关注。


    有耶律、萧两族子弟在,没有哪个武馆敢教他本事。最后元宓只能拜师一个疯疯癫癫的道士,此人据说是白玉京外门弟子,因资质太差,大比屡屡落败,竟然想出一个歪招——偷窃禁书,觉得只要他使出没人学过的招数,就没人能打赢他,结果自然是被人发现,逐出师门。白玉京在江湖上声望极大,白玉京的弃徒,江湖上也不会再有他的容身之地,他只能灰溜溜来了梁国,靠三脚猫的风水望气之术招摇撞骗。


    元宓拜他为师后,他多了一个可以使唤的人,摆尽了师父的谱。元宓要在道观洒扫砍柴,晨昏定省,还要练所谓的基本功,连睡觉的时间都不够。小桐心疼元宓,就也搬到道观,接过了所有杂活,让元宓能安安心心练功。


    老道士疯疯癫癫,发疯时对白玉京破口大骂,而清醒时又对白玉京极尽推崇,尤其是正派魁首容家,用老道士的话说,元宓这等愚钝庸碌之辈,给容家人提鞋都不配。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愚钝庸碌之辈,无意发现老道士藏匿的禁书,学会了他钻研一辈子也没学明白的“邪术”。容家的功法至阳至刚,禁书则相反,里面全是一些阴邪黑暗的道法,元宓一旦接触就再也割舍不下。


    力量存在于世间,哪有什么正邪之分,所谓仙道魔道,不过是那群伪君子排除异己的口号。他母亲一辈子与人为善,可落得了什么下场?唯有强大的力量,才不会负他。


    元宓走上禁术这条路,一发不可收拾,他的法力也像雨后春笋一样,节节攀高。


    十五岁那年,他听闻耶律和与萧皇后出京狩猎,会路过析津府,他打听到围场地址,自顾自奔了过去。他在围场果然找到了机会,从狼群中救下萧后,萧皇后看中了他的本事,引他进入内廷,由此,他才终于接触到他的叔伯兄弟,生身父亲。


    他忙于结交权贵,在上京的社交圈打出自己的一片天,早已忘了远在析津府的小桐。小桐不知他去向,经了好几道手,才从别人口中得知他受萧皇后看重,已被封为越王,如今在上京正炙手可热,萧皇后甚至有意将侄女许配给他。小桐什么都没说,依然留在道观里,默默替他照顾疯癫的师父,破败的师门。


    萧后想为他赐婚是真的,但元宓觉得那只是他往上爬的阶梯,小桐为他付出良多,他当然不会像耶律和一样,随心所欲占有一个女子,却又不负责任地抛弃她。他在上京有了自己的王府,以后该轮到他来保护小桐了,正好前几日容复带着几个江湖人士偷袭析津府,萧皇后命他前去支援,顺便接小桐回来。


    谁知,这一去,接到的竟是小桐死讯。


    容复偷袭析津府当夜,虽然他们的目标是衙署和军营,但析津府梁、汉积怨已久,街上有人趁乱烧杀抢掠。道观失火,小桐本已搀着醉醺醺的老道士跑了出来,突然忆起元蕙兰留给元宓的玉佩落在房间里了,又不顾火势冲了回去。


    老道士将玉佩递给元宓时,上面仿佛还残留着小桐的体温。老道士难得不疯了,说:“她至死都护着这块玉佩。她出来时被倒塌的房梁压住,浑身被烧得没一块好肉,但这块玉佩却毫发无伤。因为她一直把这块玉含在喉咙里,用自己的血灭火。我知道你已经学完了那本书,你比我有本事,但我要提醒你,禁书之所以被禁,必有原因。趁现在因果还不深,扔掉吧,莫走我的老路。”


    此后元宓再没见过老道士,他明白老道士的意思,老道士再不得志终究是汉人,无法心安理得教授一个北梁的皇子,他们的师徒情谊到此为止。


    他盯着那枚飘絮血玉,这是元蕙兰留给他唯一的东西,据说是元氏家传之物,本白玉无瑕,但生他的时候元蕙兰大出血,将玉染红了,变成了这般看着有些邪门的东西。


    为什么都离开他了呢?母亲,小桐,师父,都是如此。唯一留给他的玉,还沾着母亲和小桐的血。


    而这一切,都拜白玉京所赐!名门正派的天之骄子高高在上,他从未想过和他们比,为什么容家要来招惹他?若非容复带人偷袭析津府,小桐怎么会死?


    上京的富贵风光瞬间对元宓失去了吸引力,不久萧后提出派细作潜伏,从内部瓦解燕朝,元宓带着这块玉,义无反顾去了敌国。


    他要往上爬,让所有契丹人心甘情愿迎跪拜母亲;他要毁了容家,让容复经受他的痛苦,亲眼看着挚爱死于面前!


    还有一个原因,元宓没告诉任何人,禁书中提到一种起死回生之术,以魂养魂,以血养躯,将亡者之魂与妖躯融合,可以让逝者重回人间,青春永驻。只是这是燕朝的书,里面很多东西都要去燕朝找。


    万幸他去析津府还算及时,小桐的魂魄没有全散,他带着小桐的魂魄,开始了漫漫卧底路。


    元宓知道他现在声名狼藉,无数人骂他邪道,他不在乎。容冲复活自己心爱之人是重情重义,为何他做同样的事,就是邪魔歪道?


    归真观禁地里那棵长生树是他为爱妻续命的神迹,那些人什么都不懂,凭什么骂它是邪树?


    禁书寥寥数语,语焉不详,每一步都靠元宓自己摸索。一次又一次失败后,竟还真让他试验出来了,只差最后一步。


    然而,他却卡在最后一步。魂魄和妖躯都养好了,元宓试着让两者融合,屡屡失败,好不容易成功了一个,才活了七日就死了。人的魂魄实在太脆弱了,哪怕用秘术加强,也始终无法适应妖躯。最后连他的合作者也绝望了,说生死有命,或许,这就是天意。


    元宓偏偏不信命。


    他查遍典籍,在宫廷禁书里发现一种叫鬼王藤的东西。鬼王藤是极少数能作用于魂魄的植物,可以无视等级压制,将主人的魂魄移动到宿体内。很多邪修用它来夺舍比自己强大的修士,而且鬼王藤以怨气为食,每成熟一次都要献祭大量人命,所到之处腥风血雨,因此被江湖封禁。


    他的试验不就因为人魂太弱,无法突破妖躯的压制才频频失败吗?元宓突然有了想法,他暗暗寻来鬼王藤,用鬼王藤移魂,果然一次就成功了。他观察了三个月,期间移魂者身体健康,行动如常,性情行事一如往昔,元宓彻底放了心,将试验品杀掉,并烧掉所有鬼王藤的种子,只留下一粒,完全不打算提醒他那位合作者。


    元宓怎么会帮敌国之人谋长生呢?多谢他帮元宓遮掩,但是,元宓毁约了。


    元宓拿出自己珍藏多年的木叶山神树树种,栽于禁地,取名长生树。这是他一早就为小桐寻好的躯体,他怎么舍得让她进入妖躯,他要她干干净净地活着。


    木叶山有神树,结果,落而成天女。神人乘白马浮河而东,至木叶山遇天女,两人结为夫妻,生八子。其后族属渐盛,分为八部。


    世人都以为契丹祖先的由来是传说,但元宓知道不是,树老成妖,再老成圣,神树已脱离妖道,超脱于六界之外。小桐转生在树妖体内,她终生都是妖,但如果转生在神树体内,再厉害的捉妖师都无法察觉她是死而复生。她身上没有妖气、鬼气,可像正常人一样行走世间,百无禁忌,却不必受凡人生老病死之苦。


    大火再也无法困住她了。


    待长生树长成,元宓将世间最后一棵鬼王藤种在树下,喂以怨气。鬼王藤名字叫得霸气,其实本体纤细弱小,很不易察觉。鬼王藤在怨气的滋养下迅速攀长,才一年就成熟了,和长生树紧密纠缠,共荣共生。元宓将小桐魂魄注入鬼王藤内,接下来,只待长生树结果。


    可是元宓却等来了赵沉茜派心腹来杭州清田的消息。


    钦差不止清田,还会测距绘图,登记产物,若任由他们清丈,后山的长生树岂不暴露于世间?小桐的魂魄刚刚注入树中,无法脱离,元宓怎么允许他们打扰爱妻宁静!


    元宓不遗余力在朝中煽动旧党,反对新政,而赵沉茜对变法格外强硬,寸步不让。臣子的恐慌、愤怒终于被引爆,多方默契下,赵沉茜身死郊外,没了她,新政不堪一击,尽数被废。


    元宓看穿了赵苻强硬外表下的懦弱自卑,提议清算新党,给他一个打压异己、显示权威的机会,后续的发展和元宓预料的一样,燕朝朝廷卷入两党攻讦中,深陷泥潭,寸步难行。元宓一边等着长生树结果,一边给梁国传信,里应外合,吃下燕朝大片土地。


    赵沉茜已死,白玉京易主,元宓不必再担心长生树的行踪暴露,所以上书赵苻迁都临安,方便他就近照顾小桐。赵沉茜的尸骨一直没找到,元宓怀疑过她没死,但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小桐会和赵沉茜混到一起去!


    树鬼从蓬莱岛回来,说在岛上见到了一个肖似夫人画像的女子时,元宓还以为自己在做梦。他忙赶去归真观后山,果真在树叶隐蔽处看到了尚未成熟的果蒂,转生果已不见踪影。


    长生树一长六年,毫无动静,大家渐渐都麻木了。谁能想到,它在今年突兀地结了果。


    而果实却不见踪影!看痕迹,分明是果子尚未成熟就被外力强行扯落,小桐的魂魄还在里面,有没有受伤?


    始作俑者手段很干净,一点痕迹没留,但元宓大致猜得出是谁。多半是那位合作者暗中捣鬼,元宓防备他,他也不会束手就擒。但元宓没有功夫和那位算账,当务之急是赶紧寻回小桐。


    元宓顺着海岸,一路找到山阳城,看到小桐从一座老宅出来,衣着鲜亮,神情轻快,恍惚间让元宓生出幻觉,仿佛他和小桐已定居于此多年,没有钱财上的窘迫,没有梁汉根深蒂固的仇恨,她走在濛濛水乡,一路和邻里说笑问好,蹦蹦跳跳去买今早最新鲜的芦笋。


    她好像忘记带什么,快步跑回去,咚咚敲门。没一会,门开了,里面的人是赵沉茜。


    赵沉茜?


    元宓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幕,小桐和赵沉茜待在一处,言语熟稔,举止亲密,显然相识已久。更出乎预料的是,他在必经之路上等她,小桐和他擦肩而过,毫无反应。


    元宓以为她在和他赌气,主动道:“小桐。”


    小桐回头,脸上诧异又好奇:“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元宓意外,骤然涌上不祥的预感:“你不记得我了?”


    小桐摇头,元宓抿着唇去探她的脉搏,发现转生果被提前摘落,小桐魂魄虽然健全,但失去了记忆。


    故人相见,对面不识。


    元宓宛如当头一棒,万箭锥心。原来一切冥冥之中都有定数,不是什么错误都能弥补,不是所有错过都配得到原谅。她毫无保留爱他时,他总觉得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并未驻足。待他痛失所爱,费尽千难万险想弥补她时,她却再也不记得他了。


    元宓深深端详着她,小桐被看得不自在,问:“你应当是外乡人吧?你在找谁,要不我帮你问问?”


    元宓默默解下佩戴多年、从不敢离身的玉佩,递给小桐:“我在找我的妻。她坚韧乐观,天真善良,陪我起于微末,度过了最艰难的岁月,却因我的疏忽,在最爱我的那一年走丢了。上天惩罚,令她忘了我,我无颜见她,劳烦姑娘将此玉转交给她。”


    小桐碰到那块玉,像是被烫了一下,慌忙道:“我不认识你的妻子,这么贵重的东西,还是你亲手给她吧。你好好解释,她应该不会怪你的!”


    元宓握紧她的手,盯着她的眼睛问:“她真的不怪我吗?”


    小桐近距离看着元宓天人一样的容颜,浑身都僵住了。元宓轻轻叹了口气,说:“我不愿意强迫你,既然你完全不记得了,我等你。若你有危险,对着玉喊我的名字,我就来救你。”


    小桐讷讷问:“你叫什么名字?”


    元宓想起那个久远的称呼,说:“她常叫我,元郎。”


    元宓走下拱桥,脚步鬼使神差慢下来,回头道:“我在江北有许多仇家,你能帮我隐瞒行踪吗?”


    元宓心想,这是最后一次。刚才那座宅子的结界中有容冲的灵气,赵沉茜死而复生,和容冲舍不了干系。小桐什么都不记得,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一张白纸,才能取得赵沉茜信任,而容冲对赵沉茜向来不设防。用得好了,或许能成为捅入容冲心脏的一柄尖刀。


    小桐站在桥上,双手捧着害她丢掉性命的玉佩,像一只落入陷阱而不自知的幼鹿,慢慢点头。


    元宓心里道对不起,他并不想利用她,但只有他除掉容冲,攻下海州,才能说服那些顽固的契丹贵族,立他为皇。等他成了北梁皇帝,不,天下共主,他会有很长很长时间弥补小桐,唤醒她的爱。


    他们都容颜未老,一切都来得及。


    只需要小桐帮他做最后一件事。


    元宓见完小桐后,立刻联络萧太后的势力,争取兵权。他久不回大梁,朝中许多人都不认得他了,元宓周旋许久,才赢得萧家的支持。前线部队已经走到海州,元宓生怕耶律淳那个蠢货擅自行动,立刻赶往前线,却在半路遇到容冲埋伏,受了重伤。等他再听到消息,便是梁军粮草失火,耶律淳大败。


    他不知容冲如何得知了他的行踪,不过,来而不往非礼也。小桐握住那枚玉佩就能联系到他,并非那块玉多么稀奇,而是里面封着他的胎血,无异于他的第二个身体,元宓可以将神识短暂地附在玉上,五感如他本体。


    缺点就是他每一次施展附身术都会消耗胎血,一旦血絮耗完,玉佩就会彻底碎掉。


    但对付容冲,已经足够。元宓每日都会附身到玉上查看小桐的状况,那日,他凑巧听到容冲和赵沉茜商量去临安救孟氏。


    元宓知道,他的机会来了。他立刻传信给临安,提醒小皇帝令他夜不能寐的皇姐回来了,同时通知归真观,派精锐截杀容冲。


    他想借容冲不在趁虚而入,没想到容冲打着同样的主意。他低估了容冲的胆量,或者说疯魔。


    容冲劫走孟太后,已经惹得满城通缉,正常人此刻唯一的想法定是赶紧跑,他居然敢顶风作案,折道去了归真观,并且冒充弟子身份,在观里潜伏了好几天,踩好点后雷霆一击,让里面的人连焚毁证据都来不及。


    长生树的事一夜间大白天下,证据确凿,辩无可辩,确实给他带来不小的麻烦,但也仅是如此。他杀的是汉人,又没残害大梁子民,何错之有?他向来看不上那些伪君子行径,哪个皇帝上位不血流成河,何必还要捏造一个道德金身?大梁不同于燕朝,能者居之,不看名声,只看功绩。能杀那么多人,是他的能耐。


    至于容冲推倒了长生树,推就推了,反正小桐已平安转世。就算容冲不推,元宓也会命人烧掉,绝不便宜旁人。


    元宓用赵沉茜活着的消息截杀容冲,赵沉茜就用他以血养树的秘密打击士气,连夺五城,他下了多年的棋,竟在一个女娃面前落了下风。现在双方身份牌都打明了,汴京之战,便靠硬本事了。


    元宓已掠出上京城,驭马驰向莽莽雪原。他握着缰绳,在心中默默纠正。


    不,他还有一手暗棋,尚未发动。


    第124章 决战


    哪怕四处都是战火, 年关到底还是近了。容冲虽已驻兵应天府,但刚收复不久,府里什么都没有。孟氏四处看着, 不满道:“冷冷清清的,过年没有过年的样,这哪能行?早知道我就从海州带来了。拿红纸来, 我来剪窗彩。”


    赵沉茜正在看汴梁地图。目前看似容冲连夺五城,但对攻相持, 大局未定。元宓见已失先手,果断舍弃小棋,转投大场, 坚守汴京,是个难缠的对手。


    汴京乃国都, 这么重要的战役,赵沉茜必然要亲临现场, 战势刚平定她就从海州赶来应天府, 留程然在海州处理常务, 薛婵姐妹在外替她打理生意。


    刘麟被废,北梁随便封了他一个职位, 将他召回幽州,另立新皇, 赵沉茜手上的刘豫便失去了作用。赵沉茜对此毫不意外,刘豫能换回五城已经超乎她预料,她当然没想过靠挟持刘豫,一通嘴炮就能说服汴京留守投降。


    北梁派来的主帅还是元宓,赵沉茜有些失望,但也无计可施, 北梁萧太后可比燕朝的皇帝英明多了。他们和元宓都已交过手,相互知道对方的实力,接下来无人会掉以轻心,汴梁攻城战,必是场恶斗。


    然而赵沉茜和容冲最大的劣势在于,汴梁里有百万国民,元宓不在乎,但他们在乎。投鼠忌器,实在左右为难。


    她心思全在战场上,敷衍道:“何必麻烦,这里我们也住不了多久,糊弄糊弄就行了,等日后收复汴京再大办。”


    孟氏正容:“府邸虽不是我们的,但日子却是自己的,只要我们一家人都在,在哪里过年不是过?我知道你们在备战,讲究多,不许放炮仗不许点明火,但红纸总归是有的吧。”


    赵沉茜不忍拂母亲的意,何况今年是她和母亲团圆的第一年,是该红火一些。汴京困局一时半会解不开,不如多陪陪母亲,换换心情。赵沉茜吩咐门外的士兵:“取红纸来。”


    小桐赶紧道:“别麻烦他们了,我去吧。”


    “外面天寒地冻的,你坐着就好。”孟氏将小桐叫住,说,“你这个孩子就是太勤快,别什么事都自己做,要是不会指挥男人,以后成婚可有的苦受呢。”


    “娘。”赵沉茜收起地图,将榻上的茶案腾出来,道,“小桐还未婚许,你别乱说。”


    “哪是乱说,这都是经验教训。”赵沉茜从早忙到晚,吃饭时能露一面都算忙里抽闲,孟氏和小桐相处时间更长。孟氏很喜欢这个小娘子,私心里把她当另一个女儿对待,问:“有心上人吗?你看上谁了,我去给你说亲。”


    小桐红了脸,连忙摇头,睫毛下敛,情绪有些低落。孟氏见状道:“没有也好,女子别急着成婚,没考虑清楚就嫁人,无异于跳火坑。你会剪什么花样?”


    小桐松了口气,随即又觉得不好意思:“我不会剪窗花……”


    “啊?”孟氏意外,“你操持家事一把好手,竟然不会剪窗花?”


    小桐摇头,黯然道:“没人教过我。”


    孟家放在宫里算得上小门小户,但终究是官宦之家,衣食无忧。然不是所有女子都那么好运,更多的女子出生在卖儿鬻女的家庭,她们连温饱都没着落,怎么会有剪彩饰窗这等雅兴呢?


    孟氏看小桐的一些习惯就知道她出身贫寒,孟氏心中了然,更添怜惜,说:“我教你。我未出阁时最擅长这些手工玩意了,无论除夕剪彩还是七夕穿针,没人比得过我。我自创了好些花样,可惜沉茜不愿意学,正好有你,没叫我这一身手艺失传。”


    赵沉茜微微争辩:“我也不是不愿意学。”


    “是没时间学。”孟氏乜了赵沉茜一眼,道,“我还不知道你,在海州时你担心大军安危,等打了胜仗你担心容冲受伤,不停不歇从海州赶到应天府,现在你又担心汴梁,连吃饭睡觉都没时间,哪还有时间学剪纸?我知道你忙,但天大的事也不能指着你一人想办法,该歇息也要歇息。”


    “岳母说得对。”一道清朗含笑的声音从外面接话,“是我们无能,让茜茜费神了。”


    赵沉茜怔了下,起身:“你怎么来了?”


    “路上碰到士兵找红纸,正好顺路,我就替他们拿来了。”容冲身姿笔挺,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凛冽冷气,宛如孤松独立。


    一个男人想见你,无论去哪里都是顺路,孟氏收拾好剪刀,说:“你们估计又有大事要商议,慢慢谈,我们出去。”


    “不敢。”容冲忙道,“没什么事,我只是来看看你们。正好我也许多年未剪窗纸了,如果岳母不嫌我手笨,我替茜茜剪。”


    容冲对女儿如此上心,孟氏心中安慰,享受难得的悠闲时光,在孩子们的簇拥下,剪她闺中最爱的窗花。小桐果然手巧,没一会就学会了剪纸,花样剪得惟妙惟肖,相比之下,赵沉茜和容冲的作品就很不堪入目了。


    孟氏看着小桐的窗花,连连称赞:“剪得好,你心地良善,善解人意,还如此心灵手巧,不知哪家有福气生了你这样一个贴心棉袄,我都想收你作干女儿了。”


    小桐一怔:“使不得,您贵为太后,而我身份低贱,哪里配得起?”


    “哪里不配。”孟氏不高兴听这种话,虎了脸道,“我这辈子最讨厌别人用身份低贱说事,都一样是肉长的,谁比谁低贱了?我不在的那些日子,多亏你照顾沉茜。你会做那么多事,想来也是个爹不亲娘不爱的苦命孩子,我少时也是如此,见了你便觉得十分投缘,这才想着收你为干女儿,以后我们一大家子相互扶持,好好过日子。你不嫌我冒昧吧?”


    小桐怎么会觉得冒昧,她从没感受过有父母遮风挡雨是什么感觉,每次在路上看到父母抱着孩子去逛街,她都觉得十分羡慕。有人愿意认她为女,简直是她做梦都不敢想的奢望。


    小桐下意识看向赵沉茜,赵沉茜微笑以对,目光平和,显然并不介意母亲多一个孩子。小桐鼻头一酸,倏地掉下泪来:“不嫌……不对不对,瞧我嘴笨的,是我求之不得才对。”


    “别哭了。”孟氏替小桐擦干眼泪,目带憧憬,规划道,“奚娘也是个好性子。等以后安稳下来,将奚娘和容泽也接来,你们兄弟二人不许分府,不许生嫌隙,一家人和和气气的。再过几年,给小桐找个好人家,你们各自有了孩子,过年那才叫热闹呢。我这一生虽无儿子,却有两个贴心女儿,也算圆满。”


    “娘。”赵沉茜放下剪刀,按住孟氏的手,“容大哥和奚檀姐说不定另有安排,你怎么替他们夫妻做起决定来了?”


    容冲忙道:“岳母放心,无论我和大哥以后身在何处,都绝不生隙,兄弟一心。旦逢年节,无论大哥大嫂、小桐和小桐的夫婿在不在,我和沉茜定会陪在您身边。”


    “这才对。”孟氏转忧为喜,想了想,还是道,“最好你们三对夫妻都回来,能添几个孩子就更好了。”


    他们婚还没成,孟氏就已经在安排他们的孩子了,赵沉茜和容冲笑了笑,不敢接茬。小桐笑着看家人之间讨价还价,原来一家人拉家常,是这种感觉。


    如果孟氏说得能成真就好了,她几乎都已想象到那个场面,她和奚檀帮衬摆碗,赵沉茜不耐烦小孩却莫名在孩子中很有威严,孟氏教孩子们剪生肖,男人们从外面回来,各找各的娘子……


    小桐笑容怔住,所有想象霎间灰飞烟灭。


    孟氏过足了瘾,高高兴兴带小桐去贴窗花。小桐神魂不属,干什么都慢半拍,隐约听到隔扇里面赵沉茜和容冲说话:“你到底来干什么了?”


    “其实没什么事……我打算奇袭汴京。”


    “奇袭?大军奔袭这么久,急需休整,何况天气寒冷,临近年关,这种时候出兵,士气定然低迷,太凶险了吧。”


    “正是因为所有人都觉得我会过了年再出兵,我才要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汴京水道密布,有碍行军,冬季正好借着河道结冰,方便通行,杀他们个出其不意。”


    “你当真想好了?”


    “我夜观天象,后日除夕,有雪,此为天时;容家先祖参与过汴京城防修建,我知道哪里容易突破,此为地利;除夕万家团圆,元宓肯定觉得大雪天我不敢行军,会放守城武官回家过年,此为人和。天时地利人和占全,为何不敢赌一把。”


    “应天府到汴京足有四五日路程,现在距离除夕只剩两天,怎么来得及!”


    “大家都以为不行,才有机会。兵贵神速,今夜我会趁着夜色带精锐出城。守好应天府,不要惊动汴京,就靠你了。”


    他们的声音后面越来越低,越来越快,已无法听清。小桐对谈话内容不感兴趣,就如过耳云烟,一点都没往心里去。她仔细调整手中的窗花,没有注意到颈间玉佩微微发热,一缕红絮悄然褪色。


    元宓回到本体,轻轻嗤笑一声。天时地利人和占全?恐怕未必。


    想借河道冰期奇袭,元宓微微眯眼,若有所思。


    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


    容冲和赵沉茜交待完后 ,马上就回营地整兵备战,夜晚,天凝地闭,冰霜凄静,三千骑兵包着马蹄,悄无声息出了城。他们意志力惊人,在这么冷的天里还能日夜兼程,硬生生将五日的路程缩短到两日。


    他们无需绕河,一路直行,三十日中午,距离汴京城只剩百里,却意外遇到一队梁军斥候。如果放梁军斥候回去,他们的行动就暴露了!容冲立刻下令:“追!”


    斥候小队意识到危险,拍马就跑,双方在冰天雪地中展开追逐。冰河两旁,芦苇萧瑟,元宓带着伏兵藏在其中,默默算着距离。


    三十丈,二十丈……眼看只剩十丈就会进入他提前找好的薄冰区,容冲却勒马停住,不再动了。


    元宓听到容冲和赵沉茜的谈话内容后,将计就计,用斥候将容冲部队引入冻河薄冰区。此处冰层天然比别处薄,马蹄一踩即碎,等容冲的士兵纷纷落水、阵脚大乱时,元宓命两岸伏兵上前,将容冲的精锐一网打尽。


    但容冲却像被上天眷顾一样,正好在薄冰区前停下了。元宓心中飞快闪过一丝疑惑,容冲只带了三千骑兵攻打汴梁?就算容冲对自己带出来的兵十分自信,也不能如此托大吧。


    但战场上分秒必争,战机转瞬即逝,元宓压过杂念,下令道:“合围,将他们赶入冰层。”


    河岸草丛里,伏兵纷纷现身,拉弓搭箭,像一个口袋将他们围住。容冲看了一圈,说:“除夕佳节,越王特意在此招待我,令我受宠若惊。”


    元宓不为所动,冷冷道:“这里已被我包围,容冲,你中计了。”


    “是吗?”容冲反问,“你怎么知道,不是我包围你呢?”


    元宓学兵书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听到角子里的馅对角子皮说,你被我们包围了。元宓都气笑了,冷嗤道:“死到临头还嘴硬,放箭。”


    背后猛然响起一阵敲锣打鼓声,压过了元宓的话。竟真有伏兵?元宓吃了一惊,立刻回头,看到草丛后稀稀落落的头盔,了然于心,冷嘲道:“还玩这一招,容冲,你是黔驴技穷了吗?”


    容冲挑挑眉,笑着看向他:“未必哦。兵法说,兵不厌诈,我也以为你会长点心。”


    容冲说着拿出鹰哨,吹出一道嘹亮短促的信号。两旁山林间如天兵天将般冒出许多士兵,借着地势冲下来,被包围的人霎间变成了元宓。


    “傻子,敲锣打鼓只是为了掩盖步兵的脚步声。”苏昭蜚骑着马从伏兵阵中走出来,抬起手掌,“进攻。”


    几乎同时,容冲也拔剑:“冲。”


    外有步兵,内有骑兵,梁兵被前后夹击,瞬间陷入劣势。有士兵在躲避中跑上冰层,扑通一声,冰层碎裂,他连救命声都来不及喊就落入冰冷的河水。更可怕的是冰层像蜘蛛网一样断裂,附近的士兵接连遭殃。


    士兵哭喊声不绝于耳,梁兵看到同伴惨状,军心大乱。元宓紧紧抿着唇,无法理解容冲怎么能未卜先知。只是此刻来不及想原因了,元宓不再顾惜伤势,将法力凝于掌心,猛然拍向冰层。


    不好,容冲立刻意识到元宓想击碎冰层,让他的骑兵落水。容冲高喝:“两翼展开,上岸!”


    同时,容冲也运转功法,寒意沿着冰层蔓延,浮冰刚有裂隙就复被冻结。元宓和容冲针锋相对比拼内力,谁都不在意自己的伤势,冰层反复消融、冻结,冰面上凝起尖刺,看着就知战况凶险。


    不知是谁最先动手,两人从内家功夫变成短兵相接。冰河上天才与天才过招,刀光剑影,冰屑飞溅,岸上梁、容两方士兵厮杀在一起,血染霜草,杀声撼天。


    ·


    应天府内,赵沉茜坐在议事堂,怎么都静不下心,眼皮一直跳。


    不知道容冲和苏昭蜚那边怎么样了?


    两日前,容冲来陪她剪窗花,闲话时他说得好好的,突然按住她的手。


    赵沉茜心领神会,配合他演戏。容冲除夕要奇袭汴梁是故意说给元宓听的,元宓曾经借此法窃取了营救孟太后的计划,所以元宓必然对这个消息深信不疑。元宓想将计就计,容冲也想引蛇出洞。他们投鼠忌器,将梁军引出汴京作战,是最好的办法。


    容冲感应到元宓走后,就立刻通知斥候,密切关注汴京的动向。斥候藏在山上,果然看到元宓领着一队人出城,反复查看冰面,最后徘徊在一道河湾处。斥候将元宓的行动传回应天府,容冲、苏昭蜚、赵沉茜一致推测,元宓想利用冰设伏。


    根据梁兵动向,不难猜出薄冰大概区域。容冲带着三千骑兵出城,假意被梁军斥候引入包围圈,其实在包围圈之外,苏昭蜚领着真正的主力,提前一夜埋伏于此。


    此战最难得的不是容冲带领骑兵诱敌,而是如何让步兵先于元宓一步赶到,并不留痕迹埋伏在山上,这才是真正的兵贵神速。


    赵沉茜一直不解,元宓怎么知道他们要去救孟太后,甚至精确知道容冲何时出城,明明赵沉茜严格封锁消息,连海州自己人都不知道。直到在回山阳城的船上,容冲说:“其实还有一个秘密,等你睡醒再告诉你。”


    赵沉茜怎么磨他都不肯说,不得不在气闷中补了一觉。等醒来后,他道:“小桐的身份是假的。”


    “她说她家住南京钱塘长生桥,和小姐相依为命。此去临安,我特意去了她所说的地方,长生桥第三棵柳树下,确实有一户人家,姓吴。吴家确有一女,但乃吴太太亲生,爱若珍宝,根本不是什么不受宠的庶女,没有从小跟到大的丫鬟,更不可能被打发到道观寄养。她唯一能和道观扯上关系的,大概就是一年前,她随大流去归真观祈福,出来时被一枚果子砸了头。四周并无树,却从天上掉下一枚果子,她觉得这是缘分,就将果子带回家,埋在院里。果子埋下去就再无动静,渐渐她忘了这回事,突然一天夜里,她从梦中惊醒,发现那果子化作一个女子,说是她的丫鬟。吴小姐吓坏了,第二天赶紧请了道士做法,并把果子挖出来扔掉,之后果然没再犯过。吴家以为在山上惹了精怪,并未放在心上。我询问那个果子精的形貌,皆和小桐对得上。”


    “另外还有一件事,我在你山阳城的宅子外设了结界,原本是防卫景云的,但有一天,我发现它被人碰过,灵气竟和元宓十分相似。我用追踪术追踪,果然在附近拦截到元宓。”


    “元宓不可能无端出现在山阳城,如果他是冲着你来的,不可能查看完结界就走了。他的目标,定是宅子中另一个人——小桐。”


    赵沉茜被这一连串信息砸得呆愣,她静了良久,问:“你说这么多,想必已对她的真实身份有了数。她是谁?”


    “大差不差。”容冲说,“她很可能是元宓那个不为人知,却早已亡故的妻子。”


    “沉茜!”回忆猛地被打断,赵沉茜抬眸,听到屋外传来小桐熟悉的,活泼又轻快的声音,“义母叫你回来吃饭。”


    第125章 回家


    赵沉茜骤然听到小桐的声音, 下意识将舆图盖住。然而屋外人并没有进来的意思,赵沉茜看着空荡荡的桌面,既为自己的疑心愧疚, 又忍不住防备小桐。


    容冲在临安遇伏,要不是他们提前做了准备,后果简直不敢设想。吃一堑长一智, 回来后容冲和赵沉茜都在寻找从何处泄密。人一旦起了疑心,一举一动都变得别有意味, 赵沉茜想起容冲出发前日,小桐在院子里种花,无意掉出一块玉佩, 小桐看到赵沉茜捡起来,出奇紧张。


    小桐素来大大咧咧, 不该对一块玉如此扭捏。何况,赵沉茜和她一起流落蓬莱, 一起从海上漂回来, 一起去山阳城扎根置业, 小桐身上的财物,赵沉茜再清楚不过。


    印象中, 赵沉茜从未见过小桐佩戴此玉。好像就是从山阳城搬到海州后,小桐突然多了这块玉, 并且变得心事重重,时不时对着空地发呆。


    赵沉茜不愿意这样想随着她出生入死的姐妹,可是,小桐一路跟着她,究竟是偶然还是刻意安排?


    赵沉茜提醒容冲,容冲寻机会探查, 果真在玉佩外感受到先天精血的气息。容冲怕被元宓察觉,不敢多探,幸亏小桐以为自己是凡人,不作防备,要不然,容冲绝没有这么容易引蛇出洞。


    他在山阳城就疑心小桐,一直隐忍不言,来海州后,他借保护赵沉茜之名,派人盯着小桐一举一动。元宓利用小桐打入海州内部,刺探情报,容冲亦想借此反制元宓。


    确定了耳目在玉佩上,接下来就好防范多了。这些日子赵沉茜亦不动声色审视小桐,可是,排兵布阵、商议战术、购买粮草、转运军械这么多要紧事从赵沉茜书房发出,小桐没有靠近一步。她每日的行程既复杂又简单,洒扫房间,做针线活,陪孟氏闲话,剩下的所有时间都泡在花草堆里。她对打仗、朝政等事完全不感兴趣,一心只想装点自己的小世界。


    赵沉茜观察了很久,终于敢确定,小桐对元宓的计划并不知情,小桐知道那块玉佩可以联络元宓,但她觉得得她主动呼唤元宓才能听到。意识到这一点,赵沉茜很是松了一口气,心情却越发复杂。


    小桐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姑娘,可是,她也是元宓的妻子。或许这并非小桐本意,但她的身上,实实在在背负着燕朝无数无辜百姓的命。


    小桐知道赵沉茜很忙,每日都要经手许多军政大事,她听不懂,也不希望给赵沉茜添麻烦,所以并没有进去,停在门外等她。


    敲门后,里面许久没有动静,小桐以为赵沉茜没听到,抬手正要再提醒,房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


    今日天空阴沉沉的,风声呜咽,铅云密布,似乎要下雪,赵沉茜站在里面,光线昏暗,小桐一时看不清她的神情。小桐愣了一下,笑着道:“沉茜,饭好了,义母亲手包了馄饨,还特意做了你爱吃的澄沙团子。”


    如今是战时,应天府人手不足,赵沉茜不愿意铺张,本打算和将士一样吃灶房做的饭,孟氏和小桐却不肯,每日亲自下厨为她做饭。她不过随口提了一句,孟氏和小桐不知道忙活了多久。


    赵沉茜叹息,从门后阴影里走出来,说:“辛苦你们了。其实不必这么麻烦,随便做点吃的就好了。”


    “这哪能。”小桐说,“不麻烦的,我们是一家人,别的事我帮不了你,至少能让你每顿饭都吃好。你晚上想吃什么?”


    赵沉茜正要说话,门外大步跑来一个士兵,他飞快扫了眼小桐,附在赵沉茜耳边说道:“安抚使,运登云梯的船来了,但这几日突然变冷,汴渠比预计时间更早结冰,货船如今冻在河面上,进退不得。”


    赵沉茜听到心情骤沉,问:“走到哪一段了?”


    “芦荻坞。”


    赵沉茜想了想舆图:“幸而隔得不算远,派人去河上凿冰,将货船引到岸边,然后走陆路。我让……”


    赵沉茜顿了下,容冲和苏昭蜚去汴京外埋伏元宓,程然在海州主持内务,离萤和周霓去执行秘密任务,所有人都奔波在外,一时间竟无人可用。但攻城军械这么重要的事,赵沉茜不放心让底下人看着办,她很快道:“你在这里略等一下,我亲自去接。”


    士兵来禀事时,小桐默默退到另一边。赵沉茜交待完士兵,快步走向小桐:“突发急事,我得出城一趟,来不及吃饭了。你先陪母亲用膳,不用等我。”


    “啊?”小桐惊讶,“你忙了这么久,不吃饭怎么行?你先等等,我这就回去给你打包团子,你好歹路上垫一垫。”


    小桐急匆匆跑回去,生怕赵沉茜走了,没过一会就提着食盒回来,脸都跑得通红:“我带来了,里面有澄沙团子、春饼,还有一碗馄饨。你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士兵上前接过食盒,赵沉茜对小桐道谢,转身就走。天空似有碎雪飘落,赵沉茜走了两步,不由自主停下来。


    今日汴京城外有一场大战,容冲和苏昭蜚都不在,如果她也出城,应天府无人坐镇,元宓用玉佩控制小桐或者压根就是赵沉茜看错了人,小桐借着义妹的名义假传赵沉茜口令,岂不会酿成大祸?


    无数军民生死系于她身上,赵沉茜终究不敢赌,她回头,对小桐说:“我一个人忙不过来,你能陪我一起去吗?”


    小桐一听,想都不想道:“好啊。”


    ·


    芦荻坞是一个临水凹地,四周蔓草萦垣,林掩柴门,若是春天来,不失为一个幽静僻静的好地方。


    只是寒冬萧肃,运送攻城军械的船还冻在河上,赵沉茜可没有心思欣赏风景。她命押船的管事带路,让士兵拿着冰凿,一点一点将船引到岸边。凿冰非一时半会能完成的,冰上风大,卷着乱雪横冲直撞,赵沉茜不想站在岸边吃风,对小桐说:“我们沿着河走走吧。”


    小桐点头。两人顺着堤坝漫无目的地走,小桐望向这个小却宁静的村落,说:“这里依山傍水,花木环绕,简直像桃花源一样。”


    “是啊。”赵沉茜应道,“要是没有战乱,本该处处都是这样的景象。”


    小桐也跟着低落起来,喃喃道:“是啊,如果再也不用打仗就好了。”


    冷风萧萧从两人中间穿过,像是划了一条看得见摸不着的裂隙。赵沉茜静了一会,问:“你没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小桐垂头看着脚下,多么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小桐低低道:“你早就知道了,是吗?”


    “谈不上早就。”赵沉茜说,“我从不愿怀疑你。在他派人于营救母亲的路上设伏之前,我也从未怀疑过你。”


    小桐怔住:“他派人截杀义母?不可能啊,他怎么知道……”


    小桐骤然失声,赵沉茜也低声道:“是啊,他是怎么知道的。”


    话题渐渐揭开了两人岁月静好下不可弥合的裂痕,此刻的风声显得尤其暴虐。小桐沉默了好一会,问:“你们会对他怎么样?”


    赵沉茜极冷极淡地笑了声,反问:“他对我们怎么样?”


    小桐眨了下眼睛,好像是风里携着细砂,她抬手揉眼,泪水不受控地流下来:“为什么要打仗呢?我从来没想过当王妃、皇后,我就想有一个家,不需要富丽堂皇也不需要在繁华地段,只要有一瓦蔽头,一屋容身,早出暮归,邻里和谐,就够了。如果再有一垄空地能种些花草,就更好了。”


    她知道自己身如草芥,不敢多求,唯有这么一个小愿望,为什么也无法实现呢?


    她在海州告示墙上看到过那张图,长生树下是累累白骨,听说这是敌军将领为了复活妻子,拿活人做祭品。围观百姓都骂他丧尽天良,小桐也觉得太过分了,为什么偏偏,她就是这棵树?


    山阳城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清晨,小桐去街上买菜,早早就注意到前方桥上有一个神仙般的郎君。她都不好意思仔细看,更不会觉得自己会和这样的人物扯上关系。她拎着篮子快步走过,却被那位仙人叫住了。


    仙人说,他在寻找他走丢的妻子。


    还说,他的妻子坚韧乐观,天真善良。小桐看到他说这些话时的表情,心里十分羡慕。他一定很爱他的妻子,能被他这样思念着的女子,该多么幸福。


    小桐直到回到家都神情恍惚,原来,她也是被人爱着的吗?她原本也有家吗?


    小桐和很多人不一样,她睁开眼睛时就出现在一个院子里,什么都记不得了,但又无来由坚持着一些认知。她是个丫鬟,和主子相依为命,主子对她非常重要,比她的性命还重要。她在房间里看到了一位娇滴滴的小姐,那么她的主子理所应当便是这位小姐了。


    但小姐看到她却吓得晕倒,小桐也精力不济,失去意识。等她再醒来,已经被丢到了府外。


    主子不要她了?不,主子是出去办大事了,只需要再等等,主子就会回来接她。


    小桐在临安城里游荡,竟也没有饿死。她懵懂无知却又面容姣好,很快引起别人注意,一位姓钱的掌柜允诺只要她跳好一支舞,就可以帮她找到她想见的人,小桐毫不怀疑就答应了。


    但进去后,她却发现钱掌柜要带她们去的地方不一般。她也在其他女子的点拨下,知道主子不会来接她了。


    她被抛弃了。


    小桐茫然无措,不知道自己来自哪里,主子为何要抛弃她,更不知道她还能去哪里。她就像一朵浮萍,随波逐流,在她以为自己终于要扎根山阳城时,他却出现了。


    在他说出“元郎”这两个字时,无数片段击中小桐,丧母后和小孩打架伤得头破血流的元郎,高烧不退握着她的手一直喊“不要走”的元郎,苦学道术累晕在雪地里的元郎,在夫人墓前和她结为夫妻的元郎。


    以及十五岁时意气风发,告诉她等他出人头地,定风风光光前来迎接她的元郎。


    他那么聪明,受了那么多苦,理应得到一切他想要的。他说对不起她,小桐虽然记不清自己为何会出现在临安,但她觉得,她应当是不怪他的。


    只是她有了新的家人,她不能抛下沉茜不管,何况她也着实不记得两人过往,小桐拿不好要怎么办,暗暗苦恼。海州围城那天,小桐在院子里浇花,听到北梁首领威胁劝降。


    越王的声音,竟和他的一模一样。


    小桐浑身血液骤然冰凉。


    围城那几天,小桐都不敢听人讨论战况。可是哪怕她不出门,都能听到街坊们聚在一起,大骂北梁人残暴。那些罪行传入小桐耳朵里,像刀割一样。


    终究还是赵沉茜胜了,小桐为沉茜高兴,但也同时听到百姓说,大齐皇帝和北梁那个王爷内讧,越王受了重伤,恐怕活不成了。


    小桐的笑容渐渐收敛。


    小桐到底没忍住担心,深夜用玉佩呼唤元宓。她以为要呼唤很久,没想到才第二声,元宓就出现了。


    他面色比上次见还要苍白,唇色淡的几乎没有,他说这是因为元神出窍,所以看着虚弱些,还问她这段时间好不好,有没有被吓到。


    小桐生怕自己再听下去会犯糊涂,一鼓作气问:“上次你不让我将你的行踪告诉旁人,其实是怕沉茜知道,对吗?”


    元宓望着她,面有不忍,叹息道:“都过去了,你一定要刨根究底吗?”


    小桐仿佛听到心脏某块塌掉的声音,不敢置信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权力二字,哪有为什么。”元宓深深望着她,说,“成王败寇,只有我掌握了那个位置,才能让我母亲的遭遇不要再发生在你身上。小桐,再等等,那一天很快就到了。”


    “我不在乎!”小桐恳切求他,“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元郎,收手吧!山阳城的人很好,海州也很好,看在他们收留过我的份上,不要再打了,好不好?”


    她还是这样天真善良,元宓轻轻抚上她的头发,怜惜道:“小桐,你要什么我都愿意给你,唯独这件事不行。你生于南京析津府,是大梁王妃,若非汉人暗算,你怎么会流落民间?我不杀他们,赵沉茜和容冲就会反过来杀我。难道,你要看着我死吗?”


    小桐当然不想让元宓死,可是,她也不想让沉茜和容将军死。小桐看到长生树的画像时,无来由确定,那棵罪行累累的树是她。


    她才是最无用的人,为何要用这么多条人命救她?如果她死了可以换回那些人,她愿意立刻自戕。


    得知真相后,小桐每一日都生活在油煎里,她好几次想向赵沉茜坦白,但她看到军营里大家对梁人的憎恶,赵沉茜和容将军对元宓的防备,以及孟氏温暖安稳的笑容,始终攒不起勇气。每当她要开口,心底一个声音就蛊惑她,孟氏认她为义女,她有娘了,也有家了!再等等,她还不知道和娘亲、姐姐一起过年是什么感觉呢。


    赵沉茜不知如何回复小桐,是啊,为什么要打仗呢?赵沉茜知道冤有头债有主,元宓的所作所为,不该牵连到小桐身上,只要小桐能和元宓划清界限,此后再不来往。


    比如那块不定时炸弹一样的玉,就不该再留着。


    但是这种话要怎么说出口?赵沉茜正在斟酌言辞,却被一阵杂音打断。一个小贩推车推得歪歪扭扭,险些撞到赵沉茜身上。侍卫们立刻上前抵住车轮:“小心点。”


    小贩看起来有些紧张,头也不敢抬,拉紧篷布赶紧走了。士兵不满:“什么人,推车不看路,险些撞到人,连话都不说一句。”


    赵沉茜本来没放在心上,小贩看到士兵紧张很正常,但她瞧着小贩费尽力气却又毫无章法的推车背影,猛然意识到不对劲。


    他皮肤黝黑,下盘结实,正值壮年,推自家的货车怎么会如此费劲?除非,这不是他的车。


    或者,他不是货郎小贩。


    赵沉茜立刻道:“追,看看他的篷布下盖着什么。”


    赵沉茜的侍卫都是从海州兵中遴选的精锐,对她言听计从。赵沉茜刚发话,两个士兵便一左一右包抄过去,推车的小贩意识到不对,丢下手推车就跑。但他根本跑不过训练有素的海州兵,一个士兵跃到他背后,将他重重按到地上,另一个人接住车,一把掀开篷布。


    小桐看到满满一车铁锹、铁镐、凿子,十分诧异:“他用这些做什么?”


    “毁堤泄河,以水代兵。”赵沉茜脸色变得极差,快步往前走,“汴渠连接着黄、淮两河,水位本就高,一旦堤坝被毁,黄河水从汴渠决堤,不止应天府要毁于水灾,下游无数百姓都会流离失所。不用顾惜手段,撬开这个狗贼的嘴,问出他的主子是谁,在何处毁堤。你们两人护送小桐回车上,你将在河上凿冰的人都叫回来,让他们挖土石装沙袋,同时给货船管事传令,将船上所有东西都运下来,必要时,舍军械,护河堤!你去召集村里人,把家里所有重的、能堵水的东西搬出来,全部损失由我赵沉茜赔付,若有人愿意出力扎埽体,以三倍工钱结算。其他人跟我走,巡视堤坝,务必找出贼人!”


    “是!”


    黄河决堤的危险不用赵沉茜说,所有人都知其可怕。黄河水泥沙大,多年淤积之下河道已比两岸高出许多,一旦黄河离开故道,会在平原上一泻千里,不知多少良田要被夷为平地,多少百姓要家破人亡。以水代兵就算打赢了当下,日后也要花无数人力物力乃至几百年的时间治理,想出这种主意的人,简直是民族罪人!


    赵沉茜顺着推车前进的方向搜寻,果然在隐蔽处发现一伙鬼鬼祟祟挖堤坝的人,竟然还是熟人,前些天被废后调任幽州的刘麟。


    刘麟不甘心在容冲手下连败,害他丢了皇位,于是路上杀掉押送他的看守,折回汴渠,居然想出用水淹来毁灭海州军的毒计。


    便是没有容冲和赵沉茜,他就能稳坐皇位吗?对付这种小人还废话什么,赵沉茜沉着脸下令:“格杀勿论。”


    海州士兵们也恨得牙痒,一得到命令蜂拥而上,杀气冲天。刘麟连忙命人抵抗,自己悄悄后退,赵沉茜注意到石头堆后藏着火药,刘麟应当是想炸坝。


    “狗东西。”赵沉茜引弓,将弦绷到极致,猛地松弦。箭矢势如破竹,一路掠过好几个被刘麟当做人形盾牌的士兵,刘麟想躲,但还是没跑过赵沉茜的箭,闪着冷光的箭镞势如千军万马,从心口穿过刘麟身体,将他狠狠定在堤坝上。


    刘麟大口吐出鲜血,看着赵沉茜却狂笑起来,目光如不择手段的毒蛇,阴鸷道:“你以为杀了我,你们就可以做皇帝了?我告诉你们,做梦!”


    “安抚使!”背后一个士兵快步跑来,急声道,“那个假货郎招了,刘麟共安排了两个炸坝的地方,另一个在……”


    刘麟盯着赵沉茜一笑,用力捏碎什么东西,一个信号弹从他的袖口飞出,在空中炸开。


    几乎差不多同时,堤坝另一端传来轰隆炸响。


    赵沉茜脸色骤变,顾不得仪态,快步跑向声音来处,厉声喊道:“快搬沙袋来,堵住缺口,决不能让汴渠决堤!”


    ·


    两个士兵护送着小桐上车,小桐不肯走,焦急张望着前方:“我在这里等沉茜。”


    士兵犹豫:“可是安抚使说……”


    这么紧急的时刻,小桐一个人哪坐得住,说:“要是河坝塌了,我躲在车上也难逃一死,何必跑呢?不如待在这里,说不定能帮得上什么忙。”


    士兵一想也是,不再强求小桐。天灾人祸面前,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三人俱紧绷着脸望着前方,期待看到些什么,又害怕看到。


    旁边惨叫声不绝于耳,没一会,假货郎终于招了:“我说,我说,陛下怕火药一下炸不开,惊动了人就麻烦了,所以命我找工具来,先把堤坝铲薄,再用炸药。他共安排了两个地方……”


    小桐也听到了,心里狠狠一惊。不好,赵沉茜看到假货郎运铁具,下意识顺着货车前方找,没想到后面还有一个!小桐赶紧告诉士兵:“你快去提醒沉茜!另一个火药点在哪里,我们赶紧去,说不定还来得及!”


    小桐从没有跑得这么快过,另几个士兵已越过她,和刘麟的手下厮打起来。但士兵们武艺再高,终究人数不敌,对面总能腾出人手。小桐亲眼看到一个黑衣人离开战场,掏出火折子。


    “不要!”小桐不顾一切扑过去,用力咬住黑衣人手臂。黑衣人被咬疼了,重重甩开她,将火折子扔向火药堆。火星在小桐瞳孔里无限放大,她下意识伸长手臂,试图抓住。


    不要……


    士兵被两个黑衣人联手架住,他正在吃力抵着刀,忽然看到前方凭空长出一棵树。不,并不是长出一棵树,而是小桐的手臂变成了树枝,飞快抽出枝叶,朝火折子伸去。


    树枝卷住了火折子,小桐硬忍住疼,抓着火不放。但她的枝叶细弱,一片叶子被火舌烧断,悠悠落下,正好栽在了引线上。


    轰隆一声巨响,树枝被炸成碎屑,河水卷着冰和泥沙,从缺口汹涌而下。


    “不好!”士兵冒着危险冲上前,试图扶着小桐离开,“娘子,这里危险,你快离开!”


    说着,士兵回头催促同伴:“快推东西来,不能让缺口越决越大!”


    小桐被扶起来,她明明感受到一只手臂被炸成碎块,但低头,她的手依然好端端长在身体上。士兵很快没功夫管她了,他们几人抬着沙袋冲上水口,但水流强劲,里面还夹杂着浮冰,根本站不住。听到动静的村民们也赶出来,大家不拘财物,有什么搬什么,都拼命想挽狂澜于萌芽。


    然而,自然之威岂是人类可以挑衅的,汴渠水像一头蛰伏的猛兽,一旦放开,再难回笼。堤口两旁的夯土不断被冲塌,无数人用家产,甚至用血肉之躯拦,都无法阻止水流越来越大。再这样下去,整个村庄,甚至背后的应天府,都会化为废墟!


    义母还无知无觉在家里包着馄饨,高高兴兴等她们回去吃年夜饭。小桐眼眶里涌出泪,用此生绝难有的勇气,冲向发怒的悬河。


    她的身体化为树木,双脚深深扎于地下,双手化作树杈,卷住磨台、木板甚至床榻,一起逆着水流而上。但她的枝叶太弱了,才刚堵上缺口就被冲开。泥沙混合着冰块,不断撞在小桐腹部,小桐痛得要命,用尽所有力气,才能忍住不蜷缩。


    “元郎……”小桐记得元宓说过,只要握住这块玉唤他,无论有什么危险,他都会立刻来救她。一缕绿芽颤颤巍巍从树干上抽出来,轻轻从水中卷起玉佩。


    小桐的声音低不可闻:“元郎……”


    两军从中午打到日暮,夜色四合,大雪纷扬,胜负基本已定。容冲和元宓从冰河打到山林,两人都知道此战既分高低也分生死,谁都不留后手,忽然元宓动作一顿。容冲心道奇怪,元宓怎么在这种关头走神,但他也毫不客气抓住机会,纵身一剑。


    元宓身上立刻多了一道血痕,他冷冷瞥了容冲一眼,竟似无意再战,掐了个手诀走了。


    走了?


    苏昭蜚赶过来,十分诧异:“他这又是玩什么花招?”


    “不清楚。”容冲对苏昭蜚说,“你留在这里收尾,我追过去看看。”


    赵沉茜赶到缺口就看到小桐已化成树,士兵们借着树木根茎阻挡,跌跌撞撞往洪水里搬重物。赵沉茜心道这样不行,立刻喊道:“不要走重复的路,节省体力,十人一队,站成一排,传沙袋。其余人去铲土装袋,发动所有农户,家里有树枝、芦苇、秫秸的,扎成埽体,压上石块,沉入缺口。”


    登云梯等军械送来了,登云梯的造价昂贵得惊人,但仗是为了百姓打,攻城器械用在此处,物尽其用。赵沉茜咬咬牙,喊道:“往缺口推!”


    昂贵而沉重的军械堵在缺口,水流明显小了很多,赵沉茜高声对小桐喊:“小桐,后面堵好了,你快出来!”


    “不。”小桐摇头,她站在最前面,没人比她更明白形势,一旦她松开,河水会马上冲垮障碍,到时候云梯等物淹在水里,越发难以救灾。小桐被冻久了,竟然渐渐不觉得冷了,说:“我的本体强大着呢,你继续加固堤坝,不要白费功夫。”


    无论赵沉茜怎么说小桐都不肯走,赵沉茜不敢再浪费时间,连忙组织人堵缺口:“所有人都上,再快点!”


    不用带大军出行,元宓用上了缩地成寸,速度极快。容冲在后面跟着都纳闷,到底发生了什么,元宓简直称得上不管不顾。


    元宓察觉到小桐生命力微弱,不惜一切往她身边赶。他原本就有内伤,今日和容冲鏖战一下午,再如此赶路,发间青丝寸寸成雪,再不复曾经的青春永驻。


    元宓赶到玉佩所在地,看到面前状况,简直目眦欲裂。冻河决堤,洪水肆虐,人像不自量力的蝼蚁,不断往缺口处搬重物,被冲开,再搬。而在蚁穴中央,是一株树。


    元宓语气都抖起来:“小桐……”


    元宓飞到堤坝上,在水流最凶险处,小桐耷拉着脑袋,气息已微不可见。元宓不顾洪水会弄脏他的衣服,连忙扶起小桐的脸:“小桐,你怎么了?你怎么这么傻,快松开,我带你走。”


    小桐听到声音,慢慢睁开眼,看到他虚弱而释然地笑了:“你真的来了。我以为,你是骗我的。”


    元宓抿着唇,不遗余力给小桐注入灵力,说:“我带你走。”


    “我走不了了。”小桐泡在冰冷的河水中,冻得都已经失去知觉,他的手抚在她脸上,她从未感受过如此温暖的存在。小桐在他掌心蹭了蹭,只余气音:“我做不了雄鹰,只能成为一棵树,扎根在哪里,就再也走不了。生前没能随你去上京,我很遗憾。但我看到了临安,你也在临安生活了那么久,也算我们相遇过了。这次死前能看到你,我已心满意足,你快走吧,我身上脏。”


    自从母亲死后,元宓发誓再也不会哭。可是此刻,他却根本控制不住泪意:“都什么时候了,我怎么会嫌你脏?我从未嫌弃过你。要不是你,我早就死了。”


    “元郎。”小桐忍了那么久,此刻却觉得冷的受不了,极其想让人抱抱她。但她什么都没说,佯装开朗快乐,催促道:“我都想起来了,我从没有怪过你,是我想进去救夫人的玉。这次也是一样,我害死了那么多人命,就算沉茜不忍心杀我,我也要自尽以赔罪的。能在死前多救一些人的性命,我觉得自己特别有用,仿佛连身上的罪孽也轻了。元郎,我从未求过你什么,只求你这一次,让我干干净净地去见夫人,行吗?”


    元宓眼泪终于落下,划过眼睫,划过他天人一般圣洁美好的面容,落于浑浊的洪流中。他终于意识到,害死小桐的并非赵沉茜、容冲、这些蝼蚁般的百姓,甚至也不完全是刘麟,而是他。


    他不管不顾复活小桐,自认为是为她好,然而,小桐生性纯善,她当真愿意这样肮脏血腥地活着吗?


    是他自以为是,妄图用复活小桐来掩盖他的过错。若不是他执意去争所谓的出人头地,小桐如何会死?这一次,又是他害死了小桐。


    山阳城重逢时,他本来有机会和小桐厮守终生,但他为了偷袭容冲,没有带小桐走。他的薄情终究受到命运报应,他欲利用小桐算计容冲,最后却是他落入容冲圈套,就算今日他抛妻断爱逃回汴京,主力被伏,损失惨重,他还守得住汴京吗?


    如果当初他没走,而是和小桐、师父守着道观,如今想必已花开满园。他为大梁、为皇位殚精竭虑这么多年,他又真正得到了什么?


    小桐的意识已越来越模糊,真怀念在山阳城的日子啊,她悄悄蹭了蹭元宓的手,主动移开,对他笑了一下:“元郎,天黑了,你走吧。以后娶一个爱你的王妃,不要再打仗了。”


    元宓深深看着她,环境不同,处境不同,连他也不同了,唯有她,分毫未变。元宓下定了决心,用力抱紧她,贴住她已冰凉的脸颊:“这次,我不走了。”


    契丹族极其崇拜自己的神灵,认为死后魂魄会由树灵引渡到天上,和天神及祖先相见。小桐是汉人,不知道能不能见到天神,但没关系,他也是大半个汉人,大不了,他陪小桐一起赴黄泉。


    元宓将自己剩下的内力源源不断注入小桐体内,免她受冷受难,免她孤独害怕。正忍着严寒搬运埽体的士兵察觉到变化,抬头一看,惊讶道:“安抚使,将军,树变成两棵了。”


    冬日的河水何其寒冷,赵沉茜半边身体都已浸在水中,冰凉得惊人。容冲赶到后,就源源不断用灵力给她暖身子。他抬头一看,两棵大树拔地而起,根须交融,枝叶纠缠,似搀扶似相拥。


    “原来他竟用自己的心脉养护小桐的魂魄……”容冲喃喃,“难怪小桐的魂魄能那么多年不散。”


    长生树食血长大,小桐提前掉落,供养不足,哪怕化作本体也细弱不堪。虽然她并不知道,但她吸的第一份血是元宓的,元宓用自己的心头血供养,小桐才能恢复力量,长成参天断流的大树。


    不能共枕而眠,便相拥而死。


    终不负相识。


    “小桐!”赵沉茜看到小桐化树,急得咳嗽不断。容冲连忙护住她的身体,说:“缺口已经堵住,我带人加固堤坝。你快回去,你的身体经不得这样耗。”


    “可是小桐……”


    “茜茜。”容冲抱住赵沉茜,强行拦住她想要往前冲的步伐。赵沉茜挣扎,容冲始终耐心地等她发泄情绪,不忘为她输送灵力。等她终于脱力,容冲心疼地擦去她的眼泪,望着她的眼说:“那是她为自己选择的归途。小桐善良了一辈子,让她安心地去吧。”


    赵沉茜哭得无声,眼泪吧嗒吧嗒落下,终于不得不接受现实。容冲心疼极了,知道她好强,肯定不愿意被人看到哭泣的样子,体贴将她的头按到自己肩上,低低劝道:“她希望你和岳母好好地生活下去,希望天下百姓都过上太平日子,希望幽州的汉民不再低人一等。茜茜,不要辜负小桐的牺牲。”


    “带她回家。也带幽州的百姓,回家。”


    第126章 复国


    福宁殿内, 张廷焦灼地来回踱步。突然一阵脚步声传来,张廷大喜,连忙上前询问:“怎么样了?”


    心腹气喘吁吁, 道:“回禀陛下,小的亲眼看到了,汴渠坝上确实破了一个口, 容家兵正带着村民加固堤坝。那缺口处,当真长着两棵树, 根须缠着夯土、埽垛,奇诡神异,不似凡俗!”


    张廷心中侥幸被击碎, 连连跌了两步,失了魂般:“完了。越王真化成树了, 这可怎么办是好?”


    张廷正是前几日刚在汴梁登基的新皇帝,改国号为楚。越王仁义, 驻兵汴梁, 帮楚皇张廷抵御叛党容、赵大军。两天前的除夕, 越王带着两万精兵去汴京城外伏击容冲,两万大军一去便没再回来, 零零散散跑回来的士兵说,他们中计了, 反被容军埋伏,越王和容冲过招,打到后面不见踪影。


    张廷一听坏了,越王该不会是被容冲杀了吧?他赶紧派斥候去侦查越王下落,意外得知会战那日,刘麟杀了看守逃了回来, 意图炸毁汴渠堤坝。芦荻坞的村民说,幸亏那日前摄政公主赵沉茜在,一箭射死了刘麟,力挽狂澜,她的妹妹和一个鹤发男子化为树木,堵住了决堤缺口。


    听村民描述形容,那个神秘男子正是越王元宓!


    张廷被这个消息惊得魂不守舍,赶紧派心腹去芦荻坞查探。心腹带回来的消息彻底绝了张廷的侥幸,汴渠确实有决堤痕迹,原本一览无余的堤坝上也一夜间长出两株大树,那么多村民亲眼所见,做不得假。


    元宓死了,谁来助他守城!张廷慌得走来走去,回头问:“村民有没有透露容家军的动向,尤其是那两位?”


    “水堵住当夜,容将军和赵安抚使就回去了,只留下容家军帮村民修葺房舍,夯固堤坝。第二天来了一个文官,说是统计受灾情况,所有因救汴渠损失的财物,安抚使大人俱原价偿还。如今不止芦荻坞,汴渠旁许多村子都传颂容将军和安抚使的恩德。芦荻坞村长上书要为他们俩立长生碑,让后世儿孙永远感念安抚使和容将军救村护河之恩,安抚使回话说不用,真正救了村子和下游百姓的是那两棵树,若他们真有心感谢,好生照料那两棵树就是了。村民便自发在那两棵树前立了功德碑,供为护村神树。小的去时,许多人在树下祭拜,听口音不止有芦荻坞,其他村子的人也拖家带口赶来了。”


    张廷听到赵沉茜和容冲的所作所为,别说村民,连他也觉得此二人仁厚道义,可追随效忠。张廷深知自己就是个傀儡,有刘豫、刘麟父子前车之鉴在先,他还哪敢真把自己当汴京皇帝,这把龙椅不止烫屁股,还催命啊!


    张廷愁得头发都要白了,忽然耳边传来一道破空声,一支羽箭钉入张廷身后圆柱,尾羽犹在嗡嗡作响。张廷吓得腿弯一软,心腹立刻拔剑,挡在张廷前方,如临大敌:“什么人竟敢擅闯皇宫,还不出来束手就擒!”


    这句威胁强硬的毫无底气,张廷定了定神,拔出羽箭,拆下箭尖的信。


    信上内容很简单,只有一句话。


    “明日午时,遇仙楼见。”


    送信的主人没要求必须他一个人去,大大方方写出时辰地点,可见不怕张廷设伏。是啊,他们都能摸到御前,冲着他射箭却不取他性命,可见对宫廷布置了如指掌。送信的主人,实在不难猜。


    心腹要带人去追刺客,张廷抬手:“不用追了。”


    他回头,正值日暮,余晖洒在层台累榭上,碧瓦朱甍,金光粼粼,再远处的汴京宅院酒楼鳞次栉比,浩如天宫。他望着这副庄严壮美却又不属于他的胜景,自言自语道:“追不到的。”


    第二日午时,张廷带着心腹和二十多个侍卫,准时出现在遇仙楼。并非他信任对方,只带了二十人赴宴,而是因为他只有这么多人。


    他本是汴梁一个小官,因各方面都不偏不倚,换言之和了一辈子稀泥,慢慢熬到三司使,被萧太后选中,一夜间成了皇帝。张廷穿上龙袍后,从没有觉得挥斥方遒,只觉战战兢兢。


    他入仕以来虽无建树,但深谙一点,枪打出头鸟,任何时候都不要成为出风头的那个。他谨小慎微了一辈子,临了,却出了大大一回风头。


    他被选为皇帝,被迫竖成一张靶子,受所有人审判。他不敢得罪北梁人,也不敢得罪旧主赵家,更不敢接受别人示好。这种时候收钱收人,是要上断头船的!这二十多名侍卫,是他为官多年,积攒下的全部家底。


    遇仙楼之约他没有告诉任何人,更不会通知北梁守军来埋伏。越王失踪,两万精兵几近全歼,守城的北梁军队如今正乱成一团,根本没空搭理张廷。张廷也得以不声不响出宫,来遇仙楼赴这场鸿门宴。


    遇仙楼是正店之一,汴京繁华那会是南北客商聚集之所,热闹得很,可惜自从北梁人占领汴京,客商大大减少,遇仙楼也萧条下来。今日更是门庭冷落,一路走来,一个外客都没见到。


    店内的小厮看到他身后的侍卫,脸色变都不变,殷勤地引着他往楼上走:“客官,这边请。”


    小厮替他推开门,躬着身退下。张廷定了定神,往包厢内看去。


    大方雅致的包厢内,一个穿着暗紫色劲装的女子缓缓起身:“楚皇陛下,我家主上等您很久了。”


    张廷扫到对方脸上的疤,吓了一跳,根本无暇关注此女的容貌。离萤习惯了男人对她避如蛇蝎,不为所动,转身拉开对面的椅子:“陛下,请。”


    张廷提心吊胆坐下,然而这个刀疤女子并不坐在对面,而是垂着手,恭敬站在椅背后。张廷正疑心难道还有人来,没防备面前突然传来一道女子声音:“张郎中,令慈风湿可好些了?”


    张廷唬了一跳,这才注意到桌案上放着一枚海螺,女子声音便是从这里面传出。这道声音清冷柔和,咬字优美,略微有些哑意,似乎还在发热,但不掩其从容不迫、不怒自威的气度。张廷马上就听出来是谁了。


    郎中是张廷在汴梁还是燕朝国都时候的官职,那时他官小人微,在朝中毫无存在感,皇帝带着宫廷南渡,汴京豪门显族及高官近臣皆各显神通护驾南行,他因家贫以及老母年迈,并未追这阵热潮。后来北梁人攻入京师,他从小小的郎中一路高升,最后做到了三司使。郎中这个名字,他已许多年没听到了。


    而他母亲风湿发作,却是半年内的事情。张廷暗暗胆颤,这位当政时张廷也在,知道这位不拘一格,耳目众多,尤其是皇城司,号称无孔不入。没想到她在汴京的眼睛埋得这么深,哪怕朝廷已不在了,她依然消息灵通。


    张廷对着海螺拱手,笑道:“参见殿下。多年不见,殿下万安。”


    “我已宣告天下,不再是燕朝的公主。”赵沉茜的声音穿过海螺,泰然自若道,“何况,如今郎中已贵为天子,何必给我请安?”


    张廷的面皮抖了抖,依然端着笑,拱手道:“殿下说笑。旧主之恩,故国之情,某愧不敢忘。”


    至于怎么个不敢忘法,就看赵沉茜能开出什么条件了。


    赵沉茜除夕在芦荻坞泡完水后,回来就发了热,直到昨日身上才轻便了些,命藏在汴京内的离萤行动。在容冲还没有攻下应天府前,赵沉茜就命离萤、周霓化整为零,带兵潜入汴京,以资内应,这就是她们的秘密任务。


    容冲见赵沉茜嗓子不舒服,不动声色端了杯姜茶来,赵沉茜润了润喉,不慌不忙对着传音海螺开口:“郎中大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北梁不会让汉人长治汴梁,刘豫、刘麟就是例证。他们父子对北梁忠心耿耿、言听计从,刘麟更是在幽州为官多年,深受萧太后器重,就算如此,还不是像棉纱手套一样,干完脏活,说扔就扔了。一个被赶下台的傀儡是什么下场,郎中想必比我清楚。郎中不忘故国,故国百姓也不会忘了你,若你弃暗投明,助义军打开城门,庇佑汴梁百姓不受战火所扰,我愿封你为异姓王,食邑千户,赐丹书铁券,我有生之年,定保你家宅平安,子孙无虞。郎中以为如何?”


    赵沉茜说的道理张廷都懂,要不然他不会来这里。但是张廷听到条件,多少有些不满意。


    异姓王听着光鲜,但若是没了朝中权柄,食邑千户也不过是个富贵闲人。丹书铁券能免死一次,却不能保他张家世代簪缨。张廷觉得,怎么都得封王拜相,世袭罔替,才值得他冒这回险。


    张廷不做表态,道:“殿下所言极是。只是事关张家全族生死,某不敢自专。待请示完老母后,再来回禀殿下。”


    赵沉茜笑了笑,并不强人所难:“好,等郎中想好了,还来此处,我在这里等郎中的好消息。”


    将张廷送出去后,周霓从暗处走出来,说:“他这是什么意思,答应还是不答应?”


    “滑不留手的老泥鳅,不表态也不得罪,他是吃准了我们耗不起。”赵沉茜极轻笑了声,感受不到多少笑意,唯有风刀霜剑,“周霓,你带着人藏好,防着张廷倒戈。张廷这个人精明圆滑,一辈子没留下任何把柄,唯独在家里是个软耳朵,惧母惧妻。或许,可以从内宅入手。”


    赵沉茜想了想,示意离萤上前:“你照这样,传给张家。”


    ·


    今早起身,吕氏先去给婆母请安,然后就去正厅见牙婆。她当了半辈子官太太,见识虽谈不上多高深,但也知道,丈夫被立为皇帝不是什么好事。婆母古板严苛,丈夫在北梁人手下做官时她就很不满,如今竟还当了皇帝,气得大骂这是叛国忘本、愧对祖先,坚决不肯搬进宫里。张廷拗不过母亲,只能由老太太住在张宅,但老太太年事已高,身边不能没有侍奉的人,吕氏只能替丈夫留在老宅,孝敬婆母。但吕氏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身体熬不动,便请惯用的牙婆入府,想着给婆母挑选两个勤快灵巧的婢女。


    牙婆见了吕氏便大献殷勤,夸张地行礼:“奴见过皇后娘娘。”


    吕氏扯唇,并不觉得荣耀,更像讽刺。她淡淡抬手,道:“别讲究这些虚礼,带人上来吧。”


    牙婆应是,拍手,女子们排成两队,娉娉袅袅走入。吕氏扫过这些女子,深深皱眉:“我让你带勤勉稳重的婢子来,你怎么带这么多妖妖艳艳的?身子骨这么瘦,怕是连火都烧不了。”


    牙婆连忙跑到吕氏身边,谄媚地给她锤肩:“娘娘,如今张府不同往日,贵不可言,宫里那么多年轻漂亮的莺莺燕燕,您心地纯孝,留在老宅侍奉婆母,不得备着些争宠的丫头?”


    吕氏一听立马拉了脸,将牙婆的手打开:“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牙婆见吕氏生气,忙跪下请罪:“娘娘饶命,老奴也是想为您分忧。您要是不喜欢,老奴还带了几个粗苯的,略懂些武艺,烧火砍柴,看家护院,做什么都使得。”


    吕氏这才稍霁脸色:“带上来看看。”


    牙婆赶紧示意身后的女子出去,再次拍手,进来一队看着就朴实的。牙婆觑着吕氏脸色,不遗余力推销道:“现在世道这么乱,容将军攻城略地,这几日又有好几个守备归降,听说呀,现在应天府的兵力足有二十多万了!京城里人心惶惶,留几个通武功的婢女在身边,有备无患。这几日王府、蒋府都在招护院呢,老奴惦记着您,先带来给娘娘过目,您要是不要,老奴就送去参政大人府上了。”


    王、蒋两家吕氏都认得,她本能觉得不对,问:“他们两家在招护院?”


    “是啊。”牙婆口无遮拦,说道,“招的人还不少呢,要通武艺的青壮年,曾有过行伍经历的最佳。”


    吕氏不安起来,王家是副相参知政事家,蒋家是枢密使家,虽然兵权都在北梁人手里,枢密使形同虚设,但程序上也是有权力调兵的。


    这种关头,他们广招打手老兵,想做什么?


    吕氏心脏扑扑跳动,再无心思选婢子,让牙婆改日再来。杂人走后,吕氏左思右想,始终觉得惴惴不安。她赶紧派人往宫里递信,让张廷赶快回府一趟。


    张廷听到老妻传信,以为家里出了什么事,赶紧回来。他走进家门,还没来得及说话,劈头盖脸就被妻子骂了一顿:“你倒是好福气,一把年纪了还有艳桃花。宫里那些嫔妃好看吗?”


    张廷都被骂得愣住了,只觉奇冤无比:“那都是前朝的宫女妃嫔,我自己都泥菩萨过江,哪还有这种心思?”


    吕氏冷笑:“这么说,等安稳下来,你就有心思了?”


    张廷哑然,不理解老妻为何突然吃这么大飞醋。张廷认怂,伏低做小哄了好久,吕氏才给他好脸色,说:“今日我听说,王家、蒋家都在招护院,尤其要有行伍经历的。这种时节,他们要做什么?”


    张廷的脸色也阴沉下来。同在北梁人手下共事这么多年,张廷太了解这两位同僚了。张廷不由想,赵沉茜能绕过北梁人联系他,那会不会也联系了其他人呢?


    是不是王聿和蒋严清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所以才广招护院,保护家宅?


    张廷脸上彻底没了笑意,起身来回踱步。他当然明白,历朝历代唯有第一个投诚的才叫从龙功臣,其余的便是前朝余孽。尤其他还被北梁人选为皇帝,等赵沉茜和容冲掌权,焉能容他?


    吕氏知道张廷有一思考就绕路的毛病,她忍了忍,见他绕个没完,骂道:“别绕了,晃得我眼晕。容冲和那位殿下手段高得很,听说又有好几个守备投诚了,以后咱们家怎么办,你想好出路没有?”


    又有守备带着兵投降?张廷被这个消息吓得不轻,突然有些后悔拒绝了赵沉茜的条件。


    裂土封王,免死金牌,虽不能再入朝为相,但很多宰相为官一辈子,最后能全身而退就不错了,哪能挣回一个王爵来?就当提前致仕了,正好为母亲尽孝。


    张廷心里已松动了,道:“你容我再想想。”


    张廷回宫,立刻派心腹去查,得知王府、章府确实在招揽护院,至于他们此举意欲何为,是不是暗中投靠了赵沉茜,是个长脑子的就不会承认。张廷心事重重睡下,半夜隐约听到有人喊“容将军进城了!”,他吓得惊醒,发觉只是幻觉。


    他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再也睡不着,干脆披衣起身。他这个皇帝没什么实权,连他自己都不觉得自己是皇帝,但此刻,他突然想去垂拱殿看看。


    无数人削尖了脑袋想进来的地方,在夜色中,也不过一座寻常宫殿。时辰还早,宫人们尚未起身,宫廷显得格外空荡。张廷进入垂拱殿,传国玉玺就静静放在桌案上。


    他小心翼翼端详这块得了大造化的玉。它原本在赵国国君手里,秦破赵,得和氏璧,统一天下后雕为传国玉玺,张廷抚过“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虫鸟篆字,字迹清晰如昨,汉朝王太后掷出来的缺角也好端端被黄金包着,怎么能想到,它已经历了那么多坎坷,无数帝王将相、风流人物在它的见证下灰飞烟灭,最后,谁也没有真正拥有过它。


    张廷微微叹了口气,仔细将玉玺放好。他回头,看到了堆积在御案上雪片般的战报。


    他翻了翻,看到定陶、济阴、陈州三地守备率众杀梁人,开城门迎接容家军,百姓夹道欢迎,声鼓震天。


    容冲是镇国将军府幼子,赵沉茜是前朝长公主,他们本就占礼法优势,前几日又阻止了汴渠决堤,救无数下游百姓于水火,兵权,民心、道义俱占,不止定陶、济阴、陈州三地,恐怕汴梁百姓也翘首盼着他们入城呢。


    大势已定,人不过沧海浮游,如何能和天命争呢?张廷叹息,用红绸盖上传国玉玺。


    午时,这次张廷是一个人出现在遇仙楼,笑着道:“我来赴约,劳烦帮我通传一二。”


    然而,这次刀疤女子见了他却格外冷淡,仰着鼻子说:“两日前殿下诚心招纳贤才,你却犹豫不决。今日再谈,晚了!”


    张廷一听慌了神,忙道:“我手上有传国玉玺,许多事都方便。女侠也为我行个方便,烦请通禀殿下或容将军,我想与他们二位亲自谈。”


    离萤还是冷冰冰的,道:“殿下有许多事要忙,哪有时间和你浪费?容将军说了,王爵已经没了,只有侯位,邑千户也没了,爱要不要。凭应天府的兵力,你们真当汴京守得住吗?再不谈他可懒得白费功夫,直接打到皇城里去见你!”


    “别别。”张廷听到异姓王成了侯,懊悔、害怕、着急交织在一起,他怕再谈脱了鸡飞蛋打,咬牙道,“我同意。接下来如何行动,还请容将军示下。”


    应天府里,苏昭蜚听到海螺传回来的对话,佩服地对赵沉茜拱手:“厉害。你怎么知道他会服软?”


    传言中非常忙的赵沉茜抿了口姜茶,漫不经心道:“人非圣贤,有七情六欲就有弱点,只要找准弱点,攻心可比攻城容易。他惧妻如命,所以我就从他的妻子入手,在假消息中掺入一些真消息,等他从他妻子口中听到这些话,本身就已信了三成,待他回去验证,发现定陶、济阴、陈州确已归降。确认了一点是真的,他就会觉得全部消息都是真的,他害怕被王聿和蒋严清抢先,我们态度越冷淡,他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没错,焦急之下会同意我们一切条件。”


    苏昭蜚听着啧啧称奇,略带些同情看向容冲。容冲完全不觉得娶这样一位厉害娘子有什么可怕的,嗤道:“给他侯位还是给多了。”


    “我们的目标是汴京,有了都城和传国玉玺,才算受命于天。”赵沉茜淡淡道,“欲成大事,就要有容人之量。一个闲散侯爷而已,我们养得起。”


    容冲无条件听赵沉茜的话,茜茜说对,那就一定是对的。容冲起身:“你和他继续演戏,我去整兵。”


    容冲抬眸,眼中似有千军万马,志在必得:“复国之战,在此一役。”


    第127章 女帝


    初八清早, 汴京百姓一觉醒来发现变了天。街道上弥漫着无形的肃杀,各衙署门口多了许多陌生士兵,郭城血流成河。


    百姓们茫然看着这一切, 不难猜到,昨夜又发生了兵变。北梁精锐在年前的会战中损失惨重,守城士兵名义上还有八万, 但其中北梁本族驻兵武卫军不足一万,剩下的士兵大多是就近征来的汉人男丁, 一个北梁士官管十个汉兵,再往上的中高层军官皆是梁人。武卫军死得毫无还手之力,而七万汉兵并未生乱, 看来这回是里应外合,趁夜色掩盖杀死城门守卫, 从内部打开城门,放大军入城, 斩草除根。


    死的人这样精准, 内城甚至没有听到声音, 武卫军和北梁军官的饭菜很可能被动了手脚,这样大的手笔少不了高层配合, 甚至不止一个高层。


    势如雷霆而半点风声不露,策划之人好手段。


    汴京城墙就这样平平稳稳地易了手, 汴梁历经更替,这大概是最安静、最和平的一次。百姓面色麻木,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这一次,又轮到谁了呢?


    不过, 无论是谁,都差不多。


    经过一夜围剿,北梁人及效忠北梁的高官已扑杀殆尽,容冲确定城内再兴不起风浪,才亲自出城,接赵沉茜入京。


    他银甲黑马,铠甲上血迹未干,眉眼一如当年鲜衣怒马的容小郎君,锐利漂亮,更添果毅。赵沉茜身披白色斗篷,里面穿着一身蓝紫色宫装,和她崇宁七年出城时的装扮一模一样。


    那时她不管不顾出城追查铜钱案,一去许多年,她终于带着答案回来了。


    天子脚下,不少人认得赵沉茜和容冲的脸。马蹄踏在凝了霜的御街上,声音清晰而坚定,容冲和赵沉茜骑马走在前方,后面跟着军容壮盛、沉默肃杀的大军。短暂的寂静后,两旁百姓突然传来欢呼,百姓奔走相告,无论老小,争相涌到天街观看这一幕。


    顶着风雪疾驰出城仿佛还在昨日,赵沉茜抬头,望向汴京熟悉又陌生的门楼宫阙,恍如隔世。突然她的手被人抓住,赵沉茜回头,容冲驭马跟在她身侧,握着她的手,和她并肩同行。


    手上的力道温暖而有力,仿佛在提醒她,这回不一样了,此后她身边有人相伴,永远会坚定地选择她,永远会第一时间响应她。


    救兵再也不会来迟了。


    赵沉茜心里感动,亦坚定地握紧了他的手。张廷捧着传国玉玺,珍而重之在诏书上盖玺印,他听到城阙外的欢呼声,叫来手下问:“外面怎么了?”


    “安抚使和容将军进城,许多人在天街上看热闹呢。”


    张廷怔忪,随之一笑,他双手捧起禅让诏书,起身道:“人心所向,天命可知。天终不亡我华夏,风雨如晦多年,终于得遇明主啊。”


    赵沉茜、容冲并肩走上宣德门楼,张廷已经等在上面。见到二人,张廷上前,双手将禅让诏书递给赵沉茜:“罪臣参见安抚使。臣无才无德,北梁人以家人性命威胁,臣受其胁迫,僭越称皇。安抚使扶社稷倾覆,拯而存之;中原芜梗,又济而复之。大庇氓黎,纠率夷夏,兆庶归心,膺期命世。臣自知无德,愿退位让贤,请安抚使率应民心,恢复乾坤,重振天威!”


    城楼下的百姓,征战千里的士兵,还有苏昭蜚、离萤、周霓,以及身边的容冲,所有人都看着赵沉茜,等着她做决定。一般禅让仪式总要推让几回,但赵沉茜看着那道诏书,没有假模假样推辞,而是伸手接过。


    张廷意外了一瞬,随即更深躬腰,摆足了臣服姿态。赵沉茜打开诏书看了眼,确定上面印玺都在,平静地递给容冲:“帮我拿着。”


    容冲点头,郑重接过。赵沉茜却毫无预兆从他身侧拔剑,容冲眼神都没动一下,身为习武之人却能控制住本能,不闪不躲,不疑不忌。众人都有些惊诧地看着她,不知赵沉茜要做什么。赵沉茜握着画影剑,径直走向城墙,挥剑斩下大梁旗帜。


    又是一剑,斩落楚旗。


    两道旗帜一前一后,卷着风声落入尘埃。宣德门下大哗,随即响起震天的欢呼声。赵沉茜声音清冷坚定,像天光将明,春风浩荡,清晰传入每一人耳中:“昔日太祖与镇国将军容峻义薄云天,肝胆相照,为提醒后人不可忘幽云十六州之耻,定国号为燕。然而,昭孝帝赵修却刚愎自用,好大喜功,因奸人挑拨,毫无证据便定容家叛国死罪,致使忠臣良将枉死,社稷山河破碎。继任皇帝赵苻倒行逆施,轻信北梁细作,害二十四州府沦亡夷狄,六百万户百姓流离无依。太祖的燕朝是收复燕云、励精图治的燕朝,绝不是赵苻之流苟安一隅、割地求和的伪朝。大燕实亡于政和二年,如今江南那个朝廷乃是叛国叛民之逆党,不配称燕。我为太祖五世孙女,愿承太祖与容峻将军遗志,北伐燕云,收复山河,拨乱反正,还百姓以朗朗乾坤。”


    赵沉茜说完,一列士兵整齐抬上一面旗帜,容冲单手握住旗杆,当着全城军民的面扬起。


    赤旗落下,上面是一个金钩铁画的“景”字,这是孟氏带领应天府妇人,一针一线绣出来的。


    “春和景明,拨云见日。”赵沉茜微微抬眸,看向迎风招展的赤色锦旗,以及阳光下宛如熠熠生辉的容冲,“汴京逢冬太久,春天,来了。”


    每当世人觉得赵沉茜惊世骇俗离经叛道的时候,她就会干出更惊世骇俗离经叛道的事。史书上这样形容这一天:


    景初元年元月初八,张廷夜开曹门、新曹门,引军入城,复汴京。帝与镇国将军容冲携手登宣德门,受禅让。帝斥燕政颓纲乱,丧土辱国,有悖太祖遗训,负燕云之号,行苟安之实。遂更国号景,自立为帝,昭天下共讨失德之君。帝欲效先贤,与冲并称双圣,共治天下。冲固辞,权禄非所愿也,惟愿作国之长剑,镇社稷,守帝闱,死生不贰。


    帝封冲为镇国大将军,赐带剑履上殿,上朝不趋,赞拜不名,见帝不跪。昭告天下,三月十五,帝与将军大婚。


    三月十五,正是当年原定赵沉茜与容冲大婚的日子。赵沉茜将原镇国将军府,也就是自己曾经的公主府赐还给容冲,以示两人同心同德、融为一体。


    汴京之变传出去后,天下大哗。赵沉茜身为公主,竟然推翻了自己父亲的王朝,自立景朝。赵沉茜刚出生时昭孝帝占出的那一卦,说赵沉茜克父克弟,若能活过二十五岁,燕朝必亡于她手,竟然以这种方式应验了。


    不,还差一步。南边那个小朝廷还苟活着,谁是乱臣贼子,掌握在胜利者手中。


    元宓身死、张廷投降、赵沉茜自立这些事发生在几天之内,等消息传回北梁上京,赵沉茜已祭了天地,拜了太庙,大张旗鼓将昭孝帝的神位扔出去,迎容复、楚蘅和容沐的牌位入太庙。并不是在东西庑配享祭祀,而是迁入主殿,和同代君王并列。


    这其中还有一个小插曲,因为容家常年在外降妖除魔,成婚比皇室晚,这么多年下来,赵家已传到第五代,而容家只有四代人。赵沉茜和容冲的婚事举国皆知,日后她和容冲的神位必然要并列,而容家祖先容峻和太祖赵牧野是异姓兄弟,也要并列,这些牌位怎么摆,实在让礼部头疼了好几天。


    孟氏重新被封为太后,待她过世后,她将以景朝开国之君赵沉茜生母的尊荣入主太庙,神位旁不需要丈夫。


    新朝建立,百废俱兴,当然最要紧的是清扫屋子。因为宫城经历了好几代皇帝,容冲担心里面有北梁人的暗门,要亲自带人检查重修,赵沉茜就暂时住在公主府,也就是将军府。


    镇国将军府一大清早就忙起来,程然清点了赵沉茜自立为帝后外面送来的帖子贺礼,回禀道:“陛下,云中城送来重礼,恭贺陛下登基。薛家姐妹也寄来贺帖,说等三月十五定会来汴京讨一杯喜酒喝。今日又有十州归顺陛下,襄州、金州和夔州的云安军依然未表态。”


    程然五日前刚刚抵达汴京,新朝甫立,有干不完的活,这几天她忙得合眼的功夫都没有。她都如此,赵沉茜更甚。


    赵沉茜一边听一边快速决断,她一个女人都敢自立为帝,其他野心家肯定更蠢蠢欲动,襄州、金州守备无能,夔州占据天险,恐怕是想坐收渔翁之利。这些都是些边角料,不足为患,真正的难题在南北两边。赵沉茜问:“上京和临安那边呢?”


    “上京尚未传来只言片语,临安也没有。”


    萧太后是个厉害人物,她沉得住气不意外,意外的是南边竟然也没动静。赵沉茜觉得临安有问题,打算一会让离萤去打探,接着问:“铜钱案证据找得怎么样了?”


    赵沉茜登基之后连下三道圣旨,第一道是将昭孝帝的牌位迁出太庙;第二道是为容家平反,彻查容复夫妻遇伏案、容沐通敌案、赵茂暴毙案,因这三个案子都与铜钱有关,又统称为铜钱案;第三道,便是重建金陂关,收殓绍圣十五年阵亡将士的尸骸,落叶归根,入土为安。


    容冲亲自去金陂关护送烈士回归故土,算算日子也该回来了。铜钱案赵沉茜已捋得差不多了,但她需要证据,铁证如山,公告天下,才能还清白者清白。


    程然道:“臣按陛下的吩咐,去宪王府书房里找了,确实发现一个夹层,但里面并没有陛下说的通敌密信。”


    “没有?”赵沉茜意外,肃了脸,“把东西给我。”


    程然早就准备好了,将一沓书信递上。赵沉茜一一看过,问:“找仔细了吗?有没有漏掉其他夹层?”


    程然摇头:“臣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只有这些。”


    宪王当年仓促南逃,完全忘了收拾夹层中的密信,后来的北梁人也不知书房有夹层,这些信件便完好无损保存着,留给了赵沉茜。这沓书信也不能说不是秘密,里面全是赵仪和重臣的通信,他通过贿赂、送美人等各种手段拉拢权臣勋贵,想让这些人拥护他为帝,还自作聪明地留下了“凭证”,蠢得要命。


    赵沉茜合上书信,仅凭这些信件足够治赵仪好几回谋逆死罪了,他既然留着这些,没道理独独扔掉和北梁人的书信。


    按鉴心镜的推演,应当是某位王爷不想让昭孝帝留下皇子,与元宓勾结,命郑女史用毒蜂神不知鬼不觉杀死赵茂,并故意在现场留下纸铜钱,栽赃给容家。此计一石二鸟,既除去了皇位继承人,也除去了容家。


    赵沉茜原本猜测此人是宪王赵仪,他对皇位早有觊觎,并且和郑女史有私情,他的嫌疑似乎是最大的。明明鉴心镜中事败后,大内太监从宪王府书房搜出了赵仪与元宓密谋的信件,将昭孝帝气得吐血。只要能找到这封信,铜钱案的证据链就完整了,才能真正为容沐洗去嫌疑。


    不对,赵沉茜心头一凛,郑女史自尽,可能是掩护,也可能是栽赃。没了人证,书信才成了最终给宪王定罪的证物。但是,书信是可以伪造的。


    宪王现实的书房中并无此信,那就说明毒蜂案不是宪王做的,鉴心镜中是有人故意栽赃。除了元宓,还有谁会知道毒蜂案的细节?必然是另一个真凶。


    赵沉茜倏地沉下心,不好,是端王!她怎么疏忽了,端王行二,宪王行三,宪王因为是昭孝帝同母胞弟,一直冲在前头,才让大家先入为主觉得宪王更有可能继位,却疏忽了序齿更高的端王。但如果宪王这个蠢货真说服了昭孝帝兄终弟及,真正获利的,其实是端王!


    似乎是感应,她念头刚落,离萤就携着寒意,快步从外面奔来:“陛下,大事不好了。刚刚传来消息,临安政变,宪王伙同朱太妃谋反,朱太妃私开宫门,宪王带私兵闯入宫闱,意图弑君逼宫。殿前司察觉不对,赶来护驾,但还是来迟一步,赵苻在混乱中被砍死在福宁殿。”


    赵沉茜心中已经有了预感,问:“然后呢?”


    “宪王和朱太妃被当场擒获,端王被臣子请进宫,看到皇帝死状大哭不止,臣苦劝国不可一日无君,再三请求端王主持大局,端王才勉为其难接受皇位,封韦太妃为太后,下令处死谋逆罪臣。他念及手足之情,废黜宪王封号,赐全尸,允许朱太妃自行了断。宪王府所有男丁贬为庶人,唯有嫡子赵英被过继到皇宫里,立为太子。端王说是要亲自教养,为天下做表率,免得百姓见皇家手足相残,有学有样,伤风败俗。”


    赵沉茜笑了声,只觉得一切都通了:“原来如此。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这只伪君子黄雀,藏得可真够深的。”


    第128章 招魂


    赵沉茜立刻让程然带人去取证, 然而意料之中的,无论前端王府、国师府还是韦太妃的宫室,都毫无痕迹。


    宪王和朱太妃这对蠢货, 被端王、韦太妃母子玩得团团转。这么多年,宫廷对端王母子的评价出奇一致,端王寄情山水、不争不抢, 韦太妃也安分守己、唯唯诺诺,看起来对自己代人生子的命运逆来顺受。但要是赵沉茜没猜错, 朱太妃宫中的郑女史其实是韦太妃的人,作为一颗暗钉深深埋在宝慈宫,还用色计迷惑了宪王。刘婉容生下皇子后, 郑女史作为朱太妃的“心腹”,可以随时来看望小皇子, 并不引人注目。端王和元宓达成合作,元宓提供毒蜂, 端王策划实施, 郑女史夹带着毒蜂来景福宫, 借着为小皇子换衣服的机会,将赵茂毒死。


    赵沉茜猜到襁褓边的纸钱是祸水东引, 没想到她还是低估了幕后黑手,端王用了两层祸水东引, 事成既杀了赵茂,又解决了赵沉茜这个目击者,将帝心猜忌不露痕迹引给容家,他和元宓都能从中获益;万一事情败露,他就让郑女史服毒自尽,郑女史是朱太妃的人, 还和宪王不清不楚,无论如何,嫌疑都沾不到端王身上。


    好高明的借刀杀人,他从多久之前就在筹谋这一切了?甚至害孟氏被废的媚术案,恐怕也少不了端王的手笔。


    他竟然装了这么多年,几乎瞒过了所有人。


    元宓来燕朝执行内应任务,很快察觉出昭孝帝对容家的忌惮,他有意利用这一点,自荐为昭孝帝分忧。昭孝帝正需要一柄能制衡容家的刀,拜元宓为国师,之后借着栖霞城白玉京办案不力的由头,大举抬举归真观。许多不被白玉京接受或者有案底的异人来投奔国师,元宓照单全收,力量大肆膨胀。


    昭孝帝当然也没昏了头,一把刀要做到指哪儿打哪儿,但太锋利了,会割伤主人的手。他虽用元宓,但也不会放任元宓,国师名义上尊贵,实际上就是皇家的仆人、打手、专属算命先生,和脏手套。


    元宓显然不满足于仅作一把刀,而端王野心勃勃,隐忍阴暗,在利益的驱动下,这两人渐渐勾结到一起,达成协议——元宓助端王登上皇位,而端王要帮元宓铲除容家和白玉京,让归真观成为天下第一宗门。


    两人一拍即合。容家是开国功臣,无论在军中还是民间都极具威望,容家是绝无可能允许端王上位的,所以除去容家,也是端王的必经之路。


    端王多年来装作闲云野鹤,游山玩水,一心寻仙问道,对皇位毫无兴趣,渐渐赢得了昭孝帝的信任。宪王血缘上和昭孝帝更亲厚,但从朱太妃到臣子,许多人虽然不说,但心照不宣,如果昭孝帝无子,皇位就要传给宪王。昭孝帝被朱太妃明里暗里提醒了好几次,心里怎么会不存疙瘩,反而是二弟端王,与世无争,安分守己,慢慢成了昭孝帝的知心人。


    彼时昭孝帝正为孟皇后烦心,刘氏美丽灵秀,和昭孝帝青梅竹马、共经患难,哪个男人不想给心爱之人一个名分?孟氏仗着是高太后赐婚,哪怕无才无德也能稳占后位。刘氏又怀孕了,太医说很可能是个皇子,而昭孝帝却不能让他们的儿子以嫡子的名义出生,他这个皇帝哪还像个皇帝!


    端王看出昭孝帝的心事,主动为君分忧,献上一计。既然孟氏是高太后立的,无过不能废,那就让孟氏失德,让全天下都以有这样的皇后为耻,再废后岂不就顺理成章?


    能彻底让一个女人、一个皇后身败名裂的,莫过于荡妇羞辱了。


    端王安排人去接触孟氏的姐姐,引诱孟皇后信巫术。等全后宫都知道皇后迷信巫术,端王便派人将媚术三物放到皇后身上,驴驹媚、叩头虫可以从黑市买来,但柳树随处可见,普通的柳木不足以强调孟氏的不端,于是端王向元宓要成妖的柳木。元宓和端王合作,正好在用柳树妖研究长生术,闻言随便折了一枝送进宫。


    刘婕妤做梦都想当皇后,听到端王在设计废孟氏,生怕扳不倒孟氏,又在自己殿中放了巫蛊娃娃,不惜写自己真正的生辰八字,也要再给孟氏加一条诅咒皇子罪。以有心算无心,孟氏侍寝,被昭孝帝当场“发现”她身上佩戴媚术,之后又在坤宁宫里搜出巫蛊小人,皇后失德,废后另立似乎已成板上钉钉。


    但高太后揪住了刘婕妤的破绽,出面保坤宁宫,昭孝帝和刘婕妤不敢再赶尽杀绝。孟氏被废,搬入瑶华宫修道,刘婕妤升为婉容,距离皇后只有一步之遥,双方各退一步,此事似乎到此为止。


    虽然没有完全达到昭孝帝的期望,但端王也算给皇帝解决了一块心病。刘婉容很承端王的情,多次给端王说好话,耳旁风加废后大功,昭孝帝彻底将端王视为自己人,许多事都不再避讳他。


    昭孝帝以为端王在为他分忧,元宓是替他干脏活的手套,哪里知道端王和元宓早已勾结在一起,端王做媚术案,一方面是为博取昭孝帝的信任,另一方面是为了挑拨后宫矛盾,不让昭孝帝有嫡出皇子。


    毕竟刘婉容还有一半的几率生下女儿,废掉孟皇后,才能彻底绝了昭孝帝的嫡子。但不巧的是,刘婉容还真生下一个儿子,昭孝帝有意立小皇子为太子,而且容家的小儿子进京,对赵沉茜一见钟情,死缠烂打,孟氏隐隐露出要复宠的征兆。更麻烦的是,那两个人误打误撞,发现了端王和元宓的生意。


    端王已做了这么多,怎么甘心竹篮打水一场空,他只能先下手为强,启动暗棋,用毒蜂害死赵茂,留下纸钱,明线栽赃赵沉茜,暗线栽赃容家。昭孝帝让端王查纸钱的来历,端王有意将嫌疑引向容沐,昭孝帝派亲信太监去暗访,果然在容沐的书房里找到了同样的纸钱。


    昭孝帝对容家本就有猜忌,看到证据大怒,下定决心要杀容家。容复夫妻降妖除魔多年,经验丰富,怎么会毫无防备?除了亲家,还有谁能让他们放下戒心?


    当事人都不在了,赵沉茜不知具体情况,但容冲说霸下印在归真观手里,想来是元宓带人伏击容复夫妻,事后推给妖兽,死无对证。昭孝帝暗暗授意,端王在朝中操纵,致使容沐孤军深入,无人支援,活生生被耗死在沙场,死了还要被人安上通敌叛国的污点。容泽请命自查二弟通敌案,昭孝帝表面上信任容泽,其实早已下了密令,让随行之人中途清理逆党。


    容泽毫无防备被自己人捅了一刀,他硬冲开化功散的禁锢,战至经脉俱断,穷途末路,落下悬崖。而容冲已经被下狱,生死只是昭孝帝一句话的事。容家至此似乎已完全铲除,天下再无人能对皇权指手画脚,昭孝帝志满意得,正待大展宏图,却在这时一病不起,命不久矣。


    明明太祖赵牧野武艺高超,神通广大,直到晚年身体依旧硬朗,为何此后赵家却再没出过有修炼天赋的人,容家依然能飞天遁地出尽风头,赵家却一代代泯然众人,受生老病死之苦。赵家才是皇室,理应成为世间至尊,凭什么被修士压一头?


    赵沉茜差不多是亲眼见证昭孝帝一天天病死的,知道昭孝帝非常不甘。他自认明君,意图比肩汉武,却在好不容易大权在握时病死,谁能甘心呢?


    可是再不甘心,他终究要服从凡人的命运,在衰老和病弱的折磨中死去。死亡面前,无论帝王将相还是平民百姓,都是平等的。端王撺掇宪王冲在前方,朱太妃积极游说昭孝帝传位皇弟,可惜谁都没想到半路杀出了赵沉茜,端王也好,宪王也罢,都与皇位失之交臂,不得不再次等待。


    赵家的男人们专注于内斗,哪能看到边关之外,外族已磨刀霍霍。昭孝帝视元宓为杀人的刀,端王恐怕也一直觉得是自己利用元宓,殊不知元宓是北梁皇族,有意引他们内斗,他们信外人而杀良将,才是真的蠢不可及。


    赵沉茜在鉴心镜中审视了当年她未曾注意的细节,结合她摄政那些年掌握的证据,大致推测出这一切经过。但是,哪怕她猜到了一切,却没有证据证明端王是幕后黑手。元宓已死,天下再无人能指证端王做过什么。


    罪大恶极,却能清清白白登基称帝,还因为过继宪王之子为太子,博得了不计前嫌、宽厚仁慈的好名声。若苍天有眼,为何总是让恶人逍遥法外,为所欲为?


    赵沉茜不甘心,程然走后,她对着卷宗翻来覆去看,试图找出端王的疏漏。她正看得入神,房门被叩响,一道声音道:“臣求见陛下。”


    赵沉茜很是无语,亲自给他打开门:“不是说了你我之间不必搞这一套,你这是恶心谁呢?”


    门外站着的人除了容冲,还会有谁?容冲很自然地拉住她,说:“我这不是怕人说闲话。你我毕竟还未成婚,按礼未婚夫妻不能见面。”


    赵沉茜冷冷瞥他:“你这是赶我走?”


    “我怎么舍得!”容冲生怕赵沉茜误会,赶紧解释,“我已命人锁住角门,以后我住另一半府邸,不算未婚同居,玷污你的名节。未婚夫妻虽然不能见面,但你是我的盛世明君,我走正门来拜见陛下,有失礼之处也是我的错,与你无碍。”


    赵沉茜早就不在乎所谓名声了,众人对容冲和她的关系心知肚明,根本不会有人不长眼到拿礼法说事。但容冲还是做这么多看似无用的事,就是为了将所有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不让她哪怕有一点点可能被人指点。


    赵沉茜叹气,这个傻子呀。


    合上房门,容冲立马堂而皇之以下犯上,将她紧紧抱在怀中。他自然扫到了案上的卷宗,问:“还在费心呢?新朝刚立,你有许多事要忙,缓一缓也无妨。”


    “你兄长的案子就是最重要的,天塌下来也不能耽误给他正名。”赵沉茜推开容冲的手,转身深深看着他,问,“是不是金陂关发生什么事了?你看着不开心。”


    “没有……”


    “有。”赵沉茜执着地盯着他,问,“怎么了?”


    容冲叹气,俯身抱紧她,赵沉茜亦静静让他靠着,并不催促,等他自己愿意开口。容冲在她身上埋了会,低声说:“二兄刚出事时,我潜入北梁境内好几次,好不容易找到了二兄的尸骸,却无法带他回家,只能简单将他埋在阵亡之地。那时我发誓,一定要洗刷容家叛国罪名,为他和他的振威军正名,风风光光迎他们的尸骸归家。可是……”


    容冲声音低沉,掩住了里面的哽咽。赵沉茜抱住他,柔声问:“战场里发生了什么?有我呢,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陪你想办法。”


    她总是这样温柔坚定,冷静可靠,容冲抱着心上人,第一次发现他并不坚强,他也会有想依赖一个人的时候。


    容冲像一个受了委屈却又无处可说的孩子,道:“战场里生了煞气,明明我之前去的时候并没有化煞的迹象。我怕他们继续待下去会化成尸傀,祸乱周边百姓,所以用招魂幡将他们收了。”


    赵沉茜心里骤沉,化煞是指死人因死不瞑目而怨气聚喉,吸收阴气,久而久之变成尸傀。战场堆了那么多死不瞑目的士兵,如果都化为尸傀……简直不堪设想。


    他们是保家卫国的英雄,曾经振威军的名号可令北梁人不敢越雷池一步。他们蒙冤死后,赵沉茜无法为他们惩治幕后黑手,甚至还要让他们变成尸傀,为世人厌恶吗?


    英雄不该是这种下场。难怪容冲这样低落,容家降妖除魔,但并不对所有妖怪都赶尽杀绝,唯独遇到尸傀这类极阴之物,见一个杀一个,绝不留后患。可是现在,他的二哥竟要变成尸傀,他为了保护周边百姓,只能用招魂幡将二哥和其他振威军将士的骸骨收起。但招魂幡是一样特殊法器,只有罪大恶极的犯人会被收入其中,三个月后,无论多么强大的修为,都会魂飞魄散。


    人的魂魄不灭,还可以转世投胎,这样的惩罚可以说非常严厉了。但容沐何辜,振威军何辜,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们?


    愤慨之外,赵沉茜总觉得不太对劲,问:“为何会生出煞气?”


    “不知道。”容冲声音闷闷的,自责道,“怪我,如果当时我再仔细看看,如果我常去战场清祟,是不是就不会如此?是我无能,害二哥变得人不人鬼不鬼,不能为他报仇,倒舍得对他和振威军用招魂幡。呵,我还有何面目见二哥和爹娘?”


    “不怪你。”赵沉茜声音坚定,打断容冲的自责自疚,道,“战场遗迹在北梁境内,这些年你一直在领军打仗,分身乏术,如何能时常关注到那边?若容沐将军还在,他看到你在国破时挺身而出,庇佑百姓,发现化煞当机立断,先行保护百姓,也会称赞你做得对的。生出煞气,我们把煞气化解了就是。别着急,有我呢,无论发生什么,我们一起想办法。”


    容冲觉得眼眶发热,深深抱紧赵沉茜。此刻无人能懂他听到这句“有我呢”的感受,再精妙的语言都不足以形容。人生虽长,但大部分事情都可以计划和争取,唯有死亡和爱情,无法预料,无从努力,只能被动等待。遇到她,爱上她,是他此生最幸运的意外。


    赵沉茜表现得镇定淡然,举重若轻,其实心里并不好受。恶人黄袍加身,沽名钓誉,英雄却要魂飞魄散,不得安宁。天理不该是这样的,既然苍天无眼,不讲公道,那赵沉茜来讨回公道。赵沉茜想了一会,问:“怎么样可以渡化煞气?”


    容沐和振威军并没有做恶事,他们只是在战场待久了,怨气不散,渐入魔障,只要渡化他们身上的煞气,他们依然可以清清白白投胎。


    容冲说:“唯有白玉京三大至宝之首——镇魂塔可以化解煞气,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镇魂塔在哪里?”


    “昆山已经被搬空了,我去抄了元宓的家,归真观里也没有。”


    那就只剩一个地方了,赵沉茜抿唇,说出那个最糟糕的答案:“在临安,皇帝的内藏库里。”


    第129章 镇魂


    赵伋终于坐上心心念念的帝位, 然而等待他的并不是九五至尊、呼风唤雨,而是雪片般的战报。


    准确说,是败报, 惨烈程度都可以称之为噩耗了。


    赵伋又惊又气,连夜召集群臣,怒道:“楚州投降, 扬州战败,两淮尽失于逆臣之手。容贼兵力都不足两淮守军一半, 竟一个月不到就失守,万余艘战船反倒资敌了!诸爱卿,你们谁愿意领兵出征, 夺回两淮?”


    下面臣子垂手肃立,做足了恭敬, 但无一人愿意领命。


    谢徽心道这种关头,哪个不长眼的愿意碰这烫手的山芋。说得不好听些, 在场至少半数以上臣子已经做好了投降打算, 日后他们还要去新朝廷加官进爵呢, 谁愿意背上案底,得罪新主子。


    赵沉茜和容冲占领汴京后, 天下震动,北方原属北梁治下的汉臣纷纷投降, 有几个不愿意投降的,没几天就被下属反杀,下属随即上表归顺景朝,俯首称臣。造反之人没受到任何处罚,各个官运亨通,大受封赏。


    连续几个守备都死于自己人之手, 一来说明赵沉茜对攻心的运用堪称登峰造极,她就是要告诉所有地方官,你不愿投降,你手下总有不甘屈居人下的野心家,与其为他人铺路,不如自己投了吧。


    二来,可见民心向背。


    赵沉茜在海州大施仁政,减赋税,分田亩,云中城和赵沉茜签订合作后,天下商贾纷纷往海州跑,赵沉茜免除繁重杂乱的税目,制定一系列政令鼓励商人和手艺人在海州安家,并兴办学堂,只要缴纳束脩,不论出身皆可入内。


    谢徽记得多年前,他和她讨论过学堂的事。赵沉茜主张有教无类,官学应当免除费用,不能只对权贵和官宦之家开放,也要开给寒门平民。谢徽不同意,那时候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殿下的初衷是好的,但免费反而才是最贵的,义学、义仓有多少能发到真正的平民手里?若官学不收费,不足以负担教学訾费,定然要寻求当地富商、士绅资助,久而久之,官学才成了富家子弟的一言堂。如果想让一棵树长大,就要让其自立,学堂、医馆,皆是如此。”


    谢徽眼中淡淡闪过一丝笑,当时他亦年轻,乘着意气大放厥词,没想到她却听在了心里,并于多年后将他的想法付诸实践。


    她带着他们的理想,依然在路上前行。而当年那个与她志同道合,明知变法者必不得好死,依然愿意以身化刃为朝廷剜腐剔疮、医国救民的少年,却逐渐走散了,变成一个唯利是图、不择手段的奸臣,曾经他们最厌恶的存在。


    谢徽想到那些岁月,相去太远,上面都落了灰,蒙了尘,光触碰就惊起层层余烬,让人呼吸困难,寸步难行。


    哪怕喘不过气来,他还是走了这么远。如今他污世流俗,满身恶臭,但她还是干净的。她用惯的人手都在,只需一声令下便可重聚,而身边再也没有人给她使绊子,她可以大展拳脚,成就英名。有实打实的政绩在手,那些谣言抹黑算得了什么,如今谁人不知赵沉茜才智双绝,能文能武,乃不世明主。淮北已尽数投诚,甚至淮南的燕朝属臣也动摇了。


    楚州和海州一衣带水,商贸繁荣,在诸多利益揪扯下,投降并不意外。扬州是守江重地,但水军承平日久,疏于训练,领兵作战的还是个文臣,如何是身经百战的容家军的对手,才一个月就全线溃败,首领被生擒,士兵们愿意留下的就并入容家军训练,不愿意留下的,赵沉茜会发一笔路费供他们回家,若无家可归,可去指定州府垦荒,待满三年便可在当地分田。


    而燕朝这边呢,重文轻武,党争严重,士兵出生入死却得不到封赏,武将打再多胜仗,随便一个文官都能压他一头。士兵们听到赵沉茜对待俘虏的态度,哪个还愿意给燕朝权贵卖命,等扬州的事传开,投降的人还会更多。


    所以,赵伋让臣子想办法,还有什么办法可想呢?民心已失,失败是迟早的事情了。


    谢徽漫无目的发散着思绪,忽然眉尖一动,听到上面叫他的名字。


    “谢爱卿。”赵伋坐在御案后,隔着君臣尊卑,意味不明看向谢徽,“谢相深谋远虑,最擅破局,不知,谢相有什么看法?”


    谢徽收敛起心绪,面上一点端倪不露,说:“官家谬赞,臣无能,略有拙见,权作抛砖引玉。汴京失守,越王身死,萧太后被北梁皇帝抓住把柄,正疲于内斗,无暇顾及景朝。容冲从海州起兵,麾下士兵多是两淮人士,熟通水性,兼之身经百战,士气高涨,连越王指挥的北梁精锐都打不过他们,何谈承平日久的大燕水师呢?他们现在又得了扬州万艘战船,随时可以顺流渡江。容冲天时地利人和占尽,臣以为,不可硬碰硬,当避其锋芒,迂回智取。”


    有臣子骂道:“早就听闻谢相不婚不娶,似乎对前妻余情未了,如今人还没来,谢相怎么就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谢徽不疾不徐,道:“我将他们贬低一顿,水师就能打赢了吗?官家,作战当知己知彼,我朝虽兵力雄厚,但容家军久经沙场,也不可不防啊。”


    赵伋坐在龙椅上,看不清神色,问:“依谢相之见,该怎么防?”


    “御驾亲征。”谢徽半垂着眼,平静说出惊人的话语,“扬州速败,一是因为主将乃文臣,不通水战,二是因为士兵军心松散,疏于训练。如果官家能亲临江宁府,鼓舞前线将士,我朝士兵必奋不顾身,视死如归,再据以长江天险,定能拦住容家军。等北梁内斗结束,萧太后或北梁皇帝腾出手,肯定会发兵征讨景朝,届时腹背受敌,容冲只能撤兵回援开封府,我朝之危自然而然就解了。”


    谢徽说完之后,整座殿堂陷入可疑的沉默。臣子们当然知道谢徽这番话很有道理,但是,让皇帝上前线御驾亲征?


    没人敢应和,最后,还是枢密使义正辞严道:“官家圣躬尊贵,岂能冒险?不如,让太子代官家去江宁府督战?”


    “不可。”这回是赵伋想都不想否决,他叹了口气,一脸慈父状道,“赵英是三弟唯一的嫡子,朕收养他是不忍宪王一脉断绝,岂能派他去前线?此事万万不可,再寻他计。”


    谢徽垂着眉,古井无波听上面说话,臣子们装模作样提了些建议,最后,果然绕到议和上:“官家,不如假意和逆贼议和,将他们安抚住,留在江北。等北梁内斗结束,兴兵北下,伪朝和北梁打得两败俱伤之时,官家正好发兵,一举收复失地。”


    谢徽眼中划过一丝嘲意,看,他就知道会是这样。她收复了扬州却不继续渡江,想必,就是逼着赵伋议和吧。


    只是不知她想要什么。还有什么,能比统一天下还重要呢?


    恐怕是容冲吧。谢徽在心里自嘲一笑,赵沉茜此人看似高不可攀,拒人千里,但只要一点点融化她的防备,撬开她坚硬的外壳,就会发现她的内里其实柔软而热忱,一旦被她接纳,她就会不惜一切对你好。


    她的爱弥足珍贵,纯粹且专一。她爱上一个人后,无论之后身边出现什么人,与她多么合适,对她如何示好,她都不会多看一眼。被她爱上的那个男人,真是幸运得令人憎恶。


    谢徽出神期间,忽得注意到大殿中静了。谢徽凝神,回想起刚才赵伋好像在问议和人选。无人愿意干这种两面不讨好的活,臣子们眼观鼻鼻观心,谁都不应声。谢徽又不蠢,正待装聋作哑,却发现上方帝王梭巡一圈后,意味深长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谢徽眉心忽得一跳。


    ·


    扬州府衙里,士兵抱拳道:“将军,有人从润州渡河,说是议和使者,前来求见陛下。将军,是否放行?”


    容冲问:“他们一共几个人?”


    “算上护卫、太监,一共二十二人。”


    一群软脚虾,容冲甚至都懒得询问他们名字,道:“扣下他们的船,你带人亲自押送……护送他们来扬州。路上盯紧了,一个人都不许少。”


    士兵领命而去,赵沉茜道:“果然来求和了。你看,我就说了,三个月内,肯定让镇魂塔回到你手里。”


    容冲心情有些复杂,莫名笑了声。赵沉茜回眸:“笑什么?”


    容冲摇摇头,想起刚才那个念头,还是忍俊不禁:“没什么,只是没想到我有生之年还能享受到褒姒的待遇,让霸道帝王为我陈兵千里,只为了给我讨公道。”


    赵沉茜瞧着他,意味不明说:“怎么,觉得有失颜面?”


    “怎么会。”容冲揽住霸道帝王的腰肢,用力亲了一口,“旁人那样说都是嫉妒,见不惯我娶到心爱的人,心爱之人还掏心掏肺对我好。唉,我越来越后悔没有留在汴京,陪你好好完婚。”


    赵沉茜扫过屋里,暗暗推他:“还有人呢。”


    屋里的女官、屋外的士兵已经非常熟练转身,女官们行礼告退,出去时还贴心地将房门关上。等没了人,容冲再无顾忌,丝毫不顾自己三军主帅的体统,恨不得挂在赵沉茜身上。


    容冲特别喜欢和她有肢体接触,赵沉茜被抱习惯了,早已不再抗拒。她知道容冲表现的开朗坚强,其实这段时间他心里很不好受。男人不像女人一样能细腻地表达情绪、心事,黏着她,是他仅有的排解方式了。


    赵沉茜本欲推开他的手终究收回,抬眸,温柔又坚定地捧住他的脸:“别担心,一步一步来,都会解决的。”


    容冲凝视着她的眼睛,赵沉茜整个身体都靠在他怀里,担心而包容地望着他。容冲被这样的目光击中,只觉得自己何其有幸,能得她为妻。


    众人都说他对赵沉茜好,但在容冲眼里,茜茜回馈给他的好,胜于十倍百倍。她看得到他的痛苦和仇恨,伤疤和不甘,接纳他自己都不能接受的黑暗一面,更能在他迷失时陪伴他,指引他,支持他,告诉他不用害怕,哪怕天大的事,他们也可以一起想办法解决。


    她是他刻骨铭心的挚爱,求而不得的执念,也是他的领航灯塔。是软肋,亦是铠甲。


    容冲其实不是一个善于言辞的人,他无法向她表述这么绵密浓烈的情感,唯有顺从内心,深深吻下去。


    他的妻子,他的君主,他愿毕生为她冲锋陷阵,抛洒热血。


    赵沉茜得知招魂幡只有三个月时,立刻着手取镇魂塔。三个月内无法攻下临安,急于获胜只会陷入更大的困境里,所以,得议和。


    她当然不可能真的要跟赵伋议和,只是借此先拿镇魂塔,解决燃眉之急,之后的事慢慢图谋。议和也有说法,她不能被赵伋摸准底牌,得让赵伋那方有求于她,她再顺势提条件。


    所以,赵沉茜和容冲商议后,先攻扬州,故意摆出一副气势汹汹下一步就要渡江的架势,凭她对南边那位孬种的了解,赵伋必会派人议和。一切不出赵沉茜预料,她不紧不慢换了套华丽的妆容和衣服,等着那位议和特使。


    谁都没想到,那个人会是谢徽。


    容冲看到谢徽时,脸色显而易见变冷了。谢徽就像看不到容冲,施施然进门,不卑不亢但又仿佛做过千万遍般给赵沉茜行礼:“参见陛下。”


    容冲毫不掩饰冷嗤了声,赵沉茜意外了一瞬,随即紧绷起来。


    赵伋派谢徽来议和?他想做什么?


    赵沉茜心中防备,面上不显,仪态万方道:“谢相不必多礼,赐座。”


    谢徽坐下,随行的太监自然而然站在他身后,景朝这边的士兵亦按着刀,随时准备出鞘。唯有谢徽和赵沉茜两人,不紧不慢,悠然自在,不像是剑拔弩张的议和现场,反倒像老友见面。


    赵沉茜命人给谢徽上茶,道:“好久不见,不知谢相这些年可好?”


    这话自然是胡说,他们俩去年才在山阳城见过。然而这些细节就不必让赵伋的人知道了,赵沉茜暂时摸不准赵伋葫芦里卖什么药,便拿出对待前夫的态度,不远不近供着谢徽。


    谢徽完全不担心茶中有毒,端起来抿了一口,微微笑道:“多谢陛下挂念,臣一切都好。倒是陛下,多年不见,美貌更甚往昔。”


    容冲握拳,实在忍不了了,赵沉茜按住他的手,冷冷睇了他一眼,容冲不得不气鼓鼓地坐回去。


    赵沉茜也回以微笑:“多谢。不知谢相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陛下当年失踪,官家十分痛心,幸而陛下吉人自有天相,并未被奸人得逞。上月官家得知陛下收复了汴京,甚是欣慰,只是忙于处置宣和皇帝的葬仪,没来得及发贺辞。陛下汴京初平,北梁虎视眈眈,随时可能反攻,陛下若分兵江北,致使汴京空虚,被人趁虚而入,岂不危险?这天下终究是太祖的天下,官家愿意承认陛下,叔侄何不划江而治,效仿圣贤,相安无事,总好过便宜了外人。”


    赵沉茜点点头,笑了:“好一个划江而治,算上扬州的兵力,我足有二十万大军枕戈待旦,只待一声令下便可渡江,你们却让我相安无事?”


    谢徽听到所谓二十万大军,眼睛都不眨一下。谈判时双方都在虚张声势,听听就好了。谢徽和赵沉茜共事良久,很明白她的套路,直接道:“陛下心知肚明,退兵对你对我,都是好事。不知陛下要怎样才肯退兵?”


    这也太顺利了,赵沉茜心里本能警惕起来,故意狮子大开口:“我这个人睚眦必报,最是记仇,尤其厌恶叛徒。宋知秋当年背叛我,竟还当了皇后,呵,我要你们将她送来,任我处置。还有……”


    “稍等。”谢徽对屋里的女官说,“劳烦帮我拿纸笔来,我将陛下的话记下,免得出错。”


    赵沉茜愣了一下,谢徽过目不忘,他会需要纸笔?但谢徽目光认真,一派坦然,赵沉茜和他对视一会,用眼神示意女官。


    拿纸笔来。


    谢徽握着笔,在众目睽睽之下,赵沉茜说,他写,恍惚间像回到了很多年前,两人制定变法的时候。她眼里容不得沙子,看见那群蠢货的折子只想骂回去,谈何斡旋,幸亏有谢徽这样愿意通融人情世故的实干派。那时候也是这样,赵沉茜说,谢徽落笔,将辞文润色得滴水不漏又四平八稳。


    赵沉茜故意说了一堆要求,中间不经意夹杂了镇魂塔。谢徽将这个名字写下,无声笑了下,明白了。


    谢徽不慌不忙放下笔,一手字写得风骨凛然,好看的能立即拿去当临帖。他微叹一声,诚恳说:“陛下,我知您爱憎分明,但宋氏乃是宣和皇后,断没有送先帝皇后到他国为质的道理。”


    宣和皇帝是赵苻的谥号,赵苻死后,赵伋将宋知秋封为宣和皇后,加以厚待,以示他的仁德。赵沉茜指名道姓要宋知秋……这,有些为难。


    “谁说她是人质?”赵沉茜不为所动,冰冷而强势,“不给也可以,那就到临安谈。谢相请走吧。”


    谢徽叹息,像是无奈又像是纵容,起身将纸张呈给赵沉茜:“陛下过目,若议和条件无碍,臣这就带回去,请官家定夺。”


    赵沉茜伸手接过,指尖似乎碰到了谢徽的手。赵沉茜抬眸,无声望向他,谢徽背对着太监,目光静如秋湖,乍一看风平浪静,细看深处有波涛万顷。


    赵沉茜收回视线,一目十行扫完,甩给谢徽:“没错。我耐心有限,你们最好不要耍花样。”


    谢徽收回纸张,让旁边的太监收好,拱手道:“陛下万安,恕臣先行一步。”


    等人走后,容冲冷着脸过来给赵沉茜擦手:“他递给你什么?”


    “一张纸条。”赵沉茜从手心拿出来,递给容冲,“看起来赵伋并没有完全信他,安排了那么多太监监视他。是个地址,里面估计有什么东西。要是你不放心,你来处置?”


    容冲瞥了那张纸条一眼,酸溜溜道:“我不介意。陛下看着办就行。”


    赵沉茜瞥他一眼,对女官说:“带上人,去这个地方看看,注意别被人发现。”


    女官福身,转身出去了。赵沉茜单手支颐,看着容冲越来越气鼓鼓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噗嗤一笑:“他被人监视,为了给我递东西才如此行事,你气什么?”


    容冲更气了:“你还替他解释!”


    “好好,都是他轻浮、失礼,有失君子德行,以后我绝不接他的东西,好了吧?”


    容冲心里已经被捋顺了,勉为其难道:“也不许单独见他。”


    此去一别,他们估计不会再见了,赵沉茜并不在意,一口答应:“好。”


    容冲看着她,知道她对谢徽无情,他委实没必要大动干戈,显得他很小心眼。可是,容冲看着谢徽和她一说一写,无声处透露出来的默契,依然刺眼极了。


    “茜茜。”


    赵沉茜已经在看新的公文,随口应了声:“嗯?”


    容冲从背后抱紧她,并不说事,又低低叫了声:“茜茜。”


    “怎么了?”


    “没什么。”容冲埋首在她雪白的脖颈间,说,“只是想多叫叫你。你今日,不,每一日,都极美。”


    ·


    临安,赵伋看完谢徽带回来的议和书,沉默良久。他本以为赵沉茜会狮子大开口,没想到她的要求,比索取财帛岁币难办多了。


    送侄儿的皇后出去换对方退兵……传出去也太丢人了。


    赵伋道:“其他的倒好说,但索要宣和皇后这一点……于礼不合。”


    谢徽垂着眼,说:“这是殿下亲口说的,王公公也在场,应知我没有夸大。”


    王伦点头,为难道:“官家,那位的脾气越发跋扈了,当众放话说一条都不许改,要不然……她就到临安谈。”


    赵伋皱眉,无奈叹气:“罢了,不过是缓兵之计。等她和北梁斗得两败俱伤,朕自可派兵将宣和皇后迎回。为了无辜百姓不受战火蹂躏,只能委屈宣和皇后走一趟了。”


    谢徽不动声色扫向伴驾的萧惊鸿,萧惊鸿静静立着,似乎无动于衷。谢徽心中冷笑了声,拱手道:“官家仁德。”


    谢徽奏事完毕,行礼退下,萧惊鸿这才抬起剑眸,微微眯眼盯着他的背影,问:“官家,您明知谢徽此人心机深沉,两面三刀,为何还要派他去议和?”


    “他毕竟曾是福庆的驸马。”赵伋一副不愿再生事的样子,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哪怕福庆另嫁,他去到底好说话些,能促成和谈。唉,朕只愿江南再不要起战事,百姓都安居乐业才好。”


    第130章 议和


    推女人出去挡事, 到底有点丢脸,有违赵伋宽厚仁义的声名。礼部已经准备好了车驾,赵伋突然说梦到了大雁, 不忍宣和皇后孤身北上,要亲自送宣和皇后到江宁府。


    皇帝出行,阵仗非同小可, 萧惊鸿率领殿前司扈从,谢徽作为议和臣子随行, 太子赵英也要伴驾。


    燕朝怕赵沉茜和容冲不退兵,赵沉茜也怕赵伋拿假货糊弄她,最后双方达成协定, 润州和瓜州之间有一江岛,名樵山, 燕朝带着人质、信物到樵山岛上,赵沉茜确定人和东西没问题, 让大军退兵。等瓜州的兵力都撤走后, 燕朝再移交宋知秋、镇魂塔等。


    已至傍晚, 残阳铺水,半江瑟瑟。燕朝的船停靠在樵山, 甲板上殿前司士兵披坚执锐,簇拥着一位女子。女子衣着华贵, 妆容华丽,摆足了皇后的排场,只是她本人脸色着实算不上好。一个男子分开人群走到前方,从袖中拿出一个巴掌大的铁塔,低声念口诀,铁塔竟一点点放大, 变成一座十层高塔,矗立在樵山上。


    赵沉茜站在瓜州渡口,将千里镜递给容冲,问:“镇魂塔是真的吗?”


    江风吹过,惊动塔角铃铎,铃声悠远绵长,跨越江面,似在演奏一首镇魂曲。根本不必用千里镜,容冲听着铃铎声,确定道:“是镇魂塔。”


    “那就好。”赵沉茜立于江岸,衣带当风,环佩叮当,仿若即将乘风而去,羽化归仙,轻描淡写道,“退兵吧。”


    北岸传来高亢凌厉的钲声,似野兽低鸣,士兵整齐划一向后撤退。船上人听到对岸鸣金收兵了,都松了一口气,王伦道:“萧指挥使,谢大人,接下来就有劳你们二位保护宣和皇后了,杂家去向官家复命。”


    谢徽抬手:“有劳王公公了,请。”


    宋知秋看到这群人当真要将她送去给赵沉茜折辱,气得浑身发抖,当众骂道:“你们打输了仗,一个个安享富贵,倒把我送出去。谢徽,萧惊鸿,你们就是这样做男人的!”


    谢徽眼皮子都不动一下,依然不卑不亢送王伦下船,王伦小心翼翼扶着船舷,似乎没听到宋知秋的话。宋知秋见那两个人装聋作哑,只能冲向萧惊鸿,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紧紧抓住萧惊鸿的手臂:“惊鸿,我是你的姐姐啊,当初你满身伤痕,见了人就咬,是我为你煎药、包扎、处理伤口,将你一点点治好,你都忘了吗?你怎么忍就这样对我!”


    是啊,他本来是野狼,或者说,野狗一样的存在,离了斗兽场他才知道,一日有三餐,吃饭要用筷子,刀伤、咬伤、烧伤分别要用不同的药来治。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慢慢脱去兽皮,穿上衣冠。


    脱胎换骨之恩,他怎么敢忘。萧惊鸿不着痕迹看向江对岸,他知道刚才她在用千里镜看这边,却也知道她不在看他,萧惊鸿心脏像被人攥住,泡在黄连里,四肢百骸都流动着无处排解的痛和麻。但哪怕如此,他依然下意识挺直腰背,将放大镇魂塔的咒语掐得干净利落又轻巧潇洒,心想哪怕她只注意一眼,也是好的。


    当年他为什么会混淆救命之恩呢?宋知秋确实无微不至地照顾他,可是,下令带他进宫的是赵沉茜,捣毁斗兽场的是她,愿意用最好的药膏为他治伤的人也是她。宋知秋看似做了很多,但真正救他的人,是赵沉茜。


    她做了怎么多,却既不出面也不邀功,并不在乎别人冒领她的恩情。她总是这样,对一个人好时热烈得不计回报,但一旦她放弃了,会瞬间将所有好撤回,不由分说,不容辩驳,根本不会关心习惯了主人管教却又突然被赶出家门的狼狗,以后要怎么活。


    自从意识到赵沉茜不要他了,萧惊鸿好像突然被抽去筋骨和心气,对什么都无所谓了。萧惊鸿无数次忍不住恨她,可是当他隔着江面看到那道飘然若仙的影子,所有恨意瞬间溃不成军。他终于明白了当初容冲对她的感情,又爱又恨,无法自拔,有多恨她,就有多爱她。


    可是她最终还是选择了容冲,萧惊鸿从始至终,都只是那个退而求其次的,替身。


    萧惊鸿所有心力已经被另一个女人折磨得麻木,看到宋知秋实在挤不出一点情绪。他躬身退开,对宋知秋行礼:“宣和皇后恕罪,娘娘姓宋,卑职姓萧,臣卑贱不堪,不敢高攀后族。”


    宋知秋手指落空,只觉得江风冷得刺骨。宋知秋忽得想起七年前,她联合外朝除去了赵沉茜,正风光无两,离萤那个青楼女子竟敢骂她下贱,说赵沉茜给她权柄,让她不必依附男人过活,宋知秋竟联合男人背刺赵沉茜,只为了和男人邀功,好回去当贤妻良母,简直是蠢不可及,自甘下贱。


    宋知秋当时气得要死,觉得定是离萤嫁不出去,所以才嫉妒她。但过了这么多年,赵沉茜重回权力巅峰,居然从公主变成了皇帝,离萤、程然也纷纷回到官场,唯有宋知秋,一手好牌,却越走越差。


    明明最初她也像程然一样,六部呈上来的奏折她先看,宰相议政时她在侧旁听,甚至能议论几句。从什么时候起,她变成了一个生活里只有争宠、灌打胎药、防宫女爬床的皇后?


    她曾坚信做皇后是一个女子能得到的最大殊荣,亦是最高成就。可是那又如何呢,哪怕她已贵为皇后,赵苻依然会随意当着宫女的面骂她,赵伋依然会不顾她的生死送她去敌国。宋知秋突然发现自己好像和青楼女子没什么不同,区别无非是青楼女子没穿衣服,而她穿着皇后华服。


    纵使千般不愿,宋知秋依然被“护送”回最尊贵的舱室休息了。萧惊鸿最后扫了北岸一眼,下令殿前司士兵围岛警戒,保护皇后和宝物。


    江北,副将追在后面,十分不甘心:“将军,扬州已落入我们之手,强渡长江也未尝不可,为何要在这种关头退兵?”


    容冲笑了一声,说:“我容冲的人生里就没有退这个字。东西都看到了,还守什么议和协议!传令下去,命白渡桥的部队准备渡江,从背后包抄江宁府,瓜州的兵力假装后撤,寻地势隐蔽,等待命令。去兵营点一百水性好的士兵,今夜,随我偷登樵山岛,抢镇魂塔。”


    赵沉茜瞪了他一眼,又是偷又是抢的,会不会说话。赵沉茜纠正道:“是抢占樵山岛,迎流失异朝的至宝归国。”


    “对。”容冲失笑,笑意像刀锋上的雪,转瞬即逝,只余其下凛凛寒光,“这一天,我已经等待太久了。”


    入夜,江水滔滔,月隐星稀,正合适杀人放火,容冲熟练地往身上穿戴兵器,赵沉茜看着他劲瘦有力的侧影,心头莫名跳得很快。


    赵沉茜多思多虑,做事前总要想很多,但有些时候又十分相信自己的直觉。她突然开口,说:“容冲,我和你一起去。”


    容冲意识到她担心了,放下袖箭,走过来揽住她的肩膀:“放心,镇魂塔是我们家的东西,咒语我倒背如流,不会出岔子的。我向你保证,拿了塔就走,绝不恋战,你安心在岸上等我。”


    赵沉茜怎么能安心,如果苏昭蜚在还好,但苏昭蜚留守汴京以防北梁偷袭,容冲身边无人帮衬,万一遇到什么事,连和他商量的人都没有。赵沉茜始终觉得太巧了,金陂关将士亡魂化煞,需要镇魂塔净化,赵沉茜用议和索要镇魂塔,赵伋同意,送至江心。一步步似乎顺理成章,有因有果,没什么问题,可是,这就是最大的问题。


    政局怎么可能顺着逻辑发展呢,尤其议和涉及两国,为何会无波无澜按照他们的预想推进?多年执政经验告诉赵沉茜,太顺利的事一定有问题,直觉已经帮赵沉茜躲过好几次致命危险,这次她依然相信自己的感觉,认真而坚定地看着容冲:“我和你一起去。樵山岛上可能有诈,我陪你去,至少还能转圜筹谋。”


    容冲也猜到岛上有陷阱,但他需要镇魂塔救二哥和振威军五万将士,哪怕明知是圈套,他也必须走一趟。容冲不愿意赵沉茜涉险:“你如今是景朝国君,身份贵重,非同小可,万一打起来,我怕顾及不到你。”


    赵沉茜眸光清明澄澈,盯着容冲问:“你会只顾自己逃命,不顾我生死吗?”


    容冲想都不想道:“当然不会。”


    “哪我还怕什么。”赵沉茜握住他的手,说得强势又轻巧,“我称帝是为了更好地保护我爱的人,你若是死了,我这国君做得有何意义?扬州衙署我已经安排好了,也给汴京送了信,如果我们真的回不来,程然和苏昭蜚会来接手大局,绝不会让容家军重蹈振威军的覆辙。现在,我们一起去给二哥,给振威军,给这些年枉死在战乱中的百姓,讨回公道。”


    容冲心中仿佛有岩浆滚烫,她勇敢热忱,愿意与他共赴生死,他岂敢辜负?容冲用力抱紧赵沉茜,说:“好。”


    夜里风大,镇魂塔铎叮叮当当,掩盖了许多声音。萧惊鸿来检查巡逻情况,他询问了把守各通道的士兵,一切都如常。他放下心,带着人往船上走,一队殿前司从侧边经过,萧惊鸿突然停住,问:“站住。见了我,为何不说暗号。”


    那队士兵停住,恭敬垂头回话:“指挥使并未说过暗号。”


    “是吗。”萧惊鸿面无表情朝他们走近,微微眯眼,“我怎么也记得,殿前司中并未有你们几人呢?”


    那几个士兵垂着头,忽然往地上扔了一个烟雾弹,转身就跑。萧惊鸿屏息震开烟雾,沉着脸道:“追。”


    火把像一条蜿蜒的蛇,紧紧追着猎物而去,惊起林鸟无数。声音远去后,留下守塔的士兵正在张望,忽然被人捂着嘴撂倒,一队黑衣人悄无声息出现,为首之人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英气明亮、凌厉逼人的眼睛。


    容冲感受到镇魂塔外的禁制,轻嗤一声,随意打出手诀。他的动作快而轻,看起来糊弄,其实每一个动作都做得分毫不差,有一股漫不经心的恣意。


    镇魂塔如其名,里面镇压着许多恶妖、邪修的魂魄,是赵牧野和容峻花费二十余年,耗费无数心力物力炼制而成的。镇魂塔关系重大,为了防止封印被破坏,赵牧野和容峻为镇魂塔设下了重重禁制,并制定两重认主契约,相互牵制,必须同时集齐容家独门灵力和在位皇帝的血,才能打开镇魂塔,要不然镇魂塔只进不出,便是有通天本事进去了也只能等着被炼化。


    赵牧野和容峻当初考虑到皇权更替,设定容家的契约由法力传承,而皇家的那半通过血脉继承。生死更替,镇魂塔的契约也不断轮换,容复担任白玉京掌门后,容家的那半契约落到他身上,元丰八年,昭孝帝赵修登基,容复为年仅八岁的新帝举行了认主更替仪式,此后,必须有赵修或赵修的嫡亲血脉到场,才能打开镇魂塔。


    然而世事难料,变化总比计划来得快,容复暴毙,赵修病逝,他们两人死前朝局混乱,众人忙着夺嫡,没人还记得镇魂塔。等尘埃落定,镇魂塔的两位主人都已入土,赵苻并非昭孝帝亲生儿子,又没有白玉京的传承人协助,契约一直没落到他身上。


    赵苻操控不了镇魂塔,自然不待见这个时刻提醒他得位不正的铁疙瘩,这么多年镇魂塔一直被扔在内藏库里落灰。赵伋登基后,他虽然是昭孝帝的弟弟,但异母兄弟并不算嫡亲血脉,赵伋同样拿这个大宝贝疙瘩没办法。但赵伋找到了萧惊鸿,容冲很讨厌萧惊鸿,但不得不承认,这个人天赋尚可,修为还行。萧惊鸿用灵力强行压制,能短暂操纵镇魂塔放大缩小,在南朝那堆弱鸡中已经算数一数二的强者了。


    然而,萧惊鸿的压制离认主契约差远了,容冲是容家正经传人,稍微动动小指头就能将某些晦气的灵力覆盖,继承容复的那半认主契约。


    这么多年下来,唯有同时被朝廷和白玉京承认的皇帝才能成为镇魂塔的主人,世人便理所应当觉得唯有皇子才能认主。但其实,赵牧野当初只说要皇帝的嫡传血脉,并未限定男女。


    所以,只要是皇帝亲生的,公主亦可以继承镇魂塔。容冲一边收塔,一边想等回去为赵沉茜办更换仪式,镇魂塔便彻底属于景朝了。容冲的手抬起,重愈千钧的镇魂塔慢慢浮起,忽然被一股巨力拉到地上,地上随即亮起阵法,将容冲一行人圈住。


    身后传来一声讽笑,容冲回头,看到萧惊鸿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轻嘲道:“你当真以为我这么蠢,会被你的诱饵牵着走?我故意带人离开,就是为了引你出来。此阵乃斫龙阵,引山河之力入阵,用镇魂塔做镇台,强如真龙都逃脱不了。今夜,就是你的死期。”


    容冲毫无惊慌,甚至有心思打量这个阵法。此处有江、有山、有阵眼,阵法要素都具备,看得出来用心了。可能是同类相斥,也可能是正主和替身之间天然的厌恶,容冲看着萧惊鸿,实在生不出一丁点好感,笑了笑道:“费心了,不过,明日是我和茜茜婚期,想要我的命,便是阎王来了,也不行。”


    容冲厌恶萧惊鸿,萧惊鸿又何曾想看到容冲呢?萧惊鸿面无表情拿起阵盘,心道结束了,此后,再不会有人认为他似容冲。


    萧惊鸿拨动阵盘的时候,一支冷箭从夜色中穿过,直奔他命门。萧惊鸿耳尖微动,立即转身握住箭矢,这时他才发现还有另一支箭矢藏在后面,趁他自保时一箭射毁了阵盘。


    萧惊鸿看清放冷箭的人,满目杀戾瞬间变成惊讶,以及受伤。


    “殿下?”


    赵沉茜毁了阵盘,毫不停歇,再度搭弓上箭,说:“你安心破阵,外面这些人交给我。”


    她话中的你自然不会指萧惊鸿,萧惊鸿心中锥痛,原来他只是需要被解决的“外面这些人”。她瞄准他放箭时,可曾有过瞬息犹豫?


    想必是没有的,萧惊鸿不愿再琢磨她的心意,冷着脸下令:“容贼主动撕毁协议,议和作废,不必对他们客气,动手。”


    萧惊鸿说完,终究没忍住,鬼使神差道:“另一个人,抓活的。”


    赵沉茜跟着容冲一起登岛,商议好他在明她在暗,结果还真让他们发现了陷阱。赵沉茜指挥士兵和殿前司厮杀,心里飞快闪过疑惑。


    这么大的动静,船上不应该听不见。议和的其他人呢?谢徽这个老狐狸居然什么都不做?


    赵沉茜越想越不对劲,她环顾四周,发现今夜的雾似乎格外浓郁,樵山岛像是落入了鬼打墙中,连天上的星星都看不见。


    “都住手。”赵沉茜猛地抬高声音,对着打成一团的众人斥道,“蠢货,没发现中计了吗。”


    她眉眼含霜,声音冰冷,生气时气势惊人,让人本能想跪下请罪。不止景朝的士兵停下,连殿前司的人也反射性停手。萧惊鸿下意识想问怎么了,但随即又觉得荒诞,她早已不再是他的主上,凭什么对他发号施令?


    赵沉茜却似乎并没有这方面的顾忌,她冰冷得理所应当,问萧惊鸿:“是谁让你在此摆阵。”


    萧惊鸿冷着脸道:“景国陛下,你我似敌非友,你以什么身份质问我?”


    “那就是赵伋。”赵沉茜才不管萧惊鸿怎么想,脑中已飞快思索下一步,“殿前司是他的亲兵,他连亲兵都能舍,他想做什么?”


    容冲察觉到什么,抬手,道:“姓萧的蠢货,还没发现吗,灵力在流逝。”


    萧惊鸿顾不得容冲骂了他什么,凝神感受经脉,果然发现灵力像水流一样,丝丝缕缕往外逸散。萧惊鸿也意外了,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


    殿前司有士兵试着往外走,但那些雾看着轻飘飘的,碰上去却像一堵墙,让他们无法离开半步。士兵用刀劈、用脚踹,都像打到了棉花上,毫无用处。


    容冲抬眸,看向灵力汇聚的中心,镇魂塔。


    好重的邪气。樵山之前一直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么重的邪气?


    有士兵看到了什么,抬手问道:“那是什么?”


    容冲顺着士兵的手看去,发现镇魂塔下不知何时长出细密纤弱的树藤,像菟丝子一样,攀附着塔身,蜿蜒向上爬去。它的藤看似细弱,但紧紧缠着镇魂塔,宛如绞着猎物的毒蛇。


    容冲不久前才见过这种东西,脸色变得前所未有得冷:“是鬼王藤。”


    不,不完全是鬼王藤。容冲感受到体内不断流逝的灵力,沉着脸道:“是鬼王藤和长生树的变种,竟还有人打着长生的主意!”


    镇魂塔中关入的邪魂越来越多,需要的镇压力量越来越强,仅凭白玉京掌门一人之力已远远不够,从容冲的祖父容筠开始,便号召白玉京弟子在学成下山之前,往镇魂塔中注入一缕自己的本命血,集众人浩然之气,铸除恶镇邪之铁塔。鬼王藤以怨气为食,长生树用精血供养,这株藤似乎集合了鬼王藤和长生树的特点,既可无孔不入,疯狂滋长,又可吸□□血,孕育生魂。


    镇魂塔既有白玉京历代弟子的精血,又镇压着庞大的邪祟之气,简直是这种怪物的绝佳养料。最可怕的是,一旦被它吸干白玉京弟子精血,镇魂塔失去镇守力量,下面的大妖、邪魂会趁机冲破封印,重回人间,那时候,才是真正的人间浩劫!


    容冲明明已经将长生树推倒烧毁,元宓也毁了世上所有鬼王藤种子,为何这种鬼东西还会重现?赵沉茜惊诧之后,很快想到,容冲说吴家小姐去归真观祈福时被一颗果子砸了头,她将果子带回家去,种出了小桐。周围并无树,吴小姐为何会被砸了头呢?想来是有人操控飞鸟偷长生果,但长生树结的是并蒂果,真正的长生果在飞行途中落地,被吴小姐捡到,另一颗果子落入幕后之人手中,成了种子。


    无论元宓还是幕后黑手,谁都没料到长生树结的是并蒂果,一颗为果实,一颗为种子。两人互不知情对方拿到了什么,都以为自己得到了全部,赵沉茜和容冲顺着线索查案,更无法预料。


    知道元宓在复活爱人,并且知道长生树位置和结果时间的,除了帮元宓遮掩试验的神秘人,不做其他人想。显然,那个人就是赵伋。


    “赵伋这个虚伪小人!”赵沉茜忍无可忍,但现在不是骂人的时候,赵沉茜立刻道,“快将地上的藤蔓砍断,赵伋根本没打算放任何人从樵山活着离开,他想用我们种长生树!”


    景朝士兵二话不说去砍藤,殿前司的人还有些愣怔,仍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萧惊鸿感受着不断流逝的灵力,毫无迟疑就相信了赵沉茜。


    她总是对的,萧惊鸿恨她绝情,却从未怀疑过她的才智和人品。反观赵伋,虽然是赵伋将他从牢里救出来,给他疗伤,允他前程,擢他重掌殿前司,但在斗兽场厮杀出来的直觉告诉萧惊鸿,赵伋此人不可信,救他必另有所图。


    萧惊鸿原本以为赵伋想利用他杀容冲,现在看来,赵伋不止拿萧惊鸿当刀,用完了还想把他丢到泥里当养料,可真是物尽其用啊。


    萧惊鸿眼眸变了,若说刚才他像一个充满戾气的人,现在他像一只被侵犯了领地的野兽,露出要将闯入者生吞活剥的凶残。他在剑上凝了全力,重重砍向地上的藤蔓。


    他再恨赵沉茜,也从未允许过,别人来伤她、杀她。


    然而,鬼王藤本就坚如铁石,经过长生树孕育,新藤彻底成了水火不侵、坚不可摧的怪物,萧惊鸿接连三剑下去,地上的石头被震成齑粉,那条细细的藤蔓却连皮都没破。


    迷雾后响起猖狂得意的笑声,赵伋被人簇拥着,缓缓从夜色中走来。


    “我的好侄女,数年不见,你连长幼尊卑都不记得了?你应当称我皇叔,既见天子,为何不跪?”


    赵沉茜扫过赵伋和他身后被绑成粽子的人,面上不动如山,心里飞快分析局势。赵伋亲临江安府的时候她就觉得不对劲,原来他同意议和,全是打着镇魂塔的主意。可是镇魂塔本就在他手中,他为什么要大费周折搬到樵山?而且,他绑着赵英赵沉茜勉强还能理解,但他绑懿康、懿宁姐妹来干什么?


    赵沉茜注意到藤蔓悄悄攀爬,向懿康的腿缠去,根须内侧竟探出尖锐的牙齿。赵沉茜脑中灵光一闪,想通了关窍:“不好,他想打开镇魂塔封印,放妖邪出来,借妖魔邪祟之力摧毁容家军!”


    有了一个抓点,其他事情也跟着浮出水面,赵伋窃到长生树种子,需要用大量精血和怨气催熟此树,死人的怨气怎么比得上镇魂塔内被困了百年的邪祟的怨气,而普通凡人的精血,又哪里比得上那些飞檐走壁、神通广大的修士之血。恰巧,镇魂塔两样都有。


    赵伋早就盯上了镇魂塔,但他不是镇魂塔之主,无法操控镇魂塔,所以费尽心机设了此局。镇魂塔需要两重认证,昭孝帝虽无儿子,但有三个女儿,懿康、懿宁两姐妹都在临安,绑架两个无权无势的公主,对赵伋再轻松不过,接下来只需要将容家仅剩的传人——容冲引到镇魂塔里,那五万含冤而死的振威军就是最好的诱饵。


    赵伋能不声不响出现在岛上,可见议和船上的人,都已凶多吉少。


    赵伋赞许地看了赵沉茜一眼,对身后懿康、懿宁的惨叫置若罔闻,说:“你果然冰雪聪明,比你两个妹妹强多了。可惜啊,女人太聪明,就不可爱了,还是柔美娇憨些好。”


    容冲也想明白了,薄唇紧抿,眸中迸出森森杀气:“是你在战场动手脚,害二哥和振威军英魂化煞!”


    “能为朕效命,助朕解开太祖的封印,是他们的荣幸。”朝思暮想多年的皇位和长生近在咫尺,赵伋再也压制不住得意,猖狂大笑,“要不是太祖自作主张封了后人灵脉,致使赵家再无人能修道,朕何至于此?朕替赵修那个卑鄙小人卖了那么多年命,干了那么多脏活,终于求到了太祖秘笈,可是,朕的灵脉却被封死了,这辈子与仙术无缘。守着宝山而不能取,你们懂这是什么痛苦吗!幸好,苍天怜惜赵家,赵英的灵脉通了一半,只需要用灵气塑体,他就可以修行秘笈,像太祖一样,既能独步天下,又有无边权柄。多亏元宓,替朕种出了长生树,只要将朕的魂魄换入赵英体内,朕便是赵英,出去后凭太子身份,自可名正言顺登基。待这副躯体衰老,再寻一个年轻健康、习武修道的皇子移魂换体,朕便可长生不老,代代为皇。便是强如太祖,亦要受生老病死之苦,朕却逃出了这个魔咒,哈哈哈,此后帝位、武功、长生皆在吾手,天下还有谁,堪与朕为敌!”


    他简直疯了,赵沉茜看着原形毕露的赵伋,冷笑一声道:“你连国都都护不住,还妄想万世一系,代代称皇?你为了所谓长生,不惜与虎谋皮,拱手将半壁江山让予外族,现在又因为打不过容家军,竟想着妖物出来。你怎么从来不想想,燕朝军队为什么羸弱不堪,士兵为什么不愿意效忠朝廷,农民为什么频频暴动?从不反思己身,只想着杀掉和你作对的人,只要听不到看不见,天下便没人反你了。呵,孬种,废物,太祖若知道后世出了你这样的子孙,定耻于姓赵!”


    “你一介女流,哪轮到你来指点朕!”赵伋被戳到了痛处,大怒,“别白费功夫了,斫龙阵以镇魂塔为镇台,引山河之灵,远非人、鬼、牲畜的力量能抗衡,一动镇魂塔则斫龙阵起。鬼门阵又以斫龙阵为阵眼,斫龙阵不破,鬼门阵永远没有破绽。哈哈,赵沉茜,你就和你的拥趸们,安心在里面作养料吧。等来日朕统一天下、千秋万代时,会记得你们的一份功劳。”


    容冲一直在试图破除斫龙阵,然而赵伋说得没错,镇台越大,能引入的力量就越大,这个斫龙阵以镇魂塔为镇台,引入长江、樵山之灵,容冲破阵,相当于和江山拔河,哪有什么胜算?鬼王藤缠着镇魂塔,在邪气怨气的滋养下越发茂密,源源不断输送精血到鬼门阵外,赵沉茜亲眼看到地上长出一枚绿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枝生茎,节节攀升。树干上又分出两支藤蔓,一支化出牙齿,深深刺入懿康、懿宁姐妹四肢,另一支像蛇一样缠上赵英身体,赵英看到懿康、懿宁的惨状,连滚带爬连踢带踹,还是被藤蔓缠上,密密麻麻包成一个绿色的、蠕动的茧。


    懿康、懿宁被吸了太多血,连惨叫声都变弱了,随着她们的血注入镇魂塔,塔中封印越来越弱,怨气、煞气加速外溢,反过来又助长了鬼王藤壮大。再这样下去不行,赵沉茜面如寒霜,冷声问萧惊鸿:“再这样下去我们都要死,斫龙阵是你布的,要怎么解?”


    萧惊鸿有防备,但还是远远低估了赵伋心思之缜密,算计之毒辣。他,包括船上的谢徽,宋知秋,都是弃子,赵伋既然要换赵英的身体,就不会让任何人离开这座岛。


    萧惊鸿叹气:“无法。设阵时,我没发现赵伋在外面套了鬼门阵,因此并未留破绽。要想破斫龙阵,必须挪动镇台,山河之灵入阵之路阻断,自然卸力。”


    这就成了死局,因为有山河角力,根本无法挪动镇魂塔分毫,而无法移动镇魂塔,就无法破山河之力,除非阵内之人尽死。萧惊鸿布阵时,是真的没想过给容冲留生路。


    赵沉茜根本没时间对萧惊鸿生气,不断告诉自己冷静,天无绝人之路,只是她还没找到破局的力。赵沉茜心一横,说:“容冲,为我举办镇魂塔认主仪式,我进来助你。”


    容冲正在全力操控镇魂塔,听到她的声音,忙阻止:“不要进来,斫龙阵内流逝生机,极损身体。你在外面待着,我来破阵。”


    “已经晚了。”赵沉茜动作太快,萧惊鸿都没来得及抓住她,她已快步跨入斫龙阵内,说,“现在你有两个选择,一,自己逞能然后把我们一起拖死,二,现在就开始认主仪式,我和你一起举起镇魂塔。”


    容冲回头看到她,她惯不把他的话当回事,时间久了,他竟也生不起气了。容冲叹气,对她伸出手:“好。”


    赵沉茜手指结印,按照容冲教她的方法控制镇魂塔。她刚做好就感到一股山崩之力朝她头顶压来,耳边似乎有万千怨魂围着她,有的在恐吓,有的在咒骂,还有的在求饶。赵沉茜感觉到似乎有一节长指甲划过她脖颈,她本能瑟缩,这时一股温暖清正的灵力包裹住她,耳边的惨叫声、咒骂声瞬间消弭,容冲握住她的手,说:“不要怕,跟着我。”


    赵沉茜感受到他修长有力的手掌,他在身边,哪怕前方是臭名昭著的恶妖、邪修,似乎也没什么好怕的。赵沉茜心慢慢平定下来,亦握紧了他的手:“好。”


    容冲、赵沉茜合力,镇魂塔感受到新主人的命令,塔身上慢慢发出金光。金光所至之地,藤蔓像被火烧一般,纷纷断裂。容冲薄唇微动,心中默念:“诸位师叔、师姑、师兄、师姐,天下有难,劳烦各位助我一臂之力。”


    封存在镇魂塔内的精血感受到师门召唤,哪怕绝大部分弟子都已经死亡,但哪怕只剩一滴血留在世上,白玉京门人亦有召必回,有战必胜。容冲仿佛看到无数年轻的,苍老的,骄傲的,谦逊的脸从他面前走过,他们的家世来历各不相同,但此刻他们握着剑,唯有一个共同身份。


    白玉京弟子,斩妖除魔,守护苍生,愿以身做剑,战至最后一滴血。


    萧惊鸿一直在砍鬼王藤,他感受到不同寻常的气息,回头,看到镇魂塔上有五色灵光溢出。他认出来,这是本命精血,不同的颜色代表主人修炼不同属性的功法。此刻,那些光点纷纷汇聚在容冲身前,凝成一柄长剑。


    赵伋感受到不妙,忙对鬼王藤下令:“快吸血,封印马上就要破了!”


    然而他不会看不到这一幕了,容冲睁眼,瞳孔已变成金色,他左手护着赵沉茜,右手握上先辈精血化作的长剑,一剑劈向镇魂塔。


    “破。”


    他只使了一剑,但一剑可抵千军万马。剑气最初五行颜色都有,渐渐化作强横的金色,穿过镇魂塔,穿过背后沉默的樵山。剑气无形,似乎什么都没有破坏,但同为习剑之人的萧惊鸿知道,剑气化意,引动天地之势,这才是最高明的剑法。


    山河有灵,非人力能及,能拔得过大江大山的,唯有天地之力了。


    镇魂塔轰隆隆升起,上面缠绕的藤蔓脆弱得像草,尽数化作飞灰。萧惊鸿看着这一幕,惊讶太过,让人连嫉妒之心都生不出来。萧惊鸿这一刻竟意外有些理解,赵沉茜为何视他为容冲的替身。


    正主如此惊才绝艳,他确实,只能做替身。


    不消说,斫龙阵已破,外层的鬼门阵也跟着失去作用。赵伋打死都没想到容冲居然仅凭一剑就能破阵,幸而长生树已长成树苗,可以移魂了。他顾不得赵英的灵脉有没有打通,毫无体面地大喊:“都愣着干什么,快上,拦住他!”


    他将带来人推到前方做肉盾,自己飞快跑到茧前,对鬼王藤下令:“快,为我移魂!”


    鬼王藤在镇魂塔上受了重伤,本体已气息奄奄,行动慢吞吞的。在赵伋不断催促中,它终于缠上赵伋手腕,赵伋欣喜地等着移魂,但等了很久,他还在这副羸弱、平庸,已近衰老的身体内。


    赵伋不可思议瞪大眼睛:“为什么?”


    回答他的是穿心一剑,容冲站在背后,默默拭去唇角的鲜血,冷嘲道:“干了那么多丧尽天良之事,还敢问为什么。带着你的春秋大梦,去地下谢罪吧。”


    赵伋握住心口的剑,依然不敢相信自己筹谋了半辈子的大计,就这样失败了。他回头,看到王伦不知什么时候藏到后面,用木刀斩断了藤蔓和茧的连接处。


    这柄木刀是用长生果褪下来的种壳做的,是唯一能伤到鬼王藤的东西。他那么信任王伦,将王伦安排到赵苻身边潜伏,登基后依然让王伦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内宦,王伦怎么可以背叛他?


    容冲毫不留情抽剑,赵伋失去支撑,狼狈摔倒在地上。王伦见被赵伋发现,转身欲跑,赵伋突然癫狂大笑,满是鲜血的手紧紧握住鬼王藤,嘶吼道:“去死吧!”


    容冲看到赵伋临死反扑,立刻举剑撤回赵沉茜身边。没想到他们这边风平浪静,反倒是王伦,脚下突然窜出一条藤蔓,将他竖着穿成人串。


    赵伋怨毒的眼睛死死盯着王伦,颤声质问:“为何负朕!”


    王伦大口涌出鲜血,人之将死,也没什么可隐藏的了,王伦看着赵伋笑了,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在说:“一臣不事二主,臣誓死效忠先帝。”


    王伦竟效忠赵苻?相比于敌人,亲信的背叛让赵伋更不能承受,赵伋用尽最后力气,命鬼王藤将王伦绞碎:“去死吧!”


    赵伋的手无力跌到地上,至死眼睛都怨毒地瞪着,死不瞑目。赵沉茜扫过赵伋和前方那摊碎肉,自然也没漏过赵英费力地从茧里爬出来,咳嗽不断,懿康已晕了过去,懿宁咬着牙拨开藤蔓,爬过去拼命晃懿宁:“姐姐,你怎么了,你快醒醒!”


    她们倒是真的姊妹情深。容冲询问地看向赵沉茜,虽是敌人,但毕竟同姓赵,赵沉茜无意难为他们几个老弱病残,说:“先加固镇魂塔封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