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只有嫁妆,没有聘礼


    “父皇的身体已经这么差了”


    冯御轻敲着自己的手臂, 神色晦暗不明。


    卫霄颔首,轻声答是,“奴才亲眼所见。陛下的身子……”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冯御的脸色, 伸出手指比了个数。


    冯御一怔,微眯了眼, 略沉吟了一会儿,目光从身旁的幕僚身上扫过,“我知道了。这些日子还需要你牢牢盯着那头……记住,千万别走漏了消息, 特别是冯渊那小子。”


    闻言,卫霄恭敬颔首, 保持着这个姿势退到了门边才转身离开。


    “殿下可是有想法”幕僚观察着冯御, 斟酌道:“其实这事儿大家都心照不宣, 只是谁也不敢妄加揣测。如果殿下能把握住时机,那不就……”


    幕僚还没说完, 冯御就笑着抬了抬手, 止住了他的话头。


    “那可是我的父皇, 我怎么会不想他好呢,”冯御看了看自己手上的扳指, 眼睛转了转,问道:“地牢如何了”


    幕僚怔愣了一瞬, 随即明白过来,“已经修缮得差不多了,侍卫也加了些。如果殿下想再启用,肯定不会再被某些不知好歹的人擅自闯入了。”


    “很好, ”冯御转了转扳指,感受着扳指上的细腻纹路和寒凉的触感, 淡淡道:“我记得金銮殿上那块‘河清海晏’牌匾之后……”


    幕僚很快知道冯御要说什么,嘴角上扬,“不止那处,大盛历代皇* 帝还会把那重要的物什放在寝宫龙榻的……”


    他并没有说完,看了眼冯御的脸色,很识趣地闭上了嘴。


    冯御颇玩味地看着幕僚,道:“我记得这件事历来只有皇帝最亲近的人才会知道,难道你……”


    他的目光倏而变得如刀般锋利,落在幕僚身上的每一下都像有了实感。不是酥麻的痒意,而是像真正的利刃划过自己的身体,让幕僚不由得轻颤。


    没等幕僚解释,冯御便替他想了说辞,说回了令他胆寒的目光,道:“卫霄怎么什么都与你说,你们何时有这样的交情”


    幕僚知道这是冯御在给他台阶下,暗自松了口气,有种如临大赦的感觉,“臣也是为殿下着想,所以才多问了些,不知冒犯了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我也没说什么不是”冯御放下翘着的右腿,“太医令老了,是时候换个年轻点儿的人顶上了。毕竟事关龙体,我不能不亲自看着,千万别出什么差错才好……”


    幕僚忙点头,道:“臣明白,这就让人去办。不过看宫里递来的消息,陛下似乎并没有立储的念头,殿下何不趁此机会……”


    “啧,”语气虽冷硬,冯御的面上却有一丝快意的笑,眼中迸发着狡黠的光亮,“你倒提醒我了,这事儿的确重要。福盈身边不是有个叫花容的吗,他整日都在宫里打探,把他给我叫来,有事问他。”


    “是,殿下。”幕僚颔首退下。


    冯御冷眼看着门边被吹进来的风吹拂轻轻摇动的灯架,神色不明。


    “赐婚圣旨”


    黎霜和尹燕哭笑不得地看着这张明黄色的大纸,一时拿不准皇帝的想法。


    “陛下的意思,应该是要借他的手让别人闭嘴。毕竟如今不少人在盯着你的亲事,陛下为了更周全一些,这样做的确是上上策。”黎伯约道。


    黎霜收起圣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看着尹燕道:“母亲,那相看的事宜便可以停下来了。陛下这样做,也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


    “不错,”尹燕有些忧愁地点点头,“那这圣旨……”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只要没有合适的人选,这道圣旨……我们可以当它不存在。”黎伯约微眯了眼,眼神让人捉摸不透。


    三人都看着黎霜手中的圣旨,一时沉默,心思各异。


    黎霜顿了顿,缓缓道:“或许……这也是我的保命符。”


    闻言,黎伯约和尹燕都有些惊讶地看向黎霜,也听出了她话中的意思。


    “是啊。”黎伯约喃喃道。


    “圣旨”裴晏听完黎霜的话,有些兴奋地让黎霜把圣旨拿出来给他瞧瞧。


    黎霜把圣旨递给影儿让她收好,无奈道:“这可不是什么普通的纸,当小心对待。”


    “好吧,”裴晏耸了耸肩,也不执着,“那岂不是如果有一天这个圣旨落到别人手中,随便写上谁的名字,不就能生效了”


    凌逸一听,立马就着急了,“那可不能让这个落入歹人手中!小姐放心吧,我一定会保护好这道圣旨的。”


    “有你什么事”裴晏挑眉看他,“我看最该提防的就是你吧”


    “你……”


    凌逸正要说话,又被黎霜打断,“行了,目前还没有人能随便闯进我的屋子。”


    说完,她饶有深意地看了裴晏一眼,语气莫名,“是吧”


    “那当然。”裴晏知道黎霜是在说他们第一次相遇时自己妄图闯进黎霜院子的事,但丝毫没觉得尴尬,笑得坦然。


    凌逸看着二人这幅模样,心下有些不满,“我看裴晏才是不怀好意。谁知道他会做什么,而且他的心思不也是很明……”


    “说什么呢兄弟”裴晏歪了歪头,道:“大家心知肚明的事儿,也不用这样挑明的。忘记了我之前怎么和你说的各凭本事。”


    黎霜觉得有趣,当时二人在院中互放狠话的时候,裴晏明明就看到了自己,也清楚自己将他们说的话听了个彻底,还要在现在强调一遍,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凌逸咬了咬牙,不着痕迹地看了眼黎霜,见她没什么特别的反应,轻声道:“不想和你争,没意思。”


    “说不过我就说不过嘛,”裴晏抬手拍了拍凌逸的肩膀,“这不丢人,是兄弟就要大大方方的。”


    凌逸显然是无话可说了,拍开裴晏的手,瞥了一眼黎霜手上的戒指,又看了眼不远处墙上挂着的自己送给黎霜的画,索性闭了嘴,不再和身边这个话痨争论。


    房间一时安静了下来,不过黎霜倒乐见其成,随即端起手边的茶杯抿了一口。


    她突然听到身侧影儿跑来的声音,带着急切和不安。


    “小姐……小姐……”


    黎霜拉过她的手,起身摸了摸影儿的脸,“别着急,怎么了”


    “王小姐……王小姐堵在吴家门口,要吴家人给她一个说法!”影儿终于说完,俯下身大口喘气。


    “什么!”屋内其他三人异口同声,面有惊讶。


    吴府门前围了许多百姓,吵吵嚷嚷的,都不由自主给门前的王时予让出了空位,站在四周指指点点。


    ——“这王家的女儿,居然像个泼妇似的在这里讨说法,真是……”


    ——“什么啊,明明是吴家人不厚道,怨不得王小姐。”


    ——“害呀,管这些做什么,看热闹就行了。多嘴多舌,小心引火烧身!”


    几人很快赶到吴府门口,黎霜穿过人群走到最前方,见王时予站得笔直,神情倔强却坚毅。


    黎霜站在她身后,而吴之恒和刘氏就站在门口,和王时予面对面站着。


    气氛剑拔弩张,黎霜一时没摸清楚状况,正要问身旁的人时,突然——


    “王时予,我说过了,若要正妻之位,那便不能要聘礼。”吴之恒抱臂站着,语气十分不耐烦。


    刘氏哼了一声,“是你未婚先孕,不知检点。而且要将此事闹得这么大,我们吴家要你已经是格外的恩赐了,你不要不知好歹!”


    “是吗”王时予扫视了众人一圈,目光落到黎霜身上时还停顿了一瞬,随即又看向面前的母子,“你不如问问你的好儿子,到底做了什么才让我落得这般境地”


    刘氏咳了几声,“那又怎样如今怎么说也是你先狮子大开口,要几百两聘礼,我们不过就事论事,你在这胡说什么呢难不成是觉得我们吴家贪图你们那点嫁妆不成”


    吴之恒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其实他知道且十分清楚王时予肚中的孩子是怎么来的。


    那日他不过在醉仙楼喝酒,看到邻桌只身一人来看戏的王时予美若天仙,肤若凝雪,一举一动都勾他心弦,所以他一时起了歹念。


    而后,吴之恒买通了醉仙楼的小厮,在王时予的酒里下了药。在王时予感到异常的时候,装成翩翩君子要帮助她,顺理成章地带她去雅间。


    他趁着王时予意识模糊就将生米煮成了熟饭,只是没想到就这一次便有了子嗣。


    王时予知道后就找吴之恒算账,吴之恒这才知道她是王安平的嫡女,本着大事化了小事化了的原则,说干脆娶了她。


    毕竟一品官的女儿嫁给自己就算低嫁了,要不是王时予肚中的骨肉,这样的好事根本轮不到他。


    只是王时予一开口就要三百五十两聘礼,吴之恒知道这是一个天文数字,回府告诉了吴贵和刘氏。


    结果刘氏当即就不同意了,说一个未婚先孕的女子根本不配这么多聘礼,竟是打算一文钱都不出,白要一个高门儿媳。


    王时予怎依她本也不想将此事闹大,所以也没有告诉王安平和她的母亲。她又私下找过吴之恒多次,吴之恒皆不松口,坚持刘氏的说法。


    她本也不是个软弱的性子,一怒之下就将此事闹得人尽皆知。


    这不,吴贵和王安平一同去宫里找陛下评理,这边王时予听说刘氏到处编排自己,直接找上了门,才导致现在这样不上不下的局面。


    “谁知道呢”王时予上前一步,态度逼人,“我乃当朝掌銮仪卫事大臣王安平之女,想求娶我的人从长安排到了江州。我就算要一千两的聘礼都使得,你们却在这里颠倒黑白,顾左右而言他,堂堂吴家,就是这样的作风吗!”


    刘氏和吴之恒被说得哑口无言,但却没有让步的意思。


    黎霜走到王时予身边,扶住她的身子,朝吴之恒道:“吴统领,你与我同朝为官,知道强占民女是何罪吗况且王小姐还是官家小姐,若陛下有意处理,你头上的乌纱帽还要不要了”


    “你这是强词夺理!”吴之恒当即就来了气势,“谁的哪只眼睛看到了我强占民女明明就是她有意勾引我,不知检点,如今倒打一耙,我还没说什么呢!”


    他很有底气,因为被他收买的小厮没几天就被自己送去了很远的地方,谁也找不到他,可以说是“死无对证”,唯一的人证没有了,这件事不就是在他的掌握之中吗


    黎霜一听就知道吴之恒在撒谎,凭她对王时予和吴之恒的了解,她能分辨得清孰是孰非。如果王时予真像吴之恒说得那样,根本不会坦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质问吴之恒和刘氏。


    “是非黑白自在人心,”黎霜看着刘氏,道:“吴家唯吴之恒一位男丁,听说吴夫人和吴大人都极为看重子嗣。难道吴夫人就不在乎王小姐肚中的孩子吗?”


    “是在乎啊,”刘氏对着黎霜,态度也好了不少,但仍没有认输,“我打听过了,她身子弱,本就不易有孕,这恐怕是她这辈子唯一的孩子了。除了嫁来吴家,难道她还有别的去处王小姐,你肯定舍不得这个孩子,是不是”


    她笑得夸张,丝毫没有在意王时予有些崩裂的神色。


    黎霜咬着牙看着吴之恒,没想到吴家竟然会拿子嗣威胁一个母亲。


    “你们欺人太甚。”黎霜道。


    王时予抚上黎霜的手,而后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


    ——“哎呦呦,这叫什么事儿寺卿大人都向着王小姐,吴家还是不肯让步啊。”


    ——“几百两的聘礼,还是娶一个已经有了身孕的女人,根本就不划算啊!”


    ——“那孩子不正是吴之恒的么他和吴夫人可是亲口承认了。”


    ——“不知道王大人和吴大人那边的结果如何了,可真是一出好戏。”


    挤在一起看热闹的人群中被迫让出了一条道来,吴贵和王安平大步走来,脸色都不是很好看。


    吴贵径直入了府,也没看刘氏和吴之恒。而王安平走到王时予身边,低声道:“陛下不愿处理此事,我们先回家慢慢商议。”


    闻言,王时予的神色有些落寞,而后感激地看了黎霜一眼,道:“多谢你今日帮我说话,明日若你有空,可否来王府坐坐”


    “自然,”黎霜看了眼王时予微微隆起的小腹,抿唇道:“保重身子。”


    “嗯。”王时予低了头,任由王安平将自己带走。


    黎霜疏散了周围的人群,只有裴晏和凌逸还站在原地。


    “这叫什么事儿”刘氏跺了跺脚,有些愤恨。


    吴之恒安慰着她,“王时予不可能流掉肚中的孩子,她别无他法,母亲放心吧。”


    “正是。”刘氏笑了起来,扫了一眼不远处的黎霜,带着吴之恒回了府,重重地关上了门。


    黎霜脸色不太好看,走在回黎府的路上,一言不发,就像头顶上笼罩着乌云。


    “大小姐,”裴晏走到她身边,看了眼她的表情,“看来大小姐很不高兴,不如说出来,我们一起骂一骂。多脏都不怕,嘴上骂出来了,心里就干净了。”


    黎霜对裴晏突如其来的理论有些无语,淡道:“我只能说天下乌鸦一般黑,所有的男子都不值得女子托付。”


    “大小姐可不能一杆子打翻一船人,”裴晏有些着急,“还是有好男人的,比如……”


    “小姐别因为不值当的人生气,气坏了身子可不好,”凌逸打断了裴晏的话,有些挑衅地看了他一眼,道:“我知道小姐和王小姐交好,明日小姐去开导开导她,想必能让她好受些。”


    裴晏默默地翻了翻眼睛,问道:“要是二皇子知道大小姐刚才这么说,指不定有多伤心呢。”


    “怎么提起他了”黎霜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你怕是话中有话,意有所指吧”


    裴晏耸了耸肩,不置可否,只是面上狡黠的笑容出卖了他的心情。


    第二日,黎霜去了王府,下人心领神会地将她带到了王时予的屋子。


    王时予见到黎霜,眼中有一刻闪着光亮,随即又恢复了如深潭般的黯淡。


    “你真的来了。”


    黎霜扶着她坐下,“你我既是好友,我理应来帮你。为何不早些跟我说说不定我还能帮上你。”


    如今闹到这个地步,结果再好应该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了。


    “那时你很忙,又是去灵州又是在大理寺一待就是一整日,我不忍心打扰你,怕你因为我的事分心。”王时予轻声道。


    黎霜有些心疼,“你可不要想这么多。你需要我我才开心,而不是看到你如今这幅模样。”


    “我父亲说了,如今只有我带着孩子嫁进吴家,只有嫁妆,没有聘礼……”王时予道。


    黎霜很是惊讶,“这……”


    “我父亲也不想这样……”王时予叹了口气,“只是此事实在棘手。”


    “可是这样一来,你在吴家不可能会有好日子过的。你现在还未过门,他们都能当众编排诽谤你,要是嫁进去,你可知就相当于入了囚笼”黎霜尝试提醒她。


    闻言,王时予的眼睫抖了抖,“是啊……”


    她看向黎霜,道:“我记得当初我和你说,不愿意成亲。谁知吴之恒那厮卑鄙如此,手段龌龊,吴家那样的是非之地,我根本就不想踏入。”


    黎霜沉吟了一会儿,“此事或还有转圜之地……我可以入宫求见陛下,也可以去找我父亲或者二皇子殿下,只要能帮你,我就……”


    “不,阿霜,”王时予挤出一抹笑,“我父亲都那样去恳求陛下了,他都不愿处理,就不用再劳烦你走动了。否则陛下反倒还会觉得我和王家多事。”


    她这样说也不无道理,黎霜并不是没有想到这一层,她知道王时予肯定是不会嫁入吴家的,只是……


    没等黎霜开口,她就见王时予抚上了自己的小腹,神情有些温柔,“昨天,吴夫人说得没错。我体质特殊,极难有孕,先前郎中也来瞧过,说此胎乃上天恩赐,是祥瑞之胎,有极大可能是我这辈子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孩子。”


    黎霜顿了顿,安慰的话堵在嘴边,轻声道:“母亲是很伟大的,但选择是否成为母亲,是只有你能决定的事。”


    听完她的话,王时予抬头看了看她,“只有我能决定……”


    “是啊,”黎霜抚上王时予的手,似安抚又似肯定,“我希望你所做的决定都是你真正想要去做的。无论你是嫁入吴家也好,还是怎么样也罢,只要是你愿意做的,不会有人说你什么。”


    王时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看向了自己已经有些显怀的肚子,道:“真是不公平啊,一件事中的男女,为什么差别就这样大呢所有人都用贞洁,用廉耻来绑架我,说我应该如何如何,可是他们可曾看到那些作恶的人,看到造成我如今这般境地的罪魁祸首明明我才是受害者……”


    她的语气悲哀而愤懑,黎霜有些动容,“会有那一天的……会有的……”


    但是那一天什么时候才会到来,黎霜自己都不知道,就好像遥遥无期,或许在百年后,千年后,又或许永远没有这一天。


    自己做出了许多努力,尝试改善女子的生存处境。可是这千年来积淀的传统又岂是一朝一夕就能够改变的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她低头,叹了口气,又听王时予道:“你说了这些,我已经好受多了,也知道我该怎么做了。”


    黎霜离开的时候,王时予还在看着自己的小腹。她的手慢慢摩挲着,而她的眼神中,除了温柔,似乎有些……不舍


    她有些不安,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直到几天后——


    影儿小跑着进了屋,上气不接下气,脸色有些苍白,喘着气道:“小姐,王小姐她……她已经流了自己的孩子……还……还亲自上门还给了吴家!”


    第72章 跟着我做一个暗卫,有什么目的


    “你简直就是丧心病狂!”


    刘氏站在吴府门口, 指着王时予,神色惊恐而慌张。


    那抹熟悉的身影背对着人群,同昨日一般站在在刘氏和吴之恒面前, 三人中间的空地上还有一个木箱子。


    木箱子已经被打开,但除了对峙着的三人, 谁也看不到里面装了什么。


    “这是你们要的孩子,现在还给你们,怎么又不要了?”王时予声音有些虚,不知道是不是黎霜的错觉, 她觉得王时予比前几日消瘦了不少。


    黎霜忙上前搀住王时予的身子,不由自主的朝地上的木箱子看去。这一看就不得了, 木箱子里面放着一个血肉模糊的肉团, 辨不清楚形状, 只是鲜血浸染了箱子的底部,看上去恐怖又瘆人。


    “你这个毒妇, 真是失心疯了!”刘氏指着王时予, 像是在看一个恶鬼, “这是吴家的子嗣,你凭什么私自处理!你就是一个杀人犯!”


    她恶狠狠地盯着王时予, 而后又看向她身边的黎霜,“寺卿大人, 你来评理!”


    黎霜一愣,她不知道为什么刘氏还能把话头引到自己身上,只是无论怎么说,这事都怪不到王时予头上, 刘氏却觉得王时予好像才是这个恶人一般。


    “王小姐是这孩子的母亲,当然有权利决定自己怎么处理, ”黎霜冷道:“就我目前看到的,是你们吴家想尽办法要占王小姐的便宜,甚至不惜败坏她的名声。”


    吴之恒不甘示弱,微扬了头,“自古以来都是夫为妻纲,我说什么她就得做什么。这可是我们吴家的血脉,她这样做无异于谋杀。”


    “我不是你的妻,”王时予有些站不稳,堪堪撑着身子,道:“你们这么看重这个孩子,我就还给你们。从此以后,不要再想打王家一丝一毫的主意……”


    “你!”刘氏气急败坏地甩了甩衣袖,看着地上的箱子,神色惊恐而痛惜。


    ——“这叫什么事儿居然还有人能不要自己的孩子,扔给夫家的”


    ——“你没看到吗?是吴家人逼人太甚。王家是什么地位,哪是吴家能高攀的我看啊,王大人和吴大人怕是不会对付了。”


    “这孩子已经快五个月了,”吴之恒并没有听进去王时予的话,“明明你妥协就好了,你只要妥协了,这孩子就留下来了……”


    他的目光游离,并没有落到任何地方。其实他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是吴府所有人都闭口不谈的秘辛,那就是吴之恒精冷不足,阴寒内盛,子嗣十分艰难。


    可是就是这样两个身子都不适合生育的人,却意外有了孩子,有了命中所有注定之外的不可能。


    他之所以这么久不娶妻子,一方面是因为他确实没有看得上的女人,另一方面就是他无法和未来的妻子开口说这件事。


    这对一个男人来说,打击是无比巨大的。更不会有人家会将女儿嫁给一个难以生育的男子。王时予就是一个例外,吴之恒是多想将他留下来,刘氏自己也知道。


    可是……可是这个令人惊喜的意外却被王时予生生扼杀了,就因为自己不给聘礼,自己就失去了命中唯一一个孩子。


    刘氏自然也知道,她对子嗣的看重不必吴之恒和吴贵少。吴家在长安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急需要男丁光耀门楣,吴之恒再努力,但因为家世,也坐不到更高的位置上了。


    要是之前税务簿没被意外烧毁,吴贵还可以拿这个作为证据找大皇子邀功,让吴之恒和吴家再上一层。


    可是如今,吴家已经得不到大皇子的诸多庇护,就像一只摸瞎的野猫,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王时予流掉的,是一个快成型的男胎……


    这对于吴之恒和刘氏,乃至吴家而言无异于毁天灭地的打击,吴家的香火就这么断了,简直就是不敬先祖,造了大孽。


    “这是你们自己逼我的……”王时予的话就像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的,虚弱而含糊,道:“别想拿贞洁和孩子要挟我……我首先是我自己,是王时予,再是你们口中所谓的未过门的新妇……”


    黎霜有些心疼,抚着她的背帮着王时予顺气。


    见王时予气色有些不太好,黎霜看向二人,“从此以后,王小姐就和你们吴家没有任何关系,也请吴夫人和吴统领不要再纠缠,更不要再散播是非。”


    话毕,黎霜也没有看吴之恒和刘氏的脸色,转头看向看热闹的百姓们,道:“这件事大家也看到了,孰是孰非大家应该心中有数。王小姐是王大人的爱女,也不希望在市井中听到关于他女儿的任何流言蜚语。”


    “自是的,自是的。”众人点头附和,见黎霜神色冷淡,也不敢再这里多留,陆陆续续散去,只是没有停止小声交谈。


    刘氏终是忍不住,直接在木箱子面前跪了下来,双手抓着木箱子的两侧,痛哭流涕,大声道:“我的孙子……我的孙子……”


    她嚎啕大哭,王时予却没有一点反应,见吴之恒也跪倒在地,眼神空洞,更是直接转身离去。


    黎霜扶着她,也能感受到她脚步的虚浮,担忧道:“你怎么不带些下人来,如今你身子正是最虚弱的时候,不该这么走动……”


    “无妨,”王时予张着毫无血色的唇,“我的孩子,自然要亲手处理才放心。”


    黎霜蹙眉,有些看不下去,直接唤了一辆马车将王时予送回了府。


    王夫人从城外归来后得知此事,着急忙慌地赶到王时予的屋子,二人对坐着哭了好一阵子。


    她感激地看着黎霜,“多谢黎小姐帮忙。时予最是要强,主意也多,跟她爹一样是个倔骨头,但没想到……没想到会有歹人如此坑害她!”


    “王夫人宽心,此事错不在时予身上,千万不要自责。该受到良心谴责的,另有其人。”黎霜道。


    王夫人擦了擦眼泪,看了王时予一眼,说要去给她熬汤,让黎霜再陪陪王时予。


    二人手拉着手,静静对坐着,就像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安慰和陪伴。


    “经此一事,应该没人会想娶我了……也好,反正我也没想过嫁人。”王时予似乎想挤出笑容,但实在没什么力气,只是嘴角小幅度动了动,看上去十分惹人怜爱。


    黎霜眸光闪了闪,故作轻松,“你这么好的女子,怎么会有人不喜欢那是他们有眼无珠。况且你不只有嫁人这一条路,你还可以和昭华一同去科举,去做官,怎样都好。”


    “是啊,”提到科举和做官,王时予的眼睛亮了一瞬,“至少我不是全无价值。”


    黎霜将王时予扶到床榻上躺下,替她掩好衾被,又听她问道:“阿霜,你会觉得我丢人吗?”


    闻言,黎霜放在衾被上的手一顿,有些不解的看着王时予,“你为什么会这样觉得?”


    王时予沉吟了一会儿,抿了抿唇,想到方才的场景,回忆道:“刚才那些人看向我的目光中,有嘲笑,有戏谑,也有不屑,但除了你,他们唯独没有担忧和可怜。我觉得他们都看不起我,觉得我是一个不守女德,和所有人都格格不入的女子。他们肯定会觉得我丢人,我可能也丢了父亲和王家的人,或许……或许我确实不是一个孝顺知礼的人。”


    “你不能妄自菲薄,”黎霜正了神色,认真地看着王时予的眼睛,“别人如何评判那是别人的事,我们谁都不能管住所有人的嘴。你不丢人,一点儿也不丢人。你为了自己能做出这样的决定,已经十分勇敢了,不止我,你的父亲母亲也会为你能鼓起勇气保护自己而感到骄傲。”


    “真的”王时予的脸上终于有了笑意,尽管笑容有些惨淡,但还是比先前看上去要好很多。


    “真的,”黎霜点头,道:“你刚才有一句话说得很对。你首先是你自己,再是别人口中的谁,没有什么比你自己更重要。或许你做的事不能给他人带来好处,但是能帮助你自己,那就是正确的事,无所谓丢不丢人,因为你在保护自己。”


    她这一长串说完,嘴唇都有些干燥,但看到王时予明显好多了的脸色,也发自真心地笑了出来。


    “对,你说的都对,”王时予目光含了感激,望向黎霜时郑重而诚挚,“我很高兴,很高兴认识了你,黎霜。”


    黎霜离开王府,身后似有人从高处落下,但并没有刻意压低脚步,似乎就等着她发现。


    “我寻思我降生的时候脐带是剪断了的,就算没有,也不该连在你身上。”黎霜无可奈何地转过身去,看着吊儿郎当,嘴里还叼着一根杂草的裴晏。


    裴晏被黎霜的话逗笑了,扔掉嘴中的草,大摇大摆走到黎霜身边,和她一起往黎府的方向走去。


    “你这样说,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大小姐的跟屁虫呢。好吧,虽然我确实是,但是也不能这么不给我面子。”裴晏笑道。


    黎霜对他的不着调早已习以为常,“你不会又偷听我和王时予说话了这是王府,不是黎府。”


    “不会有人发现的,”裴晏踢着路上的石子,“我听到你们说话,还挺感慨的。我之前上学的时候,古史学的课本上都说古代的女子没有地位,连思想都被固化。但是没想到大盛有这么多奇女子,尤其是以大小姐为首,思想比我们那里的某些人都先进。”


    黎霜没明白裴晏到底想说什么,只好当他在自说自话。


    “大小姐,你东帮一个西帮一个。大盛这么多女子,你帮得过来吗”


    “尽我所能,不后悔就好,”黎霜轻声道:“因为我有明确的目的,就是让尽可能多的女子过上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


    她说完,就转头看向裴晏,“你呢跟着我做一个暗卫,有什么目的”


    他当初跟自己说是想找份工作赚银子,但是黎霜并不是很相信。


    “我的目的……大小姐不是知道了”裴晏把话抛了回去,显然不想正面回答。


    裴晏总感觉黎霜是在带着答案问问题,而且这种感觉非常强烈。


    他看着黎霜清澈透亮的眸子中带着探究和审视,就知道她其实什么都明白,甚至比他想象中的要聪明伶俐得多。


    可是黎霜还是选择再问自己一遍,似乎就等着自己亲口说出她心中的猜测。


    是猜测……或许也是早已肯定的想法。


    “你怎么确定我一定知道”黎霜语气不明,“你把我想得太聪明了。我不过就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一个和你不属于同一个世界的人。”


    话毕,二人皆是一愣。


    裴晏的笑还挂在脸上,神色还是那样轻松,可如果细看,也能察觉到他眼神中那点不一样的东西。


    像是熟悉彼此很久了的默契,二人都没有再开口说话,那点沉默被夏日的微风裹挟着飞上云端,被层层白云包裹,成为了无人知晓的秘密。


    暖阳熙熙,洒在二人的脸上,给先前王时予那场堪称“有史以来”的意外笼罩了一层暖烘烘的纱,也驱散了黎霜因为吴之恒的事,心中迟迟挥散不去的阴霾。


    她的余光注意到了裴晏并不规律的步伐,或急或缓,但总能跟上自己,就像走出这个步伐的人一样,尽管言行诡异还透着荒诞,但从没有真正离开过。


    黎霜早就猜到了裴晏的目的,但是却很神奇地放任他继续留在自己身边。或许是对这个来自千年后的人的好奇,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一个她不愿,也不敢去细想的“别的什么”。


    在无数个这样的白日或者漫漫长夜里,她身曾思考过许多次这个问题。她知道自己有两个选择,却迟迟不敢真正面对,所以在妄夜将歇时,到最后的结论还是如出一辙的“再看吧”。


    她摇了摇头,赶走了脑中的思绪,也收回了自己的余光,一言不发地继续走着。


    如果不会有太严重的后果,保持这样的现状……也很好吧。


    裴晏早就注意到了黎霜的目光,不过也坦荡地任由她看,只是心中并没有面上那样平静。


    只是他在这诡异却和谐的沉默中又独自想了些什么,谁也猜不到了。


    皇宫内。


    皇帝的寝宫散发着浓重的药味,层层奢华的金色帷幔挡住了龙榻上的情形。


    殿内白雾缭绕,温度也比殿外高上许多,让人就像身处在没有水的温泉内,不一会儿就会满身大汗,更别说是在这样炎热的夏天。


    帷幔被人掀开,从里走出了一个高大的男人,男人面有喜色,却生生压制住三分。


    冯御嘴角噙着笑意,接过卫霄手上的锦帕擦了擦手,又丢回了金盆里,溅了卫霄一脸的水。


    但卫霄也不敢恼怒,反而神色愈发恭敬,放下金盆跟上冯御的脚步,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不知陛下的情况……”


    冯御轻笑了一声,“的确如你所说。父皇如今直接昏睡了过去,似乎连醒来都遥遥无期。对外就说……就说父皇为国事操劳,心绪不佳,不宜见人,早朝就先取消了吧。”


    “是。”卫霄颔首道。


    二人走到门口,确认侍卫是自己的人,也放下心来。


    冯御抬头看了看太阳,被阳光刺地眯起了眼睛,道* :“花容说,父皇的确将立储秘盒藏在了龙榻之下,但他是否已有决定……”


    闻言,卫霄看了一眼四周,低声道:“现在这里都是殿下的人了,殿下想做什么难道还不简单吗?若是陛下突然……”


    他快速扫了眼冯御的脸色,并未见什么异常,便继续说道:“那还不是殿下说了算么?”


    “哈哈哈……”冯御轻快地笑了两声,抬手拍了拍卫霄的肩膀,“看着点这里,除了母后,不准让任何人进出。”


    “是。”卫霄低了头,看着冯御走了进去。


    冯御走到殿内的案边,提笔在一张纸上写下了什么,然后卷成了一小卷儿。


    他将那一卷儿明黄色的纸举在自己眼前,就这样看了很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而后,他似乎做出了某种决定,目光含了坚定。


    冯御转身,对着床榻的方向行了一个君臣大礼,随后起身朝内走去,背影是十成十的坚毅与决绝。


    一层层帷幔被冯御抬手挑开,复而落下,一道道似有若无的阻碍并没有阻止冯御前进的脚步,让他一直走到了皇帝的龙榻前。


    皇帝面无血色,脸上的褶皱比冯御想象得要更多,阳光穿过帷幔透了进来,照在了皇帝脸上,竟有一种诡异的安宁和祥和。


    这个男人,掌握了几十载的生杀予夺,无数人的性命都只在他的一念之间。


    他从来都是威严而冷漠的,可能有时候在宁贵妃面前会浮现出难得的温柔神情。


    可是在大多数人面前,他就是一个没有感情,没有弱点的帝王。他或许自私,或许刚愎自用,但所有的贬义词用在这个帝王身上都有了另一层意思。


    冯御有时候也看不透他。


    他明明不喜欢大理寺,一度想让西厂取而代之,却在得知黎霜的身份后对她又格外袒护,甚至开始冷落西厂。


    难道他就这么在意自己的名声,这么在意史书工笔对自己的评价?


    冯御的确不懂这个帝王。他在自己幼时会握着自己的手,教自己写字读书,也会无数次在自己和冯渊争执时偏向自己。


    可是等他们逐渐长大,皇帝好像再也不会对他们温声细语,再也不会和他们曾是孩童时一样对他们嘘寒问暖。


    记忆中有些模糊的身影渐渐和躺在床榻上的这个人重合,冯御似乎记得,自己幼时是叫他……父亲,而不是父皇。


    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口的?冯御也不记得了。他只记得某一个像今日这般阳光灿烂的午后,皇帝在听到他喊自己父亲的时候,面色有些变化。


    而后母后就告诉自己,以后不能再这样胡来,要叫父皇。


    冯御还不知道的是,皇帝什么时候看懂了自己和冯渊的心,看懂了二人极力隐藏,却还是没能躲过皇帝那双锐利眼睛的针锋相对。


    其实他明白,皇帝早就知道他们要争夺自己这个位置,也由他们去争,或许偶尔会明里暗里敲打一下,让他们别太过火。


    难道这是一种磨炼?还是说皇帝想冷眼旁观,就像在看他们幼时打闹一样?


    冯御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了这么多,只是看到龙榻上皇帝的病容,这些记忆和想法都不可控地涌上心头,像是要提醒他什么。


    但冯御没有明白这种提醒,只是轻声喊了几句父皇,见龙榻上的人毫无反应,便悄然蹲下身子,打开了龙榻下自己早已发现的暗格。


    暗格里静静躺着一个木匣子,冯御轻轻将它拿出,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


    当他看到匣子里面空无一物,只有一张明黄的锦帕垫在下面的时候,冯御终于无声地笑了出来,带着释然与轻松。


    父皇,你果真没有想好。那就让儿臣来帮你一把……如果你真的醒不过来,儿臣也算得上是大功一件了。


    冯御有些忐忑,但更多的是激动与兴奋,这种感觉包裹住了他大脑,不断冲击着他的所有感官,让他都感到有些麻木。


    他压制住眼底的疯狂和快意,将手中的卷纸放进了木匣子里,最后轻轻抚了抚那张被卷起来的纸张,再也控制不住脸上的笑意。


    正当冯御沉浸在得手的喜悦中时,他的手却突然被人抓住。


    那只手力气极大,明黄色的衣袖撞进了冯御的视线,吓得冯御手中的木匣子掉在地上。


    冯御感到自己的心脏都停止了跳动,却不受控制地转头看去,对上了皇帝怒意滔天的目光,犹如一盆冷水从头浇下。


    他先前的激动和喜悦一扫而空,只觉得浑身冰冷,手脚发凉,都快感受不到自己了。


    “父……父皇……”


    第73章 你满不满意


    “冯御, 你真是好样的。”皇帝沉沉开口,病气并没有掩盖住他身上帝王与生俱来的威严与压迫感。


    冯御完全没有料到皇帝会突然醒来,吓得直接站起身来后退几步, 跪倒在地上。


    “父皇明鉴,儿臣并没有其他意思啊……儿臣是看父皇几日身体抱恙, 担心,担心……”


    他的头低得很低,眼睛不停地转着,像是在思考措辞。但皇帝并没有给他再说话的机会, 而是坐起身来,冷眼看着他, 道:“别以为朕不知道你的心思, 也别以为朕不知道近日太医令给朕送的补药里加了什么。”


    “父皇……”冯御惊恐地抬起头, “这不干儿臣的事啊,儿臣什么也不知道, 今日这事实属意外, 儿臣知错了。”


    皇帝又哼了一声, 捡起地上的木匣子,拿出里面放着的纸卷, 慢悠悠地打开。


    他的动作很慢,就像是故意为之, 每一次动作都像是刮在冯御心上的刀,随着那张纸被慢慢打开,冯御的心也一点一点地凉了下去。


    “传位于大皇子冯御。”


    皇帝挑眉,冷冷念完, 又将纸捏成一团,放在手中慢慢把玩, “你倒周全,把朕的储君都定好了,而且这笔迹都跟朕一模一样,很用心啊。那朕是不是还要感谢你这个好儿子替朕分忧啊”


    他的语气冷得不亚于数九寒天里的冰棱,冯御有些发抖,但尽量稳住身形,小心翼翼地抬头看着皇帝,道:“而且不是肖想皇位,而是担心……担心……”


    “担心朕一睡不醒,大盛群龙无首,所以你才勉强上位”皇帝的神色不再柔和,虽然有些苍白,但不妨碍他举手投足间的威压,“好,好得很。”


    冯御有些揣摩不了皇帝的意思,正要开口在为自己辩解,又听上方的皇帝冷冷道:“既然你这么担心大盛的未来,那朕今日就给你一个答案。去,将朕龙案上的笔墨纸砚通通拿来,朕给你答复。”


    他听完,心里有些惴惴不安,恐惧和紧张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


    冯御突然开始耳鸣,心脏似乎快要跳出胸膛,只听到了皇帝让他去拿东西来,于是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


    冯御转身,步伐有些虚浮,走得踉踉跄跄,还差点被金砖上不存在的东西绊倒,看着有些滑稽。


    堂堂大盛的大皇子,何曾有这样狼狈的时候


    这厢殿里的温度骤然下降,和殿外形成了两个极端。那厢卫霄还站在殿门口悠哉悠哉地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愉快地仰头望日,仿佛今天不过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晴日。


    冯御一步一步走到龙案旁,笔架上的其中一只毛笔还在滴着水,显然是方才被人使用过。


    而他,方才就是用这只狼毫,在身前这张龙案上写下传位给自己的话,也是导致现在这场局面的导火索。


    冯御几乎麻木,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将东西拿走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看着皇帝在圣旨上书写,又猛地递给自己的。


    “这就是朕给你的答案,念吧。一字一句都给朕念清楚。”皇帝将手中狼毫丢出,墨汁溅到了近处的帷幔上,看上去十分刺眼。


    冯御的手有些发抖,颤颤巍巍地打开圣旨,他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只是本能地念出圣旨上的字。


    他好像不认识这些字了,只会一个一个地读出来,但这些字穿过自己的耳朵,透过自己的眼睛,根本留不下一点印象。


    “二皇子渊,生知古制,既贤且长。聪明敏博,温恭孝友,不自满假,率由宪章。庆发高禖,兆申甲观,为子之道,惟父能知。审其观志,宜承大统,固能总戎监抚,载乎鼎实,不绝驰道,谦敬益崇。问安必自於因心,入学固知其让齿。升兹上嗣,庶贞万国。可立为皇太子,宜令所司择日,备礼册命①。”


    冯御一板一眼地念完,仿佛声音都不是自己的了。他将圣旨还给皇帝,低着头一言不发,就像是一个认错态度极其良好的少年。


    可他犯得并不是什么小事,而是触碰到了皇帝最大的逆鳞。


    “这个答案,你满不满意”皇帝问道。


    皇帝问问题,不能不答,冯御点头的动作很小,声音都有些虚无缥缈,“父皇圣心,儿臣不敢置喙。”


    闻言,皇帝彻底无奈。他九死一生得来的皇位,如今却被自己的亲儿子算计,要不是卫霄跟他说,自己肯定会被蒙在鼓里,早就让冯御得逞了。


    想到卫霄——


    他打量了冯御一眼,沉沉道:“朕为什么知道这么多,你不好奇吗”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自然事事都逃不过父皇的眼睛和耳朵。”


    “你也知道!”


    皇帝猛地将圣旨砸向冯御,轴柄重重打在了冯御的额头上,让那处很快变得红肿。


    但是再痛再难受,冯御也不敢抬手去摸,只能默默忍受。


    他看着圣旨落在自己脚边,上面写着立冯渊为太子的诏书,内心愤恨,却还是只能恭恭敬敬地捡起圣旨捧好,双手呈给皇帝。


    皇帝这次并没有接,而是饶有兴趣地看着冯御的表情,道:“不如这封圣旨就由你来宣,朕要你亲自拿去冯渊府上,告诉天下人,他就是大盛的太子,如何”


    “儿臣领命。”冯御俯首。


    待冯御退出去后,皇帝如冰块般的脸色陡然崩裂,变得痛心而悔恨。


    他痛心,痛心自己看着长大的儿子居然起了歹心,要谋害生身父亲。他还悔恨,悔恨自己没有早点看出冯御的想法,没有将这个可怕的苗头及时扼杀。


    皇帝是很看好冯御的,他做事果敢又心狠手辣,是当皇帝的苗子,和自己年轻的时候颇像。冯渊就多了几分慈心,若论做皇帝,倒是冯御更适合。


    可惜……可惜他不可能要这样一个品行不端的人做大盛未来的皇帝。


    他想着想着,又剧烈咳嗽起来,吐出的鲜血染红了金黄色的衾被,衾被上的龙纹都被染上了血,看上去触目惊心。


    “殿下……”


    卫霄听到门口的动静,转身看去,却看到了冯御难看到极致的脸色和手上那道圣旨。


    再联想到方才殿内有些异常的动静,卫霄很快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谄媚的笑容突然凝固,随即变得警惕,往后退了好几步。


    冯御僵硬地转过头去看着卫霄,挤出瘆人的笑容来,声音寒凉,和殿外刺眼的阳光形成了对比。


    “我待你不薄,待你不薄……”


    就在卫霄以为冯御会想之前那样上前狠揍他一顿时,冯御只是颓废地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起来,而后大步离开了这里。


    卫霄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也没有追上去,只是整理好情绪,入殿查看皇帝的情况。


    “陛下,陛下!”


    他看着皇帝坐在龙榻上咳嗽,忙端着刚才侍女拿来的药碗小跑过去,一勺一勺地喂皇帝喝下。


    皇帝缓缓看向卫霄,“还好你识趣,否则……”


    他没再说,但卫霄已经懂了皇帝的未尽之意。


    在发现皇帝身体有异常状况的时候,卫霄的第一反应的确是要让冯御抓住这次机会。但是他想了又想,往日冯御和陆淑玹一口一个“狗奴才”又刺痛了卫霄的心。


    他其实从来没有真心待过冯御和陆淑玹,因为在他们眼中,自己根本就没有人权。不,他们就没把自己当过一个人。


    卫霄不是没有自尊心,他当初选择入宫做太监,就是因为父母双亡后自己不得不养活世上唯一的亲人——他那还未及冠的弟弟。


    他忍辱负重,爬到西厂大都督这个位置,可还是有人骂他是阉人,骂他狗奴才。


    既然这样,卫霄何不紧紧抱牢皇帝这根大腿,将当下的利益最大化呢


    他苦心对冯御和陆淑玹瞒着自己的身世,不就是为了他们不能用自己的软肋拿捏自己么


    幸好,幸好皇帝没有责怪卫霄曾经的所作所为,而是原谅了他,说只要他从此之后对自己忠心耿耿,那过往一切都可以一笔勾销。


    这对卫霄来说无异于饥肠辘辘的人找到一家不用花银子就能大快朵颐的饭馆。


    效忠皇帝,自己就不用再受冯御和陆淑玹的白眼,也不用再提心吊胆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或者做了什么事惹的他们不开心。


    比起之前那些动不动就被颐指气使,拳打脚踢的日子,卫霄才发现自己到底应该跟着谁。


    还好不算晚,一切都还有转机。


    “为陛下效力,是奴才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奴才希望陛下快些好起来,毕竟龙体事关国运,大盛百姓也会祈祷陛下安康的。”卫霄笑道。


    皇帝拍了拍卫霄的肩膀,道:“你有这份心,就很好。若不是你告诉朕,朕的药膳里被人动了手脚,朕现在怕是……”


    “之前顶上的太医令已经被革职了,新的太医令是陛下信得过的人,陛下大可放心。”卫霄颔首道。


    皇帝点点头,见卫霄放下了已经见底的药碗,缓道:“朕有些乏了,你退下吧。”


    “是,奴才告退。”


    冯渊被立为太子的事情很快就人尽皆知,引起了不小的喧哗。


    而支持冯御和陆淑玹的一派朝臣一时六神无主,慌慌张张要入宫求见,却被卫霄全都挡在了殿外。


    他们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明明日子都在按部就班地过,事关国本的立储圣旨就这样毫无预兆地颁了出来。


    陆淑玹在寝宫里发了好一通脾气,冯御也难得的十分颓丧和沉默,巨大的打击让他到现在都有些没缓过神,思绪还停留在自己的手被皇帝死死抓住的时候。


    “你……你真是让本宫无话可说!你怎么能蠢到去动陛下立储的密盒,他不追究已经是格外开恩!”


    冯御眼皮动了动,并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接受着陆淑玹的滔天怒气。


    “你祖父已经与本宫商量过了,现在冯渊已经成了太子,此事没有转圜的余地。你能做的就是避其锋芒,以待来日……”陆淑玹踱步,难掩愁容,“陛下如今也不见本宫,看来还得从长计议……”


    她自顾自说着,没有注意到冯御越看越难看的脸色。


    冯御向来是骄傲的。他想要的东西从来都没有从手中溜走的时候。


    或许黎霜是意外,但这次的太子之位……冯御不得不承认,是自己太过心急,反倒让冯渊捡了便宜。


    他想到昨日去冯渊府上的情形,脸上顿时犹如火烧。那一道道看好戏和嘲讽的目光就像一把把锋利无比的匕首在他身上剐来剐去,好不折磨。


    特别是冯渊,尽管他脸上尽是意外,毫无其他神情,自己也觉得他讨厌非常,恨不得当场让他四分五裂。


    可是……可是他以后只能恭恭敬敬地喊他太子殿下。


    这场搅弄了几年的朝廷党争,就因为自己的疏忽大意和狂妄自大荒谬地结束了。


    那些支持自己的人和那些自始至终都与自己作对的人又该如何看待自己,冯御已经懒得再去想了。


    市井流言如何编排自己,又如何荒诞地将自己归为丑角,将冯渊捧到天上,他也不想再管了。


    但是他不可能放过那些人,那些挡在自己面前的一张张可恶至极的脸,那些自己做梦都想铲除的人,冯御怎么可能会轻易放过呢


    他并没有完全输,冯渊还没有登基,太子又不是不能更改。他只需要再等一个时机就好……


    只是现在不行,他太累了。


    累到他听不进去陆淑玹的絮絮叨叨和愤懑发泄,他觉得眼前的景象都开始模糊,耳鸣越来越厉害,像是脑中炸开了烟花,一块巨石堵在胸口,却好像怎么也搬不掉。


    如果这一切都是一场梦,那该多好,说不定太子就是自己了……


    “御儿,御儿!”


    陆淑玹正滔滔不绝地说着接下来的计划,却看到冯御猛地往前一栽,脸朝下,直挺挺地倒下了地上,心下一惊,忙跑过去将他扶起。


    但她毕竟是娇生惯养的女子,根本扶不起冯御这样的高壮男子,只好又唤了几名侍卫将冯御抬起,悄悄地将他送回府上。


    宁妙宫内。


    “渊儿,这是你父皇看重你,你当为众人表率,言行要更加谨慎才是。”


    冯渊看着宁妙,笑道:“母妃放心,我不会辜负父皇的期望。只是……”


    “我知道你的担忧,”宁妙眨了眨眼睛,“但既然机遇来了,就要牢牢把握住。有了这样的身份,你不就能保护更多你想保护的人了吗”


    见宁妙的眼睛闪着戏谑的光亮,冯渊知道她在说什么,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知道了,母妃。”


    说起冯渊突然被封为太子的事情,宁妙也是惊讶非常。因为她从来没有想过要让冯渊做什么太子,更别说让他成为大盛未来的皇帝。


    宁妙心里很清楚,自古帝王多无情,她其实更希望自己的儿子是一个有情有义之人。


    当年,现在的皇帝还是六皇子的时候,宁妙和他也还算是情投意合,也正是因为这样,宁国公才同意把自己唯一的女儿嫁给无权无势的六皇子。


    在那个所有王公贵族都恨不得将自己女儿塞进皇子府上的时候,宁国公不会拿宁妙当筹码,他只想要宁妙快乐。


    所以谁都没有想过那样不起眼的六皇子会登基,宁妙也稀里糊涂的成了贵妃,冯渊更是成了炙手可热的储君。


    谁知许诺自己“恩爱到白头”的少年做了皇帝。结果时间一长,那点在宁妙看来本就不多的情意也彻底消散,自己也成了这深宫之中的囚鸟。所有虚无缥缈的承诺也变成了年少时的幻影,一去不复返。


    她知道冯渊并非池中物,文韬武略远比她想象的要优秀得多,之前还劝过冯渊要藏拙避锋,后面也就不再多嘴,只是尽可能去帮助他。


    哪知无心插柳柳成荫,不仅宁妙的贵妃之位来得突然,冯渊的太子之位更是莫名其妙。


    “高处不胜寒,但若这是你所愿,母妃会支持你,我和宁国公府永远是你的底气。”


    冯渊点点头,望着宁妙的脸,突然意识到自己自有意识起,她就是这幅温婉贤淑的模样。


    可是他曾听父皇提过几句,宁妙应该是活泼开朗的性子。


    或许时间的流逝带走了很多东西,冯渊心道。


    “听说父皇有意来母妃殿中留宿,母妃皆是拒绝。儿臣知母妃有自己的难处,所以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跟儿臣说。”冯渊道。


    闻言,宁妙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神情有些恍惚,更像是在喃喃自语,“不需要了,再也不需要了……”


    “这是好事,”黎霜听说了冯渊被封太子的消息,喜上眉梢,“虽然不知道陛下为什么突然这么做,但这样一来,我们就多了一层底气。之前汲汲营营,如今倒也轻松了。”


    裴晏抱臂,面带思考,“肯定事出有因。最近朝堂上没什么大动作,那就得问问两位皇子了。”


    “小姐,听说大皇子去宣圣旨的时候,脸色沉得可怕,就像要生吃了二皇子……哦不,太子殿下一样。”影儿将自己今日的见闻告诉黎霜。


    黎霜微眯了眼,隐隐觉出了点什么东西,道:“这倒是奇怪了……”


    她起身去找黎伯约,正好看到黎伯约在正厅内和冯渊对坐。


    黎伯约见黎霜来了,神色变化了一轮,带着笑意走向她,“来得正好,我还有些事,你替我陪陪太子殿下。”


    说完,他又看向冯渊,拱手道:“太子殿下,恕臣失陪,希望小女能代替臣招待殿下。”


    冯渊只说没事,黎伯约又看了黎霜一眼,神色有些复杂,终是转身退了出去。


    “臣女还没来得及恭喜殿下。”黎霜福了福身,随即走到冯渊对面坐下。


    冯渊笑道:“我说过,你我二人私下不必拘礼。”


    见黎霜笑意不达眼底,冯渊又道:“黎小姐应该是看出来了,我是特地来找你的。方才我同你父亲说了此事,他似乎有些犹豫。只是没想到你突然来了,所以……”


    难怪方才黎伯约的脸色不太对劲,应该是觉得黎霜“不识时务”,偏偏在这个时候来了。


    只是为什么黎伯约不想让黎霜见冯渊,这就不是黎霜能完全猜中的了。


    “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家父是这样的性子,请多担待。”黎霜颔首。


    冯渊毫不在意,“这有什么,我何曾对你和你的家人有过什么意见”


    意思到自己的话有些过了,冯渊轻咳了一声,道明了来意,“其实我今日来,是想告诉黎小姐,父皇有意为我选妃,就在后日。”


    “这是好事,”黎霜喝了口茶,并没有什么表情,“如果你能遇到心仪的女子,岂不美哉”


    冯渊一愣,笑容变得有些勉强,“其实我是想让你来,帮我掌掌眼。”


    话毕,黎霜的手顿住,干笑了两声,道:“你选妃,我去算什么有意去此宴的人都是对太子妃之位有想法的,但其中不包括我。”


    饶是知道黎霜会这么说,冯渊还是不免有些失落,他抿了抿唇,道:“我知道黎小姐在担心什么。但是你放心,我不是有强迫你的意思,只是我母妃昨日也在我面前提起过你,想找个时日与你再见一面叙叙旧,正好后日热闹,黎小姐不妨去瞧瞧吧。”


    既然他提到宁贵妃,黎霜就不好再拒绝,只是没有明说自己会去,含糊其辞后终于送走了冯渊。


    黎伯约和尹燕知道此事后,虽然没有表示赞成,但也只是让黎霜看着办。


    “大小姐真要去选个妃还这么高调地来黎府邀请你,这心思不是很明显吗”裴晏语气不太好,不错眼地看着黎霜的反应。


    黎霜表情淡淡,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不过是去凑凑热闹,又不会少块肉。”黎霜淡道。


    她云淡风轻,裴晏都看在眼里,表情有些奇怪,“哎,去吧。”


    第74章 真心换真心


    太子册宝被高调地送去冯渊府上之后, 选妃就紧接着开始了。


    其实给冯渊选妃的事,礼部那头去岁就已经有人着手准备了。只是如今又正好逢上冯渊封太子的吉日,所以不少之前并不看重此事的世家又走了后门, 将自己的女儿在这个时候塞了进来。


    黎霜想了又想,就算是为了去见宁贵妃, 她也应该入宫一趟。


    她没见到裴晏和凌逸,一人上了马车。黎霜穿过深红宽大的宫门,走过一排排等着进宫的女子,腰间大理寺卿的官牌轻轻摇晃着。


    “黎小姐来了, 快坐下吧。不用拘礼。”宁妙起身走到黎霜身前,拉着她的手让黎霜在自己身边坐下, 笑意盈盈地看着黎霜。


    黎霜淡淡笑着, 道:“臣女知道上次贵妃娘娘为了臣女的私事亲自去见了陛下, 特来道谢。”


    “这都是小事,”宁妙摇摇头, “黎小姐尚且在与我不甚相熟的时候愿意帮我脱困, 我又如何能让你陷入困境的时候袖手旁观呢?我知道你的性子不会受人摆布, 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算不得什么。”


    闻言, 黎霜回以笑容,抬头看了一眼宁妙殿内的装潢, 发现居然连一个下人都没有,于是疑惑地问道:“娘娘千金贵体,怎么没有人贴身伺候”


    宁妙眨了眨眼睛,笑容颇有深意, “自然是都被我打发去监督着今日的选妃了,渊儿选妃可是大事, 我这个做母亲的自然要上心盯着。”


    提到冯渊选妃,黎霜并没有放在心上,道:“这是自然。臣女也希望殿下能找到一个合心意的妻子。”


    闻言,宁妙察觉出了什么,正要问她,又生生止住了话头。


    看来应该是自己想岔了,黎霜并不是特意来参加什么选妃的,应该就是为了不落人口实,入宫感谢自己一番。


    她突然为自己那个儿子感到可惜,但也没打算做什么。


    “娘娘,娘娘,不好了!”


    有侍卫小跑而来,因为太过着急还踉跄了一下。


    宁妙微蹙了眉,“小心些,这么着急,发生什么事了”


    “是冷宫那位……那位又疯了,在那里胡言乱语,手上拿着把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匕首就要砍人呢!”侍卫喘着粗气,神色惊慌。


    宁妙立马站起身来,“陛下呢,皇后娘娘呢怎么来与我说了”


    “陛下已经去了选妃的大殿,奴才不敢贸然打扰。皇后娘娘闭门不见,显然是不想管这件事,贵妃娘娘协理六宫,奴才才……”


    “我去看看吧,”宁妙叹了口气,她转身看向也已经站起来了的黎霜,道:“黎小姐,看来我得失陪……”


    “娘娘,选妃开始了,陛下让您快些过去,不要误了吉时。”一侍女入内道。


    宁妙捏了捏眉心,“这叫什么事儿……”


    “娘娘若不觉得臣女愚笨,便让臣女去冷宫看看吧。”黎霜看出了宁妙的为难。


    “这……”宁妙挣扎了一会儿,还是妥协了,“好吧,难为黎小姐了。不过你可一定要小心,我等会便派些人去寻你。那位脾性不太好,黎小姐只需要安抚一下便是。”


    “臣女明白。”


    太阳慢慢挪动到了人们的头顶,宁妙宫外,有两位女子分道而行。


    “狸猫换太子……只识狸猫,不知太子,不知太子!”


    黎霜才走过到达冷宫前的最后一个拐角,就有女人粗嘎的声音传来,惊起了宫墙上的几只鸟雀。


    冷宫前站着几个侍卫,动作犹豫,迟迟没有进去。


    等黎霜靠近,身后又来了几人,说自己是宁贵妃派来保护黎霜的人。


    她走到大门口,看了眼已经掉漆的深红木门,门边金柱上刻着的字已经模糊,一阵风吹过,木门吱呀作响,听上去十分刺耳。


    黎霜站定,往里望去,丛生的杂草几乎侵占了冷宫的所有土地,角落处还堆着不知道是什么人或牲畜的尸骨。


    而最能引起黎霜注意的,便是已经干涸的池塘边抱膝坐着的女人。


    女人披头散发,几乎挡住了她的整张脸。她身上的衣裳破烂不堪,已经有好几个大洞。女人赤脚踩在地上,看上去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思考。


    除却她那不停的高昂声音。


    “狸猫换太子……只识狸猫,不知太子,不知太子!哈哈哈哈……”


    女人突然仰头狂笑起来,脸上的头发滑落,露出了大半张脸。


    “黎大人,我们陪你进去吧。她手边有刀,方才叫嚣着要砍死我们,现在倒安分了些。”一侍卫道。


    他这样一说,黎霜也才注意到女人脚边插在地上的匕首,只堪堪露出漆黑的刀柄。


    黎霜越发狐疑,却在抬脚的一瞬间因为女人的怒吼止住动作。


    “站住!不要男人……不要男人!”那女人嘶吼着,死死盯着黎霜的身后。


    黎霜顿了顿,转身扫了一眼身后一排的侍卫们,道:“你们在这里守着,我自己进去。”


    “黎大人不可!娘娘说了冷宫危险,奴才们不能让大人以身试险。”


    黎霜语气坚定,“她现在并没有伤害我的迹象,况且我懂一些防身之道。照现在的情况来看,她不想见到男子,要安抚她,就只能我去。”


    “这……”十几人面面相觑,最终有一人出列道:“大人,这女人是皇上的废妃,曾因为触怒了皇上才被打入冷宫。估计是因为冷宫生活艰苦,所以才疯成这般模样。大人进去之后一定小心些。”


    黎霜得知了这些信息,点点头,复而走进,转身关上了门。


    空旷的地界内,黎霜站在门后,和坐在地上的女人对望,空气的流速都变得缓慢。


    “顾常在。”黎霜唤道。


    女人眸光一震,手已经握住了刀柄,“这是本宫的寝殿,你给本宫滚出去!”


    “顾常在不用试探我了,你根本就没有疯。”黎霜浑然不怕女人的动作,反而向她走近,停在与她不到一尺的距离。


    “可他们都说我是疯子……”女人收回手,将挡在自己眼前的头发撩开,露出了脏污不堪的脸。


    黎霜蹲下身来与她平视,“他人怎么说我不关心,我关心的是你,是否真的认为自己是个疯子。”


    “黎大人,你说呢?”


    女人突然笑了起来,嘴角慢慢上扬,直到变成一个夸张的弧度,嘴唇被拉得很长,配上这张骨瘦如柴的脸,多少有点瘆人。


    黎霜的背后似乎开始刮起阵阵凉风,和盛夏的燥热完全不符。


    她咽了口唾沫,语气还是镇定,道:“你知道今天太子选妃,也知道我要来,找准时机‘发疯’,又说了方才那些话,就是为了让我来见你吧”


    刚才她吼着说不要看见男人,黎霜就听出了她根本不是什么疯子。


    “果然是大理寺卿啊。”女人看了眼黎霜的腰牌。


    黎霜不以为意,“冷宫里只有一位叫顾常在的废妃,想知道你的身份,不难。”


    “你说什么狸猫换太子,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又问。


    只识狸猫,不知太子……难道是说冯渊吗


    女人放下嘴角,浑浊混沌的眼睛里,黑色的瞳仁只如芝麻般大小。


    她的眼睛几乎都是乳白色,要不是她一直盯着黎霜,知道她面前站着什么人,黎霜险些以为她是个瞎子。


    “此太子非彼太子,”* 女人声音粗哑,透着异常的撕裂感,“多的我不能说,因为我还想活命。我只能告诉你,有人顶替了他不该顶替的位置……而有个被掉包的太子,就在你的身边。”


    黎霜如闻惊雷,在夏日感到了刺骨的寒意,再灼热的烈阳都驱散不了凝结在她身上的寒冰。


    “你怎么保证你说的都是真的”黎霜抿着唇,定定地看着女人。


    女人的眼珠子转了转,就像两颗白色的球在眼眶中滚动。


    “我没必要这么大费周章地来骗你。如果不是那人就在你身边,我又怎么会找上你”


    “你是怎么知道的”黎霜逼问着,她都没发现自己的语气变得急促而不安。


    女人不再看黎霜,而是直直仰望着头顶的太阳,刺眼的阳光并没能让她退缩,反倒是女人的给养。


    “凡事问苍天,自有答案。你可以不信我,但如果你能去求证,你自然会知晓。”


    “好,”黎霜道:“我可以去求证,那你为什么要让我找到你口中的‘太子’”


    闻言,女子突然愣住,僵硬地低下头,一动不动地看着黎霜。


    不知道为什么,黎霜竟能从她诡异的眼睛中看出痛苦和懊悔。


    “是因为——我要赎罪。这么多年了,终究是让我等到了这个机会……”


    “好,顾常在,”黎霜站起身来,道:“如果我能搞明白这件事,希望你能将此事的来龙去脉说与我听。”


    女人看着她,并没有回答黎霜的问题,“我不叫什么顾常在,我叫顾如愿。”


    离开冷宫的时候,黎霜让那些侍卫离开,自己扶着宫墙前进,一步又一步,走得缓慢而艰难。


    “狸猫换太子。”


    裴晏的声音突兀地响起,随后声音的主人就闪到了黎霜面前,饶有兴趣地看着黎霜精彩纷呈的表情。


    “快,扶住我……”她放下手,抓住裴晏的衣袖调息。


    裴晏有些惊讶,“哟,这是怎么了那些话还不至于把大小姐吓成这样吧”


    “不是,”黎霜终于平复下来,放开了裴晏,道:“怎么可以笑得那么恐怖,怎么可以。”


    那张快要咧到耳根的嘴和白得吓人的眼珠组成了一张黎霜从未见过的脸,恰恰也是她最害怕的模样。


    方才自己看上去镇定自若,其实内心早已打起了退堂鼓。


    “大小姐之前还说不能暴露自己的弱点呢,这不就……”裴晏话还没说完,又自顾自笑了起来,“哦,在我面前就没关系,是吧”


    黎霜睨了他一眼,没有去听他话中浓浓的调笑之意,伸手推开他,往冯渊选妃的方向走去。


    “大小姐去哪儿”裴晏拉住黎霜的手腕,抬头看了眼黎霜要去的方向,语气有些抗拒。


    “去找宁贵妃,”黎霜挣开他的手,道:“藏好你自己,别又被人发现,这次我可不会再救你。”


    裴晏耸耸肩,听上去毫不在意,“好好好,不救就不救吧。”


    他展臂一跃,很快不见踪影。


    选妃已过几轮,冯渊仍是意兴阑珊,提不起兴趣,看着面前又站了一排女子,转头看着上首的皇帝和宁妙。


    皇帝沉吟了一会儿,问宁妙道:“爱妃觉得如何”


    宁妙不着痕迹地躲过了皇帝伸过来的手,抚了抚鬓角,淡道:“自然是要渊儿自己喜欢,臣妾做不得主。”


    “是,是,”皇帝干笑了两声,又问冯渊,“渊儿可要看中的女子”


    冯渊摇摇头,“儿臣怎样都好,只看父皇和母妃的意思。”


    他这样说,其实就是因为他实在选不出来。


    冯渊自选妃开始便一直张望着门口处,始终没有见到期盼的身影,渐渐地也没了兴致。


    “那就这个……”皇帝指了指一位身着粉衣的女子。


    一旁的卫霄很有眼色,拿起名册高声念道:“吏部尚书吴贵之女,吴朝暮。”


    吴朝暮从容地跪下,“臣女见过陛下,宁贵妃娘娘,太子殿下。”


    “渊儿觉得如何”


    冯渊微眯了眼,他知道吴家和冯御多有往来,如是能从吴朝暮这里下手……


    “儿臣觉得不错。”他淡淡道,尽管万般不情愿,他也躲不过这场选妃。


    冯渊等不来他日思夜想的人,但更不能忤逆皇帝的意思,公然在选妃的时候下脸,说自己非谁不娶,这样只会落人口实,让自己和黎霜先前做的一切全然白费。


    宁妙有些惊讶,日有所思地看着冯渊,又听皇帝道:“若是正妃……”


    太子妃如果是吴家,那对冯渊并没有太大的帮助。


    皇帝只是看出了冯渊的心不在焉,知道他不可能真正在今日的女子中选出合自己心意的人,所以就帮他做了一回主,好歹让冯渊的后院添个人再说。


    “父皇,正妃之位不可草率决定。吴小姐……侧妃便可。”冯渊突然道。


    见皇帝点了头,卫霄拔高了声音,“吴贵之女吴朝暮,赐黄金百两——”


    吴朝暮喜出望外,俯首谢恩。


    不出意料的,这场声势浩大的选妃以吴朝暮一人入选的结果草草结束了。


    冯渊心情不佳,跟着宁妙回宫的路上一言不发。


    “你就如此执着”宁妙问他。


    冯渊的沉默表明了一切。


    宁妙叹了口气,“太执着于儿女情长,可不是一件好事啊。”


    二人回到寝宫,发现黎霜站在殿内,宁妙忙问道:“黎小姐,如何了冷宫那位没有太大情况吧”


    “没什么,”黎霜见了礼,道:“只是臣女还想问娘娘一些事情。”


    宁妙自然应允,拉着黎霜入坐。


    黎霜忽视了冯渊如炬的目光,朝宁妙道:“冷宫那位顾常在,到底是因为为什么,才落到如此境地”


    闻言,宁妙愣了愣,“顾常在她……算了,也不是不能告诉你。”


    二十年前。


    当时的皇帝正值壮年,后宫有六位妃子,冯玲的母妃宛贵妃宠冠六宫。


    宠冠六宫或许不足以形容皇帝对宛贵妃的爱,他甚至会在每月初一和十五这两个固定要去皇后宫中的日子留宿在宛贵妃宫中。


    从此君王不早朝,就是那时的臣子的评价。


    至于皇帝为什么喜欢宛贵妃,就是因为她美极了,媚骨天成又体贴善良。


    她是臣子送来的妃子,皇帝对她的情意和对宁妙的不同。


    少年时的懵懂情愫和中年时的难抑爱意不同,但皇帝觉得这并不算什么。他的心可以是韶子①做的,每个尖儿上都站个人,但谁也不会被冷落。


    宛贵妃和顾如愿十分要好,一见如故,是宫中人尽皆知的好友。


    只是这二人的情意在宛贵妃生产那日彻底消散了。


    皇帝在微服私访的时候,突然得知宛贵妃发动的消息,远在定远的他跑死了几匹快马,还是晚了一步。


    等待他的只有宛贵妃难产而亡,为她诞下一位公主的消息,甚至没有遗言。


    “为什么,她明明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才到产期,为什么提前了!”他歇斯底里。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宛贵妃的贴身宫女也说并无异常,宛贵妃只是于睡梦中惊醒,感到肚子不适,她才火急火燎找来了太医和嬷嬷接生。


    皇帝排查了这些日子和宛贵妃接触过的所有人和物,甚至她曾站在哪一面宫墙下都亲自去查看过,确无异常。


    除了顾如愿。


    一位接生嬷嬷说,宛贵妃生产后,孩子就抱了出去。她端着补药入殿的时候,正好看到顾如愿在宛贵妃寝殿外拉着一位接生嬷嬷不让她离开。


    只是当时夜深,她看不太清楚,而且适逢大雨,很多声音都被掩盖了。


    “奴才觉得,顾常在一定是不想让贵妃娘娘脱险,所以才有意阻止……”那位嬷嬷如是说。


    皇帝大怒,命人戳瞎了顾如愿的眼睛扔去冷宫,念在和宛贵妃曾经的情意上留她一命。


    “顾常在拉着接生嬷嬷,不让她走”黎霜听完这些,不自觉地摸了摸下巴,有些疑惑


    宁妙点点头,“那位嬷嬷就是这么说的。不过她和那位被顾常在拖住的嬷嬷都已经年老离宫了,谁也不知道她们去了哪里。”


    “不过黎小姐问这个做什么”


    黎霜缓过神来,“不过是好奇罢了。”


    “今日选妃,黎小姐为什么没有来呢”冯渊见二人都没有开口,见缝插针地问了一句。


    “臣女年近二十,不如那些女子年轻貌美,断断不敢相比。”黎霜道。


    冯渊还要说什么,宁妙打断道:“黎小姐去不去那是她的事,难不成你还要将人家强绑着去不成”


    “我不是……”


    “而且黎小姐是为了替我去冷宫安抚顾常在才耽误了时间,并非有意缺席,”宁妙看向黎霜,“是吧,黎小姐”


    黎霜点头,“确实是这样,还望殿下恕罪。”


    见状,冯渊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是神情更加落寞,“无妨,我也只不过选了一位侧妃而已。”


    “这是好事,”黎霜忽略了冯渊的语气,对宁妙道:“有了可心的人照顾殿下,娘娘也该放心了。”


    宁妙无奈地笑了笑,“的确如此,我瞧那小姐是个妙人,渊儿定会喜欢。”


    冯渊不语,只是一味地低着头把玩着自己的手指。


    “时候不早了,臣女就先告辞了。”黎霜起身见礼。


    “我送送你。”冯渊突然起身。


    宁妙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也只好默许。只是在二人离开的时候,又突然对黎霜道:“黎小姐方才问二十年前的旧事,我倒想起来一件有趣的事情。”


    黎霜转头看着宁妙,听她道:“皇后娘娘是和宛贵妃同一时间生产的,挺巧的,是不是”


    这句话黎霜记在了心里,冯渊却不以为意,走在黎霜身边,道:“我知道黎小姐对我无意,更知道一而再再而三地叨扰只会惹人厌烦。反正如今我即将纳妃,所以我想说,日后我不会再纠缠黎小姐了。”


    黎霜暗自松了一口气,笑道:“你能这样想,那就再好不过了。而且我不觉得被纠缠,因为我很开心能有人因为我而得到力量和快乐。既然你即将娶妻,那一定要好好待她。唯有真心才能换真心。”


    “黎小姐说的对,我会记住的。”冯渊释然地笑着,在宫门口送别黎霜。


    离开宫门,黎霜没走几步,似有感应般转身,刚好看到了从树上跳下来的裴晏。


    他还是那样笑得顽劣,跟着黎霜继续走,“好一个真心换真心啊。”


    “怎么了”黎霜道:“我最讨厌欺骗。如果对待他人都做不到坦诚相待,那我只会对他避之不及。”


    裴晏语气轻快,“大小姐眼里就这么容不得一点沙子啊”


    “自然,欺骗就是最讨厌的魔鬼。”黎霜冷道。


    第75章 我有底气了


    “真的就一丁点也不能有”裴晏朝黎霜比了一个小拇指盖。


    黎霜瞥了他一眼, 坚定道:“不能,有一次隐瞒就会有第二次,说明这个人就不值得信任。”


    “哦——”裴晏刻意拉长了语调, 笑道:“只要有人将什么事瞒着大小姐,那大小姐就不可能原谅咯”


    “自然了, ”黎霜随口道:“在大多数情况下,我不会接受欺骗和隐瞒。既然要与我扯上关系,就不可以有所保留,那是对我的不信任。”


    裴晏双手抱着后脑勺, 夸张地叹了口气,“好好好, 不能骗人, 不能瞒人。”


    与此同时, 冯御府上。


    冯御睁开眼睛,见陆淑玹满脸愁色地坐在不远处, 目光虽是看着他, 但没落到实处, 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母后……”他声音虚浮,挣扎着坐起身来。


    陆淑玹愣了愣, 眼神聚焦到冯御身上,“醒了就好, 本宫记得你的身子是顶强壮的,怎么会突然晕过去?”


    “儿臣也不知道,”冯御摇了摇头,看向床榻边的太医。


    太医心领神会, 朝陆淑玹颔首道:“回皇后娘娘的话,大皇子殿下是忧思过度, 郁结于心,没有及时排解,才导致气血上涌晕厥。不过这不是什么大事,殿下只要保持心情舒畅即可。”


    “本宫知道了,你退下吧,不能将此事告诉任何人。”


    “是。”


    她看着冯御,问道:“本宫方才想了想,你当不会突然做出这样的事情。难不成是有人怂勇?”


    冯御眸光一震,激动道:“卫霄……是卫霄!是他唆使儿臣这么干的!是儿臣愚笨,没有早发现他已经倒戈。他那样的人,根本就不能信任!”


    “难怪本宫这些日子总看不见他,居然是留了后手。他怎么能全身而退,就没有一点软肋吗”陆淑玹语气冰冷。


    冯御摇头,“他不过一个孤儿,贱命一条。就是脑子好使,否则根本就入不了儿臣的眼。”


    “一条贱命都能将你逼成如此地步,”陆淑玹揉了揉眉心,“现在陛下护着他,本宫也拿他没办法,之前说要你娶黎霜,如今更是天方夜谭。还是好好韬光养晦,以待来日吧。”


    “是,母后。”冯御淡淡道。


    陆淑玹还要说什么,她的侍女突然走了进来,与她耳语了几句。


    她感到震惊,怒道:“那个蠢货想干什么在冷宫也不安分。既然黎霜要查,那本宫偏不让她顺心,去,送她一件有意思的东西……”


    陆淑玹低声说了一句什么,侍女领命退下,陆淑玹也急匆匆地离开了。


    待她走后,冯御的幕僚适时进来,唤道:“殿下。”


    冯御看了他一眼,问道:“今天是冯渊选妃的日子,结果如何”


    “太子殿下……冯渊只选了吴家的二女儿做侧妃,其余人皆未如选。”


    他冷笑一声,“我还以为做了太子就能娶到心上人,看来还是我高估了他。也是,我都得不到的人,他凭什么能拥有。”


    幕僚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冯御的脸色,不敢多言。


    黎霜一回到府上,裴晏就消失不见了,倒是奇怪。


    她并没有多想,回到屋内,让影儿去给董昭华和王时予送些补品后正准备休息,就看到了桌案上裴晏落下的匕首。


    这是当时她和裴晏一同去凉州买的,今晨裴晏来了这里一趟,不知道怎么就忘记带走了。


    黎霜无奈地摇摇头,正要让凌逸送去,也未见其人,只好拿起匕首往裴晏的院子走去。


    说起来,裴晏的地界是离黎霜最远的一个屋子,也是唯一一个比较大且向阳的屋子。


    这是裴晏自己挑的,黎霜当时还调侃他很会享受。


    她穿过回廊,再走过拐角,入目就是大开的木门,里面的陈设一览无余。


    黎霜心下有些狐疑,她站在门口处敲了敲门,却并没有听到回应,探身往内观察了一番,也未见裴晏其人。


    她只好抬脚入内,想着裴晏应该在后院,要去找到他,叮嘱裴晏不要丢三落四。


    只是黎霜才走到连接房间和后院的门前,就看到侧身站在院中,明显不太对劲的裴晏。


    耀眼的阳光像是要灼烧人的皮肤,熙色韶光,风停树静。叶影被撕碎,七零八落地成了斑驳的琉璃,在地上形成了稀稀疏疏的阴影。


    可是就是这样的艳阳天,裴晏的眼神却更胜数九寒天的冰棱,凛冽而冷漠,目光所及之处似乎都要被冻个彻底。


    他此刻的眼神是那样陌生,就好像黎霜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裴晏,也是她第一次这么清楚地感觉到,他是一个几千年后的来客,一个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人。


    裴晏的假发套不知去了何处,他干净利落的短发部分散在额前,挡住了他的大半张脸。


    不止他的脸,他的身体都像散发着逼人的寒气,如一道寒芒立在院内,凶意和寒凉冲破了艳阳的束缚,将空气都彻底凝固。


    在黎霜的印象里,裴晏永远是笑着的。


    无论是初见时面对成群的拔剑侍卫,还是被自己抓住,硬生生受了一道鞭刑时,甚至是自己被人下药,意识都快消散的时候,他总是笑着。


    黎霜差点以为那些放荡不羁的,吊儿郎当的,不着调的笑容是刻在裴晏脸上的,是他真实性格的写照。


    可是如今她看得明明白白,他那被挡住的大半张脸之下的,下压的嘴角。


    她突然抑制了要上前的想法,就想这样静静地看着,看着裴晏从未示于人前的模样,看着他平日嬉皮笑脸的皮囊下,藏着怎样的秘密。


    如果这时自己走过去,她可能就再也见不到这样新鲜又陌生的他了。


    裴晏走向身前大树的脚步声阻断了黎霜耳边的呼吸声,她看见无名孽火攀上裴晏的嘴角,连眉眼也被愤怒挣扎压迫着。


    而余下的几分说不清,但又道不明的情愫,都被裴晏尽数攥在死死紧握的拳中。


    然后,黎霜看见裴晏一步步走到树前,左右扭了扭脖子,发出清脆的响声。而后毫不犹豫地抬拳一砸,震得鸟雀四下飞散,树叶惊落。


    裴晏的拳头裹着风声砸向树干,指节渗出的血珠溅在树皮上,像绽开的红梅。黎霜听见骨骼与木头撞击的闷响,仿佛他要把五脏六腑都呕进这棵树里。


    这样近乎自虐的裴晏好像丝毫不觉得疼,无论那双手再如何鲜血淋漓,他只会选择再挥一拳。


    大概砸了有百来下,裴晏终于停了下来,双手撑着树干,低下头喘着气,似乎还喃喃着什么,但黎霜听不真切。


    她终于决定走过去,她甚至刻意将脚步声放大,裴晏却仍然浑然不觉她的靠近。


    “裴晏。”她喊道。


    “哈哈,”裴晏干笑了两声,在转身的同时将手背到身后,也用高大的身躯挡住了身后的树干,“我刚想去找你呢,大小姐,我刚才发现了个好玩的地方,要带你……”


    “手。”黎霜打断了他。


    裴晏状若不解,“什么呀,大小姐”


    “手,”黎霜耐心道:“把手伸出来。”


    见自己不能再蒙混过关了,裴晏耸了耸肩,将双手摊开,示意黎霜看。


    黎霜瞥了他一眼,伸手将裴晏的手掌翻了过去,露出了他鲜血淋漓的手指。


    这双手的手指已经血肉模糊,手背和手指中间的关节处更是可以称得上惨不忍睹,上面还粘着木屑,看上去触目惊心,黎霜都忍不住龇牙咧嘴。


    “为什么”黎霜握着裴晏的手,指尖触碰到黏腻的血迹,又问了一遍,“为什么要这么做”


    裴晏转了转眼睛,很是无所谓的模样,笑意浓浓的双眼直勾勾看着黎霜,“不过是为了让我冷静冷静而已。”


    “之前也这样”黎霜敏锐地捕捉到了裴晏的话中关键,逼问道。


    “没有。”裴晏沉默了一瞬。


    黎霜声音很轻,却如一把匕首,一层一层剥开了他的伪装,“是来了这里之后”


    “是。”裴晏抬眼,与她目光相接。


    她在看到裴晏砸树的时候就拿来了布条,将裴晏的匕首插回了他的腰间,边问边用布条缠住裴晏的手。


    黎霜又看了他一眼,确认裴晏的手包扎好了后便放开,“是因为我”


    “是。”裴晏直接了当。


    黎霜想了想,试探着问道:“是因为我方才说的那些话吗说我不喜欢被瞒着”


    话毕,裴晏做出求饶的神情,“大小姐放过我吧,怎么明知故问呢,我脸皮很薄的好不好。”


    黎霜可一点都不这么觉得,无奈地叹了口气,像是在整理自己的说辞。


    而后,她却在全盘托出前起了调笑的心思,问道:“你方才说找到了一个有意思的地方,是哪里”


    裴晏愣了愣,竟没有回答。


    这个“审讯”不在刑室,也没有五花八门的刑具,更没有什么审问技巧,只是最简单的问题,一个三岁孩童都能回答的问题。


    是的,他明明可以插科打诨地蒙混过关,只要随便编一个地方就能敷衍过去,就能给今日自己的言行找个合理的解释。


    但是他没有,他只是站在那里,像是已经认输,像第一次被黎霜审讯那样笑着。但不同的是,这次自己是真的不想再转移话题,坦然接受了自己的沉默。


    “那你听好了,”黎霜的脸上闪过一丝了然,抿了抿唇,“我是说过,不喜欢有人瞒着我,但那是对有利益关系的盟友,对互相试探的人。你……”


    她说完了一个“你”字,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神情有些纠结,似是不知道该怎么接着说下去。


    裴晏弯唇,语气有些得意,“但是我是例外,所以我并不在被大小姐拒之门外的范畴”


    他话外之意是说自己和黎霜没有互相试探,其实黎霜之前一直都不这么想。


    她和裴晏你来我往的言语上的交锋只多不少,可是谁也没有套出谁的话,就像两个实力相当的士兵交手,除了两败俱伤,那就是相安无事。


    但是她现在有种莫名的感觉,好像在今天之后,这种无端的试探会彻底结束。


    “或许吧。”黎霜模棱两可地回答他。


    裴晏却只当黎霜肯定了他的话,眸光中含着雀跃,开口道:“那我就当大小姐对我和对别人不一样。如果我真的有什么事瞒着大小姐,大小姐会生气吗”


    “会,”黎霜当即答道,但她看着裴晏包裹住阳光暖意的眼睛,又补充道:“但如果这件事触碰不到我的底线,伤害不到我的身边人,那我可以原谅你。”


    话毕,黎霜看到裴晏眼中的冰棱全然融化,变成了春日里的叮咚清泉,汩汩流淌的溪涧旁长满了鲜花和芳草,尽数变成了他眼睛里的柔和光亮,和暖阳交融着,足以融化最坚硬的寒冰。


    “大小姐不准反悔,我们要拉勾。”他伸出被包得严严实实的手,伸出了像蝉蛹般的小指。


    黎霜摇摇头,只当哄一个孩童,伸出右手勾上了裴晏的手指,“我不反悔,行了吧”


    烈阳绿树,一院二人,穿透树叶撒下的斑驳光点徐徐移动,围绕在树下的二人身侧,像是这场“盛大”的约定仪式的谢幕礼。


    他们对望着,手却没有松开,时间仿佛静止,这场对视或许只有一息的时间,但又或许有半个时辰那么长,长得好像他们会这样永远对望下去,直到时间尽头。


    “哎呀,”裴晏看着黎霜手上的戒指,加重了手指的力道,刻意收紧了些,见黎霜因此收回了手,又笑道:“真好,看来这点儿小伤换来的东西,值了。”


    黎霜不解,“换来什么”


    “没什么,”裴晏也放下手,笑嘻嘻地看着她,“那大小姐为什么不问我,我为什么会因为几句话就这样”


    闻言,黎霜转了转眼睛,“我猜我知道,还是不知道”


    “你知道,”裴晏语气肯定,“我们都心知肚明。大小姐现在是怎么看我的,我就是怎么看大小姐的。”


    黎霜看着他,脸上明明是坦然的笑意,语气却故意装作不相信,“你确定我一定是你心中所想的那样看待你”


    “我彻底完全,十分就有十分,千分就有千分地肯定。”他很是骄傲,眉梢上扬的弧度都能显出他此刻的自信和愉悦。


    “自作多情的男人。”黎霜如是说道。


    她在见到裴晏第一眼,听到他说要帮自己入宫的时候,黎霜说他自作多情。


    现在裴晏说他知道黎霜内心所想,知道她对裴晏的感情,黎霜也说他自作多情。


    可是哪一句话是真心,哪一句话是假意,可能只有黎霜自己知道了。说不定裴晏也知道,但谁能肯定呢


    “大小姐真好,”裴晏并没有回答黎霜说自己自作多情这句话,自顾自道:“有了大小姐,我就不用怕受伤了。”


    黎霜睨了他一眼,好笑道:“难道你之前就怕过”


    他不止一次在黎霜面前展示过自己的武功,飞檐走壁,跳崖武剑,面对多少敌人都是云淡风轻,如今居然说怕


    “这怎么能相提并论呢,”裴晏歪了歪头,那双桃花眼里满是笑意,“今时不同往日,我有底气了。”


    黎霜装作听不懂裴晏的话,“行,你以后还会这样干吗”


    她听到了一道突兀的心跳,一道不属于自己的心跳声。


    就像觅食的猎豹,心甘情愿扑进有人精心准备,就等着他上当的陷阱。


    “不了,再也不了。”裴晏当即答道。


    得到了自由的鸟,尝过了飞上云端,睥睨一切的滋味,又怎么会再回到困住自己半生的囚笼,甘愿做别人豢养的一只金丝雀呢


    终是没有第三个人知道,黎府的一处后院内,有两个人已经进行了最后一场“交锋”。


    冯玲宫内。


    “公主寻我”花容款款走向冯玲,神情还是一如既往的乖顺。


    冯玲斜坐在榻上,在花容即将靠近自己时抬了手,道:“停。”


    她从没有拒绝过花容的靠近,这还是第一次。


    花容愣住,嘴巴很合时宜地向下一弯,“公主,是花容哪里做错了吗,公主为什么不要花容靠近”


    闻言,冯玲微眯了眼,仰了仰头,像是在活动脖颈,“本宫记得,你的兄长是王安平手下的人。”


    “是,”花容转了转眼睛,低头藏住了自己的神色,“不知公主为什么要问这个”


    要知道,冯玲之前可从来没有和他提过自己的兄长。


    正是因为冯玲对自己借着公主面首的身份给自己的兄长,在朝中捞了不少好处这件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过问,花容才放心继续这样做。


    可是现在冯玲突然提这么一句是为了什么自己这几年来讨好冯玲也算是得心应手,是冯玲最宠爱的面首,连郑劭都颇为忌惮,冯玲当不会和他纠结这件事才对。


    “你说呢”冯玲闭上眼睛,身后的侍女在为她按摩肩膀,好不舒服。


    花容直接跪了下来,想着长痛不如短痛,道:“花容知道公主纵容,所以多关心了些自己的兄长。兄长也不止一次跟花容提过,很感激公主您对他的知遇之恩,改日会来亲自拜访公主……”


    “知遇之恩”冯玲笑出声来,睁开眼睛,坐直了身子,往花容的方向倾了倾,“他是知了谁的恩,又是要报谁的遇你当本宫是傻子吗!”


    “花容不敢!”花容双手伏地,“花容想着兄长若能在朝廷上为陛下效力,那也是在为公主做事,所以没想太多。只是不知道公主会厌恶至此,花容实在是……”


    冯玲不耐烦地整理了一下衣裙,冷冷道:“若是以前,本宫断不会因为此等小事而斤斤计较。可是你做了什么,本宫又为什么找你,你自己很清楚。”


    她语气冷冽,像是要吃人,吓得花容浑身发抖。


    花容颤颤巍巍地伏跪在地上,声音发抖,“花容不知做错了什么,还请公主殿下明白告诉……”


    “蠢货,”冯玲骂道:“你上次去大皇兄府上干了什么,你说。”


    花容大惊失色,没想到这件事被冯玲查了出来,“公主明查,花容只是被大皇子请去府上聊了聊兄长的事,并没有说什么啊……”


    “你还撒谎!”冯玲拿起手边的玉枕朝花容砸了过去,玉枕哐当碎了一地,也砸得花容朝一旁倒去,直直倒在了玉枕的碎片上。


    但花容并不敢痛呼出声来,只是复而跪在地上,膝盖似乎被碎瓷片扎得更深,但他无暇顾及,“公主……”


    “你借着本宫的身份在宫里打探,甚至将父皇立储秘旨放置的地方都打听得一清二楚,还告诉了大皇兄!本宫怎么没早发现,你是大皇兄塞过来的人”


    冯玲懒得再和花容掰扯,直接将她知道的消息说了出来。


    花容抖如筛糠,“公主……公主,花容也是被逼的,花容也是无奈之举啊!如果花容不这么做,花容的兄长在朝中就没有立足之地了啊!”


    “所以你就要做出这样杀头的事”冯玲冷眼看着他,并没有什么耐心,抬了抬手,“来人,拖下去,乱棍打死。”


    “公主,公主!”花容被走上来的侍卫拖了出去,拖出了一条长长的血印。


    冯玲不想看到这样的鲜红,身后的侍女很有眼力地开始打扫。


    适时,郑劭从门口走了进来,望了身后一眼,停在了冯玲面前,“见过公主。幸好公主发现了花容的所作所为,臣之前就与公主说过,花容此人……”


    “你是想说本宫早该听你的话”冯玲嘲讽地看了郑劭一眼,淡淡道:“别想和本宫邀功,这事儿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郑劭挤出笑容,“公主说得对,臣做了一桌好菜,想请公主赏光……”


    “没兴趣。”冯玲起身离开,打扫的侍女也很快收拾好了地面走了出去。


    屋内很快就只有郑劭一人,殿外还传来花容不断的惨叫声。


    第76章 她看不见了


    “黎小姐, 这是太子殿下赏给黎小姐的玉镯,说一定要让黎小姐戴上。”一宫女模样的人对黎霜道。


    黎霜并没有在冯渊身边的人中见过她,疑惑道:“确定是太子殿下给我的”


    “是的, 殿下说黎小姐不能拒绝。”


    闻言,黎霜拿出盒中的玉镯, 道:“我收下了,你回去吧。


    “黎小姐,殿下要奴婢亲眼看着小姐戴上。”宫女强硬道。


    黎霜更觉疑惑,拿起这只红玛瑙玉镯左看右看, 也没有看出什么异常来,于是将它戴在了手腕上。


    她把手举到宫女面前, “这样可以了吧”


    “自然。”宫女行了一礼, 转身离开。


    黎霜关上大门, 立刻取下了手镯收回袖中。


    她方才将手镯举起来的时候,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


    而且黎霜潜意识里觉得这镯子有问题, 而且不像是冯渊送来的东西。


    那宫女的态度就和往日冯渊派来的人不同, 黎霜根本就没有相信那人说的话。


    但是如果不是冯渊, 又会是谁呢


    她只不过是戴上一会儿敷衍她,想看看这只镯子有什么猫腻。


    “小姐, 这镯子真好看。”影儿正擦着屋内的花瓶,朝黎霜手上暼了一眼。


    黎霜淡淡道:“别被外表* 所迷惑了。”


    但是自己看了又看, 还是看不出来什么,无论是玉镯的成色还是质地,都是非常普通且常见的。


    偏偏这个时候凌逸和裴晏已经出府去大理寺替自己办事了,所以黎霜打算等他们回来再说。


    而后黎霜将玉镯放到屋内的桌上, 回到床榻上午睡。


    “小姐,小姐”


    影儿的声音传入黎霜的耳朵, 唤起了黎霜的意识。


    她感到头有些晕,整个人如同被泡在水里沉沉浮浮,胸口有些发闷。


    平日她午睡后是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所以她第一时间就感到了异常。


    黎霜睁开眼睛,入目却是一片漆黑,甚至看不见任何物件的轮廓。


    “什么时辰了,天怎么这样黑”她可从来没有午睡睡到半夜的时候。


    影儿看着黎霜睁着眼睛,问着这个奇怪而突兀的问题,疑惑道:“小姐,你说什么呀平日小姐午睡都是两刻钟,所以我才来叫醒小姐,现在也不过未时而已。”


    未时明明午后的时辰,天色为什么会这么黑


    黎霜心下一惊,连忙站起身来,用力眨了眨眼睛,凭着感觉伸手在眼前晃动了几下。


    没有感觉,甚至连光影的变化都没有。


    她看不见了。


    “影儿,影儿……”


    黎霜几乎是下意识伸手去寻影儿,碰到影儿伸来的手后才安定下来。


    见黎霜如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握住了自己的手臂,眼神涣散,根本没落到实处,不知道在盯着哪里,顿时明白了过来。


    黎霜露出的一截手腕上尽是蔓延往上的青紫密纹,像是几条小蛇缠绕其上,要包裹吞噬掉黎霜的手臂。


    “小姐!”她蹲在黎霜身前,仔细查看着她的身体,“怎么会这样”


    黎霜稳住心神,声音也镇定了不少,道:“那镯子有问题,一定有问题。”


    闻言,影儿伸手拿过了一旁桌上的手镯,见它不过是最常见的玛瑙镯子,“这是谁送给小姐的我去问问。”


    “不知道,但极大可能是宫里的人。”黎霜回忆着,想到了来送镯子的那名宫女身上的着装。


    尽管她说是冯渊送的东西,但黎霜本能地没有相信,就算是从自己戴过那镯子之后就失明的情况来看,极大可能是有人要对他下手。


    她的确没有想到,不过是戴了片刻,这镯子就像是缠上了自己似的开始让自己得到反噬。


    反噬……


    “那该如何是好,”影儿有些哽咽,“是谁要这么害小姐现在小姐的眼睛都看不见了,这……”


    黎霜尽力适应着无边的黑暗,如同被困在了密不透风又封闭的暗室,没有出路,没有生机。


    “先不要声张,不能让别人知道这件事,”黎霜呼出一口气,“裴晏和凌逸呢,还没有回来么”


    影儿正要说话,便有一道笑音穿堂而来——


    “有人想找我”


    裴晏大步入内,见黎霜僵硬地坐在床上,恍惚地看着窗棂的方向,见自己进来也没有一点反应。


    他看到影儿眼角的泪水,站定在桌边,“怎么了这是,大小姐午睡还赖床”


    黎霜和影儿都没有答话,裴晏直接走到了黎霜面前,见她还是没有看自己,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她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你……看不见了”裴晏挑眉,有些惊讶。


    影儿咬了咬牙,“不知道是谁送给小姐一个劳什子镯子,小姐不过戴上片刻,午睡起来后就这样了。”


    闻言,裴晏看了眼被影儿放回桌上的镯子,又扫到了黎霜诡异的手腕,意味深长道:“真有意思,哪有这么厉害的毒”


    “说不定过几日就自己好了,别担心。”黎霜淡道。


    裴晏当即道:“没错,到时候我就把公文搬到大小姐屋子里,一句一句念给你听然后去大理寺办事的时候我也陪着大小姐,告诉你小心脚下”


    他语气轻快,但黎霜知道他是在说自己如果现在不重视,以后的麻烦之后越来越多。


    “那……”黎霜挣扎了一会儿,眼神空洞地转过头,朝着自己认为影儿站着的方向,“去熬些药来吧,决明子,枸杞之类的,或许能有所缓解”


    影儿当即应下离开,裴晏坐在床榻上,托起黎霜的手臂,不由分说地将衣袖向上拢了拢,提到了手肘处。


    如果说黎霜纤细的手腕让那些青紫的痕迹看上去并不算触目惊心,那蔓延到整条手臂的似蟒蛇般的纹路几乎占满了裴晏的视线。


    对于这种冒犯,黎霜罕见地没有阻止,目光转到裴晏的方向,却是在看他的头顶,“你不是什么都会吗,这个毒,你能解吗”


    “是毒是蛊还说不清楚,”裴晏放下了黎霜的手腕,看着她无神的双眼,竟觉得有些陌生和烦躁,“不舒服”


    “也没有,”黎霜摇摇头,“方才觉得头晕,现在倒好些了,只是眼睛看不见,怪可怕的。”


    裴晏没有说话,握着黎霜的手,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不知道是忘记了放开,还是故意要通过这样的方式表达些什么。


    他目不转睛,伤口已然恢复了的手缓缓抚上了黎霜的眼角,但没有真正碰到,只是虚虚抚了抚。


    这双眼睛是很漂亮的,恰到好处的、相得益彰的鸦羽般的睫毛配上微微上扬的眼角,棕褐色的瞳孔在思考的时候总会灵活地转来转去,透着和熙而清亮的光芒。


    可是现在这双眼睛因为某些原因失去了神采,竟透出些灰暗来,甚至转动的眼睛都显出些迟钝的感觉。


    向来对一切胸有成竹的裴晏,第一次对这样的情况有些手足无措。


    他这次的确没有办法,领先这个世界几千年的记忆和能力也没办法立刻解决黎霜的情况。


    裴晏只能看着黎霜睁着那双漂亮的眼睛缓缓转动,但万物都无法在其中映出色彩来。


    “你怎么不说话”黎霜打破了沉默。


    裴晏放下手,盯着黎霜的眼睛,问道:“还记得我之前和大小姐讲的那个故事吗”


    “什么”黎霜微蹙了眉,“故事”


    “从前有个乌鸦,它喜欢收集世界上最漂亮最耀眼的东西。然后有一天,它的主人让它去找一颗最夺目璀璨的宝石,但它却衔来了一双明亮的眼睛。”


    黎霜突然记起来了,觉得毛骨悚然,佯怒道:“你现在说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裴晏还是笑着,想让黎霜看见自己的表情能开心些,结果意识到她现在看不到,又自觉无趣地耸了耸肩,“你之前不是去了冷宫一趟,听到什么狸猫换太子”


    黎霜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无厘头问这么一句,但还是把当时的所见所闻告诉了他,顺便将宁贵妃给她说过的后宫旧事与他说了。


    听完后,裴晏敏锐地捕捉到了一点,“大皇子和福盈公主是同一晚出生的,而和福盈公主母妃一向交好的妃子在她生产那晚突然行为诡异”


    “是,”黎霜点头,“冷宫那位看上去比皇后老上许多,但我觉得她应该是和皇后差不多年岁,甚至可能还更年轻,冷宫的磋磨已经让她变了模样。”


    “被掉包的太子就在你身边,”裴晏不知道想了些什么,“那不就是……”


    而黎霜没有认真听裴晏的话,还处在悲悯之中,但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手被裴晏紧紧握住,忙抽了出来,朝一个方向道:“登徒子。”


    “拉手都不行”裴晏语气很是委屈,本想摆出楚楚可怜的神情,但又放弃了这个想法,“我身上该看的,大小姐不都看过了,怎么现在还害……”


    砰——


    瓷器碎裂声打断了裴晏的话,二人一齐转向声音的源头,裴晏看见凌逸目瞪口呆地站在门口,目光有些崩裂。


    裴晏知道他听到了什么,很是无所谓的模样,安抚似地拍了拍黎霜的肩膀,“我去处理。”


    “怎么连药碗都端不稳了”裴晏见地上碎了一地的瓷片,颇为可惜的模样。


    凌逸看了眼床榻上的黎霜,压低了声音,道:“你说什么什么叫你身上该看的小姐都看过了,你知道你这样说会有损小姐名声吗”


    “你如果不说出去,那有什么好担心的”裴晏逼近,“你会吗”


    “我当然不会!”凌逸当即道:“可是你为什么这么说难不成……”


    他十分隐晦地看了眼裴晏的某处,眼神顿时变得狠厉,“你凭什么……”


    “兄弟,”裴晏无可奈何地看了他一眼,道:“不该打听的就别打听,反正大小姐清清白白,没人会说她什么。”


    凌逸正要说话,裴晏转身看了一眼黎霜,“你瞧瞧你多冒昧,这好好的药都撒了。”


    闻言,凌逸看着地上的狼藉,懊恼地叹了口气,“我再去煎一副便是,小姐不知道被什么歹人所害,要是知道了,我肯定会将他狠狠揍一顿。”


    “但愿你真的敢这么做,”裴晏微眯了眼,语气莫名,看着影儿从不远处走来,道:“看着点大小姐,我去去就回。”


    裴晏最后很是莫名地仔细看了看凌逸的脸,而后抬脚离去,影儿问他去做什么。


    “那镯子收好,说不定日后有用。大小姐失明这件事,千万不能再让其他人知道,包括大小姐的父母,否则会惊动暗处的人。”


    影儿一头雾水,“好,好。”


    只是凌逸收拾完地上的狼藉离开,影儿才进去陪黎霜没多久,裴晏又折返回来,拿来了许多布条。


    “你这是……”她疑惑地看着裴晏的动作。


    裴晏正用布条包裹住屋内桌椅的边角,甚至连床榻下的小木板都不放过。


    只要是有锐角的地方,都被裴晏包了个严实。


    黎霜察觉到了屋里的动静,问道:“这是在干什么呢,怎么在到处走动”


    “没什么,”裴晏见影儿要替他回答,打断道:“大小姐安心休息,大理寺那边我会去打个招呼,说你最近私事繁忙,叫人帮你告个假。”


    他想得周全,黎霜笑出声来,却是对着影儿,“我有什么好休息的,赶快让眼睛恢……”


    但是黎霜突然停住了,她本就不明显的笑意凝固,微微低下了头。


    万一,她再也看不见了呢


    “迟早的事。”裴晏接了她的话,转身走了出去。


    影儿抿了抿唇,道:“小姐放宽心,裴晏一定能找到治疗小姐的办法。”


    黎霜并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坐着。


    无边的黑暗笼罩了她,尽管她已经努力地睁开了眼睛,却还是如同置身于无边无际的漆黑空间。她在里面走了很久,伸出去的手也被黑暗包裹,整个世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她又一次怀疑自己会不会就这样盲下去,成为一个再也看不到的人。


    黎霜抬手摸着自己的脸,摸着自己的手臂,好像这样就能缓解她此刻内心的无助和焦躁,好像这样才能证明,她还活着。


    “影儿,你在哪里”黎霜突然出声。


    影儿立刻抓住了黎霜的手,“小姐,我就在这里,会一直陪着小姐。”


    “那为什么我看不到你呢……”她闭上眼睛,眼前的世界并没有任何变化,无论怎么样,她都像身处混沌之中的人,被隔绝在了另外一个世界。


    而这个世界之外的人想进来,自己也只能听到他们的声音,通过他们的声音去感知曾经自己生活过的鲜活的世界。


    那些色彩此刻都离自己远去了。


    “小姐,我一直都在的。”影儿很是心疼,握紧了黎霜的手。


    皇宫,凤仪宫内。


    陆淑玹看着沉着脸的冯御,一时无话,二人就这么静默着,空气竟有些尴尬。


    “娘娘,殿外有人求见。”一宫女入内道。


    陆淑玹蹙眉,“本宫不是说了不要任何人打扰”


    “可那人说今日一定要见到娘娘。”宫女有些为难,显然是方才陆淑玹的说辞并没有说动那位殿外来客。


    “让他进来吧。”陆淑玹闭了闭眼。


    阳光倾泻入殿内,殿门口走进一挺拔高大的男子来,万丈天光将他的身影劈成了两半。


    一半辉映着他的凌冽寒芒,一半照耀着他冷峻的面容。


    “裴晏。”来人自报家门,不跪不伏,好一副刁民做派。


    “你怎么敢来!”冯御怒然起身,愤怒已经让他忘却了裴晏的无礼。


    陆淑玹却显得冷静,她早就知道了裴晏给自己和冯御带来了多大麻烦,又是一个怎样闷声干大事的人物。


    “你倒有勇气,来做什么”她冷声开口。


    裴晏见冯御又自顾自坐下,朝陆淑玹道:“我来要解药。”


    “什么解药”陆淑玹只是转动着手上的佛珠,毫不在意。


    裴晏也不恼陆淑玹的明知故问,直白道:“黎家小姐突然失明,是因为戴了皇后娘娘给她的镯子。”


    “真是笑话,”陆淑玹冷眼看他,“你有何证据证明是本宫所为如果拿不出证据胡乱攀咬,被治罪的可不单是你一个人了。”


    她像是在看一位微不足道的蝼蚁,他的控诉和怒气对自己来说不过是无聊生活中的一些调味剂。


    裴晏只是定定站在那里,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我没有证据,但有皇后娘娘感兴趣的秘密。”


    “你有什么秘密能让本宫在意”陆淑玹像是被逗笑了。


    “二十年前的雨夜,大皇子和公主同时降生,但那晚发生了一件事,哦不,是两件事。”


    闻言,陆淑玹突然顿住,手中的佛珠被扯断,珠子哗啦啦滚落一地。


    有一颗珠子滚落到了冯御脚边,被他一脚踢开,“说这个做什么你怎么会知道二十年前的事情,说出来也不怕笑掉大牙。”


    陆淑玹抬眼看着裴晏,冷声道:“本宫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皇后娘娘别着急,等我慢慢说。”


    裴晏动了动脖子,“之前的宛贵妃难产离世很是蹊跷,可她的宫人们都说她身体康健,在生产前日都能频繁走动,怎么会难产呢”


    “你问本宫,本宫又去问谁”陆淑玹翻了翻眼睛。


    “那就先将此事放到一边,”裴晏道:“宛贵妃生产非常突然,提前了近一个月。但是陛下查过,没有人对宛贵妃的胎动手脚,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在陆淑玹近乎威胁的目光下,裴晏笑道:“宛贵妃怀的是双生胎。”


    “胡说八道。”冯御冷笑一声。


    “到底是不是胡说,皇后娘娘自有定论,”裴晏并不看冯御,“双生胎都会早产,而当时的太医误诊,并没有诊断出来,故而此事被瞒了过去。”


    陆淑玹厉声道:“所以呢这和本宫有什么关系”


    “一个宠冠六宫的妃子怀了皇嗣,而六宫之主也是如此。如果那位宠妃诞下皇子,势必会威胁到皇后娘娘的地位吧”


    裴晏像是在讲一个故事,“而皇后娘娘知道自己这胎是位皇子,可不敢去赌皇上的心思。唯一能让她安心的,就是除去这个隐患。”


    “你放肆!”陆淑玹站起身来,“这里是凤仪宫,不是你满口胡诌的地方!”


    裴晏盯着陆淑玹,“皇后娘娘这样,莫不是被我说中了”


    他没看陆淑玹难看的脸色,继续道:“所有的一切都被安排好了,只是谁也没料到宛贵妃突然发动。接生的人发现是双生胎,一时拿不定主意,只好自作主张抱走了皇子,留下了对皇位没有威胁的小公主。”


    裴晏清了清嗓子,看到冯御的脸色也变得难看,内心有些快意,“还好那位接生嬷嬷心善,没有让那位皇子夭折在襁褓之中,而是准备偷偷抱出宫去扔掉,让他自生自灭,也算做了好事。”


    这段话对冯御来说无疑是巨大的信息,他目瞪圆睁,“你说的都是真的”


    “或许吧,”裴晏笑了笑,“结果那位嬷嬷将皇子抱走的时候,遇到了赶来的顾常在。顾常在发现了嬷嬷的意图,要和她争抢,结果因为雨夜的缘故,所有人都以为她只是在拉着嬷嬷不让她行动,成了害死宛贵妃的罪人。”


    陆淑玹一甩袖子,“不用在这里编排,没有人会信你说的话,若不是你自投罗网,本宫早就让人将你轰出去了。”


    只是裴晏并不在意陆淑玹的威胁,“还有呢。顾常在没有成功,那位皇子被丢出了宫外,下落不明,宛贵妃也被迫‘难产’,一切都这么水到渠成。但是皇后娘娘有没有想过,那夜出事的皇子不止一位呢”


    “你什么意思!”陆淑玹怒气冲天,还看了一眼呆愣了的冯御。


    裴晏也看着冯御,又转向陆淑玹,笑意更浓,“娘娘难道不觉得,大皇子的这张脸,不止和娘娘不像,连和陛下都没有相似的地方”


    第77章 狸猫换太子


    “你!”


    最先说话的是冯御, 他站起身来,直指裴晏。


    但他说不出来其他的了,因为自己长得不像陆淑玹和皇帝这件事, 自己早就发现了。


    他起初很是疑惑,但从来没有人敢和他提。如今这事被裴晏直白地说了出来, 他竟有些慌乱。


    陆淑玹当即要让人把裴晏打出去,但裴晏丝毫不慌张,道:“难道皇后娘娘不想知道一些真相吗还是说,娘娘要让此事人尽皆知”


    “你如何能凭三言两语就想污蔑御儿的血统”陆淑玹冷道:“你故意损害皇家脸面, 难道想让陛下治罪吗”


    裴晏看着她,“娘娘, 两个单眼睑的人是不可能生出双眼睑的孩子的, 这点娘娘随意找一户人家都能够验证。”


    他看着冯御的脸, 竟有些调侃的意味,丝毫不觉得自己一个人站在这里, 面对的是大盛的皇后和大皇子。


    “娘娘可以滴血验亲, 但是娘娘敢赌吗”裴晏扬唇, “若不滴血验亲,那大皇子是否是皇家血脉并无人刻意深思。但只要娘娘这样做了, 天下人都知道大皇子血统有疑,届时又该如何堵住这悠悠众口”


    “你——”冯御抖着唇, 满是不可置信的模样,转头看着陆淑玹,“母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而陆淑玹只是站在那里, 面上的愤怒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茫然和恐惧。


    她也看着冯御,看着这个自己已经养了二十年的儿子。


    按理说, 她不应该因为裴晏的三言两语就对冯御的身份产生怀疑,她亲眼看着冯御一日日长大,而长相的确是她曾经的疑惑。


    皇帝不止一次地对冯渊说过“此子肖我”,却从来没对冯御说过。


    那不成他也发觉了这件事,但并没有深究吗还是说他已经发现,所以太子之位才给了冯渊


    陆淑玹不敢再细想,声音有些虚浮,“你先出去,本宫要听他细说。”


    “母后!”


    “退下!”陆淑玹险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发觉冯御错愕的神色后又补了一句,“本宫会给你一个答案,但现在不是你该在这里的时候。”


    冯御愣了愣,瞪了身前的裴晏一眼,愤恨地甩了甩袖子,大步离开。


    “你还有什么猜测,全都说出来。”陆淑玹坐回榻上,揉了揉眉心。


    殿内燃着的名贵香料已经不能抚平她此刻的心乱如麻,反而催生了她的疑虑和焦躁。


    如果冯御真的不是她的儿子……


    “我刚才顺道去了太医院,问了些关于眼疾的问题,结果碰到了一个接生嬷嬷,”裴晏回忆道:“我打听过了,她那样年纪的嬷嬷早就出宫了,却不知道为什么留在了宫里。”


    “所以呢,”陆淑玹睁开眼,“难道她是本宫当年的接生嬷嬷不成”


    裴晏笑了一声,“巧了,还真是。她的信息很好知道,三言两语就套出来了。我还从一个太医那里知道了一个有趣的事情。”


    他很显然是在卖关子,陆淑玹压制住心底怒火,只好顺着他的话问道:“什么事”


    “那个嬷嬷曾经有一个孙子,她的儿媳难产死了,儿子当时便不知所踪,将孙子丢给了她,”裴晏道:“没办法,在她孙子出生的第二天,嬷嬷就把孙子带到了太医院照顾,而那一天,正好是娘娘生产的日子。”


    “荒谬!”陆淑玹咬牙切齿,“太医院的那些人就有这样好的记忆,连这些细枝末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对比起陆淑玹的恼怒,裴晏却显得云淡风轻,“因为那位嬷嬷将孙子带来太医院的时候,逢人便说自己的苦难,没有人不记得。”


    他转了转眼睛,继续道:“然后,不知为什么,自打她为娘娘接生过后,那位孙子就再也没出现过了。”


    陆淑玹的瞳孔猛然放大,手也紧紧抓着衣裳。


    她心中的那个猜测越来越接近真相,因为——


    “我知道这件事后,特地留了个心眼。为娘娘诊脉的记录簿上,写明了娘娘气血两虚,体质素弱。而陛下还是娘娘的表亲,血脉相冲,也就是说,这个胎儿其实……”


    “够了!”陆淑玹猛地砸碎了手边的玉瓶,耳边嗡鸣不断,呼吸都变得急促。


    难怪,难怪她没有听到孩子降世时有过啼哭,那些嬷嬷都没有让自己立刻看自己的孩子!


    是那个嬷嬷害怕自己会因为死胎降责于她,擅自做主用自己刚出生补救的孙子来掉包!


    所以她到这样的年岁都不出宫,是因为自己的孙子会时常出入宫中,她舍不得离开。


    冯御曾和她说总是有一位奇怪的嬷嬷打听自己,甚至还会在看见他时泪眼朦胧,恨不得上前与他说话……


    这一切的一切,都解释得通了。她为别人养了二十年的孩子,整整二十年。


    陆淑玹险些当场晕厥,指甲隔着衣料陷进了肉里,她也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裴晏。


    “娘娘想查也不是不行,将当时为娘娘接生的嬷嬷一个个搜罗起来拷打,总会有人亲口承认的。或者是瞒着所有人让那位嬷嬷来滴血验亲,就看娘娘愿不愿意这样大张旗鼓了。”


    她冷眼看着裴晏事不关己的神情,冷道:“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可只要本宫想堵住你的嘴,不是什么难事。”


    这件事甚至可以算得上丑闻,皇帝若是知道了,必然大发雷霆,说不定还会降罪自己和陆家。


    就算冯御不是皇家血脉,但只要在所有人眼中,他是大盛高高在上的大皇子,这就足够了。


    她和陆家花费这么多心思培养的皇子,绝不可能因为旁人的话被扣上血统不正的帽子。


    只是自己的孩子……


    陆淑玹的脸色变得有些悲悯,手指也终于放松下来,手掌抚上了自己的小腹。


    裴晏看着她,道:“是吗皇后娘娘想杀人灭口,的确是很容易的事。但我要替皇后娘娘保守这个秘密也很容易。不过若是我死在这里,不出几日,长安都会知道这件事了。”


    “你卑鄙。”陆淑玹愤恨道。


    “不过是为了自保,算不得卑鄙,”裴晏转了转眼睛,“而且娘娘或许想知道,被丢出宫外的那位皇子,现在是何处境”


    陆淑玹放下了手,冷道:“说。”


    “我可不能说,”裴晏笑得揶揄,“我要是说了,皇后娘娘不会放过他的。只要他好好活着,总有能认祖归宗的那一天不是”


    被裴晏戏耍了的陆淑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只觉得周遭声音都离自己远去,满脑子都是自己替别人养了孩子的声音。


    “所以你说这么多,只是想要解药”陆淑玹几乎是咬牙切齿,满腔怒火似马上就要喷涌而出。


    她哪知道自己为了对黎霜小惩大诫一下,牵扯出这样大的事情来”


    如果自己要大张旗鼓证明冯御就是皇嗣,那自己当年坑害宛贵妃的事也会被揭露出来,不仅得不偿失,还损敌一千自伤八百。


    况且黎霜只是失明了而已,自己甚至会赔上后位和陆家在朝中的地位!


    “自然,”裴晏的语气突然冷了下来,“和黎家交恶的不过就是皇后娘娘和大皇子,想找到源头不难。所以,解药呢”


    他朝陆淑玹伸出了手,脸上毫无调笑之意,是有足够的筹码和底气,朝高高在上的皇后索要能救黎霜的东西。


    “陛下宠爱宛贵妃,若他知道了是皇后娘娘害死了她,怕是……”


    “够了!”陆淑玹怒道:“本宫给你便是。”


    她从榻边拿出一个锦盒来,抬眼看着裴晏,“这东西要以心头血为引才有效,且药效要等上五日,你可敢要”


    “有什么不敢要的。”


    此言一出,陆淑玹将锦盒朝裴晏扔去,被裴晏稳稳接住,“现在皇后娘娘就能少一条罪名了。”


    “如果没效,皇后娘娘知道会怎么样。”裴晏收起锦盒,转身就要离开。只是他没走几步,身后陆淑玹的声音突然响起。


    “你说过,要保守这个秘密。”陆淑玹看着裴晏的背影道。


    裴晏闻言,微侧了脸,阳光照在他的脸庞上,勾勒出锋利的轮廓,“我说过吗”


    他笑了一声,没管身后的陆淑玹如何破口大骂,大步走出了凤仪宫。


    “你是怎么知道的”


    殿外,冯御叫住了裴晏。


    “看来你也算聪明,知道偷听,”裴晏转头看他,“不过你到底是不是皇子,这点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这个身份。”


    冯御正在思考裴晏话中的意思,再抬头时,裴晏却早已不见踪影。


    他呆愣在原地,回想着方才殿内裴晏和陆淑玹说的话。


    死胎,接生嬷嬷,孙子……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只不过是一个下人的孙子,一个卑贱的血脉!


    自己鸠占鹊巢这么多年,居然还是以这样的方式知道自己的身世。


    冯御脑中轰鸣不止,再暖的阳光也驱散不了他心底的凉意。


    他站在殿外望着门内,陆淑玹还是那样高高在上地坐在凤椅上,神情不明,也同样直视着他。


    二十年的母子情分,在这相望的一眼中已然明了,或许心思各异,但冯御也知道,陆淑玹是不可能让这件事暴露的。


    “母后!”他高声朝里唤了一句,“儿臣告退。”


    冯御朝陆淑玹行了一礼,抬眼时的目光晦暗不明,转身离开。


    “大小姐,吃药。”裴晏将盒中唯一的药丸喂给黎霜吃下。


    黎霜忍着苦气,“咽不下去……”


    “喝这个。”裴晏扶住黎霜的后脑勺,将一碗鲜红又温热的东西慢慢喂给黎霜。


    味道又腥又甜,像是刻意加了什么东西掩盖它原来的味道。


    “咳咳……”黎霜好不容易喝完,蹙眉问道:“好热,你给我喝了什么。”


    裴晏放下药碗,拿起锦帕擦黎霜的嘴,“热水,想喝什么自己加。”


    还热水,黎霜又不是傻子,她信方才自己喝的是热水,还不如信自己明日就能登基。


    “大概过几日就能好,这些日子就不要出府,我已经和重要的地方打过招呼了。”


    黎霜缓了缓胃中的不适感,口中还有股腥甜的味道。还没等她再问,又有什么甜得发腻的东西塞进了嘴里。


    “唔……”


    她试着嚼了嚼,发现不过是蜜饯,语气有些不满,“把我当什么了。”


    裴晏耸耸肩,“难得看大小姐这幅样子,一时没收住。”


    “对了,”他看着黎霜正望向不远处的桌案,将她的脑袋掰到了自己的方向,“之前冷宫那人说的狸猫换太子,我想我已经弄清楚了。”


    一刻钟后。


    黎霜很是惊讶,灰暗的眼睛似乎都有些亮色,“你光凭主观猜测就去找了皇后,难道就不怕自己说错了”


    “我没想那么多,”裴晏的语气很是无所谓,“我当时就想着,怎么用最大的筹码换解药。尽管千分中只有一分的可能,我也不能放过。”


    黎霜没有再说话,一时间,漆黑的视线里似乎有一道明明灭灭的光亮照了进来,成了这个世界里唯一的亮色。


    她不过就是在这里坐着,裴晏就找到了真正要害自己的人,猜出了她还没来得及深思的疑惑。


    “为什么”黎霜轻声问道:“为什么要以身试险如果你真的猜错了,光是私闯宫闱这一条,就足够让你人头落地。”


    裴晏愣住了。


    他以为黎霜会继续和他探讨骇人听闻的皇家秘辛,结果她只是问:为什么


    “哪有这么多为什么,”裴晏看着黎霜放在被褥上的手,摩挲着那枚戒指,“我想这么做而已,我想看到那双世上最漂亮的眼睛,恢复它原本的光亮。”


    黎霜抿了抿唇,“解药可以慢慢找,你一旦因为这个丧命,你可知道我……”


    “我”什么,黎霜却再也说不出来了。


    她哪知道裴晏的胆子已经大到可以单枪匹马去凤仪宫以一挑二拿走解药她哪知道裴晏已经一次又一次在不知不觉间为自己犯险,险些有性命之忧


    连黎霜自己都觉得奇怪,为什么第一件关心的事情会是这个


    裴晏是自己的暗卫,一举一动都和黎家有关,所以不能出事。


    对,一定是这样的。黎霜心道。


    可是这个理由终究没能说服自己,黎霜无意识地眨了眨眼睛,微低下头,选择了沉默。


    “你怎么”裴晏追问不舍,像是一定要黎霜说出答案,“你担心我你害怕我会出事”


    他话说得直白,脸和黎霜凑得极近,尽管黎霜看不到,但她能感受到裴晏说话时的气息喷洒在自己脸上。


    “我不想给你收尸。”黎霜冷硬道。


    “原来是关心我,早说嘛,”裴晏拉起黎霜的手,“走,大小姐,带你去晒晒太阳,对眼睛好。”


    黎霜无语凝噎,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裴晏抱了起来,“我都看不见了,有什么用……喂,为什么突然抱我!”


    可是裴晏并没有理会黎霜的捶打,反而恶意地颠了颠,见黎霜被迫攀着自己的脖子,才心满意足地朝外走去。


    他将黎霜放在了一张提前放置好的躺椅上,随后坐在她身边。


    “现在的重点是,那位被掉包的皇子。”裴晏将谈话拉* 回了正轨。


    黎霜感受着暖阳照在她脸上,虽然看不见这明亮的景致,眼睛却还是感到了温暖。


    “我猜,你和我想的一样。”黎霜语气莫名。


    裴晏正要说话,一道男声打断了他。


    “小姐怎么出来了”凌逸走到二人身边,疑惑道。


    裴晏起身看着他,仔细看了看他的眼睛,“果然,单眼睑。”


    “凌逸,你……”黎霜看向自己认为的方向,“你今年是何年岁”


    “二十,”凌逸不解道:“小姐为什么问这个”


    裴晏抱臂,感叹道:“像,真是太像了。你有没有见过皇帝,或者是皇后”


    “曾经远远瞧见过,但看不真切,怎么了”凌逸更加疑惑,总感觉这两个人有什么事在瞒着他。


    黎霜仔细回忆着凌逸的脸,自己都有些不确定,道:“凌逸,你确定,人牙子告诉过你,你是他在长安捡到的”


    “是,”凌逸似不远回忆起那段经历,“他说他将我养大,应该努力卖个好价钱回报他。只是他甚至没有告诉我,我的生身父母。”


    他被人牙子打骂到六岁,从来不敢问自己是何来历,只知道自己是个被人丢弃的孤儿,任人转卖打骂。


    遇到黎霜这样的主子,是他一辈子的幸事。


    黎霜给了自己吃喝和住处,护自己无虞,那批被人牙子贩卖的孩子里,他应该是最幸运的那一位。


    所以他尽心尽力为黎家和黎霜卖命,那是因为他们给了自己第二次生命。


    可是黎霜为什么又突然问自己这个问题呢


    凌逸正疑惑着,便听到黎霜缓缓开口,道:“那如果我告诉你,你极有可能是二十年前,宫里被人丢弃的皇子呢。”


    “什么”凌逸像是觉得自己听错了,脸上满是震惊。


    “二十年前,难产而死的宛贵妃其实生下的是双生胎,一位是福盈公主,一位就是……”


    她没有再说下去,但是凌逸已经全然懂了黎霜的意思。


    自己流落在外二十载,到头来自己是这样的身世。


    他有父亲,还有一位姐姐。


    裴晏饶有兴趣地看着凌逸的反应,笑道:“怎么,吓傻了我们也不能完全肯定,不如去滴血验亲”


    而凌逸的表情像是凝固住了,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巨大的信息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胸腔里似乎挤压着什么东西,脑中跑过千军万马,轰鸣一片。


    头顶温暖和熙的阳光和周遭的一切声音都离他远去,就像坠入了一个无底洞,耳边除了狂啸的风,什么也没有。


    再离奇再荒谬的案子自己也同黎霜经历过了,他自诩接受能力要强于许多人,可还是在知道自己的身世时变得手足无措,一丝反应都给不出来。


    他该作何反应


    是欣喜惊讶自己原来是皇家血脉,可以过上更好的日子了。还是痛哭流涕自己孤苦伶仃这么久,到头来连自己的亲生母亲都没能见一面


    好像都不是,他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连大脑的情绪都感受不到了。


    他转了转眼睛,深呼出了一口气,“什么滴血验亲,太荒谬了,陛下也不会答应的。这事太久远了,谁能说得清呢”


    见凌逸是这样的反应,黎霜顿了顿,“你……你不想认祖归宗就算可能判断有误,也要给自己一个交代不是”


    “就是,”裴晏附和道:“到时候你回宫做了皇子,可不要忘了黎家,不要忘了大小姐。那句话叫什么……苟富贵,莫相忘”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都像是已经肯定了凌逸的身份。


    而凌逸只是干笑了两声,看着地面,挤出勉强的笑容来,“是不是有那么重要吗如果到时候发现不是,岂不是贻笑大方”


    落的就不只是自己的脸了,还有黎家和黎霜的。


    况且自己一个人这么久了,怎么会适应皇家的生活皇帝又怎么真的会认自己这个除了武功一无是处的儿子


    这一切都太过离奇,凌逸已经肯定黎霜和裴晏猜错了。


    “要不还是试试吧,说不定……”


    没等裴晏说完,凌逸摇头道:“没必要,也不重要。我去给小姐煎药了。”


    “欸……”黎霜话音刚落,凌逸就已经大踏步离开。


    她知道凌逸走了,叹了口气,“如果真的不是呢”


    裴晏笑了一声,“什么滴血验亲,都是唬人的。随便两个人的血滴在清水里都能相融,到时候还不是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唬人的黎霜还没再深入思考,就听到一阵脚步声传来。


    影儿走近,望着凌逸离开的方向,“他怎么了失魂落魄的。”


    “没什么,我和大小姐跟他闹着玩呢。”裴晏答道。


    “是吗”但影儿也没有再多问,帮黎霜按揉起肩膀来。


    第78章 糟糠之妻不可弃


    “大皇子殿下!”


    一妇人喊住宫道上的冯御, 带着克制了三分的笑容朝他小跑而来。


    冯御转神,愣在原地。


    声音和模样都很熟悉,是那位太医院里时常关注自己的嬷嬷, 也就是自己的……


    “见过大皇子殿下。”嬷嬷熟练地给冯御行了一礼。


    冯御表情有些古怪,语气冷硬, “有事吗”


    “奴婢替膳房给殿下送些吃食。”嬷嬷笑着从身后拿出一个竹藤编制的食盒来。


    冯御紧盯着眼前这个做工粗糙的食盒,神色有些冷,“你可知御膳房所用的都是掐丝珐琅八宝提盒这莫不是你自己所用之物”


    闻言,嬷嬷便直接跪了下来, 语气颤颤巍巍,“奴婢……”


    她眼睛转了转, 直接将食盒打开, 里面精致的桂花糖糕摆得整整齐齐, 还散发着香气。


    “这是殿下最爱的吃食,奴婢擅自做主送给殿下, 还请殿下品鉴一二。”嬷嬷的头低得很低, 似是不敢看冯御的表情。


    “你非御膳房中人, 擅自出离太医院,再来拦我, 到底是何居心”他看着不远处站着的陆淑玹,脸色沉了下来。


    嬷嬷浑然不觉, 只是笑着,“这不过是奴婢的一点孝敬……殿下英明神武,这都是应该的。”


    而冯御看着她跪在地上的模样,双手还高高举着食盒, 似根本不觉得累。


    “以后莫来寻我,我与你并无干系。”冯御转身就走, 并不理会身后嬷嬷脸上的失落。


    正当她收起食盒打算起身的时候,冯御又转身,从腰间拿出一锭银子扔了过去,正好扔在了嬷嬷的面前。


    “拿去,赏你的。”


    嬷嬷喜出望外地看了冯御一眼,爬着将银子收了起来,眼中似有泪水,“大皇子殿下宽厚,殿下万福金安!”


    而冯御看到陆淑玹已经转身离开,神色晦暗不明,最后看了那位跪在地上的嬷嬷一眼,带着满身寒意离开了这里。


    “哟,赵嬷嬷,这可是大皇子给的赏赐”一太医见赵嬷嬷从宫道那处笑眯眯地回来,手中还颠着一锭极有分量的银子。


    赵嬷嬷见状,连把银子收了起来,笑容也淡了下去,“没有没有,你看错了。”


    “真是奇了怪了,看都不让看一眼。”太医见赵嬷嬷自顾自离去,喃喃道。


    黎府。


    裴晏坐在黎霜身边给她念着公文,而影儿负责按照黎霜的话用狼毫记录。


    “刘员外的妻子刘陈氏将刘员外告到了大理寺,说刘员外宠妾灭妻,还时常对她打骂,长达一年之久。陈氏不堪其辱,才选择状告。”裴晏将公文上的内容总结了一下。


    闻言,黎霜愣了愣,“妻告夫?”


    大盛律法中,凡妻告夫者,都要先背上两年牢狱。而丈夫是否真的有此行径并不是最重要的事,大多男子最后都毫发无损,被判刑的往往都是受伤害的女子①。


    上次吴贵的夫人状告,也是只敢状告吴贵的小妾,根本不敢去质问吴贵。


    “这……”影儿也有些为难,她大小就跟着黎霜,耳濡目染,自然对大盛律法颇为熟悉,“刘夫人跟了刘员外这么久,应当知道妻告夫的下场。既然她如此做,说明她已经被磋磨至深。”


    黎霜直接站起身来,竟打算一个人走,“先不着急批复。将刘员外和陈氏一同传唤去大理寺,我必须亲自审……”


    “小姐!”影儿忙上前拦住黎霜,“小姐如今眼睛还未好,不可走动,被有心之人发现,定会对小姐不利。”


    “我必须去,就算置身屏风之后,我也要亲自督办。”黎霜倔强地要前进,影儿只好把她交给裴晏,自己去传刘员外和陈氏了。


    裴晏扶着黎霜的手臂,见她走得飞快,根本不像眼睛看不见的人,反而如履平地,一心往外走。


    “你这样大张旗鼓地走出去,别人想不知道你现在的状况都难。”裴晏用了些力道,让黎霜不要再走。


    “那我……”黎霜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身边人拦腰抱起,不由分说地飞上了院墙。


    裴晏笑道:“看我左脚蹬左脚背,右脚蹬右脚背,想飞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黎霜:?


    “你这也蹬不上吧?”


    黎霜看不见眼前和身下情形,导致耳边的风声更加明显,她感受到自己的身体一上一下,也不知道这是裴晏第几次这样为所欲为。


    他飞的速度很快,落到了黎霜平日处理公务的院子里。


    黎霜有些踉跄,刚落地的不适感还没消失,下意识要抓住能支撑身体的东西,哪知裴晏一落地就放开了自己,自己的手什么也摸不到。


    “裴晏。”她有些紧张地喊了一声,发现裴晏并不在自己身边,那么大一个裴晏,总不能凭空消失了吧?


    黎霜就像摸瞎一般,双手伸出胡乱摸索着,小心翼翼地踏出步子,每一步都能看出她的不安和疑惑。


    人呢?黎霜在心里问道,就这么片刻的时间,还能长翅膀飞了不成?


    这么想着,黎霜已经挪动了一些距离,发现双手什么也没摸到,步子越发大了起来,结果不慎踩到了地上的石子,一个踉跄就要往前面倒去。


    她还没惊呼出声,身子便被人稳稳接住,随之而来的便是那人惯有的调笑声,“大小姐,怎么这么不小心?”


    黎霜还没有平静下来,意识到自己扑到了裴晏的怀中,还能听到他被放大的心跳声,站稳后猛地一锤,“你故意的?拿我取乐呢?”


    “哎哟,我可不敢,”裴晏稳住黎霜的手臂,任她发泄不满,“我是去拿凳子了,没想到大小姐自己就开始行动了。”


    他说着就把黎霜往身下的凳子上按,让她稳稳坐着。


    “我还按照你的意思,给你拿了个屏风,好让他们发现不出来什么异常。”裴晏的话中有明显的邀功的意思。


    黎霜扯了扯嘴角,“那我唤你,你却不答,这又作何解释?”


    “这……”裴晏讪讪地摸了摸鼻尖,“哎呀,别问有的没的了,一会儿人就来了。”


    “大人!”


    没等黎霜说话,院外就传来一声女子的呼喊。


    “大人,”女子提着裙裾大步走进,却只见到了一扇屏风和屏风旁的裴晏,“这是……”


    裴晏从善如流,“黎大人身体不适,不便见外人,就这样说便可。”


    听黎霜肯定的声音从屏风后传出,屏风后的人影还动了动,女子才放下心来。


    她调息后,看向身侧冷着脸的李员外,愤恨道:“大人,我是陈家正妻陈朝曦。我的夫君刘川宠妾灭妻,每每酗酒后便对我肆意打骂,还请大人作主!”


    说着,陈朝曦就挽起了自己的衣袖,露出青紫遍布的手臂,“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是刘川打的!他克扣我的吃食用度,全都拿给了那小妾!”


    裴晏“嘶”了一声,摇头道:“啧啧,下手真是狠呐,这可是你的妻子,你居然下得了手?”


    而黎霜也通过裴晏的声音,似乎亲眼看到了陈朝曦“惨不忍睹”的手臂,蹙眉道:“我知道了。刘川,你可有话说?”


    “大人,”刘川气定神闲,道:“这是我的家事,贱内这些伤不过是她自己不小心磕碰所致。至于什么宠妾灭妻……大人可以去问问我府上下人,我从未做过此事。”


    “当然了!”陈朝曦看着他,“我身边一个下人都没有,他们不都是向着你的吗?”


    而后,她又看向黎霜的方向,“大人不妨明察,可以去刘府上瞧一瞧,我住的是何等破烂的柴房,吃的又是些什么。如果这还不足以为证,大人也可以去问问街坊,是否时常听到刘府里传来的打骂声。”


    “你!”刘川怒不可遏地指着陈朝曦,“你真的要如此倔强?”


    “刘川,”黎霜冷冷出声,“我只看我能看到的东西,如果你无愧于心,为何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不如我真的照陈夫人的话去查一查,看是不是真的有这么回事?”


    裴晏看着刘川吹胡子瞪眼的模样,小声道:“他怕是想抵赖,毕竟没有物证,他想说什么都可以。”


    “大人,大盛律法可从未说过身为一家之主,不能管教自己的妻子。陈氏言行无状,善妒无才,乃是犯了七出之条②,我未曾休妻就已是开恩,她反倒倒打一耙说我有过错,这不是贼喊捉贼吗?”


    刘川胸有成竹,说话不紧不慢,和陈朝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不过刘川属实是找到了为自己辩驳的说辞,黎霜也知道光凭这个无法将刘川定罪,缓和的话还没说出口,陈朝曦就抢先质问起了刘川。


    “七出之条?”陈朝曦不可置信,往后退了几步,看着刘川道:“我为你生下了一子一女,被你关在柴房,一人都未见过。我侍奉公婆妯娌无不尽心,从不生口舌是非,不偷盗无恶疾,连你宠爱入骨的小妾都是我亲自替你择选的!我甚至放下姿态亲自侍奉她,你说我善妒?”


    她似是痛极,以手抚住心口,“你现在居然说,我犯了七出之条……那我问你,我到底犯了哪一条!”


    刘川愣住,像是不知道陈朝曦会一条一条为自己辩驳,对她一时无言,转身对黎霜道:“大人,就算如此,她以妻告夫,就够她牢里蹲个两年吧?”


    “你真要如此做?”黎霜语气有些冷,“你想的不只是让她入狱,还想让她受杖责吧?”


    “你太狠心了!”陈朝曦眼中含泪,“你欺负我孤身一人活在世上,无人为我撑腰,便要如此待我。昔日你不过一个穷小子,是我夜夜提灯苦绣绣品变卖,用来贴补家用,供你读书科举。我的一双眼睛都快熬瞎了,手都要被针戳烂了!现在好了,你高中了状元,光耀门楣,三妻四妾好不快活,转头就将我忘了。你做员外得来的好日子,可半分让我尝过!”


    她说完,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酸楚,蹲下身掩面痛哭,衣袖也随之滑落,一双手臂上的青紫痕迹触目惊心,天见犹怜。


    黎霜看不见眼前是何情形,但听着陈朝曦哭泣的声音,竟有种“兔死狐悲”之感,但更多的则是无力和痛心。


    有人说,糟糠之妻不可弃。有人说,贤妻扶我青云志,我还贤妻万两金。


    可如今,刘川飞黄腾达之时,全然忘记了自己的妻子,所得的万两金银也没有陈朝曦的份。


    刘川的表情称得上是五彩斑斓,竟有些不知所措,再不似先前的气定神闲,“大人,我……”


    “你有两个选择,”黎霜淡淡开口,“一是以陈朝曦妻告夫的由头把她关进狱里,打她一顿让她老实,再也不敢忤逆你,任你打骂。二是若陈朝曦没有和离之意,那从今往后你必须以正妻之位礼待她,再不能像之前那样欺辱她,我也会让人时不时拜访,看你是否真的如此做了。”


    说完,黎霜又“哦”了一声,补充道:“宠妾灭妻和殴打妻妾在大盛的确不算什么罪名,但我会向陛下提议,所犯男子必将得到他应有的惩罚,如果你再犯,就不会如此轻易地揭过去了。刘川,你想好了吗?”


    她的声音透过屏风传来,像是被裹了一层刀子,将刘川刺得遍体鳞伤。


    他抖着唇,看着蹲在不远处哭泣不止的陈朝曦,竟恍惚地会想起自己还没有发达的时候。


    一间破茅屋,陈朝曦却将它上下打理得干干净净,一切都井井有条,该有的一件不落,用陈朝曦的话来说,就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特别是笔墨纸砚,陈朝曦甚至宁愿自己少吃些米,也要用银子采买刘川念书需要的东西。


    没有书,陈朝曦就一家一户地去借,或者是用一些自己为数不多的首饰换来,再将整本书工工整整地抄录下来。


    陈朝曦不识字,更别说要她抄书。她只是模仿着那些复杂的文字,一笔一划地写下来,刘川还曾笑她学别人东施效颦习字,说她的字犹如狗爬。


    到冬日的时候,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③,陈朝曦还是一日一日地为刘川抄书。


    ——“妾不要紧,只要刘郎能安心读书,妾做什么都可。”


    白日的时候,陈朝曦就照顾刘川和公婆的起居,时不时在刘川念书的时候关心他有没有什么需要,却被刘川训斥不要打扰。陈朝曦外出捕鱼砍柴,她能做的活都做了,只为了刘川能安心念书。


    到了晚上三更天,陈朝曦终于有了自己的时间,她便会点燃刘川没有用完的蜡烛,就着那一点点微光绣锦帕,绣团扇,只要是长安的世家小姐喜欢的绣品,她都会绣,而且因为绣得精致特别,偶尔还能卖出好价钱。


    ——“你干什么呢,这么晚点蜡烛,我还睡不睡了?”


    ——“欸,妾这就灭烛。”


    饶是这么说,陈朝曦灭烛后便离开了屋子,就着屋外的月光继续绣着,每日能睡上一个时辰已是知足。


    刘川没有辜负家人的期望,一举夺魁,更是凭自己的经商头脑,成了长安富商之一。


    在刘府日益富有的时候,陈朝曦仍是像之前一般不施粉黛,不饰钗环,朴素的衣裙让刘川嫌弃不已。


    ——“我不是给了你银子,怎么不知道打扮自己?你这是丢刘家和我的脸!”


    ——“一丝一缕,恒念物力维艰④。我们还是要……”


    ——“够了!以后别出门了,我都替你害臊。”


    日子一天天过去,刘川让陈朝曦替自己纳了几位美妾,刘川格外喜欢其中一位,甚至有时还会因为她整日不见踪影。


    陈朝曦劝过他要节制,刘川却不以为意,只当陈朝曦善妒,加上之前不少狐朋狗友告诉他女人的听话是要打出来的。


    所以在他们成婚正好第五年的当晚,刘川第一次打了陈朝曦。


    他感受到了打人的快感,逐渐过分,更在小妾的唆使下将陈朝曦关入了柴房,让她与狗分食一餐。


    自己已经是员外了,怎么会有这样上不得台面的妻子?他不是没想过休妻,只不过还没将这个想法付诸行动,陈朝曦就先告了自己。


    刘川突然回过神来,耳边还响着陈朝曦的哭泣声。


    她这双手,曾托举了自己和刘家上下,如今却用来覆面,挡住自己的泪眼。她这副身躯承受不住刘川的盛怒一折,如今却蹲在地上哭恸。


    不是之前二人未曾发达时她深夜在自己身边,十分克制的轻声啜泣,为刘川的辛苦念书感到心疼的啜泣。而是他忘记之前的一切,在毁了自己后要和自己斩断关系的刻骨铭心的痛哭。


    她在发泄,在指控,似动物濒死前的悲鸣,也似琴弦断裂前的绝响。


    黎霜和裴晏都敏锐地察觉到了刘川的情绪变化,在等他做出一个选择。


    良久,刘川走到陈朝曦身前,唤了一句,“朝曦。”


    忽地,陈朝曦停止了哭泣,从手掌中抬起头来,泪眼朦胧地看着刘川,看着这副已然变了许多的面孔。


    她的脸上已经有了皱纹,还有昨夜自己在上面留下的巴掌印,再不似之前那般青春靓丽,更差自己的小妾远矣,此刻还满是泪水,静静地望着他,一如他们曾经相望的时刻。


    刘川心下一动,伸手要将她拉起来,陈朝曦却猛地一躲,突然坐在地上,抱头大喊:“不要打我,不要打我!”


    陈朝曦下意识的反应深深刺痛了刘川,他动作顿住,而后蹲下身将陈朝曦抱住,“对不起,陈娘,对不起,是我不好……”


    而后,刘川总算安慰好了陈朝曦,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黎霜认真地问她,“你真的想好了,不和离?”


    “我想好了,”陈朝曦吸了吸鼻子,“只要他能悔过,就没有和离的必要了。”


    “刘川,我还是会让人不时上门走访,希望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黎霜道。


    刘川点头如捣蒜,紧紧握着陈朝曦的手,“我保证大人,我保证!”


    二人离开后,黎霜叹了口气,似有千言万语,但都化作了那一声叹息。


    裴晏有些感慨,“这人真有意思,突然就悔过了。难道之前那些事都当不存在吗?要是我,宁愿做下堂妇,也不要再委曲求全。”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黎霜淡道:“或许对于陈朝曦来说,自己无处可去,刘川的身边才是最好的归宿。她今日能鼓起勇气控诉刘川,已经很勇敢了。毕竟不是所有的女子都想着要嫁一个好夫君,对她来说,她和刘川昔日的情分更重要。”


    “啧,”裴晏摇了摇头,“但愿刘川是真的悔过了吧。陈朝曦身上的伤,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好的。”


    说起伤口,裴晏突兀地想起黎霜的手臂,自顾自抓起黎霜的手看了看,“居然淡了不少,看来那药果真有用。今日是第四天,说不定大小姐明日就能看见了。”


    黎霜没来得及打走裴晏的手,脑中尽是自己马上就要重见光明的欣喜。


    回府后,黎霜让影儿替她写了一份奏章,让冯渊代为转交,顺便告诉他今日大理寺发生的事情。


    “废除妻告夫当罚的罪名,还要对宠妾灭妻或打骂妻妾的男子进行惩戒?”皇帝看着黎霜的奏章,颇为意外。


    他没想到黎霜已经做到了这个份上,是要让大盛百姓和官员都看到她的所作所为,要凭一己之力修改大盛建国以来的律法。


    冯渊颔首,道:“儿臣以为此事未尝不可。父皇有所不知,大盛女子其实早已苦此久矣,黎霜此举不仅既能体现父皇的以仁治天下,还能让皇妹高兴。”


    提到冯玲,皇帝的表情果然开心了些,将许多事都抛之脑后,“不错,那此事就交由你和黎霜去办吧,朕相信你们二人的能力。”


    “是,父皇。”冯渊拱手,脸上浮现出笑容。


    这可是黎霜交代自己的事情,幸好自己没有搞砸。


    第79章 我来陪你了


    夜幕降临, 太医院仍是灯火通明。


    太医们忙忙碌碌,没有人注意到赵嬷嬷已经离开。


    宫中的夏夜似乎格外冷些,瑟瑟夜风像是要吹进赵嬷嬷的骨头里, 冻得她打了个寒颤。


    她怀中的银锭子已经被她捂得发热,赵嬷嬷往寝屋的方向走, 却听到不远处的草丛里似有异声。


    下人们的寝屋外头不允许点蜡,黑漆漆的夜里,悉悉索索的异声让赵嬷嬷止住了脚步,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


    宫里时常有野猫出没, 和赵嬷嬷睡在同一间屋子的人都不胜其烦。每当半夜有野猫叫声打扰清净的时候,他们总会让赵嬷嬷去打走野猫。


    不过赵嬷嬷却是极爱猫的, 到这时, 自己就会拿一些自己不舍得吃的馒头出门, 喂给那些饥肠辘辘的野猫们。


    既然自己迟早都要出来一趟,那赵嬷嬷心想自己不如先喂饱了野猫再说, 左右自己的银子已经够她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再也不用偷藏别人不要的霉馒头了。


    思及此, 赵嬷嬷进屋找到了自己的床铺,人都没有回来, 没有人会看见自己。赵嬷嬷从枕头下拿出一油纸包着的馒头来,似觉得撕下一些不够, 她直接将整块馒头都拿了出去。


    屋外的风愈发大了,草丛也跟着动了起来。赵嬷嬷模仿着猫叫,小心翼翼地靠近草丛,伸出去的手上还拿着半块馒头。


    她唤了许久都未曾听到猫的回应, 走进草丛,努力辨别着身前的情况, 再扒开眼前碍事的草,不佳的视力让赵嬷嬷感到艰难,只觉得自己好像踢到了什么东西,像是……


    “啊——”


    不多时,草丛里走出一男子来,颠着手中极具分量的银子,笑道:“说了财不外露,怎么就被我看见了呢?”


    他哼着小曲大步离开,心情颇好。


    第二日一早,冯御下了早朝后往凤仪宫的方向去,路过太医院时见里面有些喧闹,破天荒地起了疑心,便让随从去问问情况。


    随从很快返回,“回殿下的话,是昨夜死了一位嬷嬷,不知道为什么想不开,上吊自杀了。”


    “嬷嬷?姓甚名谁?”冯御心下一动,竟隐隐有些不安。


    “无名,只是人人都喊她赵嬷嬷。”随从道。


    赵嬷嬷……


    冯御霎时间顿住,眼底闪过一瞬的震惊和慌乱,但很快恢复正常,似他方才的表情不过是错觉一场。


    随从见冯御的脸色有些奇怪,心下也想不出他为什么会这样,试探道:“殿下?”


    “走吧。”冯御缓过神来,无悲无喜,就像死的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


    凤仪宫内,陆淑玹仍是端坐着,身侧的侍女见冯御来了,行了一礼便退了下去。


    这是自上次裴晏来了一趟之后,冯御第一次来凤仪宫,但他丝毫不觉得尴尬和不自在,像从前那样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母后,得了坐下的令就往一旁坐着了。


    陆淑玹仔细地看了他一眼,语气莫名,“听说太医院那边死了一位嬷嬷,好像姓赵?”


    “是,儿臣方才也知晓了此事。”冯御道。


    “你不去查查,她为何突然自尽?”


    冯御颔首,竟挤出了一丝笑容,道:“一个与儿臣无关之人,不值得儿臣费心。”


    “哈哈哈……好一个无关之人,”陆淑玹神色晦暗不明,语气却是轻快而讽刺,“是啊,不过一个下人而已,死了就死了。”


    “是。”


    黎府。


    黎霜今日的早朝又告了假,她已经不愿去打探那些群臣如何编排她。


    昨日陈朝曦和刘川离开后,影儿当晚又去瞧瞧打听了一番,见刘川果真反省,不仅给陈朝曦最好的屋子,还对府上下人放话,此后谁也不准怠慢陈朝曦。


    既然这样,黎霜也安下心来,一夜好眠。


    今日她醒后,本以为睁眼还是一如既往的漆黑一片。但当她尝试着抬起眼皮,乍泄的光芒还是刺得她又闭上了眼。


    是错觉吗?


    黎霜的手有些发抖,忙从床上坐了起来,嘴唇也颤抖着,又试着睁开眼睛,入目就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衾被,一双手也不见他们曾描述过的青紫痕迹。


    她再抬头,所有的物件争相闯进她的视线,那些色彩,那些光亮,自己曾以为再寻常不过的东西,此刻对于黎霜来说却如失而复得的奇世珍宝。


    而黎霜近乎贪婪地四处看着,像是要把这几天失去的东西都补回来一样,似乎连空气都变得格外香甜。


    她终于体会到了这种澎湃的心情,近乎激动雀跃,一颗心胡乱地跳着。


    屋内所有陈设的尖锐处都被包上了软布,黎霜静静看着,随即走下床去,伸手摸了摸那些白布,而后,她的视线就转移到了桌上的玉镯上。


    “砰”的一声,玉镯碎了个彻底。


    影儿听到屋里的动静,急忙跑了进来,见黎霜看向自己,惊喜道:“小姐,你……”


    她见黎霜笑着点头,跑过去拥住了黎霜,声音还有些哽咽,“我就知道小姐这样好的人必不会受太大的苦,都是那些心思歹毒之人的错……”


    黎霜安抚地摸着影儿的脑袋,“我这不是好了吗,没事了,没事了。”


    “大小姐——”


    裴晏笑着走进屋子,看着黎霜的模样,盯着她已然恢复了神采的眼睛,没有像影儿那般惊讶,而是意料之中地笑了一声,“这下好了,看来皇后没有骗我。”


    “谢谢你。”黎霜的笑容真心实意,语气郑重。


    裴晏愣了愣,眼神竟有些飘忽,“有什么好谢的……”


    “我去叫凌逸!”影儿看着二人的情况,笑着离开。


    屋内只剩下黎霜和裴晏,气氛倒轻松了些,裴晏看着黎霜脚下的碎玉镯,问道:“不打算留个证据?”


    “我没想那么多,”黎霜道:“只是我看到这个镯子的时候,下意识就这么做了。”


    裴晏“哦”了一声,转移了话题,“半个月之后,太子就要娶吴朝暮了。”


    “我知道,”黎霜坐在桌边,“他要娶吴朝暮,可他们好像没有什么交集,难道……”


    “怎么,你不想他娶妻?”裴晏抱臂看她,盯着黎霜的眼睛。


    黎霜睨了他一眼,“太子的事,什么时候轮到我想不想了?只是吴朝暮嫁给了太子,那吴家就不得不换一个支持的人选,倒是好事。”


    “说不定他就是这么想的,”裴晏道:“他这个人看似重情,但永远会把自己的利益放在第一位。”


    黎霜闻言,疑惑道:“这不好吗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如果他真的因为一己之私放弃该做的事,那他就不是太子了。”


    “哎,”裴晏耸了耸肩,摇头道:“真是一点亏都舍不得让他吃。”


    黎霜听出了他话中阴阳怪气的味道,还没想好说辞,凌逸就从屋外进来了。


    自上次黎霜告诉他他可能是流落在外的皇子后,这还是他第一次来找黎霜。


    他的脸有些憔悴,眼下有些乌青,显然这两天没有睡好,被什么事深深困扰着。


    “凌逸,”黎霜喊他,“有几日没见到你了。”


    凌逸咬着唇,走到黎霜面前,道:“小姐,我想过了* 。无论我是孤儿,还是什么皇子,我都只想陪在小姐身边。”


    “什么?”黎霜哑然。


    “我向来自由惯了,跟着小姐也知道朝廷党争的残酷复杂。就算我是皇家血脉,我也不想认祖归宗,成为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小姐当我贪生怕死也好,当我安于现状也好,我只是不想离开小姐。”


    凌逸一口气说完,神情也轻松了很多。


    裴晏笑了一声,模仿着凌逸的声音,夹着嗓子道:“我不想离开小姐——”


    见状,黎霜打了裴晏一下,朝凌逸道:“只要是你自己的选择,我就不会强迫你。不过若是哪一天你改主意了,也可以与我说。”


    “嗯,”凌逸点点头,挤出笑容来,“小姐眼睛好了,我还没恭喜小姐。”


    黎霜摸了摸自己的眼睛,突然想起了什么,“我入宫一趟。”


    冷宫还是那样萧瑟,大门敞开,灰扑扑的门槛和掉漆的墙面都显示着这里的人迹罕至。


    黎霜抬脚走进,却没见到顾如愿,除了满目萧瑟别无他物。


    “我在这里。”


    只闻其声,未见其人,黎霜不知道顾如愿是怎么知道她来了的,顺着声音的源头朝干涸的池塘走去,见池塘边突然伸出一只手来,忙后退了几步。


    她惊魂未定,看着顾如愿手脚并用地爬了上来,一口气又坐在地上,撩开眼前的头发,朝黎霜笑道:“你来了。”


    黎霜咽了咽唾沫,朝她身后的池塘看了一眼,“你在下面干什么?”


    “我偶尔喜欢坐在下面思考,看着那些只剩尸骨的鱼,觉得有趣。”顾如愿的声音还是嘶哑着。


    黎霜抿了抿唇,道:“你之前告诉我的事情,大概有了眉目。但是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有一位皇子被送出了宫?”


    “你居然知道了?”顾如愿的眼睛迸发出光亮,“找你果真没错。我没有选择直接告诉你,是因为我怕你觉得我是一个胡说八道的疯子,不肯帮我……”


    她的笑容有些苦涩,黎霜轻声道:“你装疯,不就是为了保住自己这条命吗?”


    “哈哈哈……”她突然笑了起来,“我这条命早就该死了!要不是为了赎罪,我何至于这样浑浑噩噩地活着,和行尸走肉一般无二?”


    “所以你说你想活着,只是为了等到今天?”


    顾如愿的眼神变得茫然,“是啊,真相大白之日,就是我罪孽尽消之时。当时我贪生怕死,不敢告诉皇帝真相,才导致我如今的结局,这都是我咎由自取!”


    “那你赎罪,是想知道什么?”黎霜又问。


    顾如愿抬头看她,“那位皇子,还好吗?”


    “他很好,”黎霜立刻回答,“只是他不想回到宫里,不过他定会性命无虞。”


    “真好啊,”顾如愿喃喃道:“真好……本来我想让此事大白于天下,不过如果这是他自己的选择,那我也接受。既然这样,那我也了无遗憾了。”


    黎霜纠结了一会儿,抬头看了看碧空如洗的天空,“你说,凡事问苍天,所以才能知道这么多秘密?”


    “说不定呢,”顾如愿轻轻摇晃起来,“如果老天什么都告诉我,那就好了。”


    她自顾自又呢喃了几句什么,黎霜听不真切。在她又望向自己的时候,黎霜隐隐察觉出了什么,“此憾已了,代我和他问声好吧,至少让他知道,有人还爱着他,永远……”


    黎霜知道顾如愿是什么意思,轻轻点了点头。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黎霜走出了冷宫,在望向顾如愿最后一眼时,她竟有些不安的感觉。


    在她离冷宫有些距离的时候,不少宫人提着水桶往冷宫的方向跑,大喊着:“冷宫走水了,冷宫走水了!”


    黎霜瞪大了眼睛,转身朝冷宫的方向望去,见冷宫上方飘着灰烟,她只是僵在原地,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而此刻的冷宫里,顾如愿躺在火势最大的位置,脸上挂着释然的笑意。


    “屹清,我来陪你了。我……终于如愿了。”


    屹清的孩子好好的,那昔日宫中被救之恩,她也终于还清


    ——“你们干什么呢,因为她位分不高就肆意欺辱,当心本宫治你们的罪!”


    ——“别叫我宛贵妃,叫我屹清吧。以后我罩着你,在这宫中就没人敢欺负你了。”


    ——“我有孕了,太医说是位公主。到时候她生下来,我也让她喊你一声娘亲可好?”


    ——“这是屹清的孩子,你要把他抱到哪去?你们为虎作伥陷害屹清,会遭报应的!”


    ——“你要是敢说出去,本宫要弄死你这条命,就像踩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你为何要拦接生嬷嬷,朕没想到你佛口蛇心,却有如此歹毒的心肠。”


    ——“臣妾……认罪。”


    冷宫上方那一缕缕升上天空的浓烟,都是顾如愿化作的愧疚和释然。


    陆淑玹听着殿外的喧闹,脸色不太好,“外面是在做什么?”


    宫女颔首道:“回娘娘的话,是冷宫那位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纵火,将自己烧得面目全非,陛下已经派人去将她安葬,冷宫也暂时用不得了。”


    “不过冷宫而已……”陆淑玹突然坐起身来,“顾如愿?她不是一直都疯疯癫癫的,今日怎么……”


    宫女见陆淑玹这副模样,试探着喊道:“娘娘?”


    “她今日见过什么人?”陆淑玹微眯了眼。


    宫女心领神会,忙跑出去打听,又急匆匆地跑了回来,“大……大理寺卿,今日只有大理寺卿进过宫。”


    “黎霜……”陆淑玹语气含了危险,“去把大皇子给本宫叫来,说本宫有重要的事情要交与他去办。”


    “是。”宫女颔首退下。


    回府后,黎霜的脸色一直不太好看,呆坐在桌旁,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影儿有意分散黎霜的注意,在她旁边习字,“呀,小姐,这字上沾了油秽,如何去除?”


    “用海螵蛸,滑石各二钱,龙骨一钱五分,白芷一钱,放在一起碾成细末,将细末铺在字画油秽处,隔纸熨之。若油秽长久,则先用清水浸透,再用此法①。”黎霜几乎是下意识回答,声音没有丝毫起伏。


    她只是茫然地看着窗外,望着皇宫的方向,似乎还能看到那滚滚白烟,听到宫人们奔走取水的声音。


    “小姐?”影儿看着黎霜。


    黎霜回过神来,又轻轻叹了口气,“去取我的筝来。”


    闻言,影儿很快将古筝取了回来。见黎霜有弹奏的打算,惊喜道:“小姐许久不碰此筝,难道我又可以一饱耳福了?”


    而黎霜没有接话,只是长长呼出一口气,给手指缠好布条,双手搭于筝上。


    施弦高急,筝筝然也②。


    暑气沉滞的午后,黎府内的筝声打破了寂静。


    艳阳还悬在雕花窗外,七弦琴穗上的流苏被风撩起。泄进屋内的阳光将黎霜的身影投在屏风上,形成了斑驳的离痕。


    案上的桐木古筝似泛着幽光,黎霜的指尖悬在冰弦上半寸,手指上的戒指映着阳光,一丝亮光映在了筝上,明明灭灭,倒映在了黎霜眼中。


    泠泠弦音惊起了窗台边休憩的鸟雀,划破了闷热的死寂,好似要将筝上的凌冽也洒满燥热的院子。


    十三徽震颤着淌出寒泉幽咽。第一声如同春水初融时有人策马踏碎的冰凌,第二声似夏夜里并蒂莲突然折断的梗茎。


    慢弹回断雁,急奏转飞蓬③。


    手指勾起的颤音扫过一调,宫弦突然迸出裂帛之音——那是不久前自己在冷宫第一次见到顾如愿时,她发现的被顾如愿刻意隐藏起来的,身上的滴滴血珠。


    琴轸上的缠枝莲纹沾了悲怮之气,滚沸的筝音化作了不知是谁的控诉。黎霜的十指在弦上走得越来越急,像是要把梅雨时节积在檐角的阴云都揉碎了泼洒出来。


    琴弦尽断,黎霜一动不动,她看着身下断裂的弦,尽突兀地觉得像极了每次顾如愿对她露出的笑容。


    如果……如果她鼓励顾如愿活下去?如果她不曾得知这些过往,自己是不是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连自己到底是什么情绪都说不清楚呢?


    顾如愿说她要赎罪,得知没有被自己保下来的孩子还好好地活在世界上,她便洒脱地去了,如再没有了束缚的鸟儿,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天空。


    或许她在黄泉路上见到宛贵妃,也会说一句她死而无憾了?


    下辈子,她一定要真正地,为自己感到如愿。


    影儿正沉醉在黎霜的琴音里,听琴声乍断,见黎霜面露哀色,便明白过来,默默走了出去。


    她碰到正站在不远处往里看的裴晏,上前问他何故而立,听他道:“没想到大小姐色艺双绝,弹得一手好……这个东西叫什么?”


    “那是筝,”影儿有些骄傲,“小姐不止会弹筝,还会琵琶和箫,听过的人都说小姐天赋异禀。”


    “这样啊,”裴晏若有所思,“我怎么听着这声音有些悲凉,现在不是夏天吗?”


    影儿顿了顿,看向屋内的黎霜,“或许小姐遇到了什么事,需要一个人静一静。每当小姐有什么烦心事的时候,都会像这样默默坐着,什么也不说。”


    闻言,裴晏转了转眼睛,道:“那就是她需要一点空间独处。其实我觉得,这样的大小姐更有人味儿。”


    一种独属于黎霜自己的味道。


    “说什么呢,”影儿不满地看着裴晏,“什么叫更有人味儿?”


    裴晏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当月亮高挂树梢的时候,黎府终于熄了灯,清冷的月光洒在黎府的墙头,似乎想偷偷溜进黎霜的院子。


    但真正想偷溜进去的,却是墙下的一群人。


    他们蒙着面,身形高大,泛着肃杀之气,正跃跃欲试要往墙上爬。


    “喂,”正当他们要付诸行动时,不远处传来一道少年的声音,“这墙只能我来爬,你们又是什么东西?”


    “你是何人”一男子回应他,手中弓弩已蓄势待发。


    裴晏转了转脖子,缓缓出现在那群人的视野里,丝毫没有以一敌多的慌乱和害怕,“管我是谁,不如你们先报上名来,我好叫人替你们收尸?”


    “大言不惭。”一人冷道。


    裴晏转头看了看身旁高墙,对他们道:“你们有所不知,里面那位大小姐不是你们惹得起的人物。要想找她,那就先过我这一关。”


    闻言,众人顿时被激怒,全都冲向了裴晏。


    ——


    天还未亮,黎霜便准备起身去上早朝。


    她换好官服走出门,正好看到了翻墙入院的裴晏。


    “这个时候你怎么会从外面回来?”黎霜疑惑道:“而且为什么要翻墙?”


    她向裴晏走去,闻到了一股很浓的血腥气,神色冷了下来。


    “进来。”她不等裴晏说话,向屋内走去。


    第80章 你喜欢上裴晏了


    黎霜点了烛, 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箱子,里面尽是些处理伤口用的东西。


    她坐在桌边,等着裴晏过来。


    裴晏见她这幅样子, 笑道:“大小姐,想做什么”


    “少废话, ”黎霜沉着脸指了指自己身前的椅子,道:“坐过来。”


    裴晏耸了耸肩,大咧咧在黎霜面前坐下,伸开手臂, 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


    “和谁打架去了”黎霜示意裴晏掀起衣袖,用银勺挖了药膏。


    “闹着玩呢, 没做什么, ”裴晏从善如流地漏出手臂, 见上面有两道刀伤,诧异了一瞬, “嘶……什么时候留的。”


    “还说闹着玩, 分不清轻重缓急吗?”黎霜蹙眉, 手上的动作刻意加重,将药膏抹在了裴晏的伤口上。


    伤口很深, 隐隐可见白骨,而裴晏的反应却像一个没事人一样。


    “你是不是……不知道疼?”黎霜见裴晏面无异色, 眼神闪过一丝狐疑。


    裴晏耸了耸肩,十分无所谓的模样,“这不是很好吗?”


    他看着黎霜目不转睛地给自己涂药,揶揄道:“大小姐原来这么担心?”


    闻言, 黎霜睨了他一眼,语气冷淡, “有人要找我的麻烦,所以你去应付了?”


    她抹完了药,包扎好伤口,又左右看了看,找裴晏身上是否还有其它的伤口。


    “只有这些,真的。”裴晏掀起了另一只手臂的衣袖,见上面果真没有受伤,暗自松了口气。


    黎霜见状,收起药瓶,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这……”裴晏挠了挠头,“或许就是一些臭流氓,我看他们要进大小姐的院子,就顺手把他们收拾了。”


    “几个臭流氓就把你弄成这样?”黎霜显然是不信裴晏的话,又问道:“人呢?”


    裴晏邀功般道:“当然是让他们从哪里来的滚回哪里了,他们那些三脚猫功夫,还不够我热身的。”


    “那你有没有想过,日后的人会因此越发忌惮,实力越来越强?”黎霜叹了口气,“你总是胸有成竹,就不担心有失算的时候?”


    “那又如何?”裴晏不以为意,“大小姐会给我兜底,是不是?”


    闻言,黎霜只是沉默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其实没怎么给裴晏兜过底。上次他被困宫内,就算没有自己,他也会想办法跑出来。


    裴晏总是这样,嘴上说需要黎霜,可从没见他占过下风。


    可是越是这样,黎霜越觉得不安,她看着裴晏的笑脸,竟没有被他感染,而是别开了目光,轻声道:“哎。”


    她未尝不知道那些人是谁派来的,只是没想到他们会选择这样快下手,应该是打算先给自己一个教训。


    可最近除了顾如愿的事,她自以为并没有做什么高调的事。如果不是因为朝堂事要让自己三缄其口,那就是有人要除掉知道当年内情的人。


    想着想着,黎霜心里有了猜测,对裴晏道:“这些日子就少出府了,不能给别人下手的机会。”


    她没等裴晏说话,起身走了出去。


    银月将天空剜了一道口子,星子闪烁着,连空气都带着轻快和恣意,吹走了方才浓重的血腥气,却没有吹走黎霜的繁杂心绪。


    “不让我出府,那大小姐为什么要出去?”裴晏笑嘻嘻地跟了上来。


    黎霜瞥了他一眼,“我要上朝,难道你也要去?”


    “我怎么不能去?”裴晏走到黎霜身边,“既然外面危险,那我更不能让大小姐一个人出去。要活一起活,要……”


    话没有说完,裴晏识趣地闭上了嘴,开始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黎霜兀自摇了摇头,在前院碰到了黎伯约。


    “霜儿?”黎伯约有些惊讶,“这几日你早朝告了假,说要静养。也不让我和你母亲来瞧你,如今身子可好些了?”


    “已经大好了,父亲,”黎霜早已打好了腹稿,“公务繁杂,总有惹人心烦的时候。休息几日松泛松泛,觉得好多了。”


    黎伯约点点头,“不错,你还年轻,不能熬坏了身子。”


    他看着黎霜身后的裴晏,“没想到你这样尽职尽责,黎家没白养你。”


    “当然,我……”


    “走吧父亲,时候不早了。”黎霜生怕裴晏说漏了嘴,拉着黎伯约要走。


    黎伯约顺着黎霜的意,父女俩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相伴离开,坐着马车往宫里走去。


    早朝结束得很快,因为冯渊被立为太子,权力的天秤早已倾向了太子一党。没了往日冯御和冯渊两党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的骂架,朝堂平静得有些诡异。


    “父亲,走吧……”黎霜正要和黎伯约一同离开,身后就传来冯渊的声音。


    “太子殿下。”黎霜和黎伯约都恭敬地喊了一声。


    冯渊咳了一声,“我有些话想单独对黎大人说,不知道黎丞相……”


    “有什么话,太子殿下直说便可。”黎伯约有些强硬地挡在黎霜身前,难得显出了一些倔强来。


    而冯渊也未曾料到黎伯约会这样说,讪讪地干笑了两声,“也不是什么私事。我是想同黎大人,还有黎丞相说,承蒙这些日子黎家的支持,我已经将皇兄的一些罪名有关的证据收集得差不多了,只要等一个时机。”


    “这很好了,”黎伯约道:“太子殿下有如此之心,也不算小女如此信任殿下。不过太子殿下也是要娶妻的人了,该在婚事上操些心了。”


    冯渊抿了抿唇,脸上还挂着笑容,“这是当然。”


    他走后,黎霜对黎伯约道:“父亲,太子殿下的确是为了要事才寻我,并非要谈风月。”


    “他最好是,”黎伯约看着冯渊离去的身影,“既有未婚妻,便该与女子保持距离。无论是你也好,还是其她女子,皆是如此。”


    黎霜看着黎伯约的神情,竟觉得有些好笑。


    他无非就是觉得黎霜和冯渊二人没戏,自己也不愿黎霜和皇家有太多牵扯,才拐弯抹角地说出这一番话来。


    明面上是在说冯渊,实则是在黎霜看来有些幼稚和可爱地在“保护”她。


    黎霜笑道:“好,父亲说什么就是什么。”


    二人正要离开,又遇上了明显是朝黎霜来的冯御。


    啧,黎霜暗道冤家路窄,今日不宜出门,早知道便再告一次假了。


    但她转念一想,突然觉得冯御的目的似乎是和裴晏有关。


    想着想着,冯御就已经走到了父女二人面前。黎伯约和黎霜为了不出差错,恭敬地行了礼。


    “我是来找黎霜的。”冯御言简意赅。


    黎伯约又想像方才一样挡在黎霜面前,但被黎霜搭上了肩膀,对他耳语道:“没事的父亲,大庭广众之下,大皇子不会做什么的。”


    饶是黎霜如此说了,黎伯约还是不太情愿,语气生硬,“那我在不远处等着你。”


    他看了一眼冯御,眼神算不上多善意,走到了最前面的拐角处等待着。


    黎霜见冯御也没带侍从,开门见山道:“殿下想说什么?”


    “我记得我之前和你说过,你这么在乎裴晏那小子,就应该看紧一点。”冯御冷道。


    “多谢殿下关心,”黎霜不甘示弱,“可是如果臣女没有记错,裴晏应该是臣女的人,不是殿下该操心的。”


    闻言,冯御却还是镇定,“他是有几分本事,该他知道的他一处不落,不该他知道的他也牢记于心。”


    黎霜知道冯御是在说裴晏猜出冯御身份的事情,故作不知,“殿下说的是那一桩事?说起这个,臣女还没感谢殿下,要不是殿下执意要证明臣女是女子,臣女还到不了今日这般境界。”


    “你……”冯御“哼”了一声,道:“又在装傻充愣。也罢,料你们也不敢抖落出去。但是你和裴晏实在是惹人生厌,三番四次要坏我的事,别怪我留不得你们。”


    “是吗?”黎霜想起了今晨和裴晏短暂的接触,“殿下有如此心胸,臣女十分佩服。不过殿下是不是应该多关心一下自己,小心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二人你来我往,谁也不让谁,冯御逼近一步,道:“今早那些人,算裴晏有本事应付。你以为你护得了他一时,能护得了他一世吗?”


    “殿下何意?”


    冯御很喜欢看黎霜现在的表情,“你有黎府,动你确实要费点心思。但是裴晏不一样,他孤家寡人又喜欢独自外出,就算他有天大的本事,难道还能永远像今日这样得意吗?”


    “还有,”冯御又道:“你觉得太子已立,我在朝中失了势,就不会拿你和他怎么样了?恰恰相反,长安到处都有我的暗桩,你们的一举一动我都清楚,一时半会儿是发现不了的。而且我背后可还有陆家,还有皇后!”


    他的眼神几近疯狂,像是自己的计划已经得逞。


    “凭他单枪匹马,真的能与滔天权势抗衡吗?莫不是话本子看太多了?我本不欲花心思在小喽喽身上,但他实在讨厌,又狡猾如狐,他只要活一日,我就一日不会放过他。”


    冯御咬牙切齿,眼前又浮现出那日裴晏得意洋洋的笑脸来,极尽嘲讽,连他这样无权无势的草民都能对自己嗤之以鼻,冯御不可能放过他。


    “你将他带在身边,以为这样做就是在保护他,觉得以你和黎家的身份,没有人敢动他。可是你也看到了,你不是无所不能的,总有疏漏的时候。那万一有一日,他殒命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呢?”


    这样恶毒的诅咒钻进黎霜的耳中,让她有种莫名的冲动,想像之前向卫霄挥拳那样对冯御发泄自己的愤怒,但她却生生克制住了这样的想法。


    冯御冷笑了一声,“其实要不是因为你,他也不会得罪我。如果哪一日他和你没牵扯了,再也帮不了你,或许我可以饶他一命。”


    要不是因为她……黎霜看着冯御,道:“殿下是在施舍我”


    而同时,黎霜也知道冯御睚眦必报的性格,心中闪过许多念头,但嘴上还是不饶人,“不过,可能大皇子殿下不会如愿了。如果裴晏知道他的存在能让大皇子殿下这么难受,那他一定会更加努力地活下去。”


    黎霜刻意加重了“大皇子殿下”这五个字,就像是在强调些什么。


    而冯御也听出了她话中的嘲弄,威胁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应该清楚。如果我听到了什么不该流传的东西,那我们大可以鱼死网破,左右不过一死,你敢吗?”


    “殿下不用如此疾言厉色,”黎霜显得冷静,“臣女不想做阴损之事,也不屑于做。”


    “呵,装模作样。”冯御一甩袖子,大步离去。


    黎伯约很快走了回来,关切道:“大皇子殿下说什么了?”


    他神情有些紧张,黎霜笑了出来,“父亲别多心,没什么大事。”


    闻言,黎伯约叹了口气,“尽管我位居丞相,却好像帮不上你什么,倒显得是我这个做父亲的无能了。”


    “父亲千万别这么说,”黎霜看着他,“父亲身居如此高位,统领百官,日日忙得脚不沾地,所做出的功绩也比女儿大得多,万不可妄自菲薄。女儿不过是做些闲杂事,不值得父亲挂心。”


    “哈哈哈……”黎伯约很是受用,笑着和黎霜出了宫。


    回去的路上,黎霜让黎伯约先行回府,让仆从去黎府取了些东西,然后去找了一趟董昭华。


    “阿霜,你来了。”


    董昭华抱着一个婴儿,正轻轻摇晃着,见黎霜来了,示意她坐在床榻边。


    黎霜讲带来的补品交给屋内的下人,拿着一把长命锁走到董昭华面前。


    她坐下后逗弄着襁褓中的婴儿,将长命锁放到婴儿身边,道:“先前答应你的镯子已经在打了,今日先送这个小家伙一份见面礼。”


    董昭华笑道:“你有心了。说起来,你还是他的救命恩人呢。”


    “救命恩人倒算不上,不过是误打误撞了。”


    黎霜见婴儿白嫩的皮肤和如葡萄大的眼睛,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对董昭华道:“这孩子像你一样漂亮。”


    “这才几天,能看出什么。”虽是这么说,董昭华还是洋溢着笑容。


    “他叫什么名字”黎霜问道。


    “董怀瑜,取怀瑾握瑜之意,”董昭华答了一句,对着董怀瑜笑了笑,“喜欢这个名字吗,怀瑜”


    而董怀瑜好像听懂了董昭华的话,“咯咯”笑了起来。


    “姓董”黎霜很是惊讶,她以为自古以来,孩子都是随父姓的。


    董昭华想了想,道:“许多人都是同你一样的反应。但是这是我和何如霏一起决定的,他说董家根基深厚又是书香世家,怀瑜随董姓也能沾上光。”


    她甜蜜地笑着,为自己有这样开明的夫君感到幸福。


    黎霜感慨道:“真好,怀瑜有一个爱他的爹娘,一定会幸福快乐地长大。”


    “光说我了,”董昭华看着她,“你呢”


    “我”黎霜摇摇头,“我近日没什么事,顺道来瞧瞧你而已。”


    董昭华笑了一声,“我还不了解你你这幅模样,肯定有心事。你从来没在公务上出过问题,难不成是你的私事”


    听董昭华如此说,黎霜不得不感叹一句知她者,董昭华也。


    “这你都看得出来。”黎霜嘟囔了一句。


    董昭华很是得意,将自己的手伸到黎霜面前,露出了那只泛着紫光的手镯。


    而黎霜也看着自己手上那只一模一样的镯子,上手摸了摸。


    “说吧,有什么事。”


    “哎,”黎霜叹了口气,眉宇间有纠结之色,开口道:“如果有一人,他的身世扑朔迷离,言行偶尔算得上诡异,但对你却挑不出错来,甚至……甚至会说些让人摸不着北的话。而且你知道他有很多秘密,在他因为你陷入困境的时候,你是继续留着他,还是放他走”


    闻言,董昭华古怪地看了黎霜一眼,“你为什么不直接说裴晏的名字”


    见黎霜面有惊讶,董昭华笑道:“我当然知道他,虽然说是你的暗卫,但他属实有点特别,想不让人记住都难。”


    黎霜抿了抿唇,“好吧,我也不瞒你。若你是我,该如何抉择”


    “这个嘛……”董昭华转了转眼睛,道:“反正如果是我,我会留着他,尽我所能去保护他。反正我都有足够的能力了,为什么还要委曲求全呢”


    “可是真的有那么一天,我护不住他呢”黎霜突然道。


    董昭华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黎霜,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不得了了,铁树开花这样的事也是让我撞见了。”


    “什么”黎霜有些疑惑。


    “你喜欢上裴晏了。”董昭华直言不讳,还不停地点着头。


    黎霜连连摆手,“我没有。”


    “你可骗不了我,”董昭华笑道:“你是什么人,我再清楚不过了。你什么时候怎么关心一个男人,还同我说这么多他的事”


    闻言,黎霜也无话可说,但内心某处在叫嚣着让她拒绝。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不能喜欢他,”黎霜道:“对,我就是不能。”


    董昭华笑容凝固住了,疑惑道:“你说什么呢难道是因为你爹娘觉得你们门不当,户不对”


    “不是,”黎霜摇着头,“我不喜欢他,我不喜欢他……”


    “好,好,”董昭华无奈地笑了一声,“不喜欢就不喜欢吧。那你问我这些,是做什么呢”


    黎霜愣了愣,“我只是觉得他多少跟了我这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果再因为我所做而被连累,那岂不是……”


    “你今日怎么了就像是被人夺舍了一样,明明言不由衷,还要说些自己都不信的鬼话。”董昭华奇怪道。


    她认识黎霜十多年了,黎霜是什么性子,自己再了解不过了。


    从来不打没有准备的仗,也不会妥协,直面自己的优缺点,有事说事,从没有现在这样拧巴的时候。


    不过若是从“情”字上说起,董昭华倒觉得这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黎霜看上去就是无情无欲的性子,董昭华甚至都怀疑她是不是喜欢男子。


    曾经她还问过黎霜,会和什么样的男子在一起。只是二人讨论许久,得出的结论竟然是男人只会影响黎霜拔剑的速度。


    不过现在看来,当时的结论是正确的,一旦黎霜迈进了这道坎,那她就会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展现出董昭华都觉得新奇的一面。


    黎霜竟然喜欢裴晏那样的人,董昭华是没有想到的。


    这两人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也不知道黎霜到底是看上裴晏哪一点了。


    “我真是疯了。”黎霜想了半天,却只憋出这么一句来。


    她不是没有深思自己和裴晏的关系,单每当那层窗户纸要被捅破的时候,自己就会亲自把它粘上,再也不去触碰。


    就像她方才说的,她不敢。


    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一旦接受和面对,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所以她才会对裴晏之前那些模棱两可的话选择忽视,不去回应,因为她在逃避。


    黎霜觉得自己这方面很是愚钝,就像密不透风又门窗紧闭的屋子,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


    “不是疯了,”董昭华温声道:“你是有血有肉的人,喜欢或者讨厌上什么人都是很正常的。你可以逃避,把自己封闭起来。可是你总有一天要去面对,不是吗”


    黎霜眨了眨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而且在我看来,你另一个暗卫对你也不怎么清白,”董昭华笑得揶揄,“该来的桃花真是怎么挡也挡不住,就看你自己怎么选了。”


    “哎。”黎霜无语凝噎。


    她离开何府,以为裴晏又会像之前那样从身后出现,但今日却没有。


    黎霜觉得有些奇怪,走了一段路程,听到不远处的小巷有打斗之声,心下一惊,抬脚往那边走去。


    小巷的尽头处,裴晏正挡住一个人袭来的刀剑,一脚将他踢得老远,正好踢到了黎霜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