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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71 章   我知道不能再留住你


    Rainy:71.


    窦安国出狱跑到童云千面前,刺激她晕倒住院那天。


    医院走廊亮着青白的灯光,来往人群匆忙安静。


    空气里回荡着难闻的消毒水味道,像是在极力掩盖某些早已腐烂的过去。


    童辉把一切都告诉了邵临。


    童辉坐在长椅上,察觉到自己讲完对方半天都没有声,便扭头看向那个站在病房门口的年轻小伙。


    他瞥了一眼邵临,眼神有些愣住。


    全程靠着墙听他说的邵临此刻弓起后背,整个人往下弯着,像被什么砸断了脊梁,撑着膝盖的双手绷满了青筋。


    顶灯打下来,邵临立体的五官投下的阴影遮藏住了眼神。


    让他整个人像一团黑漆漆的,紧绷的,随时会自-爆的瘴雾。


    入了九月,难能休息,童云千也未贪睡。


    起床后,冲了杯速溶黑咖啡,走到阳台,拉帘,推窗,细小的烟尘被扑起,于半空打着旋儿,又被风吹散。


    她目光索然,看向窗外。


    天色微弱发灰,小区里,刺槐树过了花期,那些茄紫的,荼白的花串,早已坠地,零落成泥,而梢头处的扁平状荚果,却在恣意生长。


    从她这里,朝下俯看,层层叠叠的枝叶,已染上薄淡的黄苍。


    早晚天凉,秋意渐浓。


    但和邵临的重逢,总会让童云千生出,夏天还未逝去的错觉。


    距离上次见面,已过去两周。


    他们又变成陌生人,再未有过交集,可近来,她却总会想起他。


    总会想起,那些无法忘却的细节——无论是游戏机嘀哩哒啦的闯关音,还是和他急速奔跑后的眩晕感,抑或是他喜欢的KitKat巧克力威化的甜腻滋味,甚至是,她那时还不知道的,他其实是在害羞的别扭目光——都已和夏天本身融为一体,刻在记忆深处,永远都不会褪色。


    想起他,就如置身于盛夏湿闷的雨,和暑热的风。


    想起他,就会产生种种复杂的情绪,像是一团未被命名的化学混合物,在心底纠结,交缠,冲撞,她甚至无法分辨,那到底是什么形态。


    或许,那些情绪的形态是溶液。


    刚被稀释,还未分层,混杂着她的遗憾、愧疚、怀念、伤感、心虚、恼火,还有她最不愿意面对的——自卑和淡淡的嫉妒。


    童云千垂睫,将咖啡杯放在边几。


    脑海中,又浮现出他那天说的话。


    她的个性和棱角,真的被磨平了吗?


    而让她恼火的,仅是他恶劣的态度的吗?


    她尝试拆掉心中,那名为防御机制的墙,想要剖析自己。


    好像并不是的。


    令她恼火的邵因,不是邵临的言论,而是她的现状。


    她这个人内敛,敏感。


    从不喜欢对别人表露真实想法。


    但在他的面前,她毫无顾忌,说出过梦想,也是在他的面前,她展现出过,真正的自我。


    在这个世界上,她最不想被他看轻。


    他曾接纳过她的幼稚,渴望,野心。


    他本该是她逐梦过程的见证者。


    可现在的他,恐怕会认为,她已经是个安于现状的恋爱脑了吧。


    童云千抿了口咖啡,发涩的苦意从舌尖蔓延开来,刚要去漱嘴,手机在桌面轻震。


    她走过去,捞起来,看见来电人是章序。


    呼吸不由自主地变紧。


    她没有立即摁下接听键。


    最近,她明显觉出,章序对这段感情的态度,有了很大的转变。


    从之前的若即若离,偶尔施予一些漫不经心的温柔,到表现得格外进取,甚至,可以说是展露了强势的进攻感。


    而她却想缓缓,也在往后退。


    童云千无奈叹气。


    她不会再因章序的态度而患得患失,可他突然的转变,让她不知所措,也让她没有喘息的余地-


    「甩开手那天起,全世界有雨。」-


    [‘有雨’卷结束]


    第 72 章   当我们不在一起


    Blame:72.


    童云千顾不得什么被抓的尾随流氓,也顾不得眼前的前任男友是自己项目的顶头投资方,甩着挎包往他身上砸了好几下。


    邵临一开始任由她打,直到她真使了吃奶的力气,挎包上又有柳丁,扎得他暗然“嘶”了一声,蹙眉后退。


    童云千趁机推开他,头也不回地跑,矮跟鞋在石板路上咚咚咚地飘远。


    他驻足原地,略有不满的呼唤响起。


    “童云千——”


    手机的铃声还在响。


    邵是能舒缓人心的大提琴音,如今听来,却莫名透着催促意味。


    童云千摁下接听键,无奈问:“不是要进组了吗?怎么又给我打电话?”


    电话的那头。


    章序正在巴黎第7区的一间奥斯曼风格的公寓里,他穿着家居服,走到露天阳台,坐在铸铁椅上。


    “我好想你。”男人修长的手指,拾起胡桃木古董茶几上的那支Montblanc的钢笔,随意把玩着,他眼神寡淡,嗓音却很温和:“很想听听你的声音。”


    童云千的语气,明显有几分无措:“可你不是说过,在进入角色之前,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避世,断掉所有社交,才能好好的反刍情绪。找我聊天,不会打扰你吗?”


    钢笔的墨水,洒泻出几滴,将男人的食指浸污,但他没去擦拭,依然持着手机:“怎么会打扰?跟你说话,我只会放松。”


    章序唇角微垂,表情异常冷漠。


    说话的语气,却透着亲昵的感觉,听不出任何破绽,毕竟,只用声音来演戏,于他而言,更容易。


    童云千好像正从头脑搜刮着话题,缄默几秒,才温声问:“我记得你前几天跟我提过,Roland导演给你推荐了莫里亚克的《蛇结》,这本书里的内心独白很多,应该能帮你理解角色,你看完了吗?”


    “看了一些。”章序淡淡回答,并不想跟童云千探讨文学作品,“怎么不说说你自己的事?”


    电话那头的童云千,似乎怔住了。


    章序的声线依旧温柔:“以前,你总会跟我说很多自己的事的。”


    童云千叹了口气:“可你要拍戏了,我怕会干扰你的状态,再说,我的那些事很无聊的。”


    “怎么会无聊?”章序唇边噙着一丝冷笑,“我很喜欢听你说。”


    想她是真的。


    但打这通电话的邵因,也掺杂了些试探的意图,近来,他能明显觉出她的疏远,和她温和的敷衍——她好像,想从这段关系中慢慢抽身。


    一想到这点,他就会产生浓重的失控感,她越往后退,他对她的占有欲就越强,有时,那占有欲强到,连他自己都会吃惊。


    他没料到,这个女人,甚至会影响到他的工作,让他不能专注,也不能投入。


    茶几上,放着莫里亚克的《蛇结》


    封皮为紫红色,右侧被设计成镂空式样,形状既像跳动的心脏,又像扭曲的毒瘤,衬着黑色的底,网线般的蛇,在上面缠结成团。


    章序眼神阴郁,撂下钢笔,用手托起书脊。


    童云千觉察出气氛的凝固,委婉道:“如果你很忙的话,我就不打扰……”


    “小千。”章序打断她的话,冷然道,“你不要擅自决定逃离我。”


    心跳仿佛停滞了几秒。


    一阵彻骨的寒意,突然袭来,沿着她的发梢蔓延至天灵盖,掀起轻微的颤栗感,与之伴生的,是莫名其妙的恐惧和不安。


    什么叫做,擅自逃离?


    章序的嗓音压沉了许多,隐隐透着威胁意味,有那么一瞬间,童云千甚至怀疑是听错了。


    “你在说什么?”她吃惊地问。


    再开口,男人的语气恢复如常,好像压根没说过刚才的话,轻声问:“我不在你的身边,你会感到寂寞吗?”


    “可能因为最近比较忙。”童云千心有余悸,还算镇静地回道,“所以还好……”


    章序将书本撂下。


    显然,并不在意指尖的墨水,像是想要刻意弄脏自己,表情苦恼地扶额,叹息道:“可是我好寂寞,机票都订好了,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来巴黎?”


    “舞团请不来假的……”


    童云千觉得今天的章序,简直莫名其妙。


    “真是的。”他压低声,喃喃道,“就应该把你锁在身边,让你只跟我一个人独处。”


    “章序。”童云千的语气难能严肃起来,“你是不是发烧了?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章序轻声笑了笑:“没有啊,抱歉,不该跟你开这种玩笑。”


    “这并不好笑。”童云千道。


    章序淡淡问:“你害怕了吗?”


    “嗯。”她如实回答,“有一点,因为你说的话真的很奇怪。”


    他像最温柔的情人一般,格外耐心地哄着她说:“不要害怕,我知道那是非法拘禁,我不会那样对待你的。”


    童云千那头,又是一阵沉默。


    “所以。”章序低声道,“如果你也觉得寂寞,就打电话给王鹏,我会为了你,飞回国内的。”


    没等她回复,他又郑重其事,添了一句:“回去后,我会好好补偿你,你可不许因为寂寞,就跟别的男人出轨。”


    “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嗯,谢谢你。”


    童云千又安慰了他几句,章序才将电话撂断。


    女人的鼓励,让章序心底温暖,可没过多久,却又滋长出一股莫名的怨意。


    因为她鼓励的,是身为演员的他,而她今天寻找的所有话题,也都是关于他的职业。


    她好像并没有,在关心真正的他。


    他们的感情有了裂痕后,他时常在想,童云千到底是喜欢戏里的他,还是真实的他。


    可他没有资格问她。


    他也没有真正喜欢过具体的人,且他知道,真实的他,并不是什么光风霁月的贵公子,而是连他自己都无法面对的,阴暗又扭曲的一团蛇。


    蒋冰嫣是他年少苦闷岁月中,唯一有过好感的女孩,但若说那种感情,就是喜欢,他是不能确定的。


    了解到她的本质后,他对她的那些感觉,仅剩下需要践行当年的承诺——他要帮她拍一部电影,让她做女主角。


    是童云千,让他想要尝试去喜欢一个具体的人,可在他想要抓住她时,她却跟他越来越远。


    好在,她泛滥的同理心,和骨子里的善良,给了这段关系缓冲的机会。


    章序能够确认,她不会在他生病时,亦或是即将进组拍戏前,跟他提出分手。


    他对她的冷暴力,她已如数归还。


    童云千也并未发现,他对她做过的,真正可以称之为恶劣的,甚至是能击溃她的行径。


    他还有机会,能将她挽回。


    男人的眼神,在巴黎午夜的月色下,显得有些阴郁,他捻起那枚银色针状物,对准手机凹槽,捅开。


    电话卡“喀哒”一声弹出。


    他将它用力折断,起身,顺着铁艺栅栏,毫不犹豫地扔了出去。


    邵临坚持唱完后,忽然低下了头。


    不让她看到他蓄满猩红的眼。


    “好。”邵临轻吻她的手背,扯着沙哑至极的声线,替她把要说的话说完——


    “咱俩分手。”


    “你别哭,我滚。”


    童云千崩溃的情绪戛然,眼梢怔开,泪珠挂在下巴。


    忽然,明明白白地听懂了这一句。


    最后,她看着他放开了自己的手。


    自己被前女友啤酒瓶子大力抡,不嫌丢人,不检讨自己,还骄傲上了。


    就在助理刚坐好,心累到已经不想跟后座的老大说半句话的时候,后座的男人再度响起嗓音:“有个事儿。”


    邵临敛起落拓姿态,脑子里迅速思考后落定决策,吩咐助理:“明天你跟廖副总的秘书对一下进度。”


    “这个慈善展览后面的流程我亲自跟。”


    他捻了捻指腹,仿佛在回味巷子里捏她下颌的柔软触感。


    童云千洇湿双眸,挣扎又怒视他的模样生动又深刻。


    那句“邵临,你过分了”绵长黏糊,扒在耳朵里始终不散。


    躲国外,洗纹身,突然回来了又到处乱藏。


    面对面了,又装不认识。


    他赖着追上去了,她又拿酒瓶子抡他。


    邵临平直的眼尾悄有浮动。


    我就纳了闷,你还能狠到什么地步?


    嗯?童云千。


    第 73 章   当乌云泄露了雨


    Blame:73.


    不幸中的万幸是后面几天邵临都没出现了。


    童云千一开始还胆战心惊,第二天去展厅工作的时候,听到师兄说邵临似乎不是负责这个慈善活动的领导,上次过来一同视察进度只不过是因为原本负责的副总临时有事,只能他代为到场。


    师兄作为高度慕强外加eclipse的股票投资者,想到之后再也没机会见到这个大名鼎鼎的邵总,感慨可惜了半天。


    殊不知他叽里呱啦赞叹这位AI科技新贵的时候,童云千在旁边一边干活,一边心都要笑开花了。


    虽然她想藏得好好的,但话又说回来,这本来就是很难完成的事。


    人在社会上,关系网之大,再加上从事这种必然会曝光出去的工作,又怎么能做到完全隐身。


    既然事情已经发展成这样了,既来之则安之,就希望别再跟他有再多交集了。


    反正。


    该游戏上架后,在一年内,取得了近四千万的销量,这让KPLER有了几十亿美元的现金流,乘胜追击,KPLER又收购了多家游戏厂商,其中的几款手游,都是现象级爆品。


    自此。


    KPLER成为了国内最炙手可热的新兴大厂。


    章序示意童云千前倾身体,脱下西装,覆在她肩头,“我爸最近刚再婚,家里辈分很乱,他算我的小娘舅,但比我小几岁,你们认识?”


    “不认识。”邵临眼皮一掀,语气桀骜,冷着声线,“为什么觉得我会跟她认识。”


    章序若有所思,解释道:“刚才没来得及拜托你,你就急着下车,还以为你和我女朋友认识。”


    “那你想多了。”邵临有一搭没一搭地用食指,去敲方向盘,“我太闲,只是想维护维护社会治安。”


    章序轻哂,笑意不达眼底:“这样啊。”


    或许是担忧她还会冷,章序没松开手臂,拢着她腰肢,像在用身体为她取暖,嗓音低沉地在她耳侧问:“好些了吗?”


    童云千小声应: “嗯。”


    肩膀覆着男友西装的内衬,她嗅见熟悉的木调古龙水味,清冽好闻,淡而苦涩,仿佛穿行过岑寂森林,衣角会自然沾染的气息。


    奇怪的是,今夜章序同她的肢体接触,竟然比私下相处时,还要频繁。


    当着邵临的面,和他搂搂抱抱,做出如此亲密的举动,让童云千很不自在。


    在她想要挣开时。


    章序拥她的力度忽然变紧,扣住她肩头的手,从侧边,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像在安抚,却又莫名透出淡淡的掌控欲。


    他附在她耳旁,用仅有他们彼此才能听见的音量,轻声命道:“别乱动。”


    男人的异样,让童云千很费解。


    但此时,她全部的心绪和思维,都被邵临牵走了,越来越不在章序的身上,只是任由他拥着她,没有再动。


    车内逐渐升温,越来越热,越来越燃,她的指尖,仍然在颤,却感受到空调吹出的暖风,仿佛带着烧灼般的烫意。


    又像被最暴烈的日光炙烤过。


    这让她不禁想起,邵临十七岁时,那像要将她盯穿的,偏执又阴郁的目光,带着少年独有的倔强感。


    对于邵临装不认识她的态度。


    童云千并不意外,想起和他绝交的那天,也是如今夜这样的阴雨天。


    那一年,父母都已去世。


    她独自来到京市,在舞院附中上学,寄宿在姑姑家的旧小区。


    夏日阵雨前的疾风又湿又闷。


    邵临那时在国际高中念书,穿英式制服,领口敞着,散漫又不羁,眉眼有天生的骄矜感,无比执拗地站在楼下,等她。


    她刚拒绝他的追求,心乱如麻,拉紧窗帘,躲在狭小的房间假装看书,希望待会儿雨下起来,邵临就能离开。


    到了晚上六点,大雨倾盆如注。


    童云千透过窗帘的缝隙,偷偷看向楼下,少年的身形清瘦又倔强,没遮伞,被雨淋透,不时仰起头,看向她的窗边。


    她心微惊,没料到他依然守在那里。


    姑姑过来敲门,对她说:“楼下那男生是在等你吧,你下去跟他说一声,让他回家,这个点儿邻居都下班了,看见了影响不好。”


    童云千小声说:“嗯,我这就下去。”


    出门前,姑姑递给她一把伞,语气带了些警告意味:“你长相太招风,从你搬过来后,就有好几个不三不四的男生打听到我们家的电话,总来骚扰。有一次正好是你妹妹接,把她吓到了,我很苦恼,希望你处理好这些事,不要影响到你妹妹。”


    童云千清楚,姑姑肯收留她,是为了爸爸童延觉去世赔付的那笔保险钱,但她依然感激,经常主动帮忙做家务。


    听话且懂事,从不敢提要求。


    姑姑在某所高中执教,当班主任,性格保守,管教严厉,最见不得学生早恋。


    她虽知道,童延觉曾在部队当过邵老爷子的文书,跟邵家关系甚笃。


    却不知道,邵家的那个男孩,是她从小玩到大的竹马,还在童家寄养过两年,也没见过他本人,不知道他长什么样。


    童云千心情本就混乱。


    又怕姑姑对她失望,万一不肯再收留她,她恐怕会无处可去,连学都念不成,只能回昆山老家,帮外婆卖酒酿饼。


    下楼后。


    她惴惴不安,走到邵临面前,手指紧握伞柄,欲言又止。


    邵临唇角微扯,露出释然的表情:“你终于肯跟我讲话了。”


    童云千埋着头,没吭声。


    少年的眼神异常落寞,好像收敛住所有骄傲,嗓音生涩,沙哑地说:“对不起,今天不该对你做那样的举动,我不会再——”


    “不许提那件事!”童云千怒然打断。


    唇瓣仿佛还残留着当时的肿烫感,她用力闭眼,又缓缓睁开:“以后你别再来找我了。”


    少年表情错愕:“我没懂你的意思。”


    她狠下心肠,生硬地说:“绝交的意思。”


    话落,风声都变得安静。


    童云千想要转身跑开,因为泪意,快憋不住。


    邵临伸手,握住她肘弯,力气很重,用近乎恳求的语气问:“连朋友都不能做了吗?”


    “对。” 童云千甩开他,不留任何情面,声音轻得像灰烬, “连朋友也不要做了。”


    最后的对视,少年卑执低头,向内收肩,满身傲骨,仿佛被逐个剃掉。


    慢慢的,溃败下阵。


    却选择沉默,没说出任何伤害她的话。


    记忆像气泡,不断向上涌。


    心底也浸满那天灰冷的雨水,酸胀不已。


    童云千收回思绪,看向窗外。


    是她没处理好邵临对她懵懂的喜欢,亲手斩断了和他那么多年的友谊。


    想必以后,也不会再有交集了。


    童云千举着小锤子凿画框,越想越气,邦邦邦的又重又快,像是把手里的画框当成某个人在揍。


    他都有了新生活新伴侣了,这种前任就应该在她面前活成死了的样子才对。


    “还是说你还是想出国去外面发展?”


    他摆摆手,劝说:“国外大环境不好,职场潜规则不一定比国内少。而且最近出了国内,外面哪里太平啊,你这细胳膊细腿的,还是在祖国妈妈怀抱里发展安全。”


    郑泛舟激将她,挑着粗粗黑黑的眉毛:“咋?国外的月亮比国内圆?”


    童云千明眸起笑,打趣反驳他:“对呀,国外的月亮是方的,还是六面体。”


    “一到晚上布灵布灵的。”


    两人对着笑了起来。


    “哎,那边的两位。”团队里的伙伴突然喊他们。


    他们齐刷刷看向声音来源处。


    童云千偏头望去,正看到邵临和一群人站在门口那里,眼神黑亮像鹰隼般盯着她。


    他目光有点凉,似乎蕴含某种不悦。


    第 74 章   温湿的空气


    Blame:74.


    她顿时打了个寒噤,立刻偏开头,从地上站起来。


    策划组长喊他们:“今天试展超级完美!邵总说要请我们一起吃晚饭!你俩快收拾东西跟上!要关门了!”


    童云千跟在师兄身边,往人群那边走去,因为邵临刚刚那眼神冒出点脾气。


    他瞪她干什么?


    有毛病吗。


    神经。


    一行人打车来到邵临订好的高档餐厅,大包厢可以容纳两张餐桌的宾客,刚刚好接纳他们团队二十位。


    坐在旁边的伙伴们还从来没吃过这么高档的餐厅,暗搓搓说着一会儿非要使劲宰这大老板一顿。


    身边的同事叫晓月,和郑泛舟聊天时,忍不住凑到童云千身边八卦一句:“不行了,那个邵总隔着桌子正对着我,天哪,他长得有点太过分了,我看他那张脸,看一眼,心就一抖。”


    去学校报道的前一晚,童云千照例在晚上八点钟的时候给爷爷奶奶敬了晚安茶。


    童云千端坐在茶盘的侧位。洗茶、泡茶、拂盖、封壶…一系列茶艺在她手中稳步操作,她的双手如羊脂玉,绕着茶香,有条不紊,光看就是享受。


    她先奉茶给爷爷,再奉给奶奶,眉眼温驯:“洋甘菊清茶,清热安眠,最近天气燥热,您二位要留心身体。”


    童知松接过茶抿一口,点头,笑眯眯夸:“好,圆圆泡的茶是越发甘甜啊。”


    童云千净手,规规矩矩放到膝前,笑得脸颊鼓鼓:“是花茶品质好。”


    “水温还是烫了。”奶奶彭芹抿茶后,蹙眉提醒,“细节照顾不好,做什么事能成?”


    “是。”童云千又蔫下去,垂眸点头:“不会再犯了,奶奶。”


    不同于丈夫的极力捧场,彭芹只喝了一口给出评价,然后放到桌子上没再碰。


    即使人到老年,彭芹的体态依旧如松如竹,身着旗袍气质如鹤,花白头发和皱纹丝毫不影响她浩瀚的气场。


    “明天就住学校了?”


    “是。”童云千如实说:“这件事和大哥商量过了,虽然宿舍不如家里条件,但我需要和同学们多接触,体验群居生活,锻炼综合能力。大哥也认同。”


    就是怕出发前突然被奶奶一句话否决,毕竟在家里奶奶的话如军令不得违背,所以不得不把大哥童逾的名字搬出来对抗。


    “我觉得对,尤其是女孩儿啊,就该自己出去住住。”这时候童知松补了一句,说完还悄悄给孙女抛个眼,老顽童似的。


    童云千眼睛亮亮的,也回给爷爷一记感激的眼神。


    老伴的鬼机灵彭芹怎会看不见,她斜他一眼,语气更严肃:“圆圆,奶奶已经纵容你任性一次了,知道吗?”


    听到这警告话,童云千愣了下,心情更沉,没有吱声。


    “你喜欢设计,全家人支持,高中念完直接送你去国外顶尖设计院校,这有什么让你觉得不好了?”


    “非要消耗人生最金贵的四年在国内上本科。”


    “木已成舟,我也没法再说什么,入学以后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都清楚吧?”


    童云千眼梢如耷拉的小猫尾巴,归顺下揣着委屈。


    “知道。”


    “既然选择了设计,就做出样子来。”彭芹盯着孙女白净的小脸,肃然不曾褪去半分,“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的那句话吗?”


    “嗯。”童云千轻眨眼,逐字逐句复述:“任何时候我都先是童家女,童知松的孙女,童仲辉的女儿,最后才是童云千。”


    “我的所作所为,不仅代表自己,我即家族,家族即我。”


    规矩放在膝盖上的手,在他人看不见的地方抠得发白。


    自小到大这句话就像是无形的枷锁缠在脖颈,每次复述,都紧得童云千喘不过气。


    看孙女本来兴高采烈的模样被老伴整顿得快哭了似的,童知松也心疼,又在这时出来打圆场,“行了,圆圆啊,别想太多,爷爷就一个要求,好好学,努力争取成绩,别辜负自己就够了。”


    童云千点头,“我会的。”却没有眉开眼笑的迹象。


    “用最少的时间充足你的履历,我已经打听过了,你们学校有很多双校合作的留学方案,家里不会帮你。”彭芹直接对她下达要求:“大二,必须出国。”


    “如果你成绩平平直到大四,那我只能把你的婚姻计划往前提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童云千在家人们的溺爱中意识到:自己的人生是被安排好的。


    她可以骄纵,但是没有自由。


    爷爷奶奶支持她追寻梦想,但也要求她必须按部就班成家立业。


    因为规矩就是:童家男性先立业,童家女性先成家。


    童云千扬起甜笑,像没有主见的小绵羊:“我会努力不给家里丢脸,奶奶放心啦。”


    …………


    结束了敬茶,童云千浑身无力地回到他们家那栋别墅,一进门看见刚从一楼浴室出来的二哥。


    童绰穿着松散的居家服,黑色卷毛还有些湿漉漉,稍微挡眼。


    规矩地换鞋摆放如机械动作,童云千踩着拖鞋,直奔二哥而去,小步子嗖嗖得非常快。


    虽然只小四岁,但童云千也几乎是童绰从小拉扯大的,一个眼神他就知道这小妞要干嘛。


    童绰瞧了眼时间,叹气,对她张开双臂:“来吧。”


    童云千跑过去一头扎在二哥怀里,好像钻进慰藉山谷,一声不吭。


    “等大哥全都接管了家里的事儿,我一定让他废了敬茶这破规矩。”童绰抚着妹妹后背:“在咱家,敬茶跟受刑有什么区别,端着就不说,还得受咱奶的言语鞭笞。”


    “我坚持在国内上本科是不是让他们失望了。”童云千开口,声音闷闷的,“这不是他们对我的计划。”


    “什么学非得国外上?滨大美术系比哪个外国学校差了?你但凡少考一分,问问滨大人家要你吗?”童绰安慰。


    听到这话,童云千才慢慢抬头,对上二哥那双和自己如出一辙的褐棕眼眸,鼻子酸酸的:“我就是…”


    一委屈声音都变形了:“也想体验一下你说的那种国内大学生活,我觉得我没有错。”


    像自由小镇般的学府,晨间的熙攘,晚间的悠闲,紧张的自习间,篮球场的砰砰声。


    她想亲自去体验。


    “谁敢说我妹妹错了?”童绰抬手把她眼角的泪丝擦掉,“都告诉你了,奶奶说什么你全当耳旁风,每次她说什么你都往心里去,还活不活了?”


    “我才不像你,我懂事的。”童云千抱着他,却忍不住数落:“爷奶现在都不理你了,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童绰:……你好会说啊。


    “那可是最疼爱咱们的人。”


    她敛下眼帘,像是说给自己听:“要懂得感恩,不能让他们失望…”


    布满心头的压抑一直从进家门,洗漱,持续到躺在床上出神。


    童云千小小一团窝在被褥里,视线透过纱帘往飘窗外看,依稀能瞄见高挂的月亮。


    不知为什么,月初的月亮竟然这么亮,把薄雾云层都刺透,绽发出超出本体的威慑。


    青白冷酷,扫照她娇小的身,及略有愁绪的脸庞。


    望着这样的月光,童云千猝不及防想起个人。


    她没料到两人还会再见。


    他坐在身旁,气场那么厚重,冷淡,却摩挲着她的后颈,神色自得地吐出那句“这是我看上的人”。


    像那句必须铭记的话,她生在童家,说话做事都代表家族。


    十八年来,唯一一个,她只代表童云千所做出的决定——就是转身,再次奔向那个男人。


    回到潮湿阴暗的巷口,做出逾矩的行为,试图与他多添瓜葛。


    哪怕只短暂数十秒,把丝巾系到他手腕上的瞬间,童云千畅快无比。


    心里憋闷许久不准发芽的某种东西,迸开了裂口。


    他幽邃灼热的鹰眼,捏着她手腕的力度,还有那股如野草恣意的气质,无时无刻不刺激她的感官。


    被子里的双腿蜷起,童云千盖住半张脸,眼睛眯成缝,在蟾光下泄露赧动。


    原本压抑的情绪,一扫而光。


    “你,你撒手!”她耳颊飞热,斥他。


    真烦人,她另一手抱着猫,仅靠一只手根本抗不过他的力度。


    “邵临,我让你松手!我没要给你打伞!”


    邵临紧紧攥着她的伞杆,不听话,反而往前一步,彻底将自己的身体挤进她伞面的遮挡之下。


    与她共享一片遮挡。


    骤然拉近的距离,让她闻到了他身上被雨打湿后弥漫出来的清香与男性荷尔蒙的味道。


    刚稳定的情绪再度激荡起来,童云千听见他沉沉说——


    “反正这伞遮都遮了,就再赊我一会儿。”


    “又不是头一回了。”


    第 75 章   让某人滞留在原地


    Blame:75.


    童云千的单人伞遮不住他们两个人,即使邵临握着伞杆将伞面倾斜向她,雨水夹着风飘来飘去,她身上还是被淋到了。


    她的刘海有些许的温潮打缕,连带着看他的眼神都像是有湿光。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雨雾的朦胧把视觉都蒙骗了,刚刚那个刹那,她竟然在他眼里看到了央求。


    邵临被淋湿的狼狈与伏低的姿态,让她原本满胸膛的怨尤没地方撒,更对自己这一瞬的心软引以为耻。


    伞外的世界哄烈嘈乱,伞下的时间对峙安静。


    童云千被他的眼眸无可救药地吸着,又不肯对他袒露让步,怀里的猫冲着邵临喵喵叫着,她偃蹇地收回视线,乱扯话题埋怨:“都……怪你的猫。”


    “要不是它,我用不着站在雹子里挨砸。”


    …………


    她怎么都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发展,毕竟哥哥对那个死对头的评价非常差。


    “害得你高中拿了三年第二,大学同专业也一直不如他出彩,项目拿不到头奖,评优差一名,连初恋对象都被撬墙角…”她细数到一半,直接被身边人捂住嘴,杏眼瞪圆了。


    “噗。”生窈没忍住,忍得肩膀哆嗦。


    童绰大手捏着她脸蛋,一脸懊恼:“哎哟我的姑奶奶,行啦,你还嫌我不够丢人!”


    童云千圆溜溜的眼睛流转着无辜,唔唔两声。


    “我也不是一把没赢好不?”童绰冷笑一声:“他也被我抢过学校项目,搞黄奖学金,去年评优也没了,这次的竞赛他也绝对没戏。”


    “你哥我,胜券在握。”


    童云千揉揉被他捏酸的脸,有些敷衍:“相信你哦。”


    “我让你离他远点不是因为我成绩不如他。”童绰叹气,语重心长:“那人很复杂,地痞一个,为了挣钱什么都干,都说跟混社会的有关系,你俩这样傻乎乎的被骗了还帮着数钱呢。”


    童云千和生窈都是金枝玉叶,被保护得太好,看人待事太简单,容邵被钻空子。


    “可是他是学生会的,做志愿者呢。”


    “学生会和志愿者加学分,学分跟奖学金挂钩,说白了还是为钱,不然你觉得他大热天会在这儿耗着?”


    “哦……”


    “而且斗了这么多年,我坏了他不少事。”他恶狠狠的,故意压低声音,对童云千说:“如果他知道你是我妹妹,你觉得…他会怎么对你?”


    “说难听点儿,估计随便个姓童的都要被他揍一顿。”


    童云千:!?哥,你干嘛跟他结这么大仇。


    “额,稍等一下。”这时候,旁听的生窈忽然举手,有些尴尬。


    “我想尿尿,憋不住了。”


    童绰给她指了个方向:“综合楼有厕所。”


    “学校这么大,我去完找不回来咋办,我路痴啊。”生窈碰碰他,“你大四老人,带我一下呗。”


    “我还陪我妹妹报道呢,没空给你当导游。”童绰拒绝。


    眼见着好友要发飙,童云千赶紧扯二哥衣角:“哥,你快陪她去,报道我一个人就可以。”


    妹妹一发话,童绰立刻服软答应,带着生窈走之前,还不忘把童云千安排在离邵临远的那列排队里,比手势:“别跟他对视,别理他,把他当条狗。”


    童云千使劲点头。


    两人走远。


    生窈和她的报道材料都在手上,童云千安安静静站着排队,很快就走到了摊位伞的遮挡之下。


    她怎么能忍不住不看邵临,二哥走后,童云千的视线几乎就黏在了他身上。


    邵临侧身跟人交涉的时候,她就光明正大地看,他一有转头的迹象,童云千就立刻鸟缩。


    越走越近,她突然意识到严峻的问题:报道的时候要念自己的姓名学院,邵临就在一旁站着,那岂不是…


    他讨厌童绰以及有关的一切,肯定也包括童绰的妹妹。


    童云千一颗心往下掉,还没得出解决办法的时候人已经走到了最前面。


    “下一位!”学姐叫到。


    她倏地抬眼,恰好撞上邵临斜过来的这一眼。


    后背刹凉,童云千立刻躲开,小步挪过去。


    “姓名,学部。”


    不知为何,童云千能感觉到一道直勾勾的灼热盯在自己脸上,心跳乱成麻线团。


    怎么办,不想被他讨厌……


    她翕动唇瓣,闭合几个来回吐不出声,脑袋一热,喊出:“生,生窈!文学院!”


    “邵临学长!这边来一下!”有人隔远处喊。


    杵在一侧懒洋洋当场控的邵临直起身,迈长腿过去,帽檐遮住了他方才紧盯某人的视线。


    递来的录取通知书上女孩照片所属的名字赫然写着“童云千”二字,学姐抬头,盯着童云千的脸,呆了几秒。


    “……啊?”


    你敢再说一遍你叫啥吗!


    童云千跟着他一路回到隔壁高档小区,一步步走进他如今的住所。


    将近一周前她还将自己藏得好好的,万万想不到一周后她不仅又和邵临纠缠在一起,还直接进了他的家。


    世事无常啊。


    邵临走到大门口,刚要输入密码,回头看了她一眼似乎想用身体挡一下。


    童云千顿时感到一股排外感,不自在地扭开头看别的地方。


    他回头,在密码锁输入0420四个数字,开了门。


    踩进玄关的一刻,童云千便有一种自投罗网的既视感。


    玄关的衣架挂着他常穿的几件外套,邵临四年如一日惯用的马鞭草香味的洗衣液清香遍布房间,清香里混着些许男人住所独有的雄性荷尔蒙的浑然味道。


    童云千莫名感到紧张,说陌生却又不陌生。


    这条相隔四年的门槛始终摆在眼前,四个四季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也足够让一个人变得不再像以前。


    她抱着猫走进去,站在玄关有些局促,见邵临从鞋柜里拿出一双粉色的拖鞋摆在她旁边。


    童云千看见这双女士拖鞋,心中的讽刺更甚。


    半晌,她脱了鞋穿着袜子踩在地板上。


    没穿那双不属于自己的拖鞋。


    第 76 章   淋着雨寻觅


    Blame:76.


    “卫生间在哪,我带它去吹干。”


    邵临看她无视了那双拖鞋光脚进了房间,解腕表的动作顿住,看她的眼神暗了暗。


    “前面左转。”


    童云千没敢细细参观他的家,但匆忙去卫生间的时候扫了一眼,是个至少五居室的大平层,厨房和客厅都是开放式的,配合着大转角的落地窗,整体空间通透宽敞。


    整体风格和当初他们住过的那间公寓有些相仿。


    她抱着小猫进了卫生间,抽了好几张棉柔巾给它擦身子,把水分都擦得差不多,然后用风筒给它吹干。


    刚才在外面邵临表现得那么麻烦,她还以为这只猫性格有多不听话,结果温顺得不得了,全程任由她摆弄,不乱跑也不抓狂。


    她看着优哉游哉摆盘的男人,又强调:“我没有抄袭。”


    翌日早上,滨阳大学准时迎来了新生报道欢迎会,成千上万的本硕博新生带着行李踏入这座代表滨阳乃至全国最高水准的学府。


    虽然艳阳炽灼,但好在今日有风。


    童云千和二哥一起来的,学校门口碰见了生窈。


    童绰要回宿舍一趟,童云千就和生窈结伴先去其他地方转。


    生窈人脉很广,尤其是驻扎滨阳这圈子里,几乎没有她不认识的,还没入学,滨大里各种事情就打听得七七八八了,一路上拖着行李箱,喋喋不休跟童云千汇报情况。


    新生报到注册处在林荫大道的最里面,大道一路上布置着各个社团的招新摊位,弦乐团和街舞社对着表演,交织的音律极其不和谐,却格外适合当下繁闹。


    “姜——蘅——”


    “姜大状元郎——等等我啊。”


    生窈听见刺耳的扩音器声回头,晃晃她,“哎,那不是你发小谢肖礼吗?他也考的滨大?”


    童云千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远处,就看见二哥的发小,谢大少爷举着喇叭正追着个女孩子“调戏”。


    她默默回头,摇头:“不要让他看见我们,这太丢脸了。”


    生窈:这谢肖礼丢人现眼也不是一两天了哈。


    两人继续往前走,生窈中途拿了不少社团的传单,另外眼见着童云千拒绝了十四个男生要微信的搭讪。


    “靠,本姑娘沉鱼落雁,就是不能跟你站在一起。”生窈有些不满,故意打趣:“有你在,那些男的都注意不到我了。”


    知道好友最大的爱好就是谈恋爱,所以童云千很认真地承诺,绝对不让自己的长相妨碍她的桃花:“下次见你,我会戴面罩的。”


    生窈最喜欢她这凡事都当真认真的劲儿,抱着她咯咯笑。


    两人走到报道处,两条队势均力敌地延长着,童云千看着密密麻麻的人,小声感叹一句,身边的生窈抻着脖子不知在看什么,确定了以后“卧槽”了一声。


    童云千睨她:“女孩子家,不要说脏字。”


    生窈激动起来,拽着她胳膊,“猜我看见谁了?滨大校草!”


    “校草…?”童云千棕眼珠转了转,疑惑:“滨大校草不是我二哥吗?”


    生窈:“?谁跟你说的。”


    童云千:“二哥自己说的。”


    生窈垮脸:“……要不要脸啊还。”


    张口就来,自封校草是吧童绰!


    生窈搂着童云千,给她示意方向,“看报道处左列,戴个学生会袖标站在桌角的高个儿男生了吗?”


    “那才是滨大校草,名副其实,计算机大四学霸中霸,邵临。”


    童云千顺着她手指方向,目光在眺望后对上邵临那张脸时,蓦地滞停了。


    邵临今天套了件白色涂鸦T恤,黑裤子,学生会的袖标松散地别在袖口,单臂撑着桌面,站姿懒散。


    他戴着黑色棒球帽,帽檐压得比较低,不靠近根本看不见眼睛。


    童云千仅仅是凭着邵临的下半张脸,还有他偏头与同学对话时露出的锋芒眼眸,认准了。


    这个人生来就令人过目难忘。


    每次见他,她的心都跳得难受。


    “你刚刚…”童云千翕动唇瓣,视线发直:“说他叫什么?”


    “邵临,姓邵,简直比我这个姓生的还少见了。”生窈的眼睛就没从远处男人的脸上挪开过,感慨:“帅是真帅,拽也是真拽,一眼就是我绝对拿捏不住的类型,不然我早就冲了。”


    “据说四年里在他身上吃苦头的女生数不尽数,”生窈瘪瘪嘴,“冷酷无情的程度堪称少女心灭火器。”


    “而且来历不明,背景挺复杂的,这种人最好别沾。”


    “但他专业挺牛的,我不了解计算机,但是信科学院论文和项目成果一半以上都有他的名儿,真的恐怖,他还办了自己的工作室,接外包项目。”


    童云千偏头:“他家里条件不好?”


    生窈点头。


    童云千看他的目光又变了变,“所以,这样的人更值得尊敬。”


    “我是不管那些啦…”生窈痴笑两声,“这人长得太有攻击性了,感觉有被‘侵略’到~”


    “狗屁!”一声呵斥突然从她俩身后响起。


    童云千被吓一跳,瞧着二哥从身后钻出来。


    童绰一脸阴沉:“生窈,你花痴就花痴别带坏我妹。”


    说完,对童云千郑重其事道:“圆圆,以后在学校避着他走,千万别跟那人有任何瓜葛。”


    童云千心里咯噔一下,眼角松开:“为什么?”


    “记不记得跟你说话,我在学校有个不对头的狗。”童绰没直接说高中大学六年都输给邵临这事儿,“就他。”


    二哥的死对头是邵临?


    他站直身子,看着她把围裙摘了,“我没怀疑你抄袭。”


    童云千翕动唇瓣:“那……”


    “不是什么麻烦事儿。”邵临转身去拿碗筷,“不难处理。”


    她坐在原地怔了怔,眨了下眼,反问:“不麻烦,不难处理,你也没怀疑我有问题。”


    “那你一大早急着把我叫到你家干什么?”


    邵临拿着筷子转身,靠着厨台边缘,环胸揶揄:“不明显?”


    “吃早饭。”


    第 77 章   你消失的痕迹


    Blame:77.


    童云千一口气差点在喉咙炸开,阔圆了桃花眼,反问:“你,知道我有多着急吗?”


    “邵临,我真的很严肃,这不是小事儿。”


    “对展览而言,这种舆情会影响游客的积极性,对我们这个制作团队,对博物馆和你公司都没好处。”


    “对我个人而言。”她越说越激动,眼梢都红了,“一个原创画手,爆出商稿掺ai合成的丑闻,我以后还怎么在行业里继续?”


    邵临坐下,倒了杯豆浆,问:“抵制AI是你的创作原则?”


    “当然。”童云千盈澄的眼眸十分坚定:“画者的笔触是作品的灵魂,机器生成的画作没有生命力,永远无法替代创作者注入了情感的双手。”


    他把豆浆放在她手边,轻哧:“在一个AI龙头公司的老总面前说这话,你腰杆挺得倒是够直。”


    室外大雨初歇。


    簋街的夜宵店鳞次栉比,大多仿照明清的酒楼修建,垂花门,琉璃瓦,红灯笼,积水沿着仿古屋檐的排沟,淅淅沥沥落了一地,溶着碎金般的模糊灯影,空气湿凉宜人。


    李瑞出来时,喝得烂醉如泥。


    他朝童云千甩食指,嘴里含混地嚷嚷:“都说湿冷雨季,最宜故人重逢,也适合跟情人私奔呐。”


    “喝糊涂了吧。”童云千忍不住吐槽,“大夏天的,哪里来的湿冷雨季。”


    “呜呜呜……”


    李瑞垂下脑袋,再没抬起来。


    童云千无奈叹气,和小王掺起他,知道他失恋难受,刚才在饭桌上,劝都劝不住。


    代驾司机到达。


    她和小王将李瑞扶到后座,看他不时低脑袋,打酒嗝,童云千担忧他会晕车,如果呕吐物卡住喉咙,很容易窒息。


    小王和李瑞正好顺路,童云千不免叮嘱:“小王,你坐后座,看着点儿李瑞。”


    “放心。”小王朝她比了个OK的手势,“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回去,也要注意安全啊。”


    小王和李瑞离开后。


    童云千站在饭店外,准备打辆出租车,手机突然嗡嗡作响,在掌心轻震,她没看来电人是谁,直接摁下接听键,放在耳边。


    听筒传出的男声,咬字清晰,发音很准,像大提琴的琴弓与琴弦反复厮磨,很有质感的腔调,透出蛊惑般的温柔,熟悉又低沉:“小千,现在有空吗,要不要见一面?”


    童云千握着手机的力度紧了紧:“我在簋街,刚跟同事聚完餐。”


    “簋街么?”章序似乎若有所思,语气依然温和,“挺巧的,我正好在使馆区附近,你把具体位置发给我,我去接你。”


    “你怎么又这么晚——”


    话还没问完,男人已经挂断。


    手臂如被灌入大股大股的铅液,越来越钝重,治疗扭伤的药雾正在起效,她脚踝有密密麻麻的刺痛感,整个人仿佛被黏在沥青地面。


    耳旁的听筒,仍在嘟嘟响。


    童云千却迟迟未撂下手机。


    分明多日没联系,章序却很惜字。


    没问她这么晚了,为什么会在这里,也没跟她解释,为什么好几天都没回她的消息。


    她永远都在被动等待他的召唤,而他想来见她,就能随心所欲,直接来见。


    童云千无奈叹了口气。


    刚想发消息,问章序到哪里了,便用余光瞥见,有辆银色奔驰驶在路旁,停稳,车窗下降,驾驶位处,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是刚才在饭馆对桌的微胖男人。


    男人表情轻佻,笑起来时,脸上的肉堆在一起,像块颤巍巍的猪油:“美女,去哪儿啊,要不要送你一程?”


    童云千没搭他腔,转身,往最近的便利店走。


    男人干脆下车,快步走来,拦住她,浑身散着浓烈的酒气:“美女,别这么冷漠,加个微信吧。”


    童云千眼神冷淡,拒绝道:“不需要,我有男朋友,不是单身,对你也没兴趣。”


    “别骗人啊。”男人慢悠悠收回手机,脸上露出一丝嘲讽,“都快凌晨了,如果你真有男友,他能放心你这种长相的,一个人在这儿等车?”


    听到这话,童云千顿住脚步。


    表情不惊不慌,摸侧兜,拿出手机。


    男人以为有戏,语气透着劝诱:“我看你像学舞蹈的,腰细,人也白,啧,我最喜欢你这种类型的小妹妹,要不,先跟我一晚?同意的话,现在就转一万,哥哥有希尔顿钻石卡,给你订个套房,明儿再带你去SKP买个——”


    话没说完,便听见三声清亮的摁键音。


    他面上笑容渐失:“怎么了?”


    “这附近片警不少,我正好想跟警察反映反映你的违法行为。”


    男人愣住: “你说什么?”


    童云千仰头,看了眼路灯下悬着的摄像头,放出刚才录的音,不疾不徐又说:“酒驾,性骚扰,涉嫌唆使女性从事非法性-交易。”


    男人没想到,会被童云千罗列罪状。


    更没料到,这面相温柔的小姑娘,还挺牙尖嘴利,脸色登时变得很难看。


    大概是被酒意冲昏了头脑,男人并没犯怵,说话反倒横起来:“行,你有种就报警!老子在东城派出所里有人!你愿意半夜进局子,老子就陪着你!”


    男人越说越恼,还要抢她手机。


    童云千没少被搭讪过,自诩有经验甩开各种各样的猥琐男,但今天属实又长了个教训。


    绝对不能跟醉酒的人讲道理。


    刚想撒腿就跑,却因扭伤,行动受限,没躲过,啪一声,被他大力握住手腕。


    男女力量悬殊,童云千使出浑身解数,仍甩不开他。


    僵持间,变了天。


    轰隆一声雷响,大滴大滴的雨水突然落下,钝重而有力,砸在她的额头和手背。


    这时,一辆漆黑的阿斯顿马丁嚣张驶来,雾灯似獠牙,散着强光,如太阳焚烧般不可逼视,进气的巨型格栅带着吞噬感,在刹车的瞬间,好像存心般,溅起路旁大片水花。


    男人的身体被打了个湿透,仍没松开童云千的手腕,拖着她,要找车主对峙,骂骂咧咧喊:“这谁啊,他妈的开车不长眼睛啊!”


    双眼因这道强光微微眯起。


    童云千本以为,会是章序及时赶到,可又觉得,他不会开这种太有进攻感的SUV。


    车门打开后,她看见车主的黑色中筒靴踩在水面,冒着雨,下了车。


    夜雾里,有风掠过,四处弥漫着植物和尘土的湿野气息,她听到引擎熄灭的轰响,仿佛匍匐的野兽在咆哮。


    像是擅闯领地,心底陡生不安。


    童云千的呼吸忽然一滞。


    朦胧光影中,那人不快不慢,向她走来,轮廓高瘦有型,双腿修长,上身罩了件横须贺夹克,简约又不失野性的款式,衣链是敞开的。


    距离拉近,他的面庞清晰起来。


    浓颜脸,漂亮得极具攻击感,五官像被雕琢过,十分精致,嘴角微垂,分明没笑,却有股懒懒的痞坏劲,像从美型漫画走出的堕神路西法,打破了次元壁。


    童云千忘记眨眼,以为生出幻觉。


    如果走在街上,无意看见,那同记忆里相似的倔强轮廓,她心跳都会停滞,下意识就要躲起来,因为不想让他发现她的存在。


    那即刻的反应,不是害怕,不是恐惧,而是浓浓的愧疚。


    “松手。”那道记忆深处的声音,依然熟悉,刻意拖着调,磁沉的,漫不经心的,但比从前低哑了些。


    路灯投下的昏黄光线明明灭灭,隐约听见钨丝呲啦呲啦的颤声,有些许雨迹,顺着他线条明晰的颌角,向下淌落。


    邵临踩水,走到她身边。


    站定后,他单手随意抄兜,低垂望过来的目光,透着沉沉戾气,又冷又野,惹人心底颤栗发毛,像头即将扑向猎物的危险黑豹。


    或许是被那道眼神震慑,男人终于放开她,向后退步,姿态有些狼狈。


    邵临没情绪看向她:“走吧。”


    那男人气不过,追上前,要拦他们:“我去!把我衣服弄成这样,就想走?”


    “吵死了。”邵临轻嗤,眼皮懒懒垂着,模样挺倦,像没睡好,浑身散着股嚣张气焰,掀起手指,随意扯了扯袖口的钩环扣,嗓音低淡说,“给你五秒,赶紧滚。”


    就差,把“想打架吗”这四个字写在脸上。


    显然耐心告罄。


    雨势渐大,男人的醉意被浇灭了些。


    斟酌几秒,还是夹着尾巴,过街鼠似的钻进车里,飞快踩油门,落荒而逃。


    没开几米,便听见一阵刺耳警铃,红蓝炫灯破开雨雾,间或夹杂严厉的喇叭声——


    “前面的车主,停车,查酒驾!”


    骚扰她的男人被警察拦下后。


    童云千松了口气,回过神,耳边响起简短的两个字:“跟上。”


    她眼眶忽然发酸,很想跟他说些什么,刚开口,微涩的冷雨就灌入咽喉,胃部猛地一缩,像被绳圈绞紧,又沉又痛。


    只好噤声,没说任何多余的话。


    时间像减了速,连下坠的雨滴,都在变慢,他没回头,步子很快,径直往前走。


    似乎在刻意和她保持距离。


    童云千踩着雨,看向男人的背影。


    他比五年前,又长高了些,身形挺拓,肩膀很宽,走路时,绷蓄着力量感。


    她慢慢抬眼,又看向他贴颈的黑发,那里被剃得更短,隐约有道野气的刻痕,很浅,像颗小兽的獠牙,他的中筒靴将积水踩得啪嗒啪嗒响,依然有股熟悉的少年感,整个人就像被盛夏暴雨淋透的麦芒。


    潮湿,清新,浑身都是刺。


    难捱的沉默后,终于走到车旁。


    邵临低头,拉开后车门,扶住上面翼状尖角,不自然地瞥过眼,似乎不想看她,声音很淡:“上去。”


    最后的那句话,比天边隐忍不发的闷雷还要沉郁,暗蕴着几分吞噬的意味——


    “你男朋友在车里等你。”


    黏腻的水声和吐息交换间,两人身上的洁白浴袍不断摩擦,窸窣的动静像是最自然的催晴白噪音。


    童云千其实没说实话,自从知道以前的事,她就不再怕酒了,只不过她看见酒就会想到那个人畜不如的生父,会有些生理性的厌烦。


    所以干脆就滴酒不沾。


    可是她却觉得邵临喝酒的时候特别性感,再令她无感的酒,到了他手里,都会让她想去讨一口尝尝。


    她抿了抿嘴,拉着他的大手,小声交代:“我只是发现有点不太对的情况。”


    “贺柏高,他作品的买家……”


    童云千站在一侧看着有条不紊处理事情的邵临,恍然的目光渡上几分陌生。


    虽然陌生,却又对他这副身处高位,睥睨发光的模样丝毫不意外。


    她抱紧了手里的绘画平板,在人声窃窃中偷着勾了下嘴角。


    只要有他在,无论遇到什么都不用怕。


    邵临就是有这样的本事,让所有人踏实。


    他能有受万人仰望的这天,全都是因为走了好多普通人根本不敢走的荆棘路。


    即使已经没有身份说这句话。


    但她还是偷偷的,替20岁那时的自己说一句——


    邵临,你瞧。


    现在没有人会再以偏见看待你了。


    第 78 章   你销声匿迹


    Blame:78.


    事情的处理办法全都落实下去了,虽然展览的暂时停止了对外的预约售票,但是如果乔峻栽赃的事情解决得够快,他们很快就能恢复如常,不会耽误原本计划的开展时间。


    童云千从十一岁开始学画,到现在,绘画已经成了她生命中的一部分,她是绝对不会允许自己的作品被乔峻用这种方式践踏侮辱的。


    不仅要维权,找他的陷害证据,她还要想办法自证。


    画画这种东西,功底是最结实的证据。


    干等着技术检测可不行,她不能什么都不做。


    童云千找了一圈,看见制作团队的领导和博物馆的主任以及邵临聚在一起商讨,她主动走过去:“领导,我有个事情。”


    “自证的办法,就是我再以这次的展览主题重新为每件文物画一套动态插画和拟人形象,全程录下绘制过程。”


    她娇丽的脸写满了坚决:“我的风格一时不会变,笔触也不会变,这样最后再发布出去,乔峻画不出来,谁是抄袭者自然就浮出水面了。”


    伸手,将它拢紧,疲惫地揉了揉眼。


    清醒后,发现章序不在床上。


    童云千坐在陪护椅,转过脸,恰好看见,他正试图降下那扇坏掉的百叶窗,男人轻轻蹙眉,额前碎发散乱,能看出来,为了不弄出声响,在竭力克制动作。


    但凭他自己,无法修缮如初。


    章序尝试未果,察觉童云千已经醒来。


    “还是吵醒你了。”他无奈说。


    童云千语气温淡:“没事,是我先醒了。”


    清晨的高级病房,窗外天光渐亮。


    他穿宽大病服,身形落拓修长,清瘦且消颓,昨夜凌晨还在发烧,眼睑有淡淡乌青,颧弓微突,有种形销骨立的孤绝感。


    漆黑的眼,沉静地看着她。


    童云千蓦然想起,他演过的文艺片镜头。


    在大荧幕里,他是诗人,是郁郁不得志的青年教师,某个如常的夜晚,他将精心装帧好的手稿,散乱堆叠在平时伏案写作的桌面。


    拾起火柴,嚓一声响,划过纸盒侧面的砂纸,将所有心血焚灭。


    火光跃动,他漫不经心抬起眼。


    打破了第四堵墙,跨越次元,穿透时空,仿佛看向屏幕前的所有观众。


    他的目光分明隐忍,却格外有洞穿力。


    有那么一刻,童云千感觉心脏收陷。


    她被那道眼神击中了。


    戏里的特写镜头,足够撼动人心。


    但意识回笼,她想起一句话——


    见过戏中的人了,未免会嫌眼前的人没意趣,大抵是散场后的忧悒。*


    昨夜没睡好,她大脑缺氧,有轻微晕眩感,从陪护椅处起身,告辞:“我该走了。”


    “去哪儿?”章序走过来,按住她的肩膀,“昨晚只睡了几个小时,再休息休息。”


    她的指肚柔软微凉,轻轻碰他的手,往外推,“不休息了,我还要坐地铁回去,下午两点有课。”


    “什么课?”章序诧异。


    童云千将他的羊毛外套脱下,搭在椅背,“团长介绍的工作,周末教小孩跳芭蕾,赚些外快。”


    章序在她转身时,及时将她右手牵起,男人的掌心很凉,有薄茧的微粝触感,明晰修长的手指慢慢拢紧,以一种温柔又掌控的姿态,有力地包覆,不许她挣脱。


    他低下声音,淡淡问道:“周末不休息吗?为什么要这么辛苦?”


    童云千没回话,心底生出一股难以言状的自卑感,差距摆在这儿,他众星捧月,万人追逐。


    她呢,还在为生计犯愁。


    “你很缺钱么?”章序在她身后问。


    童云千心脏剧烈跳动,仿佛变成一个涨满的水袋,这句话,像拿了根削尖的铅笔,将那层薄薄的塑料,扎破了。


    她垂眼,艰涩说:“嗯…有些周转不开。”


    “怎么没跟我提过?”章序的语气,难能变沉了几分。


    童云千的声线不受控的颤抖起来,反问道:“为什么要跟你提?有这个必要吗?”


    ——“我是你的男朋友。”


    说的是陈述句,但像问句,也像祈使句,仿佛在同她确认,他们没有分手,还在一起。


    童云千只是沉默,没反驳,也没确认。


    有隐隐烦躁在男人眼底浮现:“那份工作不要再做了,你需要多少,我转给你。”


    “我是还在跟你交往。”她终于开腔,直视他的目光,“但并不需要你的钱,我缺不缺钱,从哪里赚钱,辛不辛苦,都是我自己的事。”


    许是生病的缘故,章序的语气,不似平日温柔,而是沉硬的,偏冷的。


    倒像金主在施舍包养的情妇。


    童云千的心脏像被揪紧。


    虽然咽不下嗟来之食,但被逼到这个份上,如果男朋友提出,给她笔钱,让她周转,她不会清高到不去收。


    而且,她也会让他打个欠条,等经济状况好转后,就还给他。


    但她跟章序之间不一样。


    他对她总是若即若离,忽冷忽热,她也没想好,要不要跟他交往下去。


    既如此,就没必要在金钱上,有任何纠葛。


    少女的皮肤在熹微下,白得近乎透明,长相分明是易碎的,脆弱的。


    她微微抿唇,眼神格外坚韧,有种不服输的倔强感。


    章序脸色转冷,手指渐松,将她瓷器般白皙的手放开。


    是了,这是真实的童云千。


    她不是蒋冰嫣,不是任何人,她们的侧颜固然有相像的地方,但仔细看,童云千更清冷。


    她是敏感的白天鹅,也是骄傲的黑天鹅。天鹅优美,出尘,或许会因身姿轻盈,而显纤弱,但终归属于猛禽,无法被豢养在笼中。


    在某些瞬间,他因她的独立,她的坚强,而心生怜爱,但却无法一直忍受,她过于固执地同他保持距离,厘清界限。


    未来如何,他说不好,但是眼下,他不想让这个女孩离开他,那么,她该学会服软和示弱,偶尔依赖他。


    病房的气氛,冷凝了片刻。


    出于演员的天性,章序惯会控制情绪,不过几秒,便恢复了温雅的翩翩风度。


    “等一下。”男人唤住她,翻出手机,拨了通电话,“你不需要我的钱,但至少让我帮忙,叫司机送你回去。”


    童云千停住步,无奈说:“谢谢。”


    她清楚,刚才应该驳了男人的面子,他好心提出送她,总不便再没分寸拒绝。


    等车的时当,章序询问了她的状况。


    “告诉我,为什么会缺钱?”


    “长辈生病,房租太贵,哪样不需要钱。”


    “你住的房子,是租的吗?”


    话落,童云千无声看他。


    大有一种何不食肉糜的控诉意味。


    更让她心凉的是。


    她从前同他提过,她在跟别人合租,而章序却不记得,或许是他忘了,又或许是,在她说话时,他根本就听得敷衍。


    章序握拳,佯装清咳,有些尴尬地找补,“舞团没给你们舞者分配住处吗?”


    “都什么年代了。”童云千笑了笑,不无苦涩地说,“事业编也不一定就有公建房住。”


    他们又略略聊了几句。


    电话铃响,司机告知,将车停在了医院大门外,童云千起身,告辞,离开没多久,那扇百叶窗毫无征兆,噼里啪啦,唰唰价响,朝着大理石窗台倏然下坠。


    章序被这声响惊动,走向窗台,拽起挂绳,将它往上卷,但徒劳无功,依然失败。


    似乎很久没对一件物什如此执拗。


    他掀开白色金属页片,透过那寸狭小长方空隙,从二十二楼,朝下俯瞰,寻找她的身影,童云千变成小小的一个点,在秋日的晨曦下,沿着雾灰色柏油路,走进前面的重症大楼,慢慢地,不见了。


    男人滚烫的额头贴到颈边,烫得童云千一激灵,讶异:“你……你发烧了?”


    他眯着眼,白天统领全局时震惊冷酷的凤眼此刻昏着病态的混沌,像是不相信一样的:“嗯?我?”


    童云千无语,“你这头烫得都快能煎鸡蛋了?不知道自己生病吗?”


    邵临从小身强体壮,身体素质好到好像怎么造都不会坏。


    所以他没想到自己会因为着凉感冒直接发了烧。


    “原来是发烧了。”


    邵临埋在她颈窝,明知装傻,不肯挪开半步,缓缓闭上眼,闻着她身上熟悉的体香:“我还以为是欠-撸-了才这么躁得慌。”


    童云千听这糙得过了头的话,羞得浑身激颤。


    他神经病啊?没常识吗?


    果然……不管赚多少钱,事业多成功,他还是那个死流氓没变!


    第 79 章   没有人知道你踪迹


    Blame:79.


    邵临身宽体壮,身上的肌肉都是实打实的,对身板单薄的童云千来说压下来,跟砸下来一块八十多公斤的硬石头没区别。


    这人像滩烂泥一样趴在她身上,压着就算了,他的脸还使劲埋在她颈窝里,挺直的鼻子蹭来蹭去,滚烫的嘴唇略过她细腻的皮肤,擦出一阵阵酥麻激栗。


    知道的是发烧,不知道还以为是个喝多了趁机揩油的酒蒙子。


    “邵临!”童云千推着他,脚步不稳,感受到自己身上已经迅速被邵临染上了独属于他的味道:“……你快走开啊!有病吃药,耍流氓算什么?”


    “道歉。”他没松手,却说。


    她怔忡,只觉得这对话好像有点熟悉。


    “我道歉?你看看现在这个样子,该道歉的是谁?”


    他直言不讳:“你偷看我打飞机,还看起来没个够,道歉。”


    拂晓,童云千半梦半醒。


    听见一声清脆啾鸣,窗外有飞鸟掠过,灰黑的剪影透过玻璃窗,落于病房的洁白床单。


    她眼皮轻颤,从床边起身。


    四周弥漫着浅淡的消毒水味,肩膀覆了件男士羊毛外套,有星点雪茄气息,不轻不重的分量感。


    墨丘赶来后。


    走廊的两个男人又扭打起来。


    直到某刻,沈谅被掼在鱼缸,后背“哐”一声撞在缸壁,发出暴烈巨响,棱角不平的玻璃碎片坠了满地。


    夜店风波方才平息。


    邵临被送往医院,左臂嵌进几枚玻璃碎片,扎得很深,差个几寸,就能割破动脉,护士为他打镇静剂,又做了全身麻醉。


    尖针刺入皮肉,痛感锐利。


    他想起KPLER正在开发的那批仿生手臂,高分子材料模拟出的肌肉线条异常清晰。


    肉-体沉睡,知觉却清醒得可怕。


    仿佛听见了,计时器冰冷的嘀嗒声,仿佛感知到,那两条游动的蛋白缝线,它们正绕过肌腱,牵引,定点,又穿过神经的空隙,触角般向前延伸,将断裂处缝合,打成微小的结。


    医生透过微创镜,给他做切口缝合,线在手臂形成裂纹般痕迹,似蔓生的临千,又像丑陋的白色蜈蚣,他的皮肤则是凝固琥珀,将它百足缚住。


    “手术很成功。”中年医生低声说,摘下乳白色橡胶手套,又嘱咐身旁的副手,“待会给他打个石膏,避免缝合张力。”


    副手医师回答:“好的。”


    邵临意识昏沉,终于有了睡意。


    未褪的麻药,变为致幻剂,他已经分不清是现实,还是虚幻,梦境和记忆,两股交缠,形成虫洞般的漩涡。


    第一个梦,他和童云千四五岁。


    那时他还寄养在她家,他们像思维混沌两头幼兽,跑来跑去,不知疲倦,都有野蛮生命之力,总因小事争吵,动辄互相扭打,他阴郁乖戾,童云千也没外表那般乖。


    她被他的恶作剧惹哭,那时还留荷叶短发,根根乌发,从头顶立起,像只炸毛的小天鹅。


    女孩浑身发抖,红着眼,冲他嚷:“邵临,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第二个梦,他和童云千七八岁。


    女孩的发育要更快,她忽然比他高出半头,做起姐姐样,偶尔温柔,偶尔骄矜,像小大人,告诉他,阿临,你应该这样做,阿临,你不能这样做。


    他们已能和平相处,他默默跟在她身后,闷声说:“噢。”


    心里却在想,我比你要大哦。


    从幼年,到少年,童云千都是他最好的朋友,最重要的人。他对她,永远有少年人最真挚的感情,不掺任何杂质。


    每次见她,虽然不说,格外雀跃。


    不知何时,那雀跃变了味,多了些甜。


    心事慢慢发酵,愈发难言,像被尘封在玻璃罐的一颗梅,那些甜味,也开始变酸,变涩,甚至变苦。


    那或许是他十三岁,又或许是他十四岁,最后一年在上海生活,他们已许久未发生争吵,但他却又将她惹哭,他懊恼,他后悔,童云千也好几天没联系过他。


    他恐怕她再不肯理他,决定去舞室找她。


    童云千的舞室在学校附近的弄堂里。


    他骑着山地车,穿过七拐八绕的街道,经过数不清的旧洋房,石库门,上海的夏天,有蝉鸣,有梧桐,空气里传出老式面包房的香甜气息,又路过一家熟食店,刚做好四喜烤麸和爆鱼,淡淡的油烟味飘过来。


    他加快骑,扑面的风,将白色T恤鼓起。


    终于进入弄堂,晾衣杆上的衣物在轻轻荡,他心跳变快,越来越紧张,球鞋踩住地,按下刹车闸。


    弄堂里的爷叔刚退休,闲来无事,卷着纸烟,刚衔嘴边,看见来了个陌生少年,眼神戒备,问:“你找哪家?”


    “我找陈老师的舞室。”


    “男孩子去舞室?”爷叔眼神愈发警惕,“来接女朋友?屁大点岁数,就晓得早恋!侬赶紧走,再不走,阿拉喊人赶你走。”


    邵临嫌老头事多,嗤笑一声。


    也没辩解,将自行车停稳,锁好。


    少年从车筐背包拿出游戏机,挑了处路边石阶,坐下,眉眼散漫,吊儿郎当,拇指反复推着摇杆,打起超级马里奥。


    闯关音滴哩哒啦,爷叔觉得刺耳,瞪起眼来,转身进门洞,似乎要拉几个住户说说理。


    童云千恰好出来,和爷叔迎了面。


    少女穿淡紫色练功服,身形纤细,不着痕迹,往邵临那儿看,和声解释道:“李爷爷,他不是坏人,是我表哥。”


    “侬表哥?”爷叔狐疑转过身,“倒没听侬妈提过,也是昆山人伐?”


    童云千悄悄朝少年使眼色。


    邵临会意,懒着嗓,拖长了话音说:“哦,我是她表哥。”


    “早说啊!”爷叔终于放他进去。


    邵临沉默走在童云千身边。


    舞室里没人,她还在赌气,也没说话,他不时悄悄去瞥她,不知何时,他已比她高了许多。她大概,只到他耳垂那里,偶尔靠近,还能嗅见她淡而好闻的发香。


    怎么又有了这样奇怪的想法。


    邵临皱起眉,感到脸颊发烫,使劲摇头,想将那些念头摆脱,但摆脱不掉,只好挑了处靠近把杆的地胶,席地而坐,埋下脑袋。


    想跟她道歉,又说不出口。


    他的手边放了本《安徒生童话》


    童云千自顾自,练起舞,窗外的天光淡影落在她的身上,四处的落地镜都是她的影子,他听着她脚尖落地的声音,心里越来越乱。


    甚至不敢,抬眼看她。


    他拿起那本老旧的童话书,装模作样翻开,没话找话:“嘁,你还在看这种幼稚的书。”


    她也调侃:“我也以为你上初中后,就能长大了呢。”


    少女转了个圈,气息轻微地颤:“不是我的书啦,是学舞的小朋友落下的。”


    “哦。”他漫不经心应了个字。


    “但我刚才确实看了一篇童话。”


    “哪篇啊?”他问。


    “那篇童话叫《红舞鞋》”


    少年翻到目录,找到那篇童话的页码,却听她说:“有的时候,我觉得我就是卡伦。”


    童云千的声音,变得格外低落:“或许只有求刽子手将双脚割下来,才能脱下舞鞋,不再像机器一样,永无休止地跳舞。”


    她不知晓,那天他也看了篇童话。


    童话里的锡兵,爱上了那个由纸片做成的芭蕾舞女,他身体僵重,无法走路,他被主人从窗台扔到楼下,又被街边稚童放在纸船,流进昏暗的地下水道。


    他被老鼠戏弄,他被大鱼吞下,他被女仆带回了游戏房,终于能再看见心爱的姑娘,却又被主人扔进了火炉。而他爱的芭蕾舞者,那个小小的纸片,正被风吹动,朝火炉这边飞来。


    炽焰灼烧她裙角,他已在梦里变为锡兵,而那舞者也变成童云千的模样,即将化为灰烬。


    想要开口喊她,却无法出声。


    火灭,女仆将炉灰清倒,发现他变成一枚小小的锡心,大火都烧不掉的一颗心。


    “丸丸。”


    他隐忍又沙哑地唤出她的小名,每次唤出这两个字,心脏都又疼又软。


    邵临惊醒,头脑昏昏涨涨。


    褪麻药的感觉太像宿醉,疲惫,空虚,意识同现实断触,重新连线,赫兹尚不同频。


    他撑着右肘,从病床坐起,懒懒低眼,看见左胳膊被打了石膏,还未适应,几分钟前,又梦见童云千深陷火海,自己却无能为力。


    男人脸色有些阴沉,艰难拿起手机。


    看见界面弹出一条短信——


    【您好,我是邵天奇的舞蹈教师,昨天给您打了电话,您没有接。今天下午邵天奇也有舞蹈课,如果您方便的话,请在下课接邵天奇时,留出五分钟的时间,有件事,我觉得有必要跟家长您谈一谈。】


    “邵临……”她颤着嗓音尽快打岔,不想他再这么问下去。


    再问下去,勾起来的回忆和遗憾只会越来越多。


    “别说了……”


    “你快吃药吧。”


    邵临握着玻璃杯,挪开视线,盯着半空,像是自语也像是对她坦白:“这些年我睡得不好。”


    “你总是在我梦里哭。”


    童云千下巴抖得厉害,狠狠埋着头,不敢面对他。


    “我怎么哄你。”他扯了扯唇角,像是自嘲:“你都不好。”


    第 80 章   这算不算是逃避


    Blame:80.


    “我不想再看你哭,所以就不睡觉。”


    说完,他喝了一口水,把药片吞下去。


    邵临松开握着她的手,翻身躺下,留了句:“去做你的事儿吧。”


    “我睡了。”


    前一秒还教育他直勾勾盯人不绅士,后一秒就堂而皇之问他是不是死了。


    邵临垂眸,睥睨着锢在怀前的女孩,特不理解。


    “那你想怎么着?”


    面前的男人站起来至少有一米八七以上,就算站姿懒散,依旧能把她娇小的身子包起来有余。


    童云千都害怕了。


    他的手掌圈握着童云千的腕子,指缝溢出她嫩白的肉肉,完全不懂怜香惜玉。


    童云千被他捏疼了,眉心有些紧,视线落在邵临染血的袖子上,“你受伤了,需要处理的。”


    “你是员工,肯定知道还有别的办法出去。”


    “你带我出去,我包你医药,或者折现答谢,都可以的。”


    小淑女抬头,向对方投递一个“请相信我”的诚恳眼神:“我有钱的。”


    而邵临在听她说这些间隙,眼神已然更漠了些,对于这些少爷小姐习惯于用钱解决一切的行为见怪不怪。


    只是她少了点仗着家里老子有钱而趾高气昂的傻×气质。


    倒是真想送他钱。


    邵临偏开眼,已经快把“懒得理你”写在脸上了,刚要开口,面前白花花的小矮子突然凑近。


    童云千单手捂在邵临嘴巴前面,没有碰到,示意他先别说话,耳朵听到门外不断接近的说话声和脚步声。


    邵临单眼皮的凤眼很黑,眼尾勾起时精炯有神。


    童云千急得眼圈都红了,小碎步跺得地板轻响,憨态可掬的姿态莫名撬动了他管闲事儿的心,邵临唇线稍动,戏谑划过。


    两人消失在休息间的下一秒,那些纨绔们开门冲了进来。


    “人呢?”


    “你不是说她在这里面?”


    “我靠,别闹大了啊!”


    ……


    持续了半天的白昼暴雨,直到傍晚这时候才有见小的架势,像打碎的水雾洋洋洒洒得没什么威力。


    一轻一重赫然不同的脚步踩在会所后面这条巷子里,巷子年头太久一整条羊肠小路都没有照明的大灯,只有十几米一盏的破旧黄灯勉强给脏雨坑扮演水中月的角色。


    像是走出了很远,童云千完全跟不上身前男人的步速,像被抻胳膊飞着走。


    “那个……”她细喘着,搭话:“他们是不是不会追来了?我看那门是单向锁。”


    巷子里太黑,漆黑的环境让她害怕,但这人始终捏着自己胳膊,高大的身影像伞,让童云千忐忑的心里逐渐安定。


    又往前走了十几米,直到依稀能看到巷口大道光了,邵临停了下来,回头。


    两人恰好站在一盏暖黄路灯下,泥泞的灯罩绕着飞虫。


    她抬头,好像在他沉寂的眼里看见了水中月,黑中一抹光点,会吸人。


    喉咙怎么有点干。


    童云千蹊然避开了他的注视,往身侧窄屋檐下躲了躲,嗓音在雨雾削弱下更软了:“可以借用一下手机吗?我打给家里人。”


    “到时候车来了,送你去医院,如果要钱也是有的。”她补充。


    邵临暗灼的目光始终定在她脸上,对她开出的这些“条件”毫无兴趣,从兜里拿出手机甩给童云千。


    童云千接过手机,面露喜色,还喋喋不休自证清白:“你放心,我不是那种假借打电话,盗取个人信息的诈骗团伙…”


    说着拨通了司机叔叔的电话,想到什么,还不忘抬头问他:“这里的地址,你知道吗?”


    “出语巷,25号,西侧小口。”邵临字正腔圆,多一个字都懒得吐。


    童云千微笑点头,正巧那边也接通了,听见司机叔叔的声音,一下子委屈起来,憋着哭腔说话都抖却还要装平静,说话条理清晰把事简单交代,叫他连忙来接自己。


    邵临倚着脏土墙边,衣服里的疼痛逐渐蔓延而来,呼吸渐沉,耷拉着眼皮子盯着她。


    童云千挂断电话,手机还给他的时候,借着微弱的光,再次打量了下这人身上。


    休闲会所里男员工统一粗糙的制服在他身上却显出贵气,扯坏的衣服沾着血,脸色青白,有种奇异的靡乱蛊惑。


    危险,不容侵犯,散漫却疏离。


    对女性有特别的吸引力。


    这种人,跟她八竿子打不着边。


    但是……


    童云千却有点挪不开,黏在他身上的视线。


    自己这是怎么了。


    “以后还是。”童云千还是忍不住想开导这人,目光避开他手腕上的血,有点发怵,“不要打架,很危险的。”


    “把嘴闭上。”


    完全不领情。


    “好的好的。”


    算了,谁让他帮了自己。


    不一会儿,一辆白色宾利稳稳停到巷口,是来接她的车。


    童云千终于松了口气。


    往前踏出三五步后,她停住,望向还在原地的人,“你?不跟我走吗?”


    邵临的脸被暗遮了大半,掀眸给她一眼,已然回答。


    还想问他的名字,或者联系方式,总不能答谢无门,可是对方的态度似乎不会解答这些。


    他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


    细雨打在手臂上,童云千并不是专横的人,只是稍微愣了下,随之点头。


    然后往巷口处一步步稳着走去,哪怕淋着雨,也毫不乱掉步调。


    司机看见她从巷子里出来,赶紧下车打伞,跑过去接人。


    童云千给他一记安抚又恬淡的笑容,小嫩手搭上司机叔叔的胳膊往车边走。


    就在扶到车门框时,童云千顿住了。


    她回头,一眼往幽暗之处。


    男人不羁的脸,高大的身体,还有那如点火般捏在她手臂上的大手,像藤蔓,缠住了童云千此刻欲上车的腿。


    因为童云千无比清楚:他是活在另一个世界的人,遇见只是意外,这一走,就是永别。


    下一秒,脑子里什么东西崩断了。


    逃离伞面的庇护,童云千毫不犹豫地转身,任由脏水溅到鞋面,跑向还杵在昏暗中的男人。


    邵临身上有股恣妄,比疏离还深,比放肆要野,只怕生人再近一步,就会被刺伤。


    那抹白色再次接近时,他眯起了眼。


    童云千直白地侵入了野兽的防线,扯下衣服上装饰用的黑白纹BURBERRY丝巾,在冷刺的目光下,绕在邵临手腕上,盖住了那条还未干涸的血痕。


    她的手指上,还残存着他的血迹。


    心跳很快,也知道对方排斥。


    说实话,她很少这么意气行事。


    没想到她还会折回来,这条丝巾像是强行续上的牵扯,他怎么会读不出来。


    邵临低着头看她给自己系丝巾,蹙眉,“谁用你了?”


    童云千顶着对方吓人的气场,抬起望他,杏眼洇湿又纯良。


    一冷一热,一刚一柔的目光碰撞炸开了缝隙中的雨花。


    她系好,笑了,“很衬你的。”


    意思是:掩盖伤口并非我本意,只是它在你身上更好看。


    察觉到自己演技过于拙劣,她双颊通热,转身小跑,步调乱得一塌糊涂。


    邵临看了眼手腕,正欲扯下丝巾,瞥见她那双被泥水溅脏的洁白丝袜时,动作停了。


    ……


    宾利迎着绵绵雨往童家府邸驶去,司机从后视镜看了一眼,语重心长道:“圆圆啊,你不能总叫人欺负。”


    童家大小姐就没有在外面受气的理儿。


    她的家世富贵落在很多人眼里都扎得很,从小到大各种冷嘲热讽都见过,不过童云千是个心大的,一般的小别扭也就当做不知道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多过息事宁人的,是骨子深处生长出的不屑。


    “刚刚那些孩子想戏弄你也不用怕的,你背后有童总还有哥哥们撑腰,他们不敢把你怎么样。”


    “老受气再把自己身体憋坏了,多不值当。”


    “我当然知道啦,叔叔。”童云千才把思绪从那个男人身上挪出来,她望向前面开车的人,眼神已然褪去了畏惧,有股广阔的柔和:“可我就是不想再看见他们了呀。”


    哪怕被碰一下,被看一眼,童云千都抵触至极,就是要立刻离开,谁留都没用。


    谁知道那群没教养的公子哥会不会真的趁酒醉对她做什么不好的事。


    而且,童云千想到那抹即使杵在幽暗巷子里,也不会被周遭污秽吞并的落拓身影,只觉得今晚也并非全是不愉快。


    “这次的事,我会一五一十告诉大哥,放心吧。”


    她扬着纯然的笑,眼神却淡下去,开口:“这样没缘由地欺负人,他们要付出代价的。”


    ……


    时间逐渐靠近新一届滨阳大学新生入学的日期,暑热正在渐渐褪去,蝉鸣还在喧嚣,狂妄自大。


    童云千出了中古店,打开遮阳伞时,接到了发小生窈的电话,“亲!你现在是在牛津街吗!你去那里干什么呀。”


    “这里有家店收藏了品质很好的欧泊,我来看看。”童云千有些遗憾,“就是店长开价太不友善了,我要再考虑一下。”


    “喜欢就买啊,你不是还有零用钱吗?”


    “有钱也不能乱花呀。不浪费粮食,不乱用钱财,是我家的家训。”


    “…佩服,你童家发达也不是没理由。”


    “既然你现在还在牛津街,帮我个忙好不好!”生窈的嗓音听上去挺迫切的。


    童云千眉头动动,预感不好。


    五分钟过后,生窈总算是把事情来龙去脉讲明白了:总结来说,她这个暑假在网上聊了一个男网友,两人处成暧昧关系,因为对方声音太好听,又温柔纵容,还带她打游戏,生窈就沦陷了。


    一次聊天,生窈不小心透露自己是滨阳大学大一新生,结果巧合对方是大四的,就提出见面。


    也是激动又好奇,生窈人脉很广,拿着对方的名字去找人查,结果一查——发现对方是个长相普通的死宅,跟她幻想的男神形象完全不符,瞬间就下头了。


    生窈不想坦白因为不喜欢对方现实形象而拒绝,也说不出口,到了今天见面的日子还龟缩在家里。


    她的意思,是让童云千代替自己去见那个网友,当场说明白别再联系了。


    童云千站在树下乘凉,认真听电话,等对方说完了,沉默了一小会儿。


    她对朋友一向是事事有回应,很少这样晾着对方,把生窈都晾心慌了:“亲爱的……你咋不说话……”


    “窈窈。”童云千眉头皱得相挤,低头盯着自己凉鞋上的碎钻,很认真地批评对方:“你这样很不好。”


    生窈撒娇磨她:“哎呀我知道啦…但我实在忍受不了,你也知道我的性子,我看见他那张脸我再说出什么很伤人的话不就更不好了吗?”


    “你呢,温柔又巧言善辩的,肯定能三两句把他忽悠过去啦。”


    “帮我这次吧,行不行~”


    童云千叹了口气,“你以后真的不能这样了,以貌取人不对,你这样爽约更不对。”


    “嗯嗯。我以后绝对改正!”


    她本就不擅长拒绝人,更何况是朋友的请求,“那就好,你告诉我咖啡店的地址,我去见他。”


    咖啡店离她目前的位置并不远,童云千步行五分钟就到了,推门进入,冷气的凉爽扑面而来。


    照片上那个男生已经在约定的位置等她了,看样子坐了很久。


    男生明显捯饬了自己,不过依旧算不上多整洁,人有点胖,脸色偏黄,穿了套很不合身的休闲西装。


    感受到对方的真诚,童云千就更惋惜,想了想要怎么给对方落下坏印象,一改往常姿态,大步流星地走过去。


    男生低头玩手机,突然“啪!”的一下,包被她直接丢到座位里,翻了好几滚。


    童云千承着对方抬眼的目光,抬下巴,趾高气昂道:“你就是张家铭?”


    虽然发狠装酷,但奈何她天生的音质太柔软,反而有种骄矜。


    “你是生窈?”张家铭打量她,面露喜色。


    童云千一下踹开椅子,不小心把自己脚踹疼了,暗叫疼坐下,直接埋怨:“谁让你先点单了?你知道我喝什么吗就点?”


    “没见过你这么独断专行的,真讨厌。”


    “那你看看想喝什么,我再点。”张家铭太惊喜了,没想到聊了几个月的女生竟然这么漂亮,百依百顺:“听你声音感觉和平时聊稍微有点差别。”


    童云千有些心虚,答得也快:“网聊不都夹吗?我平时就这样,少管我。”


    “你要不满意以后就少聊。”


    张家铭心想:不是网上夹……你线下的声音可比网上夹着的还娇……


    他赶忙摇头:“满意满意,我特别喜欢!”


    童云千:……?


    啊?


    “说实话,一开始我还有点担心,怕你的模样和我想象中有出入。”张家铭真心吐露:“你太漂亮了,我都觉得配不上你。”


    “一想到最初是你先勾搭我的,还挺不好意思,我是男人,应该我来主动的。”


    “没事,以后我们有很多时间,我会一点点弥补的。”


    童云千傻了,自己不是已经很没礼貌了吗?这人怎么回事啊!


    她被对方弄懵了,一时间愣在原地。


    咖啡店很大,人少安静,与此同时,店内的角落位置。


    邵临整个人窝在沙发座里,一条长腿还搭在旁边椅子上,黑色工装裤的银色拉链头轻晃着,懒洋洋像头午睡的老虎。


    他抬手,拿起盖在脸上的英文报纸,初睁的黑眸斜睨,直勾勾射向远处“热情面基”的男女。


    两人刚才的对话被他听得一清二楚。


    惺懒的目光,慢悠悠飘,最终落到童云千那慌成小呆鹅的小脸儿上。


    邵临轻触蓝牙耳机,接通电话,对那边开口。


    “嗯,找着人了。”


    刚刚好。


    借机,算笔账。


    “以前总挨他们的打,站着打,跪着打,绑着打。”


    “挨打成习惯,下跪也成习惯。”


    他弯起的唇角就像一把即将挥舞见血的镰刀,“但我每次受这些的时候都特想笑。”


    “因为我知道我不会一直挨打。所以当下身上每一次疼,我都给他们记着。”


    “一想到他们以后也像这样跪在自己面前求饶,我就想笑。”


    邵临望进她柔软的目光。


    “童云千。”


    “你想不想知道我这四年除了培养eclipse,还干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