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过往种种,皆是她一叶障目


    初学清被景平帝的话吓到了, 不自觉后退两步,“您……是在试探微臣?”


    “朕是认真的。朕从不曾让你参与党争的权谋诡计,就是怕污了你的初心。”景平帝正色道, “你在那里, 朕就知道初心在哪里,就知道该做怎样的皇帝。”


    “可……微臣与陛下,并无男女私情。”初学清慌不择言, 她觉得眼前的人简直是疯了,怎么会动这个念头。


    “没有私情才对, 我们志同道合,政见一致, 由你来母仪天下,最为合适。女子一旦沾染上情爱, 就会变得面目全非,没有私情, 才能更好地治理天下。”


    初学清摇着头, “不是这样的,最合适的人, 应该是您的发妻!”


    景平帝眸色黯了黯,但很快不见异色,他笑道:“你不用急, 朕给你考虑时间。对了, 你不是说, 定远侯不宜在京中久待么, 正好, 趁这段时间,你好好考虑。”


    明明他只是淡笑着说这些话, 可初学清却觉得他的话语冰凉入骨。给她考虑的机会,却又提醒她定远侯还在京城,这机会,她要,定远侯便能顺利离京,不要,恐怕在京的安危都难以保障。


    “退下吧,有了答案,尽快告诉朕。”


    初学清浑浑噩噩走出大殿,景平帝给的冲击太大,让她一时反应不及。


    这宫殿有了新主,仍旧是往日肃穆威严的样子,亘古不变。


    可她追随的明主,似乎变了。


    就在她混沌之时,视线内出现一个太监,正往大殿内去,她看着眼熟,叫了一声:“福来公公。”


    那太监果然停下来,远远冲她行礼。


    她走到近前,居然是太子以前的贴身太监,福来。


    “公公如今伺候陛下吗?”初学清怔怔问他。


    “先太子不在了,承蒙陛下看重,近日将奴才调到近前伺候,是奴才的荣幸。”


    初学清苦笑了下,福来一直以来是谁的人,不言而喻。说是兄弟情深,却原来早早便安排了眼线。


    “恭喜公公了。”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这盘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下的?她在其中,又是什么角色呢?


    她以为的兄友弟恭,背后又有什么机关算计?她以为的君臣同心,又是怎样的权谋诡计?


    可笑,他说女子沾染了情爱会面目全非,难道不是男子沾染了权势就会判若两人吗?


    她望着湛湛青天,巍峨宫殿,却知晓了这青天之下的龌龊。


    冬风凛冽,直入骨髓,通身寒意,却不及心底如被冰封。


    过往种种,皆是她一叶障目,原来,所谓明主,一直未变。


    *


    桑静榆忙碌了一天,本就有些宿醉的她,一天接诊下来更是疲累。医馆关门的时候,有学徒冲她挤眉弄眼,示意她快看外面,只见初学清一身常服在医馆大堂等她。


    她扭动着脖子,松了松筋骨,朝着初学清走去,叹道:“难得啊,今日你竟来接我了!”


    一旁的学徒调笑着:“桑大夫,您专心看着病患,没看见初大人都等了您好久了呢!好些个病患都羡慕您呢!”


    “去!”桑静榆一点没被揶揄害羞的样子,“赶紧各回各家,别打扰我和我夫君相聚。”


    众人这才放弃看热闹,赶紧散去。


    桑静榆问初学清:“怎么终于得闲了,不是身子不舒服了吧?”


    初学清从座椅上起身,道:“没有,只是今日无甚大事,下值后逛了逛书斋,正好在你的医馆附近,便来顺道接你了。”


    “你竟然有空逛书斋?”桑静榆笑道,“走吧,大忙人。”


    两人坐上马车,桑静榆才揶揄她:“说吧,究竟是何事,让你撇下公务来逛书斋了呢?”


    “只是看一些字画罢了。”


    “呦,你还对字画感兴趣了?”


    初学清从身旁拿出一卷画,递给她:“送你的,明日,挂在医馆大堂内吧。”


    桑静榆边轻轻展开画,边道:“我可不懂什么字画,我们是医馆,又不是书院,你让我挂这个,不是白瞎了么。”


    字画展开,是一副落日山河图,桑静榆去过西境,一眼就看出这是西境的清河。画是从垂柳岸的角度看向远方,近处的垂柳飘荡,似是能感受到微风拂面。远处是崖旁激荡的瀑布,流水从高处骤然落下,在河面激起层层水花。云雾笼罩着河面,也遮掩着落日的光辉,让日光更加温和。


    画上题了一句诗,字体苍劲有力,棱角却不突兀。


    “此间山河景犹在,前人英魂后世荣。——山水居士”


    “这是清河。”桑静榆感叹道,“我不懂画,但就是觉得画得好,这句诗题得也好,让人想起了勐城之战牺牲的将士,清河能这么平静,是他们的牺牲换来的。”


    “山水居士的画,不拘于山水之形,却能道尽苍葱岁月。”初学清淡淡道。


    桑静榆问:“这个山水居士,肯定是个心怀家国的大人物吧?”


    初学清沉默着,她不知如何回答。


    算大人物吗?还是景王的景平帝早年游历时,一直带着景王妃崔溪,崔溪看遍* 山河,知晓古今,便有了这么多副流传世间的山水画。


    可自从景王部署夺嫡争斗开始,崔溪便一直待在京城,身为王妃,山水居士也远离了山水,近年来作品渐少,大多是自娱自乐。


    这幅落日山河图,还是她早年的作品。初学清去书斋找到这幅画,出高价买了下来,还不经意间显露了自己的身份,她买画时,书斋里的人都在感叹,连初大人都如此看重山水居士的画,这山水居士不得了。


    今日又高调去接桑静榆,明日再让她把这画挂在医馆大堂,自然会有人知道这画是初大人买来送给爱妻的。


    如此一来,山水居士的画,必然价值翻倍。


    一个胸怀天下,书画双绝的大家,不应该更适合国母的位置吗?


    桑静榆小心翼翼收起画,看了看初学清神色,试探道:“你是发生什么事了吗?怎么脸色这般差?”


    初学清摇摇头:“只是公务缠身罢了。”


    桑静榆靠到她身边,安慰她:“陛下登基以来,你倒比之前更忙了,不过你得陛下看重,自然什么事都交给你,我嘛,就当你的贤内助,别说让我挂画了,你把我挂上去,我都乐意。”


    初学清这才露出一丝笑容,“我哪里舍得挂你,再说了,真把你挂上去,吴将军不得把我大卸八块。”


    桑静榆听到这,瞪了她一眼,又不言语了。


    初学清缓缓道:“静榆,我不能再耽误你了。现在,有……陛下护着,也不用你再为我掩护了。”


    桑静榆讷讷道:“可是,他也不来找我了啊。”


    初学清调笑道:“桑大小姐,是等着别人主动的性子吗?”


    “那……我考虑考虑。”


    马车到初府的时候,暮色已渐渐昏暗,初学清扶着桑静榆下了马车,却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等在初府门前。


    初学清愣了愣,她今日被景平帝的话乱了心神,忘记和轻风打招呼不去侯府了。她忙上前去,问道:“裴兄在等我吗?”


    裴霁曦笑了笑,昏暗日光洒在他面上,将俊美棱角都凸显出来,让初学清的心乱了一瞬。


    “昨日你说要着手推书,我顺道经过,便问问你进展,不过也只是随口问问,不急。”裴霁曦想了很久来见她的理由,如今说出来,又怕让她觉得是在催促她。


    “来,我们进府说吧,天色昏暗,你看得清吗?下次让轻风来找我,我去你府上就好。”


    一旁的轻风插嘴道:“您往日下值都得过好些时间才出宫,没想到您今日出宫早了,我去寻您的时候,估摸着是晚了,没看见您呢。”


    裴霁曦清了清嗓子,轻风这么说,不就将他方才说的顺道经过给推翻了么?他觑了觑初学清,好在她看上去并没注意。


    可紧跟着过来的桑静榆就没那么给他面子了,哎呦了一声道:“方才侯爷才说是顺道经过,怎么轻风你又说是特意等着我夫君呢?”


    她说的“夫君”二字,尤为清晰,让知道真相的裴霁曦听到耳中,倍觉尴尬。


    “怪我,忘记和轻风提前打声招呼了。”初学清又转移话题道,“静榆,让宋大叔去买点酒菜吧。”


    她估摸着,宋大娘做的饭应不够这么多人吃。


    “不用不用!”轻风忙阻拦道,“我们侯爷知道您和桑大夫事忙,我备好酒菜过来的!我这就去马车上拿!”


    桑静榆“噗嗤”笑了出来:“怎么,现在侯爷没我夫君陪着吃饭,是没胃口了吗?”


    裴霁曦垂下头,桑静榆知晓他的心思,让他觉得自己这些行为显得蠢笨不堪。


    初学清解围道:“不知裴兄有没有胃口,我现在,若是不和友人喝上几杯,的确味同嚼蜡。”


    桑静榆瞥她一眼,真没出息,这还没相认呢,就这么袒护上了,若是相认了,岂不是要把家底都倒贴上去。


    几人在屋内围桌而坐,初学清特意让桑静榆先给裴霁曦诊了诊脉,看他眼睛恢复如何。


    桑静榆看出裴霁曦只是怕初学清怀疑,装得看不清,便随意将药方改了点滋补的药。


    听到桑静榆说没有大碍,初学清才放下心来。


    轻风为大家斟好酒,感叹道:“可惜不是夏天,不能在您府上凉亭用餐,就单看着凉亭那的竹林,我都能喝下好几杯酒呢!”


    初学清道:“若不然,在凉亭外围上毡子,我们在那用餐?”


    裴霁曦制止道:“你畏寒,还是在屋内吧。”


    桑静榆看看裴霁曦,又看看初学清,笑了笑,把酒杯推给初学清:“我昨日饮了些酒,今日还宿醉呢,你替我喝了。”


    “学清今日脸色不好,要不还是别饮酒了?”裴霁曦问道。


    “不妨事,只是公务繁忙,正好借酒解解乏。对了,席祯现在不缠着你了?”


    轻风抢答道:“那小子现在忙着盯着她娘,生怕她娘被柴富贵抢走了。”


    几人哄笑出声,而初学清却只是淡淡地提了提唇角。


    裴霁曦看她不像是身体不适,观面色倒像是被打击一般疲惫,便小心翼翼问:“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第122章 紧紧抱住眼前的人。


    初学清未料到竟被裴霁曦看出来她有心事, 便掩饰道:“今日去和陛下提书的事,他允了会在军中推行此书。我顺便问了何时让你回北境,但他未作答复。”


    原来自己才是导致她心情欠佳的祸首, 裴霁曦本该为新帝的忌惮而担忧, 可他却为能留在京城守着她而庆幸。


    他安慰道:“无妨,现如今边境太平,我在不在, 都一样。”


    初学清担忧道:“可你在京城,便如先帝时一般……”


    “你不必担忧。”裴霁曦道, “我现在孑然一身,没有软肋, 什么也不怕。”


    初学清沉默了,他是没有软肋, 可一旦她的身份揭穿,景平帝, 就为裴霁曦制造了个软肋。


    什么看到她就能看到初心, 什么志同道合、政见一致,恐怕最终的目的, 还是要在景平帝的身边,当裴霁曦的软肋吧。


    一直以来,景平帝犹如她的精神向导一般, 能让她追着曙光前行, 可如今, 却觉得那曙光, 染了世俗颜色, 如此污秽不堪。


    恰在此时,府内小厮宋久拍门而入, 喊道:“大人,不好了,兴定街上走水了,看地方,应是先太子别苑!”


    初学清惊得僵在座椅上,不可思议道:“先太子别苑?”


    先太子妃!先太子妃自太子失踪后,重新修整了太子别苑,一直在那里居住!她还怀有身孕!


    初学清反应过来,连忙奔向外面,裴霁曦他们,也跟了出来。


    先太子别院离初府不远,初学清顾不上等宋久套马车,一路奔驰着到了那里。


    烈焰熊熊燎天,在暗夜中如飞腾的火龙一般,和着奔腾的浓烟,肆虐在围墙之中,伴着人们的尖叫声,还有房屋坍塌的轰隆声,似重重的铁锤,砸在初学清的心上。


    她瘫跪在地上,看着眼前急忙救火的人群,心如死灰。


    是她,是她告诉景平帝,先太子妃有孕。一个嫡长孙的存在,必会是新皇的眼中钉。


    她是凶手。


    裴霁曦想要跟着人群一起去救火,却被一把拉住,拉住他的,是本该在京畿大营的吴长逸,只听他厉色道:“裴将军,这里自有人去救火,你进去也是徒劳,你的安危比这场火重要的多!”


    可人群中冲出来一个女子,凄厉道:“太子妃,太子妃还在里面!”


    是莲觅,她不顾火光重重,便要冲进火场,可却被人死死抱住,拦了下来。


    拦她的人,正是盛御史。


    裴霁曦顿住了脚步,这场大火,招来的人竟这么多。


    “夫君!”却听桑静榆一声急呼,裴霁曦转过头去,只见初学清苍白着脸色,颓然倒下。


    他着急救火,竟忘记关注她,他忙急奔过去,一把抱起她。


    桑静榆焦急道:“快回府,这里烟太大,可能是被熏着了。”说完还不忘扭头对盛御史道,“盛御史,麻烦您给我夫君告个假。”


    裴霁曦抱着初学清一路狂奔,他心口狂跳,他不能让她出一点意外,他可以远远看着,甚至可以看不到,但前提是她安然无恙。


    一路到初府,直到将初学清放到床上,他试了试她的呼吸,又轻轻碰了碰她的额头,心头的担忧仍未散去。


    过了一会,桑静榆和轻风才气喘吁吁跟了上来,桑静榆气没喘匀,就着急上前给初学清把脉。


    直到她呼吸渐渐平缓,才说道:“她这是本来就感染了风寒,今日我竟没看出来,她可能被大火刺激到了,心绪难平,这才将症状激发了。”


    知道是什么病症,她便也不着急了,扭头对裴霁曦他们道:“不是什么大病,你们回府休息吧,我来照看她就好。”


    裴霁曦却不想离开,“桑大夫,我如今也是闲人,你还要顾着医馆,还是我来照看她吧!”


    “您二位都去歇着,还是我来吧。”轻风也表示道。


    桑静榆无奈道:“我晚上陪着她睡,也能休息,等到天明了,你们再来吧,我让宋久给你们收拾出来客房。”


    裴霁曦定定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初学清,可惜他没有资格,不能日夜守着她。


    连担心,都不敢明目张胆。


    *


    翌日一早,裴霁曦便在初学清房门外守着。


    桑静榆晨起后,交代给他注意事项,拿上初学清昨日送她的画,去了医馆。裴霁曦这才光明正大去照看初学清。


    初学清有些高热,他守在床边,为她换下覆在头上的湿帕子。她的唇有些干裂,裴霁曦换了个帕子,沾了些茶水,轻轻擦拭她的唇。可碰到她的唇,又觉得是冒犯,只在唇角润了润。


    轻风在外间添银碳,桑静榆嘱咐过初大人怕冷,轻风已经出了一身汗,但是侯爷还是怕屋内不够热。


    初学清意识恍惚,她似在茫茫黑暗中前行,听到太监福来的声音:“大人,这边。”


    她知道不该往那儿走,但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


    忽的被人紧紧缚住,一股甜腻的龙涎香扑面而来,令她几欲作呕。


    她挣扎着推开,却看见先太子模糊的面容,可那人又狠狠逼近,只是那面容越来越清晰,竟是景平帝,他蛊惑着道:“做朕的皇后。”


    她用尽力气逃跑,却觉得浑身酸疼,似在拖行重物一般,行路艰难。


    而她前行的方向,忽然起了大火,她被火星灼烧,想呼救,嗓中却似被火灌了一般,发不出声。


    直到有一丝凉意,自唇角蔓延,她才忽的睁开了眼。


    她似是仍在噩梦之中一般,浑身的酸疼未散,身上也火灼一般滚烫,可她看见了裴霁曦,日光打在他的脸上,让那分明的线条变得更加柔和,初学清脑中混沌,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只觉终于摆脱困境,紧紧抱住眼前的人。


    是她记忆里的少年,带她穿过敌军的刀光剑影,在尸横遍野中为她杀出一条血路,只要紧紧抱住他,就能什么都不怕。


    裴霁曦僵直着身子,任她抱着,感受到胸前灼烫的温度,似自己也被烫到一般,想触碰,又怕是幻梦,终于试探着,用手也环住了她。


    外间的轻风,来送水时,就看见二人紧紧相拥。


    惊得他差点拿不住手中的水,屏住呼吸生怕破坏了这一幕。


    那不是战友间的拥抱,更像是情人间的缠绵。


    轻风默默退了出去,太过震惊,侯爷莫非是将大舅子认作冬雪,糊涂了吗?那初大人是将侯爷认错成桑大夫,也糊涂了?


    乱了乱了,太乱了。


    不行不行,自己怎么能让他们这么乱下去呢,他认定两人是都糊涂了,初大人长得像冬雪,侯爷一时糊涂有可能;初大人病中烧坏脑子了,认错人也有可能。


    可他还清醒着呢,他不能让两人糊涂下去。


    想到这里,他又端起水壶,大踏步走进内室,故意迈重脚步,清了清嗓子,大声道:“这屋内燥得很,赶紧喝点水润润喉吧!”


    初学清这才反应过来,这不是梦中,猛地松开了手。


    裴霁曦见她回神,自己只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轻声问她:“好些了吗?”


    初学清缓了缓神,才问道:“什么时辰了?”


    轻风答道:“初大人,您昏了许久,现在都已经午时啦,您的药还没喝,我这就给您端去。”


    初学清控制不住咳了几声,裴霁曦将水递给她,她却抓住裴霁曦的手腕,压着嗓子问道:“太子妃,太子妃怎么样了?”


    “先太子妃,还有小郡主……都薨了。”


    初学清失了力气,垂下了手。


    若只是先太子妃,想必性命无虞,可是她有孕了,不管那未出世的孩子是男是女,都是遗患。


    是她亲口将先太子妃推向深渊。


    可为什么连先太子的独女都跟着殒命?


    裴霁曦未料到太子妃出事竟对她影响那么大,只得安慰道:“许是……她们太想陪着先太子了。”


    他见她发怔,只得又将水放了下来。


    沉默许久,轻风端着药进来了,裴霁曦接过药碗,用勺子搅了搅,盛出一勺,递到她唇边,轻声道:“快趁热喝了吧。”


    初学清并未张嘴,却从他手中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裴霁曦拿出两个蜜饯,递给她,她却摇摇头。


    苦味在舌根扩散,弥漫整个口腔,顺着药汁,直入肺腑,似乎,能让人忽略住心里的苦。


    屋内的碳烧得旺,让人燥热无比,她身上都是冷汗,浸湿了里衣,她转头看向窗外,道了声:“开开窗吧。”


    轻风急道:“您还发着高热,外面多冷呢,再染了寒气,病可怎么好。”


    裴霁曦却默默扶她躺下,为她将被子拉高,这才折身去窗边,缓缓打开窗,露出一点缝隙。


    冬日的日光从窗缝中溜了进来,在裴霁曦的脸上打出一道白光。


    初学清躺在床上,扭头看着那道日光,似乎能闻到日光里夹杂的松木味道。虽然刚才的拥抱只是她意识不清下的意外,可那怀抱里传来的力量,却让她紧绷的心弦松了一松。


    能借着病,得到那么一丝力量,也是因祸得福了。


    正在她恍神之际,小厮宋久来报,陛下得知初学清病了,派了太医前来诊治。


    派来的太医不是别人,是桑静榆的父亲,太医院院使桑复海。


    初学清见到来人,便挣扎着起身要行礼,桑复海连忙上前制止了她,要说当初他瞧不上这个女婿,甚至不惜和桑静榆绝亲来分割,如今已经做到尚书的初学清,已经是身居高位了,桑复海也没之前那般端着了,甚至后悔过早年的薄待。


    他为初学清诊了脉,又看了看桑静榆留下的方子,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丫头如今的医术也算不辱没家门,照着这个方子吃,重要的是好好休养,莫要操劳。”


    他想起什么,又道:“对了,陛下听闻你病了,十分担忧,让老朽捎句话,莫要思虑甚多,早做决断,以免忧心,否则亲人也跟着担忧。”


    第123章 只是一个志同道合的协行者


    初学清惊了一瞬, 一股凉意从心底涌出,却又似有压不住的愤怒在胸腔翻滚,她忍不住有些颤抖, 她深深吸了口气, 压制内心的翻腾,谢过岳丈。


    桑复海看她并无大碍,便放心地走了。


    初学清看着他略微佝偻的身影, 却了然了景平帝的用意。


    普通的风寒,却特意让她的“岳丈”——堂堂太医院院使来为他诊治, 又捎了那样一句话,看上去是关心, 实则满满皆是威胁。


    她不是孑然一身,她有桑静榆, 桑静榆背后,又有一个家族。


    谁没有软肋呢?没有软肋, 景平帝也会为他们制造一个软肋。


    这病也来得巧, 就让她歇歇,待山水居士的名声再推一推, 她再把景平帝想要的决断送过去。


    裴霁曦见她面色不对,又听得景平帝的传话似是话里有话,便守在她床边问道:“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初学清抬头看看他, 弯了弯唇角, 露出苍白的笑容:“只是小病, 不妨事。”


    她知道他问的不是病, 可她却答不出那些乌糟。


    裴霁曦缓缓叹了口气, 轻声道:“莫要操心太多,养好身体。”


    初学清点点头答:“是得歇几天了。”


    裴霁曦坐到她的身旁, 看着她苍白的面色,温声道:“你有什么事,都可以和我说。”


    初学清怔了怔,躲开他的眼神,她莫名觉得那眼神过于澄澈,似是看穿她的所有。可裴霁曦是否真的看出来,她此刻也不想问了。知道又如何,无非是多她一个软肋。


    *


    初学清就这么养了几天病,待到桑复海又来为她诊病后,她才在这日下午进了宫。


    她沿着巍峨宫墙一路前行,越走进更深处,越觉得这宫殿冷得无情,那些个“无名氏”的牌位上,究竟是多少人本应鲜活的一生。而她一直仰视的景王,也隔着重重宫墙,高高龙椅,变得陌生无比。


    在勤政殿外,她看到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仔细一看,竟是那次宫宴,央她写牌位,后来在宫乱之时救了她的宫女锦悦。


    锦悦正在勤政殿外立着,似是等着什么。


    初学清走近了,停在她的跟前。


    锦悦正垂着头,见到绯色官袍的衣角,惊讶抬起头,见到初学清,后退了两步,慌忙行礼。


    “锦悦。”初学清盯着她,“你现在在何处当值?”


    锦悦垂着眼,行礼的手都有些颤抖,讷讷答着:“奴婢在宁安宫当值。”


    初学清苦笑一声,景平帝发妻崔溪如今就住在宁安宫,景平帝把福来放在身旁,又把锦悦放在宁安宫,让她恍然想到了,那个对于她而言漆黑无比的宫宴之夜。


    如今细细思量,一切都愈发清晰起来,那令人作呕的阴谋,也许的确始于贤王,贤王要陷害先太子,给他下了药,恐怕是要找来哪个宫妃。最后去的却变成了她,只能是如今这个陛下的手笔了。


    当初为何那样呢?恐怕是太子威望过高,先帝后宫的宫妃也基本都是摆设,只是秽乱宫闱的罪名,先帝定会为他遮掩去,但如果是和女扮男装的臣子厮混,恐怕太子的位子就要不保了。


    所以才会有宫女引她去写牌位,所以那牌位上的名字是“冬雪”,所以福来会精准地找到因”冬雪“二字恍惚的她。


    知道她当丫鬟时名字的人不多,景平帝是其中一个。


    她当时,是成了弃子吧。一个能让太子身败名裂,又能让贤王背上陷害太子的罪名的弃子。


    只是后来,景平帝中途反悔,来救了她,是因她还有用处吗?


    怪不得在宫乱之时,锦悦一个小小的宫女,竟能在乱局之中自保,甚至收集了几个宫牌,还能取得贤王信任为她送饭。不知这一颗棋子,景王是培养了多长时间。


    初学清正色问锦悦:“你在此做什么?”


    “奴婢……奴婢只是想请陛下去趟宁安宫,主子她病得厉害,可陛下从未去过宁安宫,奴婢也是没了法子……”


    “你回去吧,陛下不会去的。”初学清淡淡道,“告诉你的主子,多画几幅画,比你在这等着管用。”


    锦悦支吾着谢过,便匆匆忙忙走了。


    初学清看着前方巍峨宫殿,殿中之人,当真已经这样无情,为了自己的筹谋,发妻病重,都置之不理。她知道对于景平帝而言,这一步的确是绝佳的棋路,能把一个能臣绑在皇后这个位置,辅助他治理国家,又不会有其他子嗣抢夺他魏家王位,同时还能牵制住定远侯,一箭三雕。


    原以为的指路的曙光,竟然是这般龌龊,可她到现在仍不敢相信,人可以抛却本心,面目全非。


    初学清请了太监通传,太监却说陛下正在殿内召见吏部的人,她也不急着觐见,索性在殿外等着。


    片刻之后,吏部侍郎范英彦从殿内出来,见到殿外的初学清,寒暄了两句,又轻声提醒道:“陛下看着心绪不佳,您尽量顺着点他。”


    他又看看左右,更压低了声音道:“下官知道您与定远侯关系近,但定远侯在京于大局无碍,您别在这个节骨眼上和陛下对着来。”


    初学清神色冷了下来,范英彦见状,叹了口气,折身离开了。


    初学清抬头看了看天色,乌云遮日,阴沉沉一片,似是给苍穹蒙上了一层灰色的丝绸,隔绝掉那丝丝缕缕的日光,冷风也吹不散这些乌云,只是带着冰凉的潮意,向人身上席卷而来。


    今冬的雪,怕是要来了。


    待太监通传时,她的心绪已经平缓了些。


    谁都知道她与定远侯交好,也都能看出来陛下留定远侯在京的意图。


    可都忽略了,定远侯只是尽忠国家,守卫国土的将军,而不是玩弄权术,拥兵自重的权臣。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只要在这个位置,就会受到猜疑。


    初学清进入殿中,景平帝挥退旁人,殿中如今只有君臣二人。初学清躬身站着,景平帝放下手中奏折,漫不经心道:“爱卿身体可好了?”


    “劳陛下记挂,特意让岳丈大人来为微臣诊治,自然是好得快。”


    “是吗?”景平帝眉间微微挑起,“朕还以为爱卿这病还得拖个几天。”


    桑复海第一次去诊病,回来就说她只是寻常伤风,加上思虑过多导致的晕厥,以她的性子,按理休养两日就该兢兢业业来处理政事了,可竟拖了七日,若不是又派太医去了,恐怕还叫不来她。


    “是臣惫懒了,请陛下恕罪。”


    景平帝的声音陡然凌厉起来:“是惫懒还是拖延呢?你是以为朕不知道你高调去买画,是为了什么吗?”


    面对景平帝的诘问,初学清面不改色:“微臣只是觉得,山水居士画里的意境,并非寻常画师所能达到,不忍明珠蒙尘罢了。”


    景平帝捏了捏额头,叹道:“恐怕你不是觉得画蒙了尘,而是人蒙了尘吧?”


    初学清倏尔跪了下来,她这一跪,跪的是一路引领她的伯乐,跪的是放手让她变法的明君,也是为这僵死的局面争取的最后一丝希望。


    她抬首看着座上之人,颤声道:“陛下英明,微臣知道您并非无情之人,若是决意另立新后,不会到现在都不给发妻位份,真的做了决定,封她一个贵妃,绝了她的念想,简单无比,可您没有,连您都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对是错,又何苦逼臣呢?”


    景平帝沉默半晌,苦笑一声:“擅自揣测圣意,朕是不是太过放纵你了?”


    他的手紧紧抓着龙椅的扶手,继续道:“你说得对,朕也想给心爱的女子至高荣宠,可朕不是寻常百姓,朕担负着天下苍生!后宫之主,管的不只是后宫,这位置必须要德才兼备、心系苍生之人来坐!朕至今不敢踏入宁安宫,不惜用着朕最不耻的手段在逼你,朕何尝不是在逼自己呢?朕给你退路,就是给自己退路,但,朕不需要退路。”


    初学清平静道:“微臣相信,以山水居士的眼界与人品,也担得起这个位置。”


    景平帝顿了顿,半晌才道:“朕这一路走来,并非你以为的顺风顺水,那些刀光剑影与权谋诡计,朕护着你,不让你看见,即使到今天,这皇位之下仍危机四伏,贤王子嗣犹在,世家被新政所压,早就蠢蠢欲动,朕不能再让你守着自己的良善一无所知,治理天下,不仅要靠爱民之心,治民之道,更要权衡利弊,有所取舍,而这后位,就是朕的取舍。”


    说到激动处,景平帝竟咳了起来,咳嗽带出眼角泪花,看上去真诚无比。


    初学清内心却在嗤笑,说得这般大义凛然,若不是她已知道前尘往事,又猜到前因后果,恐怕都要为这衷肠直诉而动容。


    景平帝温声道:“朕知道你的顾虑,你我做一对挂名夫妻,共治天下,缔造一个昌平盛世不好吗?朕儿女双全,需要的不是妻子,只是一个志同道合的协行者。”


    初学清看着自己面前的澄黄龙袍,金色绣线镶出龙腾九霄,可也将飞龙禁锢在了这件衣服上。她平静道:“微臣思量数日,但忧心之人甚多,难以抛开这些做决定,总担忧自己一着不慎,牵连甚广。”


    景平帝见她言语有所松动,便坦言:“朕让你岳丈过去,并非是威胁你,只是希望他们能促使你下定决心。你放心,你身份转变,他们自然与你没有亲缘关系,何谈牵连?”


    初学清不动声色道:“陛下知晓,臣不仅这些担忧。”


    景平帝定定看着她,半晌才道:“若你同意,朕会放定远侯回北境,还会给西境的祁允与林月怡赐婚,只要你在,朕相信就算兵权在握,定远侯也不会有异心。”


    初学清心中微定,躬身谢过陛下:“臣既无后顾之忧,自然愿与陛下携手共创盛世。”


    第124章 烛火未熄,可谁也不敢去熄。


    初学清应下此事, 不出几日,圣旨就到了定远侯府,不仅赐金银细软, 还令定远侯择日回北境戍边。


    裴霁曦离京前夜, 初学清带着好酒去侯府为他送行。


    寒冬腊月,凛冽的寒气侵入肌骨,裴霁曦特意提前在屋内多摆了盆碳, 初学清坐在碳盆旁,暖了许久才缓过来。


    轻风见她冻成这样, 打趣道:“初大人,您在京城都这么怕冷, 之前去北境是怎么忍过来的啊?”


    初学清只笑道:“我待了这么多地方,觉得最冷的反而是樟安。樟安的冬日虽短, 但寒冷中混着湿气,像是要沁到骨子里;邺清冬日虽长, 但没那么潮湿, 连雪都和沙子一样粒粒分明。”


    “那等我们走了,您以后可要多来邺清啊!”轻风随意道。


    可他随意的一句话, 让裴霁曦和初学清都心里僵了一瞬。


    初学清不知怎样应答,往后一个京城,一个北境, 连鸿雁的速度都变得缓慢, 今后的形势不知要怎样变化, 再见面, 已无定数。


    而裴霁曦是不敢奢望, 他知道她还有许多未竟之事,重逢这么长时间, 她不肯透露身份,就是已经将过去彻底掩埋。


    轻风未察觉二人的异样,仍自顾自道:“说起来我都好久没回邺清了,家里的娃怕是都要认不出我了。”


    裴霁曦想起上次轻风说到自己成亲时,初学清顺嘴问了句轻风娶了哪家姑娘,他只随口答道是侯府的丫鬟,当时还不知道她的身份,现在想想,她应当是想知道轻风娶了哪个丫鬟。


    他状似随意道:“你放心,腊梅定会将两个小子照顾妥当的。”


    初学清抬了抬眉,她好久没听过“腊梅”这个名字了,遥想当初,两人一起入府,一起躲在被窝里谈笑,好似是上辈子的事情。


    轻风挠挠头:“那丫头能把自己照顾好就不错了,还是得靠赵嬷嬷帮手。”


    裴霁曦拍拍轻风的肩膀:“也苦了你跟我出来这么久,上次回邺清也没能带上你。”


    “侯爷哪里的话。”轻风摆摆手,“咱们之间,不提这个!我去端菜,咱们今晚好好喝一场!”


    待轻风将菜都端上桌,三人围桌而坐。


    初学清打开带来的酒,为他们斟好酒,“裴兄尝尝,看这是什么酒。”


    裴霁曦轻轻闻了一下,浅笑道:“闻就闻出来了,是江南的醉烟雨。”


    “对。”初学清道,“托人从樟安给我捎回来的,我想京城的酒你也喝腻了,邺清的烈雪你也马上能喝到,但是这醉烟雨,却是难能喝到了,就趁你离京前,再醉一场吧。”


    “好。”裴霁曦端起酒杯,“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初学清也道。


    轻风举杯道:“初大人,您前几次喝醉烟雨,可都是醉得一塌糊涂啊!在京城就没见您醉过,今儿晚上您使劲喝,我来收拾残局,大不了您和侯爷抵足而眠,毕竟明日一别都不知何时能见呢!”


    初学清恍然间想到,先前他们从勐城到樟安的路上,两人同住一间房,第二日晨起时的尴尬,她的脸微微发烫,举起酒杯,借着袖子的遮掩,用手背给脸颊降温。


    裴霁曦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听到“抵足而眠”几个字,差点没被呛到,咳了几声掩饰尴尬。


    之前他们的确有过许多次的抵足而眠,但那时都不知道她的身份。现在回想起来,那日清晨,她见了他那般之后落荒而逃,才是正常的反应,不过真正应该落荒而逃的,是现在知晓一切的他吧。


    “侯爷您慢点。”轻风蓦地想起上次他们二人拥抱的场面,心中陡然升起一种怪异的感觉,只是还未细想,初学清就为他续上了酒,他也就没去深思。


    初学清边斟酒边道:“但愿明日天气晴好,这样你们上路还安全些。”


    裴霁曦接过酒盏:“上天同云,雨雪纷纷,明日恐怕不是晴日。”


    轻风也道:“看今儿这云,估摸着明日该下雪了,今年京城还没下过雪呢,赶紧来一场,别再生了旱。”


    初雪,初学清心中莫名一暖,第一次见裴霁曦时,也是初雪。想来邺清应该下过很多场雪了,不知何时才有机会再见到邺清的雪。


    “说起天象。”裴霁曦道,“近日坊间一直传言,西境清河处,有凤舞九天的异像,晚霞映照祥云,和凤凰形状一样。”


    轻风也附和道:“对对,我也听说了,说发生异像的地方有山有水,曾经被一个叫山水居士的画师画下来过,现在都传言‘凤栖山水间’。”


    初学清笑道:“天象能预测风雨,却不能预测圣心,这大宁的凤该栖在哪里,还得上面说了算。”


    若这异像,能让景平帝变了心思,便也值得,可惜圣心难测,初学清也不知这一步棋走得对不对。


    这些传言,的确都是初学清的手笔,她先高调买画,让山水居士的画广为人* 知,今日又放出了这些传言,将来山水居士的身份一旦揭露,届时凤命所归,百姓也会愿意拥护。


    只是景平帝登基以来,地方频频上奏祥瑞,没有祥瑞,也硬凑一个祥瑞出来,怪石、祥云、星象、动物、植物,凡是能和祥瑞扯上边的,都统统被地方拿来上报。景平帝只好罢奏祥瑞,这才清净了些。


    而初学清这招,只是凑个热闹罢了。


    酒过三巡,醉烟雨的后劲大,初学清已经微醺,她本来偶尔落在裴霁曦身上的眼神,也愈发肆无忌惮起来,离别在即,不知下次再看到这张脸是什么时候,两人又是什么身份。


    初学清的面颊红润,润过酒的唇也格外鲜艳,闪着盈盈水光,那肆无忌惮的目光,让裴霁曦的心里似乎被这酒灼着一般,又热又痒。


    裴霁曦示意轻风,将余酒收起来,便扶着初学清起身,想要将她送往客房。


    初学清却不乐意了,抵着他的手道:“不是说好抵足而眠吗?不去客房,去你那里。”


    裴霁曦觑了觑轻风,见轻风自顾自收拾着,没在意他们的样子,便一把抱起了初学清,离开厅堂。


    轻风见他们离开,这才深深呼出一口气,心中那股怪异感更甚了。


    裴霁曦将初学清放在客房的床上,见客房的窗户开着,冷风泄了进来,想要去关上,却被初学清拉住了。


    “你明日就要走了,今日还不陪陪我吗?”初学清的声音带着酒醉的慵懒,却又仿佛清醒地说着自己真正想说的话。


    裴霁曦怔住了,一时分不清和他说话的,是以前的冬雪,还是现在的初学清。


    初学清往里挪了挪,拍了拍她身侧的空位,心中那蠢蠢欲动的妄念,在醉烟雨的催化下破土而出,她直言:“又不是没睡过,怕什么。”


    醉酒的她,仿佛格外大胆,什么不能说的话,什么伪装的禁忌,通通丢了去。但也只是在他的面前,在他的面前,她就格外容易醉,似是醉了,也不用担心什么。


    裴霁曦按捺下狂跳的心脏,轻轻躺在她身边,想等她睡下再走。


    初学清身旁的热源太过明显,和从窗缝里吹来的冷风形成了鲜明对比,若不是有这点冷风,她身上的燥意都已无法忍受。她挪了挪身子,又挨近了些,侧躺着冲向他。


    “你先睡,你睡了,我再睡。”初学清嘀咕着。


    裴霁曦闭上眼睛,好似听见了初学清的呼吸,均匀的洒在自己的颈侧。


    又过了许久,听见初学清轻声的问话:“你睡着了吗?”


    他没有答话,闭眼假寐着,他怕自己一回应,就泄露了自己的心事。


    倏尔,他感觉到,那均匀的呼吸缓缓离开,又渐渐拉近,直到……直到洒在自己的面上。


    那本来闭上眼都能感觉到的烛光,被黑影挡住,而上方传来的呼吸,越来越近,已经洒到了自己的唇上。


    他意识到初学清要干什么,身体僵硬得仿似木头一般,连呼吸都屏住了。


    那热源在唇上停留了好久,他的唇都忍不住要抽搐,热源还没有离开,却也没有落下。


    直到外院传来了脚步声,面上的热源突然散去,身侧响起重重的一声,是她又躺到旁边去了。


    那灼人的呼吸太过诱人,裴霁曦难以压制身体的反应,他心中砰砰直跳,怕被初学清看出端倪,装着酣睡的样子,翻了个身,背了过去。


    初学清的酒醉醒了大半,意识到自己方才想要做什么,心如擂鼓,幸好没有真的行动。


    而窗外,目力极好的轻风,远远看见初学清的动作,以及……裴霁曦难掩的反应,瞠目结舌,落荒而逃。


    京城不是个好地方,走得好,走得好。


    可当他终于跑远了,被廊下穿堂而过的冷风一吹,陡然打了个哆嗦,他就这么走了,那两人万一真的荒唐行事可怎么办?总不能让他们两人犯下大错,于是他忙又回到了客房门外。


    他徘徊许久,才重重咳了一声,又跺了跺脚,想是里面的人应当听见他的声音了,又装模作样喊了一句:“初大人恐怕醉得不轻,我们侯爷眼睛不便,我还是留在这里伺候你们吧。”


    言罢,他推门进去,见里间两人安静躺着,一动不动,他稍稍放下心来,走过去帮他们关上了窗户。


    他躺倒了外间塌上,想着凑合一夜。他要真走了,再发生点什么,可不得了。他们侯爷的清白,他可得守好了。


    烛火未熄,可谁也不敢去熄。


    初学清睁了睁眼,看到满室光亮,她那点妄念,就这么平静了下去。一室灯火,就当是为明日的离别,照亮前路。


    第125章 她深深呼吸着他怀间的松木清香


    京城的初雪终于降临, 空中如飘飞着无数白蝶一般,轻盈而湿润的白蝶随着冬风飞舞旋转,再恋恋不舍地落在地上, 大片大片的白色铺在地面上, 铺在房顶上,铺在他们分别的城门上。


    初学清在城门外,隔着簌簌雪花, 看着轻装简行的裴霁曦,想要嘱咐什么, 又无从开口,只是任初雪洒落在披着大氅的肩头。


    裴霁曦走近了她, 帮她拂去肩头的雪,轻声道别:“回去吧。”


    初学清却舍不得转身, 只是翻身上马,尽量让语调显得轻快些:“城门不是道别的好地方, 城北的十里亭, 又名话别亭,今日本也休沐, 我送裴兄到那里再回城。”


    说罢不容拒绝,马蹄在茫茫雪地上留了一串脚印,直直地通向前方。


    裴霁曦、轻风和一心要去北境当兵的席祯也很快打马跟上, 轻风看看前面的初学清, 又看看一旁的裴霁曦, 昨晚那一幕让他太过震撼, 他仿佛知道了什么, 又不想知道那么多。


    裴霁曦加快速度,跟到了初学清的身旁。道路前方茫茫白雪的光, 道两旁是被积雪覆盖的层林,头顶是闪着日光的浅蓝色苍穹,日光与飞雪作祟,让他的眼睛有些睁不开。


    初学清转头看向他,声音透过风雪,仿佛带着熨帖的温度:“裴兄,你眼睛未痊愈,不要一直看雪。”


    裴霁曦放慢脚步,闭上眼睛缓了缓,睁眼,就定格在身旁初学清的身影上。


    她瘦削而挺拔的身影,在一片茫茫白雪中,显得孤单而零落。他知道京城有桑静榆、有景平帝、有舅父、有杨掌柜……她不应孤单,可他还是觉得,她把心收得很紧,她在努力保护这些人,却从不将自己的苦处示人。


    而他,今后也只能远远守望。


    好在还有这段路可以同行,纵然风雪交加,却有彼此相伴,初雪,也变得温柔而静谧,似是应了送别的景,连雪的落下,都变得愈加缓慢。


    可终究,雪还是要落下,正如这送别之路,总有终点。


    他们在十里亭旁停下,下马在亭中话别。


    轻风牵着马,故意与席祯闲聊,余光看着二人依依不舍的样子,庆幸前面没有个二十里亭。


    “你娘怎么不送送你?”轻风随意扯些话题问席祯。


    “我都这么大了,只不过是去北境当兵而已,怎么还需要送呢!”席祯故意将还未变声的嗓子压低,仿似这样就显得自己长大了。


    轻风看着亭子里依依惜别的两人,心道侯爷比你可大多了,这不还要人送么!这两人,怎么对的起桑大夫,怎么对得起已经逝去的冬雪呢?


    想到冬雪,轻风忽然回过神,初大人明明答应有空了带侯爷去祭拜冬雪,怎么现在她也不提,侯爷也不提了?


    亭中,初学清还在嘱咐:“静榆给你开的药,你要按时吃,不要一操练起来就不顾身体。北狄如今在休养生息,想必不会轻易挑衅,你也不必太过操劳……”


    裴霁曦静静看着她,眼前的人影,时不时与当初少女的影子重合,虽然有过那么多年的分别,可少女终究长成了她最想要的样子,而他能再见到她,也已经知足。


    但即使知足,也难捱这分离之苦。


    他没忍住,上前拥住了她。


    初学清的声音,止在了他的胸膛。两颗跳动的心紧紧相邻,好似从未分开过。


    前路茫茫,但有此刻,吾心安矣。


    风雪已休,有此刻相拥的温暖,就能抵过即将来临的清冷孤寂。


    轻风见到不加掩饰的两人,摇摇头,咳了几声,状似无意大声问道:“初大人说过带侯爷去樟安,这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去了。”


    他们忘了冬雪,他可不能忘,他得提醒提醒他们。


    初学清的身躯一僵,想要松开眼前的怀抱,但裴霁曦并未松手。她只得在他怀中闷闷道:“我恐怕脱不开身,不若告诉你们地方,你们得空去看看她。”


    裴霁曦的手更加用力的环着她,轻轻道:“知道她在哪,就足够了,无论相隔多远,无论离开多久,知道她在哪,就足够了。我可以不去打扰她,她也可以不记得我,但她……一定要安好。”


    初学清猛然顿住,莫名觉得,这话是对她,而不是对“冬雪”说的。那在心底一直以来的隐隐的怀疑,似乎有了答案。可他若知道了,为何不问她呢?为何不相认呢?是真的如他所说,只要知道她在哪,知道她安好,就够了吗?


    那埋藏许久的思念终于有了出口,她深深呼吸着他怀间的松木清香,眼角的泪终是没忍住。


    裴霁曦缓缓松开了她,看到她眼角溢出的泪痕,从怀中拿出一个帕子为她擦拭。


    可帕子已经泛黄,又沾染过血迹,他擦了两下,又改用手指,蹭去她面上的湿痕。


    初学清认出了这个帕子,她给过她两个帕子,都在边角绣着白色雪花,那是她为数不多的绣活了,这么多年,他还完整地保存着。


    她其实早就隐约知道,现下更无比确认,他已经知道她的身份了。此刻离别的苦楚和经年的思念一齐涌了出来,她多想要卸下肩上沉重的担子,无所顾忌地扑进他怀中,想要将这么多年的挣扎与成长、愧疚与想念都告诉他。


    可终究她不再是冬雪了,她是大宁最年轻的尚书,她肩上的担子还很重,她不能只做她自己。


    于是,她也只能强忍着止住了眼泪,像告别老友一般,告别挚爱。


    裴霁曦也闭上了眼睛,将那股酸涩忍下去,缓缓睁开眼,小心翼翼收起帕子。


    两人什么都没有说,仿佛知道了什么,又仿佛什么也不知道。


    一切都是安静的,雪是安然的,树是静谧的,人,是不平静的。


    还有,不安宁的风。


    裴霁曦骤然回神,拥住初学清,迅速抱着她转过身去。


    初学清只听见一声闷哼,和箭入血肉的噗呲声。


    裴霁曦抱着她躲到廊柱后,轻风意识到有刺客,忙把弓箭扔给了裴霁曦,自己也带着席祯躲在马后。


    裴霁曦迅速弯弓拉箭,冲着方才箭发出的方向,看到树影间飞速移动的人影,射了一箭。


    树影间移动的人影倒下,裴霁曦喘着粗气,放下了弓。


    轻风去林间查看刺客的情况,席祯慌乱地呆在原地,初学清则忙不迭检查裴霁曦的伤口,只见他背后心口的位置,直直地插了一箭,鲜血渗透衣料,触目惊心。


    她捂住他的伤口,鲜血顺着她的手溢出来,很快她的手都被染红,她忍着眼泪道:“裴霁曦,你先忍着,一定会没事的。”


    裴霁曦扯了扯唇角,想笑,却似乎没有力气笑。


    很久,没有听到她连名带姓地叫他了。


    轻风探查回来,边帮裴霁曦简单处理伤口,边汇报道:“刺客是死士,中箭后竟然咬毒自尽了。侯爷中箭的位置不太好,我只能先上药,还得赶紧找大夫拔箭。”


    他见惯了裴霁曦受伤的场面,看上去比初学清要镇定得多,只是在撒药的时候,不敢碰触扎在血肉的利箭,手在微微颤抖。


    轻风看了看伤口,道:“万幸,看样子这箭没毒,但是箭太深了,这死士看来是专门训练的。”


    初学清迅速道:“你和席祯直接送他回侯府,我接静榆过去。”


    面对敌国首领都面不改色的初学清,此刻的脸色苍白无比,她迅速翻身上马,回城去请桑静榆。


    原本属于分离的一天,却遭此横祸。


    皇城脚下,敢行刺朝廷命官的,能有几个人?何况,又用死士,不留下证据,还用没毒的弓箭,不伤人性命。


    是她冲动了,她不应过早散布山水居士的传言,让景平帝起了疑心,她应当等裴霁曦走了再行动,否则也不至于收此警告。


    她不想去怀疑景平帝,可如今,桩桩件件让她失望,君臣罅隙已难填补。


    是她连累了裴霁曦。


    *


    她把桑静榆带到侯府的时候,轻风和席祯已将裴霁曦送回来。


    房间内没来及生火盆,冰冷袭人。裴霁曦趴在床上,明明寒气逼人的屋内,他的额头却沁出冷汗。


    桑静榆见状,迅速拿剪刀将他背后的衣物剪掉,用火烤后的刀在伤口处又切开一点,以防箭簇倒钩。


    裴霁曦一声不发,咬牙忍着。


    初学清上前,抓住他的手,忍下了眼泪,却没忍住眼底的担忧。


    轻风端着烧好的热水进来,看见了三人的情状,却由于满心都是侯爷的伤势,顾不得多想,给桑静榆打着下手。


    而席祯,则一直立在外间,倚着屏风,怔怔地看着他们。


    箭拔出来的时候,血涌得更多,初学清不忍直视,别过头去,双手仍紧紧握着裴霁曦的手,仿佛想要通过这样,把自己的力量传给他。


    桑静榆迅速上药缝合,满是伤疤的后背,如今又新添了一道。


    “把他扶起来,我要包扎了。”


    初学清和轻风连忙搭手扶起裴霁曦,帮着桑静榆包扎。


    伤口终于处理完了,可裴霁曦的脸色却愈发苍白。


    “今晚好好照看他,别起了高热,伤口过深,好在处理得及时,我再去熬点药。”桑静榆利落道。


    “静榆。”初学清颤声道。


    桑静榆知晓她的担忧,叹口气道:“你放心,裴将军经历过那么多伤,都挺过来了,这伤放在别人身上没准要了命,但对他来说,能挺过去的,今夜我也不走,陪你在这看着。”


    初学清点点头,可心头的担忧仍未散去。


    裴霁曦意识有些恍惚,他想要说什么安慰初学清,可嗓子却被堵住了一般 ,想要用力回握她的手,也没有力气。


    终究,他看着眼前熟悉的身影,慢慢昏睡过去。


    一直躲在远处的席祯,小心翼翼走上前,轻声对初学清道:“初大人,这次师父离京的事,本来是不张扬的,因为我非要跟着去,让好些个人知道了,是不是我泄露了师父的行踪?”


    初学清摇摇头,那个人,若真的想知道裴霁曦何时离京,瞒又怎么瞒得住呢。


    “你近日少来侯府,免生是非。”


    初学清说得严重,其实她是怕他们的事,又牵扯无辜。


    可席祯听到耳里,却开始自责,以为真的是自己的大意,泄露了师父的行踪,他讷讷应了声,悄声退出去了。


    她仍旧紧紧握着裴霁曦的手,她的脑中愈发清明,不能再这般坐以待毙。她冷静对轻风道:“轻风,报官。”


    她要这满朝文武知道,宝座上的人换了,但对有功之将的疑心却未换。


    她也要让自己知道,不能再抱有幻想,坐上那个位置,所谓初心,就是玩弄权势的噱头了。


    第126章 先褪去衣物吧。


    初学清曾有过四处碰壁的日子, 那时的她方从侯府离开,跟着桑静榆四处云游,桑静榆行医, 她写书, 只是去过很多书斋,书斋老板都觉得她的文字惊世骇俗,不敢收。后来她改变了写法, 变得委婉而隐晦,但看得懂的老板仍就怕惹祸上身。


    而那时还未继位的景王, 对于迷途中的她而言,是曙光一般的存在。他知道她的身份, 仍欣赏她的才华,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 为她伪造户籍,助她参加科举, 甚至在她仕途之上也多有相助, 让本厌倦人情世故的她,能专心政事。


    后来知道景王与她一般, 同为异世之人,惺惺相惜之外,更加坚定了她跟着景王的决心。


    可正是这同源的来处, 让她被迷雾遮住了双眼, 以为自己是他平定世道上的助力, 却原来只是棋子。


    原来所有的钦佩、孺慕都变得不堪而可笑。


    正如此刻, 景平帝在早朝听了大理寺卿关于裴霁曦被刺一案之后, 深表关切的同时责令大理寺抓紧侦破案件,而初学清看到景平帝伪善的嘴脸, 却只觉得不屑。


    景平帝问她定远侯的伤势如何。


    初学清恭敬答道:“伤口近心,不好恢复,好在定远侯底子好,经过两日,如今虽已经过了最危险的时候,但仍需小心调养,以免牵扯伤口。”


    景平帝点点头:“定远侯受伤之时,你就在身旁,大理寺那边,你也要配合着一起找到幕后之人。”


    但伪装已久的初学清,终于没忍住,当着众臣的面,说了句:“臣以为,有人不愿定远侯离京,才下此毒手。”


    众臣闻言,噤若寒蝉。


    景平帝只是淡淡垂下眸子,并未回应什么,但在早朝过后,单独留下了初学清。


    初学清看着高台龙椅上的景平帝,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还真是越来越远。早先他们经常在酒肆书斋碰面,两人围着桌子高谈阔论。后来她官越做越大,便更多在别苑碰面,隔着一个书桌的距离。


    但即便那时,景平帝仍会在说到激动之时,起身走到她身旁,拍拍她的肩,感叹得遇知音。


    如今,隔着半个大殿的距离,一个躬身垂首,一个高高在上。


    景平帝叹口气,幽幽道:“煦明可是恼了朕?觉得朕在逼你?”


    “微臣不敢。”


    “那你为何要散布山水居士的传言,捏造凤命祥瑞呢?明明已经应了朕,为何又要阳奉阴违?”景平帝的声音清冷,在空荡的大殿里,更觉幽远。


    初学清知道她的动作早晚会被景平帝知晓,只怪自己太过沉不住气,应等裴霁曦走了再行动。


    她身姿未变,仍是恭敬模样,但语气却未加遮掩:“微臣只是欣赏山水居士的画,不忍她的画落入凡夫俗子手中,不被珍视。”


    景平帝冷冷问道:“放肆,你口中的凡夫俗子是谁?”


    初学清并没有被他的斥责吓到,仍是不缓不慢答:“经营书斋的俗人罢了。”


    景平帝一把将书案上的奏折挥洒到地上,奏折零零散散落在殿内,初学清的脚前也落了一本。


    她募地想起,曾经她也是违抗了景平帝的命令,惹得他用砚台砸她的头,最后是崔溪来为自己涂药。彼时她觉得那是景平帝担心自己的安危,不忍自己承担过多。


    如今想来,恐怕只是因为破坏了他的计划。


    可当初的景王扔砚台,仍能控制角度,不轻不重地砸到她,既能威慑她,又不伤到她。如今他当了皇帝,扔这么多本奏折,竟一本都没能扔到她身上。


    “收起你那点心思,朕一直怕你被别人算计,如今可好,你倒开始算计朕了!初学清,你太让朕失望了!”景平帝被气得咳了起来,面上被咳嗽震得通红。


    等他止住了咳,只吐出一个“滚”字。


    初学清说不清失望的是谁,退出了大殿。


    她也未理官署里堆积成山的政务,告了假,便径直回了侯府,去看裴霁曦。


    如今她几乎住在了侯府,甚至拉着桑静榆也住了进来,生怕裴霁曦出什么意外,再去找医师来不及。


    经过两日调养,裴霁曦也未再发高热,只是伤口仍需仔细护理,加上伤口位置不好,桑静榆嘱咐他要卧床静养。


    初学清回去时,裴霁曦正坐在床沿,欲穿上鞋。


    初学清忙上前,把他刚刚套在脚上的鞋脱了下来,她指责道:“静榆都说了你要卧床休息,怎的还想要下床呢?你如今身子还未恢复,有什么需要就对我说,我帮你拿。”


    裴霁曦面色有些发红,闪烁其词道:“不用你,我自己就可以。”


    “你自己可以,但要在床上才可以,不能随意下床。”


    裴霁曦面色更红了,低声道:“那你帮我叫下轻风。”


    初学清耐心道:“轻风可以做的我也可以做,需要我做什么呢?”


    裴霁曦皱了皱眉,忍耐道:“没事。”


    就在初学清疑惑之时,轻风走了进来,手中拿着一个夜壶。她这才恍然大悟,为何裴霁曦顾左右而言他。


    她故作镇定地清了清嗓子:“我去看看静榆的药煎得怎么样了。”


    庭院中的积雪才刚被清理干净,天空中竟又开始飘起了小雪。这雪不来则以,一来就不忍走了。


    她立在庭院里看雪,看着不断飘落的雪花,恍若回到刚进侯府那个时候。


    那个跌跌撞撞挣扎在这个世道里的小姑娘,怎么都不会预料到如今自己会变成这个样子。


    她从被人牙子折磨,到在侯府做奴婢,其实已经是天差地别的待遇,知足的,像腊梅一般,也能过得自得其乐。不知足的,像霜华一般,勾心斗角想要得男主子青睐,最后被发落出府,也未能遇见良人,就此蹉跎。


    可就算是不知足的,想为自己挣个前程,也只是把目光局限在男主子身上,从未想过自己有别的可能。


    像她这样,挣扎出既有的命运,磕磕绊绊到军营,发现自己不适合当兵,又跌跌撞撞闯入官场,自己想想,都觉得是传奇。


    如今这世道,其实已经比当初好很多了。


    只是如今她的迷茫,来自于一直以来的引路者。


    如果这些,都不可避免地靠肮脏的手段和阴谋得来,那她的初心,是否依然如故,是否能无愧于心呢?


    正在她沉思之际,轻风走了出来,大声道:“初大人,您怎么不披着大氅就在这看雪呢?您可别把自己再看病了,侯爷让您赶紧去屋里暖暖呢!”


    初学清这才意识到,自己说去看着熬药,竟不知不觉在这雪里待了许久。


    她回到屋内,才发觉自己的手都冻僵了,于是围着炭盆烤着手。


    火星噼啪,她一不小心被火星燎到,“嘶”了一声,只见裴霁曦瞬间光着脚下了床,跑到她身边,紧张地问:“你被烫到了?”


    初学清怔了怔,反应过来,连忙道:“你怎的下床了!赶紧回去!”


    说着拽着他的手臂拉他到了床上,可裴霁曦仍道:“让我看看你的手。”


    初学清将他按到了床上,自己则坐在床边,将手缩到袖子中,“我没事。”


    裴霁曦却掀起她的衣袖,拉开她的手心,看到她手心之上有个被火星燎出的红点,好在不大,他拿起床旁备着的药膏,轻轻往她手心上涂了一点。


    初学清感觉手心痒痒的,没忍住缩了回来。裴霁曦的手很暖,被他握住手,让她感觉比被火星燎到还要灼烫。


    屋子里很暖,她的脸也被热得通红。


    裴霁曦轻轻攥了攥拳,方才手掌内冰凉的温度似乎仍停留在上面,只是握紧却空空如也。


    正在两人气氛难言之际,轻风进来了,急道:“初大人,桑大夫被叫走了,说是叶老板难产,请她去帮忙了!”


    初学清不可思议道:“你说谁难产?”


    “叶老板!杨掌柜的老板,叶氏!”轻风边答,边观察着初学清,因这消息实在骇人听闻,叶老板并未成婚,唯一有传闻的对象,就是眼前这位,可看初大人这表情,不像是预先知道的,难道是初大人一夜风流,叶老板偷偷产子?可若真是如此,怎么会请桑大夫去呢?不怕正妻一气之下,让叶老板一尸两命吗?


    初学清未注意到轻风提溜乱转的眼神,只不解为何这么长时间没有叶馨儿的消息,如今竟直接蹦出个孩子,这在当世,实在太过惊世骇俗。


    轻风终究还是没忍住,问了出口:“初大人,叶老板这孩子,和您没关系吧?”


    初学清诧异了一瞬,摇摇头。


    裴霁曦不悦看向轻风,他不怪轻风不知初学清身份,可他怪轻风质疑初学清人品,如此荒谬之事,竟然能扯到她的身上。


    “桑大夫临走时,嘱咐说侯爷该换药了。”轻风接着道,他看初学清的样子,不像知道有这个孩子,似乎也没有惧怕的样子,只是震惊,看来这个孩子,应当不是初大人的。


    初学清应声道:“我来换吧。”


    “桑大夫也说您会换药,和她生活这么长时间,您也算半个大夫呢!”


    轻风准备好换药的东西,就退出了房间,去端熬好的药汤。


    “裴兄,先褪去衣物吧。”初学清的声音,在空空的房间响起,让裴霁曦颇有些不自在。


    明明桑大夫也是女子,让她换药时,裴霁曦就觉得没什么。可如今让初学清给他换药,他就觉得面上发热。


    他故作镇定地缓缓褪下衣物,露出精壮的上身。他身上疤痕纵横,似功勋一般贴在虬结的肌肉上,上面覆盖着薄汗,在烛光的映衬下,熠熠发光。


    初学清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的身上,那道道疤痕,如今只是浅淡印记,她却仿佛看到了他受伤时的疼痛。


    她目光灼灼,似带火星,让裴霁曦没忍住垂下头去。


    第127章 你知道我是谁吗?


    初学清缓缓靠近裴霁曦, 坐在他身后,她的手一圈圈解下他的绷带,像虚虚环住了他一般。他的伤口还未长好, 几道缝针被血色覆盖, 显得狰狞无比,她心疼道:“静榆让你不要下床,你却不听医嘱, 如今伤口又流血了。”


    她的气息洒在裴霁曦后背上,让他的肌肉都不由自主跳动了一下。


    她清理了伤口, 洒上药粉,又轻轻包扎好, 还欲帮他把衣服穿好。


    裴霁曦躲了躲,“我自己来。”


    初学清就在一旁看着他穿衣, 那目光让人无从躲避。


    裴霁曦清了清嗓子,“今夜, 你好好休息, 别再守着我了。”


    初学清这两夜都是在外间塌上凑合着睡,裴霁曦昏迷时还好, 可如今清醒了,总有三急的时候,实在不便。


    初学清也未考虑到这个, 只道:“没关系, 如今我也不忙, 还是先顾好你的伤。”


    “怎会不忙?新政施行, 你是牵头人, 况且年后诸国来朝,即使此事归鸿胪寺负责, 这些邻国还是你更为熟悉,他们免不得要你参谋,你还是先忙公务吧。”


    初学清垂下头,想到大殿上散落一地的奏折,还有那人的叱责,忽觉有些无力,她苦笑道:“忙,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忙。”


    裴霁曦从这声音听出她的异样,轻声问:“学清,你有心事?可是因此番我遇刺之事?”


    初学清沉默良久,才道:“若我一直走的路,并不是如表面一般光明坦荡,该如何呢?”


    裴霁曦暗自猜测,她恐怕是因此次遇刺,与景平帝起了龃龉,其实他也怀疑过自己遇刺是景平帝的安排,既要威慑他,又不能伤他性命,还能名正言顺让他继续待在京城,想要这个目的的,看上去就只有君主了。


    他知道景平帝对初学清的意义,所以也未妄加揣测,可如今看来,就算自己不提,初学清也会这般想的。


    裴霁曦安慰道:“用兵之时,为打胜仗,谋略先行。我已数不清自己在作战时用过多少谋略,但无论如何,以心中的标尺为先。”


    “心中标尺,如何衡量呢?”初学清讷讷问。


    “你也知勐城之战,我备受非议,但我并不觉得自己有错,士兵踏入战场,命就不属于自己,三万西羌士兵不是葬于我之手,而是西羌不义之战的恶果。若我以战之名牺牲勐城百姓,此为恶;可我只是用兵法谋略屠尽西羌士兵,此为战。”


    初学清抬起头,她知道裴霁曦是怎样的人,他懂得上兵伐谋,却不屑用卑劣手段取胜。可她以为景平帝也应是如此,只是想到那兄友弟恭背后的龌龊算计,想到他假惺惺许她为后,想到熊熊烈火下的先太子别院,想到裴霁曦身上的伤,就无法再正视自己一路以来辅佐的这个人。


    裴霁曦看到如此茫然的她,没忍住,将手搭在她的肩上,虚虚环住,“路有很多条,无论你选哪条,我陪你走。”


    初学清抬头看向他,他目光里承载了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让她此刻的心跳为之怦然。


    这眼神,哪里是有疾的样子。


    两人之间一直未挑破的那层屏障,似面纱一般隔绝着他们,可那面纱却又轻薄透明,他们能清晰见到彼此的样子。那层面纱,掀不掀开,似乎已经无所谓了。


    因为此刻他搭在她肩上的手,像是放开了一个怀抱,让迷途的她,有个栖息之地。多日以来的失望与愤懑,一直盘旋在心头无法疏散,可裴霁曦几句抚慰之言,如流水般轻轻流过她心头,将那些乌糟心事一一抚平。


    有知己如此,有挚爱如此,算是这污浊世间难得的一丝清明了。


    她终于,还是缓缓靠近了那个怀抱,将手环在他的腰上。


    她肩上抗的东西太多了,可她从不敢轻易卸下重担,也不愿把苦楚透露给别人,一路以来,即便有闺蜜、有恩师、有君主,她仍旧习惯自己默默抗着,可现在她所追随的君主,轻易让她树立已久的信念崩塌,她忽然扛不动了。


    而此刻裴霁曦的怀抱,就这么敞开来蛊惑着她,让她没忍住靠了上去。


    知己也好,挚爱也罢,一个拥抱,都是可以的吧?


    裴霁曦感到面前人的接近,他肆意的心跳就这么乱了节奏,他隐隐觉得初学清知道了什么,却不忍再让她繁杂的心事上多添一件。她若不提,他便不说,让她做自己想做的事。


    他拢紧了环着她的手臂,手掌轻轻抚着她的头,让那些隐忍的情谊,借着安慰的名头,难* 得放肆一下。


    只是“哐当”一声药碗砸在地上的声音,打破了如此和谐的氛围。


    门口的轻风怔怔看着拥抱着的两人,忙乱道:“是我不小心,药怎么洒了,我赶紧再去熬一壶。”


    初学清松开裴霁曦,看见了慌忙逃跑的轻风。


    她知道他们的行为的确不寻常,她先前一直不敢坦白,是怕经年寻觅,让他的执念变为了占有欲,可两人之间的窗纸几乎要破了,却从不见裴霁曦对她提任何要求。


    她转头看向裴霁曦,轻声问道:“裴兄,你知道我是谁吗?”


    裴霁曦怔住了,有些话卡在喉头,翻来覆去,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对他而言,只要她不愿坦白,他就永远不会揭穿。


    “你是冬雪的兄长,亦是我的挚友。”


    *


    桑静榆赶到叶家的时候,只见一盆一盆的血水往外端着,有个婆子不小心把盆洒了,血红的颜色铺在积雪之上,迅速把积雪融化,一片白色上的鲜红,显得格外刺眼。


    有个男人在屋外来回踱步,她仔细辨认了一下,是桑静榆继母的侄子,也是初学清的同僚,吏部侍郎范英彦。


    范英彦见她来了,躬身行礼:“拜托桑大夫救救馨儿。”


    桑静榆顾不得猜想,径直要进屋,范英彦却又添了一句:“桑大夫,孩子和初尚书没有关系,您不要误会,孩子是我的。”


    桑静榆没理会他,忙进屋看了看叶馨儿的情况,胎儿过大,稳婆已经换了好几个,还是生不出来。


    杨若柳和叶馨儿继母在屋内帮忙,给叶馨儿擦着汗,不停安慰她。


    叶馨儿满头大汗,面色苍白,发丝凌乱的贴在脸上,她看见桑静榆来了,哭着道:“桑姐姐,救救我的孩子。”


    桑静榆拿出准备好的药丸,塞进了叶馨儿嘴中,“你快别说话了,把力气集中到下面。”


    桑静榆的话音调很高,她医人时,和平常笑闹的样子大不相同,颇有一种让人信服的威严,在场忙乱的人有了主心骨,都听着桑静榆的吩咐忙碌着。


    桑静榆见过许多在生产关头没熬住的女子,即便医术再高超,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女子生下来,身体上要遭的罪本就比男子多了许多,这世道对女子还诸多掣肘,叶馨儿这个孩子,经过今日,总是瞒不住的,不知她还要面对多少流言蜚语。


    可叶馨儿死死咬着牙关,眼神中流露出的坚韧,让人动容。


    桑静榆却只能残忍道:“馨儿,必要时,我只能保住你的性命。”


    叶馨儿眼中溢出泪水,她摇着头,“救我的孩子。”


    桑静榆却道:“你腹中的,尚是未知,但你是活生生的一个人,不能把自己的命,绑在一个未知之上。”


    叶馨儿痛得咬破了自己的唇,颤抖着挤出一句话:“求您,尽力……”


    桑静榆知道她终于接受了自己的提议,“你放心吧,我会尽全力的,你好,它才能好。”


    *


    经过一夜,当孩子的声音终于响起的时候,门内门外的人,都松了口气。


    叶馨儿看了孩子一眼,是个白团子一般的女孩,她虚弱地笑了笑,便昏睡了过去。


    桑静榆看她们母女并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这会好奇心才被勾起来,她悄悄拉走杨若柳,轻声问:“杨姐,好长时间没见馨儿,怎么竟是在养胎?她是什么情况?”


    杨若柳看看昏睡的叶馨儿,无奈道:“当初叶老板和初大人中了药,我将她送回家,恰逢她表兄来她家中探望,叶老板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就让她表兄和她……唉,可有了孩子,按说该成亲了,可叶老板又不乐意成亲,范大人天天来,她也未松口,孩子出来是瞒不住的,真不知今后该怎么办。”


    “是她想继续从商,范大人不允吗?”


    杨若柳摇摇头,叹道:“范大人只是提了一嘴,成亲后最好把生意都交出去,免得他为官遭人口舌,叶老板就不干了,哪怕后来范大人改口允她从商,她都不成亲了。”


    桑静榆怔了怔,想到当初问吴长逸的场面,他也是提了一句,成亲后不要抛头露面行医,给家中女眷调理身体即可。那时的她,也是义无反顾离家出走,云游四海。


    她理解叶馨儿,何况,她与吴长逸青梅竹马的情分,她尚能割舍。叶馨儿只是与范英彦一夜荒唐,有了瓜葛,让她为了这个孩子成亲,孩子的父亲还不认可她的行事,还不如自己抚养孩子长大。


    有丫鬟询问叶馨儿的继母,是否要把孩子给范英彦看看,她继母这才想起来门外还站着个人,于是让她们把孩子抱到外间,让范英彦进来看。


    范英彦终于看见了孩子,小心翼翼看着,也不敢上手抱,因他身上有外面的寒气,连靠近都不敢,只隔着一段距离看着孩子,露出傻傻的笑容。


    他又轻声问着:“姑母,馨儿怎么样了?”


    “太累了,睡着呢。”


    范英彦朝里间看了看,终究还是没敢踏进去。


    第128章 初大人要打破世俗和侯爷在一起了


    外面还下着小雪, 白茫茫一片,似是清雪涤荡人间污浊。


    桑静榆和叶馨儿告辞后,往府外走去, 可叶家的老管家却请她走侧门出府, 桑静榆知道这是怕叶馨儿生子的事情外露,可她入府的时候着急,直接走的正门, 现在估摸着消息也捂不住。


    她按管家说的走了侧门,出了府, 有些不安心,便绕到正门看了看。


    正门围了几个巷子里的住户, 冲着叶家大门喊着:“叶氏,你做出这种不要脸的事, 还不赶紧从水云巷搬走!我们水云巷住的都是干净人家!你别污了我们这的名声!”


    “都说了商人满眼都是钱,名声对他们来说都不算什么, 能干这种事, 会是什么好人家吗!果然商人是没什么家风的!”


    “对,赶紧搬离水云巷!别脏了我们水云巷的名声!”


    叶家管家开门出来劝大家离开, 有激动的人,直接往管家身上扔鸡蛋和烂菜叶,管家一身狼狈, 慌忙又躲回了府内。


    桑静榆知道自己做不了什么, 可她就是不愿意看到他们这么欺负孤儿寡女, 忍不住上前与那群人理论:“人家要生孩子是喜事, 你们在这给人家填晦气干什么呢!”


    人群中有人认出了她, 大声嚷嚷着:“她就是那个抛头露面给男人看病的女医!”


    “怪不得帮着叶家说话呢!都是一丘之貉!”


    有人小声反驳:“可她是初尚书的妻子,初尚书是大功臣。”


    “就是因为她, 初尚书才有了污点,哪家官员的妻子像她一样不安于室呢! ”


    一时间人群的矛头都冲向了她,她有些百口莫辩,平时伶俐的口齿到了如今竟然不知如何反驳。


    在她茫然无措之际,来了一队官兵,迅速抓住带头闹事的几个人,那几人连忙告罪,但也被押走了,这样人群才散了去。


    原来是柴富贵带兵来解围,柴富贵受杨若柳嘱托,最近留心着叶家周围的情况,看见此地有异,便带人来了。他与桑静榆打过招呼,便匆忙押着那几个闹事的领头人走了。


    桑静榆颓然走出水云巷,垂头踩着脚下已然被踩凌乱的白雪,污雪正像这一场闹剧一般,把她救出新生儿的喜悦都冲散了。


    巷子出口,立了个人影,她抬头看去,那人背着光,看不清脸,可高大身影伫立在那,熟悉的身形,让她一下就认了出来。


    “你怎么在这?”桑静榆脱口而出。


    “路过。”


    “从京畿大营路过水云巷?”桑静榆忍不住反驳。


    吴长逸深深看她一眼,见她无碍,折身要走。


    桑静榆连忙跑上前,拽住他的胳膊:“你跑什么?”


    “我没跑。”


    “你跑了!”桑静榆一出声,忍不住哭了出来,“你就是跑了!你知道我腿短,跑得慢,你就得等等我啊!”


    吴长逸见她落泪,一时慌乱了起来,想要为她擦泪,又觉不合情理,手抬了抬,又缩了回去。


    桑静榆拿手蹭蹭眼泪,见他不来安慰自己,更加难过,干脆嚎啕大哭,边哭边抱怨:“什么人啊,我还看见那群人里有我治过的病患呢,病好了就骂大夫啊?那下次看病别来找我!”


    吴长逸见她如此放声大哭,忙捂住了她的嘴,可手心碰到那抹柔软,又被灼烫一般收回了手,无奈道:“你小点声哭,别人看见该以为我把你怎么着了。”


    一提到这个,桑静榆更加委屈:“你没把我怎么着吗?你都多长时间没理我了!”


    吴长逸把她拽到巷子里,巷子里空无一人,有冷风穿过,他站到风口,挡住向她吹来的寒风。


    吴长逸静静看着她,但也不敢碰她,就这么守在她身旁,看着她抽抽搭搭,声音由大变小,直至渐渐变成几不可闻的呜咽,等她哭了会平静了,才问她:“你签了和离书了吗?”


    桑静榆顿住了,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吴长逸见她沉默,心底似被堵了一块巨石,那本来对她的担忧现在显得如此可笑,距离他逼着初学清写下和离书,已经过去了这么长时间,他将最后选择的权利交给了桑静榆,不敢找她,不敢催她,可如今她竟反过来怪自己不理她。


    他嗤笑了两声,“你让我怎么理你?就这么名不正言不顺的去纠缠一个有夫之妇?让别人的臭鸡蛋烂菜叶都冲着我来吗?”


    桑静榆红着眼睛,看着他,想要解释,又不敢乱说。


    吴长逸见她还不反驳,攥紧拳头,大步离开。


    桑静榆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知道方才的哭闹,都是自己的无理取闹,可在他面前,她就不自觉会发小脾气,想来,其实是因为吴长逸虽总与她斗嘴,但每每她发火,吴长逸都甘愿受着,让她也习以为常。


    就是这种习以为常,让她忽视了吴长逸的感受。她总是忘记,现在是世人眼中的有夫之妇,而她的犹豫和不舍,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到了吴长逸,她不就是女版的陈世美吗?


    桑静榆失魂落魄地回到了侯府,碰见轻风,无精打采地问了轻风几句裴霁曦的情况,便去客房补觉去了。


    轻风见她这样疲累,顿时心生愧疚,觉得自己帮着侯爷和初大人瞒下了罪恶,自己也是罪恶之人。


    轻风气自己是非不分,又气侯爷识人不清,还气初大人祸害了一个又一个,像他一样,好好守着自己的媳妇,好好过日子不好吗?招惹完叶馨儿这个女子,又招惹侯爷这个男子!


    想到这里,轻风气呼呼地跑去正屋,看到初学清正在给裴霁曦倒茶喝,便直冲冲走过去阴阳怪气道:“初大人,您媳妇累了一晚上才回来,您不给媳妇沏杯茶,在这沏茶干什么呢?”


    初学清听出他语气的揶揄,抬头笑笑,“我去看看静榆。”


    待初学清走出去,轻风看看在床上躺着的裴霁曦,想要奉劝两句,又觉得这事他都不好意思说出口。


    裴霁曦缓缓坐起身,看了他一眼,“这次又没回成邺清,你这邪火也冒出来了?”


    “我那是邪火吗?侯爷,您得认清楚人,那是初大人,不是冬雪,他们长得是像,哪怕初大人是冬雪姐妹呢,我都赞成您,可她是男人啊!”


    裴霁曦眉心一蹙:“你胡言乱语什么。”


    轻风气急败坏:“最好是我胡言乱语!”言罢转身走了。


    裴霁曦看着莫名撒气的轻风,无奈笑了笑。


    轻风走时忘记关门,裴霁曦起身走到外间,看着外面飘着的小雪,轻咳了两声,咳嗽带着后背的伤口跟着疼痛,他恍惚间看见了初到侯府的冬雪。


    被泼了一身水,还小心翼翼地下跪,不敢抬头看他。


    经年流转,她已经是在敌营都不曾弯下膝盖的大宁重臣,好在,他还能看见她,能守着她。


    *


    而大宁重臣初学清,进屋看到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桑静榆,上前问道:“叶馨儿怎么样了?”


    桑静榆看见她,“腾”地坐了起来,“叶馨儿生的是范英彦的孩子!就是你们中药那晚的事!”


    她把叶家得来的消息,完完整整向初学清复述了一遍,又说了自己在叶家门口的遭遇。


    初学清叹气道:“是我连累了她。”


    “你怎么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呢?”桑静榆挪了挪身子,靠近她,挽住她的胳膊,“你还真不嫌自己担子重,馨儿是自己的选择,她可以像你一样忍着,但她找了男人,她也可以和那男人成亲,但她选择自己生下孩子。”


    “可这个世道,很难容下她这样的女子。”初学清是在说叶馨儿,但也是在说她自己,她见过许多特立独行的女子,可这个世道对女子,总是更加苛刻,她也不得不抛却女子的身份,才能得来现在这般模样。


    桑静榆只道:“我理解她,我相信她可以扛过去,只是替女子不值罢了,莲觅出了本诗集,却不敢用真名,我行医救了那么多人,他们反过来攻击我,怎么就这么难呢。”


    桑静榆又郑重看向初学清:“如今这世道,已经比从前好多了。寒门多了出路,奴仆也可掌管自己的身契,那我们女子呢,何时才能堂堂正正做自己,而不是冠着夫姓的一个附属品,一个连名字的没有的某氏呢?”


    初学清沉默片刻,她知道最后这一关,是最难走的,可她心里,已隐约有了打算,“快了,不会太久。”


    桑静榆将头靠在她的肩上,“我知道,你一定能做到的。”


    初学清缓声道:“静榆,和离书,你快签了吧。”


    门外,本一心向桑静榆检举的轻风,刚到门口,就听见了“和离书”这三个字,他头脑发懵,完了完了,初大人向媳妇摊牌了,初大人要打破世俗和侯爷在一起了。


    桑静榆仍旧不放心她:“可是……”


    “如今有陛下护着我,你放心,我有要做的事,你不签和离书,只会拖累我。”


    桑静榆仍未作答,可门外的轻风已然崩溃。


    这下真完了,有陛下护着,初大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侯爷完了!


    第129章 她想要将那隔在两人间的薄纱扯掉


    今冬的京城, 似乎格外的冷。灰云遮日,积雪半融未融,一层薄薄的冰覆在地上, 街边商铺的垂檐上挂着一排冰凌子。街上人烟稀少, 出来的人也都小心翼翼走着,生怕被滑倒。


    东青街上的仁道医馆,病患没有往日那般多。


    有一穿粗布衣的大妈进了医馆, 问了句桑大夫今日坐诊没。


    还没等学徒回答,就有另一个大妈赶紧把她拉了出去。


    “你咋还找桑大夫看诊呢?”


    “我的病一直是桑大夫瞧的, 她医术好,不找她找谁。”


    “唉, 你是最近没出门吧,你不知道桑大夫都好几日没坐诊了么! ”


    “为啥?”


    “前一阵子那个商户叶氏未婚产女, 你知道吧?还有,叶家商铺那个女掌柜, 之前是被人掳走失了清白, 还生了个野种,被休出门的, 如今竟然大咧咧去当掌柜了,到现在才被人发现,叶家商铺一个接着一个关门, 你没看现在东青街都冷清不少么!”


    “那和桑大夫啥关系?”


    “她们呀!都是一类人!桑大夫和杨掌柜关系好呀, 替杨掌柜说了几句话, 就被人指着脊梁骨骂呢!说她给初大人丢脸!还有他们医馆里那个妖女, 莲氏, 竟然是当初害得苏家公子丢命的那个歌姬,如今还不要脸出了诗集, 刚开始那些个文人不知道,追捧那个诗集,后来才发现是莲氏写的,这可丢老人了,竟然追捧一个歌姬写的诗词,如今那个歌姬也躲起来不敢在医馆待了。”


    “诶,我就是找桑大夫看个病,她人在哪啊?能不能去初大人府上找她啊,我这病等不起啊!”


    “闹事的太多,还有小混混故意找她看诊,进去就脱了衣服让她看伤的,官兵管了几次,可是架不住别人口舌啊,逼得桑大夫已经好几日不坐诊了!”


    “那我赶紧去初府找她吧!”


    “你可别去初府了!初大人都和她和离了!如今她都回娘家了!”


    “咋回事?初大人不是和桑大夫感情可好呢么!”


    “感情好是一回事,可这桑大夫也太过出格了,实在配不上咱大宁的功臣啊!也就是初大人良善,才能和离而不是直接休妻。就桑大夫那个作派,都够休她好几回了! ”


    看病的大妈听到这,气得“呸”了一声,“你咋这么说,好歹都是桑大夫给看过病的,我看桑大夫就是顶好顶好的女子!”


    说罢,也不理这个嘴碎的人,赶紧去桑府寻桑大夫去了。


    *


    除夕这日,初府里,宋家人早早忙活起来,虽然如今府上只有初大人一个人,但是也得布置得热闹些,不能显得太过凄凉。


    初学清看着宋家一家人忙里忙外,觉得自己与这和谐的氛围格格不入,便对宋大叔道自己今夜去友人家中守岁,不回来了。


    初学清离府后,宋大娘没忍住对宋大叔道:“如今夫人也不在,初府真是一点热闹的样子都没有,难怪初大人不想在府里待呢!可惜了,多好的一对璧人呀!就这么被唾沫星子给拆散了。 ”


    宋大叔低声斥责她:“你少说两句,人家的家事咱们少掺和,口风严点,别对外人说三道四的,初大人是咱们恩人,给儿子找了书院,得空还亲自辅导他,多好的人!”


    “我也没跟外人说!我就是可惜他们小两口!”


    *


    停了多日的雪,在除夕这日,终于还是落了下来,纷纷洒洒飘飞在空中,随着风起舞,又打着旋落下。


    初学清紧了紧身上批的大氅,凉意随冬风直逼入骨,她踩在新积的雪上,一个个脚印留在身后,像是在平整的雪地上作了幅画。


    她一路走过东青街,除夕没几家商铺营业,但好歹都挂着大红灯笼,只有叶家的商铺连灯笼也未悬挂,门前的积雪已经很厚了,恐怕还是上次下雪未清理的。


    路过了仁道医馆,医馆如今也关着,桑静榆已经很久没有去坐诊了,医馆的病患也越来越少,也就靠其他几个男大夫支撑着。


    各家各户的欢声笑语都锁在了大门内,街道上,只有整排的大红灯笼透出了些年味。积雪落在红灯笼上,艳红上一抹纯白,格外显眼。


    初学清就像是热闹上的这抹白色,形单影只,格格不入。


    快走到兴定街时,从街角跑过来一个娇小身影,跑到了初学清面前,海棠红的大氅下,露出一张冻得通红的脸,是桑静榆。


    桑静榆拉住初学清的手臂,气喘吁吁道:“我在初府没找到你,就知道你定是要去侯府,还好堵到你了。近日天寒,你本就体寒,要注意保暖,我给你开了几副养身子的药,记得喝了。”


    她将手上捧着的几包药塞到初学清怀中,仍在嘱咐:“天气这么冷,你出来怎么也不坐马车,别不好意思麻烦宋大叔,冻着了可怎么办。”


    初学清捧着药包,终于在这凄寒天气感受到一丝暖意,笑了笑,“莫说我了,你也没有坐马车。”


    “诶,我要是坐马车,目标不就太大了嘛,还怎么偷跑来看你!”桑静榆跺着脚取暖,“今年不能陪你守岁了,我得赶紧回去,不然我爹发现了该揍我了,老头子力气可大了!你……好好的啊!”


    初学清点点头,拂去桑静榆肩上的落雪,“快回吧。”


    桑静榆小跑着离开,跑了几步,又扭头朝初学清挥了挥手,茫茫白雪中那抹鲜动的海棠色,让这冬日都添了不少生机。


    初学清继续往侯府走,却未看见,一旁小巷中,她们惜别的一幕全落到了吴长逸眼中。


    吴长逸紧紧攥着身上佩剑,明明她们和离了,可静榆仍旧不忘在寒冬给初学清开副药。


    可他有什么办法,若不是初学清身有隐疾,恐怕自己如何也比不过这个人。


    想到这里,他继续跟上桑静榆的身影,如今这世风,她自己出来太过危险,他必须得跟紧了。


    *


    初学清进到侯府,轻风本来还因为年节带了一丝喜气的脸,瞬间垮了下来。


    她笑了笑,问轻风裴霁曦在哪。


    轻风随意指了指庭院,就躲到厨房去帮忙了。


    庭院之中,挺立的松树隐隐在覆盖的白雪缝隙间透出点深绿,八角亭也如同被带上一个白帽,大片积雪的地上,有一个身着玄袍的青年,在满天飞雪之中,飘然舞剑,冷剑在他手间翻转,穿梭在片片雪花中,如同银蛇一般自在。


    裴霁曦感觉到有人来了,停下了动作,剑尖在地面一点,顿了下来。


    他看向廊下,初学清笔直的身形裹在大氅之中,隔着漫天飞舞的雪花,似是在他们之间挂了一层帘幕。


    他大步走过去,还未开口,就听到初学清责怪他:“才刚养好伤,怎就开始舞剑了?”


    “用进废退,我是怕自己的武艺生疏了。”


    “那也要顾惜自己的身体。”


    裴霁曦的眼睫上,覆盖了一层霜花,趁得眼眸更加明亮。初学清从怀中掏出帕子,帮他擦掉那层霜花。


    裴霁曦一动不动,任那只手在自己脸上作乱,在自己心上作乱。


    “一个人的年夜饭不好吃,今夜我陪你守岁可好?”初学清轻声问着。


    “好。”


    “就在这八角亭中吧,在漫天飞雪里烫一壶酒,你我痛饮一场如何?”


    裴霁曦摇摇头,“不妥,你怕冷,还是在屋内吧。”


    “那就在正屋,开着窗,正好能看见八角亭。”初学清笑笑,声音温软动听,似乎少了往日的低沉与沙哑,更添一分柔软。


    裴霁曦被这声音蛊惑,点头应允。


    很快,轻风将饭菜都端到正屋,温上一壶酒,道:“这几道是宫里赐的菜,哦,其中两道是原本赐到初府上,李公公听说您在这,又转过来送到侯府的。因侯爷受伤初愈,李公公特意吩咐没让您出门跪迎。对了,宫里传话,明日正旦大朝会取消了。”


    裴霁曦疑惑道:“可有说为何取消?”


    “没。”轻风答,“咱们这位陛下,本就与众不同,要不然也不能推行新政啊。”


    初学清看了看那几道御赐的菜,想到高座上的那位,便没了胃口,对轻风道:“我和裴兄经常能吃宫宴,这几道菜,拿到后厨给大伙分了吧。”


    轻风将几道御菜放进食盒,端起就走,“你们不吃,那我们吃,御菜怎的还能吃腻呢!”


    “你不和我们一起用膳了吗?”初学清问道。


    轻风摆摆手,“吃御菜去!不掺和你们!”


    轻风心道他得赶紧走,不能看不能看,这两人实在不能看!自从初大人和桑大夫和离后,这两人就愈发没了遮掩,他管不了,只能眼不见为净,赶紧撤了。


    待轻风走了,裴霁曦才道:“轻风许久不能回邺清,心中有怨,你别与他计较。”


    “他怕不是因乡愁有怨,而是怕我抢走了他的侯爷。”初学清淡笑道。


    裴霁曦顿了顿,一时语塞。他并未挑明认出了初学清,可他隐隐觉得,她已经知道了。


    初学清将两个杯子斟满酒,举杯敬道:“裴兄,旧岁已去,新年将至,愿你我,都得心中安宁。”


    暮色渐沉,窗外飘着的雪花从大片大片到零零落落,院内红烛映出茫茫雪色,屋内灯烛映出面前人脸上的淡笑。


    裴霁曦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暖酒入喉,让这冰寒冬日也不觉凄冷了。


    初学清低声道:“这院中景色甚好,若是春日,最适合讲学,先生在上,讲述兵法谋略、四书五经,风土人情,学生在下,聆听教诲,增长见识,实在是一件乐事。”


    裴霁曦不禁回想起,当初韦老先生给他授课的场景,恩师高谈阔论,他、墨语、轻风还有冬雪都被先生的讲述吸引,而那时,恩师还逗冬雪,是不是想进明履营。


    白驹过隙,已然物是人非。


    初学清看着窗外一片苍茫白色,漫天纯白,似是天地都一样纯净。这样的天气,太适合剖白心事了,让她想要将那隔在两人间的薄纱扯掉。


    第130章 明热得灼烈,可却隐隐发抖


    初学清尝了一口鱼羹, 鱼的鲜味中和了酒的辣意,“侯府的厨子,也不比御厨差, 宫中赐菜到了侯府都失了味道, 轻风可选错了。”


    “你是因为吃腻了宫宴,还是因为我的伤,与宫里, 生了嫌隙呢?”


    初学清的筷子顿了顿,缓缓将两人的酒杯满上, 半晌才道:“我与陛下初遇,是在书肆。彼时我有匡世之志, 却四处碰壁,由于身份, 不敢参加科举,只得写文著书, 但我写的文字太过犀利, 好些书肆老板都不敢收。”


    “陛下是去书肆为山水居士售画——哦,山水居士就是他的发妻崔溪, 因女子身份不便张扬,才化名山水居士。他无意间瞧见我的书,与我一见如故, 我二人畅谈一日, 相见恨晚。”


    初学清饮下一口温酒, 压下心中酸涩, 继续道:“一直以来, 我不仅视他为主,更是我的引路人, 是知己,更是良师。只是……”


    裴霁曦听明白了景平帝对她的意义,便道:“其实,此次行刺,主谋尚不明确,如此武断臆想,也许和事实不符。”


    初学清摇摇头,她哪里是武断臆想,是有太多前因,没有告诉他罢了。她又斟上一杯酒,一饮而尽。


    裴霁曦将她的酒杯压下,看得出来她心绪不稳,不适再饮,“再喝该醉了。”


    他的手压在她的指间上,传来一丝温热,初学清顺势松开酒杯,握住他的手,“醉了就醉了,明日朝会也取消了,也不用再面对什么了。”


    裴霁曦看着两人交缠的手,微微发愣,她手上带着一丝凉意,触感比之前温软了些,想必是在好好涂雪花膏。


    初学清看似忘记他们此刻交握着的手,继续说道:“我一路遇到许多贵人,当初是莲觅教我识字,教我躲过青楼选人;杨姐怜我孤苦,总是身上揣着一块糖给我吃;静榆让我见识了女子可以何等洒脱,又一路陪着我面对风霜雪雨……”


    裴霁曦猛然怔住,似是知道了她要说什么。


    初学清松开手站起来,缓缓走到窗边,伸手去接外面的雪,“这里庭院虽不大,可先生的学识却广,能让人看到大好山河,无限风光。”


    裴霁曦看向初学清,她的面色在灯烛的映衬下泛着些红晕,红唇被温酒润过,带着濡湿,唇上也干净白皙,往日伪装的胡茬不见了,眼角带着笑意,似是在回忆,却又像是在憧憬。


    裴霁曦跟着起身,站到她身旁,为她挡住窗外的风。


    “我是在这里开始,将眼界放到更远之处,而不是局限在一方庭院。”初学清收回了冻得有些泛红的手,将目光落在裴霁曦身上,“若不是你,恐怕我还是那个畏畏缩缩的小丫鬟。”


    裴霁曦心若擂鼓,他面前的,是那个机智果敢救他出山的丫鬟,是那个不甘平凡努力学习的小姑娘,是那个在他怀中轻喃爱意的情人。


    “你现在,可看得清我是谁了?”初学清幽幽问道。


    是冬雪,是寻而不得,是刻骨情思。


    裴霁曦怔怔地不知怎么回答,他想说出口的思念与情意,都梗在喉咙,不敢吐露,明明她已经坦白,可他总隐隐生出一种惧怕,似是如气泡一般,一旦戳破,就不复存在。


    初学清没等到他的回答,笑了笑,说了句:“有些冷了。”


    裴霁曦喉结滚动了一下,沙哑着嗓音道:“去炉边烤一烤吧,要不,再喝几杯温酒?”


    可初学清并没有听从他的任何一个建议,径直靠近他,双手环住他的身躯,将头埋在他胸前。


    裴霁曦僵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胸腔里那颗心跳得肆无忌惮。她身上很凉,尤其贴在自己后背的那双手,可被凉气包裹住的他,却由内而外地发烫。


    良久,他的心跳才稍稍收敛,听到她的声音自胸前传来:“想把一切都讲给你听。”


    拨开迷雾,眼前并非幻境,而是分离太久的两个灵魂,终于得以相拥。


    裴霁曦抬手将她用力拥在怀里,像藤蔓一样紧紧缠绕,他明明热得灼烈,可却隐隐发抖。


    太久了,当寻找已经变成一种习惯,当失望已经形成平常,乍然失而复得,都不敢轻易相认,怕她又像从前一样,离开得那么轻易。


    窗外的雪渐渐停了,似是怕雪落的声音打扰到此刻温存。冬风也温柔起来,悄悄地将一地落雪吹地平整,便安静下来。


    唯有两个人的呼吸声,在静谧之中泄露了内心的躁动。


    裴霁曦许久才松开她,单手搂着她的肩,另一只手细细描绘她的脸庞。


    他已经许久没有能仔细看她了,他经历了太长时间的黑暗,而复明以后,又怕泄露自己的心思,不能这般近距离地看着她。


    他的手缓缓滑过她的鬓角,捧着她的脸颊。他的目光直直地落在她的脸上,看她漆黑修长的黛眉,晶莹明澈的眼眸,细巧挺秀的鼻子,和红润纤巧的朱唇。


    将这张面庞深深印刻进自己的心中,再也不能忘。


    初学清也迎着他的目光,温柔地看向他。长久以来,她半分不敢松懈,唯有此刻在他的怀中,方感觉自己不只是为肩上重担而活,还有为这人间欢愉,纵情一番。


    她踮起脚尖,迎着他的唇,吻了上去。


    他的唇不似他的身躯那般坚硬,反而柔软而湿润,两个人的唇紧紧挨着,互相碾磨。


    不够,还是不够,他们应当更近。


    她含住他的下唇,轻轻咬了一下,便开始试探着往前。


    而他也终于不再隐忍,似是猛兽出笼般爆发开来,缠住她的,汲取着,吞* 噬着,灼烧着。


    窗户明明开着,可她却感觉透不过气,只得更加用力地从他口中夺取呼吸。身体里传来的酥麻让她如水般软了下来,只有唇还在不死不休,用力纠缠。


    仿若察觉到这一室的灼烫,冬风也躁动起来,卷起地面的雪拍打窗子,窗户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如同那乱了节奏的心跳,似要破胸而出。


    裴霁曦无暇顾及这肆虐的冰冷,身上的战栗不是因这冰雪,而是因怀中娇躯。他转过身挡住风雪,空出一只手用力关上了窗,而唇却一直未舍得分开。


    这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吻,是他在说着他的怨,他的痴,他的思念与后悔,他的心疼与爱恋。


    而她也一一回应了,回应那些他求而不得的失望,那些他小心翼翼的隐忍。


    在此刻共同穿越迷雾,让日光照进小心掩藏的角落,坦诚相示。


    要倾诉的太多,要回应的也太多。


    只有灯烛不断堆积烛泪,长长的灯烛变成一滩小山似的烛泪,烛火劈啪作响,抱怨着时间的流逝。


    他们这才分开。


    她唇上的嫣红更加潋滟,唇角也染上了红晕,带着濡湿的晶莹,诉说着情动的印记。


    呼吸仍旧乱着,调整了几番,才慢慢缓和。


    她伸手去握住他的手,十指交叉,让她的手也和他一般温暖。


    而他也终于平复呼吸,唇虽然离开,目光却仍旧紧紧锁着她。


    “对不住,让你找了这么久。”初学清的声音,带着一丝婉转的柔媚,再也不复那般粗哑。


    “是我对不住你。”裴霁曦的声音略带沙哑,“我不知道你在侯府那般孤立无援,以为给了承诺就够了。”


    初学清摇摇头,“你做得已经足够了,只是当时的我,困于自己的牢笼之中,什么也没和你说,只以为逃离对你我都好,连你至亲离开,我都没能在你身边陪伴,甚至为了不让你寻我,留了那封违心的信。可我未料到,你竟一直在寻我。”


    裴霁曦摩挲着她的脸颊,深深注视着她:“我知道你经历了很多,也习惯一个人抗,但我希望以后能和你一起扛,哪怕你仍是重臣,我仍是守将,哪怕天各一方,但你别再独自承受。”


    初学清唇角带笑,眼眶却红了,盈盈水光聚在眼角,晶莹得仿佛一碰就掉。


    她又吻了上来,可这次却更加热烈,她的手也紧紧拥着他,仿佛要把一切阻隔他们的东西撕掉。


    呼吸交错中,她的手探进了他的衣襟,在他身上作乱,平日冰凉的手,此刻却带着灼人的火苗,燃尽每一寸肆虐过的皮肤。


    他被这火烧得受不了,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止住了她的胡作非为。


    而她作乱的手却摸到两块帕子。


    她掏出这两块帕子,帕子都已经失去原本的洁白,却仍旧被他小心翼翼贴在胸口。


    她悬在眼尾的晶莹终于落了下来,透过盈盈水泽,她的眸光定定落在眼前之人身上,颤声道:“我的身份,注定不能光明正大回应你经年寻觅之情,但能许你相见时纵享贪欢,不见时各守一方,哪怕各安天涯,也能心意相知。我们也只能这般不清不楚,你可愿意?”


    裴霁曦用拇指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低声语:“只要与你相知,便不贪这一时之欢。”


    他不敢,他怕片刻的欢愉,又似蜃楼般只能存在于记忆之中,怕她又用这噬骨的情思,换给他无尽的等待。


    “与你相逢之前,我时刻紧绷,片刻不敢懈怠,只想在身份被揭穿之前尽己所能。但唯有见到你,我才觉得自己仍有贪念,仍有常人之欲,我们皆不能预料何时分别,为何还要遵循守旧,不能在相守时尽兴呢?”


    初学清又垂下眸,继续讷讷道:“只是,不能让你像常人一样享天伦之乐,我因长期服药伪装,已难有孕,若你将来仍想娶妻生子,只需与我说一声,我……”


    裴霁曦募地低头吻了上来,阻了她接下来的话,紧贴着她的唇边,灼烫气息洒在她的唇上,呼吸交融,他温声道:“只有你,只要你,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