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用尽全力也无法放下的人


    去往白峰山的队伍, 一早便出发了。因此次有外国使节同行,仪仗规格甚至要高过正常冬狩。


    龙舆之内,景平帝虽然面色平静, 却仍掀开舆帘一角, 问跟在舆驾旁的李公公:“白峰山到了吗?可安排好了?”


    李公公凑上前答道:“前方就是白峰山,陛下且安心,一切都已安排妥当。”


    绕过白峰山, 有一处皇家围场,每次皇家狩猎都在此举行。因天子銮驾要经过, 白峰山的山路,较一般山路更为平坦开阔, 甚至可容两车并行。


    但是由于先前下过雪,纵然太常寺已提前多日安排, 路上难免有晨露结成的冰,不过有前方开道的队伍, 纵有意外, 也不会出在龙舆之上。


    可今日似乎邪门,在经过白峰山之时, 御马被路上突然窜过的野兔惊到,一时失控,导至龙舆翻倒。众人都惊慌失措, 好在羽林卫及时护驾, 皇帝被救出。


    跟在龙舆后面的, 是诸国使节的车鸾, 北狄王乌尤拉听闻景平帝受伤, 只轻笑了几声,并未跟着下车, 反倒是长戎小王子,担忧地下车要往前走,担忧景平帝的安危。


    乌尤拉掀开车窗,冲长戎王子喊道:“嘿!你别去凑热闹了,放心,不会有多大事的。”


    长戎王子不听,非要前去,但最终还是被羽林卫拦了下来,有宦官前来传话,说陛下并无大碍,只是崴到了脚,不能行走,让大家稍作安顿,待太医诊治后,再行出发。


    长戎王子这才放下心来,都能再出发,想来景平帝的伤势也不严重。


    乌尤拉嗤笑道:“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


    长戎王子瞪她一眼,心道你巴不得大宁皇帝出事呢!


    朝臣听闻皇帝出事,纷纷担忧不已,有几个重臣已越过队伍,去看皇帝安危。


    礼部余尚书最先走到近前,看着为景平帝诊治的桑院使,忙不迭问陛下的情况,还道应把那惊了圣驾的御马赐死。


    但景平帝却不允,只是让人换了马来,继续上路。


    但是他的脚受了伤,连登上龙舆,都是羽林卫柴富贵背着上去的。


    显然一会行猎,圣驾是不能参与了。诸人有窃窃私语的,还未到猎场,就如此不顺,怕是此行不安。


    可无人知道,崴了脚的景平帝,在重新坐回龙舆的时候,心却安了不少。


    *


    午间寒气消退不少,由于皇帝意外崴伤,一切祭礼从简。景平帝在御帐之内暂歇,宽阔的围场之内,众人纷纷做着围猎前的准备。


    乌尤拉一身戎装,和前些天金银珠玉满身的样子比简直判若两人,一身英气立于一些善骑射的京城武将之中,丝毫不显逊色。她挑衅地看向裴霁曦:“裴将军,咱们还没在战场之外比试过,今日机会难得,看看咱们谁射中的猎物多!”


    裴霁曦虽着软甲,却并不打算下场,隐约的不安一直萦绕在他心头,他拒绝道:“裴某眼疾未愈,不便骑射。”


    乌尤拉轻嗤一声,裴霁曦这炯炯有神的目光,说自己眼疾未愈,这么蹩脚的借口,生怕别人看不出他的敷衍,可这眼疾的罪魁祸首毕竟是自己,她也未说什么,和长戎小王子一起去密林之中了。


    此次圣上不能亲自下场,但也不能在诸国使节面前丢了大宁的颜面,一些武将和精于此道的世家子弟便跟着一起去了,一些不善骑射的文官则留在了营地内。


    裴霁曦一直盯着御帐,身旁的礼部余尚书和他寒暄着:“咱们陛下就是太过仁心,方才那御马害得陛下崴脚,还有车夫也不谨慎,陛下竟然轻轻揭过。如此圣君,实属我大宁之幸啊!不过陛下对贤王子嗣也如此宽厚,谋逆之罪都不牵连家眷,但这终究是个隐患,你说呢,定远侯?”


    裴霁曦并未答话,只见他的舅父苏尚书和盛御史一同从御帐走出,两人还商议着什么。


    他本想上前去,可吏部侍郎范英彦比他更快一步走到前面,问他们:“苏尚书,盛御史,陛下可安好?”


    苏尚书答道:“只是不慎崴脚,桑院使亲自为陛下正骨,想必稍作休养即可。”


    范英彦瞥了瞥御帐的方向,道:“今日诸国使节都在,陛下未能在诸国面前一展雄姿,实在可惜,怎的就这么巧,崴脚了呢!不过,也的确许久不见圣上起身走动了。”


    盛道文闻言皱了皱眉,定定看着范英彦:“范侍郎此话怎解,你此番言论,可是有非议之嫌。”


    范英彦环视了四周正巡逻的禁军,不慌不忙道:“盛御史莫怪,下官也是随口一言,莫要怪罪。”


    此时,刑部尚书郁简良也走到他们近前,玩笑道:“范侍郎在御史面前都这么口无遮拦,可要小心回去盛御史参你一本。”


    范英彦又自责了一番,盛道文这才没有追究下去。


    几人寒暄几句,便各自散去,裴霁曦这才走到苏远达面前,行礼后轻声道:“舅父,您可觉察到有什么异常之事?”


    苏远达看了看四周,并无人注意他们,这才道:“虽然范侍郎是无心之说,不过的确许久未见到陛下起身了。方才我对范侍郎说的那番话,也只是为了安众人心罢了,桑院使如今还在帐内,不知陛下是否身体有恙,早朝不开,接见众臣也都是在寝殿,陛下若再不开早朝,新政积累下来的盛名,都要被动摇了。”


    裴霁曦心中隐隐有什么猜想,但也不敢确认。其实无论景平帝和初雪晴有什么苦衷,既然初雪晴决定已下,再追究前因,也没有意义了。他已是被抛弃的选择,便不会再去强求什么。


    他只是担心,会有人借此生事。即便他由于私心,不喜景平帝,但出于臣子的本分,在此时此地,他也必须护着大宁君主。


    与苏远达作别后,裴霁曦绕着围场四周巡视一圈,乌尤拉他们在远处的密林行猎,距营地尚有一段距离。营地的守卫各司其职,巡视点位也都布置合理。裴霁曦将目光放向远处密林,虽说准备时间短,但此番狩猎之行安排得倒也有条不紊,可若要有人借此生事也并非不可能,最易着手之处,便是这能隐匿行踪的密林了。


    他思索片刻,便折身向御帐行去。待人通报后,方掀帘进内。


    景平帝坐于案几之前,便是此刻,他的面前也堆满了奏折,他的身旁,只有随行服侍的李公公。


    见裴霁曦进来,景平帝放下手中奏折,抬眼问道:“裴卿有何要禀?”


    裴霁曦按下因私心对景平帝的排斥,行礼道:“微臣观围场布防,觉得此行仓促,尚有纰漏,若被有心之人算计,恐影响陛下安危。”


    景平帝正色问:“布防有何处不妥?”


    “今日行猎,陛下不参与其中,大部分禁军必然会守在营地,一小部分禁军则随行猎人员深入密林,由于此行匆忙,想必难以对整个猎场进行一一排查,微臣担忧,若有人一早得到消息,先于朝廷,隐于密林之中,恐将生变。”


    景平帝闻言,却并未显露出担忧之色,只平静道:“难得裴卿有心,未因先前之事与朕离心,还在担忧朕的安危。只是,该来的总要来,朕就在这里,那些魑魅魍魉,若一齐现身,倒合了朕的心意。”


    裴霁曦的担忧,仿若多余了,皇帝显然有自己的打算。


    裴霁曦正欲告退,景平帝却又道:“裴卿不若留在朕的身边,陪朕一起看看这出戏。”


    随后,他让裴霁曦坐在不远处,继续批阅手中奏折。


    裴霁曦看景平帝一脸坦然模样,仿若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内,如初雪晴的后位,如这冬狩的隐患。裴霁曦用尽全力也无法放下的人,却是景平帝部署社稷的一环。


    过了没多久,外面传来一阵* 急促脚步声,随后有人匆忙进来禀报,密林处有异动,一批不知从何冒出来的军队潜在密林内,如今禁军正与他们对峙,好在离营地还有一段距离,请皇帝迅速撤离。


    景平帝还未说什么,御帐便被人闯了进来。


    有几人掀帘而入,为首的,是刑部尚书郁简良,他进来就大喊道:“陛下,快走,此处危险,让老臣来护着陛下!”


    一直在御帐外守着的柴富贵一时疏忽,以为这些重臣是因紧急情况等不得通报,放进了这些人,此时意识到不对,忙率人进来阻住他们。


    但慢了一步,郁简良不顾身边侍卫的阻拦,就要跑上前来。


    裴霁曦迅速起身,挡在皇帝面前,可惜觐见时已经除掉身上武器,他手中并无兵器,不过挡住这些文臣,还绰绰有余。


    他拦下向前扑的郁尚书,严肃道:“郁尚书急什么,陛下自有安排。”


    郁简良身后还跟着几个文臣,其中就有吏部侍郎范英彦,柴富贵率人将那几人团团围住。


    郁简良高声道:“陛下,莫非那些传言都是真的?您真的腿部有疾,不良于行?为何此刻,您仍不能起身?难道先前崴脚,只是障眼法?”


    被侍卫围住的文臣,有人也跟着附和:“陛下,您若是身有隐疾,如何能安坐龙位?难道真是报应吗?弑父杀兄的报应啊!”


    一时间,御帐内怨声四起,柴富贵没得命令,也不敢对眼前这帮老臣有什么举动,只得拦着他们,而一直在裴霁曦身后的景平帝,却始终坐着,淡然地看着眼前的闹剧。


    这时,众臣中的范英彦高喊道:“你们莫要无理取闹了!如今大敌当前,你们是要造反吗?陛下,您若真的没事,就站起来给这帮人看看,莫要让他们再兴流言了!”


    景平帝平静的面上浮现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他将手中奏折往案几上一甩,身旁的李公公上前扶着他,他缓缓起身,直到慢慢站直,右手只轻轻扶着李公公,却不似传言中的不良于行,只像是真崴了脚借力一般。


    他幽幽道:“朕方才的确崴了脚,此刻也的确不能立即行走,怎么,只因朕崴了脚,便不配做这大宁之主了吗?”


    冲在最前的郁简良一时哑然,讷讷道:“怎么可能……你分明中毒了,就算一时片刻要不了你的命,你也应不良于行!”


    “郁尚书!”景平帝喝道,“枉朕不计较你郁家的姻亲关系,未将你算入贤王余党,你竟辜负朕的信任,犯上作乱!”


    郁简良遽然激动起来:“你计较得了吗?满朝文武,哪家和哪家不沾亲带故?世家地位,不都靠联姻来巩固吗!若没有世家支持,这江山,你魏家坐得稳吗?如今倒好,新政一个接一个来,这是要动世家的根,你这种人,配做皇帝吗?”


    被侍卫围着的范英彦反应过来,迅速道:“你们可看见了?陛下龙体无恙,你们这群贼子可还有话说!陛下,猎场生变,此处危险,您快些撤离此地吧!”


    景平帝并未慌乱,有条不紊地命人将帐内包括范英彦在内的这群臣子全部拿下。范英彦喊着与这些人不是一处的,只是被裹挟而来,可侍卫不听他辩解,要将他们一并制住。


    只是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只见帐内又进来一批披甲执剑的侍卫,进来就直冲景平帝而来,柴富贵与众侍卫反应过来,顾不得那帮臣子,纷纷护在景平帝前面,两相对峙中,刀剑相向,一时之间混乱无比。


    景平帝一直平静的神色终于露出了些震惊,他未料到禁军之中竟也混入了贼人。


    裴霁曦看着眼前混乱的一幕,想起初雪晴对景平帝的信任,无论于国,还是于初雪晴个人,景平帝如今都不能出事。


    第142章 战场是他的领地,而她,只能困在京城。


    裴霁曦迅速上前, 夺过对方一个假侍卫的剑,顶在前方,极速的招式之间, 剑身已然见血, 而对方被他迅猛的攻击反压,已倒下数人,裴霁曦对身旁的柴富贵道:“带陛下撤离!”


    柴富贵后撤两步, 蹲下来,景平帝顾不得多思量, 扶着李公公,趴到了柴富贵的背上。


    裴霁曦余光看着皇帝的身影, 他知道这个人,不仅仅是龙位上的人, 更承担着初雪晴期许的盛世。


    裴霁曦穿过一众假侍卫,直奔郁简良而去, 他揪住郁简良的后衣领, 拽着他往外走去,一路指挥着人护着柴富贵, 退出御帐。


    帐外也乱了起来,只见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被侍卫保护着,可不断有冒充的假侍卫混入其中, 导致那些文臣不知该受谁保护, 四散逃窜, 让本肩负着保护众人之责的羽林卫也不知该先去护谁。


    裴霁曦见状, 高声喝道:“尔等贼寇, 看我手中是谁!”


    郁简良拼命挣扎着,却始终无法挣脱裴霁曦的手。


    有人尚不知郁简良的立场, 看到这一幕甚至不知到底孰对孰错,礼部余尚书就懵了,啐骂道:“裴家小子,你是要造反不成?”


    裴霁曦继续高喊:“刑部尚书郁简良犯上作乱,已被我拿下,尔等贼寇,快快束手就擒,谋逆之罪株连九族,现在投降尚可挽回,莫要连累亲眷!”


    可裴霁曦失算了,郁简良的命在这群亡命徒眼中恐怕并不重要,场面依旧混乱,他迅速拧断郁简良的手臂,让他无法挣扎,只听“咔咔”几声,郁简良发出惨叫,裴霁曦将他甩给了身旁的侍卫。


    裴霁曦早在先前巡视之时,就熟知了这山地的地形,他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景平帝也难以脱困,他走到背着景平帝的柴富贵旁,对景平帝道:“陛下,臣请领战!”


    在柴富贵背上的景平帝,并未犹豫,直接道:“准”


    裴霁曦紧跟着高声命令道:“众将士听命,速速归位,摆蛟形阵,蛟首对猎场处,攻击敌人侧方位。”


    蛟形阵是裴霁曦自创的阵法,先前与初雪晴写的兵书中就有记载,而大宁军队照此兵法演练已有一段时日,因此众兵得了将令后,有了主心骨,迅速按照裴霁曦的命令摆阵,按照蛟形阵法,将裴霁曦置于蛟腹处。


    而伪装士兵的人,显然不知道此阵法,一时之间,都无所遁形。


    一些侍卫护送着剩下的文臣,躲到阵法后。余尚书此时知道自己误会了裴霁曦,跟在苏远达身后,念叨着:“你那外甥子是个好的,方才我误会了,你可莫怪。”


    战场混乱,苏远达顾不得搭理他,跟着侍卫的指领总算绕到了阵后。


    冬风哀鸣,凛冽刺骨,在冲杀声中,竟然有纷纷大雪落下。


    大雪被风吹着打着旋落在地上,很快又被士兵的脚步碾得凌乱,越来越多的白雪飘落在地,本来的白色,渐渐被染上了泥渍,又被血水浸泡,营地上越来越多倒下的尸体,在骤冷的空气中渐渐僵硬。


    直到大半敌人被杀,裴霁曦又领兵护着景平帝与众臣撤退,只是刚经过一场厮杀,车马损伤大半,只得先紧着皇帝与重臣先用。


    大雪未停,山路难行,好些个没能上马车的文臣没经历过此等狼狈,但也顾不得抱怨,都在士兵的护送下蹒跚下山。


    裴霁曦为防万一,亲自骑马守在景平帝的銮驾旁,桑院使和李公公与皇帝同乘一架,方便照顾。驾车的是柴富贵,他见裴霁曦身上染血,边驾车便道:“侯爷,您受伤了?”


    裴霁曦摇摇头:“不是我的血。”


    一行人渐渐行下山,眼见危机渐渐脱离,众人总算松了口气。


    下着大雪,车身便没有来时那么稳,景平帝在晃动的车厢里掀开车窗,看向身旁马上肃穆的裴霁曦,问道:“裴卿此番救驾有功,你想要什么奖赏?”


    裴霁曦沉默片刻,才道:“微臣表妹大婚在即,请陛下恩准微臣前去观礼。”


    景平帝怔了怔,他本以为裴霁曦会向他要初雪晴,或是阻止他立她为后,可竟是想要离京。


    “有此良机,你不想要问朕要个人?”景平帝直接问出了口。


    裴霁曦面色黯淡,他知道皇帝指的谁,但也只是淡淡道:“她有自己的想法,不会被别人左右。”


    “你可怨朕?”


    裴霁曦隐隐猜到景平帝欲立初雪晴为后的原因,但即便景平帝身有隐疾,想要托付江山,他也不能接受这个理由。


    诚然,从皇权角度考虑,景平帝只能许给初雪晴坐后位,而不是相位。一个没有子嗣的太后,也不能再行婚嫁,只能扶持他的子嗣继任皇位。但若是一个开创先例的摄政女相,难保婚嫁后与夫家联手作乱朝堂。


    “陛下自然有自己的考虑。这条路,她想必也知道自己将要付出什么,却仍然选择了牺牲其他以保皇权,微臣就没有阻止的道理。”


    景平帝愕然,裴霁曦的话,揭穿了他那些“共治天下”言论背后的私心,是,他虽信任初雪晴,知道即使自己驾崩,她仍能肃清朝政,开创盛世,但那盛世,是否还姓魏,他不敢赌,所以他只能献出后位,用婚姻绑住她。


    的确,是为了皇权。


    景平帝默默阖上车窗,在抖动的车身中,心中的羞愧却一点点涌上。初见初雪晴之时,他识破了她女扮男装之下的异世之魂,顿觉找到了志同道合的知己。他一路见证初雪晴为官之路的坎坷与挣扎,也同她一起开创了诸多先河。她是他尽忠职守的下属,是他除旧革新的利剑,更是他孑然于世一缕孤魂的知己。


    可如今,他抛却初衷,用她的姻缘,守护皇权的血脉。


    他和她都知道,这皇位,永远不会被血脉捆绑,几十年,几百年,终归会有朝代更迭。只是他身居高位之后,也逐渐被皇位所捆绑。


    聪慧如她,定然知道他的目的。是他,用伯乐之恩裹挟,缚住她的羽翼。


    雪渐渐变小,从鹅毛般飞舞,到细沙般沉降,唯有这沁骨的寒意,依旧伴着细雪侵袭。


    快到山脚时,山下传来整齐的马蹄哒哒与急路行军的脚步声。


    裴霁曦最先发现山下陈兵,他观望片刻,对轿中的皇帝解释了,应是吴长逸带京畿大营的援兵赶至。


    队伍之中,礼部尚书余佑威看见山脚下黑压压的陈兵,吓了一跳,以为乱党又有援军,忙对同车的苏远达道:“你我好歹做过翁婿,若真出了什么事,咱们可要互相照应。”


    同在一车的盛道文见恩师沉默,解围道:“余尚书,若山下这些是乱党,定远侯早令我们调转方向了,怎会如今还继续下山,想必是我方援军到了。”


    苏远达早与余佑威的女儿和离,如今又被扯这翁婿之谊,他撇过头,不经意问道:“她可还好?”


    当初苏远达痛失爱子,爱妻又病逝,过了丧期,便在建祯帝的暗示下娶了余佑威的庶女。苏远达是为了不让帝王觉得自己沉湎于过去,君臣失和,便也与新妻约定只做表面夫妻,先前他辞官后两人和离,至今已许久未曾联系。今日既然余佑威起了话头,他便也顺嘴问了一句。


    “她在庙里当姑子。”余佑威也不在意地回了一句。


    “为何如此,她还年轻,大可以二嫁。”苏远达不可思议问道。


    余佑威哼了一声,“我余家能养着她就不错了,她还有脸二嫁?”


    苏远达气道:“迂腐!”


    可他也无法再说什么,毕竟是余家的人。


    盛道文接了话:“女子二嫁有何不可?如今我大宁出了女将、女商、女医,如今还有女臣,如今的女子,早不会被囿于后宅了。”


    余佑威气急败坏:“你可是御史!如今初学清尚在狱中,还未定罪,她欺君罔上,败坏朝纲,怎堪作女子典范,无论如何,我余家是容不了这样的女子!”


    盛道文、苏远达与他话不投机,便也不再多言。


    当他们快行至山脚,碰到向上行军的队伍,众兵见到龙舆,停下行军礼,队伍最前的,是吴长逸与初雪晴。


    吴长逸见到皇帝,一路过来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一些,行礼道:“微臣救驾来迟,望陛下恕罪!”


    景平帝行动不便,只撩开车帘,让众人平身,看到初雪晴,怔了一瞬,但也没顾上问她,直接嘱咐吴长逸:“围场还有行猎的人没出来。吴将军,速速捉拿乱党,务必要营救出诸国使节!”


    裴霁曦翻身下马,道:“陛下,微臣刚与敌军对峙过,知晓山上详情,请陛下允臣为援军带路。”


    一直沉默的初雪晴,没能抑制住自己的眼神,看着裴霁曦身上的血渍,心猛地揪起,想问他一声身上伤如何,也没能说出口,只默默看着他挺拔的身影,一如多年前战场浴血的将军。


    而裴霁曦,即使知道她来了,眼神也从未在她身上停留过,只关注着山上尚未结束的战乱。


    景平帝准了裴霁曦的请求,并让他作为此次平乱的主将,禁军与京畿大营皆要听他指挥。


    裴霁曦将护送皇帝回京的人员安排好,便迅速折身带着众兵回到山上平乱。


    初雪晴只能看着他肃杀的背影,带领着兵马一路向上,奔赴战场。她看到了他眸光里的坚毅,同多年前战场的冷厉眼神一样,杀伐果决,仿佛从未失明过一般。


    战场是他的领地,而她,只能困在京城。


    第143章 终归要如他所说,就此陌路


    晃神的初雪晴, 被景平帝的声音唤醒:“初尚书,你怎来了?”


    初雪晴回过神,收回自己眺望的眼神, 躬身道:“微臣担忧陛下安危, 便欲出城追上冬狩队伍,可还未出城便碰到大理寺卿,他审问昨夜刺客虽无所获, 但有证人见过这两个刺客与郁尚书有往来,微臣怕出乱子, 便遣人通知了吴将军,所幸京畿大营距此不远, 白峰山也在京畿大营所辖范围内,他便遣兵前来探查, 发现异像后即刻领兵来援。”


    景平帝点点头:“是朕轻敌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不知是否朕太过仁心, 一部尚书都能倒戈相向,禁军竟也能混入贼子, 实在让朕始料未及。如今诸国使节尚在围场,若他们有所损伤,于我国邦交不利。”


    李公公在景平帝身旁劝慰:“陛下且安心, 定远侯骁勇善战, 且他方与贼子交战过, 有他在, 必能把诸国使节平平安安的救出来。”


    桑复海也跟着道:“陛下莫要太过忧心, 养好龙体才是当务之急。”


    桑复海这一路也跟着颠簸,景平帝的毒一直是他在治疗, 虽说如今有所好转,但也不宜情绪大起大伏。他看看御驾旁的初雪晴,如今知道她的不易,对她耽误自己女儿终身的埋怨倒是小了些,眼看陛下与她的互动,猜出陛下并没有怪罪她的女扮男装,一直以来怕初雪晴牵连桑静榆,如今终于稍稍放心一些。


    初雪晴没忍住又望向山上,如今已看不见行军的身影,但她脑中仍记着裴霁曦身上的血,都道他骁勇善战,定能取胜,可哪一次征战,不是拿命搏回来的。他不怕战场血腥,可她却怕极了。为了他们各自要走的道,她能忍住接受生离,但死别,她想都不敢想。


    初雪晴仍出神望着山上,冬日冷风吹得山林呼呼作响,仔细听仍能辨出行军的马蹄哒哒声。


    景平帝唤道:“初尚书,随朕回京,你留在此地,也起不到作用,此次平乱,尚有诸多事要处理。”


    初雪晴垂头应是。


    队伍后方的众臣,看见皇帝与初尚书交谈,即使听不到他们说什么,看到初雪晴坐上了御驾,也都心中了然,知道皇帝这是不怪初尚书的欺君之罪了。


    余佑威看见这一幕,嘀嘀咕咕道:“牝鸡司晨,真是乱了纲常啊!”


    盛道文讽刺道:“当初初尚书临危受命,出使北狄,也没见礼部哪个人主动出来担此重任的。如今她平乱诸国,万国来朝,如此太平盛世,却落得一个‘牝鸡司晨’,不知陛下若听到会作何感想。”


    余佑威眼见方才情境,知道风水轮流转,自己在这个当口可不能再胡言乱语,忙道:“我也只是随口说说罢了,盛御史莫咬文嚼字了。”


    苏远达瞥他一眼,道:“是不是咬文嚼字,你自己心中清楚,如今你也定能看出来,从变法之后的寒门,到新政实施的奴仆,这天下,已然焕然一新,你也莫要用陈规拘着自家人,今后的女子,定会有更多可能。”


    余佑威被说得哑口无言,摇了摇头不再理他们。


    御驾之中,景平帝正与初雪晴说着先前山上所遇之事,也并未避讳同车的李公公与桑复海。李公公是皇帝近侍,自然已经习惯。桑复海却恨不得跳下车去,生怕自己听见什么朝政秘事。


    景平帝看到桑复海紧靠车门,缩着脖子,撇头不敢看他们的样子,笑了笑,连他一直以来的毒都是桑复海给治疗的,他便道:“桑院使不必如此避讳,我与初尚书所谈之事,虽是朝廷机要,但一直以来你对朕身上毒都能守口如瓶,还怕什么呢?”


    桑复海忙道:“微臣不敢!”


    “岳父……”初雪晴见状,本想安慰桑复海几句,却一不留神错了称呼,忙改口道,“桑院使,陛下视您为近臣,如此信任,您也不必拘谨。”


    桑复海哪当得起“岳父”二字,吓得胡乱道:“天干物燥,微臣身上燥热,还是出去吹吹风。”


    景平帝知他不自在,便允了他。


    桑复海忙掀开车帘,坐到外面车沿上,陪柴富贵吹着冷风。


    初雪晴继续了方才的话题:“陛下,作乱的大臣,可都抓住了?”


    景平帝答道:“方才太乱,如今被抓的都在后面押着,但是还有个别人逃了出去,包括范侍郎。”


    初雪晴惊住了,她曾与范英彦共事多年,从未想过他会如此行事,怔愣片刻才道:“范侍郎怎会……”


    “朕也未料到。”景平帝淡淡道,“如今暗线已明,回去后,朕即刻复你官职,你着手处理好这些人。”


    “臣遵旨。”初雪晴应着,又想起清早的事,道,“微臣今晨出宫前,去了宁安宫。”


    景平帝一顿,眉目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愁绪,道:“她叫你去的?”


    “是臣路过宁安宫,看到里面的丫鬟在求救,才进去的。”


    “求救?”


    “崔娘娘身体欠安,臣便做主,让福来去请了太医诊治。应是普通风寒拖久了,加之殿内寒冷,导致身体有损。”


    “殿内寒冷?不是有炭炉吗?”景平帝惊问。


    初雪晴沉默片刻,才道:“陛下的旨意,是让她禁足宁安宫,不许太子殿下和公主殿下探视,那下面的人,便会揣度圣意,让宁安宫变成了冷宫,送去的炭都是劣炭。”


    景平帝攥紧拳头,咬牙道:“只是禁足,谁人敢如此……”可他说着说着,又松开了拳,泄力般叹道,“是朕,朕忘记自己如今的位置,金口玉言,未料将她置于如斯位置。”


    “崔娘娘纵然有错……”初雪晴脑中闪过那昏暗宫殿的画面,顿了顿才道,“她毕竟是太子殿下生母。”


    她知道景平帝的盘算,也知道他不会真的舍得如此对待自己的发妻,无非是要做样子给她看,以平她心中怨气。


    可真正要怨,能怨什么呢?


    她心中现只担忧山上的情况,不知裴霁曦现在如何。


    他有他的战场,她也有她的领域,终归要如他所说的那句,就此陌路……


    *


    一行人浩浩荡荡回到宫中,已是入夜时分,而围场那边仍没有消息传来。


    刑部尚书郁简良被打入大牢,景平帝令初雪晴暂时协理刑部事务,集中调查此次行刺事件。


    通往宁安宫的路似乎很远,景平帝坐在御辇之上,看着昏暗灯光下的道路,才意识到,他为了心中的谋划,将发妻推到了这么远的地方。


    地上的雪已被宫人清理干净,唯有高高宫墙垂檐上的残雪还带着凄冷之意。


    守殿的侍卫未料到御驾亲临,急忙行礼,景平帝示意他们噤声,接过李公公递来的玉杖,拄着玉杖慢慢行进殿中。


    玉杖落地的声音,哒哒地响在空旷的宫殿之中。偌大的宫殿,竟无一个宫人出来看看。


    “咯吱”一声门响,他终于推开了这扇门。


    屋内有一种呛人的烧炭味,但也并不暖和,他没忍住咳了两声,便有一个宫女从内间跑了出来,见到是皇帝,连忙下跪行礼。


    景平帝挥挥手示意她起身,缓缓走了进去。


    在床上的崔溪听见锦悦的问安声时,人还恍惚没反应过来,如今见到真人,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景平帝身着龙袍的样子,她还从未见过。可为何他又拄着玉杖,行路艰难呢?


    她撑着身子欲行礼,可身上实在没有力气,只沙哑着声音道:“妾身,见过……陛下。”


    她现在什么位份也没有,连“臣妾”都不敢自称。


    景平帝怔在门口,他从未见过如此苍白脆弱的崔溪,她自年幼就跟着自己游遍山河,身子一向康健,怎的如今竟虚弱至此?在他忙于政事的这几月中,究竟忽视了什么?


    他用力握了握手中玉杖,才掩饰住心中的苦涩,慢慢挪步到了她的床前。


    “陛下,您的腿受伤了吗?”崔溪看着他挪步的样子,心疼极了,这皇位的艰难,即使坐上去了,仍就有数不清的明枪暗箭。


    景平帝等着她的抱怨和诉苦,却未料她第一句竟是关心自己,他坐到床边,仔细看着眼前毫无血色的一张脸,他恼她因嫉生恨失了本心,却不想因自己的忽视,竟将她置于如斯境地。


    这是他青梅竹马的发妻,为他生儿育女,抛却自由,一心栓在他身上,他却嫌她陷于情爱,失去自我,让她在清冷宫殿反省。


    他再难压抑心中愧疚,将眼前虚弱的身躯紧紧拢在怀中。


    “对不住。”他苦涩道,“是朕的错。”


    崔溪被拥住的一瞬,眼泪就流了出来,她在这暗无天日的宫殿撑了许久,知他厌弃自己,已经放弃了再见到他的可能,只想再见见自己的孩儿,如今竟能再见到他,还能听他原谅自己,早已超出她所求。


    她哽咽道:“是妾身的错,不该迷了心智,犯下弥天大错。”


    景平帝紧紧拥着她,摇了摇头,“是朕的错,朕从未对你解释过,没有资格怨你生了怀疑。是朕把你拘在身边,却怨你失了本心。都是朕的错。即便你做了什么,那也应罚到朕的身上。”


    “陛下万莫乱说。”崔溪颤声道,她轻轻将手放在景平帝的腿上,问,“陛下的腿,究竟是怎么了?”


    景平帝并未答话,而是对身后的李公公道:“这宁安宫的宫人都是怎么做事的!这种劣炭竟敢放在这里!把他们……”


    “陛下。”崔溪打断了他将要出口的责罚,只道,“他们也只是应承上意罢了,莫再追究了。”


    景平帝哑口,这“上意”,其实,就是圣意。是他的漠视,将她推到了这个地步。


    他自嘲道:“是,该罚的,是朕。”


    “是妾身犯了错,与旁人无关。”


    一句“旁人”,让景平帝心中揪痛,是他的漠然与忽视,让她将他也列在了“旁人”之内。


    “陛下的腿……”崔溪仍未忘了这个问题。


    “是贤王先前暗中下的毒,只是慢性毒,发现时已经不能行走,但如今已经找到了解药,慢慢就会恢复如初。”


    “所以陛下,一直不肯见我,是因为您的腿吗?”崔溪试探着问。


    景平帝却不能就此借口,来推脱先前的漠视。纵然不良于行,不想让她担心,是其中一个原因,但更多的,还是要罚了崔溪,给初雪晴一个交代。而他对于后位的抉择,也让他无颜再见崔溪。


    宫殿幽深,锁住的,又何止是宫内的女子。身居高位,又何尝不是被这江山锁住了呢?


    第144章 奏请离京


    就在景平帝夫妇二人袒露心迹之时, 初雪晴在刑部大牢连夜审了郁简良。


    刑部的大牢初雪晴并不陌生,上次她有优待,牢房是最清净的一间, 但也是阴暗潮湿, 如今昔日的刑部尚书郁简良,被关押在了自己管辖的刑部,却只是待在最普通的牢房, 昔日的手下狱卒如今却成了关押他的人,好不讽刺。


    初雪晴并未在审讯室审问, 反而亲自来到关押郁简良的牢房前,命人打开牢门。


    她缓缓踏入, 看见郁简良倚坐在角落,地上杂乱的干草粘了些在他身上, 他也浑不在意,他的手腕和脚腕处都扣着锁链, 听见来人脚步, 他缓缓抬了眼皮,露出泛红的双眼, 他嗤笑一声,又缓缓阖目。


    初雪晴并未恼怒,唤人来为她取了个交椅, 她坐在交椅之上, 屏退左右, 这才道:“你我同袍多年, 我不忍你受刑讯之苦, 我且问你,你并非贤王一党, 为何要犯上作乱?”


    郁简良仍旧闭目养神,一动不动。


    初雪晴又道:“今日经此一事,陛下也道,是他太过仁心,不忍将罪责株连罪犯家人,才有了今日一乱。想必今日作乱之徒,难免会牵连家人。”


    郁简良倏地睁目,他的手微微发抖,传来锁链呼啦的响动,他怒道:“你们可算知道了家族的重要,懂得来用族人威胁我了?我虽非贤王一党,自认清流纯臣,可我也是世家之人!你可知为何朝代更迭,世家不倒?这便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高祖为何在立国之时非要已有妻子的先帝纳了张家女?若没有这门姻亲,魏家又如何登上高位?可先帝糊涂,薄待世家,任用你这等毫无根基的贼子,乱了天下!我不管座上之人是谁,但谁动了百年世家的根基,谁便不配在那个位置!”


    初雪晴紧盯着他,问:“若今日你们计谋得逞,你打算拥谁上位?”


    “谁人不可?皇家宗族庞大,即便贤王子嗣不在,没有正统先帝血脉,还有背后的皇族,座上之人是谁不重要,朝堂的根基只要在,这天下就不会乱!可今上登基以后,我才慢慢领悟,原来你一直效忠的并非先太子,而是今上!新政颁布以来,这天下才乱了套了,礼崩乐坏,乌烟瘴气,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天下被你们颠覆了!”


    初雪晴先前的确未怀疑过郁简良,他一直自居纯臣,未多与哪个皇子深交,即便贤王发起宫变之时,他也未明确站队。可未料到新政实施,竟让一个纯臣也反了。


    初雪晴斥道:“你以为,这天下的根基是什么?是百年世家撑起来的?错!是天下万民撑起来的!世家凭何能钟鸣鼎食,即便乱世也能保全自身?无非是祖上留下来的基业,让你们能用这些钱财和人脉来护得家族繁荣,可这基业是如何来的?最初,还不是取之于民,归于己身。


    “如今,新政并未剥夺你们已有的财富,只是给更多人公平的机会,你却还如此不知足,无非是享惯了特权,当这权利其他人也可拥有的时候,你们就认为自己受到了侵犯,这天下不是世家的天下,是百姓的天下!”


    郁简良突然狂笑起来,伴着锁链哗啦作响,他挣扎着站了起来,疯癫一般道:“你这个草莽之辈,牝鸡司晨,竟和我书香世家在此辩论,我都觉得辱了我的家族!”


    说着,他就要扑上前来,可锁链太短,将他牢牢固在墙边,无法靠近初雪晴。


    初雪晴缓缓起身,瞥了他一眼,悠悠道:“你也说了,皇家宗族庞大,同样的,世家也不只一家,倒了你们几个作乱的,杀鸡儆猴,其他世家,见识到新政力度,自然也知道时移世易,该如何自处了。”


    郁简良俯趴在地,喉中发出哀嚎,不断拿被锁链缚住的手拍打着地面,却被缚在墙角,不能前行。


    他眼睁睁看着裴霁曦为初雪晴奔走,每次裴霁曦来探望初雪晴,他都行了方便,是想让裴霁曦更加厌恶景平帝,让景平帝与他们君臣失和。可谁成想,连裴霁曦的奔走,都是景平帝算计的一环。成王败寇,世家没落,他已无力挽回。


    初雪晴走出牢房,刑部侍郎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方才他虽隔得远,但也隐约听见了郁简良的怒吼,他觑了觑初雪晴的神色,小心翼翼问道:“初尚书与这种犯上作乱的小人有何可辩的,直接用刑让他招认同党,或是以利驱之,诱他招供,岂不更好?”


    刑部侍郎在刑部多年,他们审犯人,一般先是以减刑诱之招供,不从便上刑,鲜少有见初雪晴这样去和犯人争论去了。


    初雪晴只道:“他也曾是你的上峰,若他此时胡言乱语,不怕他攀咬你?”


    刑部侍郎忙躬身到:“下官绝无谋反之心,无论尚书是姓张,还是姓郁,在下都绝对忠于朝廷,其心可鉴啊!”


    初雪晴看他吓得不清,便转了话题:“还有几人,逐个带到审讯室吧。”


    其他几人,也不值得她亲身去牢房审讯了。


    她岂不知若真用上刑讯手段,会套出更多同党,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世家根基稳固,岂是一朝一夕可以动的?如今揪出同党,那大半个朝堂将不得安宁,世家之间,姻亲往来,难免攀亲带故,若能止于此,再徐徐图之,也不见得是坏事。


    她望向牢狱尽头的小窗,窗外仍是漆黑一片,而裴霁曦还未有消息传来,不知他是否顺利营救行猎队伍,而他,又是否安好。


    *


    大捷的消息是次日午后才传来宫中的,裴霁曦顺利营救出诸国使节,将乱党一网打尽。消息传来时,初雪晴整夜未阖眼,连* 夜审讯的疲累也没能让她紧绷的神经放松,反倒是听到消息,整个人才放松了一些。


    她放下案头公事,欲出城去迎接凯旋大军,可李公公却传了景平帝口谕,道是裴霁曦已抓住范英彦等在逃案犯,遣人押送回京,陛下命她即刻审问。


    初雪晴应下后,又问裴霁曦是否安好。


    李公公只道定远侯并无大碍,让她安心审案。


    初雪晴只得等到案犯被押送到刑部后,开始新的一轮审问。


    只是,此间的案犯里,也有她曾经的下属,范英彦。她也知道范英彦与叶馨儿的关系,两人虽未成亲,可诞下一女,即便不论这层关系,范英彦是叶馨儿继母的侄子,若此次判罚重些,难免要牵连到叶家。


    可当她真正面对范英彦的时候,这些顾虑都放在了一边。她实在不解,范英彦非世家出身,为何要淌这个浑水,若是为了求富贵,求权势,以他的年纪,未来尚大有可为。


    她看着眼前形容狼狈的范英彦,并未着人对他用刑,只缓缓道:“你自己交代吧。”


    范英彦知晓自己已经无法再脱身,先前他伪装自己和郁简良不是同伙,本想为自己留一条后路,可一旦深陷进去,哪里这般容易脱身,他想要临阵倒戈已是来不及。


    他苦笑两声,叹道:“我为何如此,初尚书自然是无法理解。”


    初雪晴在吏部时,范英彦一直在她手下做事,为人处世颇有她当时的风格,而苏远达也念在这一点,才一路提拔范英彦。


    “你非世家出身,即便他们得势,于你又有何好处? ”


    “好处?”范英彦嗤笑道,“我不要什么好处,我只要你倒台!”


    初雪晴有片刻的错愕,随即想到了叶馨儿,也知他怨气源自何处,“你也知,我是女子,叶老板即便有意,也是错付。”


    “正因为你是女子!”范英彦怒道,“我寒窗苦读,费尽周折,才当上了京官。欲衣锦还乡,迎娶表妹之时,却是你在她最危难时刻帮了她,让她芳心错付,不肯将目光放在我身上片刻。只是如此也就罢了,我穷尽所有资源,才爬到郎中的位置,你却从地方官空降为侍郎,若先帝只是想扶持寒门,我在京中耕耘多年,不比你合适吗?为何偏偏所有人都在帮你?”


    范英彦的面庞因激动而涨得通红,眸中尽是指责,“我知表妹倾心于你,便努力效仿你,可她也只是在神志不清时,把我当作你的替身,直至诞下我们的孩儿,还不肯与我成亲!可偏偏,你竟是个女子!我一路以来的对手,竟是女子!何其讽刺!”


    “对手?”初雪晴摇摇头,“我怎会成为你的对手?你真当叶老板不肯嫁你,是因我之故?也罢,如今,你戴罪之身,你们未能成婚,也是好事。你竟因我这个假想敌,让自己走上不归路,实在愚蠢至极!”


    “不归路……哈哈哈……”范英彦眼眶渐红,“这条路,我早就已经踏上了。”


    “我也是今日才知,你竟是贤王余党。”初雪晴无情揭露道。


    “是,我是又如何?贤王一直命我暗中接近你,调查你,也是我,查出了你的女子身份。贤王命我不到最后一刻,不要暴露身份,即便他已薨逝,我仍在努力召集旧部,发展新人,可未料到,竟还是不能成事。”


    范英彦趴伏在地,掩住了自己通红的眼眶,良久,才又道:“事已至此,我认命,只求你,念在你与她的交情,不要为难我表妹,与我孩儿。”


    初雪晴却并未像对郁简良那样轻易揭过,世家盘根错杂百足之虫,但贤王余党却不能就此放过。


    “你若能将贤王余党名册列出,叶家与你,自然没有关系。”


    范英彦怔住,他未料到初雪晴竟然会用叶家威胁他,他以为她怎么也会念在叶馨儿的面上饶过叶家,他寒门出身,身后无家族助力,也无家族牵绊,可如今,他是有血脉留存在这个世上的。


    他只能颤抖着道:“我招。”


    初雪晴命人拿来纸笔,紧盯着范英彦,在他下笔犹豫时又紧跟着刺激两句,才将贤王余党名册梳理大半。


    待她终于将第二批案犯审问完毕,已是戌时。


    如此深夜,已不适合再去见裴霁曦。


    她在官署将就了一夜,等到天明,便去向景平帝禀报审讯结果。


    可礼部余尚书到得比她更早,没有早朝,他们只能一个个单独奏禀。不知余尚书是与景平帝商议何事,她等了许久,都未见景平帝召见。


    终于见到余尚书从殿内出来,他面上洋着笑意,见到初雪晴,甚至行了个礼,往常他对初雪晴的态度可是没这般融洽的,初雪晴按下诧异,也回了个礼,才走向殿内。


    她如常向景平帝禀报了近两日的收获,景平帝也对她的处理大为认可,让她放手去做,顺便肃清刑部,以免有贤王余党,或是世家勾连。


    直到结束时,她才小心翼翼道:“对于当夜的情形,还有几分疏漏,需要与定远侯确认一番。”


    景平帝却笑道:“不必,朕当夜也在场,有何不明,你问朕便是。”


    “可……”初雪晴犹豫道,“定远侯指挥作战,最清楚混入禁军之人的行动,还是要与他本人确认为好。”


    “倒也不必了,他已将当夜情形悉数写下,朕一会便命人给你送去。祁将军与林副将的婚事将近,他已奏请离京,今日应便动身了。”


    第145章 终究还是,等不到他一个回头。


    初雪晴震惊望向景平帝, “陛下应允了?”


    “他救驾有功,朕问他可有所求,他只道想离京参加表妹婚礼。朕便允了。”


    初雪晴不知该为裴霁曦终于离京而庆幸, 还是因不能再见而难过, 她压住纷繁思绪,只道:“那他参加婚礼完毕,是否返京呢? ”


    “他为何要返京, 他是定远军主将,自然是在西境, 或是北境驻扎了。”


    初雪晴内心涌上一阵慌乱,景平帝坦然的态度, 应是放下对裴霁曦的怀疑,可这放下, 是用救驾之功换的,还是皇后之位换的, 她不敢想。


    匆忙向景平帝告退后, 初雪晴便径直奔向侯府。


    她还想再见他一面,起码体面地告别一番, 他们之间最后的交谈,不应是割席断义的一幕。


    若她终将困在这座皇城,能否在这之前, 再让她好好告别一番。


    可她赶到侯府的时候, 却见侯府大门紧闭, 她拍了许久的门, 都没人应, 有街坊见到了,上前告诉他, 定远侯刚走不久。


    她不知自己还来不来得及,一路奔向城门处。


    冷风呼呼而过,卷着残雪起起落落。恰在此时,天上也落起了雪,细小的雪粒伴着冷风簌簌飘下,吹在她的面上,粘到她的睫上,她随手擦掉,继续往前奔着。


    可真到了城门处,她却陡然慢了下来。


    前方排队等着出城的人群中,有那么扎眼的一个身影,墨玉发冠束得一丝不苟,挺直的脊背似是一座难攀的峭壁,让她望而却步。


    她默默地跟在队伍后方,望着前方的身影。


    见他牵马走出城门,一路沉默,反倒身旁的轻风兴奋地叨念着什么。


    初雪晴忙跟守城侍卫打好招呼,走上了城门。


    登高望远,她能更清楚地看到他离开的样子。近乡情怯,她不敢再去奢求体面的告别,只要能远望他离去的背影,就够了。


    裴霁曦与轻风出了城门,都翻身上马,正要离开之际,轻风叹了一句:“这么长时间了,终于离开京城了!”说着,回头看了眼即将离开的地方。


    轻风眼尖,一眼看到了城门上的初雪晴。


    他兴奋地朝初雪晴挥手,大喊着:“初大人,怎不下来送我们?”


    嘹亮的嗓音被风雪削弱,传到城门,初雪晴已听不清轻风喊的什么,她缓缓抬手,象征性地挥了一下,可看到那个始终没有回头的背影,手又怯怯地放下了。


    她看见轻风与裴霁曦说了什么,许是说看见初大人了。


    可裴霁曦仍没有回头,任雪粒子落在肩上,也没有掸开,只挥动马鞭,打马奔行。


    轻风挠挠头,又冲着初雪晴挥了挥手,急忙跟上裴霁曦的脚步。


    马蹄踏过,激起地面的落雪,跟着飞了起来,可落雪终究是落雪,直到马蹄渐远,还是静悄悄飘落在地。


    连冷风也不忍再吹动落雪。


    一片飞雪被冷风吹进了初雪晴的眼眸,她眨眨眼,将雪花融化,任它化成雪水,顺着面庞流下。


    终究还是,等不到他一个回头。


    许是,他能忍下天各一方,却不能接受她为了权柄,出卖自己。


    直到马蹄印记被新的落雪覆盖,再也看不到离人的痕迹,她才落寞地走下城墙。


    一步一步,踩在未曾被践踏过的积雪上,一级级台阶都留下她的脚印。


    在她要离开城门之时,却听身后有人唤她:“初大人!”


    她心念一动,却很快反应过来,这不是轻风的声音,他们不会回来。


    她转头看过去,是一名小侍卫,笑嘻嘻向她行礼,高声道:“初大人,小人代家姐谢谢初大人?”


    她疑惑问:“令姐是?”


    “初大人不认识小人,也不认识家姐,但我们都知道您。先前元宵灯会的游行,我还陪着家姐去了。家姐是个寡妇,但满腹才情不输男子,可就因为她是女子,只能被拘在婆家守寡。但如今不一样了,有了您这个例子,以后天下女子,定会有新的出路,家姐以后,也想入仕,是您救了家姐。”


    言罢,他又深深拜了一拜。


    初雪晴恍惚片刻,才问了一句:“敢问令姐名讳?”


    小侍卫笑着答:“家姐姓姜,行三,大家都叫她姜三娘。但她有名,她名叫映漪。”


    初雪晴点点头,她知道,会有越来越多的女子有名字,她们不再是某氏,她们的名字,会和她一样,变成青史之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她折身离开,心绪却久久不宁。


    世人都以为出了一个女官,以后还会有更多女官,可若她成了皇后,用婚姻谋得权利,来体现自己的价值,又如何让众人相信,女子也能凭才学入仕呢?


    *


    寿昌殿中,景平帝平静地看着跪于下方的初雪晴。


    殿中只有他二人在,其余人皆被遣了出去。


    初雪晴说完一番话,便一直跪在这里,额头抵地,谦卑至甚。


    她知道,她本应下后位,尤其是,君主都已开口,她却推拒,实属大逆不道。可她必须跟从本心,不能一错再错。


    景平帝默了半晌,才缓缓起身,拿起案下藏着的玉杖,拄着玉杖,一步步走下来。


    初雪晴听到玉杖点地以及缓慢的脚步声,诧异地抬起了头,看到景平帝站立的身影,不禁问道:“陛下的腿……好了?”


    景平帝未答,缓缓走到她面前,开口问道:“你是因为定远侯离京,没了牵绊,才拒绝的吗?”


    初雪晴又垂下头,低声道:“臣知自己无可辩驳,可并非因为定远侯离京,才令臣做出这个决定。臣不希望,在任以来的浅薄功绩,皆被归为攀附天家,让天下女子,都认为只有婚姻,才是归宿。一旦微臣的身份变了,臣便不再是苦读入仕的寒门学子,更不是推行新政,心存百姓的朝廷命官,哪怕这个女子的身份再高贵,也只是……一个嫁了人的女子而已。”


    她已经做好准备,被景平帝怒斥,被扔东西,被罢官,被下狱……一切都是她应得的,怪只怪她迷了心智,犹豫许久,丢了本心。


    可她预想的责骂并没有出现。


    景平帝只平静道:“起身吧。”


    初雪晴诧异的抬起头,却见景平帝一手拄着玉杖,另一手伸了过来,她晃神片刻,试探着伸出了手,景平帝搭起她的手腕,将她扶了起来。


    景平帝松开手,看着她道:“朕应该早些和你说。朕中的毒,是贤王勾结北狄前任主君萨力青,从北狄巫师那里得来的,这毒发作慢,不易察觉,待发觉时中毒已深,不易解。这次乌尤拉来京,竟给朕带来了解药,当然,她也不会轻易交出这解药,她向朕,要了一个人。”


    初雪晴心下一沉,试探问道:“她还是要定远侯?”


    景平帝摇摇头,又轻笑一声,“她向朕,要你。”


    初雪晴诧异万分,不得其解,若乌尤拉是要裴霁曦,想用定远军主将牵制北境,倒说得过去,可偏偏明知她是女子,还要一个文臣去北狄,实在匪夷所思。


    除非……


    “难道,她知道陛下的打算?”


    若乌尤拉知道景平帝欲立她为后,便可能存着以她为质的心思,可这个消息所知者仅他二人而已,乌尤拉又从何得知?


    景平帝深深叹了口气:“煦明,你终究是小瞧了自己的价值。乌尤拉的眼界,比北狄历任君主都要远大。她要的,不是一时国土的扩张,她要的,是北狄和中原一样,自给自足,繁荣富强,不再靠迁徙寻找资源,不再靠战争谋夺生机。而你,能扎根江南,振兴商业,打造一个商都,又能革新变法,肃清朝野,还能出使诸国,化干戈为玉帛,你这样的能臣,哪个君主不想要呢?”


    初雪晴怔住了,是她狭隘了,看轻了乌尤拉。


    景平帝继续道:“她知道你的价值,朕自然更清楚,因此先前才想用后位绑住你。可你的屈从,和定远侯的放手,终究还是让朕明白了,狭隘的是朕。你放心,乌尤拉也知朕不会将你给她,只是提出个不可能的条件,来换取朕的让步。朕已许她另派重臣指导北狄建设,她也奉上了解药,只是朕这腿,仍需时日调养。但乌尤拉也不是这般容易打发的。”


    初雪晴未料到景平帝竟如此轻易谅解她的犹豫不决,想到他一路以来的提携与关照,不禁涌上一股愧意,“臣……有负陛下重望。”


    景平帝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朕一直视你为知己,只有你能理解朕的抱负,这后位,在别人眼中是富贵荣华,可于你而言,却是重重枷锁。其实,朕用后位交易,也愧对朕的发妻。既然对你我都是枷锁,此事,便就此作罢。”


    初雪晴心上重石卸下,郑重道:“臣,谢陛下宽宥。”


    “朕还是要代崔氏向你致歉,她所为,自然是天理难容,可一切皆源于朕的轻视,让她一个满腹才情的女子,囿于嫉恨之中不能自拔,却放任这误会越来越大,是朕对不住你们。”


    初雪晴不知该如何应,她知道自己应大度道不介意,毕竟崔溪也已得到惩处,可若过往纠葛让她一言带过,她也无法做到。


    “朕许你的,共治天下,仍旧作数。但这次,朕会给你更大的考验。朕给你半年时间,将手头事务厘清交接,培养出合适的继任者,之后,朕将北境五洲交给你,你要在这个地方,做出业绩,江南小镇能让你变成商都,那荒芜北境,朕要看看你会把它变成何等模样。同时,你要对接北狄驻臣,指导北狄建设。”


    初雪晴愕然片刻,未料到景平帝竟许她如此重任,她恭敬下跪,“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方才那些,是君主所言。朕接下来的旨意,是作为你的同乡,你的知己,你的兄长,对你一路所为的谢礼。旨意如何,你静待即可。”


    第146章 阳煦山立,才藻富赡,巾帼魁首


    暮冬的雪渐渐消散, 初春终究会伴着晴日到来,驱散一冬的寒寂。


    西境的春日,分外热闹, 因定远军西境守军的祁将军与林副将喜结连理, 全城的百姓都跟着兴奋,定远军护得西境百姓的平安,西境百姓也都感恩戴德, 今日接亲的队伍后,有许多自发来的百姓, 敲锣打鼓的,舞龙舞狮的, 没有才艺的就跟在后面说吉祥话,一路跟着把花轿送到了将军府。


    林玥怡未料到这个场面, 以为是祁允请来烘托气氛的,祁允也不知道, 以为是岳父岳母怕女儿受委屈, 叫来充场面的。本想请他们进府喝杯喜酒,可百姓们把新娘送到, 都笑眯眯道了恭喜便走了。


    裴霁曦既是祁允的上峰,又是林玥怡的表兄,还是定远军的主将, 这次婚宴, 参加的又大多是定远军里共同奋战过的将士, 一个个都来向他敬酒。就因他的身份, 可是帮祁允挡了不少的酒。


    到最后林玥怡都看不下去, 本该安静等在婚房的她,听说了兄长被灌酒, 径直跑到院子里,冲着底下的弟兄喊道:“嘿!你们这些个没大没小的,别光欺负我兄长,怎么,知道我兄长回北境就管不着你们了,不敢灌祁允是吧?小心我找你们算账! ”


    众人哈哈大笑,有人起哄道:“新娘子,我们是为了你好,怕祁将军喝多了伺候不好你!”


    “是啊,你莫不是等不及了,亲自出来叫新郎官的吧!”


    连林玥怡这等整日混在军营的人,都听不了这荤话,羞红了脸。


    恰在喜宴最热闹的时候,门房来通报宫里来人了,祁允急忙让人迎接,原来是宫里的李公公来代陛下道喜,送上了几箱赏赐,皆是金银珠宝,布匹首饰。祁允和林玥怡谢恩,众人跟着一齐下跪。


    李公公却又冲着定远侯道,陛下有旨意传达。


    裴霁曦怔然片刻,恭听旨意。


    可随着抑扬顿挫宣读旨意的声音,裴霁曦的面色越来越僵。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柱国大将军定远侯裴霁曦,戍边经年,屡立战功,更于贼子叛乱之时,临危受命,不避汤火,救驾有功,特册封定国公。今有安定长公主,德容兼备,阳煦山立,才藻富赡,巾帼魁首,二人实为佳配,今赐婚二人,修百年之好。为保公主婚后安富尊荣,诏令定国公于邺清督建长公主府,半年为期,府成回京完婚,钦此。”


    裴霁曦跪伏在地,久久不起,他从未听闻过什么安定长公主,就从这封号来看,显是针对他而册封的公主,莫不是一个后位还不能让景平帝安心,又为他绑上一个公主?


    他身后的众人俱是大气也不敢出,勐城距京甚远,众人也都未听闻安定长公主这个封号,而他们看裴霁曦的反应,更是跟着心中忐忑起来,生怕自家主将拒接圣旨。


    林玥怡野惯了,众人之中也就她最是口无遮拦,她悄声问身旁的祁允:“安定长公主是谁,你去京城见过吗?”


    祁允摇摇头,宫中来人送了赏赐,不像是要为难他们,可这莫名的赐婚,实在令人费解。


    李公公看裴霁曦一直未应,出声提醒道:“国公爷,接旨呀!”


    裴霁曦却并未起身,躬身问:“敢问公公,安定长公主,何许人也?”


    李公公面色一惊,他未料到裴霁曦径直问了出来,若让有心人传回京城,岂不是要参他一个大不敬之罪。


    他小声道:“国公爷不知道吗?前户部尚书,初大人,被封为安定长公主了!”


    李公公的声音太小,仅面前的裴霁曦一人听到。


    裴霁曦猛然怔住,心不自主地狂跳起来,他料想了千万种情况,却从未敢想过眼前这种。


    “国公爷!”李公公又唤道,再不接旨,他真就堵不住下面人的嘴了。


    裴霁曦听见自己的声音不受控的发出“谢主隆恩”几个字,他甚至来不及思索,就见自己颤抖的双手,仿佛有了意识一般,接过圣旨。


    李公公这才松了口气。


    众人跟着裴霁曦起身,都在窃窃私语,讨论安定长公主是何人,怎从未听说过。


    李公公与祁允夫妇又寒暄一番,林玥怡本想问李公公安定长公主是谁,被祁允隔着衣袖捏了捏她的手指,止住了。


    祁允欲留李公公一行人参加酒席,可李公公却说皇命在身,需及时回禀,便率一行人告辞了。


    待他们都走后,众人才围在裴霁曦身旁。


    “侯爷,不,国公爷,这安定长公主是谁?咋公主嫁不出去,非要赐婚给您吗?”


    “胡说什么,皇家人是你能评判的,国公爷,您既然接旨了,是不是您认识长公主殿下?”


    裴霁曦木然被众人围着,半晌才缓过神来,“无事,今日是小妹大婚,不要扰了婚宴,裴某不胜酒力,还是让新郎官招待大伙。”


    说着未理会众人的问话,默默离开了。


    祁允安抚着大家,继续宴席,就在他忙着应付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新娘子不知又跑哪去了。


    他一边安抚众人,一边着人去找新娘,好好一个婚宴,却让他焦头烂额。


    林玥怡当然不是逃婚,只是耐不住好奇,悄悄跟着李公公一行人,待出了府,才冒出来,叫了一声:“李公公!”


    李公公见新娘子跟了出来,吓了一跳,“哎呦,林副将不好好在新房待着,怎么跑出来了?”


    “我就是好奇,这安定长公主,究竟是谁啊?我得关心一下,未来嫂嫂究竟什么样呀!”


    李公公拍拍大腿,着急道:“再好奇,也不能撇下新郎官啊!唉,西境偏僻,想必你们也不知道,陛下才册封了安定长公主,就是前户部尚书,初大人啊!咱京城,唯一的女官!安定长公主的封地,还在北境五州,正好能守着定国公,话说,历来公主的封地都是虚封,只享食邑,不做管控,可咱们这位安定长公主,不仅是大宁第一个无皇室血脉的公主,还要管着北境五洲,负责与北狄的邦交,实在是千古第一人呀!”


    林玥怡惊地张大了嘴,她母亲从京城回来便告诉她初大人的身份,单单她竟是当初的冬雪,又女扮男装做了京官这一点,就足够让她震惊了,如今竟又封了公主,还赐婚给表兄,实在是让人难以置信。


    等林玥怡反应过来,便连声大笑,不顾上和李公公告别,就穿着一身嫁衣,想要回娘家告诉母亲这个好消息,幸亏来寻她的人反应快,忙拽住了她,不然今日她一回娘家,祁允这个新郎官就难看了。


    *


    初雪晴被册封为安定长公主的消息,不仅让西境诸人震惊,在刚册封的时候,也让京城内的大小官员、外邦使节震惊无比。


    彼时诸国使节,经白峰山叛乱,都人心惶惶,好在并未有使节受伤,他们既已朝拜过,又参与了冬狩,便都纷纷提出要回国。


    而被派来送别诸国使节的,便是新册封的安定长公主,初雪晴。


    她仍旧穿着文官朝服,代表大宁,一一与诸国使节话别。


    长戎小王子笑嘻嘻凑上前:“长公主殿下,陛下册封你,是为了让你的身份与我匹配吗?那你愿意嫁到我长戎吗?”


    初雪晴客气而疏离地谢过他的赏识,又不着痕迹地将他的话当作戏言,并承诺将来有机会定会再代表大宁出使长戎,与长戎互通有无。


    跟在她身旁的礼部余尚书,听闻她滴水不漏的话语,心中暗生钦佩,这个他曾经不看重的下属,从侍郎到尚书,如今竟成了尊贵且有实权的长公主殿下,实在是让人刮目相看。


    告别长戎小王子,他们又去往北狄队伍的方向。余尚书亦步亦趋跟在初雪晴身旁,满脸老褶都笑得堆叠起来,佩服道:“殿下在外交上果然如传闻般风采无两!进退有度,仪态从容,实在是我等臣子学习的楷模!”


    初雪晴淡笑道:“余尚书,不觉得我离经叛道吗?”


    余尚书急忙道:“殿下,微臣怎会那般想?若不是殿下,这诸国如何能在受到白峰山那般侵扰后,和和气气离京,又如何能……”


    “好了。”初雪晴打断他的恭维,转而问道,“余尚书,不知你家小女儿如今如何了?还在家庙吗?”


    “不敢不敢,有殿下这样的女子表率,我怎还敢还拘着小女?她如今也想像殿下一般入仕,正在家苦读。”


    “这是好事,今后定有机会让她一展所长。”


    他们走到北狄女王乌尤拉面前,乌尤拉上下打量着仍旧素面朝天的初雪晴,朗声笑道:“安定长公主,如今身份变了,却仍旧和以前一模一样啊!”


    “您也是一样,无论是战场的女杀神,还是一国君王,风采都无人能及。本宫受陛下所托,诚挚向您道谢,多谢您,愿意拿出解药,我朝必如约履诺,派最得力的大臣,前往北狄助您建设北狄。”


    “你的眼光,我相信,毕竟,大宁最勇敢最英俊的男子,定远军主将,都拜在你的裙下了,但是,若你们藏了私心,派去的人我不满意,我可是要换人,到时候,恐怕就要你这个长公主亲自去北狄了。”


    “您放心,北狄与大宁都是受卧佛照拂的国度,本就是互惠互利的关系,我定会选出合您心意的人选。”


    冬风烈烈,两个传奇一般的女子引来了众人纷纷侧目。一个是战场上杀出来的国君,一个是诸多战绩堆起来的公主,从今以后,女子,便有了更多可能。


    第147章 果然是没嫁过人,脸皮就是薄。


    转眼深秋已至, 这半年内,裴霁曦一直未能得见初雪晴,他有太多的话想要当面问她, 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只是守在邺清,亲自督造公主府,想着她的喜好, 认真地对待公主府内一草一木,一砖一瓦。


    姑母裴梦芝特意从西境回到北狄, 为他们的婚事做准备。虽说皇家婚事皆有朝中操持,但男方该准备的, 也要一丝不苟。裴府人丁寥落,她这个当长辈的, 前半生都在战场,鲜少操心家事, 如今赋闲在家, 也要好好为侄儿张罗张罗。


    今日府成,裴梦芝与裴霁曦在府内各处都仔细检查了一番, 确认没有不妥后,裴梦芝回国公府去核点聘礼,裴霁曦则又回到望北营, 在回京之前, 确保北境安防。


    他穿行在军营, 看着各路士兵有条不紊地训练, 耳中充斥士兵有力的喊声和兵器的铿锵声, 虽说与北狄已签订盟约,朝廷也派了使臣常驻北狄, 可定远军的战士们没有丝毫懈怠。


    暮色四垂时,裴霁曦与方若渊、严奇胜、墨语在帐内话别。


    方若渊煮了一壶茶,先为裴霁曦斟上,颇为遗憾道:“在营中不便饮酒,今日只能以茶代酒,恭贺兄长新婚之喜了,这么多年,雨檀可算盼到了个嫂嫂!”


    方若渊虽说娶了裴霁曦的妹妹,可他比裴霁曦大两岁,轻易不叫兄长,今日这声兄长,可是看在裴霁曦新婚的面子上叫的。


    裴霁曦接过茶盏,应了这声“兄长”。


    方若渊又为严奇胜和墨语都斟了茶,又嘱咐道:“姑父,我陪子煦去京城迎亲,这里就交给你了。”


    裴霁曦没有亲生兄弟,这次迎亲,都是托了两个妹妹的福,一并叫上了方若渊和祁允两个妹夫,随他去迎亲,只是祁允和林玥怡直接从勐城出发,不与他们一路。


    严奇胜接过茶盏,点点头,一饮而尽。他如今愈发沉默,一点也不似从前张扬粗鲁的性子。


    他开口道:“等你们回来了,帮我和长公主说个事。”


    他甚少求人,裴霁曦诧异看向他问:“何事?”


    严奇胜没等方若渊动手,自己伸手拿过茶壶,自顾自倒了杯茶,囫囵吞下,才道:“朝廷派了文臣去北狄常驻,怎么也得派人保护他,北狄人那么多心眼子,万一使臣出了岔子怎么办,我想去北狄。”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沉默起来,细想便知,他为何想去北狄。


    方若渊的姑姑,方淼将军,还留在北狄的荒原上。


    严奇胜看上去不像长情的人,总是喜欢把酒肉、女人挂在嘴上,胡言乱语,可他也从未真的背着方淼找过其他女子,而方淼去世这么多年,他也从未续娶,像是将灵魂停在了某一刻,永远困在那片焚烧方淼的火中。


    这只是军营中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夜晚,清冷而乏味,而戍边的将士,也早都习惯这样的日子。


    可总归是很多人在一起,一起巡逻,一起插科打诨,一起围炉饮茶。


    严奇胜的妻子,永远留在了北狄的荒原,连遗骨都不复存在。


    方若渊不忍看他这么苦丧下去,便借口道:“军中这么多事,你也脱不开身。”


    严奇胜道:“老子都老了,该给年轻人腾地方了,墨语这些年锻炼的也不错,该提提了!”


    墨语忙道:“严将军!军中离不开您!”


    严奇胜突然起身,用手擦了擦嘴边的茶渍,又随手往身上一抹,道:“哪有什么离不开的,这么多人在,多热闹。可那边没人,没人……”


    说着,他要出帐,又回头和裴霁曦道:“你若方便就和长公主说,不方便,我就辞了官,自己过去。”


    裴霁曦起身欲跟上他,他却推了推裴霁曦的肩道:“坐下喝茶,该娶媳妇了,好好和兄弟说说话,我出去透透气。”


    裴霁曦只得道:“你放心,会让你名正言顺去北狄的。”


    严奇胜点点头,径直走出了帐子。


    方若渊看着严奇胜离去后微动的帐帘,叹口气道:“姑父他……唉”


    他们都有亲人在那场残酷的战争中殒命,有的人已经放下,可有的人却一直停留在那个时刻。


    方若渊又摇摇头,不愿旧事破坏了裴霁曦婚期将近的心情,“不说了,子煦就要做新郎官了,等你们从京城回来,军营里,也得热闹热闹。话说冬雪……长公主也许久未来军营了,上次她来,还是以使臣的身份,连我都被蒙在鼓里,查到她的身份,竟真以为她是冬雪的兄长,公主藏得可真深。”


    裴霁曦静静道:“她这一路,很不容易。”


    方若渊附和道:“是啊,女扮男装,大兴变法,出使诸国,平息起义,诸多功绩,实在是令男* 儿都望尘莫及,也就是你这样的逸群之才,才得以相配。你二人自幼相知,实在是天作之合。墨语,如今就你还单着了,也别一门心思放军务上,该操心操心个人事了。”


    墨语赧然垂头,轻应了一声,故作镇定地去斟茶。


    方若渊看到他的模样,笑了笑,“你和轻风自幼就跟着子煦,性子怎么差了这么多,轻风娃都两个了,如今他媳妇又怀上了,你倒好,闷不吭声,真不知你要单到什么时候。”


    “莫催他。”裴霁曦为墨语解围道,“个人自有缘法。”


    “你是找着归宿了,怎样,要当新郎官,感受如何?”方若渊打趣道。


    裴霁曦默了默,多年夙愿,一朝实现,他本应喜不自胜,可心头却总似压着一方重物,让他不能坦然面对自己的新身份。


    他一直是跟着初雪晴的脚步的,她愿接受他,他便想要冲破一切,与她相守,可她却隐瞒自己的委屈,一声不吭地走了;他寻她多年,却被换了身份的她欺瞒许久;即便坦然相对后,她说一晌贪欢,他就随她沉沦;她要嫁与别人为后,他便割席断义,了却她后顾之忧。


    可如今又算什么,她成了公主,一句解释没有,给了他驸马之位,今后呢,当她又有其他的路要走,他是否又会成为毫不犹豫被丢下的一个。


    眼看要走到一起的她,如同虚幻的泡影,让他不敢畅快去高兴,生怕哪一天,残忍的现实又撕破浓雾朝他袭来。


    方若渊见他不语,拍拍他的肩,宽慰道:“你这样子,和我当初成亲前一样,虽盼了许久,但一样不知所措,生怕换了身份,不知如何与雨檀相处,等你走过这一遭,就知道自己这些无措是多么不值一提了。 ”


    裴霁曦静静饮着茶,旁人不知初雪晴曾经为后的打算,自然不理解他内心的纠葛,但无论心中思绪几何,那隐隐的埋藏深处的巨大喜悦,依旧偶尔冲破哪些纠结,熨帖内心。


    *


    身在北境的裴霁曦忙于公主府的兴建,身在京中的初雪晴,则忙于朝堂政事的交接。


    在她的建议下,景平帝今年加开了女子恩科,因是恩科,不必如科举一般耗上许多年。经层层选拔,也有一些不错的苗子,巧的是,那日在城门叫住初雪晴的侍卫,其姐果然在恩科中高中,自此,大宁有了第一批真正意义上的女官。


    女子恩科的状元,不出意外地落在了莲觅身上,她本就才情满腹,科举于她而言,只是一个展示的机会。初雪晴向景平帝求来了莲觅,在身边做个女官,她今后去北境事务繁杂,需要有一个得力的助手跟着。


    这半年内,她着重培养选拔出的女官,并将手头事务慢慢转与旁人,为她的离京做准备。


    桑静榆已和吴长逸成了亲,但一得空,仍旧经常来宫中寻初雪晴。初雪晴政务繁忙,无暇准备婚事,虽说公主大婚有朝臣操持着,但桑静榆还是帮着初雪晴选嫁衣、核对流程,俨然一副娘家人的样子。


    吴长逸虽已知她与初雪晴的关系,但仍旧不免吃味,暗戳戳提了几次,桑静榆干脆住到宫中,与初雪晴为伴,吴长逸没办法,求到初雪晴面前。


    这日,初雪晴入夜了才从官署回到寝宫,桑静榆趁她盥洗完拭发的功夫,就守在她身旁,叽叽喳喳说着婚仪里的注意事项,嘱咐她:“论武艺,定国公自然不在话下,但是文采嘛,就不知如何了,到时他的催妆诗若是写得不好,我定是不让他接走你的!你也不要心软,如今你是公主,他来尚公主,可不是当初的世子与丫鬟了,架子可要端好了。”


    初雪晴被她逗笑,一日忙碌的疲惫都得到了缓解,想到白日里吴长逸的求情,便转了话题道:“吴将军都找了我好几次了,说我霸占他的新婚妻子,婚仪诸事都有人操持,你也不必如此替我把关,别与他置气了,还是早日回去,免得吴将军又埋怨我。”


    桑静榆拿过布巾,边帮她擦干刚洗好的湿发,边道:“我也不是与他置气,只是你眼见要去封地了,今后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趁着你还在京中,便多陪陪你,何况我在宫内能和太医们切磋,学到了不少,医馆也有医师打理,对了,小蝶如今也出师了,能独立看诊了,我轻松不少呢。”


    “可是吴将军独守空房,对你甚是想念,我这个‘前夫’总霸着你,有点说不过去。”


    桑静榆被说得羞了,用布巾胡乱在她头上蹭,将她的头发弄得乱七八糟,揶揄道:“真正独守空房的,是定国公吧!半年多了,你也不说递个信给他,你们这可一点不像要成婚的样子。”


    初雪晴用手制住她,自己抢过布巾擦拭。


    她的确不敢寄信,怕裴霁曦还怨着她,当初景平帝一声不响地封了她公主,又为他们赐婚,她也是接到圣旨才知道,可已来不及再去问裴霁曦的想法。圣旨已然颁下,她更不知如何再去与他说,也不知他是迫于圣旨要娶她,还是真的愿意原谅她。


    桑静榆嬉笑道:“不是吧,害羞了呢!果然是没嫁过人,脸皮就是薄。”


    “你嫁过,你都嫁两次了!”初雪晴笑道。


    “要不要我这个前妻,给你传授传授经验呀!”桑静榆眨着眼逗她。


    “好了。”初雪晴不再理会她的逗弄,“那就让吴将军再忍忍,下月我去了北境,就把你还他。”


    桑静榆拿起梳子帮她梳发,“北境那么冷,你可要多穿些,先前你一直服药控制嗓音,伤了底子,要小心调养,我得空就去北境看你,给你的药你惦记着吃。对了,席祯那小子想跟着你们去定远军参军,杨姐虽是舍不得,但孩子大了,也由不得她了。杨姐想去北境陪儿子,可柴富贵还在京任职,他们虽未成亲,但也就差那层窗户纸了,这世间事,真是难全啊!”


    初雪晴摇摇头,“席祯去参军,就算杨姐跟去北境,也难见到他,不若在京管好铺子,顾好自己。”


    桑静榆想到什么,不小心扯到初雪晴的头发,初雪晴皱了皱眉,桑静榆忙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呀,不小心扯到了,我是想到叶老板了,她要带着女儿回到樟安去了。”


    “为何?”


    “她说京中的铺子有杨姐帮着看顾,樟安如今换了知府,风气很好,想回乡发展。其实我觉得,还是因为范英彦的事,虽然范家已经伏诛,没有牵连到她,可还是会有流言的影响,不若带着孩子回樟安,免得那些乌糟话影响了孩子。其实她想与你道别来着,可你事务繁忙,她也不敢来扰你……”


    “那我成亲时,便请她来观礼吧。”


    桑静榆瞥她一眼,不满道:“你可真残忍,好歹她还对你动过心,竟让人家眼睁睁看你成亲。”


    初雪晴笑笑,“好,那听夫人安排,若允我见她,我就去与她道个别。”


    “呸,别再叫我夫人,你这挥挥衣袖便被人拐去北境,我还是找我的情郎去,省的看着你们心烦。”


    夜的静谧,被两人的嬉笑打破,连离别的愁绪,都被冲散了几分。


    第148章 裴家的血脉,不只是在一个姓氏


    距大婚不剩几日, 雄滦殿内,景平帝与初雪晴议事完毕,却没有让她离开, 反是颇为神秘地挥退左右, 须臾,只见偏厅侧走出一人,身着鸦青素面锦袍, 姿态闲适,不疾不徐走来。


    初雪晴愣怔片刻, 连忙起身上前。


    来人正是消失许久的先太子,魏鸿佑。


    初雪晴一句“太子殿下”脱口而出, 魏鸿佑止住了她,嬉笑道:“如今我只是一闲散庶人, 过往尊称莫要提了。”


    景平帝也走到跟前,笑道:“皇兄听闻你大婚, 特从江南赶了回来, 为你贺喜。”


    魏鸿佑连同妻女都消失已久,乍然相见, 让初雪晴恍如隔世。


    她曾不喜魏鸿佑,只因他身居东宫,却无治理社稷之能。也曾怨恨过魏鸿佑, 只因那个令她差点陷入绝境的宫宴之夜。可毕竟两人都是无辜之人, 何况她也利用太子谋臣这个身份, 得了许多好处。当初因他一家的诈死离京, 让她误解过景平帝, 时移世易,她也明白了个中缘由, 更知晓魏鸿佑被缚高位的身不由己。


    魏鸿佑不远千里来恭贺她新婚之喜,这份心意让她受宠若惊,她躬身郑重行礼。


    魏鸿佑抬抬手,虚扶她一把,端详着有了新身份的初雪晴。虽是有了公主的名号,可她依旧穿着文官朝服,素面玉冠,除却身形不再掩饰,唇上也无了那点伪装的青色,仍旧和以前一般无二。可明明同样的面貌,以前觉得她有些文弱,如今却觉得是秀丽。可笑他竟一直未看出来,他一直以来依仗的谋臣,竟是女娇娥,想到她以朝臣身份做的那些事,更是觉得,没有哪个男子能比得上她。


    魏鸿佑道:“陛下帮我认了个妹妹,我便赶忙回来送妹妹出嫁,兄长送嫁,妹妹不必行此大礼。当初我便知初侍郎堪为大才,可不知你竟是女子,我在江南时,听闻这个消息,着实大吃一惊,但细想来,又觉有迹可循,不论如何,这个妹妹,着实让人钦佩!”


    初雪晴被这一声声的“妹妹”叫得有些赧然,可既然对方这么称呼,她也只能受下,回道:“兄长谬赞。”


    魏鸿佑听到这句“兄长”,大笑了几声,“我们兄弟二人没有嫡亲的妹妹,如今过了而立之年,才圆了这个遗憾。不过,陛下却抠门了些,怎的都没给你在京城建个长公主府?”


    景平帝解释道:“皇兄这就误会朕了,朕本欲在京城和邺清都为她建府,可她怕劳民伤财,若不是朕极力坚持,她连邺清的长公主府都不想建。”


    “看来无论是初大人,还是安定长公主,都一如既往的清风峻节。”魏鸿佑叹道,“想我这一年四处游玩,挥洒无度,着实自愧弗如啊!”


    景平帝宽慰道:“皇兄自谦了,正是因你的寄情山水,才有了诸多脍炙人口的诗词,连京城都有几篇流传,大有把京城第一才子盛御史比下去的姿态。”


    他知魏鸿佑是为了避免皇位的纷争,才舍弃皇族身份,离京甚远,不然他在京城做一个富贵王爷亦可,只是那样,不知会有多少人蠢蠢欲动,找一个更加名正言顺的皇室傀儡来争权。


    魏鸿佑摇摇头:“原来身居高位,不敢写,生怕写出来不好,会污了皇家颜面,只得默默欣赏别人的才情,如今庶人一个,也无甚颜面可丢,未料世人竟还认我那满纸荒唐。”


    初雪晴也偶尔听莲觅提起过,江南有位新冒头的诗人,文思俊逸,辞致雅赡,未料道竟是魏鸿佑,原先只听闻太子偏爱才子才女,可原竟是隐了自己的大才,毕竟皇家不缺诗人,缺的是治世君主,想必他身居东宫,也是被束了手脚。


    魏鸿佑继续道:“小妹大婚,做兄长的没甚拿得出手的,只是听闻你在樟安之时,好那一口醉烟雨,这次回京,为兄拉了十车醉烟雨,让你喝个够!”


    初雪晴讶于魏鸿佑竟如此心细,她好酒这件事,并无太多的人知晓,往日饮酒,也都克制着,想必是景平帝将他的喜好告诉了魏鸿佑。


    初雪晴笑着道谢,着实觉得受之有愧,毕竟她做太子谋臣的那些日子,也多是虚与委蛇,并非如对景平帝那般真心相待。


    可魏鸿佑的赤诚之心,未被高位浸染,未被世俗侵袭,若他不是生来就是太子,想必会是另一番模样。


    他们三人又叙旧良久,后来索性让人备了晚膳,拿了几坛醉烟雨,痛快喝了起来。


    魏鸿佑此番进京,只是见几个旧人,便要继续游山玩水,此一别,不知还能否再相见。


    而今日,似是在送别一位老友,又像是识得一位新友。


    到了戌时,初雪晴才与他们二位道别。


    她身边的宫人说,皇后一直在她寝殿外等着,不知是否有要事,他们想要皇后进殿等,皇后却不肯进去。


    她在殿外的廊道上,看到等她许久的皇后。


    初冬的冷风在夜里尤为清寒,皇后娇小的身躯裹在大氅内,在她的殿外等着。


    景平帝康复后,就举行了封后大典,册立崔溪为皇后。她身为太子生母,山水居士的名号又在民间流传已久,而景平帝让人传出了山水居士便是她之后,那“凤栖山水间”的传言又播散开来,封后已是顺理成章的事。


    自封后以来,她与崔溪碰面的机会极少,她忙于政事,每每回到寝殿也都是深夜,而崔溪深居简出,更不曾主动寻过她。


    初雪晴礼貌性地请崔溪进殿叙旧,崔溪却拒绝了,只让身后的宫女将一捧画匣递给了她。


    “我画了一幅画,恭贺长公主大婚之喜。”


    崔溪并未自称“本宫”,她在初雪晴面前实在是愧于端起皇后的架子,甚至明明都在宫中,她都能避则避,不与初雪晴碰面。


    可如今,初雪晴离京在即,她若还一直这样避着,恐怕今生都难有机会正视自己的愧疚。


    初雪晴接过画匣,未等她打开,崔溪继续道:“我幼时跟着陛下去过北境,有幸见过北境风光。长公主闺名有‘雪’字,定国公名中带‘霁’,我便作了一副雪霁初晴图,愿你们纵有风雪,但总能遇霁。”


    身旁的宫人帮着初雪晴打开了画。


    昏暗的宫灯下,模糊能看出这是阴山之上的景色。


    只见皑皑白雪覆盖的山间,日光倾泻而下,一男一女两个背影立在一起,共同望着对面的卧佛。


    那两人虽无亲密之举,但让人一眼便觉得他们二人是志同道合的爱侣,虽只能看到二人背影,但他们看向卧佛的姿态,似都在慨叹边境难得的安宁。


    卧佛山身披白雪,又融在晴光里,白中泛金,着实美丽。


    正如这幅画的名字,雪霁初晴,边境战尘止,卧佛现佛光。


    一看便是用心之作,初雪晴躬身道谢:“多谢嫂嫂。”


    崔溪听到这句“嫂嫂”,垂了垂首,顿觉受之有愧,“我之前,做过错事……”


    “嫂嫂不必说了。”初雪晴打断了她,“过往已逝,不必再追。嫂嫂曾见识过山河广阔,一时囿于方寸,乱了脚步。如今洞见错漏,想必今后定能担起国母之责。”


    崔溪闻言,觉得在这般心胸广阔的女子面前,自己那些小心翼翼的躲避,都显得狼狈不堪坚定道:“我肩上所负,不仅是为人妻,为人母,更是女子表率,我今后定会谨言慎行,长公主身先士卒为女子争来的路,会有更多人继续走下去。”


    初雪晴并未说出原谅二字,但崔溪若能担起国母之责,过往的错处若能时时提醒着她,这份没说出口的原谅,也算有了价值。


    *


    同一时间,京城定国公府,因着国公府空置良久,舞阳将军裴梦芝早早就回京张罗着收拾,如今总算拾掇出一些喜庆意味来。到处贴着大红喜字,树木上都裹着红绸,回廊被几步一个的大红灯笼照亮,映得朱红廊柱都熠熠生辉,连各个院门上都贴着庆贺新婚的对联。


    裴梦芝走在回廊下,对身旁的裴霁曦叮嘱着婚仪的注意事项,“历来公主皆是在公主府成婚,如今安定长公主未在京城立府,肯在国公府完成婚仪,是对你莫大的看重,我们更是要准备妥帖些,莫给别人看了笑话。”


    裴霁曦看着被收拾得焕然一新的庭院,脑中如蒙了层雾般,有种虚幻感。他来京有几日了,但一直未能见到初雪晴,即使面圣之时,景平帝也以新婚夫妻婚前不宜见面为由,未让他们相见。他还有很多疑问,却无人能解答。


    跟在他们身后的轻风见裴霁曦走神,便插嘴道:“您就放心吧,有我这个总管在,婚仪出不了岔子。”


    裴霁曦回过神,也应道:“姑母放心,明日大伙就都到了,我们会提前演练一番。”


    “还演练,你以为是练兵呢。”裴梦芝觑他一眼,她觉得侄子这新婚的状态不对,明明应是经年夙愿成真,却总觉得他又心事重重。许是大婚前有些焦虑,好在明日祁允夫妇和方若渊夫妇就都到了,他们这些有成婚经验的小辈在一起,估计能缓解他紧张的心绪。


    裴梦芝又道:“你们的婚仪,操心的人可不少,昨日你舅父还来帮着给各处门前写对联,你看看那字写得多有风骨。不过他又是嫁门生,又是娶外甥媳妇,出点力是应该的。可是轻风,你媳妇还怀着身子,你怎就也跟过来凑热闹了,你应该好好在邺清照料媳妇才是,这边有我操持就够了。”


    轻风嘿嘿乐着:“您放心,她如今五个月,正是安稳的时候,等国公爷成亲了,咱们再回邺清,她离发作也还早,一点也不耽误!可惜的就是,腊梅没能来参加婚礼,她已许多年未见过长公主殿下了,她直说这个孩子来的不是时候。”


    “什么不是时候,我看正是时候,国公府的喜事不断才好呢!你去把聘礼单子给我拿过来,我再看看,别有什么疏漏。”裴梦芝嘱咐道。


    轻风应是,转身去拿单子。


    裴梦芝看着轻风小跑离去的身影,叹道:“轻风是个有福气的,是个子孙满堂的命。好在你也成亲了,如今裴家总算后继有人,母亲地下有知,也会欣慰的。”


    裴霁曦沉默一瞬,低声道:“姑母,长公主之前女扮男装,喝了改变嗓音的药,于身子有损,恐不能生育。即使她可以,我也不敢让她冒险”


    裴霁曦的母亲,就是在怀了二胎生产时一尸两命,他知道生产对女子来说是道鬼门关,他不敢再让他的妻子承受这般磨难。


    裴梦芝愣了愣,她自小混迹军营,知道一个女子在男人堆里打拼有多么不易,何况初雪晴还是要小心翼翼掩饰身份。她深呼口气,道:“她受苦良多,你要对她好一些。”


    “我会的。”裴霁曦郑重道。


    裴梦芝看着比她高了一头有余的侄儿,裴家人丁凋落,但她的侄儿已太过不易,她不能像母亲那样为了血脉再多言,只是故作轻松笑道:“雨檀有一个女儿改姓了裴,方若渊都没说什么,回头我得和祁允念叨念叨,以后他们的头胎,也得姓裴。”


    这话其实说得没理,连女儿都姓的林,如何让祁允他们的孩子再改姓随外祖母,可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去安慰裴霁曦。


    裴霁曦却道:“姑母莫要给他们压力,裴家的血脉,不只是在这一个姓氏。”


    裴梦芝愕然,点点头,的确如此,裴家的血脉印刻在定远军的传承之上,一代一代,即使没了“裴”这个姓,定远军的军魂会一直帮他们延续血脉。


    第149章 初雪见霁若有晴


    冬月初八, 宜嫁娶。


    一早,初雪晴就开始梳洗打扮。桑静榆今日请来了自己的祖母来为初雪晴梳头,她的祖母如今儿孙满堂, 四世同堂, 是大福之人。先前桑复海因她们的“婚事”与桑静榆断交之时,也只有祖母站在她们这边。


    祖母为自己的“孙女婿”送嫁,也是感慨万千, 原先只以为自己的孙女找了个了不起的肱股之臣,知晓真相后才感叹两人的不易, 只当自己多添了个孙女。如今两个孙女都出嫁了,她口中一边念着祝福之词, 一边为她梳发。


    初雪晴看着镜中的自己,多年来的伪饰几乎让她忘记自己本来的样子, 如今镜中人娥眉淡扫,眼波潋滟, 红唇微扬, 一副女儿娇态,让她很不适应。


    杨若柳和莲觅也在一旁帮忙, 杨若柳虽无官身,可今日初雪晴特意请她入宫,她也颇多感慨, 当初那个伙房烧火的丫鬟, 如今竟到了如此尊贵的位子, 个中艰辛, 实难言表。


    莲觅是她的女傧相, 今日并未刻意打扮,怕自己的颜色给初雪晴招来非议, 本不想做女傧相,可初雪晴却道她不只是她的谋臣,更是她在这个世上感受到的第一份温暖,如此,莲觅便无法拒绝。


    莲觅以为,二人沦落到人牙子手中时,初雪晴恐是受苦太多,对亲人都没有印象了,才会对她随手的帮助念念不忘。


    但当初的她只知道自己会如浮萍一般漂泊,却不知,拉她出泥淖的,会是那个瘦弱的小姑娘。


    待初雪晴妆毕,繁复的发髻梳好,戴上厚重的凤冠,她通身散发出的气场,便与之前截然不同。不似皇后的温婉大方,也不似北狄女王的肃杀气势。她明艳若春日海棠,却又清丽如冬雪寒梅。


    可从这明艳之中,又能看到那个爱民如子的父母官,那个舌战群儒的使臣,那个身先士卒的改革重臣。


    连桑静榆也看呆了去,半晌才开始感叹:“也太美了!我都舍不得让你嫁给定国公了!”


    初雪晴弯了弯唇角,便与她暂别,去奉先殿拜家庙,辞别皇室祖先。


    拜完家庙,又去拜别太后、皇帝与皇后,受醮戒。


    一路的典仪规矩甚是繁琐,凤冠又颇有分量,待她回到自己殿中等候迎亲,脖子已经开始发酸。


    裴霁曦着便服至和宁门,在朝房换装后,等了许久,才传来长公主受醮戒仪式结束的消息。


    直至此刻,裴霁曦仍有种如空中楼阁一般的虚幻感。


    虽冬日冷风凛凛,但迎亲一行人皆是面带喜色,且不说初雪晴与他们皆有同袍之谊,如今她作为朝廷肱股之臣,又被封安定长公主,下嫁定远军主将,让他们也都颇觉荣耀。


    迎亲队伍中,除了轻风,都是武将,轻风在宫中不敢高声言语,便低声问身旁的墨语:“我本以为皇家婚礼不用堵门,谁知陛下今日还特地安排了堵门的人要考验国公爷,据说堵门的人里还有恩科状元莲觅,昨日盛御史来想替侯爷迎亲,侯爷还给拒了,没个文臣跟着,我心里咋这么没谱呢。”


    墨语瞥他一眼,镇定道:“你不是一直说长公主是你开蒙的么,一会你上。”


    轻风面露尴尬,“你可别提这茬了,我就吹吹牛。再说,你还是男傧相呢,该你上才是。”说着他又挺了挺胸,“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战场都厮杀过,还怕区区考题嘛!何况祁将军和方将军都有经验了,怎么也不会被难倒的!”


    走在前面的祁允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宫中的规矩多,虽说长公主是与他们共同奋战过的同袍,可这毕竟是皇宫。


    轻风连忙垂首,不敢再四处乱瞄。


    行至长公主殿外,值守的宫侍虽然都让开了,可殿门仍紧闭着,方若渊上前请门,殿内传来嘈杂的嬉笑声。


    桑静榆清脆的声音传来:“迎亲队伍中可有文官?”


    裴霁曦上前答:“并无。”


    “哈哈,莲觅,到你登场了!”桑静榆不客气道。


    莲觅并无故意刁难的意思,可奈何桑静榆对她千叮万嘱,要好好考验考验定国公,不能让他们这么轻易把长公主娶走。


    杨若柳低声劝道:“适当出些题就好,别误了吉时。”


    莲觅点点头,冲挤眉弄眼的桑静榆笑笑,便开口道:“先请国公爷作催妆诗一首,以示诚意。”


    裴霁曦看着朱红殿门,他与初雪晴的距离,已经许久未这般近过了,他压制住心中莫名的云雾,起步上前,朗声诵起昨夜想了一宿的诗:


    “云开现月疑风起,初雪见霁若有晴。


    蓬门今始出簪冕,巾帼此去书汗青。


    朱门礼士无主仆,书院迎宾聚白丁。


    铁马定远息烽火,新政安民享太平。”


    殿内几人听了皆是一怔,未料到定远侯如此有心,往常催妆诗都是要夸女方容貌品德,尽诉衷情。定国公却将安定长公主的过往政绩,以及二人的名字都嵌入诗中,无论这诗文采如何,单这份心意就足够令人动容。


    一旁的宫女抄录下诗,忙给屋内的初雪晴送去。


    初雪晴看到诗,那莫名悬了许久的心这才缓缓定下,他应是愿意的,不是被皇权逼迫而娶他,即使她欺他骗他,也没有因此记恨。


    门外仍旧有桑静榆她们的嬉笑声,初雪晴听不清,只有宫女时不时将莲觅的考题与裴霁曦的回答递进来,已经问过好些考题,好在裴霁曦都对答如流。最后连她也耐不住想要传人制止莲觅,才见桑静榆小跑着进屋,后面跟着莲觅和杨若柳。


    这关总算过了。


    桑静榆忙将喜扇递给她,笑嘻嘻道:“定国公文武双全呀,快拿起喜扇,咱们该出去了。”


    大红喜扇上用金线缀着莹白珍珠,绣着龙凤呈祥的图案,还有金饰镶嵌在上面,亦是颇有分量。


    她僵直的脖颈还未缓过来,还要举着喜扇,遮住面庞。


    走出屋,她悄悄移开一点喜扇,看到了许久未见的裴霁曦。


    一身大红喜服衬得他往日肃穆的面庞也红润起来,他面上斧凿雕刻般的线条似乎也柔软了起来,初雪晴恍惚中看到了初识的那个英俊少年,即便经年沙场,风采不减。


    裴霁曦也在她喜扇侧移的一瞬看到了他日思夜想的一张脸。今日盛装下的她,是他从未见过的样子。她已经许久未穿女装了,以至于他脑海中一身丫鬟服饰的冬雪都已渐渐淡去,只有那个穿着朝服挺拔的身影,以及带着一丝英气的清雅面庞。而上次宫变她那身宫女服饰,也似昙花一现,只隐隐在他的脑海中留下一抹残影。


    今日的她,面若粉桃,眉似脆羽,眸若春水,唇似丹霞,头上明耀的凤冠,一身华贵的婚服,如卧佛山上常年的积雪融化,春水流淌山间,绽放满山的艳丽鲜花。


    那一直笼在他心间的云雾忽得就散了,唯有错乱的心跳,更加让他意识到此刻的真实。


    他们要成亲了。


    方若渊轻声叫了他好几次,才将他从怔愣中唤醒。


    依着礼制,他们此刻不能交流,而初雪晴也已用喜扇遮好面庞,他只好忽视那依旧错乱的心跳。


    长公主在礼官的引导下升舆出宫,裴霁曦到宫外才上马骑行,仪仗开道,命妇乘舆随行,随行还有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


    老百姓知道今日出嫁的是本朝第一女官,皇帝唯一的义妹,出身寒门却功标青史的安定长公主,而娶她的,是大宁的定国神柱,骁勇善战,威震八方的定远军主将定国公,如此天赐良缘,大家都纷纷出来看热闹。


    “定国公可真是英俊哪!”


    “安定长公主也很美的!我考恩科时见过她,虽然一身男装打扮,但是通身气度就是寻常人比不来的!可惜我没考中,不然就能近些看她了。”


    “那两人可真般配,听闻早前定国公被北狄俘虏时,就是安定长公主舌战群儒,略施小计,救回的定国公呢!”


    “那可真是美救英雄了!”


    在送亲队伍走近后,百姓纷纷下跪,初雪晴本提前嘱咐了随行礼官,莫要影响百姓出行,可百姓仍旧自发跪地。齐声喊着恭贺长公主与驸马新婚之喜。


    礼官请百姓起,可有人喊道:“我们就愿意跪长公主,是长公主让我们寒门也能有更好的出路!”


    又有人喊道:“是长公主让我能拿回自己的身契,不再只是一个任打任骂的丫鬟!”


    “是长公主让女子也能入仕,让女子也能当官,让女子有了更多条路!”


    轿中的初雪晴闻言,欣慰之情让她的眼角浸湿,想到今日的大喜,她忙忍住了眼泪,若不是规矩在,她真想下轿扶起那些百姓。


    而在马上的裴霁曦,看着众人发自内心的恭敬姿态,也颇为与有荣焉。


    这般好的她,竟真的要与他成亲了。


    恰在此时,空中竟飘起纷扬大雪,今冬京城的初雪,终于来了。


    礼官准备了喜伞,让人递给前方的驸马,驸马摇摇头,只道他不用伞,一会迎长公主出轿时再用。


    这是初雪,是他最爱的初雪。


    雪粒落在面颊上,冰凉沁润,让人沉醉。


    不一会,大红轿顶上也积了一层薄雪,艳红中一抹雪白,而送亲队伍走在积了薄雪的街道上,又似白浪中行进的红帆,红白相映,煞是美丽。


    这场雪,来得快,去得也快,到了国公府时,雪就已经停了。


    裴霁曦下马侯在喜轿旁,待降轿,他上前,深呼口气,缓缓掀帘。


    初雪晴举着喜扇的手已经酸了,此刻她也未再挪开喜扇偷看,只默默地一手拿着喜扇遮挡,一手扶着裴霁曦下轿。


    两人分别半年有余,这一触,是二人半年多来最近的距离。


    裴霁曦僵着手扶她,直到她下轿,两人的手分开,他引着新娘进入府中。


    府内焕然一新,不是初雪晴印象中定远侯府的样子。


    各处张灯结彩,院子也不再冷清。廊下数不清的红灯笼上覆了一层白雪,摇曳在风中。院内的苍松上都挂满了红带与垂挂的喜字,如今也点缀上了薄雪。堂屋中高悬的彩灯,灯面绘着不同的图案,鸾凤和鸣、鸳鸯戏水……


    拜过祖祠后,他们回到堂屋拜堂。


    原本因初雪灰蒙蒙的天,恰似打开一扇天窗,露出乌金一角,细碎阳光洒满院落,映照在各处的薄雪之上。


    他们二人从祠堂出来,不约而同看向天空。


    初雪见霁,宿命般的相融。


    第150章 她轻轻抚摸过他雕刻的这些雪花


    拜完堂, 新婚夫妇进入新房,行合卺礼。


    喜娘说着祝词,酒案上放置着的两盏酒已侯了多时, 初雪晴一直举着的喜扇也终于能放下。


    没了喜扇的阻隔, 两人终于有了半年来的第一次对* 视。


    裴霁曦定定看着她的眼睛,许多话现在不能问,可他想从她的眸中看出答案。


    初雪晴却很快将视线移到酒盏之上, 伴着喜娘的祝词,端起酒盏。


    裴霁曦也端起酒盏, 可视线并未离开她。


    烈酒入喉,暖彻心扉, 初雪晴尝了出来,是邺清特有的酒, 烈雪。是他从邺清千里迢迢带过来的吧。口中余味,让她瞬时就想起当初在军营的景象, 众人围坐篝火旁, 吃着羊肉,饮着烈酒, 高声说笑,指点江山。


    两人饮下交杯酒,该是出去宴客的时候, 景平帝特意打破规矩, 让礼官安排长公主随驸马一起宴客。


    今日的喜宴也甚是热闹, 有跟着来京参礼的武将, 有和初雪晴相熟的文臣, 还有他们的平民好友,比如一直跟着初雪晴的宋家四口人, 桑静榆医馆里和初雪晴熟识的医师,还有当初燕雀军诸人。座中众人,真是囊括了各个阶层。


    朝中文臣,尤其是今年恩科新出的女官,裴霁曦大部分都不认识,只是跟着一杯杯酒敬着。


    裴梦芝夫妇作为男方长辈帮忙招呼着客人,而苏远达既是男方长辈,又是女方恩师,因着双重身份,不停有人来敬酒道贺。往日肃穆惯了的苏尚书,难得有如今这般红观满面,喜气洋洋的时候。


    墨语作为男傧相,一直跟在裴霁曦身边。他并未留意跟着长公主的是谁,一心只放在裴霁曦身上,生怕军营那帮大老粗会不识趣地来灌酒。


    酒过三巡,有些宾客已然醉了。


    初雪晴的前岳父,桑复海吃醉了,竟忘记身旁坐着的是自己的真女婿吴长逸,反是对着假女婿初雪晴语重心长道:“你要好好对我女儿!她自幼就四海行医,不是料理后宅的好手,但是她是小辈里医术最好的,她一个女儿身,走到这步不容易!我把她交托给你了……”


    吴长逸哭笑不得地打断他的话:“岳父,这话应是对我说的,您在我们婚礼上已经对我讲过了,您放心,小婿定会谨遵您的教诲。”


    桑静榆看见父亲在那胡言乱语,却不觉得丢人。想到与初雪晴做假夫妻那几年,父亲一贯对她爱答不理,可母亲总是暗中关心她,看来,父亲那会,也并不是真的冷漠。


    林玥怡是武将座中唯一的女子,敬到她时,她起身大声唤:“嫂嫂!”


    喊完,她凑到初雪晴耳边,小声道:“表兄多年前就说你是我未来嫂嫂,如今这声嫂嫂,我终于喊得名正言顺了!”


    初雪晴闻言,看向她身旁一直沉默不语的裴霁曦,过往记忆似水倾泻,她想对他说些什么,却只能转过头,冲林玥怡笑笑。


    敬到柴富贵这桌,这桌里有许多当初燕雀军的人,如今做着各自的营生,初雪晴特意嘱咐柴富贵帮忙邀请他们,虽说都是粗人,但也没有楞要灌酒的,毕竟是长公主帮他们争取来了如今的新生。


    满脸络腮胡的王昆说不来文绉绉的祝词,举着酒杯道:“长公主殿下、驸马爷,多亏了你们,才有兄弟们的今天,废话不多说,都在酒里!”


    而当初儿子被富商打死的赵群,如今得以从牢狱中出来,也是对初雪晴倍加感激,可惜嘴笨,不知道如何表达,王昆就拿过酒瓶,大声道:“跟我一样,都在酒里!”


    初雪晴和裴霁曦都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王昆几人也满杯饮下,王昆大声笑道:“痛快!今日参加长公主殿下的婚礼,下次就该老大了!”


    柴富贵被他说的面露尴尬,远远看了坐在其他桌上的杨若柳一眼,暗自笑了笑,未作反驳。


    除了如此和谐的敬酒,也出现了一些不妥的声音。


    到了一些末流文臣这里,有些人起哄着,闹着,竟把矛头对准了跟在初雪晴身后的莲觅,“莲大人马上要跟着长公主殿下去北境了,听闻当初莲大人不仅诗词了得,更是歌舞双绝,艳冠京城,可惜一直没福分见过,今日长公主殿下大喜,莲大人不给露几手吗?”


    不等初雪晴和裴霁曦作反应,一直沉默的墨语侧身挡在莲觅前,不客气道:“长公主殿下不喜歌舞,倒是经常夸赞定远军的将士们武艺高超,在下恰巧略擅剑术,和这位大人切磋一番,如何?”


    今日是裴霁曦的大日子,墨语决不允许有人在婚宴上闹事,因此一有这种不协调的苗头,他便挺身而出。


    莲觅本就怕自己的身份给初雪晴惹麻烦,听到调戏也不敢多做反应,她悄悄抬眼看了看挡在前面的武将身影,又暗自垂下了头。


    初雪晴瞥了一眼这个末流文官,今日喜宴邀请名单,一部分是她或裴霁曦邀来的,一部分是宫中帮忙操持的,想必以为她曾在礼部任职,礼部的人便来的多了些,初雪晴只道:“礼部郎中,左廷,建祯二十年进入礼部,你上年的考绩,还是我做的,竟不知你喜好歌舞。”


    左廷一听,身上的酒劲散了大半,冷汗倏地冒了出来,正在他为自己的言行无状懊悔不已时,又一道身影走了过来。


    御史盛道文一直留心着莲觅,看见这边情况,便从自己桌上走上前来,看了看了避在长公主身后的莲觅,瞥了眼左廷,道:“左郎中,身为礼部官员,言行如此不堪,是等着御史的折子呢吗?”


    左廷不知区区新晋恩科状元竟有这么多人扶持,还只她当是一个运气好翻了身的歌姬,在酒劲下觉得自己略微调戏下她,并无大碍,如今才知自己闯下大祸,忙道:“长公主殿下,下官醉酒失言,还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下官。”


    初雪晴并未言语,只是眼神询问了下身后的莲觅。


    左廷看到她的眼神,忙又对莲觅点头哈腰地道歉。


    莲觅摇了摇头,她并不想让这些不愉快破坏长公主大婚,因她的身世、容貌,已经让人对她颇多非议,甚至有人说,长公主将她带在身边,会给她勾引驸马的机会,长公主实在不该如此。


    可初雪晴并未在乎这些流言,坚定地把她要了过来,一点点培养她,她岂能让自己再拖累长公主。


    莲觅只道:“殿下,该下一桌了。”


    初雪晴见莲觅并未追究,又看了看盛道文,盛道文了然点点头,左廷这下,免不了被御史参上一本。


    一桌一桌敬下来,裴霁曦竟一直没有机会与初雪晴说上一句话。可即便有这个机会,他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直到敬酒完毕,初雪晴才对裴霁曦道:“凤冠太沉,我着实有些累了,我先回房了,待会送客,就有劳你了。”


    裴霁曦看着她眸间露出的疲态,竟不忍心再对她说什么,点了点头,应了下来。  :


    席上杨若柳见初雪晴折身离开,想要与她说些什么,却怕太引人注目,便悄然走到莲觅身旁,私语了几句。


    莲觅闻言,点了点头,跟上初雪晴,趁着与初雪晴走在廊下的功夫,对她道:“殿下,叶老板为您送了贺礼。”


    初雪晴诧异片刻,她其实着人递了喜帖给叶馨儿,可今日却未见叶馨儿的人,她便问:“她人没来吗?”


    “只送了贺礼,应是怕自己的身份牵连殿下,并未露面。她已将京城的生意交给了杨掌柜,今日,带着家人回樟安了。”


    叶馨儿虽是并未被范英彦的谋逆案牵连,可坊间毕竟有她和范英彦的传闻,若她一直留在京城,的确会被流言侵扰。


    “她有句话捎给您——幸得识君,方识己身,前路漫漫,以君为范。”莲觅顿了顿,又道,“殿下乃是当世女子楷模,叶老板虽曾误把仰慕作倾心,但历经世事波折,想必已经明了日后如何行事。”


    初雪晴淡淡一笑,“言之过誉,每个人,都只是尽己所能罢了,我如此,你也如此,好在结果不差。我先回房,你也忙了一日,也歇歇吧。”


    即便贵为长公主,初雪晴仍旧不习惯别人伺候,不仅遣了身边的婢女,也直接让莲觅去休息了。


    莲觅看着一身喜服的初雪晴渐渐远去,心道,哪里是言之过誉,殿下低估了自己对于当世女子的意义。就说自己,也是在殿下的鼓励下,无视哪些风言风语,一心考恩科,才有了如今这般活法。


    眼尖的轻风见初雪晴独自一人离席,也悄然绕路跟了上去。


    他追上独行的初雪晴,气喘吁吁道:“殿下,您等等,我有些东西给您看。”轻风五大三粗,但他一直在裴霁曦身边,也看出这对新婚夫妇之间仍有龃龉。虽知道他们早晚会坦然相待,但仍想着自己能帮一把是一把。


    初雪晴顿住脚步,笑问:“自家人,难道轻风还准备了贺礼?”


    轻风尴尬地挠挠头,“不是不是……那个,我的疏忽,贺礼我之后一定补上,今日给您看的,是国公爷给您准备的礼物。”


    初雪晴跟着轻风走到库房,轻风带她七拐八绕,到了库房里一间偏僻的小屋,推开屋门,轻风点燃灯烛,一排排博古架映入眼帘。


    初雪晴轻步走近,看到架子上放着大小不同的雕刻雪花,有簪子、玉佩、步摇……材质也不尽相同,木头的、玉的、银质、石头的、金的……


    她轻轻抚摸过他雕刻的这些雪花,每一个雪花都有些许的不同,有的枝节甚多,有的简洁明了,有的圆润,有的尖锐……她看花了眼,但仿佛在模糊的视线中,看到裴霁曦一刀一刀刻着雪花的纹路,甚至是,在他眼盲的时候,也用手丈量着大小,不厌其烦地雕刻着。


    他手上的老茧,也许不仅是常年练武留下的,还有握着刻刀和锤子留下的印记。也许还有许多小的伤口,只是这些伤口随着他愈发熟练的雕刻技艺,越来越少。


    他雕刻的时候,在想些什么?是思念、是埋怨、还是求之不得,郁愤填胸?抑或是长年累月的习惯,让雪花成了一种打发时光的工具?


    这些个细碎的时光,只为了一个对他欺瞒、利用的女子,值得吗?


    轻风见初雪晴愣神,碎碎念着:“这些物件有原先就在京城雕刻的,也有我这次从邺清拿来的,国公爷不知道我拿了这些,聘礼那么多,他也没法事无巨细地查看。我是想着,怎么着也得让您知道他的心意,他这么多年一直想着您,一直也遗憾只给您雕刻过一个雪花簪子,后来只要空闲就雕刻一些,越攒越多,您看到的只是一部分,还有许多在邺清我没法都拿过来。”


    初雪晴眨眨眼,逼退了涌上的泪意,只笑着道:“多谢,这份贺礼,比什么都贵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