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赈灾 粮种的推广是个隐蔽活,……


    粮种的推广是个隐蔽活, 并不广之于众,在一切尘埃落地之前,对于有功的崔钧, 徐辞言两人也不能加以封赏。


    但军功不同,天下隐有纷乱之迹,西北一带饱受五大部骚扰劫掠, 这时候,正需要一个将才安定天下人的心。


    颓败多年的崔家, 因崔鸿一人又显赫起来。


    崔鸿进京后,不仅得了陛下御赐的宅邸良田无数,就连后宫的婉贵人, 也被越级封赏成了婉妃。


    上奏折子上,崔鸿为自己的外甥, 岜王萧衍请实职。


    自从几年前萧衍因为吏部事被乾顺帝斥责之后,便一直当个闲散王爷, 同批出宫建府的恭王, 当时虽然只领了个国子监的职, 但好歹有份活干着。


    这么一来,萧衍就显得有些不够看了。


    他过够了万人之上的日子, 眼下重生回来事事受挫,早就憋闷在心, 时时给远在陕西的舅舅写信哭诉。


    崔鸿爱屋及乌,对外甥心疼不已。


    乾顺帝收到折子,也反思了一下自己。


    他饱受夺嫡之苦,和一群有权有势的兄弟们斗得头破血流才成了大业,到了自己儿子那,心思就开始活络了。


    具体表现在他的偏心上面, 除了皇太子萧璟,乾顺帝对每一个儿子都是平等的冷淡,争取让他们早早绝了争储的心。


    左右萧璟那孩子纯善,等到日后他为皇,没了夺嫡的仇,还能苛责自己兄弟不成?


    乾顺帝这主意其实算不得错,特别是这几年萧璟开始参与政事,爱民惜政,手腕不俗,得了大多数朝臣的欣赏。


    东宫既有能耐,其他皇子自然是越平平无奇越好。


    但眼下崔鸿的折子都上来了,他又不能没什么表示。


    乾顺帝头疼了两天后,终于下定决心,给萧衍安排了个不大不小的职位,实在是他看自己这儿子看得很明白,本事不足,你敢给他干大事,他就敢给你捅大篓子。


    顺手地,他给另一个儿子,恭王萧逸也升了官。连带着受母家牵连的七皇子,也放出宫去建府了。


    消息传出去以后,几个皇子都乐开了花,纷纷设宴庆贺。


    不是他们夸张,历朝历代,做皇子做成他们这样的,也是少有了。


    徐辞言一场宴席都没去,他回京以后事务又繁忙了起来,每日处理礼部大小事情,再加上又是一年科考大年,礼部尚书大手一挥,把会试的事情压在他头上去了。


    当考生考试的时候不觉得,等到当考官了,才惊觉这考务工作有多难做。


    到了夏来科举事毕,新科游子们开始打马游街了,江南一带又突然爆发了水患。


    扬州府内河堤坍塌,决堤的河水一连淹没了数百里,百姓流离失所,哭嚎满天。


    而当地官吏赈灾不力,油锅里的银子都敢捞起来花,逼得百姓写血书告官。


    十里扬州繁华之地,能在那当官的,谁背后没有几个权高位重的靠山,此去赈灾之人,能力,地位,一个都不能缺。


    五月初二,乾顺帝下旨,命太子萧璟至扬州赈灾。身为詹事府少詹事,太子属官,徐辞言放下礼部事随行。


    官船从京城出发,沿着运河一路向南。


    “老师。”萧璟整理完思绪,抬腿迈出屋外,就见徐辞言一袭青衫,站在甲板上看天,眉目凝重,若有所思。


    自从离京之后,萧璟就时时撞见徐辞言这副神情,他只以为老师是在为灾情担忧,并不多想。


    “殿下,”听见呼唤,徐辞言顿然回神,转身看着萧璟笑笑,“怎么了?”


    “关于赈灾的事我拟了章程,还请老师看看,有没有要改的地方。”萧璟开口,把手里写满小字的册子递给他。


    多年观政,萧璟的行事成熟了许多,但他毕竟是第一次出宫赈灾,徐辞言此次随行,亦有指导之意。


    “殿下想得全面,”徐辞言接过册子翻了翻,“接下来的部分就不是现在能定好的了,等到了扬州和官员们交锋,才能随机应变。”


    徐辞言暗中叹了口气,只是寻常赈灾还好,最要命的是,原著里记载,太子萧璟就是在这次赈灾里出了意外,没了命。


    乾顺帝重视太子,此去赈灾,不说明面上的侍卫,就是暗地里的喉官衙也是十分警醒。随行的大小官吏都被暗中吩咐过了,一定要保证太子能平平安安地回来。


    这番戒备之下,哪怕原著里萧璟纯善,心机不深,也不至于会被病患传染,以至病死。


    更何况,哪怕是前头赈灾不力,扬州府物资丰沛,疫病也没严重到那个地步。


    除非是有人算计。


    “紫玉,”看着拿着册子若有所思的太子,徐辞言心思一动,朝一旁的小太监挥挥手,紫玉一愣,小跑过来。


    “若是…………”


    …………


    到达扬州城那日,天气阴沉,乌云绵延一片。


    扬州的官吏已经在渡口候驾了,百姓血书告官的事情一出来,乾顺帝就先斩了扬州知府,把血淋淋的脑袋挂在官衙门口,警醒众官。


    眼下的知府,是从同知提拔上来的,姓常,常庄。


    常知府看着远处声势浩大的一群人,一抹冷汗,忙不迭地凑上去。


    “下官见过——”


    “免礼,”萧璟急匆匆地往里走,没有寒暄的意思,“府内灾情如何?”


    “是,是,”常庄连忙边走边汇报,“眼下水势已经停了,但是被淹了的地方水依旧没有退下去,最严重的康佳、许阳两个县已经住不成人了,下官已经派人在城墙边上搭了棚子,供难民住……”


    “疫病呢?”徐辞言突然开口,“可有疫病?”


    “没有!”常庄见他年纪轻轻,面容俊秀,却着三品官服,走在距离太子最近的地方,就明白这是谁了,心底不免无比庆幸。


    “徐大人放心,几个遭灾的地方下官都派人仔细去看了,绝对没有爆发疫病!”常庄神色真诚,他犹豫片刻,到底不敢隐瞒。


    “只是……康佳县下面有个武定镇,就在河下游那  ,只有一座桥可以去到镇上,那桥被水冲塌了,还在派人修着。”


    “知道了。”萧璟脚步一顿,点点头。


    从渡口到城不远,常庄心底有些纠结,眼下正是饭点,他早早在城里设了宴席,绝不让这些京里来的大人有一点委屈,但看太子这番心系灾情的神色,怕是不好开口。


    果不其然,坐在马车上时,太子连带着几个官吏就都自觉地掏出个干饼,面不改色地吃了起来。


    常庄心底的谋划落了空,其他几个扬州的官员心底却松了口气。


    东宫如此,他们赈起灾来,才不至于畏手畏脚。


    到了城外,萧璟一声令下,人马便分成几路,前往不同的地方赈灾。


    但他自然是要留在扬州府城的。


    哪位官吏负责哪一块,是早早就讨论好的了,徐辞言领了修河堤的差事,率着工部的官员往河边赶,走之前,他朝紫玉投去个眼神。


    神色戒备的小太监冲他点了点头。


    许是被人头吓怕了,又或是屈服于赈灾之人的身份,扬州的官员收敛了许多,难民营建得很是样子。


    萧璟到的时候正在放饭。


    板车拉来了一桶桶的粥水,百姓们排成长队,手里拿着瓦片充作碗,等着官兵们舀粥。


    他朝底下人使了个眼神,几个侍从就匆匆地跑过去掀开盖子,充分搅动以后舀了一瓢粥起来,仔细打量。


    “大人,”其中一个跑过来回禀,“没问题。”


    赈灾的粥都是有严格规定的,特别是乾顺帝才派人放了粮,百姓们吃了,饱不至于,但绝不会饿死。


    “嗯。”萧璟心底一松。


    他们这一行人实在显眼,早有百姓悄悄地打量着了,半晌之后推出来一个衣衫尚且齐整,面容也算得上干净的老者出来。


    “敢问可是朝里派来赈灾的大人?”老者小心翼翼地问。


    “正是,我乃本朝太子,”萧璟神色温和,亲自上前两步朝那老者回了个礼,“敢问老大人可以何指点的?”


    “没有没有,”老者赶忙摇头,重重地朝他一礼,“就是前头那些日子没饭吃,现在也好了,还有大夫来给我们治病,老朽代扬州百姓,谢谢各位大人。”


    “应该的应该的钱。”一时间官员纷纷回礼。


    知道萧璟的身份后,灾民们心底大定,特别是这般人物竟然会来难民营看他们,更是让他们感激得几欲落泪。


    一时间,就连排在后头等着放饭,有些躁动的几个都安静下来,老老实实地等着。


    有几个难民见萧璟亲和,也大着胆子过来搭话。


    “大人,”其中一个妇人神色焦急,抱着手里的襁褓落泪,“我家小儿病重,大夫说城里差药救不活他,求大人救命啊!”


    一听病字,萧璟神色立马崩紧,随行的太医闻言,取出一块布围着嘴,小跑上前掀开襁褓仔细把脉。


    半晌才松了口气,远远地汇报,“殿下,不是疫,只是着了水受了寒,小儿体弱,这才发起病来。”


    “药我们带的有,”萧璟点头,立马安排下去,“有牢沈太医写下方子放药。”


    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为防大疫,是要派人熬些预防的汤药给百姓喝的。


    一直在难民营待到了晚上,萧璟才到了住处,是被砍头那知府的宅子,地方够大,布置也精巧。


    饭才吃了两口,常庄又来报了,说是扬州府里的那些富户要给官府捐粮捐钱。


    当着萧璟的面,常庄忍不住诉苦,“殿下有所不知,朝廷赈灾粮到之前那久,下官也派人去找过他们,都不是要,是以官府的名义借,都一个个推诿得!”


    “若此次来得不是殿下,怕他们还不肯呢。”


    这事情是早被报上去了的,萧璟心底不虞,扬州世家大族众多,平日里侵占土地田庄就算了,大事之下还敢如此。


    早几年他不屑于用这些心计,眼下却熟稔于心,萧璟搁下碗笑了起来,“你去和他们说,本宫感念他们的恩德,待灾情平定后,自会派人收录府内诸家的事迹,以承天子。”


    这是要他们大出血啊。


    常庄心底戚戚,前头官场还有人说本朝东宫品行出众心系于民,就是手腕上硬直了点。


    果然捕风捉影之话,不可多信。


    他应下之后便出去了,萧璟接着处理其他的政事。


    常庄此人,没有前任知府油锅里捞银子使的胆大妄为,也差了几分主政的果敢和决断,赈灾诸事上,他除了沿用惯例的那些,其他的都没敢多管,等着上官来处理。


    大到粮食的筹备、河堤的修建,小到一灾一民的安排,都要萧璟重新抉择。


    第92章 明枪暗箭 夏来雨水多,河面上……


    夏来雨水多, 河面上涨飞快。


    此次决堤的浦河是长江的支流之一,流经扬州府内五县十三乡,亦是扬州水运线路上的一大通路。


    与重要的地位不同, 浦河的堤坝是数百年前所修建的了。


    乾顺帝一直有心想要重建,但这些年来浦河一直安安稳稳的,莫说大的汛灾, 就是小灾都没闹过,朝廷便把重心放在了黄河流域的治理上去了。


    谁曾想这次闹了个大的。


    徐辞言带着河工在水里泡了一天一夜, 才把情况摸排清楚,等到上岸的时候,每个人都是面色惨白唇色青紫, 配上湿漉漉的长发,活似水鬼上了岸。


    主司的工匠姓刘, 刘朴,年过半百, 在水利一事上钻研多年, 是朝野上下公认的大家。


    刘家上下都学这一块, 这一次前来的,除了刘朴, 还有他儿子刘格。


    天公不作美,他们来到河边没多久就下起了大雨, 倾盆大雨打在脸上,打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好在刘朴这些年四处河水里泡惯了,还算适应。


    一开始他还担心这位以文才出名的徐大人受不了苦,还托自家儿子小心照应。


    等到上岸的时候,就见刘格神色奇异地冲他使眼色,再点点一旁捞着袍子挤水的徐辞言。


    “爹, 你看那!”刘格悄悄一指,刘朴应声一看,正见徐大人露出来的裤脚破开,露出被水泡得肿胀的一指长伤口。


    “大人,您受伤了!”刘朴大惊失色,赶忙上前搀扶,“大夫,大夫呢?”


    “无事,回去了让大夫帮忙看看就行。”


    徐辞言低头看看,那伤口是被水底的碎石刮的,看着可怖,但被水泡了那么久,只剩下麻木的感觉了。


    他看着面露疲态的刘朴,柔声开口,“倒是刘大人,本该安享天年的时候,还为了朝廷奔走,实在令人钦佩。”


    “河水寒凉,待回去后本官请太医来为您诊脉,还请大人不要推辞。”


    “如何敢当。”刘朴有些羞愧,到底知晓自己的身子骨,没有多加推辞。


    徐辞言对他好言自语,他也愿意多和这人说两句,到时候陛下问起来,他也有得答。


    “如何修这堤坝,下官倒是有点想法了,只是还需要演算一下能不能行。”


    “总不过还要等水退下去才能动工,”徐辞言叹气,“本官对算学倒是有点心得,若是大人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开口。”


    “是吗?”刘朴一愣,设计一整个河堤,对他来说确实是个大工程,其中要计算的地方不计其数。


    如果徐大人愿意帮忙,说不定要更快一点,更何况这徐大人六月及第,文采出众,虽然前头没听说过,但在算学上应该也是大家。


    “那老夫就不客气了。”刘朴点点头,“若是河堤能成,老夫向陛下汇报时,自然不会少了大人的功劳。”


    徐辞言笑笑,等到一行人坐上了马车准备回去的时候,刘朴突然听他开口。


    “刘大人,”夜色里年轻官员神色看不真切,语调飘忽,令人有种说不出的毛骨悚然,“您看这河道决堤,是天灾,还是人为?”


    “大人怎么会这么想?”刘朴一愣,有些不可思议,但还是认真答了,“河道坚固,若是人为,除非是用到火器,不然绝不是一两日功夫能做成的。”


    “老夫看了,这决堤的地方不远就是农田,每日里往来农夫无数,众目睽睽之下,谁又有本事做出这样的事来呢。”


    “是吗,”徐辞言笑笑,没有多说什么,“是我想多了。”


    …………


    回到知府宅邸的时候已是半夜,主院里依旧灯火通明。


    “殿下在做什么?”徐辞言收拾好伤口,换了身衣服出门,随手拉了个小太监问。


    “是徐大人啊,”那太监被人拽住,神色一愣,随即笑开,“殿下正在书房呢,早些时候吩咐了,说您一回来就让人去唤他。”


    哪有东宫等着去见臣子的,徐辞言有些无奈,“不用,我这就过去。”


    他抬脚往主院去,进了院子就遇见了紫玉,年轻的总管太监神色奇异,急匆匆把人带到了书房。


    “徐大人,这扬州果然有问题,”紫玉焦急地开口,“这几日里,只要殿下一去难


    民营,就会有难民往他面前凑!”


    “好在您吩咐后,奴家都让人拦住了。”


    “呵,”徐辞言轻笑一声,语气里说不出来的冷,“向来是官民两条道,寻常的百姓莫说是见到东宫,便是见到衙门里的衙役,都不会凑上去。”


    “怕是有人在背后里弄鬼啊!”紫玉急得掉眼泪,“赈灾事大,满朝上下都在盯着殿下,若是出了什么岔子,不说别的,就是陛下那关也过不去啊。”


    “好了,”徐辞言叹了口气,“吩咐下去,守好这屋子,绝不能让别人近了殿下。”


    “我估摸着那个武定镇,怕是有时疫了。”他眸色幽深。


    “老师!”一听这话,萧璟蹭地就站立起来,神色焦急,“这话咋讲?”


    “殿下莫急,”徐辞言解释,“这只是下官的猜测,具体的事情还要等桥修通了,才能派人去武定镇里查探。”


    “往好处想,武定镇独居一隅,那桥又是在大汛开始就冲断了的,这月里去过那地方的人该是不多,若是时疫爆发起来了,也好控制。”


    “只是殿下这些时日,万不能再出去了,赈灾事务臣能处理的自当处理,不行的,再派人来通知殿下。”


    “本宫知道了,”萧璟神色愣愣,很快坚定起来,“有劳老师了。”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他以东宫的身份出现在扬州时,便成了整个扬州灾民的主心骨、定海神针,萧璟知道,若是自己出了什么事,天下定当大乱。


    到那时死的人,就不是一个两个的了。


    “不知道还有多少暗中的刀剑对着本宫的,”萧璟抿抿唇,“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


    “来人!”他唤了一声,室内忽然就出现了个穿着黑衣的身影,落地无声,身手不俗。


    “自明日起,为示赈灾决心,本宫要巡视五县,与灾民共存亡。”


    “沿路的衣食住宿,都安排好了。”书房之内,萧璟神色幽幽,眼眸中好似燃着一簇火。


    …………


    东宫出巡的消息传出去后,扬州上下民心大振。


    第二日一早,有百姓来到知府宅邸门口一看,果不其然一副出巡的架势,高头大马拉着一架马车,其后跟着的侍卫太监不计其数。


    一个衣着华贵的少年被人簇拥着出来,那场面,那气度,不是东宫还能是谁。


    “殿下,”徐辞言亲自搀着萧璟上了马车,神色温和,“此番巡视,还望殿下保重自身,府城之事,有下官打理。”


    说罢,他松开手,目送着马车一路驶去。扬州官府负责送折子的衙役们,今日也不再往这屋子里送,而是送到衙门里,徐辞言下榻处。


    谁也没注意到,人群里几个百姓看好了马车去的方向,匆匆离去。


    东宫虽不在扬州城内,赈灾事务却没有耽误,雨水过后天气晴好,难民营里,领完餐食的百姓也喜欢聚在日头下晒太阳,精神肉眼可见地好了许多。


    河水渐渐退去,露出河岸断裂的堤坝。


    徐辞言在衙门里一边忙着主持赈灾,一边帮着刘朴几个设计新堤坝,这般忙碌了几天以后,出事了。


    …………


    太子巡视诸县,住的是民宅。


    为了防止意外,侍卫们还会同时租下别的几座宅子充作疑宅,租宅子的人只知道自己租的那座,总的只有为数不多几个人知道。


    就在抵达康佳的第二天,其中一座宅子失火了。


    火是从隔壁烧起来的,农家院子小,又堆了些稻草柴火之物,一烧,便烧了大片。


    好在才发了汛灾,水不难找,侍卫们行动有序,很快就把火灭了。


    “万幸,”紫玉跟在萧璟旁边,颇感庆幸,“殿下昨日并未住在这处。”


    “启禀殿下,”侍卫统领匆匆地跑过来,“起火的那间屋子只有个独居的老妇在,已经烧死了。”


    “仵坐过来看了,说是做饭的时候突发恶疾倒了下去,没人看火,这才烧了起来。 ”


    “呵!”紫玉冷哼一声,声音尖锐,“真是好笑,什么恶疾这么巧,就赶在殿下来的时候犯了!”


    “再查!你们查不清楚,就让喉官衙的人来!”


    “是,是。”统领一抹额上冷汗,有些戚戚,倒不觉得这事是冲着谋害殿下去的,只觉得是场意外。


    毕竟五座疑宅里只这一处出了问题,还不是殿下下榻的那处,若是意在谋害东宫,为何不把五座都点了?


    这般蠢的计谋,和这种株连九族的大事实在是不匹配。


    喉官衙的人来得很快,其中一个男子蹲在地上,细细地摸过每一寸残留的灰尘,摸到一处的时候,神色巨变。


    “殿下!”他僵在原地,面上肌肉抽动,却不敢动作,“这处有尸体被烧焦了。”


    尸体!


    一时间众人纷纷变色,虽是疑宅,但也派人来打扫过了,怎么会有尸体!


    …………


    府城内,徐辞言得了消息,推开暗室的门。


    那暗室的桌前坐了个少年,听见动静一抬头,面容与远在康佳的“萧璟”无二。


    “殿下,有动作了。”


    徐辞言神色凝重,递给他两封密报,第一张上细细写了疑宅失火的事,第二张则是下头官府递上来的消息。


    通往武定镇的桥在退水后修好了,前去探查的官吏发现整个镇内尸横遍野,最为可怖的是,里面有些人,像是病死的。


    时疫,一时间,官吏心底不由得冒出一丝凉意。


    “武定在河下游,没被捞到的尸体被河水冲到武定,堆积在那,天长日久的就成了疫病的源头。”


    徐辞言深吸一口凉气,“桥断了,受困的百姓出不来,消息也递不出去,小小一个镇没有多少食物药材,硬生生地熬死了。”


    捏着手里的纸张,萧璟重重地闭上眼。


    “疑宅里出现的那具尸体是染病死的,那日去救火的侍卫都隔离起来了,太医说有几个已经发了病。”徐辞言叹了口气,“好恶毒的计谋!”


    五个人,负责五所疑宅,想要知道东宫具体落脚之处何等之难,所以幕后之人不在此处设招。


    他点了一把火,化主动为被动。


    疑宅被烧,就算萧璟本人不去,也会派亲信去查探情况,只要人去了,接触到那座屋子,就可能会染上病,再带回给东宫。


    几日之内死了一镇人,可见这病来势汹汹,若是东宫真的染上病,生死难料。


    徐辞言心底盘算着,若是他没猜错,其后一定还有招,或是截杀太医,或是在药材处动动手脚,一环扣一环,奔的是要萧璟命去的。


    “好在咱们早有防范……”萧璟亦起了满背冷汗,那出现在康佳的“萧璟”,是喉官衙的人伪装的,真正的他一直待在这暗室。


    “殿下,”徐辞言当机立断,“扬州不安全了,殊知还有多少明枪暗箭在等着。”


    “您暂且在这暗室里多待几日,等到赈灾的事务一完,咱们立即返京!”


    第93章 恨生剧毒 东宫遇刺的消息经由……


    东宫遇刺的消息经由喉官衙八百里加急传往京城, 而就在这几日里,京城亦发生了件天翻地覆的大事。


    乾顺帝遇刺了。


    “怎么说!逸儿可有事!”


    皇宫里,乾顺帝满目赤红, 怒发冲冠。


    大殿里跪了一地人,前来参加宫宴的官员女眷全都被喉官衙看着,将哭未哭地缩在一团。


    徐出岫一身的血从内室里钻出来, 就被乾顺帝喝住。


    “禀陛下,”徐出岫跪地, “那剑上为‘恨生’一毒,此毒乃关外秘药,无色无味, 溶于酒中令人沾之即死,好在臣用药吊住了命, 若要解毒,还差一味药。”


    她顾不上被乾顺帝怪罪, 膝行两步, “还请陛下派人寻找百年血脂。”


    鸿喜大喜过望, 赶忙开口,“陛下, 年前南边进贡了一盒,就在私库里头。”


    听闻有药, 乾顺帝大松一口气,重重地坐下,“去取!鸿喜你跟着去,只要能保住四皇子的命,有什


    么要用的,不必来禀朕!”


    “是, 是!”鸿喜赶忙往内室去,有了药,几个太医急忙忙地在殿内炮制处理,床榻旁,徐出岫鼻尖冒汗,出针只见残影。


    鸿喜探头一看,来时还好生生的四皇子,眼下和死人差不多,七窍里溢出来的全是黑血。


    老天爷哎!


    鸿喜焦急地等着,脑子里不住地回想着今日里发生的事情。


    婉妃娘娘有孕,乾顺帝大喜过望,升其为贵妃,形同副后,封册典礼过后,宴请内外群臣命妇。


    宴席开始时,乾顺帝给几位皇子公主赐了菜。


    得了菜的众人上前谢恩,太子不在,四皇子恭王为长子,自然是第一个上去,偏偏人还没说两个字呢,口鼻就开始冒出黑血,啪地倒下去了!


    若不是赐菜,那盘菜,本该出现在乾顺帝桌子上的。


    这毒,是冲着皇帝去下的!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往殿内一站就是一整夜,气氛越发地压抑,鸿喜心底不断祈求各路神佛,好在天将亮的时候,好消息终于传来了。


    “禀陛下,”一夜施针,徐出岫是被人搀扶着走出内殿的,“臣等幸不辱命,恨生已解,恭王殿下也醒了。”


    “好!”乾顺帝大喜过望,顾不上太多,抬脚就往内殿去。


    百官们见着情景,也松了口气,心神一松,几个体弱些的官员忽地就晕了过去,女眷那边,更是倒了大半。


    “殷大人,”鸿喜看着场面,忍不住叹了口气,“把人就这么留在殿里也不是个事,别出了人命。”


    “公公心细,”殷微尘一身鱼龙服,灯火幽微,过于艳丽的面容上染了血,他抱着剑扬唇一笑,阴沉沉地好似厉鬼。


    “去,”他朝旁边的小旗一颔首,“找两个太医来,给几位大人看看。”


    “女眷那边,去请贵妃娘娘安排。”


    女眷之首,一席华服的崔流筝抬起头看他,短短几月,从贵人升至贵妃,执掌宫权,宠冠后宫,她的脸上却没有多少欣喜的神色。


    徐出岫半靠在椅子上缓着,视线落在她那时,神色一顿。


    封锁的殿里忽然进来个小旗,凑到殷微尘耳畔低语,不过一刹,殷微尘嘴角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顾不得殿内众官,快步向屋里跑去。


    乾顺帝正坐在榻上,心疼地和有气无力的恭王说话,见他进来,心底一跳。


    “禀陛下,”殷微尘匆匆跪下,“太子遇刺了。”


    …………


    短短几日,陛下和太子接连遇刺,京城一时间风声鹤唳。


    四皇子恭王解了毒之后,就回到了王府养伤,徐出岫是第一个找出解毒方子的太医,被乾顺帝派了出来,住进王府里。


    “咳,咳咳——”


    偌大的厢房里装饰典雅,少见金银,多以粗陶淡玉作饰,恭王妃焦急地捏着帕子,不住地往床榻上探脑袋,“徐太医,我家王爷怎么样了?”


    “王妃放心,”徐出岫斟酌着开口,“毒既已解,王爷便无生命危险了,只是到底伤了根本,日后可得精心养着。”


    “这几年里,忌大喜大悲,饮食上也要多加注意。”


    “好,”恭王妃通红着眼眶,泪珠不住地打转,“有劳徐太医了。”


    “我家王爷已经够与世无争了,怎么还——”气急之下,她没忍住抱怨一句,徐出岫神色一凛,赶忙打断,“王妃慎言。”


    萧逸的毒是因乾顺帝才中的,恭王妃这般抱怨,若是被有心人听到了,怕是要惹出大祸。


    “我——”恭王妃表情一僵,也反应过来了,赶忙走到屋外四处打量,见没人才松了口气。


    脉已经诊了,徐出岫也不再多留,她走到院子里的时候,听到萧逸正低着声音和王妃细语。


    “音棠,委屈你了,”萧逸的声音有气无力,他是城里有名的多才公子,一席素衣俊秀似仙,眼下唇色发白,也有种谪仙落尘的美感。


    “身在我这个位置,争也是祸,不争也是祸,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


    飘渺的声音淡去,徐出岫握了握手里的药箱,神色不变地走了。


    两位皇子都有了事,一时间,朝臣们都忍不住嘀咕起来。


    无论怎么看,这场面最大的受益者是岜王,萧衍。


    陛下若是出事,自当传位于东宫,但东宫若是也死了,居长的恭王无得力外家妻族,甚少插手朝政,七皇子被母族拖累,也无力相争。


    这么一来,就只有他了啊。


    有婉贵妃和崔大将军在,难道朝臣还能推举底下那几个未长成的孩子登基吗?


    消息传得满城风雨,乾顺帝自然也有所怀疑,只是没有确凿的证据,他也没多说什么,仅仅冷淡了萧衍的生母婉贵妃,并将淑妃也提为贵妃,与之相庭礼抗。


    淑妃是太子的养母,这是在昭告天下人,哪怕有崔鸿这么个将才在,他的心意也未变,东宫地位稳固。


    翊坤宫里,崔鸿被内侍引着,健步如飞地进了主殿,婉贵妃崔流筝坐在主座,垂着头不知道想些什么,倒是萧衍焦急地站起来,一看见崔鸿,大喜过望。


    “舅舅!你来了!”萧衍大步上前,笑意灿烂。


    “臣拜见贵妃娘娘,”崔鸿未理他,直直地跪在主座面前,眼眶发酸,“敢问娘娘安好?”


    “阿鸣,起来吧,”崔流筝站起身,轻轻地唤弟弟的小名,也有些哽咽,“你老了。”


    这话一出,崔鸿再也按耐不住,痛哭出声,“娘娘,臣弟如今回来,也算是能够娘娘撑腰了。娘娘若是有什么委屈的,尽管开口,万望保重自身啊。”


    “我有什么委屈的,”崔流筝浅浅地笑笑,崔鸿是她一手带着长大的,自嫁人一别,至今数十年未见,姐弟重逢,总是让人开心。


    “先皇后慈善,淑贵妃亦不是狠辣之人,我这些年在宫里,除了孤寂了些,倒没受什么委屈。”


    “什么孤寂,娘这宫女太监比我府里都多了,”萧衍见崔鸿眼睛都没往他那瞟一眼,有些不虞,他赶忙把崔鸿扯到一边,“舅舅,这次的事情是你做的?”


    这孩子,崔鸿皱皱眉头,到底没说什么,只是摇头,“臣怎么敢做这般大逆不道的事情!”


    “宫闱人多口杂,慎言。”崔流筝又恢复了波澜不惊的样子,从崔鸿进来的那一刻,殿里的宫女太监已经悄无声息地退出去了。


    只是到底不是内殿,坐在这还能听见外头宫女行走的声音。


    “娘怎么连自己殿都管不好,”萧鸿有些不虞,“这次宴会也是,若不是娘没准备妥当,怎么会让人怀疑到我头上!”


    这几日老有些不长眼的,暗戳戳来笑他偷鸡不成蚀把米!天知道萧鸿有多无辜!


    啪!!!


    重重的巴掌声在殿内响起,外头的宫女们心头一跳,赶忙又跑远了些。


    萧鸿茫然地捂着脸,热辣辣的痛意让他一时间甚至反应不过来这是个什么情况,“崔鸿!你竟敢打我!”


    崔鸿桀骜,自诩为长辈,


    哪里怕他,冷笑地扬起手,“打你怎么了!敢这么和你娘说话,我看你是皮痒了!”


    他疼爱萧鸿,是因为这是他姐姐的儿子,可不是因为他是什么狗屁皇子王爷!


    此次乾顺帝是在姐姐的庆宴上出的事,人言可畏,姐姐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身为儿子,崔鸿不心疼就算了,还敢在这里抱怨!


    挨了打,萧鸿气得脸色铁青,好在他还知道打他的人不仅是他舅舅,更是他最大的靠山,没敢闹出来,只是愤愤地往殿外跑。


    好他个崔鸿,无人的角落,萧衍轻轻碰了碰自己的脸颊,疼得龇牙咧嘴,眼底满是恶毒的恨意。


    等他日后登基了,看他怎么收拾这个目无尊卑的狗贼!


    “这孩子也不知道随了谁。”内殿里,崔鸿愤懑不平,有些心疼地看向崔流筝,“我都听说了,这些年了他就算进宫,也没想过到你这来看看。”


    “当年我只是小小一个贵人,人轻言卑,有什么好看的,”崔流筝笑笑,“这孩子本来只是蠢笨,有他屋里人管着,也闹不出什么大事。”


    “也不知道这几年是犯了什么邪,越发地蠢笨起来,”崔流筝笑里有些厌烦意味,“你打他这一下,他竟然忍下来了,果然是有所图谋。”


    “东宫立得好好的,就算东宫没了,四皇子乃孝贤先皇后所生,居嫡又居长,虽是闲散了些,但这反倒是不起眼的小毛病。”


    崔鸿摇了摇头,“哪里轮得到他,更何况,立储大事,自有陛下做主,我虽狂妄,却也不是看不清势头的。”


    “闲散……”崔流筝神色有些莫名,像是伤心,又像是讥讽,“她走了,她的儿子,到底也不像是她。”


    “姐姐,你。”崔鸿心底一紧,有些紧张地看向崔流筝。


    谁也不知道,当年先帝手下这么多儿子,家里看中的是居长的二皇子,是崔流筝一眼压中陛下,才换来他的官职。


    潜邸后宫这么多明争暗斗,没有一个人奈何得了崔流筝,这位婉贵妃,绝非俗物。


    这么多年里,崔鸿唯一见到的,能让他姐姐犯下大错的,只有四皇子之母,建朝初期便因病去世的孝贤皇后一人。


    奈何,奈何。


    “我连她死都不在乎,又怎么会在乎她的儿子。”崔流筝神色淡淡,起身往殿里走,“你放心吧,我会没事的。”


    她这个人,向来是在意自己胜过在意他人,往年倒是有一个让她连自己都不顾了的,只可惜那人看不上她。


    既然如此,又有什么意思呢,总归无论发生什么,她有把握好好活下来的。


    看着姐姐的背影,再看看这富丽堂皇的大殿,崔鸿深深地吸了口气,转身出宫。


    崔流筝可以不在乎,但是他不行,萧衍和她打断骨头连着筋,若是一朝不慎就会牵连到姐姐。


    他得找个人看着,别让他惹出什么祸事来。


    第94章 风起 徐辞言回京的时候,已是……


    徐辞言回京的时候, 已是五月,又一年端午。


    太子奉命出京赈灾,虽出了遇刺的蛾子, 但好在人安好,差事也办得十分圆满,扬州上下百姓, 无有不夸赞的。


    赈灾有功,又得民心, 这是一等一的好事,乾顺帝一声令下,出宫建府的三位皇子率领百官, 于城门相接。


    午间日光璀璨,明亮亮的阳光照在京城高耸入云的青石城墙上, 萧璟坐在车架里,徐辞言立在外头, 抬眼看向不远处浩浩荡荡的一群人。


    最前头的是他少得见的恭王, 在他左侧稍微落后点的位置, 萧衍不情不愿地站在那。


    萧衍身边站着的不是之前的长随,反倒是个陌生男子, 眼神锐利,带着行伍间才有的气息, 应该是崔鸿给外甥安排的人。


    每当萧衍有什么异动的时候,那长随便暗中一使劲拘束住他,这么一来,虽然萧衍脸是越来越臭了,行为倒不出格,老实得不行。


    有几个熟悉他品行的大臣都诧异了, 悄悄地拿眼睛瞥他。


    萧衍的后头,则是七皇子,虽然出宫建府了,但没封王,想来是乾顺帝心里还膈应着江家的破事。


    眼下,七皇子眉眼低垂着,不发一言。


    车驾越发靠近,文武百官率先跪下行礼。


    “臣等恭迎殿下——”


    “诸位免礼。”萧璟很自然地应对,下了銮,快走两步扶起最前头的首辅黄兴和,态度亲和地寒暄两句,再看向恭王。


    “四哥,”萧璟神色有些担忧,“听闻四哥遇刺,眼下怎么样了?”


    “有劳你惦记,”萧逸轻飘飘地笑笑,面容惨白,在阳光底下甚至显得人都有些透明了,“还是那老样子,太医说少来也要养一年呢。”


    萧璟神色越发凝重,他叹了口气,亲自给萧逸敛了连身上披着的白狐披风,五月初盛夏来了,别人都已经穿上轻薄的夏裳,只有他还这般畏寒。


    “我此去扬州,也得了些方子,等会去了就派人送到太医院去,看看能不能用。”萧璟开口,“只是不知道是哪位太医负责四哥的身子。”


    萧逸笑笑,视线移到萧璟身后,安静候着的年轻官员身上,“也是有缘,恨生是关外奇毒,太医院里只有一人能解,正是徐侍郎的妹妹,徐司监。”


    “家妹曾拜游医,对疑难杂症倒是有些见解,只是年岁差了些,医治其他病时,只怕不如太医院其他太医老练。”


    被人点到了名字,徐辞言笑着开口,不动声色地就把扣在徐出岫头上的高帽子给摘了。


    “哪位游医?”萧逸又追问。


    徐辞言不答,萧璟瞥见他神色,马上把话题给转了回去,“城外风大,本宫观几位老大人都有些受寒,倒不如先进去。”


    “还有四哥,”萧璟露出不赞成的神色,“倒是本宫带累四哥再此受寒了。”


    “哪里,看见你平安归来,我心底也畅快。”萧逸瞥了眼徐辞言,对自家弟弟这母鸡护崽子一样的神色有些好笑,顺杆子往下爬。


    太子发话,人马又动了起来,萧璟亲自把萧逸扶上马车,才自己进驾。


    不管实情如何,这兄弟和睦的一幕倒是让几位老大臣心底轻快几分。


    徐辞言自然也回到了百官的队伍里,他和几位相熟的官员互相谈笑几声,一武官打扮的壮汉就大马金刀地挤过来,把其他几位官员挤到了一边。


    “徐大人,”对上徐辞言似笑非笑的表情时,崔鸿心底有些复杂,“多谢大人引荐之恩。”


    他郑重地行了个礼,一时间引得百官侧目。


    “崔将军这是何意,”徐辞言一脸震惊,赶忙避开,“我只不过是和陛下提了两句,也是将军有大才,才能得陛下青睐。”


    他说话一贯是这种滑不溜秋的作风,从不落到实处,和别的文官没什么不同。


    崔鸿心底越发五味杂陈,先前因为萧衍的信,他对徐家无甚好感,城外护国寺,自己的手下在人面前惹出这么大麻烦,又让崔鸿有些丢了面子的羞恼。


    这般之下,无论朝中人怎么夸赞,崔鸿对徐辞言都一贯有些高高在上的不屑,不屑于对方只能通晓些笔墨,不似自己,御马横枪,上阵杀敌。


    要知道大启有才的文臣多如牛毛,而堪用的武将屈指可数。


    直到这人伴驾东宫出行后,崔鸿才意外得知自己受到乾顺帝重用的真相。


    一篇从凤安来的《论将策》,让乾顺帝下定决心。其中对他的分析,中肯又全面,让崔鸿自己看了,都有些心惊。


    先前的恼怒和鄙夷,一下子都化成了愧疚和羞涩。


    “徐大人不认,下官也没什么好说的,”崔鸿沉声开口,“他日若有机会,自会相报。”


    徐辞言轻笑一声,并不言语,眼睫抬起,目光长长地落在城外叠峦的高山上,“本官听闻鞑靼不安定,想来崔大人不日就要领兵出征了吧。”


    “夏日水草丰茂、马匹也正是身强体壮的时候,”崔鸿叹了口气,目光倒毫无畏色,“五大部贼心不死,自然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正好,待陛下一声令下,我便整装戎马,将其打得屁滚尿流,不敢再犯!”


    “大人果然豪情,”徐辞言坦然一笑,朝他拘手行礼,“本官提前在此,祝大人凯旋!”


    “一定!”崔鸿回礼,一转身,又大马金刀地走了。


    “这崔将军真是脾气古怪,”被挤走的几个同僚一连莫名地凑过来,看向徐辞言的目光有些感慨。


    “你都不知道,这些日子咱们上朝都难过了,说不准什么时候他就在那冷言冷语两句呢。”


    “对你倒是亲和。”


    徐辞言笑笑,“这么看我这些日子不在朝,倒是躲过一劫。”


    他对崔鸿说的那个人情倒是没多在意,至少眼下,他还用不到这个人情。


    某些意义上来说,崔鸿派人把萧衍管得死死的,对他反倒是有些不利了。


    毕竟萧衍再怎么样也是皇子,他不自个做些大的,徐辞言想要下手,


    还得筹谋一下呢。


    萧璟这孩子对他实心眼,可他也不能在这位日后帝王面前直摆摆地说,我要杀你兄弟吧。


    怕是活到头了。


    …………


    鞑靼的动作是早就有预料的,谁也没想到这动作会这么大。


    五月中,还没到崔鸿领命出征的日子,西北便八百里加急,哈里怯汗遇刺身亡,南部归顺于五大部,鞑靼十万大军临城,边关失守。


    一夜之间,满朝震惊。


    乾顺帝下令,封崔鸿西北总兵,封镇国大将军,并将太原、宁夏、固原三个军事重镇的精兵重新编排,和崔鸿手里原来的人一起充作定西军,迎击鞑靼。


    而远在东南打海盗的崔钧,也被一旨召了回来,乾顺帝大笔一挥,将其封为广威将军,随叔出征。


    崔家一门两将星,一时间风光无两。若非崔鸿早年丧妻后一直鳏居,家中并无女眷,只怕是门槛都要被人踏破了。


    就连崔钧的夫人也不堪其扰,称病闭门锁户地过日子。


    作为崔家女之子,萧衍便成了第一等得意人。


    他一得意,便又开始跳脱起来,崔鸿派来管他的长随被他找了个错处丢了出去,到底是王爷,那长随无法,只好又托了个武官,混在萧衍身边。


    那武官正是护国寺内,仗势拦门、骚扰女眷的蒋大武。


    身为崔鸿身边的亲信,这次出征,崔鸿却没把他带去,早让蒋大武心有慌乱,这次得了差事,又知晓崔鸿对婉贵妃的看重,便把希望都寄托在萧衍身上。


    只要外甥求情,崔鸿还当真会一直冷着他不成?


    蒋大武算盘打得啪啪响,对萧衍便是百无不应,一句重话都不敢说。


    萧衍便以为是舅舅支持自己了,他心底得意,一改之前低调模样,开始宴请群臣,招揽门客了。


    百官可不知道邑王和崔鸿之间的那点小九九,见此情况,只以为是崔鸿示意,一时间心底嘀咕起来。


    一个成年王爷,一个手握重兵的大将军,真是让人不敢细想。


    更火上加霜的是,西北那边传来线报,崔鸿桀骜,因为一点意见不合,竟然逼迫当地长官给他下跪求饶。


    这是要反啊!


    御史台官员胡子都气翘起来了,纷纷上折子开始喷人,喷来喷去,朝里竟然多了股声音,叫乾顺帝削减军费的。


    谁想到徐辞言先站出来了,他这一站出来,百官们才纷纷想起,这人身上还挂着个御史台的职呢。


    谁提议要削减兵力,徐辞言就喷谁。


    “崔将军在外领兵,守的是我大启河山,护的是我大启百姓,诸位躲在人后头,不加以支持就算了,怎么还带落井下石的?”


    又一日早朝,徐辞言手持笏板站在礼部尚书后头,以一敌十。


    “徐大人此言差矣,什么叫我等落井下石!这崔鸿虽奉命领兵,但陕西布政使黄大人亦是奉陛下之命,得吏部任书护佑一方民生!”


    “本朝自太祖以来,驻守边关的将领何其之多,有谁像他一样这般轻贱同僚、藐视君主的!”


    “说到底诸位大人不就是怕自己落得和黄大人一个下场,”徐辞言轻笑一声,上前奏事,“陛下,大将军言行无状,自然不能轻饶,但削减军费一事万万不可。”


    “鞑靼士兵骁勇善战,我朝军队本就不占优势,此时若是再后方不定,做出削减军费的事情来,怕是要边关失守啊。”


    乾顺帝也很是头疼,他自然明白军费是绝不能减的,不仅不能减,还要削削别的经费再给军队凑上一笔。


    别看眼下朝里声音大,那都是些零散小官在叫嚷,真正的老狐狸们,可都闷声不语呢。


    但他估摸着,那些老狐狸也真没想到,崔鸿敢干出这种惊天动地的大事啊。


    恃才傲物,他崔鸿今日敢逼布阵使下跪,明日若是再次战起,是不是要逼他这皇帝下跪了?


    偏又要用他,着实难办。


    “行了,徐爱卿,崔鸿不能不罚,你既然反对,便提出个法子来。”


    “陛下,”徐辞言膝行两步,高举笏板,露出的眉眼锐利,“臣请监军。”


    第95章 监军 “你脑壳坏掉了?简直是……


    “你脑壳坏掉了?简直是异想天开, 我说你怎么这次第一个跳出来反对呢,原来是给朕闹个大的!”


    乾清宫里,乾顺帝气得顾不上威仪, 将奏折拍得啪啪响,“西北在干什么,那是在打仗啊!你一个文官, 是能扛枪还是能杀敌啊,非要去凑这个热闹!”


    “不可能, 朕不同意,你想都别想!”


    徐辞言站在下首,颇有些无奈地看着连说话机会都没给他一个的乾顺帝, 一时间有些啼笑皆非。


    自从他大殿上奏请监军开始,皇帝就像是炸了一样, 从宣布散朝到提溜他到后殿骂,一气呵成。


    “陛下, 您好歹听臣一言。”徐辞言殷切道。


    “行, 朕倒要看看你能扯出什么花来, ”乾顺帝冷笑一声,“监军惯例上是派太监过去, 兵仗局那边是没人了吗,偏要你出这个头!”


    “本朝太监势弱, 若去监军,必是要能文能武的年轻太监才行,”徐辞言不急不缓,“但崔将军的脾性您清楚,连布政使都敢惹,年轻太监哪里能压得住他。”


    “那兵部就没人了, 刘海涛不还在那立着的吗!”


    “刘尚书年迈,您就饶了他吧。”


    徐辞言越发无奈了,请求监军这事,说起来他也是有些心虚。


    普天之下可没有哪个官员,刚回京叙职没多久,就又要抛下朝廷和皇帝,跑到西北去的。


    奈何这事情一件接一件,行刺皇帝和东宫的人到现在都没个眉目,外有鞑靼虎视眈眈,内有这么股暗中的势力心怀鬼胎,徐辞言实在是放心不下。


    特别是原著里记载了,崔鸿可是死在这场战事里,他究竟是怎么死的,背后有没有后手,徐辞言都想要一探究竟。


    只要崔鸿没有干涉储位的意思,失了这么一个将才,可是大启的损失。


    徐辞言摇摇头,多亏礼部尚书周宿是他熟人,不然他这礼部侍郎的名头,怕是挂得有些不稳了。


    想了想,他还是斟酌着开口,“陛下,眼下并非朝中官员无能,实在是怕崔将军犯浑。”


    “西北天高皇帝远的,若是他心怀不满,把派去的监军坑到前线去送死,朝廷罚还是不罚?”


    “若是罚了,他只需扯个意外的名头,不能伤筋动骨,还恐伤将士们的心。若是不罚,难道就纵容他这股子气焰继续嚣张下去?”


    “天下姓萧,还不姓崔。”


    “…………”乾顺帝愣在原地,无言以对。


    时势如此,罚或是不罚,都是朝廷的难堪。


    难不成从后宫入手?婉贵妃是他族姐没错,可肚子里还怀着子嗣,若是气急了除了点意外怎么办。


    乾顺帝膝下单薄,实在是赌不起。


    “陛下,”徐辞言笑笑,眼中满是坚定,“臣对崔将军怎么也算是有举荐之恩,将军惯来重诺,又承了臣的恩情,还能把臣丢给鞑靼?”


    “眼下,臣是最合适的人选了。”


    “…………”乾顺帝哑口无言,他深深地看着徐辞言,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罢了,无咎,你再让朕想想。”


    “臣告退。”见他目露犹豫,徐辞言笑笑,行礼退下。


    退朝之后,乾顺帝既没有批准徐辞言监军的请求,也没有另派其他人,朝臣们看着,只当陛下在犹豫。


    监军未定,对崔鸿对处罚却不能拖了。内阁拟文之后,乾顺帝连发十二道申谕令,极力斥责崔鸿。


    不知道是谁走漏了消息,定西军里,竟然传开了朝廷要削减军费的事情。


    本来将士们对此都有所怀疑,直到接到了这十二道申谕令,一下就炸了。


    动乱之事传到京城,乾顺帝站在窗前,定定地看向西北的方向,半晌才叹了口气。


    “朕对不起无咎啊……”


    “陛下何出此言,”鸿喜闻言,颇有些心酸,身在陛下这个位置,看上去显赫,有时


    候却连自己想做的事都做不到。


    他小心翼翼地开口,“徐大人这几日接连上折子,监军之意彰显,想来是做好准备的。”


    “您若是怕他出事,倒不如给徐大人个钦差的身份,既能监军,也免受地方官员约束。”


    “罢!”乾顺帝重重闭眼,“鸿喜,传旨下去,命礼部侍郎徐辞言领十三道监察御史职,监军纪、清军事……再赐一把尚方宝剑,定西军内若有战士不服,斩立决!”


    …………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八月初,江南地带尚且还残留着夏的余韵,塞北已是一片白雪皑皑。


    一靠近边关,风里除了夹着雪粒子,还裹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天色灰蒙蒙的,压得本就低矮的山包更加地扁平,远远望过去,活似一个个小小的坟包。


    那些边堡,就成了坟包的顶。


    驻守边堡的将领早早得了消息,神采奕奕地站在堡垒之上,眯着眼睛看远处。


    “都警醒些,朝廷派来的监军就是这日到了,”将领交待身旁跟着的,“到时候人一来,你们就说将军去巡防了,没人能做主,边堡重地,不敢让他们进来。”


    “大人,真就这么把他们晾在外头?”一小将问。


    “哼,”将领鼻子哼出股白烟,“朝廷打的什么心思,你们还不知道吗?眼下正是关键时候,若是来的这个监军整日里指手画脚的,仗还怎么打!”


    “早早割了脖子等死算了!”


    “只不过是下马威罢了,”将领来回盘算,“里头大将军正在款待将领呢,等到一两个时辰散宴以后再放他们进来。”


    “听说来的是个太监,这冰天雪地里冻上几个时辰,不知道那没把的东西还尿不尿得出来!”


    这话说的实在是糟,一时间,守堡的将士们全都哈哈大笑起来。


    再过了些时辰,远远一片白色的雪地里,突然冒出来一个黑点,那黑点越来越大,到了近处便显了出来,是一队喉官衙衙役开队,一前一后簇拥着两驾大马车的队伍。


    “怎么有两驾马车?”小将一愣,下意识地看向上头。


    “人家京里来的,享福享惯了,你管那么多干嘛,”将领没好气地骂了句,一脚往身旁站着的斥候一踹,“你,去,给我好好地查查他们的文书腰牌这些。”


    “是!”斥候哈哈大笑一声,一溜烟跑了过去。


    “来者何人!”他一到队伍前头,就格外威风地呵斥一声,“边堡重地,你们这时候靠近,怕不是鞑靼的奸细!”


    徐辞言微微拉开帘子,冷风一阵一阵地往他脸上刮,割肉一样的刺痛。


    领头的衙役下了马,好声好气地开口解释两句,那斥候却是越发地猖狂起来,大叫着要查他们的腰牌。


    边防一线接一线,到这里,已经是最靠外头的了。从京出发到这,前头早不知道审了多少回了,身份哪里还能有疑。


    徐辞言冷笑一声,搁着下马威呢。


    他关了帘子不再看,后头的马车里下来了一个头戴三山帽,身着御赐蟒衣的中年太监,正是兵仗局提督军器库太监,吕修。


    崔家一门两将军,其中小崔将军崔锦堂,进士出身,当年观政的时候正是进的兵仗局跟的他,算起来,两人还有一段半师之谊。


    是以,吕修到这边关了,没有半点惧怕的意思,他往马车处瞥一眼,见徐辞言没有出头的意思,便火冒三丈地上前去斥责那斥候。


    “你是什么身份,还敢朝洒家要凭证来了!”吕修言语颇不客气,“广威将军呢,洒家倒是要问问,崔将军是不是一朝得势,把故人都抛到脑后头去了!”


    “这……”那斥候听他这么一说,再一看人毫不客气的样子,心下也有些没底了。


    “这位大人稍等,容下官前去通传通传。”他到底不敢硬着来,苦着脸又跑了回去。


    堡垒上的将领一见这场合,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即冷笑一声,“看来这次是来了个了不得的人物啊!”


    “我倒要看看是多大的官!”说罢,他一挥袖子,下了边堡就往最大的那顶帐篷处跑。


    一掀开帘子就是一股子暖气扑面而来,帐篷里头,崔鸿一身盔甲闪着寒芒,高翘着腿坐在首位,下方左右两侧各设席位,坐着定西军里说得上名字的将领们。


    “大将军,”将领一进帐,当下合手行了个军礼,“朝廷派的监军来了,看腰牌,是兵仗局的管事太监。”


    “呵,”崔鸿神色一顿,把酒盏往桌上一抛呼地站起来,皮笑肉不笑,“本将军倒要看看,宦官大人有何指示。”


    说罢,他大步流星地朝外头走了出去。


    “兵仗局,呵,”几个将领听见这个词,当即冷笑出声,“这些没根的东西最为可恨,往日里铸的鸟铳什么的,一个个都占着,不肯给咱们。想要申报点兵器,更是难上加难。”


    “眼下到了咱们的地盘,老实点还好,不老实的,可得让他们好好见识见识咱们的厉害!”


    崔钧坐在左边最上首,看着这场面,不由得心底叹了口气。


    他这族叔手底下的将领,各个都是猛将,放到战场上那也是纪录严明以一抵十的主,但私德方面,实在有些不修。


    朝廷将监军的消息捂得严实,他也不知道来的是兵仗局的哪位,若是吕大人,少不得要他费心多照顾照顾,只是没有崔鸿示下,这些兵痞子听不听他的,也不好说。


    正思虑着,远远地就听见崔鸿爽朗的笑声,雷一样地传过来,再过一会,帐篷的毡子被重重地掀开,崔大将军亲自揽着个青衣的官员走了进来。


    “弟兄们,都起来,”崔鸿志得意满,重重地拍了拍那年轻官员的肩膀,“都来见过我这兄弟!”


    “无咎!”崔钧喜上眉梢,噌地就站了起来。


    第96章 战事 这又是谁? ……


    这又是谁?


    满帐篷的将领们一时间脑门上都冒出个问号, 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崔钧就三两步蹿上前去,一把揽过那青年的肩膀。


    “无咎, 这次来的监军竟然是你?”崔钧满脸不可置信,眼底却不由得笑开了来,“京中那边呢, 不管了?”


    “天大地大,哪有西北的战事大, ”徐辞言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眼底也止不住泛起笑意来,“倒是你, 几年不见倒是要成孝肃公了。 ”


    崔钧无奈一笑,孝肃公, 在民间有个诨名,包青天, 徐辞言这话, 是打趣他一日日地, 快晒成炭了。


    “你这嘴……”崔钧好笑地回了一句,到底是在宴会上, 两人没有多说,崔鸿一直扬着眉看他俩谈笑, “锦堂,你俩认识。”


    “大将军说笑了,”徐辞言笑笑,“我和锦堂同科进士,自是至交好友。”


    进士,提到这个词, 再看面前青年不俗的品貌,将领们就都明白这是何人了。


    时任礼部左侍郎、天子面前的红人,徐无咎。


    早些时日朝廷有些憨贼提议削减军费,是这位小徐大人最先旗帜鲜明地跳出来反对,这么一来,军中将领便都要领他的情,先前的那些小计,倒是不好使出来了。


    “倒是有缘分,”崔鸿大笑一声,亲自把徐辞言请到了他旁边的上座,冲着几个军中老人解释,“当年还在千户所的时候,正是这位徐大人引荐,作《论将策》,才让咱们入了陛下的青眼。”


    这话一出,几个随他一路打上来的将领也缓了神色,崔钧见状,抄起酒盏朝徐辞言一礼,其他将士纷纷跟随,气氛一下子就热闹起来。


    吕修混在人群里面,看着景象不由得咋舌。


    古来监军,难就难在如何和不被将士们刁难,到了徐无咎这,反倒是软刀切豆腐,一切迎刃而解了。


    《论将策》是什么事情,他倒没听过,但想来乾顺帝当年莫名其妙地任用崔鸿,便与他有关。多年前布下的一步棋,到今日发挥了作用,果然是老谋深算。


    到底是军中,宴席也不似京城那样歌舞飘渺,不过半个时辰,饭菜就被撤了下去,几个将士搬了个巨大的沙盘上来,摆在最中间。


    “眼下我们与鞑靼的战场,焦灼在太原、昆定几处……”崔鸿指着沙盘解释,到底是盛名之下无虚士,作为大启百年难遇的将领,仅仅只是对着一副沙盘,便能讲得有条不紊,头头是道。


    徐辞言对军事上的造诣没那么深,他出现在这,是利剑的剑鞘、烈马的缰绳,提醒崔鸿收敛的。但吕修到底是兵仗局的掌事太监,对军事上颇有几分见解。


    “这么看来,倒是我方占优?”吕修眉心死拧,“大将军,怎么得就是没法子彻底取胜呢?”


    “呵,”崔鸿冷笑一声,“鞑靼以骑兵著名,纵然我军现在也有了上好的战马,但兵士们的骑术比不过他们。”


    “一旦显出颓势了,鞑子便火速撤退到交界处去,眼下多雨,草原上沼泽密布,我军若是追上去,一不小心就要下去。鞑子却熟


    悉地貌,因地制宜。”


    “这么一来,虽不至于惨败,却也不能大胜。”


    徐辞言眉梢慢慢拧紧,崔鸿先前和布政使闹得矛盾,归根结底是为了要粮。


    天不垂怜,这几年里大启各地的收成都不好,今年夏里,湖南那边,更是一场浩浩荡荡的洪灾,淹了大片粮田。


    而北边干旱,南边又闹洪灾,大大小小几场灾祸下去,朝廷的粮仓空了大半。


    这也是为什么明明边界饱受鞑靼骚扰,又有名将在手,乾顺帝却没法子大肆荡平鞑靼。


    朝廷有钱,但没粮,偏这粮又不是花钱就能买的……


    当真是无解难题,徐辞言叹了口气,他是找到了高产的玉米了,偏偏时机不巧,第一批种下去的种子虽然长势不错,但要到秋末才能收获。


    “战局还能僵持多久?”徐辞言问道。


    “怕是难,”崔鸿叹了口气,“我和鞑子也算是交手多年了,往年我们这边差粮食,他们更是要差,今年格外邪乎,阿苏可列不知道从哪搞来了大批粮草,养得马也肥,兵也壮的。”


    还能从哪搞,徐辞言心底叹息,崔鸿这话几乎已经算是明示了,鞑靼那边,怕是还拉拢了别的盟友。


    瓦剌,还是女真?果然大国一旦显了颓势,周边几个小国就要和蚂蝗一样黏上来了。


    “徐大人,”讲完局势,崔鸿一挥手让将领们都下去,一时间大帐里只有他们二人,“话也说的差不多了,我就明问了,大人您此番前来,是打着主意监军督战的,还是想替布阵使报仇,捆我回京受罚的?”


    “我怎么想的……”


    徐辞言忽地爽朗大笑,一双格外明亮的眼睛在帐篷里显得珠黑眼亮,神采飞扬,“我自然是想大将军您赶紧去打一场漂亮的胜场,好让我堵住京城那些叽叽歪歪的嘴!”


    “也好让我觉得自个发了疯不做不垂堂的文官,反倒跑到这了给你当这么几个月的监军还没有亏到家!”


    “大将军,”徐辞言笑吟吟地袖手拍了拍崔鸿宽厚的肩膀,“离京几月,若是回去了我礼部侍郎的位置坐不稳了,您可要补贴补贴我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徐无咎是来替他坐镇官场,稳定局势来的啊,他就说嘛,写得出《论将策》的人物,怎么会和朝廷那些迂腐的老官一样呢!


    崔鸿仰头大笑,一时间只觉得再快意不过,他重重地一拍胸口,“请监军大人放心,只要有粮,我保提着阿苏可列的脑袋来见你。”


    “到时候军功,咱们一人一半!”


    徐辞言也被他感染,不由得笑出声来,只是笑着笑着,脑子里又不由得思绪万千。


    鞑靼有粮,他们也得有,只是这粮到底从哪来呢……


    ***


    朝廷吵了几月,到底没敢不给粮食。


    收粮那日,崔鸿得了军报,统帅骑兵营、火枪营几个大营的士兵前往应战,战线一直烧到了两国边境,哪怕在边堡里也听得见那边传来火炮的轰鸣。


    不过午时,天色就已经灰蒙蒙如半夜了,空中漂浮着燃烧过后的黑灰,直往人鼻子里灌。


    “怎么只有这么点!”


    一把掀开粮仓的毡子,徐辞言一手捂鼻,神色凝重地看着满仓的粮食。


    无论从数量还是质量上看,都和预估的不一样。眼下这些看起来多,实打实算下来不过军队吃几日的。


    预计里,这可是接下来大半月的粮食!


    早些时日崔鸿找到了机会,派出几个精锐乔装打扮成逃难的百姓,被鞑靼士兵抓去营地里负责干些脏活累活,前日里,那几名精锐抓住机会,一把火烧了鞑靼的帐篷。


    虽未给他们造成大的损失,但呼啸燃起来的帐篷冒出冲天的黑灰,一下子就把鞑靼大营的位置给暴露出来了,崔鸿抓住机会,率兵越境突击。


    这一战若是能胜了,将大灭鞑靼的志气,接下来几月难有还手之力。


    更何况栽种玉米的几个地方已经传来消息,玉米已经开始采收,到那时大启粮草充足,定可大灭鞑靼,连带着背后的盟友一网打尽。


    何等关键的一战,为了保证后方稳定,有源源不断的粮草供应,徐辞言留守边营,等待粮草送达。


    眼下粮食来了,却只有这么一点!


    “韩大人,”徐辞言冷眼往旁边站着的知府身上一瞥,眼神似刀。


    战场几月,将他浑身的文人气质都磨了个精光,监军监军,自然是要随军队作战才算是监军,前线刀枪无眼,那白净的面皮上,也残留着带血的割伤。


    “这战事有多重要,本官给朝廷的折子里写得一清二楚,京里亦咬牙送了粮来,怎么到韩大人手里就只剩这么一点了!”


    韩昌武被那眼神一割,腿脚都有些发软,他苦笑出声,对着徐辞言连连作鞠,“徐大人,哎,并非下官有心刁难大将军啊,实在是!”


    他说不出口,只拉着徐辞言快步走到营帐外头,翻身上马,“还请大人跟本官前去一看!”


    像是冥冥之中有了些不祥的预感,徐辞言浑身突然战栗一下,面上彻彻底底地垮了下去。


    随韩昌武前来的下属们一个个都垂眉丧眼面露苦涩,徐辞言飞快地往他们面上一瞥,翻身上马,“把这些粮清点好了,先给大将军送去!”


    说罢,他一夹马腹,马蹄扬起,跟着韩昌武一道飞快地朝府城驰去了。


    越往里走风沙越大,少了一道道巨石著成的城墙阻挡,满天地黄沙毫不忌惮地在空荡荡的黄坡里横冲直撞。


    徐辞言心几乎要悬到了嗓子眼,虽是战事,居住在此地的百姓都逃难去了,但一路过来,人烟也太少了些,反倒是官道旁边多了些满地的尸骨。


    “徐大人,”前方出现了高耸的城墙,写着陵州两个大字。


    陵州知府韩昌武勒绳下马,苦笑一声,“各地送粮的队伍遭了匪,粮草全没了。”


    “大将军又催得紧,没办法,我只能州里地的粮仓里面调粮,可战事之下百姓逃难匆忙,哪里带得上多少粮食,全靠官府养着!”


    “这是方圆百里的百姓啊!”


    耳旁一阵轰鸣鸣的巨响,徐辞


    言愣在原地,几乎动不了来,韩昌武死死地拽住他的手,把人扯进了那座城里。


    说是城池,比难民营都还不如,墙角巷尾都挤满了衣衫褴褛的百姓,战事持续了多久,他们就多久没有吃饱,一个个面黄肌瘦,无力地缩在角落里。


    “我没办法啊!”韩昌武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大将军早些时候找我要粮,那时候粮仓里就已经入不敷出了,我总想着朝廷不会不管,总会调粮来的,咬着牙给了。”


    “但眼下这样,你要我怎么办嘛!”


    说到痛处,这位年过半百,一头白发的知府泪流满面,“这么多百姓等着,一日断粮,城里就得死一大片,新的粮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来!”


    “你当我今儿个去边堡干什么!我是想劝劝大将军,别追了,好歹省省,给百姓一条活路吧!”


    “什么时候的事情……”徐辞言一时间只觉得魂魄都飞出去了,全靠着本能在行动。


    他快步跑到街角去,几个小吏正在放饭,那桶里,树皮混着糠,还有些观音土,搅了大半下才能看见几颗米粒来。


    “粮食被劫,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徐辞言踉跄着发问,“城里还有多少粮,能撑几天!”


    “今早传来的消息,”韩昌武一抹眼泪,快声回答,“眼下最快能送到的粮也要快半月去了,城里,城里的粮只够吃不足三日了。”


    “…………”


    眼前一道白光闪过,徐辞言脚一软,几乎要倒下去,韩昌武被他吓得半死,赶忙把人扶住,“徐大人!徐大人!”


    “我没事,”徐辞言重重地喘了几口气,“剩下的粮食别往军营送了,全部供城里,还有别的几个府,写信去,要他们送粮!”


    第97章 借粮 谁也没想到,事情爆发得……


    谁也没想到, 事情爆发得那么突然。


    朝廷运粮的路线都是高度保密的,只有极少数的几个人知道。但偏偏就在这么紧要的时候,冒出来一群装备精良的匪徒, 干净又利落地劫走了官粮。


    要知道陕西、山西一带的匪徒里,最出名的无过是马匪。在武步青三年前带兵剿灭后,就算是有也只不过是小猫三两只, 不成气候。


    坐在陵州府衙里,徐辞言面无表情, 脑中飞快地将所有事情牵连成网。


    只有一种可能,朝里出叛徒了,并且那人一定权高位重, 能轻易知晓许多常人不知道的事情。


    会是谁?会和暗害东宫,行刺乾顺帝的人是一伙的吗?


    虽无太多证据, 但徐辞言心中几乎已经下了定论。


    能做到这么多事情,这个势力一定隐晦而庞大, 并且一定是在喉官衙建立之前就已经隐入暗地, 不做声色。


    这种势力, 有一个已经是恐怖,若是再多些, 乾顺帝的皇位不可能坐得这么安稳。


    物资匮乏,府衙里几乎点不上灯火, 黯淡的日光透过窗棂卷着黄沙一起灌进来,青年瘦削的身形隐在暗里,神色阴沉。


    他眼神往墙上一转,上面挂着一张巨大的大启疆域图,而现在,这个疆域图蒙上了晦涩的阴影。


    早他便有所疑惑了, 原著里东宫遇刺身亡,到底是谁组织了这场暗杀?


    老话说当一件事情陷入泥潭的时候,那便看看是谁从这次事件里得利。


    但最终登上帝位的胜利者是萧衍,徐辞言对这人无比熟悉,这人完全是捡漏捡出来的,若是萧衍真有这么大能力,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徐出岫绑入王府。


    等等!


    脑中思绪一闪,徐辞言瞳孔猛地瞪大,不,萧衍不是最终的胜利者!他登上帝位没几年,大启就亡国了!


    阿苏可列的铁蹄从西北攻破,那时候的战神崔鸿早已死去,崔钧也不知所踪。没有名正言顺的身份和朝廷的支持,目前负责防御山西一带的武步青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这么看来,最后的胜利者,其实是鞑靼。


    朝中那人勾结了鞑靼,但他到底是大启人,敢与虎谋皮而不担心自己的性命,除非他和鞑靼之间也有很深的关联,这个关联还没法子斩断,血缘、姻亲……


    朝中还有这种人?


    “来人!”


    徐辞言神色莫测,他走到屋外放出信号,不一会就有一小吏低垂着头一溜烟地跑过来。


    这是喉官衙的人。


    “让鞑靼那边的人查查阿苏可列为奴时的经历,不,去查这张纸上面,上数三代,五服之内,谁和塞外曾经有过牵连。”


    徐辞言深吸一口气,作为大启头一号的劲敌,喉官衙自然将阿苏可列视为头号目标。


    但这人也不是吃素的,从阿苏可列一统五大部开始,他的昔日经历早就成为了机密。


    查不了他,那就查细作!


    徐辞言匆匆提笔写下一张纸条递给了那个衙役,衙役低头瞥一眼纸上内容,瞳孔猛地瞪大,不敢多发一言,飞快地消失在了院子里。


    “徐大人!徐大人!”


    韩昌武神色匆匆地从外头跑进来,一张脸比鬼还白,“周围几个府都来人了,一口咬定说借粮可以!接收难民不行啊!”


    “谁给他们的胆子!”


    徐辞言噌地站起身来,后牙咬得生疼,陵州是边境上最外的一座城池,周围的难民们都涌到了这里,并没有接着往里走。


    换而言之,周围几个府压力根本没这么大,陵州地小,没有足够的粮,也没有足够的房屋可以遮蔽。


    城外雪还未化,白日还好,夜里寒风一吹,百姓们又饿又冷又累,根本扛不住,若是一着不慎,不仅人要像枯草一样死,保不住还会起疫。


    唯一能保全他们的办法就是往里分批疏散难民,由各个州府分别负担一部分,玉米已经在采收,其他的粮也在路上,只要管理得当,陕西还能再撑一会。


    偏偏其他州府不收!


    “本官给的!”


    一道震天的响声忽然从外头进来,徐辞言打眼一看,一个身着二品官服,神色严肃的男人大步走进来,对着他冷冷一笑。


    “徐大人,是本官命令其他几个府不许接收难民的,你有什么话可说的啊?”


    陕西布政使,黄耀文。


    “哈,”徐辞言从牙关一字一字地挤出话来,“陵州数万百姓命在旦夕,黄大人身为一省父母官,是要弃百姓于不顾吗!”


    “徐无咎你少给我扣高帽子!”黄耀文冷眼呵斥,“好,本官便与你说道说道!”


    “涌在陵州的难民何其之多,这么多人,往其他府城走的路上又会死掉多少,若是他们能活到地方,放他们进城还是不放?进城了怎么安置他们,住百姓家里?谁愿意?建难民营?谁出钱?若是引起了民乱,谁来担这个责任!”


    “还有,本官实话告诉你,你以为咱们还有多少粮,崔鸿那边就是个无底洞,整个陕西的粮仓都快被他掏空了!剩下的那些粮我难道全给难民吗,其他百姓还要不要活!”


    “哈!”自入朝以来,徐辞言还是第一次露出这么明晃晃又锐利逼人的神色,他几乎是辱骂地朝黄耀文开喷。


    “黄大人别把话说得那么冠冕堂皇,好像自己有多一心为民做主似的!”


    “我亦当过地方官,当年凤安遭匪患的人难道少吗!你说的这些问题,全都是高高在上的幻想,你问百姓要怎么住?难道他们要和你一样住高屋大宅里?!”


    “事实上这些人现在就是野草!只要有片破砖烂瓦能给他们挡挡风,挡挡雨他们就已经够心满意足了!破庙、瓦肆,哪里不能住人?衙门、学宫,哪里没有地方?实在不行牢房里难道就住满人了!”


    徐辞言冷笑,声音尖锐得扭曲,“你出去问问,问他们愿不愿意去别的府城蹲大牢,愿不愿意赌一把往里头走,就是死在去府城的路上,也比现在躺在大街上等死的好!”


    眼下的陵州,就连官府衙门都大门敞开供难民们落脚,这边的争吵早已经引人注意,还有一股气还能爬起来的难民们,全都慢慢地挪动到了院子外面,直勾勾地看着他们。


    “你看看他们啊,他们都已经开始吃土了,到这个地步什么东西不能吃!”


    徐辞言指着难民们,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黄耀文,“对,粮仓里是没那么多粮食,让每一个百姓都吃上白花花的大米饭,但是当地的豪强贵族真的没粮了吗?地里没草根树皮了吗!还是说连土也没有了!”


    “说白了是你不敢得罪他们,不敢从那些豪强手里扣粮!”


    “若遇难时,官府有责调动境内所有存粮统筹安排,争取让每一个百姓都不饿死,哪怕是吃得面黄肌瘦只有一口气在了,只要还有口吃的,都有希望挺到粮食送来。”


    “黄大人,”徐说到后头,徐辞言声音沙哑,几乎显出一种苍白的无力来,他手指垂下,愣愣地站在原地。


    “他们


    从边境躲到这里,花了多少力气,而您现在就要给这陵州城里的所有百姓判死刑了吗?”


    “呜呜呜呜呜……”


    “娘,我不想死啊娘……”


    沉闷的哭喊声慢慢地传开,缩在门口的难民互相抱着哀嚎,他们太饿了,就连拼尽全力的哭,也只是发出像小猫嚎叫一样的声音。


    这是边境,是大启广阔天地里最贫困的地方,漫漫黄沙里种不出粮食来,干涸的河道里流不出泉水来,没吃的,时不时还要被鞑靼劫掠一番,生在这里的百姓往日里就要比别人受罪,而现在灾难来了,他们也要被第一个放弃吗?


    黄耀文嘴闭了又张,视线飞快地往人群里瞥了一眼,还是一咬牙急匆匆地开口,“徐无咎,本官也有本官的难处,本官要为整个陕西的百姓考虑!”


    “我还是那句话,借粮可以,粮仓里有多少粮,除去各地留存的,本官把多余的都给你,至于其他的,抱歉。”


    甚至都不敢向豪门世家们开刀吗?


    徐辞言第一次知道,人愤怒到极点的时候竟然会笑,他无力地扯了扯嘴角,“黄大人,你直说吧,要怎么样才肯接收难民。”


    “你拿圣旨来啊!”


    黄耀文像是被戳了痛处,一下子跳了起来,“徐无咎!陛下封你为监察御史是吧,赏你尚方宝剑是吧!”


    “圣旨上可写得明明白白的了,让你管的是军队,是外面那群吃不饱的饕餮!不是让你对一地父母官指手画脚!”


    “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了!”


    话罢,他头都不扭,急匆匆地上了停在府衙外头的马车,挥鞭欲走。


    有难民看着情况,一下急红了眼,扑腾着就想去抓他,枯藤一样的手指够了够,又无力地垂下。


    噗嗤!


    变故突生。


    “徐辞言你想干什么!!!”黄耀文尖锐的声音炸起,随行的侍卫们反手持刃,戒备地看着突然出现在马车前头的人。


    鲜红的血液顺着匕首滑落,那匹拉车的骏马嘶吼一声,竭力挣扎,扎住它的那人却没有半点动摇,半响,前蹄软倒跪下,再没有气息。


    “黄大人,”徐辞言慢慢地拔出随身的匕首,鲜血从马的喉咙喷溅而出,糊得那张俊秀的脸蛋凄厉若鬼,他慢慢地笑,“您既然要走,便走回去吧。”


    “至于马,便是我们的食物了,好歹是块肉呢。只能委屈您多走走了,毕竟……难民都走不得的路子,您能走,难道不是上天的馈赠吗?”


    一声令下,难民们蜂拥而上,将那匹马拖到院里。


    “疯,疯子!”


    黄耀文面色铁青,哆嗦着嘴唇,他浑身剧烈颤抖,看着那些拖了马之后阴恻恻盯着他的难民,到底没敢说什么,在护卫的簇拥下连滚带爬地走了。


    第98章 幕后黑手 陵州城安静得像是一……


    陵州城安静得像是一座死城, 街上人满人患,只有微弱而断断续续的呻吟声陆续响起。


    看着满城的人,徐辞言又一次感受到了无力。


    他有很多的好主意, 他有法子有能力安抚百姓,镇压叛乱,但他不是神, 没法子立刻变出粮食来。


    “徐大人,崔将军来了。”城门边上, 小吏急匆匆地跑过来,身后跟着一个身形魁梧的男人,那人本是满脸的愤怒神色, 看见徐辞言的一瞬间表情立马僵了下去。


    “你怎么成这样了?”崔鸿慢慢地皱起眉毛,“发生了什么, 粮呢,怎么就没粮了?”


    “遭了匪, 整个陵州都没粮了。”徐辞言重重地揉了揉眉心, 让自己清醒下来, “军队那边怎么说。”


    “…………”崔鸿罕见地沉默了,“胜了, 鞑靼的大营被我抄了,现在就是要追杀剩余的残兵败将, 一举进攻大胜。”


    “但是没粮了,”徐辞言苦笑着,听懂了崔鸿对言下之意,“陵州现在所有的粮,加上别的州府送过来的,也只勉强保住大多数百姓的性命。”


    “崔鸿, ”他叹了口气,“能不能守一段时间,别追了……”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崔鸿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他一拳打在城墙上,激起层层飞沙,“那些鞑靼士兵没了大营,你以为他们会安生吗,不,他们只会拼尽一切发起最后的进攻,到时候人一打进来,大家都得死!”


    “问题是现在还没等人家打进来呢!百姓就要死了!”徐辞言也急了,双目赤红地和他吵,“你当我不愿意打吗?只要这次打服了,边境少说能安分个好多年!”


    “但我变不出粮食来啊!我不是陛下!我没有能力要求布政司那边抄了陕西的大族给我掏钱掏粮,也没有办法现在就让送粮的队伍一下子出现在我面前!”


    “我什么都做不到……”徐辞言颓丧地倒下,半靠在墙壁上。


    一个内奸,一次劫粮,谁也没想到就是这么巧,将这一城的百姓逼入绝路。


    “陛下那边呢,怎么说?”崔鸿发问,语调也低沉下来。


    “我让喉官衙那边去传消息了,”徐辞言开口,“陵州距离京城十万八千里,就是最快,也需要一周的时间才能把圣旨传过来。”


    一周过后,说不准陵州城里的百姓都死了大半了,又或者被鞑靼抓住了机会,大举进攻,劫掠屠城。


    “崔鸿,你别逼我,你让我想想……”徐辞言面色惨白,死死地捏住了拳头,“求你了,你让我想想。”


    想想怎么样才能让官府那边顺从他的心意,接收难民,出粮赈灾。


    “报!!!”


    道路尽头有斥候骑快马跑来,远远地冲崔鸿喊,“将军!鞑靼人集结了军队,大举入侵啊!”


    “!”崔鸿面色巨变,翻身上马朝着边堡疾驰而去。


    “马给我,”徐辞言一把夺过斥候手里的缰绳,翻身上马,一眨眼间便消失在了官道上。


    边堡已是一片戒严,呵斥声、呼喊声、盔甲与兵器碰撞的声音,一切混杂在一起,嘈杂出了种末日的景象。


    徐辞言快步向自己的营帐跑去,掀开帘子,里面却已经坐了个人。


    “徐大人,”吕修笑眯眯地坐在桌前,白腻的手指轻轻地抚着桌上放着的一把黄绸包裹着的条状物品。


    “你果然来了。”


    “竟然是你,”徐辞言慢慢地笑笑,语调讥讽,“也是,能对军队情况了解至此,不是我,自然只能是你了。”


    “你背后的主子得了失心疯了,敢做出这种事情?”


    “徐大人果然猜到了,”吕修笑笑,颇为欣赏地看着他,从袖口里掏出一张纸条来,“您说说,是谁?”


    看见那张纸的时候,徐辞言面色一滞,若有所思地笑笑,“你们在喉官衙有人,也是,若是没人怎么能瞒这么久。”


    “谁能想到呢,天潢贵胄 ,大启最尊贵的亲王,竟然会勾连鞑靼。”徐辞言盯着吕修,“恭王,萧逸,对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吕修放声大笑,“果然果然!真神奇啊,这么多年没人怀疑过我们主子,偏偏到这般关头了,就出了一个您。”


    “徐大人,您请说说,怎么想的?”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恭王手里的势力,是从孝贤皇后,或者说先太子那里得来的吧。”徐辞言慢慢地开口,一点一点地说着自己的猜测。


    在乾顺帝挥师北上之前,启朝的江山被先太子所统领,先太子人比先帝还要荒谬,大兴土木、酒池肉林……种种令人发指的酷刑折磨都是他想出来的,偏偏那人占了个正统,引得无数奇人异事押注。


    乾顺帝对此恶极,登基之后便派人诛连了先太子的门人,抹去其存在。


    谁曾想他自个的儿子竟然和他们勾连上了。


    “陛下遇刺那日,恭王所中的毒是关外奇毒,没猜错的话应该来自鞑靼,这么一看他所谓的替父挡灾,全是一场自导自演的好戏。”


    徐辞言呢喃自语,“不对,中的毒是


    真的,不然瞒不过太医监,如果没有出岫,萧逸绝对救不回来,出岫,出岫……”


    “司三娘子是你们的人!”徐辞言猛地瞪大了眼睛。


    “是也不是,”吕修笑笑,眼里满是赞叹之意,“孝贤皇后嫁进王府时,身边带了个姓司的嬷嬷,曾在鞑靼过几年,习得一手好医术,善奇药,善奇毒。”


    “在皇后病逝之后,那嬷嬷便改头换面出了宫,再不与我们往来。”


    “徐姑娘头上的那根琉璃簪子是司嬷嬷给的吧,那是孝贤皇后的陪嫁,她那人一向心细,徐姑娘进宫见太后的时候特意给人戴上,八成是为了让婉贵妃出手相助。”


    “谁曾想在婉贵妃之前,我们主子就先见着了,这一切当真是命啊。”吕修哈哈大笑,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桌上的锦袋,用力一抽便抽出来一把剑鞘金黄,剑身锐利的宝剑。


    在上头还刻着几个大字,尚方宝剑。


    “徐大人,您也不用挂念京城那边了,我们在边境搞这么多动静,难道还能不管京城,为了让您离京,我们还费了好大的功夫呢。”


    吕修从袖里取出一个盒子,并那把尚方宝剑一起递给徐辞言,“您来这不是要拿这个的吗,您看,咱们来助您来了。”


    “徐大人大才,殿下也很是期待大人的这份投名状呢。”


    那盒子不大,金丝檀木做的,在大营黯淡的灯光下面闪闪发光,徐辞言抿着唇,一点一点地推开盖子,露出来一卷明黄的圣旨,和备好的笔墨。


    纸质、打印……一切都没有问题,唯一的问题是,这是一张空白的、盖了印的圣旨。


    很难想象到底是怎样的皇帝才会给出这么一张圣旨,有这东西在手,上到立储册封,下到政策颁布,什么做不成。


    就像萧逸,他一旦具有论储的能力,这张圣旨给的就是名正言顺的名。


    “陛下圣旨封徐大人为监军,自然是管不了民政事,若是封的是钦差呢,”吕修笑得意味深长,“徐大人做过钦差,应该知道这张圣旨和这把剑,有多大的威力。”


    徐辞言拳头紧紧攥紧,指甲陷入了肉里,直道吕修翩翩然地离开了,他才慢慢张开手,让潺潺的鲜血顺指尖流下。


    营帐外头动静小了很多,徐辞言听到有战马疾驰出去的声音,他表情沉默又冷静,和吕修面前站着惊慌失措的不是一个人。


    文才出身,又在乾顺帝身边侍奉过,徐辞言比任何人都知道怎么写一份漂亮的,任谁都挑不出差错的圣旨。


    “徐监军!”营帐外头有兵士在喊,没他的允许,并不敢轻易进来。


    “大将军去前线了,走之前让小的来告诉您一声,说一切让您拿主意。”


    是战,是守,定西军接下来的行动就在徐辞言一念之间。


    “告诉将军,再等一等,但不用担心,”徐辞言把圣旨往身前一塞,背上背上那把尚方宝剑,快步往营帐外头跑去。


    翻身上马时他顿了顿,兵士昂头看,只能看见他瘦削得似刀的下颚线,和那双沉甸甸的眼睛。


    “很快,就会有粮过来了。”徐辞言低声开口,一字一句坚定无比,他腿一夹,那马长鸣一声,踏着满地的尘烟去了。


    …………


    陕西省城,承宣布政使司里人来人往,一片热闹景象。


    黄耀文正高坐在上首,一脸晦气地让大夫给他的脚底上药。


    身为陕西境内说一不二的人物,他一向是出门马车进门轿的,可谓是足不沾尘,偏偏遇到了这么一个徐无咎,胆大包天到敢杀马威胁他!


    陵州里面对着那些目光黑沉沉的百姓,黄耀文一句话也不敢说,光顾着跑了。一直到离了城,他才找了个风沙小的地方,让下属快跑到别的府城准备仪仗。


    这么折腾下来,脚底长了四五个大水泡,疼得黄耀文面色惨白。


    “他娘的徐无咎!敢威胁本官,他给我等着!看本官不弄死他!”


    大夫用软布轻轻擦去脚底的渗液,黄耀文一边吸气一边骂,大门忽然被人一脚踢开,来人冷笑,“黄大人要怎么弄死我!”


    “你!你!徐无咎这是衙门重地!你敢擅闯!”


    黄耀文噌地站起来,眼睛瞪大不可思议地死死看着那人,“你!你!”


    那年轻的官员一改颓废前态,身着官服,除了瘦削太过,神态气质简直和当年京城打马簪花的少年郎无二。


    黄耀文愣愣地看着他手里的那把明黄宝剑,正是有这剑在手,才让徐辞言一路闯了进来,连通传的人都没敢传消息。


    “黄大人,”徐辞言轻轻一笑,从袖里掏出一卷明黄圣旨,“接旨吧。”


    “不可能!你哪来的圣旨!”黄耀文下意识反驳,整个陕西都被他死死握在手里,怎么可能有圣旨莫名其妙地冒出来!


    “黄大人是要抗旨吗?”徐辞言袖手一抽剑,明晃晃的剑锋直逼黄耀文的脖颈,“还不接旨!”


    大门敞开,满衙门的官员都惊恐地看着这一幕,黄耀文胸膛剧烈起伏几下,终于朝着京城的地方重重跪下。


    等到徐辞言念完圣旨之后,他再也忍不住了。


    “怎么可能!”黄耀文一下跃起,抢过圣旨目眦欲裂,“陛下怎么可能给你这么大权力,那还要这衙门干什么!”


    “干脆直接封你作陕西王算了!”


    “黄大人慎言,”徐辞言手一动,宝剑割开了黄耀文的脖颈,鲜红黏腻的血就这么流下来


    “不过你倒是没说错,”他慢慢地笑开,“陕西是我的地盘了。”


    第99章 变局 徐无咎假传圣旨,罪无可恕!……


    京城的天一片黑沉沉, 平静无波的苍穹之下是一片波诡云谲的暗潮。


    皇宫前所未有的戒严,身披金甲的侍从将整个皇宫闱得水泄不通,最中间的乾清宫里, 乾顺帝躺在床上,面色惨白双眼紧闭,胸口金色寝衣上洇出一片血色。


    “父皇怎么样了?”


    萧逸站在榻前, 神色凝重地往里看,只能看见层层叠叠的金黄帷幔, “太医呢,父皇要什么时候才能醒。”


    “这……”太医令跪在榻前,探手进帘子又把了一次脉, 神色犹豫,“陛下伤了心脉, 老臣只能竭力施针遏制住伤口恶化,但具体能不能好, 还要看陛下能不能醒过来……”


    这话一出, 殿内侍疾的妃子宗亲们都应声哭了出来。


    日前, 乾顺帝在后宫遇刺,行刺的是后宫的老人了, 一直默默无闻,也不知怎么会做出这般骇人听闻的事来。


    匕首半臂长, 直直地捅入乾顺帝胸膛,听见殿内的惨叫,随身的侍卫一举冲入,当场就杀了那名妃子,株连九族,但乾顺帝一直没醒。


    皇帝出事, 老臣们按照惯例,请太子监国,而其他皇室宗亲侍疾。


    “哎……”站在众人之首,萧逸神色有些凄楚,他上前两步欲掀开帘子往里看。


    唰——寒光闪过,直逼萧逸的衣袖。


    “太子殿下有令,在陛下醒之前  ,任何人都不能靠近龙榻。“殷微尘站在榻前,一身洒金的鱼龙服,绣春刀被通明的灯火折出晃眼的白光。


    “你!”萧逸神色愤懑,直直地盯着殷微尘,“殷大人什么意思!我是父皇的儿子!身后诸位亦是父皇的长辈,这般危机时刻,哪里容得下你做主!”


    “正是!”几位老皇叔一脸激动,“就是东宫在这,我等也要和他理论理论,陛下还没去呢,这天下还不是他一个黄毛小儿说了算!”


    “睿亲王!你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一群人的视线落到站在角落里的中年亲王身上,睿亲王一愣,讪笑着开口,“哪里,哪里。”


    “…………”


    几个老皇叔颇感无语,但也不是没有预料。这位乾顺帝最为宠爱的弟弟今年里认了个干女儿,封作朝阳郡主。


    而这位郡主是朝中礼部左侍郎徐辞言的妹妹,徐辞言是坚定的太子党,导致睿亲王身上也打上了太子的印章。


    让他帮忙开口说话,简直是做梦。


    “老夫今天就把话撂这了,”为首的宣亲王白发苍苍,神色肃穆,“兹事体大,今天我们见不到陛下是不会走的!”


    话落,他快走两步直逼龙榻,殷微尘啧了一声,手里拿着的绣春刀往前一推,宣亲王却仿佛没看见一样,不管不顾地往刃口上撞。


    倚老卖老的老东西,殷微尘暗骂一声,视线落在大殿外急匆匆赶来的一群人身上,干脆利落地收了刀。


    “你?”宣亲王不解,趁此机会快走两步,一手已经扯上了帘子,身后却忽然传来了一声厉呵。


    “宣亲王这是要造反么!”


    萧璟一身朝服打扮,身形虽还是少年模样,气势却凌厉得不可直视。


    “陛下还在,还容不得你做这般大逆不道的事情!”萧璟冷笑着,一步步上前,他走过的地方,妃子、太监、皇室的贵女们纷纷退开,露出路来。


    “我看今天谁敢靠近龙榻!”


    “你,你,”宣亲王手一抖,帘子又将一切都遮得严严实实的了,他离得近,敏锐地闻到了一股奇异的腐臭味,心底大惊,面上却摆出凌厉的神色。


    “太子,按照辈分你该唤我一声皇叔公,陛下亦该唤我一声皇叔!”


    “眼下陛下出事,身为宗室代表,本王前来查探陛下的伤势无可厚非,这么多天了陛下还未醒来,太子殿下,你这般作态,是有何居心!”


    萧璟不言,跟着的文臣里立马就跳出一人,直直地瞪这宣亲王,“宣亲王,天下是陛下的天下,将来也会是太子的天下!”


    “尔等虽是长辈,但也许牢记天地君师亲!说难听些,你一个打秋风的亲戚,怎能这么和太子殿下说话!”


    一来一往间,乾清宫里文臣和宗亲们吵得火热,萧璟站在文臣之首,冷淡地看向对面站着的两个皇兄。


    萧璟问:“两位皇兄也想掀开帘子吗?”


    萧逸退后一步,不动声色地将萧衍露在外面,邑王见此情景心底大为膨胀,当下冷笑着开口,“太子殿下,父皇不仅是你一个人的父皇,还是咱们几个的父皇。你这般行事,和秦二世有什么区别。”


    “这话是谁教你的?”萧璟看着他笑笑,他少有这般气势凌厉的时候,看起来和当年纯善到有些糊涂的东宫大不一样了。


    没反对吗……萧逸若有所思地看他,视线一转,只见正和文臣吵得剑拔弩张的宣亲王借要打人的动作,悄悄给他比了个手势。


    果然如此!


    萧逸心中大定,忍住想笑的冲动,暗中朝文臣队伍里使了个眼色。


    就像萧璟可以往宗亲队伍里塞个睿亲王一样,他们自然也能策反文臣。


    “禀殿下!”门外匆匆跑进来一个官吏,神色惊恐地扑在地上,“西北粮草被劫,眼下军队已无粮草可使。”


    “还有,”那官吏浑身发抖,惊惧至极的模样,“陕西布阵使黄耀文上折子状告监军徐无咎假传圣旨!忤逆至极!”


    “什么!”萧衍不可置信地惊呼出声,抱着点看热闹的意图瞥向萧璟,似笑非笑,“太子殿下,本王要是没记错的话,这徐无咎似乎还兼着个詹事府少詹事的职吧?”


    假传圣旨,这一个罪名一出,就连吵闹着的文臣宗亲们都不开口了。


    宣亲王率先开口讥讽,“太子殿下,这等忤逆小人你不管,有何脸面来管咱们呢?”


    “说到底我们可是你的长辈,那徐无咎算是什么东西,竟然敢蔑视皇家尊严!”


    他说着说着,自己也气急起来。


    假传圣旨在历朝历代都是要诛九族的大罪,就是他们这些宗亲也没法子忍受,试想有一天谁拿着个假圣旨,二话不说就把他们家给抄了人给杀了,到时候他向何处喊冤去!


    这口子绝对不能开!


    几位老臣也意识到事情的重要性了,宣亲王几个闹着要看陛下,这也是人之常情。说起来他们也很好奇乾顺帝的伤势到底到了哪个程度了,怎么一直不醒,只是万一一个不好,日后还要在太子手底下做事,不敢闹开。


    但假传圣旨可就不一样了!


    “可有证据?”首辅黄兴和率先发问,“布阵使参徐无咎假传圣旨,到底是传了个什么东西?”


    “有。”官吏抖着手将折子翻开,最后面那一页就是抄录的假圣旨内容。


    “这,这……”黄兴和一目十行地扫视,看完之后,心底的天平不断倾斜。


    这徐无咎乃官场新秀,当年殿试的时候他还在人卷子上圈点了呢,算得上是自家看着长起来的小辈了。


    按他对徐无咎的了解来说,这人应该做不出这般大事,但问题是按他对乾顺帝的了解来说,陛下也不可能颁布这么一张圣旨啊!


    这和把陕西割给徐无咎,让他自立为王有什么区别!


    “杨大人,”越看额角冷汗越冒,黄兴和当机立断地把事情抛出去,“你来看看,这可怎么说?”


    杨敬城看了两眼,一抖手把折子摔在了底下,向来带着三分笑意的面容顿时沉了下来,“殿下,臣以为兹事体大,绝不能轻易地就下了决断,还请殿下三思啊!”


    “杨大人这说的,假传圣旨这些事还需要三思?”萧衍赶忙跳出来,讥讽地朝他一笑,“说起来杨大人也在这九族之中吧!”


    话落,他蹭地跪了下去,直直地高呼,“还请太子殿下做主,绝不能任由此等小人苟活!”


    “请太子殿下做主!”


    宗亲、文臣武将,一时间乾清宫内浩浩荡荡地跪了一大片,呼声震天。


    萧璟站在原地,死死地捏紧拳头,一言不发。


    ***


    陕西境内亦是一片哭嚎,不抄不知道,一抄吓一跳,在百姓饿死大半,军队也缺衣少粮的情况下,世家大族里竟然还能有放到长霉的粮食。


    都吃不完了,在前头官府许以名利,百般规劝的情况下,不说是捐粮,就是卖都不肯卖一点。


    开始抄家的时候,当地百姓还有些怨言,直到看到那一袋袋比山高的粮食拉出来,再看看那他们过年也吃不到的好东西出现在泔水桶里,一时间哑口无言。


    粮食被分成两份,一份用来赈济灾民,一份送往边堡,支撑军队。


    再过半月,朝廷的赈灾粮终于到了。


    黄灿灿的玉米堆在麻布袋子里,一扯开绳就哗啦啦地泄出来,像是撒在地上的太阳。


    “这是什么东西,长得又不像谷子又不像麦子的?”


    卸粮食的地方被官兵团团围着,陵州城里的百姓兴奋地缩在外面不住打量。


    他们没听过这玩意,但是知道这时候朝廷送来的东西,一定是可以吃的。


    更何况这玉米长得那么喜人,和所有能饱腹的粮食一样金灿灿的,看着就让人高兴。


    衙门里已经派人准备分粮了,每家每户按人头来领取,怕百姓们不会做,还有人在旁边讲解。


    只是条件有限,什么油煎炖煮是不太可能的,大多数人家还是趁着烧火取暖的时候把玉米棒子往火堆里一丢,烤熟了吃,或者是丢到烧水的锅里煮。


    几家几户一块做饭,还能省点柴火。


    白烟渺渺升起,萦绕在街头巷尾的每个角落,沉寂已久的小城终于又生机勃**来,难民们脸上也绽起了笑颜。


    随运粮官兵们一起到来的还有一队装备精良,骑着高头大马的衙役,他们都着统一的制服,手持长刀,进城以后片刻也不停留,直冲府衙而去。


    那骇人的气势,吓得城里的百姓纷纷关门闭户,只敢从窗户那露出一小个缝来瞧。


    一看清人去的方向,百姓们大惊失色,见人过去了,纷纷往几个老秀才家里跑。


    和外头热热闹闹的景象不同,府衙内一片死寂,小官小吏们凑到一块,默默地掉眼泪。


    朝廷的旨意已经下来了,他们大人将被拔去官服、披枷带锁、由喉官衙那党子鹰犬押送往京城受审。


    “呜呜呜呜呜呜世道不公啊!黄耀文那档子吸百姓血吃百姓肉的没什么惩罚,凭什么罚我家大人啊!”


    看着闯进来的那群凶神恶煞,官吏


    们哭得更大声了。


    为首的那名鹰犬貌若好女,眉心一点朱砂红痣配上白净的面皮,让他看上去就像庙里的观音一样慈悲漂亮。


    他一脚踹开房门,昏沉沉的屋子里不见半点光,青年怀抱宝剑的手腕可见骨,闻声仰头一笑,轻轻地唤他名字。


    “罪臣徐辞言,假传圣旨、蔑视皇威,其罪之大无可恕也,来人,带走!”


    殷微尘握紧手里的绣春刀,一字一句地开口。


    第100章 流放 学而优则仕,仕则为万世开太平。……


    就是在穿越最初, 贫瘠落后的徐家村里,徐辞言也没受过这种苦。


    囚车窄小狭隘,四面都用包铁的木板封上了, 只有顶部是留有开口的。他体量修长些,得低垂着头,蜷缩成一团才待得下。


    并且, 为了防止犯人在囚车里乱动,衙役们上了沉重的手铐脚镣, 行进途中一个姿势要保持许久,到了后面,别说手脚, 就连脑袋都没有知觉。


    或明或暗的日光通过顶上的栅栏照下来,在囚车地步打出一块块方形的亮斑, 徐辞言靠在车壁上,有时候意识模糊了, 便觉得穿越只是一场梦, 自己还躺在寄宿学校的木板床上。


    他是个孤儿, 无父无母的,冰天雪地里被丢在孤儿院门口。


    那年头经济不好, 又是在偏远小县城,孤儿院里哇哇大哭的孩子太多了, 里面的工作人员每日忙得焦头烂额的,徐辞言不怎么哭闹,自然得不到太多关注。


    好在他还是得去上学了,虽然从一年级就开始了寄宿。


    到了周末的时候,附近村庄的孩子都回家了,只有徐辞言一个人躺在宿舍的下铺, 上铺没有人,光也是这样从破了洞的墙角打过来,被木栅栏分成一块一块的,落在他脸上。


    那光让他觉得自己的人生不像昏沉沉的小屋一样,是还有希望的,而读书是唯一的路。


    年纪大些,徐辞言就成为小县城里闻名远扬的好学生,顺顺利利地考上了好大学。


    高考结束查到成绩那日,他的名字在县城里飘了整整半月。


    日子渐渐过去,徐辞言始终记得自己是因为什么才能活下来,才有读书的资格,到了大学毕业,他一头扎进考公的浪潮里,最终死在了岗位上。


    重来一世,徐辞言觉得,自己好像又走上了同样相同的一条路。


    “无咎,醒醒——”


    天色黯淡,殷微尘指挥着队伍停下,这一行人里大多是他的亲信,几个别人插进来的也被默契地围住,借着机会,殷微尘悄悄地溜到囚车旁边,撬开了顶上的缝。


    “无咎,无咎!”他唤了好几声,才听见囚车内壁传来轻微的敲击声。


    还好,殷微尘心底松了一口气,他指尖一动,一把小巧的钥匙便顺着裂缝溜了进去,还有小葫芦装着的一葫芦水和几个大白馒头。


    “我让人都退开了,你先把镣铐解了,小心些,”殷微尘轻声地嘱咐,“快出陕西的地界了,可以放松些了。”


    “多谢你。”徐辞言细小的声音从囚车里传来,许是长久未喝水了,向来清亮的嗓音沙哑得不行,殷微尘耐心听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后,总算是传来喝水的声音。


    大启律,官府是不给犯重罪被监囚的官员提供饮食的,除非是上面有人特别交代了。


    一如当年的白巍,一如现在的他。


    “京城怎么样了?”勉强填了两口肚子,徐辞言强撑着抬起头,将脸靠近顶上的栅栏,“都还好吗?”


    “放心吧,”殷微尘凑过去,音量压到几近蚊蝇,“一切都好着,家里也没事,只有杨大人和出岫停职查办了。”


    那就好,徐辞言长松了一口气,这一口气松下来顿时觉得手腕脚踝,还有脖颈腰背几处都火辣辣的疼。


    啪嗒一小声,殷微尘又丢下来一小包药包,里面裹着几颗药丸和治外伤的药粉。


    “快擦,”殷微尘声音远了些,接着又大声地开口说话,“行了,都辛苦了,上路吧。”


    他站在囚车旁边不动,其他的衙役也不敢靠近这面慈心苦的上司,那些探子们见着情形,犹豫了半晌还是远远地退开了。


    “大人留步!!!”


    道路后方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还有接连不断焦急的呼喊。


    “前面可是喉官衙的大人们,还请留步!”


    “留步!”


    “什么人?”殷微尘眉心一皱,拔刀向前,亲信们默契地围住囚车,皆戒备地瞪着道路尽头。


    却不是他们所想的劫囚之人,几个一身短打,一看就是绿林好汉打扮的汉子骑着骏马,马上还带着个白发斑斑的老者冲了过来。


    “我等是陵州府里的百姓,并无劫囚的意思,还望大人留步啊。”为首的壮汉翻身下马,远远地朝队伍行了个不太标准的礼,声音恳切。


    “这位是咱们府里的耆老许老,”壮汉将老者半抱着下了马车,切切地看向殷微尘,“我等是受陵州百姓嘱托,护送许老来给徐大人送东西的。”


    “什么东西?”殷微尘心底微动,面上依旧是幅笑模样,“没有陛下的允许,罪臣不能私下接受百姓的东西,几位请回吧。”


    “咳,咳咳,”许老已过古稀之年,身子算不上康健,落地先是剧烈地咳了几声,才喘匀了气开口,“这位大人,草民懂这番道理,只是徐大人对我们陵州有大恩,草民是来给他送万民书的。”


    万民书?!


    这话一出来,衙役们齐齐色变,瞪大眼睛死死地看着那老汉擦干净手,小心翼翼地从怀里取出了一卷裹好的绢纸来。


    那绢纸一拉开,除了最顶上的文章,下面便是密密麻麻的血迹,识字的人写名,不识字的百姓们按印,一寸一缕上,全是说不出的深情重义。


    “这么多年里,只有徐大人把我们当人看,”许老汉热泪盈眶,“我们都听说了,徐大人为了不让我们饿死,做了大逆不道的事情!大恩大德哪怕是豁出咱们的性命,也报不了啊!”


    许老汉哀切地看向殷微尘,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手臂高举,捧着那卷万民书递到他面前。


    “这位大人,您长得像菩萨一样,求求您发发慈悲心肠,帮我们把这万民书交给陛下,陛下是位仁君,求他看在陵州百姓的份上,宽恕宽恕徐大人!”


    “他真的是位好官啊!”


    “…………”


    几日过去,那绢纸上依旧残留了淡淡的血腥味,那甜腻腻的气息轻悠悠地上飘,被西北的狂风所卷,缠绕进山林深远的气息里。


    但它代表的东西,就像屹立在此地亘古不变的黄沙高原一样,深沉而幽远,薄薄的一张绢纸,重如泰山。


    殷微尘觉得自己有种说不出话的感觉,这种感觉不同于初见禁宫时的震撼,更加苦涩,又更加柔软。


    他俯身将许老汉扶起来,神色凝重地搀着人往囚车处走,所到的地方,无论是自己人还是奸细,衙役们都纷纷垂头,风吹麦浪一样避开。


    “陵州百姓的情谊,还


    请您亲自交给他。“殷微尘解开囚车上重重的锁,徐辞言模模糊糊意识到了什么,攀着他的手,踉跄着爬了出来。


    “大人!”见他的第一眼,许老汉声泪俱下,“您怎么成这样子了啊!”


    京城来的监军大人打陵州城过的时候,许老也在人群中看着。


    红袍官员面容俊秀,虽瘦削,一举一动里却是说不出的意气风发,气宇轩昂,只一眼,话本里说的名流仕子,清贵官员就都活了模样。


    哪像现在这般不良于行,形销骨立的模样啊。


    怕人站不稳摔着,殷微尘一直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徐辞言面色苍白,虚弱地朝他笑笑,又不容拒绝地把人推开。


    “老大人,”他整肃衣冠,郑重地朝许老汉行了一礼,双膝跪地接过那卷万民书,“陵州距此地近千里,需行四五日,此番前来,您辛苦了。”


    “替我向百姓们道声谢,”徐辞言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目光长长地看着西北的方向,“没能让他们过上安定的好日子,是朝廷的过错,此番行事,我亦未曾后悔。”


    就像他入学那日,小小的孩童跪在赵夫子面前郑重发誓。


    誓言道,学而优则仕,仕则为万世开太平。


    ……


    初冬里,京城已然落雪。


    朝野内外关于徐辞言的争论已经满城风雨的地步,而徐家宅子里确是一片安宁。


    杨姝菱掌着中馈,从事发之日开始,对外关了京里的铺面,闭门锁户谢绝一切探访;对内则安抚仆役,那些想要走的,也不拘死契活契,通通放走了。


    这么一来,留在家里的都是忠心之人,倒不怕外忧未至,内患先起。


    徐出岫被停了职,不用到太医监去点卯,她担心家里,索性搬回来住,总归无论什么时候,徐家永远都留着她的小院子,时时洒扫。


    她和母亲嫂嫂日日里聚在一处,或是看书,或是理账,各自忙着自己的活计,时不时看向玩娃娃的徐瞻。


    小孩儿很乖,尽管时常想念父亲躲着偷偷流泪,在母亲面前还是摆出那副快快乐乐的样子。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杨姝菱手里的账本落到最后一页,她合上册子,愣怔地看向外面。


    生来便是金枝玉叶,被父母娇宠着长大的贵女,人生里第一次这么时时愁绪溢满心头。


    徐出岫看她这副模样,一时间也有些心酸,揉了揉眼睛,“微尘去了,好过是其他人。”


    “总归不怕在路上被人使了暗计,夺取性命。”


    只是两人都清楚,不过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罢了。


    “夫人,小姐,邑王府的人又来了!”惆怅的气氛被一声急匆匆的呼唤打破,身着青色袄子的娘子赶忙跑进来,满面愤懑与焦急。


    “眼下正在门前叫着呢!”


    “他还敢来!”徐出岫一拍桌子,秀美的面容上满是怒气,她自当官以后气势越显,这么一怒简直让人不敢直视。


    “嫂嫂你坐着,”徐出岫拔腿就往外头跑,“我倒要看看萧衍那个畜生要做些什么!”


    “去,派几个不打眼的人从后门出去散播消息,”杨姝菱深吸两口气,压抑住心底灼灼的怒火,“邑王不让我们好过,自己也别想脱身!”


    紫檀的车辕上装饰着金色的流苏,南海来的鲛绫纱掐出褶子,盖住镶金嵌宝的窗牖,肉眼所见之处无不奢华靡颓,精致非凡。


    萧衍无所事事地坐在马车上,听见重重的开门声心底一喜,刚探出头去就见一长长的鞭影蛇一样甩在车壁上,溅起木絮飞扬。


    “意如你不要给脸不要脸!”萧衍赶忙收回脖子,气急败坏地喊。


    啪地又是一声鞭响,这次却是直直地冲着他的脸来的。


    徐出岫冷笑一声,“再乱叫我就废了你这张脸!”


    “左右我家是逃不掉的了,倒是你,面容有瑕的皇子能有个什么下场,我倒是期待得很呢!”


    她这般狠辣的模样骇得萧衍神色一滞,总觉得心底的某个温柔小意的身影渐渐淡去,但遗憾之余,却又生出一种莫名的冲动来。


    萧衍一时间心潮涌动,赶忙开口,“意,徐姑娘——事情哪里就到了这个地步了!”


    “只要你愿意,本王保证徐家的事情牵连不到你,并且,还以正妃之礼接你入府!”


    萧衍神色高傲,天家子弟没有貌丑的,这番神态之下倒是难得地显露出了凤子龙孙的气概来。


    徐出岫只觉得想吐。


    她强压下心底的恶心,敏锐地觉察到了萧衍话中的某层意思,狐疑地发问,“亲王正妃非高门贵女不可当,你说你要娶我,陛下能同意?”


    少女眼神清亮,红唇撅起,就差在脸上写你就骗我吧几个大字了。


    萧衍哪里受得了这个,当下眉飞色舞地拍着胸膛保证,“你放心,本王说到做到!”


    他话音一落,就见徐出岫冷笑一声,情态却不似前头那般冰冷,似喜似嗔地飞了个眼神过来,转身往屋里走。


    “滚吧你,再来徐府外头叫嚣,看我日后怎么收拾你!”


    她这话说得暧昧,萧衍整个人都痴了,连声应好,脸上笑压都压不住,却不见那紧闭的朱门背后,少女骤然冷下来的眼睛。


    京城这天,要变了。


    乌云密布,徐出岫抬眼望向天空,指尖勾勒出太阳的虚影,心底暗暗念想。


    变了好啊,只有这水够浑了,她哥哥才好乱中取胜,挣出条生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