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泓!”贺景瑜罕见地厉色急喝,疾步去阻时腰间雪刃已然出鞘三寸。
在旁的贺珺身法瞬至石阶之上,探手就要去钳贺泓的小臂——
可,还是迟了。
少年指腹碰到红叶刹那之间,眸底暴射出盛极喜色,然那双褐瞳目眦间竟漫上血胀欲裂的红丝,喜颜都近作失控般的狂态!
“先后撤!”
詹月衣敏觉不对,在贺家两人飞身而出时长喝出声,紫扇一振急退。
谢昀川反手拔剑,拽住薛成瑾的小臂点地朝后疾掠。
前方石台猝然迸射出刺目彤光,岛上大半冷雾霎时浸若赤海,众人眼中震出一瞬骇红的致盲!
薛成瑾只觉有如金针猛刺额上两穴,下意识就抬袖去遮。
小臂再放时,面前的景象已然急转骤变。
——石台正中那朵抖苞欲放的彤陨玉,竟凭空消失了!
只脚踩在台上的贺泓却浑然不觉般,他面上气血涨涌的欣色未褪,只凭空攥着自己的右拳,高笑着好似已将至宝收入囊中。
就连贺珺伸手欲拽他走下石阶,都被贺泓一臂当开。
他护着右手虚握的“彤陨玉”,已然怔出辨不清虚实的异样,步伐踉跄着朝石台边缘走去。
“我拿到了,师兄!阿姐!这就是彤陨玉……”
“师弟!”贺景瑜再喝也唤不回贺泓骤失的神智,脚下箭步踏空而起,横跨数阶伸手抓向贺泓。
“两位当心,这雾恐怕有异——”詹月衣提醒不及,扇上七宿瞬息烁闪起诀,紫灵疾风自他袍下灌出,朝台上两人啸吹而去。
“贺泓,不要再往前了!”
贺景瑜剑柄猝然拍向贺泓的小腿间,意图让他吃痛跪倒在地,阻拦他愈发靠近台沿的脚步。
柄身下骤然一道闷响,薛成瑾听之都感觉贺景瑜下手极重,常人定要被打出皮下瘀血。
可贺泓竟连痛觉都消失了一般,失心疯地朝石台边沿大步倒退,口中胡言乱语不停。
贺景瑜接连几次探手,皆被他挥拳荡剑拦开,浑然听不见周遭任何人声。
蓝衣少年狠一咬牙,足尖踏地而起,竟是以潮生剑起之势化作身法,欲直擒住对方肩颈,将贺泓扳倒在地,强行止住他疯狂的行径。
不料瞬息之间,魇怔的贺泓竟反手狠拽他衣领。
就在众人都没反应过来的刹那,贺泓脚后一步踏空,仰身带人双双摔落台下雾海!
雾海卷涌如噬人的巨兽,眨眼便连二人的灰影都湮没不见。
“糟了!”
落后半步的贺珺凤目凛睁,飒然抽出腰间细剑,直要御剑紧追而下。
追袭的紫灵术法迅疾卷在她腰间,詹月衣追在风后,沉身拦道:“且慢!贺姑娘,下面危情尚未可知,贸然追去只怕还未能救到两位仙友,就要再折一员。”
腰间两道风束被贺珺荡剑震断,她细眉竖作两道薄刀,冷声道:“我们三人同行,纵是再有万分情急,也不可能随意便将他们舍下。阿泓此刻神智有异,如他再阻碍景瑜御剑,他们都会坠入崖底!”
“贺师姐,詹兄,当心!”
薛成瑾高声急喊,他蓦地掷出数团灰影,被喝到名字的二人接连抓在掌心。
“……丝帕?”贺珺看清手中之物,迟疑道。
“来不及了,这雾不对劲!你们快系上!”
雾后跑来的两人脸上皆覆着半透丝帕,薛成瑾生怕他们没有听清,忙探手指向自己脸间。
贺珺与詹月衣对视一眼,抬手将丝帕迅速绕后系紧。
薛成瑾跑得气喘,他撑膝直起身,对贺珺道:“贺师姐,这帕上我泼了清心露,你调息半刻再看看石台下面!”
帕上的灵露清香不假,贺珺闻言,不再浪费时间口舌。
闭眼再睁不过片刻,她握剑起诀的手俱是一滞。
贺珺黛眉凝蹙,声音生冷:“这山谷之雾……是障眼法?”
目之所见,石岛四周盘绕不散的白雾骤然稀薄散去,随清香入鼻,先前所见的嶙峋石影初现端倪。
何有石岛?何来山雾?
他们在处分明就是一片荒枯的黑泥土坡!
薛成瑾调息间将灵露效用催发,他紧盯脚下腐败在泥中的烂叶,皱眉道:“……果真如此。”
在詹月衣喝出白雾有异的那刻,他迅疾勒住谢昀川肩上的背带,从乾坤囊里取出丝帕以露打湿,覆在口鼻隔绝掉那股奇异香气。
他们入谷时便被山谷白雾遮迷视线,自然让人怀疑是这雾气如蜃,其中必有古怪。
……可自始至终,众人一步步踏入山谷深处,上石岛探寻。
真的是为地势所趋,兽潮所逼么?
元宝在谷外嗅到灵宝成熟的香气,领他们一路到此。薛成瑾因了然聚宝兽的寻宝天赋,默然将异香与灵宝画上等号。
虽在上岛以后浓郁到有些难以忍耐,他也只当是数株灵草聚集一处,才散发如此奇香。
可众人在三处遇见的相似兽潮,还有突然消失的“彤陨玉”又要作何解释?
“我听詹兄提到山雾有异,便在想是不是因这股奇香所致……”
薛成瑾环视一周,将坡下情况尽收眼底:“果然,山雾虽是幻象,但惑人的障眼法皆起自这股奇怪的香气。”
元宝对天地灵宝生来嗅觉敏锐,能在谷外远处闻见香气。
而他们逐步入谷,这股异香由淡转浓,竟不知不觉间将所有人都拉入这处巨型的香气迷障。
早在意识到香气以前,他们就已经受此影响。
薛成瑾一指坡下被碾折的枯枝痕迹,对贺珺道:“幸好不是真正的山谷,贺师兄他们想必是从此处摔下去了。”
他把剩余的两片沾露丝帕递给贺珺,“小贺师兄想必是因为最先找到那株假的彤陨玉,受异香影响尤其严重,这才失了神智。事不宜迟,我们赶紧动身去找他们吧。”
“嗯,多谢。”贺珺接过他手中丝帕,这声谢道得格外郑重。
清心露一扫众人眼前迷障,谷间山石方才显露真象——
此间竟草木枯怮,残枝萎断,万叶零落成泥。
他们方才所探寻的石岛不过是成片盘虬错节的巨大上古枯木,树心被风雨蛀空,胡灌入大量沙石泥土。
间有零星灵草冒芽,大多都花叶疏黄,缺少仙泽浇灌。
难怪那株凰竺草生亦生有枯相。
薛成瑾心下震然,胸中不安的振鼓之声却并未止息。
天地两极般的景象变幻,让他一时不知……这散发异香的彤陨玉究竟还有何目的。
神思不安间,他下脚不曾留意,竟将三五根盘错的细枝踩断。
木条折断的脆声在这处荒芜山谷间分外突兀,近乎有种俱寂中动静惊起的毛骨悚然。
贺珺提剑快步在前,又转过一棵枯败巨木时,她步伐顿停。
她偏头侧身,冷然道:“看,前面。”
薛成瑾朝前一望。
万般枯枝掩映间,山谷中央竟离奇凸现一处青葱翠绿的小山包。
上有绿苔覆没黑土,仙泽化落芳菲,哺育这方寸之地间的唯一一抹生机勃色。
山包顶处,那微垂鼓胀的花苞通体绯红,竟与他们在雾海蜃景中所见的“彤陨玉”出奇一致!
“当心,这株应是真正的彤陨玉。”詹月衣隐在镜后的双瞳微眯,掌中扇面悄然抖开,随时能起法势。
“这瓶清心露是以极品菩提甘草所萃,应当足够抵御这阵异香了。”
薛成瑾将面上丝帕捂紧了些,出声安抚众人道。
贺珺与詹月衣修为皆在筑基后期,两人为首探路。薛成瑾方要跟上,腕间缠绕的银丝绳倏忽一紧,是另一端的人慢了半步。
他回过头,问谢昀川道:“怎么了?”
谢昀川不知为何眉头微蹙。
素来沉稳镇静的人竟难得有半刻失神,他微晃了晃头,将那股心底莫名翻涌的躁意捺下,黑眸复作轻澜难起的深潭。
“没事。”
谢昀川抬眼再看前方,转腕将臂间银丝缠得更紧,道:“跟紧我。”
薛成瑾点点头,自是不会在这种时候生出什么其他的主意。
他轻抚上自己的左胸口,想按平那颗震跳异常蓬勃的心。丝帕之下,鬓边渗湿的丝料都在颊边漫透出隐约形状。
可能是因为周遭太静了,反衬出他心振地聒噪难安。
这一次,没有人再主动上前触动那株含苞的彤陨玉。
贺景瑜与贺泓依旧不见踪影,然只要两人不再遇见坠谷般的突发急情,由贺景瑜强控拍晕贺泓,带他出境离开也并非难事。
贺珺凝视这株灵草良久,轻而缓地,提起自己手中那柄细长的水蛇剑。
薛成瑾正不明她要做什么,只见贺珺踏前半步,蓦然翻腕划出两道长弧般的精锐剑气。
剑气一左一右,沿花叶边缘飒削而过。
叶上凝露陡然一颤,霎时有半颗消散不见,被剑意蒸腾挥尽。
见此情状,贺珺不由松缓半口气。
詹月衣沉吟片刻,同样是挥扇引出数种法诀。
五行术法皆试,这株彤陨玉好像真的无害一般,毫无任何反应。
贺珺焦心同伴安危,此行使命亦不可不达。
众人对视交换过眼神,贺珺微颔首,将水蛇剑收入鞘中。取出他们早便备好的黑石长盒,要上前取草。
她每一步都落得极轻,又踩得极稳。青苔在她靴下软陷半寸,小叶上的水意将靴上绣纹染湿。
贺珺不曾分神去留意,只是沉息地握住玉铲,将尖头缓慢插入彤陨玉的根茎在处——
众人的呼吸霎时都骤急片刻。
……所幸,无有变故发生。
薛成瑾缓缓吐出胸中浊气,庆幸道:“还好还好,这株真的彤陨玉总算不再折腾人了。”
谢昀川抱臂执剑,虽未开口,臂上紧绷之势亦有松卸。
贺珺初碰无恙,再下铲时动作俨然快上许多,对取草一事驾轻就熟。
詹月衣终能放下心,和扇拍在掌中,慨然道:“此番寻草,也算是一波三折了。”
“虽还未找到贺家两位师兄,不过以他们修为,应当还是能顺利出谷吧。”薛成瑾思及未见下落的两人,不由念起道。
“我见领头的那位贺仙友行事果决,游历经验颇丰,想来应是能控制住另一位,先行离境而退的。”
詹月衣道,“这异香非毒,只是会乱人心神。就算他们没有清心露,若静心以灵力涤清浊气,游走一周天也能短暂抑住,时间足够出谷。”
“那就好。”薛成瑾点点头。
山包上还有数种灵草抽芽,他见之不由想起药园师兄与谢昀川的二八分成交易,一拐身旁的人道:“谢昀川,这里还有没有师兄让你采回去的灵草,要不要趁机也挖了带走。”
毕竟这人入境的首要任务是赚灵石。
“不必。”谢昀川摇头,“没有图鉴上所画的灵草,这些几乎都未成熟,强采售价也不会太高。”
薛成瑾“哦”了声,方又想起药园师兄入境前的种种叮嘱,环顾四周荒芜,不由道:“咦,我见周围也没什么动静呀。师兄不是说,这草要成熟时,周围还有凶兽盘守么。”
雾海蜃景消后,山谷真貌近乎枯泽。
此处近可以说是穷山恶水,自也少有鸟兽痕迹。
薛成瑾自顾地琢磨出个理由道:“兴许是这株草生的位置太好,除了异香有些折腾人,倒也没被什么恶兽惦记上呢。”
也不知回去与药园师兄说时,他会如何反应。
正当此时,坡顶收草入盒的贺珺开了口。
“这朵花……”
闻声,三人皆将目光投去。
黑石长盒的滑盖半开,灵宝的根须被几近完整地从坡上取出,繁细的根系保存完好。
就此封盒待回,其效近能被完整保留。
只是……
贺珺的声音生紧发涩,似是被某种情状骇住一般,强捺心神震然地掠字出声。
她缓抬起腕,那株花苞绽燃的灵草从掌间袒露——
“彤陨玉……开花了。”
贺珺唇色微白,翦水瞳中震色惊荡不已。
以她筑基后期的修为,竟在凝神取草间全然不曾注意到彤陨玉是何时开花的。
众人说话不过几息。
花开莫非在……一瞬之间?
薛成瑾全然愣住,半晌才张口道:“谢昀川,你还记不记得,药园师兄说……花开之时,会如何?”
“不知道。”谢昀川怀中抱剑,惯常使剑的那只手不由下意识地虚握。
这是剑修预感不妙时,下意识地拔剑反应。
薛成瑾喉间谨慎地微动一遭,缓缓开口道:“我觉得,要不……”还是先封起来为好。
然他话音未完,只觉眼前的贺珺在他视野中忽然矮身几寸,连带手中开花的彤陨玉都在下落。
薛成瑾猝然醒神,不对。
这不是贺珺的身量骤变,让他倏忽看花了眼。
满目天地移位。
这是整片大地在寂然中震颤!
山间忽有鸟雀惊飞,引众人闻声回望。
只见四面群山上以枫红为始,不知何处骤聚而起的灰影如潮过境,自山巅群枫疯涌而下。
林间生机勃色转瞬便被灰海吞没,相隔百丈都能见到激起振荡的尘烟。
再熟悉不过的灰潮阴霾直呈四人面前。
詹月衣脚下步法稳住身势,分明到了这种节骨眼上,他还有心提起薛成瑾说及师兄的那几句话:“薛兄,看来你们山庄那位药修说得不错,彤陨玉成熟时,果真有恶兽盘守。”
“只是这兽的数量呢……未免就有些多了吧。”詹月衣闲话间已四指抵扇,满面星宿尽亮,术法灵力毫无保留地灌彻其间。
身旁,谢昀川提剑待发。
薛成瑾缓起抬头。
——整座山谷轰然震颤,好像从荒古漫长的沉睡中苏醒。
就在他们正对的这座山壁。
崖上枯松猝然摧折,枝干张裂迸出刺耳之音。
山体间似有庞然大物在朝外拱动,漫山砂石飞溅,暴起的尘烟阴蔽了半片天空,俯落的黑云沉坠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如塞鼻息。
苍穹之下。
一只巨眼从石缝中无声睁开。
山的巨眼不见喜怒,只居高临下俯瞰地上蝼蚁。
与巨眼相视的刹那,薛成瑾从头到脚僵若磐石,冷汗瞬湿了背心。